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方佳伶的神情显现出一丝微妙的异样, 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又转开。
“因为我要装出还未分化的样子。”方佳伶嘴角翘起弧度,目光投向远方,他的轮廓浸在冰原的淡淡柔辉里, 模糊了锋利的棱角。
他的眼睫很漂亮, 像只蝴蝶, 扇动时完全掩盖住眼睫下神情的威压与凶戾。
“忘了你是个凡人。”方佳伶故意逗弄她:“不知道分化是什么。”
“嗯。”
仙界她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了,方佳伶说得对,她确实不知道分化是什么。
“分化是水妖独有的过程。”方佳伶靠着她说道:“因为对他族造成的威胁太大,天道限制了鲛族繁衍,多年来, 每一支血脉都只能有一个子嗣。”
“但也因为这样,水妖的性别并不是固定的。”方佳伶抬起手, 原本血肉模糊的手臂如今被一层厚厚的鳞片覆盖, 看上去还是很恐怖:“在找到伴侣之前, 还可以分化一次性别, 这样更有利于我们找到伴侣。”
“分化是一个漫长而重要的过程, 不仅意味着求偶, 也意味着接受种族的传承,变得更强大。”
“我不是刻意要做女装打扮, 而是所有未分化的鲛族,都会这样穿。”方佳伶嗤笑:“水阵只有分化过的鲛族才能传承, 如果让封离知道我已经分化,他就不会那么掉以轻心了。”
原来凡间传闻的鲛人皆是貌美女子,也有几分道理。
“所以你分化成了男子。”姜真打量他。
方佳伶总觉得她打量的目光含着说不清的用意, 咬着唇说道:“我没分化成女子, 你很失望?”
姜真有什么好失望不失望的,摇了摇头:“你是从记起前世记忆后, 就选择分化成了男子?”
这也说得通,方佳伶上一世完全无妄之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侵占,苦苦追着灭了自己全族的罪魁祸首,死到临头了,那把剑对着的还不是封离,是自己。
姜真觉得他说不定是因为前世和封离的纠葛,才会心生抗拒,不愿意再分化成女子。
“才不是。”方佳伶伸了个懒腰,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分化可是很重要的,我怎么会因为他们就随便做出选择。”
他说这话时未免有些心虚,分化是很重要,但他的选择也不算慎重,甚至是在他被封离追杀的险要关头……
他忆起陷在柔软的床褥里触感,帐幔将他的身影遮挡,影影绰绰,女人皮肤柔软清香,带着温暖的气息,光线幽暗,肌骨伶伶的指尖,抓着他的衣襟微微颤抖。
他心头一滞,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一刻自然地分化。
“总之。”他声音怪异,很是不痛快,面上也冷若冰霜:“他们就是两个贱人,拿天下满足他们的私欲,什么情情爱爱的,真是可笑。”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若我身体里的是异魂会更好——毕竟那是个没用的废物,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几百年都不分化。”他瞪她,厌恶地皱起眉:“我和封离有灭族之仇,不死不休,他日你若是替他求情,我连你也一块杀了。”
“嗯。”姜真还游离在状态之外,淡然地看着他:“那很好。”
“我的意思是。”她侧过脸,眼里黑白分明:“你和前世不一样,很好。”
她不希望有任何人,会因为长得和她相像或是别的理由,受到这样的伤害、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方佳伶的脸色一变,愣愣地待在原地,和姜真若无其事的神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连篷车什么时候停下来都没察觉。
姜真仿佛天生就具有爱人的能力。
“你不下来吗?”
姜真在车下捧起手呵了口气,拉车的白狼看她颤抖,凑到她腿边,兽类的毛又茸又厚,还怪暖和的。
方佳伶下车走到她身边,神态傲慢,心不在焉地提起卧在她身旁的白狼:“快回去。”
“这里比我想象中繁华多了。”
姜真没在看他,打量着诸敝州的地界,房子和行人一样不少,虽然没有仙庭那样的美景,也并不是荒芜一片:“和凡间的城镇,也没什么不同。”
“当然。”方佳伶抱手:“虽然是个破地方,总不能真睡在冰上。”
冰原上辄出很多宽敞的通道,来来往往的,有不少奎木那样奇形怪状的妖灵,姜真不但不怕,心里反而轻松了一点。
在仙庭,仙神之外便都是异类,根本到不了她眼前。而站在这里,她才知道仙界原来不只有仙神存在。
寒风把她身上披的衣服吹起一个角,仿佛层叠的花瓣,她好奇地看着周边的铺子——应该是铺子,只不过是用大块的石头和敲紧的冰搭起来的,上面的东西一字铺开,都是些她没见过的妖兽皮骨、稀奇古怪的树根,还有黑漆漆的碳。
方佳伶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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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催她快点走,突然将手伸进她衣领里,冷得姜真一颤,像只受惊的羊。
姜真压着眉瞪他,他反而想笑。
“这是什么东西。”
方佳伶手腕抬起来,两指中间夹着一根洁白的羽毛,眉头皱起来:“在行宫我就想问你了,这羽毛贴在你的肩上,怎么一直都没掉?”
