冬瓜茶、糯米丸子
“今儿都廿八了, 可少有人家像您这样,买这么多菜蔬了。”
菜贩撂下两头弯弯的扁担,累到半天才喘匀气儿与虞凝霜搭话。
虞凝霜无奈笑答:“之前菜没囤够, 只能临时抱佛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心痛难当。
冬瓜,她当然囤得足足的!
……可那是囤在严府的。
当时一斤冬瓜才六文钱,现在却已经要十四文钱了,这与抢钱有何异?
在这个细雪初落的寒冷清晨,虞凝霜还要亲自出门买冬瓜,还要亲自雇人将那五六个单个重十斤以上的大冬瓜扛回小院……
此时此刻, 虞凝霜不禁深刻思念起自己在严府囤的秋菜。
自打买下这小院, 她也抓紧时间陆陆续续囤了一些, 然而哪有像在严府时那样精密设计, 细心采购了整整一秋?
以至于现在想做一口吃食,却常常缺这少哪。
想起这一茬, 她就忍不住又将严铄那态度拉出来, 反复鞭尸。
他到底有什么不满吗?
他还得了一府那么完美的秋菜呢,这个冬天够他吃香喝啦!
哼!
虞凝霜对严铄百般嫌弃, 对着菜贩却是温声细语的。
天冷路滑, 更是在年根底下, 做生意的都不容易,她就又多付了五十文辛苦费。
菜贩乐得开花,一连串恭祝着“娘子明春财源滚滚”“心想事成”, 还很殷切地帮虞凝霜把冬瓜都般到厨房。
刚走近厨房, 菜贩就被一股浓郁的香气击倒了。
进屋才发现, 这不大的厨房中已经有三个人在忙活。还有两个孩子在跟着添乱。
“霜娘你可回来了!”
杨二嫂如蒙大赦,指着在一边眼巴巴看着她的虞含雪和芝娘笑骂。
“你快将这两个小馋猫撵走!”
这两个鬼机灵凑到一处, 又会撒娇又会作妖,大人们都拿她们没办法,只有虞凝霜能治得住。
虞凝霜马上上前,非常认真地教训两个孩子。
“我说过了,大人在炸东西的时候不可以靠近,非常危险!”
当然,虞凝霜也理解她们想吃刚出锅的炸物的心情,非常理解!
这不,刚将两个孩子哄出去,虞凝霜就马上无耻地顶替了她们的位置,站在杨二嫂身边,期待地看着那翻滚冒泡的金色油锅。
“婶子,炸好了吗?”
腊月廿八,她们正在紧锣密鼓地炸丸子、炸麻花、炸果子、炸土豆、炸年糕……总之是炸世间一切。
杨二嫂被虞凝霜这一番操作逗得哑然失笑,赶紧笊篱一捞,给她捞出一汪金灿灿的炸丸子来。
虞凝霜二话不说捻起一个,看得许宝花直叫“别烫着别烫着!”
正帮菜贩搬冬瓜的虞全胜,闻声回头,看到女儿这见到好吃的就走不动道的模样也是笑了起来。
虞凝霜呼了两口,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朝手中金黄的丸子咬了下去。
酥脆的外壳应声破开,只将丰润的油香霎时充满口腔。
内里则是软糯的,肉汁被糯米完好地留存住。那些则糯米没有太过粘软,蒸的时候就恰到好处,放散晾凉之后,更是多了一份劲道。
炸糯米丸子,就要用稍微干硬的糯米饭,一是能更好吸收肉汁,二是方便成型。
今年,在炸丸子的口味选择上,虞凝霜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在一众美味的丸子中选择了糯米肉丸子。
主要是她没吃过这种丸子,只听说过做法,因此十分好奇。
现在家中钱财充裕,想要做这一半肉一半糯米的丸子,也是信手拈来,一点也不心疼。于是虞凝霜定了五斤上好猪腿肉切做肉馅,和杨二嫂琢磨着将这丸子炸了出来。
入口的一瞬间,虞凝霜就确认自己今年这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她又吃了一个,见那菜贩马上要离开,也热情地招呼要给他拿一包带走,“见者有份喽!”
菜贩受宠若惊,想婉拒的话语在见到那些仿佛发着光的丸子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像萝卜丝、土豆丝丸子之类的菜丸子会炸出来张牙舞爪的模样。这糯米肉丸子看起来就很乖,表面极其光滑,圆滚滚的,像是一个个小金杏。
虞凝霜拿了一张油纸,一边往上摆丸子,一边笑道。
“我本也是做饮食生意的,以后可能还多有往来,一包丸子算什么呀,且请拿着就是。”
最后,菜贩拿着一包炸糯米丸子和两根暄软又粗壮的炸麻花,连声道着谢离开了虞家。直道以后若要买菜只管找他,保证给虞凝霜最新鲜、最实惠的。
虞凝霜自是应下。
送走菜贩,虞凝霜便开始了年礼中最后那一味的制作。
正是要用到这些冬瓜。
这还是昨日虞凝霜问弟弟,夕食想要喝什么汤时,对方给出的答案予以她的灵感。
虞川说想喝一道冬瓜汤,因为觉得冬瓜轻盈又清爽,炖汤特别好喝。
眼珠子悠悠一转,虞凝霜便有了主意——她决定制作冬瓜茶。
那么大一个冬瓜,虞凝霜几乎无法合抱,费力地将它放到案板之上。
用大砍刀破开这冬瓜的时候,有一瞬间虞凝霜回忆起了刘刀子的头颅,手上一滞,眼帘骤合。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她接下来就面色如常地将那砍刀往下一压一推,将整个冬瓜劈开。
无论如何,手上沾染同类鲜血这件事情,对虞凝霜不可能是毫无触动的。
那一日的血色会伴随她一生,但她却不后悔。
她在那个阴暗的地道里,切下刘刀子的头颅,正是为了今日能在这明亮的厨房中、在家人朋友的围绕下,笑呵呵地切开一个冬瓜,制作美食。
冬瓜皮深绿,上面还有极细极细的绒毛,内瓤则晶莹纯白。
瓜籽和瓜皮有滋味、有营养,在冬瓜茶的制作当中不可或缺,因此都要挖出来、片下来,专门装到小纱袋里。
许宝花做的就是这个细致又清闲的工作。
当时歹徒的袭击,给许宝花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这些日子常常头晕,偶有恶心。
于是众人将她看得紧,只准整日高卧着休息。
可眼看着众人为着过年忙成陀螺,她又怎么卧得住?
于是,在再三争取下,许宝花终于被允许下床,做些简单的活计。
除去瓜籽和瓜皮,剩下的白瓤全被虞凝霜嘁嘁喳喳切成小块,用糖腌了起来。
她主要用冰糖腌制,辅以少量的红糖。
冬瓜茶做到最后,最扫兴的缺点莫过于煮出来的成品——没有冬瓜味,只有糖味。
对此,总会有人狡辩,说冬瓜本来就没有味道啊!
可实际上,冬瓜是自带一股天然清香的,绝不是“没有味道”。
尤其是将皮和籽也一起煮之后,这种香味虽然清淡,却悠远回甘,可谓沁人心脾。
因此在加糖的时候虞凝霜才尤其注意,只加了少量的红糖,就是担心出现只剩糖味的尴尬结果。
红糖味道过于浓郁,很可能遮盖了冬瓜的味道。
但事有两面,红糖那独特的风味,又可和冬瓜味相辅相成,而且红糖着色又好看。
所以为求保险,虞凝霜留了个心眼儿,用两种不同的糖类比例腌出两盆来,之后就可以比较一下成品的口味。
冬瓜一被腌上,便只需静置等待其变软、渗出汁水。
虞凝霜闲着没事,想去帮帮杨二嫂。
她虽然将准备年礼放在第一位,但是这家中过节的吃食也要抓紧准备,才能过一个肥年啊。
结果虞凝霜被杨二嫂残忍拒绝,对方直说这里不用她,让她赶紧回去休息。
杨二嫂知道,虞凝霜最近太累了。
就算自己要在这油锅前被钉上一整天,寸步不能离地炸完这几十斤的炸物,杨二嫂也不舍得虞凝霜再受累呀。
她还提前“警告”虞凝霜。
“除夕也不用你,到时候来那么多人帮忙呢!这厨房里都没地方下脚,你可别再来。来了就给你轰出去!”
除夕当晚,这虞家小院将会宾客满座。
除了杨二嫂一家,虞凝霜还邀请了田忍冬、郭阿婆老夫妻,糕饼铺里那几个没有家室的长工大娘子、邹双儿等等一众人来家中一起吃年夜饭。
粗粗一算,居然将近二十人了。
正好,将除夕团圆饭和这迟来的乔迁宴一起办了。
虞凝霜本来还想往上叠第三层buff,那就是她的和离宴。
但是一想……确实有些过于超前,客人中还有郭阿婆那样的老年人呢,还是别吓到他们了。
遇到重大节序,家中饭食向来都是虞凝霜操持的。
可有趣的是,这一回爹娘却不让她做。而且众人一直守口如瓶,不许她过问。
直到现在,虞凝霜连家里当天包什么馅儿的饺子都不知道。
虞凝霜心中隐隐有预感,却不说破。
她怀着一份期待和纵容由他们折腾去,只等着除夕夜当天揭晓惊喜。
*——*——*
“这礼送得太晚了,实在是惭愧。所幸今日能亲见姜小行头送出,我心中才好受不少。”
“虞掌柜言重了,好饭不怕晚。”
姜阔说着,接过虞凝霜递过来的一盒一罐。
那盒子很像是之前虞凝霜在金雀楼展示冰皮月饼的盒子,只是要大上两圈。
罐子则是一个小巧的白瓷罐,用红绢带扎着,看起来很喜庆。
姜阔很想立时打开看看,然而碍于礼节,只能生生忍住。
没话找话,他便问虞凝霜,可还喜欢他送过去的年礼。
姜阔送的,是一担富贵锦绣、种类多样的酒果等物,早在小年前就送到了冷饮铺里。
虞凝霜挑挑拣拣留下一些,剩下的就分给伙计们了。
虽然说,这些年礼就像是姜阔之前送的那个满装果饵八宝攒盒,过于循规蹈矩,没有什么灵气。
但是白吃枣还嫌核大这种缺德事,虞凝霜是做不出来的,此时自然是赞不绝口,连声道谢。
她与姜阔已算站得很近,可仍是听不太清彼此说话,实在是周围管弦弹唱之声不绝于耳,嘈嘈杂杂的。
虞凝霜便想,不愧是大酒楼,越到这节庆之日越是丝竹通宵达旦,宴饮绝不停歇。
连身为少东家的姜阔都不得闲,在这腊月廿九之日仍守在酒楼。
哪像她那两间小铺子,早早放假,急急行乐,赚钱就行,小富即安。
眼见着姜阔和她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有三位管事疾步来找他,附耳不知说着什么……
这更坚定了虞凝霜维持自己如今开店模式的决心。
她可不想明日都过年了,今日还在生意场里应酬八方。
姜阔如此繁忙,虞凝霜自没有多留的理由,再说几句便要告辞。
没想到,是姜阔一直在新起话头。
他又遣退了一个前来禀事的管事,朝虞凝霜歉然一笑。
“说到哪儿了?哦对,说到……倒是许久未见虞掌柜了,近来在忙些什么?”
忙些什么?
虞凝霜想,实在也没什么。
不过是杀了点人,放了把火,离了回婚,顺道搬了个家……
这日子过得啊,贫乏得很,没意思。
当然,这话从虞凝霜嘴里说出来时,就自动变成了健康又安全的话题。
“最近无非是在忙这点年礼。我做得有些迟了,又粗糙,还请姜小行头不要嫌弃才是。”
说实话,姜阔要嫌弃,虞凝霜也拦不住,而且完全理解。
姜阔这样汴京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富商,收到的往来人情礼物是什么级别,虞凝霜想都不敢想。
只怕不是红山楂,而是真的珊瑚珠;也不是冬瓜,而是真的金瓜吧?
她这仨瓜俩枣,也就是图个乐呵。
但实际上,姜阔真的没有嫌弃。
这些总成本也就几百文的果品,被他当日亲手带回家中,与祖父细细品评。
老爷子吃开心了,企图倚老卖老将其强征去,姜阔都没有答应,被对方举着拐杖追出去两间房。
——这都是后话。
此时,姜阔正和虞凝霜说起春节后就会停止四季糕的售卖,转而开始贩售虞凝霜之前设计的那一套迎春糕。
虞凝霜自是求之不得,盼着姜阔大赚特赚。
只要迎春糕一经发售,那她就又有一笔分成进账。
虽然分成比例完全无法与四季糕的五五开相提并论,但这躺赢来的钱,仍是令她万分欣喜。
两人又聊了一小会儿,临走时,虞凝霜想起,应该跟这一位合作伙伴更新自己的住址变更,于是知会了虞家小院的地址。
“您若是有急事,铺中又寻我不到,便可往这处小院看看。但是严府……可再不能去了。”
未等姜阔询问缘由,虞凝霜便抢先回答,颇有些骄傲的意思。
“因为我已经和离了。”
姜阔险些打碎了手中的瓷罐。
被骂了、禁宫女官
“杨叔, 阿爹,冷不冷?我去给你们打碗热酒吃?”
快步出了遇仙楼,虞凝霜径直奔向在那在青布伞下躲雪的两人。
今日她出来送年礼, 虞全胜和杨二嫂的丈夫便全程陪同,一人一个大扁担,一路挑着那些盒盒罐罐。
虞凝霜因为不愿意与姜阔有非公事上的往来,所以觉得不用让他见着阿爹横生枝节,再尬聊一番。
于是她只让两人在外面等她一下,她送完礼就出来。
实在是没想到,姜阔硬拉着她说了这么久。
如今见虞全胜和杨叔眉梢落雪, 虞凝霜自是心疼不已。
这遇仙楼她如今也吃得起了, 当即就要带二人进去喝酒吃肉, 暖和暖和。
但两位长辈, 也更心疼虞凝霜在这雪天还要亲自去挨家挨户送年礼。
他们不欲耽误时间,只说还是快点送完为宜, 好回家去真真正正休息。
虞凝霜只能答应了。
三人先往东边吉庆坊而去, 给冷饮铺的几家商户送完,又搞定了糕饼铺附近的。
一番奔波过后, 自清晨便下起的细若椰蓉的小雪, 此时已有了愈演愈烈之势。
随着三人的脚程, 周边的景致亦渐有变化。
从参差不齐的青砖粗瓦,变成了巍然的朱檐画梁。
那些精雕的瓦当像一颗颗锃亮的圆眼睛,从上往下, 逼视着过往行人。
杨叔是个普通百姓, 从未来过这高官尊爵聚居之坊, 光走在街上都直打怵。
“霜娘,”他问, “这是你结识的哪位贵人啊?”
