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
铁栅把过道和牢房分成鲜明的两个部分, 被钉死的窗户,在少年的脸上投下一点模糊的光,照出他枯形灰心的模样。
“你怎么会……进来?”他喃喃, 金色的瞳孔微眯, 似乎在确认面前的人是否真实。
封离已经虚弱到连气息都无法维持, 脸上泛着不自然的高红,往前走了几步,支撑不住,半跪在了铁栅前。
牢房里只剩下他细弱的呼吸声,过了很久, 他掀开眼皮,重新聚拢目光, 干裂的唇张张合合, 最后只是暗哑着嗓子说道:“对不起。”
是他拖累了她, 她在京城本来就不好过。
姜真往前走了一步蹲下, 指尖从间隔穿过:“别说这种话, 我不会退婚的, 你也不能退。”
她的声音坚定无比,传进他的耳朵, 是那样的冷静:“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 其他的交给我。”
封离抬起手,伤痕累累的手握住铁栅,他想触碰姜真的手, 却又觉得自己太脏, 血污会沾到她手上。
他自虐般地,深吸了一口气, 夜里冰凉刺骨的空气,从喉咙戳进肺里,冷得他清醒起来。
他将头抵在铁栅上,轻声说道:“阿瑶没了。”
姜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睫毛轻轻颤动,她伸出手,盖在封离的手上,堪堪包裹住他的手背。
“我知道……”
“父亲也走了。”
偌大的封家,一朝只剩下他一个人。变故来得如此之快,他还没来得及感受切肤之痛,就被一切推着往前,走到了这一步。
“阿真。”他很轻地唤她,被施以酷刑时,封离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盯着姜真幻影似的脸,却连声线都忍不住带了一丝颤音:“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这也许,就是封家的命。
“只要活着,就还有路走。”姜真声音晦涩,轻轻地抓着他的手,安抚道:“等我。”
她不敢待太长时间,闭上眼,狠心退开几步,身影消失在走道里。
伏虺还站在原地,动都没动过,见姜真走过来,他将手收到身后,免得她看见他刚咳出来的血。
他带着姜真离开诏狱,俩人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回殿,姜真才说道:“多谢你帮忙。”
“能为殿下分忧,是我的荣幸。”
伏虺垂目:“不知道接下来殿下想怎么做?封家已经是众矢之的,殿下这般情深义重,恐怕伤及己身。”
连他也知道,她如果继续坚持和封离成婚,会有怎么样的流言蜚语。
“我会去求父皇履行婚约。”
“殿下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从中抽身,另择夫婿吗?”
姜真回眸,淡淡道:“他只要还尚存一息,我都会救他。”
伏虺一双宛如深潭般的眼睛,奇怪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姜真回屋许久,他还站在院里,在黑暗里,他身上单薄的袍子,被风吹得飘逸,勾勒出他瘦高的身形。
头顶上树枝晃动,一只白色的大鸟从天上冲下来,落在伏虺的肩膀上,羽毛浑身雪白,没有一点杂色,不似人间造物。
它血红色的双眼,不动声色地盯着伏虺苍白的脸色,坚硬锐利的黑色爪子微微收紧,竟然口吐人声:“你在做什么?越超出人间合理性的力量,受到的限制越多,你明明知道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马上就要消散了,还不快点去救他!”
“公主殿下不是正要救吗?”伏虺在月光下,一派冷清模样,不为所动:“这本来就是他的劫,他死不了的。”
白鹄血红色的双眼透出一点狐疑,看不清他的用意:“你一定要时刻注意着他……他是气运之子,是这个世界的关键,绝对不能再有所闪失了。”
伏虺漠然不语,白鹄旋即而上,化作一股灰色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
深夜里男人孑然一身,无神的眼睛望向已经熄灯的寝宫,即便没有凡人的视野,他也能感受到宫内那个孩子并没有睡,身子蜷缩在帐内,脊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她也很害怕吧。
伏虺淡然想。
——
姜真在皇帝住的勾颐宫前跪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
勾颐宫是宫中正殿,她这样做,不到片刻,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这正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她不是唐姝,她从小就知道,父皇对她的爱意有限,她不可能通过撒娇耍性子的方式让父皇调转心意。
因为对父皇来说,她没有那么重要。
她只要让天下所有人知道,她和封离有这门婚约就够了,在众人的舆论下,皇帝只能免了封离的死罪。
皇帝和她没有什么父女之情,但她却很了解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野心,也有欲望,但却没有坚定的心,既想着这个,又想着那个,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却又怕被千夫所指。
所以……才会被人轻易左右。
她伏身跪在地上,感觉到自己的膝盖,硌在石阶上,没有任何知觉,疼得已经发麻了。
一片如同流云般的裙角拖曳在她面前,上面用金线绣着鸢雀,金翠交错,布料用得竟然比皇后还好几分。
来人慢步生姿,停在她面前。
“殿下,何必如此呀。”
女人笑意盈盈地俯下身,在她耳边说道。
姜真抬起头,望着那张和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脸,明明五官类似,却有着天差地别,神色十分有韵味。
“姨母。”姜真声音淡淡。
青夫人摇着手中的团扇,眼中含笑,不动声色地说道:“殿下,你这一步真是走错了,这样大张旗鼓地让你父皇都下不了台,以后可就彻底和封家那小子绑在一起,解不开喽。”
“如此就好。”姜真抿唇。
“你怕是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青夫人嘴角上勾的弧度,流露出一丝看戏的从容:“你母后难道没有和你说过,常家向你提亲了?你这样做,常家哪里还敢要你。”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在笑,眼里却含着冷意:“真是枉费你母亲一片苦心。”
姜真瞳孔瞬间紧缩,懵怔间,突然摸到了一丝可能。
她声音颤抖:“常家……何时提的亲?”
青夫人只当她是后悔了:“上月呀,殿下。”
她柔柔地说道:“若你老老实实待在城外清修,归来之后,就能水到渠成地嫁给常家那位五官中郎将了,偏偏你要多生事端。”
上个月……正是她被母亲找借口支到城外的时候。
青夫人掩唇,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你母后怕是要被你气死。”
姜真手指抓紧,指尖都在颤抖。
青夫人站在这里,不一会儿就有个内侍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公主,陛下说,你愿意嫁便嫁,死罪可免,活罪无赦,让您先回宫……自己走回宫,长长记性。”
说罢,他又转向青夫人,语气谄媚:“青夫人,陛下请您进殿说话。”
青夫人轻笑一声,微微颔首,从姜真旁边走过。
过了片刻,姜真支起身子,慢慢站了起来,腿没有一点知觉,像两根木头似的,插进她血肉里,痛得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实在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重新跌跪在石阶上。
眼前阵阵发黑。
皇帝因为不悦,要她自己走回宫,周围的内侍、侍女,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搀扶她。
姜真重新站起来,忍着钻心的痛意,每往前走一步,膝盖在衣摆下都剧烈地颤抖。
她像是在刀尖上,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侍女上前,想要搀扶她到床上,姜真额头上渗出微微冷汗,却说道:“我,去见母后。”
侍女面色大变,脸上带着担忧:“不可啊殿下,皇后娘娘现在怕是正在气头上,您还是休息休息……”
回答她的是姜真长久的沉默,姜真阖上眼,重新睁开,目光碰上了倚在门边的伏虺的目光。
或者说,只是她单方面看向他,伏虺只是望着前方,什么也看不见。
她有时候也希望过,自己不要看得那么多。
看不见,也许更好。
外头传来哄闹的声音,侍女刻意提高声音:“参见皇后娘娘。”
姜真示意身边侍女将伏虺带回房间,不要让母后看见。
皇后不由分说地走进来,看见姜真萧索地站在原地,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庭院里,姜真白皙的脸上,迅速浮现出肿胀的指痕。
殷红的印子从嘴角一直蔓延到耳根,姜真踉跄地后退几步,勉力稳住身形,重新站直。
皇后眼泪滚落,眼眶通红,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真是疯了,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的女儿!”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她气得语无伦次,手悬在空中颤抖:“你就是个畜生!我生你到底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心思……”
姜真转过脸,面上漠然:“费了多大的心思,才让青夫人说动父皇,让左相捏造证据,弄倒封家?”
皇后的声音像是被掐断了一般,瞪着眼睛看她。
“就因为常素危跟我提亲了?”姜真手指颤抖着,声音里带着和哭差不多的笑意:“就因为常家比封家显赫,常素危比封离前途好些,你就能做出这种事?”
“我都是……为了你。”皇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想你嫁得好一点。”
“那你有没有想过,青夫人为什么要帮你。”姜真轻声说道:“你真以为她想你好吗?”
皇后面子上挂不住,面红耳赤,脸上表情跟着抽动:“她是我妹妹,我们到底是一家人。”
“你怎么……”
姜真一步一步地后退,心里五味杂陈,对她无言以对:“这么蠢啊
依譁 。”
无愧
“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皇后瞬间脸黑了下去, 她瞪着姜真,牙齿颤抖着,碰撞出细微的咯咯声。
“母后, 你……”
姜真不想指责她, 但她做的事太可笑, 也太愚蠢了。
皇后气得脖子上青筋突起,指尖直直地戳着姜真的脸:“ 你何必这样揣度你姨母,你说她不安好心,那你说她能做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婚事。”
姜真现在确实还不知道青夫人想做什么,但她知道, 青夫人绝对不是为了这个理由才弄倒封家的。
甚至皇后可能都没发现自己在被青夫人牵着鼻子走。
姜真知道母亲很懦弱也很愚钝,但如果她真的是这样狠心的人, 那第一个就应该对一直嫉妒的青夫人下手才对。
若不是青夫人在她面前说了什么, 她怎么会想到这样的办法?
为了一桩婚事, 害了封家全家上下。
姜真一想到这种可能, 就感觉如坠冰窖, 全身发冷, 颤抖得厉害。
“如果她真心为你好。”
姜真缓慢又冷静地说道:“就不会在知道父皇心意的情况下,让你入宫了, 母后。”
青夫人明明知道皇帝苦恋自己,嫁给左相后还与皇帝藕断丝连, 却劝自己的姐姐入宫。
这绝不是真心的亲人能做出的事,皇后自己心里也清楚,不然这么多年, 又一个人暗中和青夫人较什么劲?
皇后被她掀开最后的遮羞布, 仿佛颜面都被放在脚下撕扯,脸涨得通红, 手颤抖着,最后又打在她脸上。
“畜生,我情愿我从来没有生过你。”
姜真在皇帝宫前跪了许久,本来就已经支撑不住,皇后囫囵打在她太阳穴附近,她踉踉跄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就自己在宫里好好反省吧,真是反了天了,我管不了你,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毁了你的名声,让全京城的人笑话,这下你就满意了?”
皇后失望地看着她,转身就走,不作丝毫停留。
姜真轻轻嘶了口气,有些头昏脑胀。
她脸上印着一串指痕,火辣辣的,红了一片,红色的掌印从唇角一直蔓延到耳根,耳朵里蔓延出一点鲜血。
她伸手摸了摸耳朵,摸到一点潮湿的痕迹,难怪脑袋有些嗡嗡的。
她缓了片刻,伏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缓缓半跪下,用帕子擦拭过她的脸。
伏虺的手很凉,很冰,也许是因为属于一个没有多少生机的人,靠近她滚烫的皮肤,让她稍微好受了一点。
他像是用软布擦拭精美珍贵的宝器,轻柔地一点点擦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边角,直到将血擦干,没有一点污渍。
姜真低着头,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多谢。”
他没有说话,空洞的眼睛平淡地望着她的模样:“殿下,想哭的时候便哭吧。”
“我为什么要哭?”
姜真弯了弯嘴角,坐在地上,用手挡住自己的额头。
“我不知道。”
伏虺诚实地说道:“但人在不被理解的时候是应该哭的,被所亲之人伤害时也是应该哭的,不是吗?”
哪怕是他,看着她也会心生不忍。
她的母亲口口声声地说着爱她,为什么却一点都不在意她的难过?
姜真没有和伏虺对视,始终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眼泪只有在在意的人面前才是眼泪,不在意的人面前,它只是几滴水,何必哭呢?”
伏虺声音淡淡:“殿下,哪怕这样,你也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
姜真抬眼,轻声说道:“我也许会做错,但我不会后悔。选了就是选了,选过又纠结其他可能——我不做那样的事。”
她别过脸,笑起来:“算了,你怕是也不懂。”
伏虺是不懂,但听她这样说,又觉得好奇:“殿下为什么觉得我不懂?”
他语气真诚,眉宇间一派羸弱温吞的神色。
姜真看着他的脸,愣了一会:“你很傲慢。”
伏虺的表情顿了顿。
“傲慢?”