“有股很奇怪的气息。”方佳伶手顿了顿。
姜真盯着这片羽毛,觉得很眼熟,天道在她耳边尖叫:“是白鹄!!!持清一定知道你行踪了,快走快走,快让这小子把你送下界。”
“知道又怎么样。”
姜真不解:“我又没做亏心事,持清也不是封离,我本来就留了书信,和他说清楚了我要另择方法下界,从来没想瞒过他行踪。”
瑶池离不了持清,总不会为了她大动干戈,她还不至于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不过封离要是发现了,确实会有些难办。
天道喃喃:“你不懂。”
她从方佳伶手中接过那根羽毛,羽毛一落在她手上,就化成了小小的花。
姜真漆黑的眸子盯着手心的花,没片刻花瓣就消散在空里:“凑巧沾上的吧。”
方佳伶便没有在意:“走吧,先去我家歇一晚,换身衣服……别说不用,你不嫌狼狈,我还嫌弃呢。明日我带你去天隙,急这一时做什么。”
——
灰色的雾气飘荡在瑶池上空,袅袅升起,又落下,纠缠在纤长的指尖。
持清仍是沉默着,看着眼前的灰色无声坠落,化作一朵花落在他手上,上面不单单沾染着她的味道,还夹杂着些陌生的水腥。
他将花送入瑶池里,捏着那只轻到不能再轻的纸兔子,掌心残留着兔子上的温度,侵入他皮肤,轻轻鼓动着。
凡间的绢纸太脆,展开又多一道折痕,他没有打开兔子,微微用仙力扫视了一眼,就看到了里面清隽规整的字。
“多番麻烦,实在惭愧。”
他无意识地,温润地,重复念出了他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信,手指在纸兔子的边缘摩挲:“找到了别的,下凡的方法啊……天隙么。”
他指尖冰冷,察觉不出半点暖意,惊悸地攥着她留下的只言片语,血色全无,指节到手背,凸出一条条青色的血脉。
白鹄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他亲眼看着姜真将那封信折好,沉沉地望着她离开,什么也没有做。
这是她的想法,持清就不会阻拦她。
持清不愿承认是她不信任自己,也不愿觉得是她不听话,只对那个引诱她的人,生出微妙的不悦。
她想做什么,他就让她去做。
人间、仙界,她吃了这么多苦头,如今还是傻傻的,要做一片浮萍。
她要痛、要累,偏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自己一个人心上。
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
持清垂首,头顶的苍穹,微光洒在他头发上,像是流动的水,柔和地流散下来。
瑶池上飘荡着灰色的诡异雾气,如镜子般的水面,将岸边如数倒映。
他看着自己落在瑶池里的影子,灰色的眼睛在水纹里荡漾,逐渐扩散成了一圈小小的褚红色,像是凝结的血块。
水里的影子,并不柔和好看,优雅从容的身下,像是画皮一般,蛰伏着狰狞的蛇尾,盘绕在瑶池的边缘,泛着淡银色的光,无数条黑色的锁链,从蛇尾的皮肉中穿过,牢牢延伸进湖底,破开的血不停地渗入瑶池中,持清却恍然未觉。
白鹄划过水面,将他的影子破成凌乱不堪的断裂碎片,再一看,水里什么也没有。
持清的指尖捏着那枚纸兔子,轻轻贴在额上,仿佛在借此感受上面早已不存在的温度。
“如果他不能让你幸福。”他低语:“你离开我的意义是什么呢?”