“哪里算是结识呢?是我承了人家的情。”
哪怕是私下之言,虞凝霜的话也是滴水不漏。
“是陈阳候府上。今夏我存冰不够,他家冰窖帮了大忙。”
到了侯府门前,只见车马盈门,热闹非凡,往来无白丁。
于是虞凝霜这一行人——穿着普通的年轻娘子,外加两个挑扁担的市井汉,就显得非常格格不入,引得众人明里暗里指指点点着偷看。
虞凝霜便对杨叔自嘲,“您瞧,我就说这样的人家怎么能与我‘结识’?”
门口的石狮子都比他们仨高。
来谢府送年礼会遇上这样尴尬的场景,虞凝霜是早有预料的。
别人也许会将他们当做打秋风的穷亲戚,或者是想蹭侯府想疯了的无关人士。
但是虞凝霜问心无愧。
她是真心感念谢辉之前的帮忙,因此特意送上年礼表明心意。
庆幸的是,因之前虞凝霜取冰来过此处几次,守门房的力士都认识她,起码不会轰她走的,还好声好气叫了句“虞娘子”。
虞凝霜回礼,只将那年礼奉上。
虽然既没有精巧的帖子,也没有华丽的盒子,但门房还是客气地收下了。
恰巧,今日门房这边收了礼,就直送到庭中,给主家及时核礼,记录在册。
这是为了立时知晓是否有特别贵重的礼物,或者特别重要的客人亲自来访,府中才能及时作出反应。
今日坐镇的人自然是女主人洛柔。只不过,她还带着不情不愿的谢辉一同。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些浩浩荡荡的送礼回礼,其实也是一场隐秘的相看。
礼物中难免就有那么几样是特别的。
比如府中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们绣的物件、做的画卷,郎君们的诗作和文章——以这种含蓄的方式将家中小辈们可堪婚配的消息,送到那些登对的门庭中。
洛柔对此期待已久,只因谢辉的终身大事,一直是她心头大石。
此时她正手拿一副百福图啧啧称赞,直说这是一位才女、不愧是学士家的小娘子云云。
她让谢辉也欣赏欣赏,可谢辉毫不配合,气得洛柔去拧他耳朵。
恰此时,又送来一批新礼物,洛柔便放开这讨债的,兴致勃勃翻看起来。
斑斓的礼盒个个贴金饰玉,一相对比,其中一个原色的竹盒倒最显眼了。
见洛柔好奇地将其拿起,管事忙比对着册子禀报。
“这是吉庆坊商户虞娘子送来的果盒。”
谢辉猛然转头。
“人在哪儿?”他问,“已走了吗?走了多久?”
他说着,居然起身,作势要去追。
洛柔大惊失色,“你、你站住——!”
她赶紧屏退左右,一把将谢辉拽到身边。
谢辉这不寻常的表现吓得洛柔心中狂跳,即使此时只有娘俩独处,她也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不敢让他人听见分毫。
她低喝:“你去做什么?”
谢辉挠挠头,似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
或者说,究其根本,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去做。
他只道:“好久没见虞掌柜了,人家来送礼,我去打个招呼啊。”
洛柔皱眉看他,眉心乱结,勾缠着她心中不祥的预感。
“她来送礼你就去见?你可知一天有多少人来咱家送礼?偏这一个,你要巴巴追去答谢……”
洛柔越说越心惊,自己把自己吓着了,抚着胸膛阵阵呼气。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位虞娘子可是有夫之妇啊!夫君也是正是朝中官员。
洛柔没有儿子,将谢辉视若己出抚养长大,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求他顺顺当当娶妻生子,过着闲散富贵的一生。
她会亲自为谢辉选择完美的妻妾。
而她则含饴弄孙,帮着教养孩子。
未能诞下儿子,洛柔此生总是有遗憾的,即使丈夫并未因此而厌弃她,即使府中人仍将她视作唯一的主母。
但是,还差那么一点。
这一点,唯有等她被谢辉的娘子如同敬侍婆母那样恭谨地敬侍,唯有被谢辉的子女欢欢乐乐地围绕膝头,才能得圆满。
谢家血脉延续不绝,门庭福禄长久,正如她也会被一直铭记和夸耀。
只有到那时候,洛柔这些年来对谢辉的付出才开花结果成她最想要的模样。
大半辈子之后,她也终于能在一众仕女贵妇中,真正挺起胸膛。
洛柔在凌玉章的寿宴见过虞凝霜,无论是对其手艺还是为人处事,都颇为欣赏。
但这并不代表,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娘子能真正得到她的青睐。
而且又是已婚、又是商妇……
洛柔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着疼。
她不允许任何人挡在谢辉面前,也不允许谢辉自己行差踏错,走上歧路。
洛柔强掩住心中震颤,装作一切如常地将谢辉笑骂几句。只说他忽然这么追出去,怕是要把人家吓到;而且被众人看到,会给虞凝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还不如由她遣个得力的仆从去道谢,便也足够。
见谢辉略有犹疑,洛柔又用自己忽有些嗳气的理由,催谢辉去给她拿舒气药丸来。
谢辉最为孝顺,不敢怠慢,立时便去了。
待他走远,洛柔面色一沉,扬声唤人,将平常侍候谢辉的女使厮儿都叫来问话。
……
离开谢府的时候,虞凝霜回身,又看了看那仿佛直入云端的飞檐。
上面落了新雪,衬着那朱漆鎏金越发明媚鲜妍。
大概只有这样的门户,才能养出谢辉那样的少年郎,青葱莽撞,仿佛觉得世间所有的事都是好事。
然而同样,正因为那门户高轩,少年到底还是会被困在其中。
人世矛盾,向来如此,不得两全。
*——*——*
“玉章姐……您就别骂了。大过年的,您舍得吗?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吗?我特意来送礼,还得一顿骂……”
虞凝霜垂下头委屈得很,甭管真假,但确实可怜兮兮。
然而,凌玉章早已经不上她这种当了。
“因为你该骂!”
老太太气呼呼,作势在虞凝霜手上一拍,结果为那一手冰冷而皱眉,又只得心疼地唤,“桔梗,去把上月李娘子送的那个白铜的汤婆子拿来。”
桔梗应声而去,转瞬而归,拿回了一个崭新的汤婆子套在雪貂毛的套子里。
凌玉章接过掂量掂量,便塞到虞凝霜怀里。
“大冷天还往外跑!”
虞凝霜摸着那柔顺的雪貂毛傻笑,“我就知道还是玉章姐心疼我。”
撒娇卖俏,她向来是能手,逗得凌玉章也摇着头笑起来。
虞凝霜将凌玉章府上作为送年礼的最后一站,又让阿爹和杨叔先行回去,就是想在这里陪这位久未见面的老姐姐好好聊聊天。
这一聊起来,言无不尽,虞凝霜自然就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端都告诉了对方。
当然,除了地道中的血色真相。
凌玉章听了又惊又怒,又心疼,还很气恼。
气恼在发生这么大的事,尤其是妹妹被拐走,虞凝霜竟然没有向她来求助。
而且她的责备特别有道理,“既然是你妹妹,那也是我妹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虞凝霜苦笑,如实将自己的想法相告。
“我自然也想过向您求助,可府上只有您和这些女使。”
“若让她们出去帮忙寻找……再有个闪失,我可真就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了。”
凌玉章也不是不懂虞凝霜这顾虑,当下态度也软了下来。
“那老身可以去找别人帮忙啊。就去找太后娘娘,而后厢公所、军巡捕铺、街道司,我看哪个敢不听指挥?”
虞凝霜便嘟囔,“等您找到太后娘娘驾前,这得多长时间呢?”
太后娘娘总不是想见就见的,之后还要调配人手,又错过了黄金救人时机。
“……再说了,太后娘娘会管我?”
“怎么就不管呢?”
凌玉章的倔脾气急了,“我在娘娘面前多次提起到你,娘娘也吃过你做的吃食,对你很是好奇。”
再好奇,也不可能为她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民女而兴师动众吧……
虞凝霜穿越这些年,至今保有小命一条的诀窍,便是从不敢将自己看得太重。
她以为凌玉章只是话赶话,气不过随便说说,却不知后者早有了别的打算。
凌玉章忽然问:“你那前夫——”
她这称呼倒是改得极快。
本来对凌玉章而言,那些情爱婚姻就是最虚无缥缈之事,加之她与严铄无甚交情。相反,每每见他,还总有一种自家好白菜被猪拱了的天然不满。
因此听说虞凝霜与他和离,凌玉章还没有听到她搬家来得惊讶。
如今想来,虞凝霜每每与她聊天,总难免提到严府中人。
或是婆母,或是小叔,甚至是那些与她关系极好的仆妇,可就是没提过这位夫君。
早有迹可循,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凌玉章现在在意的只有一点——
“你那前夫是个什么官职来着?”
虞凝霜答:“京巡检使。”
“七品的官啊。这样,等过完年、过完十五好了。老身便在宫中给你寻个职位。保你去当个七品往上的女官,比他还高。”
虞凝霜:???!!!
她已经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呆了。
凌玉章却自说自话,越说越开心。
“就去光禄寺好了。光禄寺嚒,掌管膳食酒醴等一应事务,正适合你。”
“光禄寺下辖那么多司局……去哪个呢?茶酒局?乳酪院?还是去哪个御厨局?”
“这样老身去宫中也能见到你,免得整天抓不到你人影!你也不来多看看我。”
“等一下玉章姐,我从没想过去做女官啊!”
虞凝霜赶紧阻拦住凌玉章那奔腾的思绪。
虞凝霜真的对进宫没兴趣。
一入宫门深似海,岂不是从此与家人分隔两地?
她将这话急急与凌玉章说了,倒惹得老太太笑起来,说她多虑。
本朝以仁治国,宫人们在那禁宫之中可不是做牛做马的,反而很受看重。便是各殿的娘娘,也没有随意处置宫女的。
更何况,凌玉章让虞凝霜去做的,是有品阶的女官。
和正常官员一样,女官每月也有定期的休沐假期。
虽然确实需要住在宫中,可家中有急事,准许请假回家,也可以时常出宫采买。
虞凝霜听着听着,渐渐没有那么抵触。
想来是那些你死我活的宫斗电视剧和小说看多了,一听入宫,她的脑海中就飞速闪现出无数经典画面,什么陪葬的太医啦,杖毙的宫女啦……
倒是因此忘了——本朝是历史上最有文雅气、最具人文关怀的一段诗篇。君民和乐,律法仁慈,百姓安稳,万业通达,处处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即便如此,忽然让虞凝霜进宫,她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凌玉章苦口婆心地劝:“你那前夫大小是个官职,我听你的话音,他本不愿和离。若是他因此心生怨怼,找你麻烦,你该如何自处?”
“啊?”
虞凝霜脸皱成包子,哼唧道,“严铄……他、他应该不至于……”
那个人虽然性格各种有病,但是人品不烂。
勉强算个正常人。
凌玉章嗤笑。
她已在这世间看了八十八年热闹,看尽了多少痴男怨女,早都看透了。
“这些男人啊,像一担豆腐脑儿似的,都是两头热,中间冷。”
“何谓两头热呢?是说他们在拼命想得到你的时候,还有拼命想舍弃你的时候,那都是九牛拉不回,九死犹未已,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上蹿下跳,火力旺得很!”
“偏偏呢,在中间那段是冷的。明明这时候也不用他们做什么,只要安生过日子就好了。可他们既不愿意悉心经营,也不愿意费心珍惜,实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想的,贱不贱呢?”
虞凝霜点点头,是挺贱的。
“所以啊,不论你认为自己多么了解你那前夫,还是谨慎些为好。前往禁宫中躲上一躲,再用这官职把他压上一压,他就不敢妄动。”
“虽然女官的官阶本不那么值钱,不过是以示恩宠,但他不也是个虚职?你这还是个实诚差遣呢。”
“也不用待多久。到时候老姐姐我替你谋划,一年半载,顶多两年三年,就随着恩准归家的女官宫女一起放出来了。”
虞凝霜还真有些被说动了。
尤其是凌玉章说道“你想想你那冷饮铺子,仅仅因为被太后娘娘泛索一次就名声大噪,若是食客们知道你真在宫中光禄寺任职呢?”
一提到这个,虞凝霜可就不困了。
霸道老姐,强势安排工作,说到底其实是把她丢进宫里去镀金的。
虞凝霜越来越心动。
“你且考虑考虑。”
凌玉章说得口干舌燥,打开那年礼礼盒就捻起一个雪花山楂球吃了,只觉得口舌生津,可算缓过这一口气来。
她便问:“考虑好了吗?”
虞凝霜:“……您就给一颗山楂的考虑时间?这么大的事呢!”