他声音里没有什么感情,却是真真实实地奇怪。
姜真看了他几眼,觉得他好心安慰她,她却这样说他,似乎有些不好。
伏虺说话温和,脾气好,她宫里的人大概也都是这么觉得的,才屡屡让他在她身边露脸。
但伏虺给她的感觉,就是傲慢。
他像是站在很高很远的地方,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疏淡的微笑,温和的举止,只不过是为了掩饰淡漠的伪装。
他说自己是封家的亲戚,关注着封家的情况,却又完全不在乎封离如何。
他看她,又从来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群蝼蚁,那么宽容。
“你们修道之人超然物外,凡尘之事对你们来说,是不是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姜真摇摇头,拒绝了他的搀扶,自己艰难地,一点点站起来:“你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场折子戏,我不喜欢那种眼神。”
“殿下。”伏虺说道:“我是瞎子。”
姜真莞尔一笑,拍了拍伏虺的肩膀:“算了,等封离从诏狱中出来,你便和他一起走吧,远离京城。”
伏虺跟在她身后,伸手想要扶住她踉跄不稳的身体,可想起她刚刚疏远的情态,手只能虚虚悬在她身旁。
他好似没听到刚刚姜真那一番话,仍旧温声说道:“殿下不是要和他成亲,为何又要让他远离京城?”
“婚约不过是让父皇放了他的借口。”
姜真疲惫地坐下:“若他真的与我成婚,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么肯在京城忍受非议,蹉跎一生?”
“我会尽力用婚约拖住其他人,然后想办法为他谋个出京的机会,让他远离这里。”
姜真指节曲起,揉着太阳穴,慢慢说道:“你是世外中人,也应当懂些五运六气之术,看得出来,大燕命数要尽了罢。”
她看出来伏虺对所有事情都一视同仁漠不关心,也没什么忌讳的:“京城安稳不了几年了,到那时,封家的事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以他的武功,自可以闯一条出路。”
“那你呢?”
伏虺站在她身后,云淡风轻地说道:“殿下算无遗策,原来早就为他想好了生路,可殿下自己呢?”
“殿下留在京城,要空守一纸婚约,受人言可畏。”伏虺慢慢道:“届时京城一乱,殿下要怎么办?”
姜真心想,以他的身体,还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倒是很关心她的出路。
伏虺很有耐心,就那样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姜真只好说道:“我有我的办法。”
他秀眉因为不解淡淡地蹙着,有些出神:“那你对他是有情,还是无情?”
姜真奇怪:“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若是有情,你应该趁此机会将他留在你身边,和他成婚,而不是让他离开。”伏虺垂眼,长睫遮住他那双看不出情绪的双眸:“但若是无情,你却为他安排如此周密。”
“有情无情,岂是你这样划分的?你当真修道修傻了。”
姜真说道:“我问心无愧即可。”
——
南军帐中。
灯盏挂在帐顶,晦暗不明,身材匀称高挑的男人走进帐中,解开甲胄,头发披散,昏暗的光映在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
黑发如瀑布般垂落在他肩上,微微卷曲,眼若桃花,嘴角一颗小痣被白皙的皮肤衬得鲜明。
他相貌虽美,却没有丝毫女气,反倒贵气逼人,俊美中带着狂傲之色。
轻薄的单衣下,隐隐显出他紧绷的肌肉,线条凸显,锋芒毕露。
他单手支额,黑眸如刃,泛着寒意。
桌上放着部下的密报,他看了又看,两指夹起最上面那张纸,点着火烧了。
火焰卷着他的指尖,烧到他手心里,在他手心化作一捧灰烬。
下面还有其他的密报,密密麻麻的小字里依稀可见姜真的名字。
一袭黑衣打扮的人,掀开营帐,跪在地下,小声说道:“公主殿下在殿门前跪了一日,和青夫人有过一次交谈,表情不大好。之后,皇帝便应允了封离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
他语气有些不悦,但因是姜真的消息,也没有多少怒意:“姜庭这小子……让他拦着阿真一点,他表面答应得好好的,怕是什么都没做。”
姜庭是不喜欢封离和姜真的婚约,但也不代表他就想让常素危当姐夫。
跪在阶下的暗卫不敢妄议皇储,低着头说道:“左相府里有动静,青夫人最近频频进宫,皇帝乐不思蜀,应该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常素危一点都不意外,反而笑了笑:“一个废物,要是能察觉到就怪了……让他们闹吧,总要有人第一个打破冰面,他们不做,姜庭也要做的。”
这样胆大妄为的话,暗卫听了,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面色如常地汇报道:“可要派人把封家之子……”
他做了一个刺杀的动作。
“不。”常素危和气地笑起来:“阿真想救他,就让她救好了,杀了他做什么?他死了,只会让她愧疚,成为她心里拔不掉的刺。”
一个人从死亡开始,缺点就会被逐渐遗忘。
而活着,才有犯错的机会。
常素危说道:“青夫人似乎一直打着让唐姝嫁给封离的主意。”
黑衣暗卫惊诧不解地看着常素危,不知道常素危是怎么看出来的。
封离已经是阶下囚,青夫人为什么要将自己千娇百宠的女儿嫁给他?
况且就算别人不知道,他们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封家沦落至此,几乎全是青夫人在背后推动。
为封家带来灭门之祸,又想把女儿嫁给封离,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举动?
“阿真还是太心急了。”
常素危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青夫人今日进宫,本来就是要为封离求情的,她又何必跪那么久……反正不管她跪多久,那人都不会知道的。”
他眼里浮现出点柔软和心疼的神色:“把我库房里那瓶药,拿去给姜庭,让他带进宫里。”
他站起身,将桌上的余下密报,一并点燃。
“既然如此。”常素危笑容温和,透着爽朗:“如她所愿不就好了。”
重瞳
封家的事表面上算是完了, 背地里却还在发酵,姜真不知道青夫人频频进宫是为了什么,却知道丞相府一定在背后暗动手脚。
她看得越清晰, 心便越萧索。
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她能做到的事, 少之又少。
姜庭进宫看她,从怀里摸出瓶草药,倒出药油,细细抹在她膝盖上,药油有些冰冷, 但当真好了不少,效果显著。
姜真问他药是哪里寻的。
他双腿盘着, 坐在她旁边, 笑嘻嘻地说道:“忘了, 可能是谁送的吧。”
姜真将毯子重新盖在腿上, 淡淡道:“这药油里有伏虎浆的味道, 是军中常用的烈药, 一般人难以弄到手,是常素危给你的吧。”
姜庭拿帕子擦干净手, 凑到脸上仔细闻了闻,闻起来只有股复杂的草药味, 脸上露出挫败:“姐姐怎么连这个都清楚,我都分不清伏虎浆的味道。”
“你小时候……”姜真捏了捏他的脸,眼里透出片刻思索:“伤好得慢, 我只能去求常家老爷子, 为你寻得这种药。”
不知道什么原因,姜庭小时候, 受了伤留在脸上,很多天都好不了。
历代做天子的,容貌有损也会影响君威,姜真担忧他留疤,也怕他长大后为此自卑,才想到常家的秘药。
常家两位长辈都是好人,只可惜走得太早,独留下常素危一人支撑偌大的常家。
姜真叹了一口气:“常素危提亲,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她并非要责怪谁,大错已经酿成,若不是有人包藏祸心,母亲又这样糊涂,光是常素危一人提亲,怎么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姜庭眼睛一转,躺倒在姜真的腿上,抬眼望着她,语气狡黠:“是常哥叫我不许跟你说的。”
姜真低头,捏他的鼻尖:“我可不信你。”
“你不信我!那去信封离好了,我看他嘴里也没几句实话。”姜庭恼起来,对上姜真恬淡的眼睛,又委屈地压着声音:“你就不能不成婚吗?”
“别说这些小孩子的气话。”姜真的手轻轻放在他脸上,温暖的香气若隐若现,熟悉又让他眼红:“你也该长大了,我不成婚又能怎么办,母后会甘心吗?”
活着便是身不由己,谁又能永远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她想顺从自己的心意,现实也从来不由她选择。
姜庭从喉咙里哼出细细的一声,哑着嗓子道:肆儿儿二吾九幺四七“阿姐,再等我些时日……我会让世间再无可以逼迫你之事。”
姜真在他上方,垂着眼睛睨他,闻言竖起手指,放在唇边轻嘘了一声:“别说了,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还好吗?”
“阿姐,你看看我,一定是流血了。”姜庭抬起脸,贴着她的掌心蹭了蹭,像一只撒娇的大猫,如儿时一般,眉眼间满是信赖和依恋:“好痛。”
姜真从不在有关他身体的事情上怀疑,信了他这句痛,拧着眉伸手解开了他的眼罩。
姜庭眼罩下那只眼睛和正常的眼睛完全不同,一个眼球里,竟有两个重叠的瞳孔。
他眼珠的颜色很浅,重叠的眼珠微动,有些可怕,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了,定要吓个半死。
因此姜真才让他戴着眼罩,只对外说他另一只眼视力不佳——但当年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后生的小皇子,天生重瞳。
重瞳并不是什么不祥的征兆,生在人身上,反而是一种吉相。
——传说重瞳子是天生帝王的象征。
但这种吉相对姜庭来说不是好事,因为他有一个一心想要长生不老,永享权势的皇帝父亲。
皇帝是如此厌恶和忌惮姜庭,姜真很多次怀疑皇帝是真的想亲手杀了他,只是不愿直接动手落人口舌罢了。
皇后生性懦弱,对姜庭也不亲近,把姜庭一个人丢在院落里,就像这样,在姜真的照顾下,像一株野草一般长大了。
偌大的世界,在姜庭眼里只是一方窄小的皇宫,他和阿姐像深海中的两只小鱼,相依为命,永远都不会破碎,也不会被分开。
姜真的拇指轻轻按在他眼睛下一点的位置,他睫毛下意识地颤了颤。
他的眼球下,有一道横贯到眼角的疤,像是有什么东西剜过他的肉,想要将他的眼珠子从眼眶里剔出来。
姜真触碰着那道疤,松了一口气:“没流血,快好了。”
姜庭勾住她的手指,声音从鼻腔里哼出来,轻轻的,像是在撒娇:“可我真的好痛,阿姐,你再仔细看看。”
姜真不疑有他,仔细打量着他的眼睛,他眼珠微动,两只瞳孔像是野兽捕猎时重叠在一起,专注地盯着她,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
这只眼睛现在好好的,但多年前差点就在皇帝的授意下被剜了下来。
姜真一想到这件事,胃里就泛起恶心。
不知道是谁和皇帝进言,说姜庭天生重瞳,之后必将掠夺大燕气运,取他而代之,瞎诌了一门转运之术,竟然要将姜庭的眼珠子剜了,配成药给皇帝吃。
姜真永远无法原谅皇帝,也永远不会将他当成父亲。
她微微攥紧掌心,敲了敲姜庭的额头,冷声道:“什么事都没有,快回去吧。”
姜庭瘪嘴起身,披上外袍,撂下一句:“封离已经被释放了,还不来给你磕几个头,好好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不过他就算把心肺皮肉扒下来,又能值几个钱,我也知道,他就是个白眼狼。”
“别乱说。”姜真无奈训他:“你为何总与他过不去?”
“我就是不想他和你成婚!”
姜庭蹭噌噌地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姜真,掩盖住眼底的戾气,软声求道:“阿姐,别和他成婚好不好,再等等我……到时候,你想去哪就去哪,这世间再也没有可以束缚你的东西。”
姜真走出来,声音轻飘飘的,一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里:“我本来就不会和他成婚了。”
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她怎么可能还和封离成婚?
姜真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间,院子里的槐花,不经意飘落在了她的手上,她保持着抬手,就这样看着那朵花,有些发怔。
秋色已经尽了,满地萧索,树叶都褪了颜色,这时候,怎么还会有花呢?
偏殿里,男人站在窗前,光错着窗棂打进来,照亮他美得不真切的面容。
他望着姜真的背影,冷清的面容里显出些迟钝的寂寥。
落在他肩上的白鹄,打破了一片安静,叽叽喳喳地开口:“你什么时候这么无聊了,你这躯壳里本来灵力就不多,还催动生机去开一朵花干什么?”