张隙走到瑶池口,犹豫地在外传音:“尊君,封离帝君求见。”
他看出来持清近日心情不佳,本来不想通传打扰,只不过封离脸色阴沉可怖,还不等他说完,就冷声道:“阿真不见了。”
张隙一嚇,联想到姜真向他打听方氏的消息时那么认真详细,脑子里一时窜出许多想法。
一,姜真还对封离旧情难忘,打听方氏是为了对付情敌,俩人打起来,方氏的大小姐脾气上来把她干掉了。
二、方氏的大小姐故意引姜真到她的行宫,将计就计将姜真囚在身边,好要挟封离。
可答案是三。
封离扶着额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搅到一块的,但行宫的水阵残留的灵力通向的是诸敝州无疑。
姜真的气味和那个女人的气味混在一起,让他烦躁不已:“方佳伶带着阿真走了,行宫残留的痕迹通往诸敝州,如今最主要的天隙就在诸敝州。”
持清的指尖没入冰冷的瑶池中,静默不言。
封离的眼里沉浮着阴郁,淡金色的眼睛深凹下去,像是沾着点点露水,带着说不出的冷意:“我不能让她走。”
他知道越关着她,只会越让她想离开,但那还能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飞走吗?
“方佳伶拿走了光华鲛珠,诸敝州的天隙事关三界屏障,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对方氏动手。”
他收敛起平日的冷傲,嘴唇紧闭,慢慢在持清面前跪下,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微微颤抖:“我一生别无所求,唯阿真而已。尊君让我娶方氏女,我定会做到,只望尊君带回她,诸敝州苦寒……她身子娇贵,承受不住的。”
持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即使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仍然让他打了个冷噤。
“你的婚事,换她的长生,还不够么。”持清声音漠然。
“尊君想和我换什么,直说便是。”封离闭上双眼,蠕动了几下嘴唇。
“你的气运。”持清起身,似雪的外衫,衣诀翩然,仿佛出尘,眼中竟什么情绪都没有:“如果你舍得。”
骸骨
封离安安静静地跪着, 脸上面无表情,习惯性地捏紧了剑柄,浅金的眸子里, 戾气涌动。
持清将纸兔子收到袖中, 尽管他就站在封离的身边, 声音却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还有些沉沉的回音,刺着他的脊骨。
剑柄上冰冷的纹路硌进了他的手心,他恍然回过神来,剑身折射出他近乎残忍的表情。
封离比自己想象中平静。
但这份平静, 就像滚烫的地面,炙烤着他的骨血, 火烧火燎, 让他窒息煎熬。
天道的气运, 是他诞生的根本, 如果不是这份气运, 他有千万种可能死在人间, 死在仙界,持清都不会帮他一分。
如果将他周围的一切都比作筹码, 气运无疑是他身上最大的筹码,几乎和他的性命挂勾。
他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更强大,更无所拘束。
他的欲求,他的野心, 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他要姜真, 也只有拥有,才有意义。
封离温顺地低着头, 那份决然便裂开了几分痕迹:“我……”
持清侧过脸,没有理会他说了什么:“你不会。”
封离慢慢合上眼,默然不语,默认了他的说法。
“回去吧。”
持清站在逆光之中,面容俊美凝肃,冷淡得一如往昔:“她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管。”
封离眼里凝成一股极淡的讥意,转瞬又化得尽了,起身之前,仍是忍不住说道:“我管不了她,尊君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干涉她的事情?”
把姜真从他身边带走,又阻拦他带回她。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姜真不可能对持清有任何别的意思,天央台那次,不过是她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罢了。持清却像是得了鸡毛令牌,借着这件事光明正大地插手他和姜真之间。
“她不是你的东西。”持清声音疏离,唇角的笑容淡然嘲弄,不带温度:“更不是我的。”
“这是我和她的事情。”
“你一厢情愿。”持清懒散地回眸望他:“她愿意吗?”
“尊君既然不愿意帮忙。”
封离仿佛心尖被刺了一下,冷声道:“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
方氏的地盘,虽然冷得不行,但比仙庭睡起来安心多了。
姜真觉得,也许是因为这里更有人气,更像人间。
千万年的南海石英,即使能增进修为,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裨益,只是单纯的冷而已,普通的木梁画柱,反而让她觉得熟悉。
方氏的主宅,是和人间差不多的合院,回形构造,主楼差不多有三层,窗棂上涂着黑漆,每扇窗前,都挂着白纱,被冰霜紧覆,看上去有些沉肃。
因为诸敝州的低温,院落内也没什么景致,只是些荒草黑石、灌木黄泥,天井处有一方很深的方形池子,水面没有冻结,但是漂浮着些许冰碴。
主宅里人不多,来来往往的,神色也都很是正经,和方佳伶这放肆的模样不同。
方佳伶和她说过,因为天道的压制,方氏血脉日渐凋零,所以看起来人丁不旺。
姜真若有所思:“为什么诸敝州内的建筑,和人间这么相似,是因为天隙吗?”