“行行行。”
凌玉章说她不过,准备再给她一点时间,于是将那礼盒来来往往、仔仔细细欣赏一遍,又把几样吃食都尝过。
且看这礼盒,既有糕饼糖果又有饮子,完美代表了虞凝霜的两间店铺。
盒子也和店铺中装潢器皿等一脉相承,用的是物美价廉的竹盒,极具虞凝霜的个人特色。
糖果都吃过,蜂蜜柚子茶也拿小勺挖了尝过,凌玉章最感兴趣的还是那冬瓜茶砖。
问清了泡法,便美滋滋遣女使去烧水来。
昨日的那些冬瓜用糖腌过之后,便渗出许多汁水来。被虞凝霜一遭倒入大锅里,用小火耐心熬煮,边熬边用大勺碾压。
这样冬瓜块会散为大小不一的碎屑,甚至是极细的冬瓜茸,与糖融合得更加充分,滋味释放得更加到位。
熬了一个多时辰,锅边终于开始反砂,那糖和冬瓜的完美融合物也已经极其粘稠,流动的速度悠缓。
将其倒出,整形,趁着还没有凉透切出一个又一个麻将大小的方块,这冬瓜茶砖就做成了。
凌玉章拿起两块细细端详,“颜色有深有浅。味道不一样吗?这还有放花瓣的。”
“不一样的。”
虞凝霜一边绞尽脑汁思考女官的问题,一边还要赶紧回答好奇老姐的问题。
颜色稍浅的,是只放了极少量红糖的那一款。
虞凝霜尝过之后发现这一款冬瓜的味道尤其明显,清甜无双,单作为“冬瓜茶”无疑是更优秀的。
但是,颜色深的那一款也不算失败。
既然冬瓜的味道已经被分流,虞凝霜干脆将计就计,在糖块将凝未凝的时候往上撒上嫣红的玫瑰花瓣或是金黄的桂花。
这样泡出来的冬瓜茶味道会更加丰富,而且就卖相来说,实在是好看,连凌玉章都赞不绝口,说可以拿去卖了。
虞凝霜笑答,“本来就是要卖的。”
她做这冬瓜茶的时候,就想要一石二鸟。
一旦开发成功,冬瓜茶便既是送给邻居亲友们的礼物,又是以后可以发售的新品。
冬瓜茶本是最适合夏天的解暑佳品,但热喝也美味,另有温补之效,此时做来十分合适。
虞凝霜决定,之后在冷饮铺同时卖冲泡好的冬瓜茶,以及现成的冬瓜茶砖。
凌玉章听了,抢先预定了五斤茶砖。
她实在是太喜欢这茶砖的用法了。比蜂蜜柚子茶还方便,既不粘手也不怕撒,只需往沸水中那么轻轻一投——
无色的水中立时升起袅袅暖褐色,丝丝缕缕,如同曼妙的丝带翻转回旋。
不多时,那一小块茶砖就已经融化殆尽,而一杯冬瓜茶已经就绪。
那是冬日暖阳一样的颜色,只看着就令人心底生出一丝惬意。轻摇时的涟涟微波,将淡淡的香气散向四周。
那香气不浓不燥,是无论在炎热还是寒冷的日子里,都能恰到好处让人感到舒适的气息。
终于喝了一口,凌玉章先是感觉到温而甜,随后,有冬瓜肉如同或似风中柳絮,或如风中细雪,轻柔飘在口中,无声地炫耀着扎实的用料。
凌玉章喝完一杯,只觉得五脏庙轻飘飘,身上暖融融。
“怎么样?”她问虞凝霜,“现在你考虑好了吗?”
面疙瘩、把酒屠苏
一夜碎琼乱玉飞舞, 翌日,雪满汴京道,四处白茫茫。
这实在是一场知时节的好雪, 让家家户户能躲进这毛茸茸的深雪中,过个安安稳稳的除夕。
有了霜雪妆点,虞家小院中这两棵歪脖的李子树,都有了冰肌玉骨的仙气。
再被虞川将灯笼往上那么一挂……虞凝霜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只觉得月里蟾宫也比不过自家这小窝。
她今日被禁止进入厨房半步,连往那边看一眼都不行。只能带着孩子们在院里装雪灯、挂桃符、布置纸马香供等。
然而,在厨房忙碌的众人, 难免需要去仓库拿些油醋、或从地窖拎些食材, 如此便总要横穿院子, 在虞凝霜面前往来。
每当这时, 虞含雪就蹦跶着揽低虞凝霜的脖子,再去蒙她的眼睛, 将众人逗得都笑起来。
“放心放心, 阿姐不会偷看的。”虞凝霜再三保证。
她可不是那种扫兴之人,既然大家伙如此努力地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那她自然要将自己的状态保持在最好才是。
而且装饰院落屋舍还挺有趣的, 毕竟是自己挣钱买下的, 装饰起来就是极有成就感,虞凝霜乐在其中。
昨夜虽下了一整夜大雪,待雪霁云收, 今日却是难得的晴天, 碧空万里。
街市上的顶沸热闹声声隔墙传入, 炮竹声从天刚亮开始就没停过。另有各种吹打演奏,傩戏吟唱之乐, 直入云霄。
时不时的,虞凝霜也能听到左邻右舍的欢声笑语。
但无论邻里有多么热闹,虞凝霜敢保证,在这条街上,她家这小院中人数是最多的。
邀请的客人们自午后就陆陆续续地来了。
结果一个两个的,一进门就都抢着去干活……
可怜这小院,根本没有那么多活给他们干啊!
而且——
“今日你们不是我的伙计,而是来做客的贵客。谁要是敢去干活,扣来年工钱!扣光扣光,通通扣光!”虞凝霜叉着腰,横眉竖目。
众人“啊?”了一声微微以示敬意,然后便笑闹着四散。
结果趁着虞凝霜不注意,他们还是该打扫的打扫、该刷洗的刷洗,只剩下那么三四个实在没抢到活的,在屋里抓着干果瓜子聊天。
本来一家五口住起来还算宽敞的小院,忽然就显得拥挤了起来。
虞凝霜看着,笑意深深,欣慰得很。而且想要尽快挣大钱,换个大房子的野心又熊熊燃起。
日将西斜,炊烟更浓,像是一团团白棉花,争先恐后地滚出烟囱。
虞凝霜吸了吸鼻子,而后有些心虚地看向正在不亦乐乎堆雪人的妹妹。
她心说小雪儿,这可就不怪阿姐作弊了,一闻便知,今日的菜里必定有一道炖羊排。
因为虞凝霜一直在院子里,她便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众人虽然说或是在各处干活、或是在扎堆聊天、或是在屋里下棋玩牌,但是他们都轮流去过厨房。
去的时候还总是交头接耳,鬼鬼祟祟的,虞凝霜心中暗自好笑。
等到华灯初上,众人齐聚饭厅,而虞凝霜被请到主位坐下的时候。
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众人仿佛是事先演练好的,排着队将一道接着一道,风格非常迥异、种类完全不同的吃食端上饭桌。
“掌柜娘子,这是我做的山楂糕。都是按照你教的法子做的。”
“霜妹子,这是我做的燠面,按着你的口味做的,微辣,椒香重。还有一整坛燠肉呢,你留着慢慢吃。”
“来,我大女儿爱吃的芹菜拌花生米!这是阿爹给你拌的,加了多多的陈醋。”
原来他们是每人为虞凝霜做了一道菜肴。
并没有哪一样特别精巧昂贵,也没有什么漂亮的摆盘,更不在乎宴席的上菜次序和规矩——他们就这样将对虞凝霜的爱意和珍视乱糟糟、闹哄哄地一股脑摆到她面前,直直击入她的心间。
虞凝霜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一道又一道菜被摆上桌。
厨房里锅灶有限,虽然有一些是事先做好的。可将近二十道菜肴仍是无法同时上桌,常常还有人守在厨房里,做好了便顷刻送进来。
每一回,那门扉轻响,棉帘风动,都会带给虞凝霜新一轮的期待和感动。
这一回,进来的人是虞川和虞含雪。
前者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砂锅,后者亦步亦趋地乖乖跟着,直到虞凝霜面前。
“阿姐。”虞川低声唤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
一是性格使然,不喜成为众人关注焦点;二是觉得手中之物着实难登除夕年夜饭的大桌……
但他还是将砂锅盖一掀,仔细介绍起来。
“我和雪儿给你做了疙瘩面汤。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太精细的,但疙瘩面汤是你教我们做的第一道吃食。我们一直都记得。”
人世无常,又可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此虞凝霜早早就着力培养弟妹的自理能力。
所以虞家小兄妹年纪不大,却已经能够做出不少饭食了,那些简单的汤粥、蛋羹之类,足够他们养活自己了。
虞凝霜的笑容愈盛,眼眶却愈红。
这是一锅高版本的疙瘩汤。加了碧绿的菜叶,打了丰盈的蛋花,其中还有点点红褐,应该是肉臊子。
盖子那么一掀,温暖的香气和细白的热气就一同扑出来。
点的两滴香油是锦上添花,既能带出青菜的清新,又能衬托蛋肉的丰裕。
虞凝霜一手拉过一个孩子,赞道,“做得真好。”
虞川更不好意思了,只说“没有阿姐做得好。”
虽然这一锅面疙瘩汤用料丰富,然而在虞川心中,它仍比不上阿姐做的一碗最简陋的疙瘩汤。
家中揭不开锅的那些最困难的时候,阿姐就常给他们做疙瘩面汤。
若是家中有绿叶菜,就再将其密密切碎同煮。更幸运的时候,才有一两个鸡蛋,打进去,全家人分着喝。
但绝大多数时候,阿姐就只有那么一把面、一碗水,以及一小撮舍不得多放的细盐……可她从不抱怨,将它们在手中一过,就变成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美味。
阿姐那时候就总告诉他们,“即使日子过得艰难,也不能失去将其好好过下去的心气儿;即使只能做一碗疙瘩汤,也要将疙瘩汤做到最好。”
所以她做疙瘩汤时很用心,会将那面糊调得匀匀的,疙瘩淋得细细的。
最后做出来的小疙瘩星星点点,并不比米粒大多少,软滑得很,入口时都不用嚼。
虞川自觉远比不上虞凝霜这手艺,但他却不知道,这一锅疙瘩汤,是虞凝霜吃过的最好吃的疙瘩汤了。
如手如足,如埙如箎,返哺之恩,孔怀之重。恍惚间,姐姐带着弟妹,三人共同经历过的光阴仿佛全部融化在这一锅疙瘩面汤之中。
小兄妹俩献完菜,杨二嫂已经打了帘子急急而来,手中是一盘金黄的香煎鱼。
用的是大青鱼最肥硕的肉段,煎至烁金一样的灿亮,鱼皮没破没掉,完完整整的。
最后又将艳红的辣椒、白胖的蒜瓣和漆黑的豆豉嵌在改刀处的鱼肉里,滋啦啦浇上热油,从厨房拿到饭厅这一路都咸香四溢。
杨二嫂眉飞色舞地问虞凝霜:“你还记不记得?那回咱们去张娘子那鞋履店进货,你请我吃了一餐,其中有煎鱼饭。我当时就说我做煎鱼也是一把好手,今日就做来给你尝尝。”
杨二嫂颇有自信,只说自己这香煎鱼是拿手好菜,也许连虞凝霜都比不得,引得众人都笑着起哄。
除了几样糕饼实在摆不下,要稍后再端来,其余菜肴尽数上了桌。
有汤有饭,有肉有鲜,再加上早就置办好的那诸色炸丸子炸麻花、酱猪头肉酱肘子、腊肠腊鱼等等熟食……种类繁多,香气扑鼻,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在座的都是普通、甚至更偏贫苦之家生人,何曾吃过这么丰盛的年夜饭?
不说口水直流,也算摩拳擦掌了,都在等着主人家一声令下,就可以开始大吃特吃。
说来也有趣,明明父母俱在,可所有人都将虞凝霜当做一家之主,催着她祝酒贺词。
虞凝霜也不推辞,满斟一杯屠苏酒,缓缓起身。
“不过半年时间,家中便能住上这样的小院,多亏诸位鼎力相助,我心中感激不尽。今日相请诸位同贺新春,只愿来年咱们继续同心协力,招财进宝。也愿以后天天都能这样吃香喝辣、畅饮长歌,如同天天过年。”
“好!说得好!”
“哎呀天天过年哈哈哈,好好好!”
“祝大伙儿日子蒸蒸日上,掌柜的日进斗金!”
“谢谢霜娘带我们挣钱啦!”
“跟着掌柜娘子准没错!”
众人都欢呼起来,酒尚未饮,已然微醺,个个眼开眉展,双颊微红。
虞凝霜笑着放下酒盏。
虽是她祝酒,虞凝霜却不能先饮为敬。
只因为“手把屠苏让少年”,喝屠苏酒的讲究与众不同,是年龄最小的先喝,而后才是年长之人。
在到底谁年龄最小这个问题上,虞含雪和芝娘两个小家伙反目成仇。明明平时都抢着做姐姐,此时又抢着做妹妹先喝酒。
可可爱爱又不依不饶的小模样,逗得众人前仰后合。
最后决定让她们同时喝。
只是也不敢真让那酒下肚,是拿筷子在两人舌尖点了一下。
屠苏酒虽度数低,但混了各种药材泡制,对于小姑娘来说可不算好喝。
“好难喝啊。”
“辣!芝娘辣着了吗?”
“呜呜我的舌头是不是着火了?”
两个人又光速和好了,且一致对外、如临大敌地指责大人们骗人。
酒明明一点儿也不好喝!
而后该虞川喝。
他很矜持地抿了一口,只皱了皱鼻子,没说话。他实在乖巧,众人都不忍心笑话他。
再就是邹双儿。
这孩子仍是那虎了吧唧、什么都往嘴里塞的态度。她双眼发光地盯着酒杯,心想这是从未喝过的好东西。
于是众人还未来得及阻拦,就见她脖子一抻,一口全闷了。
其结果就是之后整顿饭,邹双儿都处于迷迷糊糊、晃晃悠悠的状态。
虽然这并未耽误她大快朵颐,吃得比虞全胜还多……
但翌日她几乎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为此后悔不迭许久,也为众人贡献了许多笑料。
几个孩子喝完,居然就轮到虞凝霜了。
她惊道:“没想到我还这么年轻!”