伏虺没有回应,神色冷淡。
“你!”白鹄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院子里小心捧着花的女孩。
姜真垂着头,孑然一身站在那里,平添几分冷清孤寂,仿佛只有她一人时,才褪去了温和的假面,完全属于她自己。
伏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不想让她一个人站着。
她也许更希望身边陪伴的那个人是封离,但他只能为她落下一朵花。
白鹄不懂:“你干嘛老待在她身边,再过两年她就要死了。”
它老神在在地细数道:“很快封离就要知道真相,造反打回京城了——就跟上一世一样,她一定会死,你还不如跟着唐姝,好监视封离,别让他在渡劫途中出了闪失。”
伏虺收回视线,看了它一眼,无声勾唇,比月色更清冷。
看他不应声,白鹄拍了拍翅膀,急了,脱口而出:“持清——你答应过我的。”
男人脚步一顿,回眸看向窗外,光影在他空洞的眼睛里折射,瞳孔里积着一层薄薄的,灰色的雾气。
他微微挑眉,声音不同于面对平时刻意的柔弱,像是空渺的余音:“我只答应过你,不会让封离死。”
白鹄咬着自己的喙:“这就够了,你也别做什么多余的事。”
再一看,伏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它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味,警惕地缩了缩脖子,望向窗外,大惊失色。
不知什么时候,少年依墙攀爬,坐在了院墙的豁口上,他脖子、手腕,都缠着绷带,看上去重伤未愈。
他长发高高束起,侧面被树荫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剑眉飞扬,双眸极亮,唇薄而淡,他腿垂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院子里的女子,晦涩道:“阿真。”
姜真被吓了一跳,心跳霎时漏了半拍,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双熟悉的金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封离一见她,眼圈和鼻尖就有些泛红。
他的神情,有些阴沉,还有些不自然,姜真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脸色白了白,真是要被他吓死了:“你怎么还敢翻宫里的墙!”
南军统领宫廷侍卫,拱卫王城,也就是说,如果封离在宫里被发现,会直接被扭送去常素危面前!
姜真以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他们俩要是遇上,绝对要出大事。
封离的语气有些轻:“不会被发现的,那些侍卫武功都不如我。”
她脸色苍白,惊魂未定,但再见到他,还是忍不住上前了几步,担忧地看着他缠满绷带的手。
封离低下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神色晦暗不明。
姜真站在墙下,封离坐在墙头,这样的高低,她没有注意到封离的表情。
“上药了吗?”她欲言又止,眼里挂着忧虑:“太医……如何说的?”
他黯淡的金色瞳孔里,只噙着她的身影,神思难辨。
封离停顿了片刻,复又若无其事地勾唇:“无事,只不过是被挑断了手筋罢了。”
当然
姜真抓住他的手, 脸上闪烁着不解:“怎么会?”
就算是诏狱也不能动这样的私刑,谁这般狠毒,竟是要毁了他全部。
她抬头, 正好望见封离眼里晦暗的光, 漂浮不定, 掩着厚厚的阴影。
姜真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缩回手,后退了几步。
诏狱不会平白无故下这样的狠手,这背后定是有人授意为难,会不会是母后做了什么……?
她慌乱地看着他,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封离却将手放下, 语气平淡:“都已经过去了。手托贵人相助医治, 活动无碍。”
姜真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眉宇间拢着淡淡的愁意。
封离却不再提这事, 从墙头跳了下来, 将她拽进怀里紧紧抱住。
他眼眶发红,手臂力道那样大, 像是要把她骨头捏碎,死死地抱着不肯松手。
少年的肩微微颤抖, 声音却冷得不可思议:“阿真……殿下,我只有你了。”
他的拇指扳住姜真的脸,她的脸堪堪只有他手那么大, 乖巧地被他捧着, 嘴紧抿着看着他,眼里满是纯粹的忧愁。
封离只觉得心脏像是被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 又酸又痛。
往事浮现,他拨开她的长发,姜真的一如之前脸平和秀美,却因为他的事满是疲惫。
忧虑让她显得清减。
他和姜真订亲那天,曾隔江见过一面。
而姜真不知道的是,那天傍晚,常素危曾避开姜真,悠悠挡在他面前。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闪烁着戏谑,声音柔和:“你配不上她。”
他一语成谶,姜真如今这样憔悴,全是因为他,他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条命,给不了她任何东西。
他心若刀绞,可另一面,却是青夫人别有深意的眼神。
左相表面上执掌大权,实际却完完全全是青夫人的傀儡,真正做主的是背后这个心机深重的女人。
青夫人为他找来了治手伤的灵药,他不相信有人会莫名其妙地示好:“你为什么要帮我?”
那个女人将筹码放在他手上,意味深长:“良禽择木而栖,王业须良辅,你封家一家死得何其无辜?君难道真的没有半点报复的想法?”
封离牙关打着颤。
他能报复谁,下令抄了封家的是天下的皇帝,他还能报复谁?
青夫人要他反。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封家世代从戎,边关还有不少旧部,他只要想办法远离京城,活着到边关,重新收拢旧将士兵,加上左相里应外合……
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皇帝已经是一只纸老虎,只要一点火星,就能摧枯拉朽。
他不是不恨。
封家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像利刃一般,一刀刀剜在他心头,他的爹娘,他的姐妹,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失去生命,而下令的人却只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
他的手筋骨曾经断尽,如今接上,也疼得蚀骨,但这疼痛让他感觉自己清醒地活着。
“我身若浮萍,没什么本事,唯有一个本领,就是观人面相,我看,君有帝王气运。”
青夫人向他微微俯身,说道:“我愿倾全力助君成就大业,唯有一个条件,小女顽劣,还望你事成之后,多多照顾她。”
封离知道她的女儿,那个叫唐姝的姑娘,看上去天真无邪,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应当不难应付:“好,我答应你。”
她直白地说出自己有所求,封离反倒相信了她一分。
青夫人唇边勾出一丝浅笑,嘴唇张合,对他低语。
她对他说完,盈盈道:“皇后做的事情,公主殿下心知肚明,却无颜对你说出真相,想必现在对封公子愧疚至极……你可不要白白浪费了这份情谊。”
封离的面上骤然空白,眼神却像针一般刺向了她。
青夫人泰然自若,轻咬着说出‘公主殿下’时,仿佛在嘲笑着什么,并不将姜真放在眼里:“以公主殿下的才智,运作一番,为你博得一个戍边赎罪的机会,并不困难。”
“封公子。”
她看着封离脸色大变的样子,自顾自地笑起来:“我说难听点,你家的灾祸,皆由她而起,就算她无心酿就事端……”
“——你心中现在念着她,想到你父母的在天之灵,难道不会痛吗?”
眼前光影晃动,姜真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小心翼翼地伸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她的手柔软温暖,他身体冷得像座僵硬的冰雕,而她是他能感觉到的、唯一的温度。
他们俩在月光下几乎重合的影子,被摇晃的树影横贯,碎了一地,面目全非。
封离闭上眼,不愿直视她的面容:“我……想离开京城。”
姜真愣了愣,语气温和平常:“我会想办法。”
她退了一步,推了推封离的肩膀:“快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被发现就难办了。”
姜真语气一切如常,神情也是温温淡淡,听不出什么其他情绪。
封离心里却心虚地生出冷意,想要回头再看她一眼。
只那一眼,姜真站在院中,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除此之外,没有异常。
等他离开许久,院子里寂静下来,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哽咽了一声,又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捂住声音,察觉到手心的冰冷僵硬。
她温和、平淡的表情像是僵在了脸上,无法再变换其他情绪。
正是因为了解彼此,所以无能为力、不由自主地难过。
她抿了抿唇,在院子里站了很久,转身拂袖而去,手腕被人骤然被扣住,力道不重,却让她动弹不得。
风骤然大起来,夹杂着碎叶的风掀起她的袖口,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羽毛。
她抬起头,目光从来人的脸,从上到下,扫视到他抓着她的,清瘦的手。
“做什么?”
她说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别开眼神,挤出一丝平常的笑意:“哦,我忘了和封离说你的事情了。”
她近日脑子有些乱,是真的不记得还有伏虺的事了,不过封离既然还有这一房的亲人,她没有理由不告诉他。
还是再过几日,写信向他说一声吧。
伏虺一哂,言辞并不强烈,却是与平日语气不同的认真:“他在利用你。”
她听见了,甩开伏虺的桎梏,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伏虺说道:“你知道。”
“你生什么气?”
姜真没有回答,反而回眸认真地看了伏虺一眼,肯定道:“你生气了。”
伏虺脸上情绪淡淡,表情一贯温和,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生气了,听到姜真的话,也只是轻轻一笑。
“你知道他在利用你的情谊,难道不生气吗?”
伏虺不清楚为什么要站在这里,陪她说这样的话。
凡人的朝生暮死,荣华富贵权力,爱恨情仇,对于漫长的生命来说,渺不足道,她的爱恨,纠结,甚至痛苦,对他来说,都是难以理解的天壑。
无论多深刻的记忆,多切骨的爱恨,几百年、几千年之后,都了无痕迹,和脚下的泥泞,壁上的灰尘,没有任何区别。
姜真和他对视,眼里像冬季里漫长的雨,彻骨、潮湿而冰冷,朦胧地润湿了眼球。
她看得那么明白,封离一开口,她就清楚他在想什么,她只是难过,未曾有一丝埋怨。
可他此刻,却在因为她的难过而难过。
伏虺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晦涩:“他不值得你这么做。”
他面上明明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纪,神情却带着淡淡的怜惜,仿佛她只是让他担忧怜惜的孩子。
伏虺用毫无波澜的语气戳破她的逞强。
姜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身体靠着廊柱,慢慢蹲了下来:“什么才是值得?什么才是不值?”
她知道封离的意思,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但她能指责他不该吗。
他家破人亡,难道是他的错?他想为自己做打算,也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错处。
错的是她的母亲,是背后推波助澜的人,但她又能怎么指责生养自己的母亲?
“我不知道。”
姜真蹲在地上,低着头,泪水沾在她睫毛上,冰凉地掉在脸颊上:“我只是真的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从未有人教过她,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是错的。她凭着自己的直觉,跌跌撞撞摸索到现在,走到了她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岔口。
没有人告诉她,做错也是可以的。
所以她只是笨拙地拼凑着破碎的一切,妄图将眼前填补。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落下来,啪嗒落在脚下的土壤里。
“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我不想哭……”
但情绪被人掀起一个角,骤然就卷起风波,她控制不住地难过。
有人单膝跪在她面前,轻轻将她狼狈的碎发,一点点理好,又拂去她的泪水。
姜真没有动作,也没有反抗,任凭伏虺冰冷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睫毛轻颤,眸光湿漉漉的
伏虺出神地望了她半晌,嘴唇微动,他的肢体比想象中还要僵硬。
姜真冰凉的眼泪包裹着他的指尖,潮湿柔软,五感像是凭空被放大了千百倍。
他轻声开口,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灰蒙的眼睛没有落在任何地方,却又包含着不容拒绝的力道:“那就不要想了。”
“你可以什么都不做。”
他俯下身子,半揽过她蜷缩的身体,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给你想要的一切。”
姜真木然地看着他,半晌,突然叹了一口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真会开玩笑,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
看着伏虺的眼睛,她仿佛被烫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脊骨爬上一点冷意,她身形微顿,将心里那点异样驱散。
“你告诉我,我就能为你做到。”
伏虺定定地看着她,声音轻柔。
若其他人说这样的话,姜真只觉得可笑,但伏虺用着这样的神情说这样的话,却让她觉得害怕。
未干的泪珠顺着她的脸庞的弧度,缓缓流过湿润的脸,冰冷刺骨。
姜真不自然地勾起唇,笑得很是勉强,想将这个话题含糊过去:“我若是想长生不老,当天上的神仙呢,你难不成也能为我做到?”
她随口胡诌了几句,想借此打消他奇怪的念头。
没想到伏虺跪在她面前,脸上露出一点温和又古怪的神情。
姜真惊然察觉,她已经和伏虺独处了很久,四下却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走过,看不见侍卫和侍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诡异极了。
伏虺轻叹,手指不轻不重捏住她的脸,将她走神的视线扳了回来。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钻入她的脑中,疼痛到发麻。
他微微笑起来:“当然。”
花灯
伏虺说话时的吐息, 如同冰冷的蛇鳞,游走过她的手、胳膊、脖颈,像是一种刻意的纵容和引诱。
姜真怔怔地盯着他, 含着雾气的眸子失神了片刻, 打开了他的手, 声音冷淡:“……别拿我寻乐子。”
伏虺不在意她的抗拒,弯下身子,手臂环绕着她。
男人的长发倾泻下来,贴着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战——抱着她的, 不像一个人的身体。
伏虺的脸上显现出某种陌生的,她不熟悉的气息。
他轻声在她耳边低语:“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点。”
她嗅到了伏虺怀里清淡的气息, 才惊觉他们离得这么近。
伏虺抱着她, 动作轻柔, 像是在呵护着世间最华贵的珍宝, 怕把她惊碎, 手却稳稳地钳制住她的挣扎, 让她动弹不能。
姜真放弃挣扎,眼里浮现出匪夷所思的神色:“为什么?”
伏虺避而不谈:“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包括爱。”
他看着她的眼睛,好似突然领悟了些什么重要的诀窍。
他可以爱她, 比这个世上一切不真诚的人都更爱她,除了他,也没有“人”能做到, 不是吗?