方佳伶走在她身边:“诸敝州的天隙,出现的时间也不长,但在此之前,这里一直是人间离仙界最近的地方。”
他压低声音:“通过某种手段穿越仙凡屏障的人、从天隙上来的人、在仙庭犯事的罪人,藏身的首选之地,都是诸敝州。”
因为这里地广人稀,环境又恶劣,很少被探查,唯一管事的方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这些人的影响之下,才有了九州独一份的诸敝州。
“你昨晚睡的不好。”
方佳伶瞥了她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说道:“晚上冷?”
“不……”姜真懵懵,有个阿婆听了方佳伶的吩咐,给她拿了两大床棉褥,压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我睡得挺好。”
方佳伶低下头看她,长长的睫毛几乎贴到她脸上,语气奇怪:肆儿儿二吾九幺四七“你睡得好,眼睛底下怎么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姜真不信,当即蹲在天井底下,清澈的水面倒映出她的影子,没方佳伶说得那么夸张,但确实能看得出眼下的青黑,她神色一动,脸上的倦意便显得更加明显了。
姜真眯了眯眼:“我昨晚很早就睡了。”
“那就是做噩梦了?”方佳伶的头从她身后探出来,尖尖的下巴搁在她脑袋上,手从身边穿过,指尖点在她的倒影上,荡开一圈圈水波,水面里倒映出来两人的面容都是糊的。
他说做噩梦,姜真倒是想起来一点,她在仙庭时,也做过噩梦,只是不记得内容了,现在大抵也是如此,这噩梦代表着什么?
她想得出神,竟然没有注意方佳伶的动作。
“少主。”仆从拘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仙庭那边的青鸟,今早已经来了十几只了。”
“哦。”方佳伶似笑非笑地支在姜真头上:“他急了。”
姜真回过神,手肘抵开他:“谁?”
“你的老情人呀。”他忽然前倾,贴近她的脸,声音轻柔又充满戏弄。
姜真懒得理他,推着他往外走:“现在就去天隙吧,我在这里也是给你添麻烦。”
“这么怕他?”方佳伶说道:“就算他真的愿意放弃仙界的事务亲自来诸敝州抓你,我也不怕他。”
他勾了勾指尖,反手抓住那团瑟缩的异界神魂。
姜真望了眼天际,天空上面漂浮着浅淡的风痕,那是罡气的痕迹:“他身上既然有一部分天道气运,你何必和他对上。”
凡间有言曰,顺势而为。
方佳伶难得神情沉静,青黑色的瞳孔里,露出些矜傲之色,声音清冽:“无论如何,我都要和他对上的。你也看到了……方氏一代比一代更加凋零,明明已经限制了我们的繁衍,死亡却还是如影随形,气运的流逝无声无息,即使没有上一世的事情,鲛族也延续不了多长时间了。”
“世间的气运,全都汇集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本来就是不对的。”
“我想要救我的家。”
方佳伶声音阴鸷下来:“这儿虽然是个破地方,但也是我的地盘。天道、封离都是我的敌人,送你离开之后,我就会去找能够剥离天道气运的方法,杀了他。”
天道被他说得难堪,低声在姜真脑子里嘟囔:“又不是我要把气运给他们,这世界生来就是这样的。”
姜真心里感叹方佳伶的勇气,也认同他的观点。
把气运一分为二,放在某个人身上。
这差不多就等于,这个世界只是在围着这两个人转,除此之外的一切,似乎都不重要。
但真的不重要吗?
姜真是那个“不重要”,所以她觉得重要。
“走吧。”方佳伶对她伸手,他的手清隽修长,指节因为持剑有些凸出:“我送你回家。”
姜真回过神,牵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轻轻一笑,眼眸温润。
“你那个弟弟一直在找你,你回去之后,他应该能保护好你。”
方佳伶抓住她细长温软的手,却仿佛抓到了一点什么可靠的东西,手指忍不住慢慢收紧:“仙界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就回去好好待着吧。”
“嗯。”
“不许嫁人。”
“……嗯。”姜真开口:“我嫁不嫁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闭嘴。”
方佳伶抬眼:“等我把这事解决了,就去人间看你,如果你嫁人了——”
他还要多解决一个。
方佳伶没说下去,推了下她的肩,语气含糊:“上车。”
姜真“哦”了一声,听话地上了车,方氏备的车比诸敝州外围的豪华得多,拉车的不是狼,而是一种叫银狐犬的灵兽,全身雪白,毛茸茸的,性格活泼,咧着嘴对她傻笑哈气。
姜真实在没怎么和动物亲近过,银狐犬凑上来,她忍不住伸手逗弄了一会儿,刚挠了挠银狐犬的下巴,方佳伶就抓住她胳膊,把她拉了回去。
“天隙到底在哪里?”姜真脾气向来是好的,被拉回来也不生气,抬眼看向车外问道。
方佳伶掀开车帘:“天隙在诸敝州的最北端,正好,我正好也要去那里。”
“嗯?”姜真还在盯着外面,闻言转头看他。
“天隙在最北端,北端也是骸骨的葬地。”
“骸骨……”
姜真想到了刚从冰洞里爬出时看到的冰原上的骸骨,那些骨头破败到随处可见,不知道方佳伶说的葬地,骸骨又有什么特殊的:“有什么问题吗?”