众人哄堂大笑,以为她又是在逗趣。
实则不然。
虞凝霜活了两世,虽然前世也只在未出大学时便早亡,然而有了穿越奇遇,有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老气横秋的。
仿佛在这屠苏酒的香气中,她才第一次认识到——她还是一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年轻人。灿烂而无垠的未来,正在等着她。
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一个春节,无疑是她度过的最美好的春节。
三鲜馅、压猪头肉
饺子是由许宝花负责给虞凝霜包的, 包的是后者最爱吃的三鲜虾仁馅。
冬日里买到的这把鲜韭,无论是滋味和颜色都足够浓厚。
橙红的大虾仁囫囵个放进去,十分豪横。鸡蛋是加了足量的油炒出来的, 滑嫩金黄,像是撒金豆子一样撒进馅里。
三鲜馅的饺子最怕馅料水淋淋的,不仅会将好味道都泄露出去,甚至饺子很容易直接散开,成了一锅面片儿汤。
但许宝花从没有这个烦恼。
她总能将韭菜馅料处理得十分到位,如此包出来的饺子鲜美而不出水,仿佛是将所有的汁水都预先完美保存起来, 只等着被人品尝。
所以现在虞凝霜一口咬下去, 鲜美的韭菜汁水便混着醇厚的豆油香和一点点香油滋味迸发在舌尖。弹滑的虾仁则被拦腰咬断, 瞬间释放出甘甜之味。
海鲜味, 菜鲜味,还有鸡蛋这怎么做都美味的无敌半荤食材的鲜味, 无一样不鲜美, 真是太对得起这名字。
它们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做“强强联合”,混合在一起之后就是极致的鲜, 鲜到眉毛都要掉下来。
水煮的饺子又尤其软滑, 呲溜呲溜, 像一条条小白鱼一样就滑下了肚子,毫不费力。
虞凝霜都没来得及多吃几口菜,已然吃了六七个这皮薄馅大的饺子。
众人也是吃得满嘴流油。
对他们来说, 更具诱惑的还是那酱卤拼盘和炸物之类的硬菜。
卤味的种类实在太多了, 用两盘装上桌来, 厨房中还有不少剩余。
一盘是酱猪头肉和酱猪舌,另一盘是卤猪肝和卤鸡翅, 还单有一大盆烀得软烂的卤猪蹄。
那猪头肉可不是一般的猪头肉,而是多了“压”这么一个步骤。
即是将卤好的猪头肉拆骨取肉,粗粗切块儿,装入布袋之中整形,然后用重物压上。想要达成这种北方常见的猪头肉做法,寒冷的天气和厚实的重物缺一不可。
这样本来尤其油腻的猪头肉,就会渗出大半油脂,而且所有的肉块会严丝合缝地合到一起,形状非常规整。
虞凝霜买了一块,那屠户将其切下来,简直如同一块完美的长方体。
而且质感非常瓷实。看起来小小一块,居然将近两斤重,颇有一种买切糕的感觉,然而这猪头肉的美味绝对对得起它的价格。
芝娘没吃过这样的猪头肉,只觉得它看起来白白花花的,切面乱乱糟糟,有些不敢吃。
还是杨二嫂会吃,自己连着吃了两片,又赶紧再夹一片塞到女儿嘴里。
这一吃,芝娘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实在是太香了!
猪头肉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它就是最纯粹的香,肉香,油也香。
它是一颗标准的热量炸.弹,那丰富的营养和丰腴的脂肪都代表着生存下去的希望,所以能对人类的生物本能精准制导。所有人躲无可躲,就是会被它狙击俘获。
毕竟对肉类的渴望,是刻在人类基因之中的。
芝娘现在就是血脉觉醒。
她真不明白,自己方才怎么会觉得猪头肉丑?
它明明这么漂亮啊!
雪白的肥肉,半透明的肉皮,还有红褐色的瘦肉全部被压挤、重叠在这小小一方之中。
那繁复的纹路,就像是人类对于经过千百年才成型的玛瑙石的一场致敬模仿。
芝娘自己也夹起一片,她还有学有样地将其在加了蒜蓉中的酱油中过了一下。
猪头肉片染上一层琥珀色,油润润地抖啊抖,非常有弹性。
这是压制猪头肉才能达成的效果。猪肉天然的胶原蛋白是最棒的自然粘合剂,而且非常有弹性,似乎是想将自己经受的所有挤压,向反方向释放出来。
而规则的形状和结实的质感,则使得它可以被切成非常轻薄的薄片,爽滑Q弹的程度更上层楼。
独特的制作方法,决定了压猪头肉是冷吃菜。
所以眼看着芝娘一片接着一片地吃,虞凝霜欣慰好笑之余又有些担心她凉了肚子,赶紧给她盛了一碗冬笋火腿汤。
不知何时,屋外又飘起了雪花。
然而所有的风雪、寒冷,在此时此刻都无法侵袭这一个小小的饭厅分毫。
推杯换盏,猜拳行令,众人尽情欢宴,不知不觉已然吃了近两个时辰。
明明早已经酒足饭饱,可之前没来得及上桌的几样点心和饮子又被陆续端来。
杨二嫂拍着鼓胀的肚子叹:“谁家过年也没见有这么多精巧的糕饼和饮子。”
田忍冬便笑答:“谁让这帮子人,都是霜娘教出来的?整天就知道糕饼和饮子!”
众人无不大笑。
那些点心中最漂亮的,当属邹双儿做的如意芸豆卷。
时至今日,哪怕邹双儿已经在糕饼铺中见过了世面。她仍觉第一次去糕饼铺时,虞凝霜给她的这一味芸豆卷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邹双儿如今的手艺越发精进,每日在铺中练习,已经做得比不常亲自下厨的咸鱼虞凝霜还要好。
那芸豆卷被她做得玲珑可爱,如玉如脂,小小一个个似堆雪。
加上这孩子天性赤诚,憨直有趣,虞凝霜对她便越发喜爱。而且虞含雪被掳走时,也多亏了邹双儿拼命报信,又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便又多得了虞凝霜的无限感激,渐渐有了培养她做糕饼铺接班人的心思。
只不过这孩子出身可怜,家中是一对极其重男轻女的爹娘,让她从小吃尽苦楚。
今日能来虞家小院一同过年,甚至是虞凝霜对邹家娘子说是让邹双儿来干活打杂,会给她一日工钱,对方才放行。
虞凝霜便想着,等年后复工之时,要想个办法真正帮助邹双儿脱离那吸血的家庭。
酒宴已尽,有人仍在桌上把着酒盏聊天说笑,有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帮着收拾杯盘,虞凝霜子带着几个孩子在一边玩耍,又给他们发了压岁钱。
哄得小家伙们个个咯咯笑,抱着她的胳膊直晃,欢喜的不得了。
除夕团圆饭可以一起吃,但是新旧年相交、最后迎神之时,家中绝不能空置,必须有人。
于是自亥时起,众人便三三两两离开虞家小院。
杨二嫂一家回青槐巷去了,顺道送邹双儿回家去。
老夫妻和几位长工大娘子则都回到糕饼铺去。他们在铺中同住许久,早已将那里当做了家,也将彼此当做互相依靠扶持的家人。
最后走的是田忍冬。
她要回到客舍去。虽然只是暂时租住的住所,却也是日常起居之处、更是身心的归处,她必须要守到最后。
田忍冬临走时,虞凝霜忽然又举起一盏屠苏酒敬她。
“忍冬姐,今日谢谢你。”
语毕,酒也尽。上好肉桂和蜀椒等香料的气味,萦绕在虞凝霜舌尖。
每一人给虞凝霜置办一道菜肴这个点子,是田忍冬想出来的。
她与虞凝霜的家人以及两个铺子中的伙计们都熟识,于是东奔西走传话设计,攒成了这么一个局。
此时,看着虞凝霜醺然微红的脸,田忍冬止不住地感慨。
“妹子你又何须谢我?今日我看得明明白白,每人为你做的那道菜肴都与你颇有渊源。”
“这本就是你自己结下的善缘,他们都是心甘情愿。至于我不过是……那个怎么说来着,对,是借花献佛,做个顺水人情。”
就连她自己也是。
田忍冬想,如果不是虞凝霜的帮助,她现在又怎么会有一个小摊位蒸蒸日上,还能有富余的钱去租住整洁的客舍,安稳地度过这个冬天?
念及此,田忍冬不禁哽咽。
“我才是、我才是要谢谢你……我……”
“欸!不许哭!过年是不许哭的!”
虞凝霜是真的有些醉了,她傻里傻气地扑上来,胡乱地去擦田忍冬的眼睛。
“忍冬姐。”
虞凝霜扬起一个绵绵的笑脸,叫着这一个应景的名字,声音如同含笑的春山。
“忍冬姐,别怕,”她说,“冬天过去了。”
田忍冬努力瘪着嘴,忍住泪意。
“是啊,”她紧紧回握虞凝霜的手,“终于过去了。”
新年,新生,这些话由她们这两个和离之人说来,真是再合适不过。
*——*——*
临近子时,宾客尽离,就如同好雪片片,散落各处。
最后,只剩虞家五口。
他们干脆在许宝花虞全胜的卧房里一同打着地铺,围炉守岁。
炉中红光忽闪,慢慢地烘着一壶养胃安神的红枣茶。
馥郁的甜香中,虞凝霜眼前是爹娘初现老态的笑脸,身边依偎着弟妹暖乎乎的小身子。
她的醉意继续上浮,越发困倦。
街市上倒更加喧闹起来。
今日禁宫中会举行驱鬼除祟的盛大傩仪,有将军、兵士、教坊的乐人等千余人参与。(1)
他们此时应该已经离开禁中,往城中绕行而来。一路上山呼高唱,仿佛整个汴京都随之震颤。
虞含雪毫无睡意,兴奋地叽喳畅想着,说那傩仪该是什么样的,说那扮成门神的人该有多威风……
忽然,虞川轻拍了拍她,做出一个“嘘”的动作。
虞含雪抬头一看,才发现总是精力无限的阿姐,总是在守岁夜将所有人安顿妥当才去睡的阿姐,今年居然第一个睡着了。
她赶紧捂住嘴。
然就在这时,城中千钟齐鸣,万人齐呼。
新年已至。
一声又一声,洪亮钟声中暗藏一种极致的静谧,让人一瞬间将整个魂灵都放空,放轻。它穿过大半个遍京城、千百年的光阴,落到熟睡的虞凝霜的耳朵里。
虞凝霜模糊地梦呓两句,复翻身睡去,在梦乡中抵达了新的一年。
屋外,雪落轻轻,洪钟悠悠,又一个春天正在孕育。
芡实糕、干吃汤圆
正月初一, 又是晴暖之日。
一大清晨,虞凝霜全家正在扫洒门庭,备酒果敬神, 便陆续有人上门拜年。
最先到的几位是邻居,既是拜年也是来回虞凝霜的年礼。
他们个个都对那果盒赞不绝口,不约而同说都在除夕宴尝过了。
“我家孩子可喜欢那柚子糖了。”
“那冬瓜茶砖实在精巧,真是小娘子自己做的?我家想买一些。”
“哎呀,原来那家糕饼铺是您家开的啊!听说过,听说过!”
新邻如同新酒,开启时总有惊喜, 令人心情愉悦, 也期待着它们越陈越香, 沉淀出真正的美味来。
邻居们与虞家人一番寒暄庆贺, 约定往来,留下一些供佛的鲜花果品、自家做的杂粥干菜之类的回礼, 便各个笑脸盈然地告辞了。
送走了邻居们, 不多时,昨夜同过除夕的那一拨人又陆续来拜年, 就像他们没离开过似的。
共同度过了一个新春, 好像情分也更上层楼, 不同于往日。
众人再见时,自又是亲热闹腾,难以言表。
虞家五口, 连带着谷晓星都穿了新洁的衣物, 将众人引往前厅喝茶吃果子。
虞凝霜今日穿了一件绛红色的丝绵袄, 衣缘拼着一圈菱形回纹,端雅又喜庆。
杨二嫂乍看一眼, 心里便直突突。心说霜娘真是一点都不忌讳,刚刚和离的人穿得比新媳妇还艳丽啊!
可再看一眼,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好看。想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才多大呀,就是该穿得新鲜些。
况且她只是和离了,那前夫又不是死了……就是死了,也不能挡着她的霜娘穿好看衣衫啊。
好看,爱看,多穿!
杨二嫂便喜滋滋地拉着虞凝霜的手夸赞起来。
正月初一拜年,就没有待的时间长的。
毕竟,家家户户都是前脚打后脚,有无数家门子要串呢!
客人们都是坐下说两句话就走。
待门庭终于空落,虞凝霜也要赶紧外出拜年去了。
本朝拜年的习俗,讲究一个礼义为先,因此其次序向来是先公后私。
除夕阖家的团圆饭过后,年初的几日,须得先去拜谒师长、上峰、同僚等,再次则是友人、邻居。
至于虞凝霜这样做生意的,则自然是去友商、邻商,和大客户处恭贺新春。
常常要等到初九、初十之后,才又是家人亲戚之间的聚会。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虞凝霜便开启了疯狂吃席模式。
今天这个请客,明日那个做东,但凡头一年里生意上有那么一点往来,此时都亲密得不得了似的,彼此视为财神爷。
想她虞凝霜虞掌柜怎么说,也算是小有声望、略有人脉,这便邀约不断,天天赶场子,有时候一天要赶三场——昼食、晚宴还有茶会。
虞凝霜这么连着吃了七天,生生吃到胖了一圈,险些穿不进新袄子,这才得了一丁点清闲。
接着,一家人便往郊外大舅大姨家拜年去,住了一宿,回程时又把表妹钱珠儿接回了鞋履铺。
转天是初十,许宝花的鞋履铺,还有虞凝霜的两间铺子就都开工了。
天未全亮,街上仍有迤逦华灯未歇,就连那些卖馒头包子的店铺都刚蒸起第一屉来,汴京糕饼铺的门前就已经排起了长队。
新年开业第一天就是如此好气象,实在是羡煞左邻右舍。
排队的间隙,彼此眼熟的食客们也会互相恭贺新春寒暄几句,然而更多的,还是统一对着虞凝霜或赞许或抱怨。
赞许的是说,买回的糕饼有多受家人欢迎;至于那抱怨的,则是说糕饼铺休息这么长时间,导致他们存货吃尽之后,天天抓心挠肝的。
“我还以为年前买够了。结果好家伙!三十下午就吃得七七八八!就剩一盒桃酥一包玫瑰饼,初二去岳家拜见我都没舍得拿上。”
“哈哈哈那你娘子没和你生气啊?”