唐姝的母亲青夫人, 苦心经营,只为了给唐姝的未来和幸福铺路。
而她的母亲, 只把她当作一枚随意搬弄的棋子,像一株金灯藤紧紧攀附在她身上,吸尽她的骨血。
她寄托情意的少年,会因为权力而放弃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
如果一切按部就班地发展,一年后封离谋反,以屠城威胁她说出姜庭的下落,她才会彻底心死,为了保住满城百姓自刎。
她那么真诚地爱着每一个人,却永远无法得到相同的回应。
凡人身处俗世之中,受种种困扰,就永远不可能将她放在第一位。
但是他可以,只有他可以。
他可以当她的母亲,她的朋友,她的爱人。
无形的、巨大的窒息感涌上肺腑,姜真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灰蒙蒙的眼睛里,不复淡然沉静,透出血一般噬人的红色。
她眼睛里是茫然的神色,嘴唇张了张:“你说你爱我?”
伏虺还没有说话,她笑起来。
姜真语气里含着复杂的自嘲:“你不是爱我,你只是怜悯我,伏虺,你是不是没有爱过人?”
伏虺没有说话。
他确实不懂什么是爱,更别提“爱人”。
她望着他,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和他有些瘆人的瞳孔直直对上:“怜悯不是爱,只是人的本能。”
“伏虺,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她语气蕴含着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也不需要谁的爱。”
姜真被他抱在怀里,像是很小的一团,柔软、孱弱。他看到了她所有的彷徨、挣扎和痛苦,却无法真实地触碰她。
伏虺垂眸,浓密纤长的睫毛将眼中神色全部遮挡,只余下透不进的,混沌的光:“对不起。”
“没关系。”
姜真觉得修道之人大抵心思单纯,况且他还活不了几年了,说话才会这么夸张:“你与其和我说这样的空话,不如好好练功,让自己多活几年,太医说你的身体像个漏风的筛子。”
伏虺顺势抵唇,轻咳了几声:“我身子向来如此,已经药石无医了,生死有命,殿下不必为我担忧。”
……她根本没在担忧他。
她还是觉得伏虺身上,有股让她不舒服的气息,有种被蛇缠上的感觉,无声无息,但是致命。
姜真推了推他的胸膛,小声说道:“你别离我那么近。”
他听了抱怨,移步站起,还紧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的身子扶起来。
他不愿意放手,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手心被她染上一点温度:“殿下,今晚不去想其他事,好吗?”
姜真全身上下都柔软得像是一捧水,唯独嘴很硬。
“我什么都没想。”
他神情愈发温柔,眼神透过高墙,听见了远处细碎的爆竹声,这在平时是没有的。
姜真也听到了:“平日里都有宵禁,上元附近三天,不用遵守宵禁的规矩,外头会热闹些。”
“殿下想看看吗?”伏虺说道。
“我在禁足。”
姜真无言以对,而且她也没有那个心情凑热闹。
伏虺牵着她的手,缠绕着她细细的手指,冰凉而微妙。
因为身量不同,她的手比伏虺小得多,伏虺的手几乎比她长一个指节,把她握在手里,还会轻微地晃荡。
他晃了晃她的手,声音柔软得像是在撒娇:“殿下,是我想看。您施恩布德,就让让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伏虺唇色殷红如血,仿佛下一秒就要咳出来,她看着他那张苍白又美丽的脸,终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伏虺一点点攥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周围的景色跟着一步一换。
姜真若有所感地回头,低声道:“我好像听见了很大声的鸟叫。”
伏虺语气平静:“殿下的院子里,怎么会有鸟?”
姜真也怀疑是自己幻听了。
但这声鸟叫真的很尖锐,也很洪亮,已经有点刺耳了。
姜庭之前还和她说,在她院子里看到了一只大鸟。
伏虺余光看见她的神情,眉梢柔了几分,原本淡漠的神情,转化为一种无声的柔软。
他捂住姜真的耳朵,手上的薄茧冰凉地贴在她耳廓,他低下头,手圈着她,像是一个拥抱。
“闭眼。”他说。
姜真闭上眼,又重新睁开。
伏虺背后的夜幕里,绽开一朵比一朵更绚丽灿烂的烟火。
她愕然地望着他,眼里倒映着天际、星辰和璀璨的光。
伏虺在刹那,心中一动。
紧接着,又是无数道彩光拖曳喷出,染得夜幕流光溢彩,燃烧殆尽的白烟,像是云雾一般在身边流动。
姜真缓慢地眨了眨眼,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才统统涌入耳中。
她站在汹涌的人潮之中,擦肩而过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小孩从大人们的间隙中钻来钻去,时不时推了这个,搡了那个。
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人语喧哗,与高墙后一片死寂的皇宫,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姜真怔怔地走入了人间。
伏虺和她安静地穿过这条街道,灯笼在门匾上摇晃,投在他们俩身上,是一圈朦胧又奇怪的光。
上元节游街看灯,是历来的习俗,街上几乎人人都戴着面具,前呼后拥。
伏虺侧过脸看她,不知何时停在了一家首饰摊前,拿起上面挂着的彩绘傩面,随手放在了她脸上。
姜真说道:“很丑。”
“不丑。”伏虺说道,手指剐了剐她的面具:“戴着,可以给殿下驱邪去晦。”
姜真将信将疑地摸着脸上的面具,宽大的面具几乎遮挡了她的整个脸,只露出眼睛处的两个洞。
她站停在小摊的铜镜面前,光滑的镜面倒映出她脸上的面具,看不大清楚,只看见黑黑红红的,像是一张鬼脸。
“……”
姜真重复了一遍:“好丑。”
卖面具的摊贩是个和气的大婶,闻言探出身子。
伏虺在她后面说道:“她年纪尚小。”
“噢噢,啊呀,小孩儿说话,莫怪莫怪!”她双手合十,拜了两下,对着姜真解释:“这可是圣祖。”
大燕修仙之风盛行,各门各派的,只会拜自己祖宗,拜神的并不多,姜真没听说过,觉得这可能是某种民间信仰。
她没在意,脸凑近了一些铜镜,映出脸上面具的纹路,那黑色,竟然是一片一片细致画就的蛇鳞,而红色,是面具上勾勒的眼睛。
伏虺在她身后,俯下身帮她调整了一下面具的系带,语带迟疑:“真的很丑吗?”
姜真吓了一跳,细看倒也不是丑,就是吓人,她摇摇头,嘟囔道:“……为什么是蛇,这不是神仙吗?”
那边的傩面老板又卖出去一张面具,心情好好地转头回来:“圣祖化生万物,自然是人首蛇身喽,小妹子,你没听过吗?”
姜真拖着长音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这样宽大的面具,倒是很有安全感。
伏虺支着脸看她,转移她视线道:“殿下喜欢什么样的灯?”
姜真果然被他的话轻松转移。
来都来了,她放下悬着的心,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琳琅满目的花灯,她没怎么见过,只觉得都很新鲜。
她想了想,说道:“那个兔子的吧。”
她看见唐姝养过兔子,养得又肥又圆,雪白蓬松的毛都炸开了,看上去手感很好,她也很想养只兔子,或者鸟什么的,但她连自己和姜庭都养不好。
伏虺给她买了一盏兔子灯,提在手上,苍白劲瘦的手指抓着灯竿,上面青紫的脉络都清晰可见,看上去很脆弱。
姜真的目光不由得从花灯放在了他的身上。
伏虺一无所觉,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兔子灯的灯芯,兔子像活过来一般,灵活地动起来。
里头的灯芯摇曳,光晕从白色的灯纸里透出来,映出梦幻般的景色,小小的花灯里,仿佛放进了整条繁华的东街。
灯影里花灯如海,川流不息,再放大些,就能看到街上格格不入,相对而站着的一对男女。
“殿下,看。”
“街头街尾,不过一盏灯罢了。”
伏虺的声音在一派敲锣打鼓中,仍然清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世上,远有比此处更大的地方。”
伏虺的声音很慢,很轻柔地在她耳边响起:“皇宫之外,尚有旷野,人间之外,也还有天地。”
“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不愿想的事情,不必逼着自己去面对。”
他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的。”
她不愿做的一切,他乐意效劳。
他将灯柄放在姜真手上,让她亲手提着,兔子灯两爪活灵活现地动起来,里头攒动的影子,和背后热闹而繁华的街道交相辉映。
有人在大声起哄:“要放花筒啦。”
他看着她,浅勾的唇角,含着比任何时候都真实的笑意,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天地之间:“殿下,很美。”
他专注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在说这人间很美,还是说什么别的。
姜真迷迷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视野越发朦胧起来,生出一层厚重的水雾。
她的眼泪流得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声音,甚至没有一点表情,所有的水痕,都被掩盖在那张面具之下。
花筒的引线被点燃,发出刺耳的哗啦和轰鸣声,巨大的烟火在天幕燃烧,周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和雀跃声,地上未燃尽的滚滚浓烟,铺得街道像是仙境一般。
她轻声说:“你说人间之外,是什么模样?”
她知道人间之外尚有仙界,凡人修道的最终目的,就是羽化登仙,谁也不知道仙界是怎样的福地洞天。
但姜真自言自语:“我觉得,不会比这里更美了。”
留恋
姜真这晚没有辗转反侧, 而是做了个好梦。
柔软的被子盖在她身上,有股清冽好闻的味道,她第一次睡得这么安心。
伏虺坐在她床边, 用桌边的绢纸叠了几下, 他这身子里没有多少力量了, 但借符咒的力量,还能让她睡得安心一点。
绢纸在他的手指间翻折,他想了想,折出了一只兔子的形状,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纸兔子叠好, 趴在姜真的头上,散发出微弱的光, 前爪蹬了蹬, 俯下不动了。
他是不用睡觉的, 这身体不过是寄托他一点力量的躯壳, 用尽仙力, 自然会长眠。
伏虺将折成兔子形状的符咒放好, 退开一步,脸色更白了几分, 仿佛透明。
他掩住唇,感觉到喉咙的咸腥。
白鹄看伏虺从姜真睡着后, 就一直待在她的房间,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思,它想单独和他说话也没有机会, 只能愤怒地冲出来。
“你你你你你!你都这个样子了, 还浪费仙力。”它龇牙咧嘴地啄伏虺的手,反挨了伏虺一弹指, 滚到了床沿,又爬起来,委屈得不得了。
伏虺两指捏住它的喙:“别吵醒她。”
白鹄气不过,只能妥协地扇动翅膀,接着一声嗡鸣,他们的声音被隔绝在床上挂的纱帘之外。
“你到底想做什么?”白鹄不满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封离和女主好不好!”
伏虺轻眯着眼睛看它:“封离很好,死不了。”
“这是死不了的问题吗?”白鹄说道:“我是让你下界来看着他的,不是让你看着——这个……”
它目光复杂地望向床上蜷缩的少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我做什么,”伏虺神色自若:“还不需要和你说。”
他说得淡定,白鹄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在了身上了一般,昂着头,全身羽毛都根根竖了起来,僵硬又警惕地望着他。
伏虺的目光根本没有放在它身上,只是淡淡地望着姜真柔和平静的脸。
白鹄又害怕,又恼怒:“你这破身体很快就要消散了……到时候也护不住她,做什么无用功。”
“她命该如此。”
它飞起来,盘旋到横梁之上,站在了伏虺够不到的地方,居高临下地唠叨:“你被锁在瑶池这么多年,应该再清楚不过。”
伏虺语气淡淡,像是没听到它的话:“你为我塑这具身体的时候,是不是用了凤凰族的真血?”
白鹄听他的语气,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直觉没什么好事,迟疑了半晌才回答:“对……怎么了。”
祂的力量太霸道,要降临人间,一般的躯体根本承受不住,凤凰一族作为上古妖仙,受万火淬炼,至阳中诞生,力量虽然称不上最强,但世上没有比它们一族更坚韧的了。
它为持清捏造躯体时,便是以瑶池中一滴上古的凤凰真血为核心的。
但哪怕是凤凰真血维持的躯体,被祂降身之后也毁得百孔千疮,如果没了凤凰真血,怕是撑不过一日。
白鹄想到这里,突然尖叫起来:“不行!!”
它望着伏虺看向姜真的眼神,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几乎吓得要昏死过去。
“你怎么能把凤凰真血给她?”白鹄绝望又焦急地扑棱着翅膀:“她不死,就全乱套了!”
“她凭什么要死?”伏虺看着它的眼睛。
白鹄被他问到,一时也说不上来一二,讷讷道:“她不死,气运之子怎么相爱,我怎么重新掌管世间气运?有了她,你觉得封离还会选择别人吗?”