“北端葬地和别处不同,那里只埋葬着一具骸骨,而且并不完整。”
他盘着腿解释:“我分化后得到的传承里说,仙界九州都依靠这骸骨的一部分成型,也就是说,北边葬地的那部分骸骨,是诸敝州的基石。”
姜真偏头,认真地听他说话,他却伸手拽她垂在脸旁边的小辫子。姜真平时梳头都随意,方氏的阿婆手艺娴熟,一定要为她梳个活泼些的造型,别出心裁,在她一边编了个珠坠的小辫子,配上桃红的长裙,毛茸茸的白色大氅,像颗又软又水灵的果子,让方佳伶总是忍不住手痒。
“然后呢?”姜真将辫子从他手里解救出来,神色不悦。
“一部分骸骨,能支撑一州。”他咬着重音强调:“所以骸骨与天道至少是同种级别的天地之力,甚至在其之上。”
“你想借用这个骸骨,”姜真霎时领悟了他的意思:“改变天道气运?”
方佳伶胳膊支在车窗上,无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没有把握能安然无恙地找到骸骨,但只要有办法,他都要尝试。
在这之前,他要先把姜真送下界,以免影响到她。
姜真手安安静静地放在膝上,在一段短暂的沉默后,随口道:“那葬地里埋的到底是谁的骸骨,这么厉害?”
方佳伶抬头,想了想说道:“虺。”
突变
熟悉的字眼让姜真眉心一跳, 她脸上浮现怔愣:“什么虺?”
“从虫兀声的虺。”
“除了这个呢?”
面对这个熟悉的名字,姜真心里生出一股奇怪而迫切的疑问:“虺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方佳伶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九州成型到现在已经过了千万年,即便是当时的事情, 现在也变成模糊的传说了, 当不得真。不过有个和祂有关的传说, 你在凡间难道没听说过吗?”
他回想片刻:“就是有关圣祖化生万物的传说,传闻祂先人而生,当时人间四极废,九州裂,祂以身体化九州, 才有了现在稳定的三界。凡间常祭拜祂,将祂当做创世先祖, 又叫圣祖, 因为鳞身蛇躯, 名为虺。我猜在九州留下遗骨的, 就是传说中的圣祖。”
“你不是凡人吗, 这传说你竟一点不知?”
“我不知道。”
姜真脱口而出, 又顿住,抬手扶住额头, 脑海中闪现过街市里摇晃的花灯和四处招呼的老板,低声喃喃:“……不对, 我听说过。”
是啊,她还买过傩面摊子上有关那个传说的面具,可那面具去哪了?
她放在哪里了, 为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
姜真在脑海中遍寻无果, 才惊觉自己的记忆真的有所缺失。
在她记忆里突兀消失的面具,就像一张无从下手的纸上突然多出的小小缺口, 让她有了可以撕开全部假象的机会。
方佳伶抓过她捂着额头的手:“你不舒服?”
“不是。”姜真摇摇头,不抱希望地问:“你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让人失去记忆又毫无察觉吗?”
“抹除记忆的法子可太多了。”方佳伶说这话时,表情格外心虚:“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凡人来说。”
姜真也想起来他在自己体内留的那道剑意锁。
可持清帮她梳理过经脉,看过她的身体,除了方佳伶那道剑意锁之外没有其他的异常。
她相信持清不会骗她。
车外风雪声渐大,方佳伶对她轻嘘一声,虚虚握住缰绳,悄无声息地从窗内观察着外面的景象。
“好像有些不对。”方佳伶轻声道:“还没到最北端,罡气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多?”
姜真也放低了声音:“出了什么事?”