“我娘子?她生什么气?就属她吃的最多哇!”
众人哄笑起来。
虞凝霜也跟着笑,又抓住时间卖乖道歉,说不好意思耽误各位嘴馋了。
“这不,作为补偿,小店今日有两样新糕饼上市!”
“啊真的?什么糕饼?”
“不管是什么,买就对了!”
众人霎时精神百倍。
糕饼铺不像冷饮铺,每半月就会轮换新品,而是一直走的稳健路线,总共就不到二十样受众最广的各色糕饼糖果蜜饯。
忽然之间,直接上了两样新品,可算是十分稀奇的。
“郭阿婆!”虞凝霜便扬声唤,“快端上来罢!”
郭阿婆应声而来,显得有些局促,还是在虞凝霜的鼓励目光之下,才终于开口介绍。
“这是芡实糕。用现磨的芡实粉蒸的米糕,可香的嘞。”
虞凝霜搭腔,“这是郭阿婆和陈阿公想出来的方子,确实好吃。”
众人只见那硕大的竹制平盘上,是一块又一块八角尖尖的规整糕点。它们简直像是被人拿尺子比着切出来的,光看着,就整齐到令人心情愉悦。
这些芡实糕颜色淡薄,每一块都是两边白中间粉,娇嫩可爱。
除夕团圆宴的一众糕饼之中,除了那最精巧的芸豆卷,其他几味也是可圈可点。
其中,虞凝霜尤其喜欢的,便是郭阿婆老夫妻为她做的这一味芡实糕。
已值冬日,促成他们相遇的那一味初秋的鲜嫩鸡头米已经无处可寻,但这可难不倒老夫妻。
他们不愧是摆弄鸡头米的行家,虽然新鲜鸡头米没有,但鸡头米的老年版——干芡实总是有的,于是去药店买来上好的干芡实磨成粉,做了一道这芡实糕。
这道糕点和虞凝霜教他们制作的米糕,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用糯米粉、大米粉加水至半松不散的状态,蒸出松软的米糕来。
糯米粉一如既往,负责赋予糕点黏性软糯的口感。
但是芡实粉那种独特的粗粝感和口味一加进去,便大放异彩。
疏松可口,甜度宜人,掺进去的红豆沙也是恰到好处……
虞凝霜当即拍板决定,将这芡实糕作为糕点铺的新品售卖,而且就由老夫妻全权负责。
还直接给了他们十两银子作为奖金,奖励这有效的产品开发,皆大欢喜。
今日芡实糕终于上市,虞凝霜还特意切了玲珑骰子一般的小块儿,供众人试吃。
刚出蒸锅的芡实糕,还带着一点温热的水气。
其糕体则是松软中暗暗带着糯米的柔韧嚼劲,入口香甜而不腻,加之芡实又有养生之药效美名,马上引起了众人的抢购。
一边抢,还一边问另一样是什么。
至于那第二样,当然就是非常应景的干吃汤圆。
铺子里之前也做过糯米糍。但那是简易版本,蒸的糯米粉团直接揪成一个一个小剂子,投到黄豆粉、砂糖和芝麻混合的粉料中,做起来简单快捷得很。
这一回,却是正正经经按照汤圆的做法做的。
只是那表皮已经经过熟制,不用煮不用蒸,也不用炸,可直接入口,所以才叫干吃汤圆。
说是“汤圆”,其实比汤圆大出好几圈了,足有半个手掌大小。
它们软绵绵地趴在那里,像是一个个滚圆的白胖子,十分招人喜爱。
每一颗干吃汤圆都洁白柔软,表面附着冰霜一样的糯米熟粉,看起来如同美人细腻的肌理。
其中一半,隐约透出内馅的点点乌色。
虞凝霜:“有两种口味,一是黑芝麻花生,二是牛乳香芋,诸位可以自行选择。”
她的手艺没得说,深得众人信赖,立时就有熟客将两种口味各买了一个。
干吃汤圆用料扎实,拿到手里掂量一下,几乎如同小石蛋子一样打手。
食客刚要开吃,虞凝霜便提醒他先吃牛乳香芋味的。
他忙不迭点头照做,一口咬下,仿佛咬住了一朵沁着雨的、沉甸甸的云朵。
糯皮细腻如丝,触感顺滑,让人都不忍心多用一份力,不禁想要轻轻品尝。马上,馅料的甜蜜也触上舌尖。
芋头的香气醇厚而不争,被一点点拌进去的牛乳提亮,在口中慢慢弥漫开来。
“哎怎么样,好吃吗?”
“肯定好吃的罢?”
周围人在问,然而如同嘴巴被这绵软粘住,食客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三口两口吃完,又马上将黑芝麻花生馅的送入口中。
他明白虞凝霜为何让他先吃牛乳香芋馅的了。牛乳香芋的滋味清雅醇厚,而这黑芝麻花生却是那种纯粹的霸道酥香,如果先吃了它,唇舌便品不出别的味道了。
他吃得连连点头,连连夸赞。
“内馅不同,感觉、感觉这口感也截然不同了。”
牛乳香芋的内馅和外皮同样的软糯,几乎融为一体。
而黑芝麻花生,只需一口,便吃得人满嘴都是沙沙的坚果碎,偶尔还能嚼到酥脆的花生颗粒。
饼皮的软糯柔和,内馅的酥脆悦动,互相映衬,区别尤其明显。
最难得的是,两者都是甜度适中,香而不腻,既能带来甜食的欢愉,又不至于过于腻人。
对于那些“好不好吃”“哪一种更好吃”的询问,这一位食客用“两种口味再各买五个”的举动,做出了最有力的回答。
在一旁看完他全套吃播的众人也赶紧跟随,纷纷购买。
“唉,这个好,等正月十五去岳家的时候刚好可以送上。”
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位没带糕饼去岳家被笑话的食客。
此时,旁人也没放过他的揶揄道,“这回可别提前吃光啦!”
门口笑闹声不绝,客人如织,糕饼铺新年首日就是一个开门红,虞凝霜自然也是喜笑颜开。
她正在与客人们闲聊,却见来了一位稀客。
鹅油饭、新的合作
被虞凝霜引请着坐下的时候, 蔡厨娘还是有些束手束脚的。
原因无他,只因为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虞凝霜。
虞凝霜倒是一如往常温和可亲,盈然笑着与她道“好久不见蔡厨娘了”, 随后便是各种新年的庆贺和寒暄。
蔡厨娘也不是磨唧的人,不再闪烁其词,而是把茶杯一放,当即问出了那最想问的问题。
“娘子,你、你真的和严大人和离啦?”
她并非是严府家仆,因此提早休假回家过年去了。前日再往严府兼职的时候,才得知了这个惊天大消息。
“听说府上年都没过好, 鸡飞狗跳的。严大人那是跪在家祠过的除夕, 哎呀呀!听说楚大娘子哭了好一阵子, 至于福寿郎更是……”
所幸, 听蔡厨娘接下来的话音,楚雁君和严澄只是难过, 并无大碍, 病情也没有反复。
虞凝霜当时被严铄逼急了,拿了放妻书就跑。
她没再自己去费心, 而是将这摊子事直接扔给严铄了, 随他怎么去解释。
事情因他而起, 本也该因他而终才是。
她可不管了。
并非她心狠,从此不顾楚雁君和严澄。而是她已经仁至义尽,没有义务再浪费自己的生命去滋养他人, 更不可能将严铄的家人置于自己的家人之前。
虞凝霜有想过, 严铄或许会继续欺骗家里, 比如说她闹别扭回娘家什么的……
但说实话,新妇嫁进来第一年, 连过年都不归夫家过,是怎么都解释不通的。
再者,楚雁君也是心明眼亮之人,不好糊弄。
如今看来,严铄确实是直接将二人和离之事摊牌了。
于是虞凝霜也和蔡厨娘摊牌了,只道确实和离了,她连户籍都改回来了。
本朝规矩,过年给假七日,年终时各府衙司案、大小官员都需将印信、关防封起,以示停止办公,年后重开。
而府衙开印那日一大清早,虞凝霜已经带着放妻书前往,办好了手续文书。
所以从律法上讲,虞凝霜已经完完全全与严铄没有关系了。
然而,法与情向来相斥。
文书自然好办,然而彼时,那些知晓虞凝霜与严铄婚姻的官吏们审视的目光才让人难捱,更无论之后虞凝霜要面对的,还有亲友们的不理解。
便如此时的蔡厨娘使劲晃着头,明显仍是深感混乱。
她实在想不明白,年前看着还琴瑟和鸣的一双璧人,怎么忽然就和离了?!
但虞凝霜对这种场景已经很熟悉,借着去拿些茶点的功夫,给了对方充足的时间适应。
虞凝霜端着一碟枣糕、一碟酥糖、两只干吃汤圆,并着一壶蜂蜜柚子茶回来的时候,蔡厨娘已经将表情整理得差不多了,只是仍会不小心露出一丝惋惜来。
虞凝霜也想尽快探明她的来意,如果蔡厨娘是来替严铄做说客的话,还是请她免开尊口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蔡厨娘来此,是为虞凝霜带来了李嬷嬷、白婶子等严府仆从们的挂念与问候。
她边说边叹,想起严府那由上到下、无处不在的愁云惨谈就也跟着难受。
武三娘那是多拔尖儿要强的人呢,结果握着她的手呜呜哭,直说那么好的娘子怎么说离就离了?
可是他们到底是卖身契在严家的人,不方便跟已经离家的虞凝霜去纠扯。
于是等蔡厨娘一来府,便集体央着她外出打探情况。
“蔡厨娘,你且与大伙说我一切都好。即使再不是严家的娘子,但我虞凝霜与他们相知相识的一场缘分却不灭。”
虞凝霜无不动容。
在这一场和离闹剧中,她唯一的憾事就是没有好好与众人告别。
朝夕相处了大半年,整日一同做饭聊天,一同八卦说笑,一同为着楚雁君和严澄而忧、而喜……这份情意总不是虚假的。
在听到蔡厨娘接下来要赶往严府做昼食时,虞凝霜便将铺中的各样点心通通包了一大包,让她给府中众人当零嘴。
又想起蔡厨娘说楚雁君最近食欲不振,连饭都吃不下。虞凝霜便起了灶,说简单做一味鹅油饭,让蔡厨娘一并带去。
如今,虞凝霜更常待在糕饼铺,是因为相较于冷饮铺此处灶火旺盛,终日不停,而且还有三个新砌的大烤炉,十分方便她给自己捣腾两口吃食。
不知不觉间,就把烹饪的家伙事儿连着不少常见食材都搬来了。
此时,虞凝霜解下悬着的腊鹅,“咣咣”剁下半只鹅腿,而后将其切片,码在小锅里文火慢煎起来。
那些鹅腿肥瘦得当,均是三分雪白脂,七分酱红肉,随着温度升高,油脂渐渐透明,瘦肉渐渐润泽,同时将腊味伴着烟火气肆意释放出来。
腊鹅腿片薄韧又艳丽,加热之后重回柔软,彼此交叠,像是揉尽的花瓣。
蒸屉里,将昨夜的米饭又熥了一下。
隔夜饭用来做鹅油饭刚刚好,没有过分濡湿,米粒韧而富有弹性,可以尽情吸收鹅油。
虞凝霜正小心翼翼将一碟金黄的热鹅油倒进饭中,仔细拌匀。
这鹅油是虞凝霜之前亲手熬的,加了香到人直迷糊的小葱头。
本来熬鹅油是为了做些鹅油相关的点心。
但一想鹅油成本太高,做法又繁复,与糕饼铺这物美价廉的路线背道而驰,这便作罢,留来祭虞凝霜自己的五脏庙。
此时,每一颗洁白的米饭都吸收了鹅油的精华,被淡淡金色包裹。
撒上盐,撒上干虾米粉,再将腊鹅腿肉摆上,这鹅油饭就做好了。
虞凝霜还直接将自己和蔡厨娘的那一份带出来了,嘱咐蔡厨娘趁热吃,又道,“给楚大娘子吃的时候可以再加热一下,鹅油冷凝了就不好吃了。”
“娘子,你这是……”
蔡厨娘现在是真看不明白虞凝霜了。
她明明见虞凝霜说起和离之事时斩钉截铁,似是没有丝毫留恋。
可如今又要给府中、甚至是原为婆母的楚雁君送去亲手制作的吃食。
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
因本也不知和离原因,蔡厨娘便试探着问。
“若是娘子仍对严大人有情……”
虞凝霜莞尔,知道她这是想岔了。
“恰恰相反啊,蔡厨娘。我做这些事,正是因为我对严郎君已无情意。我如何行事,皆不受他的影响。”
“我并不会因为要顾虑他,便放弃对府中其他人好。”
蔡厨娘听得似懂非懂。
而且手中的鹅油饭喷香扑鼻,时时刻刻勾着她的馋虫,更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矜持地尝了一口,而后便眼前一亮。
每一粒米都仿佛小小的珍珠在舌尖跳动,鹅油那种独特的鲜美不仅让滋味充满层次感,还让整体口感更加丰富细腻。
鹅油的醇厚、米饭的清甜、还有那堪称点睛之笔的虾米粉的咸鲜,完美融合,相得益彰。
被美味一冲击,脑子就更不好使了。
蔡厨娘想了半晌,还是将虞凝霜到底为何和离这篇翻过去了。
总之她今日受人所托之事已经完成,这便提起自己的一件私事。
蔡厨娘是城中小有名气的闽菜厨娘,常被请去置办席面。
那些人家不说是大富大贵,总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因此常有讲究,样样都需精巧。
但蔡厨娘本身不擅长糕饼蜜饯、饮子汤羹的制作。
因此,她一直想着与虞凝霜合作,将虞凝霜那些糕饼和饮子加到自己制作的席面当中。
只不过之前,虞凝霜算是她半个主家娘子,这话无法说出口。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两人之间再没了那层尴尬的关系。
于是蔡厨娘一边很为自己心中一对贤伉俪的和离而感到可惜,一边又觉得这婚离得……离得挺合适的。
这就厚着脸皮来和虞凝霜商议。
不同于蔡厨娘的纠结,虞凝霜干脆得很,当场叫好。
“真是一个好主意,蔡厨娘!”