不可能。白鹄很清楚封离这人,冷心冷清、薄情寡义,但姜真绝对是他在所有可以利用的人里最爱的一个。
他上一世都可以为了复活姜真把女主逼死,这一世姜真要是活着,它都不敢相信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伏虺不置可否。
白鹄闻言,大叫起来:“持清!你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辈子,只要她还活着,封离就会和她纠缠一辈子,不死不休!她就算活下去也不会开心的。”
光晕黯淡地映在他脸上,伏虺微微启唇,面上没有表情,半晌:“那就让她自己选。”
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他只是要给她可以选择的机会。
白鹄还要闹起来,不让他动作。
伏虺轻轻叹了口气,轻而易举地捉住它的身体,语气渐冷:“天道或许本来就不该生出过于天真的意志。”
千百年来,祂与天道共处,天道从来都只是一片混沌。
直到世界因为封离的胡来而重置,祂才发现混沌中生出了自己的意志。
——这意志弱小、天真且自我,但让持清觉得很新奇。
新生的天道愿意分出自己的一半力量,请求祂帮忙拯救这个世界。
祂并不在意这个世界会不会因为气运之子的胡来而毁灭,因为祂本就已经不处在命运之中,世界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不会影响祂。
但祂还是答应了,所以祂见到了姜真。
她很坚强,也很脆弱,很聪明,又很胆小,她是不一样的。
于庞大的命运里一个渺小得微不足道的凡人,落在祂心上,却是一朵沉重的花。
姜真说得对,祂现在的确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祂不允许别人越过祂折花。
“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天道在他的钳制下瑟瑟发抖:“你出尔反尔,会被反噬的,你虽然拿走了大半我的力量,但是不完成交易,天道也不会被你轻易掌控!”
“封离不会死,我们的交易就结束了。”伏虺淡淡:“你想多了,我从来都不需要你的力量,只是无聊罢了。”
祂要天道有什么用呢?
——祂又不关心这个世界如何。
伏虺捏着化作鸟雀的天道,手指微拢,天道尖叫了一声,竟被他从鸟雀的身体里被逼了出来,化作一团朦胧的光点。
天道没了形体,迅速消散在空气里。
伏虺借了本源的力量,将天道的意识和本体剥夺开,意志大概会回归瑶池,而失去了意志的白鹄,只留下天道最初的模样——一片混沌。
寝室内恢复了一片死寂,伏虺撩开纱帐,姜真睡得还是很安稳。
伏虺放低身子,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手上冰冷的温度让她微微蹙眉,但额头上的符咒还在发挥作用,让她迟迟没有醒过来。
她的唇泛着漂亮的颜色,很淡,又很柔软。
伏虺脸上透着耐心,低头亲了亲她的脸。
他可以剖开自己的心脉,将凤凰真血给她,也可以直接与她口齿相接,传递血脉。
但他却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眉梢、她的眼睛,无关任何,他只是别有用心地,想借着一点借口,靠近毫无察觉的她。
温柔的吻落在姜真唇上,如同水面上荡开的一点涟漪,蜻蜓点水般拂过她的唇珠。
伏虺顿了顿,极妍尽态的脸上露出病态的神情,仿若呢喃:“对不起。”
他记得姜真惊诧的神情,也记得她冷漠的话语。
她不喜欢。
所以他要道歉。
伏虺的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她的脸庞,呼吸纠缠在一起,他听到了她体内血液流淌的声音,仿佛和他连在了一起。
他低头再次吻在了姜真的唇上。
姜真的唇因为密不透风的吻而难以呼吸,微微张开了一点,伏虺顿了顿,舌尖勾缠。
伏虺的喉骨一点点裂开——凤凰真血顺着亲吮,没入姜真的身体。
失去了凤凰真血的身体,终于再也压制不住体内肆虐的力量,伏虺面色惨白,逆光中的身影冰冷,像是被光线割裂开来,显现出内里真身的影子。
他的眼睛由浅淡的灰色变得血红,颜色沉沉发黑,唇舌间的交缠让他维持的形态若隐若现,极力地克制之下,姜真仍是被他窒息缠绵吻得皱起了眉头。
伏虺仿佛一无所觉,还要吻得更深,舌尖像冰冷的毒蛇,在她的口腔缠绕、游走,控制不住地掠夺着她的气息。
腥甜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带着淫靡而隐蔽的情愫,伏虺放开了她的手,舌尖还滴着新鲜的血液。
姜真脸上浮着不自然的绯红,唇瓣微启,水润光泽,嘴角渗出暗红的血色。
“哈……”伏虺抬手摁住自己的额头,过了许久,眼睛才恢复之前的灰色。
他深深凝视着她,目光难以描摹,最终却只是低下头,从额头吻下去,在她湿漉漉的紧闭着的眼睛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充满留恋。
——
姜真好像睡了很久很久,醒来时,周围还是静悄悄的。
她明明好好睡了一觉,却没有半点松懈下来的感觉,身上像是被碾压过一般,哪里都泛着疼痛,像被火烧过一般,皮肤隐隐发烫。
她从床上爬起来,穿着中衣跌跌撞撞走到梳妆台前,感觉到自己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姜真怔了怔,回头从被褥上摸索到了那个掉下来的东西,是一只纸折的兔子。
她怔忡着看着这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身上的纸兔子,发了一会呆,突然想到了伏虺昨日给她买的那盏兔子灯。
她披上外衣,犹豫再三,想到这可能是伏虺折的东西,将纸兔子放在了梳妆匣里,没有扔掉。
但她心中生了一点恼意,这人看上去一副什么都好说的模样,实际我行我素,不会趁着她熟睡站在她床边看她睡觉吧。
光是想想她背后都要开始发毛了。
但她走出宫殿,并没看到伏虺的影子,偏殿空无一人,她喊住扫洒的侍女:“他人呢?”
侍女歪了歪头:“殿下,什么人呀?”
姜真蹙眉,目光扫过偏殿,示意道:“我回宫时带回来的那个人。”
侍女更迷茫了:“殿下,你回宫时除了侍卫,没有带什么人回来呀。”
姜真不由得愣在原地。
侍女没有理由骗她,她平静地招来另一个侍卫,将刚刚问的话重新问了一遍,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姜真走到偏殿面前,望进里面,纤尘不染,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宛如一场梦境。
她恍惚地站了一会,分不清她现在是否身处梦中。
过了很久,起了些急风,身后的落叶沙沙飘过,姜真回过神来,回了自己房间,从梳妆匣里重新拿起那个留在她身上的纸兔子。
姜真释然想开,伏虺是修道之人,难免会些奇异的术法,抹去他人记忆应该也不是难事。
可他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不是要寻亲吗?
姜真蹙了蹙眉,伏虺好像连封离都没见到。
她将纸兔子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光透过绢纸映在她脸上,就是个很普通的纸折兔子,没什么特别的。
她踟蹰片刻,心虚地将纸兔子展开还原成绢纸原本的样子,想着他会不会在上面留了话。
但皱巴巴的绢纸上,什么也没有,只是空白。
她抿了抿唇,观察着绢纸上的折痕,她对刺绣女红不精通,手倒还算灵巧,顺着纸上的折痕,又将兔子给折了回去。
姜庭天天给她请安似的,到点就往她宫里跑,她听了外面的动静,将兔子放回了匣子里。
“阿姐!阿姐!”
姜庭在外面,并没有进来,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树上:“看,我说的吧,我上次明明看到了你院子里有只好大的鸟。”
他手里捻着一根白色的羽毛,光洁无比,不像是从鸟雀身上掉下来的,反倒像是工匠雕琢出来的珍品。
姜庭一个没拿稳,那羽毛便轻飘飘地落下去,从姜真眼前拂过。
她眼前看到的明明是一根羽毛,落到她手上,却成了一朵小小的槐花。
姜庭咦了一声,奇道:“现在又不是花期,你院子哪里来的花啊。”
不止这一朵。
姜真仰头,发现树影晃动,飘零的落叶间,夹杂着一朵又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花瓣浮动着清浅的气息。
姜真额角轻轻地跳了一下,仿佛在纷纷扬扬洒落的花瓣里,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坐在树下,身子并不完整,像是破碎的残骸。
姜真向前走了一步,视线清晰起来。
她面前什么都没有。
姜庭跳下来,想帮她拂去肩上落的花瓣,姜真却犹如翩然飞掠的鸟,转身望向一个方向,正巧错开他的手。
他顿了顿,将手放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常素危长身而立,身着劲装,一派简单。
姜庭在心里轻嗛,看着素净,实际处处是精致,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能不着痕迹地在阿姐面前蕴藉风流模样!
常素危长得好看,人也爱打扮,即使穿着官服,也掩不住华贵的气质,姜真走到他面前,有些诧异,感觉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他眨了眨眼:“今日我在宫内当值,来看看你。”
姜真还没说话,姜庭从她身后冒出来,呛声:“常哥,葛阳宫可不在南军巡视的范围内吧。”
常素危微微一笑:“所以我是特意来看你阿姐的。”
姜庭拉下脸,盯着他不说话。比起封离,他更担心常素危成为他的准姐夫。
封离就算了,姜庭看出来阿姐虽然有几分喜欢他,但他们如今已经不可能了。
常素危不一样,常家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常常帮扶姜真,姜真一贯看重旧情,又心软得要命,常家长辈死后,京中隐隐传出常素危天煞孤星的流言,她也一直和常家正常来往,常素危和姜真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互相信任,到现在常素危还在帮姜真暗中做事。
姜庭秉信利益比真情更靠得住,常素危和姜真不仅是朋友,还是盟友,这关系比情人还牢靠,不得不让他警惕。
就像姜庭明明知道,封家的事,常素危绝不那么清白,表面上却无可指摘、干干净净,他只不过恰好透露出提亲的意思,被人知道了而已,他只要装出无辜的样子,姜真绝不会怪他。
姜真看了姜庭一眼:“你先去我屋里歇着吧。”
姜庭“啊”了一声,眼泪说来就来,含在眼里,要掉不掉的样子:“阿姐,你要背着我说悄悄话。”
常素危的视线越过姜真,和姜真背后的姜庭相交,他面色不改,用眼神示意他滚蛋,眼含嘲笑之意。
姜庭,你这么大的人,已经不适合装可爱了。
姜庭用眼神回过去,阿姐把我当孩子,你嫉妒也没用。
姜真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他们的眼神官司,推了推姜庭胳膊,哄他:“我要说些正事,没什么意思。”
常素危立刻收回眼神,笑眯眯地说道:“就是,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
姜庭咬着牙跑了,常素危笑出声来,又正了正脸色,表情淡下来:“左相在各郡以府兵名义蓄养私兵,流水颇大,朝中怕是有不少人已经察觉到,甚至向他投诚了。”
姜真蹙眉:“不用管他,我只是有些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对封家动手。”
“谁知道呢。”
常素危勾了勾唇:“我听闻青夫人颇有些异处,可以预知未来,断人面相,皇帝也是因此才这般宠爱她的吧,说不定她忠心耿耿,看出了封家的不凡之处,要替皇帝剿灭未成形的危机。”
常素危像是说了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她忠不忠心先不提。”
姜真转身,叹了一口气:“你难不成也信了封家会谋反?封家早已交还兵权,旧部都在边远之处,就算有这个心,也很难实现。”
皇帝随心所欲,根本不懂得权衡利弊,封家有功之臣,就算真的有异心,调动联系旧部也需要很长时间,根本不必做得如此之绝。
如今封家一倒,君威大损,还寒了人心。
常素危走到她身边,竟然已经比她高出两个头有余,他笑的弧度都不偏不倚,就是纯粹的漂亮,有些微卷的黑发编在身后,黑绸一样的头发里,点缀着亮亮的珍珠,好看又不刻意,只是他想要展示讨好的那个人,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
姜真说:“封家的事……”
“抱歉,封家这事发生得太急,我怕吓到你,没能及时和你说,再想发过去,你已经离开回宫了。”他立刻接上姜真的话,脸上浮现出一丝歉意:“你回宫之前给我发的信,我昨日刚刚收到,里面托我安排他离京,我差不多已经打点好了。”
“封家那位少爷,不日就能离开京城。”
“多谢。”
姜真知道他没有完全说实话,但也没有和他多纠结这事。她和封离尚有婚约在身,常素危就不可能在明面上提亲,只是母后会意,说来也是尴尬。
“只是。”常素危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边关封家旧部众多,封家那位少爷去了边关,会不会……”
他长身玉立站在她旁边,一张精致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无辜的表情:“封离要是有了异心,岂不是让你难做。”
他说的事情,姜真不是没考虑过。
姜真不意外:“他心有怨怼,也是正常的。”
常素危观察着她的表情,看她表情没有多少难过,便不再提封离的事情,轻声道:“青夫人最近动作频繁,我觉得,近日可能就会有些水花。”
“无事。”
姜真侧过脸,抓过落在脸上的小小槐花,心中却想着别的事,伏虺到底为什么不辞而别,他病成那样,还能去哪里?
平和的盛世终究是维持不住的假象,封家的事像一把利刃,将自欺欺人的薄纸横贯割开,京城的百姓在上元节尚能有片刻喘息娱乐,可城外的流民,连谷子都吃不到一粒。
大燕需要新的帝王。
她说:“让他们反吧。”
他们不反,姜庭如何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
信任
姜真记得晕过去之前, 持清身上危险的气息,隐隐不悦,像是生了气。
再次醒来, 恍若隔梦, 持清还是坐在她身边, 面色从容不改,看她睁开眼睛,修长冰冷的手指触碰了下她的额头,拂过她的鬓发。
持清说道:“想起来了吗?”