他眉头紧蹙:“诸敝州方圆几百里的地方,罡气都已经被我清过一遍,现在为何又变得如此浓厚?除非天隙有变,罡气又泄出来了。”
姜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外面,车驾外笼着淡淡的青色光罩,寒风本是无形的,诸敝州的风却和最锋利的剑气一般,道道划过,像是要将天刺开一个口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灵气罩在狂风的肆虐下,竟然有些细微的颤动。
外头的银狐犬,发出一声声低哑的嚎叫,爪子陷在雪里又拔出,带出急促的沙沙声。
方佳伶抽出剑柄,抓着她手腕,身体紧绷地看向前方。
风像是起了一层白毛,往着他们的方向滚过来,银狐犬冲进密密实实的暴风雪中,雪粒哗啦啦地砸下来,被灵气罩挡住、滑落,青色的光罩表面,出现了一丝皲裂。
方佳伶当机立断,半跪在车中,将手中的剑插入车底板,嗡鸣一声,青黑色的灵气覆盖了破裂的光罩,将其重新加固。
“天隙出事了。”方佳伶表情肃穆。
天隙周围由三名方氏族人,三名仙庭仙君共同监视,如今罡气汹涌,却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天隙旁边,怕是没有活口了。
他开始有些后悔将姜真带过来。
他知道这日渐扩大的天隙迟早要出事,只是不知道会这样快、这么巧合。
天隙事关三界,他必须要去一探究竟,但他不能让姜真冒险。
左右为难时,时间都变得格外漫长,他屏气凝神,半晌才做下决定:“回头。”
他深呼吸一口气,侧脸望向姜真:“让银狐犬送你回方氏,我先下车,去看看天隙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外面的罡气几乎要将整个世界翻过来,像鞭子一样抽在灵气罩上,白茫茫的、像是沙砾一样的雪,阻挡了所有的视线。
姜真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佳伶要把车和灵气罩留给她,自己独自一人穿越罡气,这太危险了。
“不行。”
他皱眉,刚要将姜真的话驳回,手被轻柔地覆住,姜真蹲在他身边,毛茸茸的翻领下,是苍白却镇静的面庞。
温暖的体温透过肌肤,方佳伶逐渐平静下来:“我必须要去北端,天隙如果出事,诸敝州,乃至整个仙界都会受到影响,前面太危险了,你先回去。如果我能回来,你下界的事情我会另想办法,如果我回不去……方氏会善待你。”
“既然危险,便更不能将灵气罩留给我。”
姜真嘴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语气勉强镇定自若,她勉强在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理清思绪:“那就一起去天隙,你不用管我,我有办法保护我自己。”
她说得笃定,方佳伶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她眼神丝毫不避。
姜真心知自己的半吊子仙力,并没有多少自保的能力——但她不会死,至少遇到了真的遇到了危机,也不会成为拖累。
回去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白白干等着他生死的结果,不如赌一把。
从她决定离开封离的那一刻,就一直在赌了。
比起天道给她定下的剧本,她宁愿自己的命运是骰盅下未知的点数。
姜真抓住他的手腕,坚定地说道:“走。”
方氏饲养的银狐犬,对罡气有着极佳的耐性,在凛冽的暴雪中,也不断发出痛苦的嗥叫,只能怒吼着一味向前跑。
地面传出剧烈的挤压声,震得姜真脚下车板不断抖动,她看过去,发现雪白的地面逐渐伸延出可怕的龟裂,幽深的裂痕像植物一样疯狂蔓延,冰雪瓦解,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响。
方佳伶全身心都放在维持灵气罩上,含着一口血骂道:“该死,怎么会突然塌裂。”
“前面就是天隙吗?”