自己做的吃食能够成为一场完整宴席中的一部分,为其增光添彩,虞凝霜心中觉得十分欣慰,与有荣焉。
而且一旦开始合作,蔡厨娘就相当于是她家糕饼和饮子的一个分销商和活广告了。
蔡厨娘没想到虞凝霜这么好说话,不仅直接答应下来,还这就拉着她要开始设计饮子糕饼食单。
蔡厨娘大喜,忙将自己常做的席面一一告知。
她整治席面,自是有几套固定菜式的,也都是闽地的风俗做法。
比如初秋之时的全鸭宴,就做姜母鸭、老鸭汤、鸭肉粥和熏鸭等,只不过根据主家的要求和喜好略有更改。
两人本就有交情,又都是爽快人,很快就达成了合作——
虞凝霜为蔡厨娘的每套席面搭配合适的饮子和糕饼。
而这些吃食,蔡厨娘从冷饮铺和糕饼铺采买时统一给她让利三成,同时她会将席面的赏钱分一成给虞凝霜。
双方都没想着从对方身上挣钱,更像是一种惺惺相惜,强强联合,要将那美味做到极致。
虞凝霜在听说,后日蔡厨娘就要去一户人家做席面时,更是主动提出要特别为她设计两样新的甜品,正搭配那主菜,让她当日来取便是。
于是蔡厨娘喜气洋洋、大包小包地离开了汴京糕饼铺。
然而一进严府的大门,应着那阴郁的氛围,她便赶紧收起了咧到耳后根的嘴角。
蔡厨娘直奔后厨,将虞凝霜的糕饼分发于众人。
众人便抓着她,七嘴八舌地询问虞凝霜的近况,听到回复,各个喜忧参半,且听且叹。
叹到一半,想起眼前还有更闹心的事情,那就是楚雁君今晨朝食又是一口未动。
“阿郎跪着劝了一个时辰了,也不好使。”
武三娘急得打转,“其实我就想不明白了。阿郎和离了,大娘子为何会对阿郎那般大动肝火啊?”
楚雁君那一片慈母心怀,曜如日月,她们这些年看得清清楚楚。别说罚跪了,都没见过她和严铄说一句重话。
白婶子直犯嘀咕,“难道是阿郎做了什么对不起娘子的事?这才——”
接下来的话却是不敢再说了。几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还是蔡厨娘先振作起来,“不论如何,先让大娘子吃饭才是正道啊。”
她抄起虞凝霜做的那碗鹅油饭,便疾步去了正屋。
她打了帘子进去,果然见严铄跪在榻前。
蔡厨娘非礼勿视,只强装镇定与楚雁君说话。
楚雁君不好当着外人落儿子的面子,也不能迁怒于蔡厨娘,这便把严铄赶了出去,自己与蔡厨娘叙话。
只是一看那鹅油饭,楚雁君的眼泪就下来了。
“这、这是霜娘做的,对不对?”
严铄脚下一滞。
新甜品、温汤羊肉
楚雁君既需要补充营养, 又不能吃得太过油腻。在她的“病号餐”食材选择上,优质的鹅肉鹅油是不二之选,因此虞凝霜曾经常给她做鹅油饭。
虞凝霜烹调时, 色香味形,无一不讲究,哪怕只是一碗鹅油饭,她也会将那些肉片摆做牡丹花形状,肉片舒展晶润,如同濯露的花瓣。
此时,一看那些鹅肉片的摆放方式和这碗饭整体的风格, 楚雁君就知道是出自虞凝霜之手。
甚至那些虾米粉, 也是虞凝霜买了上等小虾米用文火焙过, 然后亲自细细磨的。虾米粉咸鲜无比, 只需撒一丁点儿,就能将餐食的鲜度提高几倍。
再没有做得这样精细的了
依誮
。
楚雁君不禁睹物思人, 捧着一碗饭啪嗒啪嗒掉眼泪, 看得蔡厨娘手足无措。
她只得承认去见了虞凝霜,说是买些糕饼, 又说这鹅油饭是虞凝霜特意做的, 大娘子可得趁热吃啊。
楚雁君听了这话, 纵然嘴里苦涩无味,毫无食欲,也只能动作缓慢地舀了一勺鹅油饭。
入口, 还是那熟悉的滋味。
喷香的鹅油蕴着炙烈的葱香, 没有什么起承转合的铺垫, 更不需欲扬先抑的衬托,一上来就将这最浓郁的滋味尽数呈现, 唤醒全部的味蕾。
真正的美味都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才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任凭那所谓“没胃口”的理由是铜墙铁壁,也会轻易被催开城门,而后被这些滋味长驱直入。
虽然很慢,但楚雁君到底吃下去大半碗,而后戚戚地问蔡厨娘。
“霜娘可还好?”
好的不得了啊!
人胖了一圈儿,莹润如珠玉,穿戴也鲜艳。
从前做严家媳妇时,因为婆母和小叔都在病中,虞凝霜是不能穿得太张扬的,然而她其实是极爱暖色、艳色的,更别说那般丰容盛鬋,本就极其适合这些颜色。
可这话……蔡厨娘也没法说啊!
她只能温声宽慰楚雁君几句,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娘子千万别跟着生气,又说,“况且合离了,怕是严大人心里也不好受,您何必与他较劲?”
……何必与他较劲?
楚雁君苦笑。
如果是正常的和离,她自然也怜惜自己的儿子。
然而严铄已经与她承认,他与虞凝霜的婚事不过是为她冲喜而演的一出骗局。
楚雁君既惊且怒。
为儿子搭上一个无辜娘子人生的这一份残忍;
为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这一份欺骗;
更为虞凝霜原来从不是自己真正的儿媳、而且怕永远都不会是的这一份遗憾……
既然说“失而复得”是最美好的词语之一,那么与之相对的“得而复失”……又当作何解?
这样的情绪冲击下,楚雁君怎么可能不生严铄的气?
可这和离的真相,她又无法与外人言说,就连府中也只有她和李嬷嬷知晓,唯有郁结于心,不得痛快。
今日得了蔡厨娘这番真心宽慰,又吃到了虞凝霜做的鹅油饭,她倒是忽然释然了两分。
想来是她无福,是严铄无福,本就留不住那样好的娘子。
她再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呢?
*——*——*
“阿郎,李嬷嬷来传话说,大娘子用完鹅油饭,又进了一碗鸡蛋豆腐羹和一个香葱小花卷,如今已经又睡下了。您可以稍稍宽心了。”
听了陈小豆的禀告,严铄只是长舒一口气,淡淡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那您也好好吃两口饭,行不?豆腐羹还有呢,里面放了虾仁的!小的去给您盛来?”
见严铄没有反应,陈小豆心急如焚。
楚雁君年长体弱,因此众人都格外珍视注重她,整日担心她的饮食。
明明严铄这段时日也是寝食难安,大家却都扑在楚雁君身上。
但陈小豆还是最关心严铄的。
他想,连他这样整日跟在身边的人,都能看出严铄一日比一日消瘦憔悴,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严铄瘦了一大圈,曾经如朗如青竹的一个人,现在蔫得像一根倒伏的甘蔗。
陈小豆病急乱投医,也不管什么避讳不避讳,干脆将怀中的油纸包拿出打开。
“这有些糕点,是娘子托蔡厨娘送给大伙儿的,阿郎拣两样尝尝?好像有新的品类。”
他往后厨去了一趟,也被分了这一包。
“……霜娘送来的?”
严铄的眼睛有一瞬间亮起,可马上又黯淡下去。
托蔡厨娘送给大伙儿的。
他知道,这并不是给他的。
在理解虞凝霜此举并不是因为还在乎他,相反,正是因为毫不顾虑他这一点上——严铄倒是无师自通,心里明镜一般。
他出神地盯着那一包花花绿绿的点心。
自尊和羞耻、自嘲和思念同时撕扯着他,让他的心中天人交战,纠结着是要要去窃取这一份自己不配享有的甜蜜。
最后,严铄还是伸出了手,捻起一块红豆糯米糕。
这是一块蒸出来的米糕,触手生温,软软润润的,洁白的糯米糕中镶嵌着嫣红色的蜜红豆。
糕体糯中带韧,红豆浸出丝丝甜意,严铄沉沉闭上眼睛,细细咀嚼。
只要是和她有关的东西,哪怕要为此做出自己都唾弃的愚行,他也甘之若素。
虽然这一丝丝的甜,马上就会转化为无尽的苦涩横亘心间。
*——*——*
“大清早吃全羊,还真是有趣的风俗啊。”
面对虞凝霜这调侃,蔡厨娘笑着回答。
“是啊,这是闽地的吃法,本来是在大暑之时这样吃的。伏天吃羊肉最好喽。”
“但是人家有钱置办,当然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啦。”
今日是蔡厨娘去办席面的日子。
说是席面也不尽然,因为这户人家只要了一整只温汤羊。
那是前一晚将整只羊用沸水反复淋烫后烧至八分熟,而后装入木桶或陶罐焖紧,只靠着余温将羊完全熟制的做法。
羊肉是在温水之中慢慢浸熟的,故名“温汤羊肉”。
这样制成的羊肉相当于是低温慢煮而成,因此韧而不硬,软而不烂,只余鲜嫩,和那被完美锁住的羊肉膻香。
这可是一整只羊啊,蔡厨娘便一大早雇了一辆板车,拉着个半人多高的巨大陶瓮出了门,中途来虞凝霜这里取糕饼和饮子。
“倒是连累虞娘子早起。”
虞凝霜忙说“怎会?”,和谷晓星一起帮着装车。
她准备了一个三层的大食盒,第一层是花生、杏仁两样酥糖,蜜枣、梨圈两样蜜饯,全都摆在梅花型的小碟子里,整洁清新。
第二层是切得方方正正的枣糕,每一块都烤成暖洋洋的焦糖色,表面撒着芝麻,嵌着一颗完整的核桃。
第三层则是红豆、绿豆双拼的糯米糕。用模子抠成圆形,油润可爱,味道则是甜而不腻,冷热皆宜。
今日的席面上只有那一只整羊,虽然豪横,但是略显寡淡,有这些五彩缤纷、搭配得当的小家伙装点刚好。
蔡厨娘不禁眉开眼笑,只觉得被它们一映衬,自己的席面都高档了不少。
然而真正的杀手锏还在后面,那便是虞凝霜特意新设计的两样甜品。
“一冷一热,”虞凝霜道,“先吃热的,再上冷的。”
*——*——*
蔡厨娘抵达雇主家的时候,门口早有仆人在等待。
这户人家靠倒卖闽地的茶叶为商,颇有家资,否则也不会近百两银子一只的整羊,说吃就吃。
须知本朝以羊肉为肉中上品,价格向来是最贵的。
厨房的锅灶等也已备好,另有府上的一个厨子帮忙。
只不过烹制温汤羊肉的阵仗太大,自家的厨房和厨师到底很难操作,这才雇请了蔡厨娘这一位专业人士。
这温汤全羊宴,蔡厨娘做了十几年了。
她雷厉风行,将那陶瓮的盖子一启——霎时间,浓郁的羊肉香味爆溢而出。
在场的人无不下意识深吸一口气,似要将这香气牢牢铭记。
这羊肉中其实未加任何调料,就是原汁原味的炖煮。食材优质,做法适当,单凭这两点便成就了这绝世佳肴。
羊肉被取出,斩块、沥水,顺便稍稍晾干。
在这晾干晾凉的过程当中,羊肉会进一步的紧缩,无论是皮还是肉,都会变得更加紧致有嚼劲。
趁着这个时间,蔡厨娘调了一味酱汁。金黄的姜茸加雪白的蒜蓉,入老醋酱油之中,最后再撒些碧绿香菜。
随后,蔡厨娘围裙一系,开始解羊。
羊头先整个拆下,雇主家要拿去做贡品,随后是羊颈肉。
羊颈肉夹杂细筋,中有骨髓,非常细腻可口。
还有呈漂亮大理石花斑纹的羊眼肉、适合捧着啃的羊蝎子、多汁紧实的羊腿……
不同的部位,不仅风味各有不同,颜色、纹理和质感也都有差异,但是切好了摆拼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和谐好看。
等到蔡厨娘将羊舌、羊尾、羊腰子等杂部也尽数分割码好,雇主一家已经陆续坐到了饭厅,等待开饭。
蔡厨娘赶忙将那一味该热吃的甜品拿出,按照虞凝霜的嘱咐在蒸屉里过了一下,而后随着温汤羊肉拼盘,一起送了过去。
姜撞奶、黄酒炖蛋
一个个白瓷的小盅中, 蕴着一汪汪赤亮浓厚的汁子,像是融化的红宝石。
蔡厨娘将这道糖水端上来时,本来无人在意。
毕竟这一家老少七口, 全都对着那一盘盘羊肉拼盘大快朵颐。
诱人的羊肉切成可透光的薄片,夹一片入口,皮弹、筋滑、肉嫩,稍稍那么一嚼,锁住的鲜美肉汁便渐渐渗出,一切尽数汇成一个“鲜”字。
再配上那能将羊肉的香味最大限度引出的特质酱料,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一片接着一片吃。
直到似有人衣袖扇动, 将一阵与羊肉香气不同的甜蜜香风扇入鼻翼……
家主林郎君才好奇地看了过来。
“蔡厨娘, 这是何物?”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请蔡厨娘做温汤羊肉了, 但从没见她拿出过这样的炖品来。
“这是特意给各位准备的黄酒炖蛋,搭配这羊肉吃。”蔡厨娘将小盅分于众人。
“早起冷吃羊肉毕竟伤胃, 这样热乎乎地吃一碗正好。”
“黄酒?炖蛋?”