姜真神情恍惚,缓慢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莫名地头痛,不明白他具体指什么。
她的脑海涌入了很多零零碎碎的记忆, 比如伏虺, 但并不让她觉得违和, 毕竟遇到伏虺那年封家刚出事, 离现在差不多都有十年多了, 她记不清楚也是很正常的。
“我不知道……”
在此之前, 天道也常常刺激她做梦,人在真正想起一件事之前, 对回忆总是模糊的,因此她也不确定这段记忆是被人刻意掩盖, 还是自己记性不好遗忘了。
总之她想起来的事,和凤凰真血好像没什么关系,伏虺、姜庭、常素危……甚至封离, 没哪个模样看上去会和三界难寻的凤凰真血有关联。
持清看她神思恍惚的样子, 微微一蹙眉,捧住她的脸, 拇指按在她太阳穴上。
他一边轻柔地按压着她疼痛的地方,一边凑过来温声安抚她:“那就不想了,乖孩子。”
脑门上有冰冰凉凉的气息游走过,姜真呼出了一口气,感觉好了不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她扶着头:“我好像真的没想起和凤凰真血有关的事。”
“不要和我道歉。”
持清垂眸,脸上若有所思:“那你被混淆的记忆,并不一定是在凤凰真血里。”
姜真不懂,他为何如此笃定自己少了一段记忆,她脑海里的记忆完完整整,完全可以自圆其说,出于对持清的信任,她现在反而很迷糊。
“不要想了。”
持清一看她难受,就立刻噤声,让她不要再回想,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让手上冰冷的温度令她好受一点。
他不强求姜真想起什么,看她疲惫的样子,神态更低微,瑶池的荧光,温柔地摇曳在他脸上,有股如同母体的包容与宽谅。
姜真怔怔地看他,小声说道:“我会再好好想想的。”
持清略有些惊讶:“没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会弄清楚。”
“嗯,”
姜真盯着他,总觉得他的气息有些熟悉,清冷又让人安心,还没等意识到,话已经脱出口:“尊君……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持清轻轻地微笑着,眸中噙着莫名的色彩,没有回答她。
姜真自己却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脸,觉得自己说话真是不经过脑子,话术老套又丢人,她被封离带上仙界之前,一直在人间,怎么可能和持清见过。
持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她去歇息,不要再想这件事,其他的交给他。
姜真的头还是痛的,走回房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惊恐地睁大眼,忙慌地翻拨出梳妆匣。
梳妆匣里,放着一只纸兔子,是上次她在天外天里睡醒发现的。
如今骤然想起之前的一些回忆,姜真才发现,这纸兔子和伏虺离开那晚留下的纸兔子,看上去很像。
是巧合吗?
在想起伏虺之前,她还从未对这纸兔子有什么印象。
姜真将梳妆匣里那只纸兔子拿起来,对着光源细细观察,发现几乎连纸都是一模一样的,仙界不兴产纸,这兔子用的纸,像是人间产的绢纸。
她随手将兔子的叠纸展开,认真地端详了一遍上面的折痕,眉头一跳。
姜真没有透出什么明显的神情,只是将兔子折了回去,好好收进了匣子。
天道看她对着镜子发呆,嘴贱道:“怎么了?”
姜真叹了一口气,幽幽地望着镜子里的面容:“你又出来做什么?”
天道吱哇大叫:“好啊,有了持清,你现在觉得我没用了是不是,我说句话你都嫌我烦?”
姜真用手指点它,看着它化生的那团光点在她指尖跳来跳去:“你从来就没有用过吧?”
天道被她的话狠狠伤了心,黯淡下来。
姜真揉了揉额角,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它:“你知道我少了一段记忆吗……有关凤凰真血的,你知不知它的来历?”
她想起来,天道现在附身在她的神魂上,说不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呃。”天道干巴巴地说道:“我不知道啊……”
它的心虚溢于言表,姜真捏住它,手心析出一丝混沌之气,狠狠戳它的光团:“你不知道唐姝身上的凤凰真血是从哪里来的吗?”
“都说了不知道!”
它左扭右扭,逃不出姜真的掌心,大声叫起来:“我真不知道,你欺负我算什么本事,持清比我清楚得多,凤凰血的来龙去脉谁有他清楚啊,你怎么不去问他?”
它本是气急败坏地乱叫,没想到姜真听了它的话,面上反而出现一丝迟疑之色,声音很轻地说道:“我不敢……”
她怔怔地,想到他,心里突然生起了一丝怯意。
天道观察了她片刻,突然像是被打了鸡血一般,贱嗖嗖地说道:“好吧,你这什么记忆不记忆的,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姜真凝望它。
它哼哼了一阵,才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缓缓开口:“持清其实是个超级大坏蛋。”
“……”姜真放下它,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像是再和它多说一个字都浪费时间。
天道浑然不觉,飞到她头上窝下来,抑扬顿挫地说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现在并不是完全的天道形态。”
“哦——”
姜真拉长音,敷衍回答,这她早就知道了,天道要是真的弱成这个样子,三界哪里还会这么安稳。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天道犹豫再三,还是说道:“算了,我偷偷跟你说,你不许告诉其他人,其实我的本体现在在持清手上。”
姜真指尖一顿,颦蹙看它。
“咳咳,嗯。”它看引起了姜真的注意,假意清了清嗓子:“好吧,我之前是觉得有点丢脸,所以不想告诉你,但是眼看你被持清这个大坏蛋迷惑,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没错,就是他把我和本体剥夺开来,现在一人掌控着天道的力量——我的本体,你见过的,就是、就是……”
它贴近她耳边,小声说道:“就是他和你说的白鹄。”
姜真镇定地看着它,瞳孔微微紧缩:“你是白鹄,白鹄不是天地混沌之气所化吗?”
天道气倒:“你一看就知道没读过几本书,一点儿常识都没有,凡间随便抓一个幼童来,都知道天道本身就是混沌。”
“我只是没读过几本经书而已。”
姜真反驳:“我又不能修道,了解这些做什么……”
“总之,它这个大坏蛋现在把我的本体全都拿走了。”天道认真总结:“他很坏的。”
“……”姜真说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在他手上,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力量要是真的在不靠谱的天道手上,才是完蛋了。
见这个方面说不通,它绞尽脑汁,又开始和她灌输持清的种种坏话:“我看他说要给你灌顶,不过是个托词,其实根本没想过要放你回去。你这九窍全闭的身子,就算是之前的我,也没办法给你逆天改命,硬生生地灌到半神之体,祂指定不靠谱……”
姜真却有自己的考量,打断了它的碎碎念:“你之前不是说,只要接触到女主,你恢复感知就能找到天隙,让我下界吗?”
天道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一茬,“啊”了一声:“我是说过……”
“那现在应该可以了吧。”姜真转过头,面上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我和方佳伶,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凭方佳伶那没事就动手动脚的程度,怎么都能算得上是“接触”了吧?
见姜真眯着眼看它,天道瑟瑟缩缩地说道:“还是不、不行。”
姜真气笑了:“我看你才是在耍我。”
天道不服:“这又不是我的错,我说的是‘女主’!你懂什么是女主吗,女主当然是女的,他是个男的怎么能算女主?”
“可他就是男子!”姜真再好的脾气,在天道面前也消磨干净了,当即凶道。
“是啊……嗯,就是,所以……”天道被她吓得打了个嗝:“他是他……女主是女主……”
姜真听懂了它的意思,立马反应了过来:“你要我接触的,是上一世夺走方佳伶身体的那个异魂?”
“嗯……”
天道委委屈屈:“她身上才有气运。”
“你怎么不早说?”姜真无语:“不过就算她神魂是女子,夺了方佳伶的身体,不也是男子了吗?你说什么女主就一定是女的……”
“我没说谎。”天道恹恹道:“你不信算了。”
“难不成他是阴阳人?”她讥讽天道。
“啊,哈哈……”天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干笑起来。
从上次方佳伶身上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原来的女主应该还没死,她或许可以试着和方佳伶交涉。
方佳伶告诉她凤凰真血的事情,大概率不是出于好心,应当还有其他目的。
他既然主动和她接触,就说明她身上有方佳伶想要,或是想知道的东西,在没达成之前——
姜真不怕没有再和他见面的机会。
天道嘟囔:“我看你表面很信任持清,其实也不尽然嘛。”
她虽然说着相信持清会帮她下界,实际却一直暗中留心着方佳伶,从未放弃过通过天隙下凡的想法。
它语气里有些幸灾乐祸。
“不。”姜真慎重道:“我没有不信任尊君,他是个很好的人。”
这么多日过来,她还不至于看不出持清对她的好,即使持清背后也隐瞒着诡谲的迷雾,也不影响姜真对他的感激。
她只是无法完全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别人身上,经封离之后,她无法再去真心地相信任何一个人。
她说道:“我想到了。如果我真的缺了一块记忆,那也肯定是在人间发生的事情。”
“如果是封离对我记忆动的手脚,他必然不会告诉我真相。”姜真定下心来:“假的东西就是假的,我一个人的记忆可能有错,但不可能所有人的记忆都有错,我只要下界问一遍不就好了。”
她话语落下,最后看了一眼被她收拾好的梳妆匣:“明日我就去找方佳伶,就算你还是察觉不出天隙在哪,我也可以请他——带我去诸敝州。”
方佳伶那日曾说过,诸敝州内,有全仙界最大的天隙。
他知道在哪里。
鲛珠
诸敝州的使者还停留在仙界中庭, 在方佳伶与封离交换庚帖之前,怕是不能回去。
她行了隐匿之法,找到方佳伶时, 他泡在行宫的池子里。
姜真看着他在池子里吐泡泡, 表情有些匪夷所思。
他暂歇的寝宫里, 居然没有床榻,只有这一方巨大的水池子。
方佳伶把手支在池边,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衣,湿发贴在脸上,柔美灼灼, 若不是胸膛平坦,看上去还真像个漂亮美人, 让人面红心跳。
“哈, 真是贵客。”
方佳伶趴在池边看她, 眼角微微上扬:“你主动来找我, 是弄清楚凤凰真血的事情了吧。”
“我还没弄清楚。”
没有下脚的地方, 姜真只好站在池边看着他。
“这几天我可都打听清楚了——我可是听说, 是你把唐姝的凤凰真血打出来的,看来你也没我想象中那么没用啊, 堂堂天后现在都成了个废人。”方佳伶笑嘻嘻地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 差点被他的力道带下水去。
好在方佳伶身体并不重,比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还是要轻许多。
姜真勉强稳住身形, 方佳伶便借着她的力道从池子里爬了出来。
方佳伶衣服早就浸湿了, 半透的衣服清晰地勾勒出身体的线条,他却毫不在意地靠近姜真, 视线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奇怪,你明明还是个凡人,是怎么把唐姝弄成那样的。”
姜真说道:“秘密。”
“我都告诉你这么多秘密了。”方佳伶笑起来,呵气如兰:“你就不能发发善心,告诉我?”
他一凑上来,姜真就头皮发麻,她看方佳伶,就像看一块粘牙的饴糖,含着难受得要命,咬下去又会毒死人。
她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对着他说话,完全是因为他也算得上是无妄之灾,很是凄惨,让她联想到了阿弟。
姜真双手抱在胸前,挡在他们俩之间:“她自作自受而已。”
“哦。”方佳伶声音幽长:“听闻唐姝那滴凤凰血已经被毁了,那你找我是做什么,想我了?”
“……你,”姜真顿了顿:“是怎么打算的?拖不是办法,封离不会干等着你同意求婚,如果你再不回应,他怕是会用什么东西威胁你。”
“你倒是很了解他。”方佳伶答非所问,语气阴阳怪气,有些酸溜溜的。
姜真自然是了解他的,封离对于自己想实现的事情,真的会不择手段达成目的。
“我是想说。”姜真冷静思索:“如果你还没有办法……等等,你先把衣服穿好。”
方佳伶身上冰冷的潮气贴过来,身上的那点起伏都格外明显,她才意识到他现在这样子,穿了和没穿有什么区别?
方佳伶随手披上外衣:“我当然有办法,找机会把封离杀了不就好了?”
“不行……你不能杀了封离。”姜真脱口而出,随即皱了皱眉,意识到他只是在揶揄她。
方佳伶要是抱着这个目的来仙庭,何必与封离这般虚与委蛇。
方佳伶慢悠悠地拢着外衣的边,脸一下子凑上来,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你果然很关心他啊,小圣人,他这么对你,你还难忘旧情。”
“封离死了,仙界会大乱,整个三界都不得安生。”姜真镇静下来,缓缓说道。
“那又怎样?”方佳伶露出些冷厉的神情:“我必要杀了他——不然如何弥补我全族的血恨?”