姜真凝神看着前方,突然开口道。
顺着地裂的方向,被雪迷蒙的视野里,显现出一个巨大的深陷,弥漫缭绕着灰色的雾气。
姜真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武断地认定这就是天裂,甚至不需要过多的思考。
方佳伶说道:“对。”
天隙就在眼前,但是过不去。
天裂的周围,一切都在下陷、崩塌,车明明朝着天隙的方向奔驰,却离天隙越来越远,大块的冰石掉落,轰鸣摇动,往他们的方向滚过来。
这样大的石头,混合着坚冰,比车还大上两倍,灵气罩是挡不住的。
只是刹那,方佳伶抽出剑身,银光从姜真的面前流泻而过,她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
灵气罩轰然碎裂,方佳伶站在她面前,一剑击穿冰石,无声无息化为齑粉。
没有了灵气罩,偌大的雪粒打在车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姜真声音凝重:“地面已经全塌了。”
方佳伶转身抓过姜真的肩膀,并没有多少意外神色,对她附耳低语:“冰面之下是水,没关系的,我们跳下去,相信我。”
他低下头,突然捂住她的嘴,姜真猝不及防,感觉到他将什么东西硬抵进了她的唇间。
她的舌尖碰到了一颗冰冷圆润的珠子。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风雪扑面而来,方佳伶拉着她的手,二话不说跃入裂缝中,一声闷响,水花四溅。
姜真反手抓住方佳伶,他长发如藻,不断往水底下沉,头顶传来恐怖的轰鸣声。
越往下沉,水压着她的胸口,越发窒闷,方佳伶给了她鲛珠,她还是觉得难受。
寂静无声的水底,刚入水时还能看到几分折射的瑰丽色彩,到了底下,已经是几近深渊的青黑色,能见度极差。
方佳伶已经脱掉了外衣,双腿化为矫健的鱼尾,在水中游得轻松自如。
“好奇怪……”
姜真轻声说道。
她突然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水底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海兽,没有飞鱼,也没有珊瑚海草,哪怕蜉蝣,这不正常。
这里不像水底,像是一座死寂的坟墓。
但这其中甚至没有任何遗迹,只有吞噬着一切的黑色,空洞深隧。
方佳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水中停下,探看着四周的线条。
他牵着姜真的手,渐渐落到最底下,姜真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像是一片起伏的白色沙砾,细密粗糙。
周围仍旧是看不清的黑暗。
姜真往前走了几步,感觉到脚底有些不同寻常的触感,退回去重新走了两步,才确定她刚刚走的那一小块地方,确实和其他沙砾柔软的触感不同,硌得有些凸出。
姜真在原地蹲下,手指拨开脚下的沙砾,薄薄的白色沙砾一拂便开,露出半张僵硬青白的脸,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望着她。
姜真手一顿,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方佳伶飘到她身边,按住她肩膀,尾巴扫过她脚下的沙砾,被沙砾薄薄覆盖的尸体很快露出全貌。
一具穿着规整,冻得僵硬的尸体躺在沙砾里,身上覆着白色的霜,泡在水里竟然也没有化开。
方佳伶忍不住‘哈’了一声,冷笑道:“仙庭的人,我就知道他们驻守天隙别有心思。”
他沉下身子,尖锐的指尖剐过尸体身上的白霜:“这是方氏独有的功法,他是被我族人所杀。”
看来驻守天隙的人不是死于天隙的突变,而是另有原因。
方佳伶显然很信任自己的人,漂亮的凤目如今冷若冰霜:“一定是封离派过来的人动了什么不该动的手脚,被我的族人发现,有了争斗,天裂四周塌陷,正好将他尸体沉到了水底。”
“不对。”姜真捻起尸体身边的白沙,微微偏头,露出思索的神情:“塌陷是刚刚才发生的,可这具尸体上覆着一层白沙,应当落在水底有一段时间了。”
天隙驻守的一共有六人,既然没有消息传到主宅,说明驻守的三个方氏族人也落了难。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六名仙君同时死亡,单纯的缠斗有可能吗?
姜真却在思忖另一个问题。
图谋
“封离为什么会派遣仙君来帮你驻守天隙?”姜真问道。
“要说为什么……”
方佳伶皱眉:“天隙是我前些年第一次去仙庭的时候出现的, 当时天隙只有一个小小的裂口,日益扩大,迟早会影响三界。”
天隙事关重大, 封离身为帝君, 为了三界众生, 不得不和诸敝州合作监视天隙动向,他捅封离一剑的事才能被一笔带过。
两方权衡之下,他同意了仙庭那边派人来诸敝州和方氏共同镇守天隙,区区三个仙君,在诸敝州翻不起什么大波大浪。
姜真颔首, 看着青白僵硬的尸体,突然道:“你说北端埋着仙人骸骨, 这件事, 封离会不会也知道。”
“既然这力量足以改变天道气运。”
姜真望向方佳伶的眼睛, 神色难辨。
“你想要, 他难道不想要吗?”