林家娘子来了兴趣, 打眼一看,果然见那红褐色的糖水中, 乖乖地趴着一只滑溜溜的荷包蛋, 被几颗饱满的枸杞, 以及炖到软烂的红枣簇着。
蔡厨娘:“正是黄酒炖蛋,是取上好的黄酒和阿胶同炖,又加了枸杞红枣的。”
“呀, 有阿胶啊……那不腥吗?”
林家娘子刚要拿起汤勺的手便停住了。
她嘴很刁, 因阿胶到底是牲畜皮所制, 所以总是嫌弃其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腥气。
蔡厨娘便按照虞凝霜所教,耐心地讲道。
“娘子放心, 这阿胶用黄酒炖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全部化入酒中,那点子腥气早都被黄酒大枣的味道遮住了。娘子不妨尝尝看。”
林家娘子将信将疑,少少舀了个勺底,送入口中。
果然!
哪里还有什么腥气?
温热的糖汁已然满沁枣香。大枣的香气和它那颜色一样浓烈炙热,一马当先占据了全部的味觉和嗅觉。
直到咽下去之后,醇厚的黄酒滋味才慢慢浮出,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口中。
充分的炖煮,已经使得那陈年黄酒都只余酒香,毫无酒气,更别提阿胶的一点点的腥膻之气了。
当这唯一一个缺点被拔除之后,阿胶便只剩下数不尽的优点。
它的加入,使得那糖汁浓稠厚重,质感凝练,不仅能黏糊糊地挂在盅壁和勺子上,也会如同温暖的丝毯一样,盖上舌尖。
“不错不错,好喝。”
林家娘子连连称赞。
她只喝了一小勺,便觉得周身暖意融融,赶紧招呼着丈夫孩子们都尝一尝。
众人便也都饶有兴致地品尝起来。
林家娘子则再举勺,挖下一块鸡蛋。
蛋黄细腻,蛋清滑嫩,顺着甜蜜的糖水一同入喉,居然是意想不到的美妙滋味。
本来,将鸡蛋打散做成鸡蛋羹一样的炖蛋,会更好入口一些。
但因为汤汁中有大量的糖分,以及枣肉、阿胶这一类会影响鸡蛋凝结的“杂质”,最后会呈现出不太美观的蜂窝状。
于是,虞凝霜便选择了炖成荷包蛋的做法。
黄酒和其它食材炖到淋漓尽致、浑然一体,将要出锅的时候,才将那鸡蛋整个磕入。
因此,鸡蛋几乎没有接触明火,而是在滚烫的糖汁中被烫、被焖熟的。
这赋予了它极其滑嫩的非凡口感。
最中间的蛋黄如同一颗饱满的明珠般鼓起,被丝绸一般细腻的蛋白包裹起来。
周围,还有许多飞散出去的蛋白,幻成飘带一样轻盈的形貌,若即若离地在糖水中悬浮。
蛋白柔嫩而弹牙,而蛋黄则如融化的黄金,中间还有一点溏心,在口中轻轻释放出浓郁的蛋香。
林郎君就尤其喜欢这鸡蛋的口感,三两口就将一盅吃尽,不禁赞道。
“蔡厨娘啊,我家也算是你的老主顾了。你这羊肉一向做得好,现在加上这黄酒炖蛋,真是如虎添翼,吃了舒坦得很。”
温汤羊肉是冷吃菜,本来要配些羊汤喝的,现在直接喝黄酒炖蛋就好了。
无论是那醇厚香甜的味道,还是暖身暖心的功效,这一道阿胶黄酒炖蛋,都和温煮羊肉完美契合。
林郎君一家吃得心满意足,直接和蔡厨娘又预定了二月份的席面,说是要请亲家和两户同乡一起来吃。
仍是吃这温汤羊肉。只是到时要用三只羊,其他一切、尤其是那些搭配的甜点蜜饯都比对着今日置办即是。
蔡厨娘掂量着额外的二两赏钱,高高兴兴答应下来。
只不过她不知,在她眉开眼笑的这节骨眼上,虞凝霜正愁眉苦脸——
看着眼前嘤嘤哭泣的严澄,虞凝霜实在是束手无策啊。
“阿嫂,阿嫂不要我了!”
严澄哭得肝肠寸断,抱着虞凝霜不撒手。
今日严铄早早上值去了,楚雁君一上午都在昏沉睡着,严澄终于说动了宋嬷嬷,带他离府来找虞凝霜。
他已经央求过多次,宋嬷嬷深觉不妥,一直没有答应,今日是真遭不住他的哭闹,唯有遂他心意。
小小的孩子,心思纯澈如琉璃,他甚至没有完全理解“和离”的意思,更读不懂府中这些日子以来的阴郁、母亲和兄长之间的僵持、仆妇们时不时的唉声叹气。
他只知道,他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虞凝霜了。
他只知道,宋嬷嬷说阿嫂以后不会回来了。
怀里是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虞凝霜只能一只手拍着他的头安抚,另一只手赶紧尴尬地擦一擦满嘴的油。
她刚才可正在啃羊腿呢!
蔡厨娘厚道,还特意给她也带了温汤羊肉。
给雇主家准备的是一头整羊,蔡厨娘不能妄动,于是另买了一条羊腿,按照同样的做法焖在瓮里赠予虞凝霜。
蔡厨娘一走,虞凝霜就迫不及待地将那羊肉切片开吃,果然美味异常。
她也给自己留了阿胶黄酒炖蛋,和谷晓星两人一口香羊肉,一口甜炖蛋地将整只羊腿吃光抹净。
虞凝霜正捧着羊腿凿骨髓呢,严澄就哭着上门了。
虞凝霜赶紧哄着,用自己满是油花的手去擦小家伙哭花的脸,越擦越花。
她被自己气笑了,忙让谷晓星去打些热水来,又与严澄说道,“福寿郎不哭了,我刚做了一味好点心,拿来给你吃好不好?是你最爱吃的牛乳做的。”
严澄的哭声立时顿住。
虞凝霜哭笑不得。
这孩子倒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初见时他就如张牙舞爪的小兽,还拿书打虞凝霜,然而不过是举起手中的食盒,他就乖乖去吃饭了。
虞凝霜今日为蔡厨娘做了一冷一热两道新甜品。热的呢,便是那阿胶黄酒炖蛋。
还有一味冷吃的,虞凝霜也留了自用的,这便拿过来,还热情地招呼着宋嬷嬷。
“宋嬷嬷也一起吃。”
“……好。”
宋嬷嬷欲言又止,一句“娘子”再叫不出口。
她又何尝不是有许多的话想要与虞凝霜说?
然而此情此景,不上不下,实在不适合交谈。况且宋嬷嬷隐隐有感觉——虞凝霜严铄和离之事,确实是说不清道不明,是她这样的外人无法理解的。
她唯有在心中长叹,面上则一如往常地给严澄擦手擦脸,带着他坐到桌边。
仍是和黄酒炖蛋一样的白瓷小盅,然而不同于那热气腾腾,这一回却是冷气凛凛。
刚把小盖一掀,山间晨雾一样细密的冷意,便携着清甜乳香扑到虞凝霜脸上。
“来,姜撞奶。”她道,将小盅递给严澄。
“姜味很浓,尝尝看喜不喜欢?”
毕竟是用姜做主角的甜品,说实话,虞凝霜很担心严澄会抗拒那味道。
然而这小家伙,仿佛无论虞凝霜给什么,他就吃什么,一丝怀疑也无,当即就吃了一大勺。
那嫩嘟嘟的一口乳膏,羊脂玉一样润,树梢雪一样白……一沾上严澄的舌尖,就化了。
他先尝到的是牛乳的柔滑,带着淡淡的甜,令人如同感到春风拂面。
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姜汁的滋味冲撞,只一个瞬间就将口感推向高.潮。
所以说,姜撞奶的那一个“撞”字,用得何其玄妙。
它不仅将这道甜品的做法,以一个生动形象的动态词描述了出来,更预见了姜味在口中的肆意冲撞。
用的是上好老姜,味足,香烈,能够极好地帮助牛乳凝结。
而那微辣辛香也在舌尖蔓延,与牛乳的悠悠甜香形成一种有趣而强烈的对比。
只看严澄的表情,虞凝霜便知道了答案,然而她还是颇自豪地问了一句,“好吃吗?”
“好吃!”严澄重重点头,说着便埋头苦吃起来,仿佛已经将今日为何事来此,忘了个干干净净。
虞凝霜也任一口细滑的姜撞奶滑入喉头,享受地咪了咪眼。
她对今日这两种甜品都非常满意,想来不算辜负蔡厨娘的信赖。
吃了羊肉,又吃了热乎乎的黄酒炖蛋之后,来这样一碗细腻沁凉的姜撞奶,实在是相得益彰。
姜撞奶成本较高,而且对制作技巧要求苛刻,牛乳完美凝结的成功率不算高。
因此,虽然有些可惜,虞凝霜却无法将其加入冷饮铺的售卖列表。
但是那黄酒炖蛋却可以。
只要不加阿胶,成本便大大降低,而且更顺应这寒冷的时节。
虞凝霜哼唧着想,这一次,总不会再有那不长眼的,仅仅因为是她在里面加了黄酒,便说她私自贩酒了。
接下来两天,虞凝霜便忙着这黄酒炖蛋上市之事。
直到有一日,凌玉章派桔梗来给虞凝霜传话,说她正月十五会去宫中的元宵宫宴,正好可以去和太后娘娘替虞凝霜求个官职。
而虞凝霜究竟是否愿意进宫,又愿去哪一司局,需得尽快给个答复。
煎元宵、决定入宫
虞凝霜一直想当甩手掌柜——
她只需要在家喝茶睡觉、在外游逛玩耍, 她的冷饮铺、糕饼铺乃至阿娘的鞋履铺就都能自动自主赚钱;
伙计们个个聪明勤快,不用操心;
该随着节气轮换的商品也都井然有序,能够定时供应。
……
梦想很美好, 虞凝霜却一直没真狠下心来甩手。
她总是又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最后嘲笑自己真是个天生操心命。
因此听到桔梗的传话时,虞凝霜忽然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契机。
别人入宫也许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如果她入宫……虞凝霜会将其当作是生活方式的一种改变,将自己从日复一日的既定路线中剥离出来。
在这样的强行分离中, 她或许就能够真的学会对铺子放手。
而且, 那可是皇宫啊!虞凝霜又怎么可能不好奇、不向往?
于是虞凝霜决定进宫。
识海中的系统第一个知晓, 也第一个表示支持。
【宿主, 以您的手艺一定能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如果遇到了什么危险,您就呼叫我!】
自从领略了虞凝霜对它的灵活使用, 系统也支楞起来了。
【就是……哎呀, 我不能直说。但是危机之时,我也可以像在地道里一样, 帮您铲除敌人啊!】
虞凝霜哭笑不得, “统崽, 你还是盼着我点儿好吧!我可不想在宫中遇上什么需要你出马的惊心动魄的场面。”
她是去好好学习长见识的,当然……能领些赏赐、挣些银钱就更好了。
按照凌玉章的话音,太后娘娘有意将虞凝霜留在身边。
然而太后娘娘生性节俭, 行事谨慎, 就算有凌玉章的举荐, 直接将民间征召之人留在自己宫中小厨房,仍是显得既草率, 又耽于饮食享乐。
赐予虞凝霜一官职,这已然是格外的恩宠。
因此,虞凝霜要先在底下司局任职,历练一番。
等到她真的做出了亮眼的成绩,到时再擢升至太后娘娘身边,也是名正言顺。
虞凝霜觉得这职业规划可行。
入宫的决定很快做出,至于究竟要去哪一个司局,虞凝霜着实纠结了一阵。
她在市井中,听得最多的便是那司管冰类存储、分赐和制作的冰井务。
这三个字在寻常百姓听来,简直是冒着冰冷冷的仙气儿似的,虞凝霜本也觉得这和自己经营冷饮铺的经验最为搭配。
然而,在这大冬天被分配到冰井务,似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本朝惯例,冰井务入夏方开始执行政务。
余下时间,其下辖人员甚至会被分配到其他各署去帮忙,只留极少的值守之人。
虞凝霜犹豫不决,翌日干脆往凌玉章府上请她给拿主意。
凌玉章便让她去翰林司。
与冰井务一样,这“翰林司”也是光禄寺的下辖司局。
翰林司这个名字听起来似和饮食无关,但它的另一个别名则直白多了——茶酒局。
这是从五代的翰林茶酒使沿袭而来的司局,统掌茶汤、水果、贡酒,以及圣驾出游、宴饮等务。(1)
即是平日里做些汤汤水水的轻快活计,但又要承办缤纷有趣的内外筵席,虞凝霜觉得此局和她八字甚合。
于是欣然同意了凌玉章的建议。
转天,凌玉章去宫中参加了元宵宫宴。
翌日一大早,虞凝霜正在吃昨日剩下的元宵,桔梗便又来报信,说事已成,为她谋得了翰林司“公事管”的职位。
这是翰林司的最高官职,从六品下,常置四人,统管司内诸务。
这一回,正好其中一位年老还乡,于是让虞凝霜顶上空缺。
听着桔梗的讲述,虞凝霜一时还有些恍惚。
这官儿……真就说当就当上了?
而且,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凌玉章的恶趣味,这从六品下的官职确实比严铄要高。
虽然只高一阶,但那也是高啊!
未听说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吗?
难道以后再见到严铄,对方还要向她敛袖行礼?