“你既然要杀他,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姜真轻柔地反驳。
“你果然聪明。”
方佳伶从随身的衣物里抽出剑,侧过脸对她说道:“我一定会杀了他,但不是现在。我留在仙庭,是为了一件东西——千年前,仙庭为了平稳钳制九州,命九州主族献上血脉至宝,好控制各族,诸敝州被仙庭拿走的,是华光鲛珠。”
“封离现在身负天道气运,我杀他也太吃亏了。”他对她勾唇一笑:“我在找华光鲛珠的下落,找到之后,就会回诸敝州,你不用担心我对他下手。”
她根本不是在担心封离……是在担心这个随时要完蛋的世界好吗。
知道方佳伶错会了意,姜真也懒得再解释:“那你知道华光鲛珠在哪里吗?”
方佳伶蹙眉:“不知道,我来仙庭之前听闻他十分宠爱你,华光鲛珠色泽鲜艳,说不定会被他用来与你献媚,但我并没在你身上感知到华光鲛珠的气息。”
“不在我身上。”
姜真说道:“但我知道它在哪里。”
方佳伶面色一滞。
在来之前,姜真总算是好好和张隙问清楚了方氏的来龙去脉,原来方氏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仙人之族,和凤凰一族一样,是妖族血脉,因此才体质强横,能在冰原生存如常。
张隙告诉她,方氏原是水妖一族,别名为鲛,性情张扬暴戾,十分排外,除了自己本族,其他人都在他们食谱上,经常引诱猎杀生灵,后来受到天道平衡压制,先是被迫搬到全是冰的诸敝州,血脉也受压制稀疏,才低调起来。
即便如此,现在方氏依旧自成一族,不交际,在诸敝州关起门来过日子,几乎从不与外界通婚。
姜真听到时也有些惊奇,诸敝州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仙界远比她想象中丰富辽阔。
光华鲛珠是方氏的至宝,姜真从张隙那里知道了这件事,自然要打听是什么模样。
方佳伶带着诸敝州的人在仙庭待着,迟迟没有动作,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姜真便猜到了他是在找什么东西。
她对方佳伶眨了眨眼:“我可以告诉你光华鲛珠的下落,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方佳伶愣了愣,一下子抓住她手腕,眼睛眯起来,声音带着恶狠狠的笑意:“好啊,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姜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他接近她,不也本来就是想知道那鲛珠藏在哪里吗?
“你说。”方佳伶看她像个木头似的,气得甩开她手,抱着胸说道。
“我想看一下……她。”姜真犹豫了片刻,指了指他袒露着的,触目惊心的手。
“哈?”方佳伶莫名其妙,将手伸到她面前,凸出的骨节上血疤交错:“你要看她做什么?”
“我有我的事情。”姜真“嘘”了一声,让他别说话。
只是看一眼异魂,换取光华鲛珠的下落,无疑是划算的,方佳伶想都没想,就将封在手臂内的异魂逼了出来。
姜真试探性地想摸摸那团朦胧的雾气,没想到手指直接从那团雾气穿过,一下子按在了方佳伶的手心上。
她隐隐听到一个女子的哭泣声,可感触更明显的,却是方佳伶手心的湿冷,他的手可能是因为强行封印着另一个魂魄,整只手一直都是血肉模糊的,伤口不曾愈合一点。
她的手穿过异魂,感受到了方佳伶的手,并不是血肉的柔软,裂开的皮肤下像是一片一片竖起的鳞,锋利地擦过她指尖。
方佳伶突然攥手,把她手抓在掌心里,语气如常道:“怎么样,现在看到了吗?”
天道在她脑海里说道:“好了好了。”
姜真才点点头,如约说道:“光华鲛珠在呈凤宫里。”
听张隙描述,鲛珠的样子十分显眼,七彩流光,因为属水,有镇定安神的效果。
姜真对这些仙界之物了解不多,即使鲛珠放在她面前,她怕是也不会在意,但是谁让封离要把呈凤宫布置成她原来寝宫的样子。
她对自己住过的地方太熟悉了,因此一旦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都极其容易引起她的注意。
唐姝的床上悬着一颗七彩流光的鲛珠,她的宫里没有,这点差异,却刚好让她将这东西留心。
鲛珠可以镇定安神,与凤凰属性相对,姜真猜测,唐姝虽然得了凤凰血,但融合的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完美,暗中还需要鲛珠压制,封离为了不暴露这个事实,才将鲛珠给她。
方佳伶不疑有他,看了她一眼:“如果是真的,刚刚那个要求不算,我还可以再帮你一次。”
他没将姜真要看异魂的要求当一回事,可如果真的找回了鲛珠,这意义便大不相同了,姜真再提些过分的要求,也完全可以。
姜真没说什么,悠悠道:“你要是拿到了鲛珠,准备怎么办?”
“当然是离开了。”方佳伶笑得不怀好意:“你难不成真希望我和封离成婚?”
“可是你这么做,他会善罢甘休吗?”姜真奇怪道:“你还有族人。”
“诸敝州的使者,我已经在前日将他们遣回了,封离自以为能拿捏我,没有反对。”方佳伶缓缓解释:“等我拿到光华鲛珠,他就无法再拿捏我族命脉,明面上他还不敢对我动手,我只要将事情都背在我身上,假装不满逃婚就好了。”
“哦。”姜真说道:“那你去拿吧。”
方佳伶却折返回来,抓住她的手:“那你呢?”
“我什么?”姜真奇怪。
“你还待在仙界做什么?”方佳伶挑眉:“想着和他再续前缘。”
姜真真是佩服他的想象力,难不成是她长了一张痴情相,不然方佳伶怎么什么都能往她苦恋封离的方向想。
“我带你去诸敝州。”方佳伶说道:“那儿虽然有点冷,有点荒,有点危险。”
……这不是完全没优点吗?
“但是没人能拘着你,你何必在这仙庭给别人当受气包?”方佳伶诱惑她:“这些自视甚高的仙人,哪会真正看得起你,你难不成真要在这无聊仙界白白荒废你这么短的命?”
姜真心想,仙庭里的仙人虽然目中无人,但好歹食谱上只有仙果灵浆,没有她这个人,方氏就不一定了。
她想过很多种死法,但这些死法里绝对不包括做成一盘菜被吃掉。
她刚想拒绝,天道却在她脑袋里小声地说道:“等会……你先别拒绝他。”
姜真一听它语气,就知道它又弄砸了,心态居然异常地平和,在心里问它:怎么了?
天道支支吾吾:“我发现,仙庭中的天隙,在……”
姜真眉头一跳:“在哪?”
“在封离的书房。”
“……”
返祖
姜真对它无话可说, 封离原本的住处是天命阁,天命阁给了她住,封离自己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书房处理公务, 偏偏这人除了处理公务, 平时还真的没什么娱乐。
她要怎么才能在封离的眼皮子底下偷溜进书房?
天道嘀咕:“那也不能怪我, 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见她半晌不说话,方佳伶撇嘴。
结合前世看到的记忆和在凡间了解到的传言,他断定封离和姜真感情颇深。
她执意要留在仙界,他也不会阻拦,只不过姜真若是这样, 和那个前世侵占他身体只为了谈恋爱的蠢货异魂有什么区别?
方佳伶轻轻地磨了磨腔体里的尖牙,心想, 等他日后把封离杀了, 回来就把她带去诸敝州的冷泉里泡着, 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姜真回过神来, 在沉默的短短片刻中做出了决定, 几乎没有犹豫:“好。”
方佳伶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亮晶晶的:“啊?你说好。”
“对。”姜真顺着他拉她的力道,向前走了几步, 见他怔在原地不动,纳闷道:“你反悔了?”
“当然没有。”
方佳伶莫名地看着她, 美艳的脸庞上浮现微笑,更见风情:“你真要跟我走,可就不能反悔了。”
“自然不会。”姜真推了推他的肩膀, 示意他别再说这么多废话了:“快去找你的珠子吧, 唐姝不是已经被凤凰族带走了吗,也不知道封离会不会把珠子拿回去。”
“不会。”
方佳伶扬了扬下巴, 得意地勾唇。
“我盯着呢,他要是去了呈凤宫,我就有借口说他还喜欢唐姝,大闹一场,让整个仙庭都知道他难忘旧情。”
封离知道他秉性,必然不会给他这个退婚的理由,也不会让他抓到把柄,两人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中都盯着对方一举一动。
真是不要脸啊……姜真心情复杂,果然疯子还得疯子治。
方佳伶戴上手套,换了一身正常的女子衣服,红绸白底,比姜真平时穿得繁复宽松一些,好掩盖他和女子不同年的身量,不过腰间黑色的绦带束得反而很紧,勾勒出劲瘦腰身,姜真记得他腰间缠着一把软剑,要掩饰几分,看上去才有些不同。
他这一身昳丽又不失凌厉,姜真知道他是男子,如今一瞥,也还是分不清他的性别。
方佳伶开口:“你和我一起去呈凤宫,我拿到了珠子,就可以直接离开。”
“我在这里等你。”
姜真迟疑片刻:“我还有些事。”
“什么事?”
方佳伶像是怀疑她现在就后悔了,巍然不动地看着她,就是不移开脚步。
姜真和他对视片刻,才无奈开口:“要离开这里,我总要和认识的人留个音讯,不能不辞而别。”
“你在仙界能有什么认识的人?”方佳伶狐疑地凑近她。
姜真被他问得烦了,抬手罩在他脸上,狠狠往后一推:“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他被姜真按着脸退后几步,没生气,也笑了起来,露出来的牙齿尖尖的,比平常阴狠的样子多了几分孩子气。
“行吧,快点解决你的事。”方佳伶挑眉:“我马上回来。”
姜真看他消失,天道才后知后觉,迟钝问道:“你要和谁说?”
“当然是尊君。”
姜真小声回答,持清对她很好,她也并非不信任他,但她现在最希望的事情,还是尽快回到人间。
若是不告而别,显得太失礼了,虽然持清也不一定在意,但姜真不想落得如此不体面。
可是,让她真当着持清的面说,她也不敢……甚至隐隐有些害怕。
姜真从袖中拿出一张显得有些皱的绢纸,她不会用仙庭的玉碟,这是她唯一能在仙庭找到的纸。
上面的字,她昨日便已经写好了,之前尚未拿定会不会离开,只是放在了身上。
她顿了顿,将纸重新折成兔子的模样,走到行宫的门口,唤了一声白鹄。
自从天道和她坦言,白鹄其实就是它的原身之后,她再看白鹄,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白鹄不管怎么看上去,都和啰啰嗦嗦的天道没有半分关系。
天道和她说,是因为现在白鹄只是纯粹的混沌之气所化,没有意识,就算有,也是细末的本能。
但姜真还是不愿意白鹄随身跟着自己,她唤来了白鹄,顺了顺它的羽毛,让它叼住那枚重新叠好的纸兔子。
姜真眼睫低垂:“麻烦你,将它带给尊君。”
白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姜真叹了口气,望向广辽的天际,她终于能彻底离开这里。
溪客说得对,是她甘愿为爱自缚,冲昏头脑,不然怎么解释这么多年来,她竟然没有察觉到一丝记忆的古怪和异常。
方佳伶也该拿到光华鲛珠了吧,姜真心想,不知道他拿到鲛珠之后,要怎么避开仙庭的防线回诸敝州。
虽然不愿意承认,封离身为帝君,确实不是她父皇那样的草包,无论心思还是能力,都内敛深沉,性格详密。
若是走明路,封离肯定有安排人看守,带上她,便更麻烦了……
“砰——!”
耳边巨大的、闷闷的水响打断她的沉思。
姜真转头看过去,一大片白色的水花飞溅起来,打在四周的墙壁上,水汽犹如云雾。
姜真透过稀疏下来的瀑流,看见了一个沉在池水中的巨大身影。
她进来的时候就在奇怪了,方佳伶歇息的行宫,为什么只有一个这么大的水池,而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就算方氏是水妖一族,这么多年血脉也稀疏了很多,方佳伶表面上看上去还是个人形,多少也应该摆点人用的家具做做样子吧。
她就算没见过,也知道唐姝和玄鸿不可能像鸟一样睡在树上。
汹涌的水花越溅越大,拍打着池边,那个水下的影子从水面冒出来,如玉的脸庞,水流一点点滑落下来,湿漉乌黑的头发贴在脸上,肩头,一直延伸到水下,妖邪冷媚。
他的耳根、肩颈的连接处、背部、到腹部都覆盖着锋利的三角状的青色鳞片,随着呼吸颤动。
鳞片闪烁,流光溢彩,但没有半点美丽优雅的感觉,微凸的鳞片闪烁着像刀刃一样的光,随时能把靠近他的东西撕得粉碎。
清澈的水下露出若隐若现的青黑色鱼尾,比她整个人还长,鱼尾如同半弯的镰刀,像是蛰伏在水面下的怪物。
姜真看清了方佳伶的脸,反而退了几步。
“你这是什么反应?”方佳伶口唇猩红,张开时露出一口利齿,上下两排整整齐齐,如同尖刺,闪着森然的寒光。
他现在看上去和之前甚至还有几分柔弱的形状不同,完全像只嗜血凶狠的兽类,只是长了张如同女子般美艳的脸,令人不寒而栗。
凡间亦有鲛人的传说。姜真读过凡间的志异话本,里头的鲛人,缥缈如烟,皆貌美女子,泣泪成珠,织纱成绡,死后会化作云雨,重新归于水中。
但在仙界,鲛从来不是什么美丽、诱人的妖物,和它们有关的传闻,永远是残忍而血腥的捕杀,它们会割开猎物的咽喉,生吃血肉,森寒的利齿可以轻易地嚼碎骨头。
方佳伶看她呆愣在原地,冷笑一声,尾巴甩过,池水竟然片片溅起,被直直劈开一道线。
他借着水的力道浮上岸,一把抓过她的手,将她拖下池中。
又是哗啦一声,姜真眼睁睁看着水面没过自己的下巴,头发和衣摆都逆着水飘了上去。
方佳伶也沉了下来,黑亮如洗的眼眸在水中和她对视。
在水下睁眼有些难受,姜真想骂他两句,说不出话,对他吐了一个泡泡。
方佳伶张开嘴,森白的利齿间,含着一颗彩色的珠子,他倒是能在水里说话:“走了。”
他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背,让她习惯骤然变换的水温,矫健地往前游去。
姜真趴在他背上费力地仰头,看见他的肩头和后颈,往下覆盖着一道青黑凸出,宛如脊骨的鳞,抓在腰间的手,也青筋凸出,指间连着淡蓝色的蹼,指尖削铁如泥,像是猛兽的爪子。
水下一望无际,几乎看不到尽头。
这哪里是池子?方佳伶把整片南海搬进自己屋里了?
她瞪大眼,方佳伶的脸凑过来,舌尖抵着口中的鲛珠,轻轻哼了一声。
姜真接收到他的示意,犹豫地伸手拿起鲛珠,发现自己即使在冰冷的水中,也逐渐能够呼吸了。
方佳伶一边往前游,一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这是诸敝州特有的水阵,它可以连通任何有水的地方,我给行宫里的水阵下了时间禁制,等我们离开了,水阵就会消失。”
姜真虽然能够呼吸了,却还是缺乏在这种深冷的水中开口的勇气,好半天才冷静下来,试探地说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你害怕了。”方佳伶的眼睛盯着她,在浮动的水影里,眸子呈现着奇异的青黑色:“光华鲛珠是血脉至宝,顾名思义,和血脉有关。”
姜真嗯了一声,小声地说道:“你返祖了。”
方佳伶龇了一下牙,朝她脖子威胁地比划,朝着远处顶端微弱的亮光游过去,甩动的尾巴矫健彪悍,在水下反射着冷光,姜真看得心惊肉跳,腿绷紧了蜷缩着,膝盖顶在他肚子上。
这尾巴要是甩到她身上,能把她拦腰劈断。
方佳伶察觉到她的紧绷,在水里对着她吐了一个圈,似乎是在嘲笑她。
远处的光亮近了,投下来的波光有些刺眼,姜真眯着眼睛,被方佳伶从水下托举出来,骤然扑来的冷气窜入她鼻腔,她呛咳了几声,水面荡开层层的波纹。
这是一处小小的冰洼。
无奈
眼前一望无垠, 姜真喘过气来,满目都是纯白无瑕的雪色。
广漠阴郁的荒原里,见不到一点绿色的植物, 只有枯萎的枝条, 随着飒飒的冷风飘动, 那样荒凉。
不远处的冰泊里,横陈着零星庞大的不知名生物的骸骨。
姜真从冰洼里爬出来,狂悖的寒风打在她湿透了的身上,冷得她打了个激灵。
她出来的地方,是一个只有一人大小, 被凿开的冰洞,方佳伶将她从水里推上来, 随后才攀出冰洞。
岸上比深水里还要冷许多, 姜真身上还穿着仙庭带来的锦纱罗裙, 薄薄地贴在身上, 晕出皮肤不自然的红色。
方佳伶抬手给她使了个法诀, 弄干了她身上的衣物, 又脱下自己的衣袍,把她裹起来。
仙界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简直比凡间流放之地还要苦。
寒风在头顶上呜呜地盘旋,冷气无孔不入, 感受到肩上的重量,姜真眼皮都有些难以睁开:“你不冷吗?”
方佳伶用外衣给她裹紧了,嗤笑:“我又不是凡人。”
他上了岸, 姜真将鲛珠递还给他, 他握在手里,终于收回了那副骇人的形态, 变回了之前的模样,只不过脖子上还能看见几处若隐若现的鳞片。
方佳伶自己和光着膀子差不多,身上只着单衣,扎着长发,也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丝毫不见冷,只是唇色在风雪里显得更红了。
“这里就是诸敝州?”
姜真缩在衣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四周的景象,目光所及之处,竟然看不到一处有生命痕迹的地方:“你平时都睡在这里吗?”
方佳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光秃秃的冰层,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这里只是诸敝州的外郊,离诸敝州还有十万八千里。”
这里太冷了,风又大,姜真裹在层层衣服里,还是忍不住咳嗽:“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水阵接到诸敝州里。”
方佳伶抓着她肩膀扯到身边,在她耳边阴森轻柔地开口:“我怎么会把一个入口放在仙庭的水阵,出口连到我家里,我傻么?”
他说道:“跟紧我。这上面的不是风,是罡气,罡气浓的地方,能把你的肉刮掉一层。”
方佳伶对这里轻车熟路,一手护着她,一手提着剑开路,绕开层层的冰霜,终于走到了一处有光亮的地方。
蒙蒙的雪中,盖着一座低矮的白色小屋,走近了一看,才能发现这屋子是用冰凝结而成。
屋子前放着一座青鼎,上面燃着火焰,姜真看到的光,就是这青鼎里的火光透过冰屋隐隐逸散出来,屋子里头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这火也很奇怪,不是一般的红色,是幽幽的青色。
方佳伶撒手放开她的肩膀,对里头简言意赅地喊道:“车。”
里头传来一个粗犷轻慢的声音:“这点路,你自己走几步路不就行了,还要个车做什么。”
“别废话。”
方佳伶蹙眉,抽出腰间软剑,剑尖点在青鼎的火焰上,剑气将跳动的火焰劈开,闪烁了一下。
“啊呀、啊呀,祖宗,小心点,别把我这鳞火劈岔了,最近贵了几百灵石,你劈了我可买不起新的。”屋内哐当一声巨响,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白色的狼头从屋子里探了出来,狰狞的兽首,表情活灵活现,只顾着看他那屋子前的青色火焰,丝毫没有注意到方佳伶还带着其他人。
姜真避在方佳伶身后,眼睛瞪大。
她见过妖族,不过大部分修为大成的妖族,都是以人型出现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
这样顶着个狼头,下半身却是人身的妖怪,它说话的语气神态,和市侩的商人没什么不同。
“要有灵气罩的。”方佳伶叮嘱。
白狼抬起头,对上姜真的眼睛,嚇地怪叫了一声:“凡人!”
方佳伶往前走了一步,把她挡在身后。
白狼拉长了声音,蔑了他一眼:“难怪你要灵气罩,嚯,从哪里弄来一凡人。”
“来吧。”
看方佳伶面色不佳,白狼见好就收,对他们招了招爪子,绕到冰屋后头,牵出几匹和他颜色差不多的狼,每个个头都差不多到姜真腰间,参差不齐的利齿里冒出白色的热气。
白狼把牵引的绳子挂到了一架篷车上,又伸出爪子敲了下篷车顶部,顶部由上而下渐渐被青色的灵气所笼罩。
“灵气罩能短暂隔绝罡气,奎木的狼能日行百余里,很快就能到诸敝州。”方佳伶和她解释,一手托着她上了篷车,又丢下几块灵石,被白狼满面笑容地接住。
白狼笑嘻嘻地朝他挤眼睛:“您要开荤呐,方少主。”
姜真自然听到了它这句话,不由得看了方佳伶一眼,他皮肤白,此时在昏暗中,透着点似是被热气蒸熏的红色。
篷车被数匹狼催动,在荒原上疾驰而过,罡气和风雪被挡在罩外,里面倒有些温馨的感觉。
篷车简陋,空间不大,俩人挨着坐在一起,方佳伶一只腿曲着,一只腿踩在车辕上,头垂着,长发几乎全落在姜真肩膀,见她不说话:“你在发呆?”
姜真转过头:“你们家现在还吃人吗?”
方佳伶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剑眉斜飞,怒视着她:“它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说得对,等会下车,我就找个锅把你煮了。”
姜真哪里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随口说说,也不理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背对着他,往外头看,云雾似的雪,飘舞在罡气里,四下荒无人烟,偶尔才能看见几座和刚刚差不多的冰屋。
“刚刚的那个人叫奎木?”
姜真的双眼里映出几分雪意。
“嗯。”方佳伶原是靠着车壁,又懒散地倒在姜真轻侧的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道:“诸敝州原来是一片荒原,但也有不少生灵,什么样的都有,不奇怪。”
方氏也是这些奇怪妖族中的一支,只是后来成了诸敝州的霸主。
“这里没有凡人,但有很多和你差不多弱的妖灵,奎木的车和灵气罩,就是为了它们准备的。这里只是诸敝州的郊外,到了诸敝州里,便不用再受罡气侵扰,已经被我清理得差不多了。”
姜真好奇:“那那团青色的火又是什么,很贵吗?”
“那是鳞火。”方佳伶淡淡道:“是鲛鳞烧成的火,能驱罡气,鲛死后化为云雨水雾,偶尔能在水底找到遗留的鳞片,不过,很少,所以贵。”
“哦。”姜真像个第一次踏足外界的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凝视着车外的景色:“……你的鳞片很贵。”
方佳伶横了她一眼。
姜真张口:“你之前说过,如果找到了光华鲛珠,你可以再帮我一个忙。”
方佳伶随意地嗯了一声。
“那你能告诉我,诸敝州的天隙在哪里吗?”姜真柔声道。
“你想回人间?”
方佳伶想都不用想,就猜出了她的打算:“你知道从天隙穿过去有多疼吗,天隙可不是一个门,你脚一踏就过去了。诸敝州之所以有这么多罡气,就是因为天隙中的罡气漏了出来,你连这点罡气都受不了,怎么穿越天隙?”
“我知道。”姜真声音柔和,又很轻地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受些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些相应的代价。
“你就这么想回人间?”
方佳伶看她面上柔弱,做下的决定却分毫不让,只能别开脸:“人间仙界,我看也没什么不同。”
“是,”姜真总算收回视线,认真看他道:“人不一样而已。”
“我一个凡人,便该活在凡人该活的地方,诸敝州的雪里也种不了花,不是么。”
“种不种,只看人想不想。”
方佳伶冷笑:“若是我想种,用灵力护着,别说雪里,水里我也照样种。”
姜真笑起来,方佳伶又板下脸,抓着她手腕,试探性地往她经脉里灌了一丝灵力进去:“你难道不想修仙吗,做个凡人,只活这么短短的一瞬间,有什么意思?”
姜真任由他的灵力在体内流动,反应平平:“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九窍全封吗,如何修仙。”
方佳伶不信:“世上没有绝对的死路,不试试怎么知道。”
姜真被他折腾得有些困倦,抬眼看他,俩人在车中,贴得很近,方佳伶低头看见她半阖的眼睫,阴影投在鼻梁上,形成一道小小的黯淡的三角形,总是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她轻轻地说道:“这世间有太多东西,光凭努力是无法达到的,方少主。”
她开起玩笑来,也学着奎木叫他方少主。
方佳伶不知为什么,紧了紧手指,牢牢地抓住她手腕:“灵气入不了道,便以剑入,剑入不了,便用武入,入道的方法这么多。封离拿了你的心头血,你就这样算了?”
他横眉冷眼的,更显骄纵美艳的眉眼,如红梅裹雪,邪意浓烈。
姜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冷静一点:“我从来没说算了,我想回人间,不就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持清说她是自愿将凤凰血给封离的,如今她根本不记得这回事,连她身上这凤凰血是哪里来的都不知道,总该原原本本地弄清楚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佳伶抱着剑,居高临下地哼了一声:“随便你,天隙我会送你去的,不过鲛珠贵重,你要先和我一起把光华鲛珠送回方氏。”
姜真没什么不答应的,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篷车一路颠簸,一路疾驰,从荒原掠过,周围的景象,已经有了略微不同,更有生活气了一点。
姜真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目光落在方佳伶胸口:“对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既然是男子,异魂也没有夺舍你的身体,你为何一直做女装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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