想象一下那个画面,虞凝霜忽然觉得周身舒爽。
但转念一想,她在内宫任职,而严铄是个虚职,既没有重要到需要参加早朝,也不会被宣召进宫……
这样想来,两人今后应该是不得见的。
忽然还有点可惜呢。
她可是很想亲眼见到,严铄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目的模样。
在桔梗心中,虞凝霜是一个心有玲珑七窍,总能将自家主人逗得开怀大笑的小娘子。
因此,她倒是第一次见虞凝霜这样先是懵懵怔怔,而后乍惊乍喜的有趣神态。
桔梗被她逗笑,语气也轻快起来,只将什么“官运亨通”“日转千阶”之类的吉祥话,半玩笑半祝福地全砸到虞凝霜身上。
虞凝霜难得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快别取笑我了,都是玉章姐厚爱,才让我有这样的造化。”
虞凝霜又感激桔梗奔波报信,于是将铺中样样精巧果子给她装了不少,就连手中正在烹调的煎元宵,也要给她拿上。
桔梗满怀的大包小包,本来都已经拿不下了。
然而她还真没见过虞凝霜这种煎元宵的方法,一时好奇,婉拒的话便晚了那么一瞬,立时被虞凝霜抓住时机,趁虚而入,将元宵装入油纸袋给她拿上。
回府的路上,桔梗回想着虞凝霜做煎元宵的步骤,不由觉得着实有趣。
这煎元宵其实是半煎半煮,像是水煎包。
虞凝霜将一个个雪白的元宵入平锅,先用小火煎软,稍稍压扁,然后加水没过元宵一半,接下来就一直用小火慢慢煎着。
元宵越来越软,像要融化的雪球,彼此挨挨挤挤,自然地粘到了一起。
所以最后桔梗拿到的,是一板十来个元宵黏连在一起,像是一块规则的蜂巢。
每一个元宵都被压扁,两面煎出金黄的焦色脆壳。
最后的点睛之笔,则是淋在上面的浓稠红糖汁子,亮润如夕光,将元宵尽染色。
再撒上一些熟黄豆粉和芝麻……这种种油香、糖香、谷物香直往桔梗鼻子里钻,让她的喉头忍不住地吞咽。
而且这一包煎元宵暖乎乎的,像一个汤婆子一样护在手上,存在感实在过于强烈。
最后,桔梗实在忍不住。
她做贼心虚似的环顾街上行人。
其中有不少人也买了吃食,边走边吃。饮食丰富,百姓富足,这本是街头常见之事。
只是这样的举动,在向来最循规蹈矩的桔梗看来,颇为不得体,所以她从来没有边走边吃过。
然而这一次,桔梗艰难地将包裹都倒腾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将那装着煎汤圆的油纸包凑到唇边。
再一次确认周围没有认识自己的人,桔梗终于一口咬了下去。
那一声无意之中泄露出来的叹息,就是对这份煎元宵的最高礼赞。
先是脆壳被“咔嚓”咬碎,而后便是粘稠的红糖汁。
糖汁还微微热着,甜蜜又温暖地缓缓流淌到舌尖。
元宵皮糯中带韧,更有趣的是,馅料并不相同。有红豆的、黑白芝麻的、花生的,好像还有松子馅儿的,还真是昨日剩下的元宵,通通重新加工一番。
然而,这番重制并不显得敷衍和草率。相反,它挖掘了食材的另一种可能性,是可以堂堂正正被称作美食的。
桔梗三两口吃下一个红豆馅的元宵,已经在期待下一个是什么味道了。
她想,刚才自己那一番话可是发自真心。就凭虞娘子这手艺,得到禁宫中贵人的赏识,还不是易如反掌?
*——*——*
每年二月中旬,皇宫会放出一批宫人,同时补充新一批进去。
按照桔梗告知,虞凝霜便是要在那时入宫。
入宫之后,虽然虞凝霜每个月有几天假期,然而如果要保证铺子正常运转,光靠那几天出宫之时去临时抱佛脚是决计不够的。
因此,在那之前,她必须将店铺食材、人事、新上的商品等种种考虑完全,面面安排妥当。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虞凝霜也没有这样忙碌心焦过。
然而忙着忙着,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
不知不觉中,她似乎真的建立出了一个小小的、可以自行稳定运转的商业版图——
阿娘的鞋履铺已走上正轨,又有表妹钱珠儿,又有杨二嫂等一众邻里帮衬,她已经很久不需过问了。
冷饮铺则交给谷晓星负责。
虽然她自己对此几不自信,觉得难以胜任。但她毕竟是跟着虞凝霜从头开始筹办冷饮铺的,其所知所能,实际上已超越了她自己的认识,虞凝霜很放心。
虞凝霜要做的,只剩下在进宫之前,将接下来几个节气的新品准备好,并且教授给谷晓星。
至于糕饼铺,经营之事有梁大娘坐镇;糕饼制作之事,则有颇具天赋的邹双儿领着那一队熟练工进行,也不会出岔子。
……虞凝霜忽然想开了。
里里外外安排得差不多就行,也不再去苛求细节、苛求自己。
日夜如梭,仿佛在她松懈下来伸个懒腰的功夫,正月已尽。
这一日,来宣太后娘娘旨意的女官们,终于来到了虞家小院。
桂圆糖、太后口谕
虽然已经被虞凝霜知会过, 然而开门之后,发现门外站着一队风仪严华的女官,虞全胜还是双腿一软。
为首的女官雍容不迫, 徐徐发话,“请问可是虞氏凝霜虞娘子的家宅?”
“是、是……”虞全胜哆哆嗦嗦说不明白话。
还是虞凝霜闻声而来,立时与女官们见礼。
“见过各位娘子。小女便是虞凝霜。”
“虞娘子多礼了。”
女官马上虚扶一把,笑眼盈盈回答。
她名唤“云雀”,乃太后娘娘身边的御侍行首,统管太后宫中侍儿宫女。
云雀颇得脸面,宫中人都尊她一声“云姑姑”或是“云行首”。
这样一个人物, 却对虞凝霜温声细语的。
实在是云雀心中门儿清。她知道虞凝霜既是凌玉章亲自举荐, 更是太后娘娘钦点, 这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自然亲近些处着。
念及此,云雀的态度便越加温和, 也将场面做得很足。
她们一行人站在虞家小院门口高声齐贺, “恭贺虞娘子加官之喜!”
许宝花牵着一对小的,在后面激动万分地看着。
而女官们的恭贺声, 自然也引得邻里与行人探头观望。
只见云雀遥往禁宫方向行了一礼, 便朗朗道——
“承太后娘娘口谕:虞氏女凝霜, 厨艺出众,蕙质兰心。老身察其笃诚,特擢为翰林司公事管, 以永嘉誉。”
围观众人听到都惊呆了。
“啊?当官了?谁当官了?”
“公事管, 那是个什么官职?”
“苍天呐,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要说最迷惑不解的,还数看热闹的街坊四邻们。
他们刚和虞家混得熟络些, 知道虞凝霜颇有些做生意的本事,开了几间铺子……怎么、怎么突然间就被宫中招去当女官了?!
当然,他们最迷糊,却也反应最快,立时知道该恭贺谁,该如何恭贺。
“恭喜恭喜呀,虞娘子!”
“我们这儿这也出个女官了!”
“光耀门楣啊!太厉害了!”
“全胜哥,你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有福气!”
虞全胜听得喜不自胜,嘴都合不拢。
他一边与众人道谢,一边赶紧撺掇儿子,“快去,把你阿姐做的那些糖拿出来分给大伙,再去往街坊四邻报喜去!”
虞川连忙应是,拔腿就跑,顷刻便从后厨中拎出一大袋子糖果。
里面是分装的小红纸包,每一个都叠得规规整整,足有成年男子巴掌大小。
“家姐做的桂圆糖和桂花糖,请诸位品尝。祝各位荣华富贵,贵不可言!”
众人既惊且喜。
“哎呦虞娘子真是有心了。”
“也祝贵宅富贵长在啊!”
“咱们这也算吃上宫中女官做的吃食了。”
有人赶紧打开红纸包,只见里面装了两样糖果,各三四块。
一种是方正的糖块,均颜色赤浓到发黑,中间镶嵌着鹅黄色的核桃仁。
丢到嘴里一嚼,像是在嚼压得紧实的棉花。虞凝霜是用麦芽糖浆,按照牛轧糖的方法做的,口感绵密、柔韧。又将桂圆切碎,熬煮好几个时辰加进去,凝成了这非常耐嚼的糖果。
浓烈的桂圆香味和酥脆的核桃,彰显着用料何其慷慨扎实。
仿佛只吃这一块,就能补充一整日所需的能量和糖分。
另一种则与这桂圆糖的醇厚截然相反,是雪白的米花糖,浇了桂花糖浆,亮晶晶的轻盈可人。
清新的桂花味和米香完美融合,稍一入口就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像是在吃酥松的粗冰碴。
一黑一白,一沉一轻,却又切成同样大小,对比在一起尤为好看。
这两样,正是虞凝霜早为今日准备好的桂圆核桃糖和桂花米花糕。
虞凝霜既不会假模假样的装清高,也不会蝇营狗苟去追名逐利,她愿意做的,不过是合理且充分利用优势。
既然知道自己会被禁宫招为女官,她又怎么会放过这浑然天成的宣传机会?
因此她特意制作这些糖,送给街坊四邻的报喜。
难道说女子只能因为成亲之喜给别人发喜糖报喜吗?
当然不是。
虞凝霜成亲时,那所有喜糖利是、撒帐彩纸一类,她根本看都没看一眼,根本不在乎它们是什么样的。
而这次,她则早早精心设计了两样喜糖,亲自制作。
虞凝霜要用己身证明:身为女子,除去成亲生子,仍有很多更值得被庆贺、被铭记、被广而告之的喜事。
她甚至特意选择了桂圆和桂花。
凭什么以这两者送给男子便是祝其前途显“贵”,而送给女子只会说早生“贵”子?
她就是想说明,自己也如登科折桂一般,有了官身,从此也是前途贵重。
虞川给在场众人发了喜糖,又抬脚往街上跑去。
他现在这个年纪,正是极爱装老成、要面子的年纪,挨家挨户去送喜糖报喜着实是有些尴尬的……
但是只要是为了阿姐,虞川就甘之如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了,甚至觉得万分自豪,恨不得能生出无尽力气,跑遍这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虞凝霜也拿了喜糖赠予各位女官。
只不过这几份是特别包装的,其中暗藏了银锞子。
沉甸甸的纸包入手,云雀笑容更胜,将一锦盒递给虞凝霜。
里面是一方铜制小方印,刻纹是官印常用的九叠篆文。章头拴着丝绦,想来是可直接挂于腰裙。
“此乃娘子的官印。印不离身,请妥善保存。”
凡官必有印,以证其有信。
虽然虞凝霜是负责饮食的后勤官员,想来没有什么文书需要签署过目,然而这官印还是必须有的,也是她在禁宫行走的凭证。
“娘子持此印,三日后辰时往东华门去,自有宫人接应。”
云雀嘱咐得很细致,“至于行囊,只带些贴身爱用之物即可,其余衣衫鞋袜、被衾罗帐等等,宫中一应都有准备。另外……”
虞凝霜认真听着,一一应下,最后感激连连地送走了女官们。
女官们一走,围观众人便呼啦啦围上来,争相向虞家人道喜,冷肃的街道漾满了欢声笑语。
虞全胜开始还能好好回应,结果很快便喜极而泣。
虞凝霜刚出生时,有算命的方士批命说这孩子天生富贵,以后有官运。
当时,虞全胜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说女儿以后会嫁给当官的。
“万万没想到是我的霜娘自己当官啊呜呜呜!”
马上,他的霜娘也要像那些女官一样威风凛凛了!
不对,一定比她们还要威风!
因为自己的皂吏出身,导致儿子无法科举,虞全胜一直引以为憾。
本以为会因此而抱憾终身,没想到女儿另辟蹊径,一跃成为宫中女官光宗耀祖……虞全胜怎么能不心潮澎湃、泣不成声?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哭得着实丢人,虞全胜便与众人道歉,而后闭门谢客,只剩一家人尽情欢庆这天大的喜讯。
接下来的三日,虞凝霜忙着收拾行囊。
可她本也不重钗环胭脂等物,性子随遇而安,从不挑拣嚼用,所以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
最后只收拾出一个能合抱的包裹,就算准备就绪。
剩下的时间,虞凝霜则全部用在最后检查几个铺子的运行模式,以及给伙计们打气上。
她能入宫为女官,众人自然都是与有荣焉,欢乐得不得了。然而等真到这分别之时,才都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一是怕虞凝霜在宫中受欺负遇险,他们无法得知。
二则是仿佛忽然间没有了主心骨。无论是虞家人、田忍冬还是各铺的伙计们,都有此感。
一直以来,虞凝霜始终在他们身边。
她稳定,温和,仿佛无所不能,现在却忽然要暂时离开……
众人也不知能否替她守好那些产业。但是为了不让她失望,只能尽力而为了呗!
到了约定这一日,这乌泱泱十多个人便将虞凝霜送到东华门。
虞凝霜对此表示哭笑不得。
想她一直以来独立自主,没想到临要进宫了,倒像是被一众家长当做首次去幼儿园的奶娃娃一样,惹得他们牵肠挂肚的。
“瞧,那是在卖田鸡呢!”
“那个冠子好漂亮!”
“啊,是水晶脍!”
虞凝霜有意排解众人这愁绪,便指着各处热闹给他们看,如此,众人可算被吸引去几分注意,而不是只把幽怨的目光落在虞凝霜身上。
郭阿婆见周围数不尽的商贩,华丽的衣裙,甚至时不时能见到不少做宫人打扮的,不禁感慨。
“都说这东华门一带富庶热闹,我从未见过。今日才知,真是如此哇!”
这东华门乃是皇城东门,是大内与外界联系最紧密的地方,就连殿试放榜,那唱名赐第的声音都是从此处,悠悠传往整个王朝。
更重要的是,禁中会从东华门外采买瓜果等入宫,这里自然便成为整个汴京最为繁华之处,永远有最新鲜的水陆之珍,最时兴的金玉之玩。
虞凝霜便安慰道:“往后,我说不定也要常在这附近采买。你们如果想见我,只来这处就可以了。我是进宫,又不是坐牢!”
众人都笑,心里也宽慰不少。
很快,虞凝霜找到了接应她的两个内侍和两个小宫娥。
她出示了官印和那丝织花绫的委任敕牒,四人便依次行礼,将她簇着往宫门而去。
回首,虞凝霜能看到川流不息的人流中,那唯有那十几个人是静止的,殷殷朝她瞧来。
他们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各不相同,正如同一颗一棵种类不同的树,却神奇地聚成一片小树林,静静守望着她的前路。
虞凝霜莞尔一笑,朝他们挥挥手,而后大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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