“你是说这几个仙庭的人可能是冲着骸骨来的。”方佳伶蹙眉, 单手抓着尸体的领口, 将尸体凌空拎了起来,长着尖利指甲的手轻而易举割开衣袍, 从怀中掉出了一个白色的玉碟。
他瞥了玉碟一眼,勾手控制水流让玉碟浮到面前。
姜真在仙庭见过这样的玉碟, 除了青鸟外,仙庭中人也有用这种玉碟通信的,其作用和凡间的纸笔书信差不多, 只不过要用灵力神识探入玉碟, 才能看到里面的内容。
这样的通信方式,远远比不上青鸟方便, 除非这信息无法用青鸟传递。
是,青鸟掠过诸敝州上空,无疑会被方氏发现,用玉碟比青鸟保险得多。
方佳伶手里提着尸体,神色愠怒,他空不出手去看玉碟,示意姜真去拿。
姜真拿起那张玉碟,试探地将体内的混沌气流沉进去——她还是第一次亲手使用玉碟,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玉碟里的字眼玄妙地钻入她的脑海,姜真看清楚后,抓着玉碟的手指情不自禁顿住。
是封离的字迹,她认得。
上面只有四个字。
“不必再等。”
不必再等,等的是什么,他们又做了什么,不得而知,这里只有一具尸体,已经问不出什么信息。
但很显然,封离有所图谋。
姜真将上面的字念给方佳伶听,将玉碟收起,方佳伶把尸体随意丢在一边,杀意滔天,美目中含着冰冷的怒火。
封离既然真的插了手,天隙塌陷说不定也不是巧合。
天隙本为天灾,无法预测,一朝塌陷,连他也只能认命。
但他无法容忍有人在他的地盘刻意引起祸患,害死他的族人。
姜真说道:“我猜封离想要的是虺的骸骨。”
除了这个,姜真想不出这里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图谋。
方佳伶轻轻点头,看着她提着在水中变得沉重的裙子,四处走动,在一处停了下来,招手示意他过来。
这块沙砾踩着的感觉也有些不同。
和刚刚一样,方佳伶弄走了上面一层白色沙砾,露出另一具尸体。
“是方家的人。”方佳伶一眼认出。
她冷静地蹲在两具尸骨旁边,端详片刻:“这尸体在天隙塌陷前就死在这里了,说明他们的争斗,是发生在水底的。”
方佳伶惊奇她短时间之内竟然能想到这里,察觉其中蹊跷,也沉下声音:“他们入水做什么?”
“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破开冰面下水?”
姜真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他们不识水性,也没有你们熟知水下的地形,如果起了争端,在地面上一定比在水下更占优势,除非……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水底。”
姜真放缓声音,迟疑着,逐渐坚定了声线:“骸骨就在水底。”
她的眼睛隔着水波,亮晶晶地发光:“……在这附近。”
方佳伶望着她,微微顿住,有些怔愣,骸骨的消息纵然惊喜,他的目光却情不自禁地放在她的一举一动上。
姜真很少这么认真地对他说话,她音色明澈,还带着凡间的温软语调,像是全然在为他着想,在飘荡的水波中显得模模糊糊,像是在他心上用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寒彻冰冷的水中,他心跳却有些失衡。
姜真一双淡静如水的眼睛望着他,没有多想:“福祸相依,真是凑巧,你不是要找骸骨吗,快些去吧。”
方佳伶游过来,俯身靠近她身边,双臂环绕住她肩膀,带着她浮起来:“骸骨力量强大,并不那么好取得,说不定失去踪迹的其他几个人,就死在骸骨旁,你是要和我一起,还是等这阵坍塌过去,我送你上岸?”
头顶上的轰鸣接连不断,一时半会儿她也去不了天隙,况且……她对虺很好奇,这个熟悉的名字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引诱着她往前走。
“我和你一起。”
“不行!!!”
焦急的尖叫盖住了她的声音,天道在她脑海中呐喊:“不行不行不行,你不能去!上面的坍塌过一阵就好了,你还是快点去天隙吧。”
姜真顿了顿,在心里想道:“你越这么说,我越是要去看看了。”
她对天道已经丧失了基本的信任,天道一着急,她就知道它有事瞒着她。
天道在她耳边吱哇乱叫,她全当耳边风。
方佳伶抿着唇,心里生出一点卑劣的想法,他想她留下来……再留在他身边一会儿。
他会保护好她的。
水底太黑,姜真怕和他走散,拉住他手臂,温热的触感一直延伸到他心肓。
他放低声音:“你有什么感觉吗?光华鲛珠也是诸敝州所生的灵物,应当对身为基石的骸骨有所反应。”
姜真之前还疑惑他为什么会把鲛珠带随身带着,之前不是说要送回方氏主宅吗?
原来是为了寻找骸骨。
鲛珠含着说话不便,她早就吐出来攥在手心,听了方佳伶的话,分出些心神感受鲛珠的存在。
鲛珠在她手心,浸润出一丝温度,姜真并没有察觉到任何指引的迹象,只能茫然地朝方佳伶张开手,让他自己研究。
“也许需要我的灵力才能激活。”方佳伶托着下巴沉思。
可是姜真是个凡人,在水下需要鲛珠,方佳伶想了想,将手覆在了姜真摊开的手心上,比刀片还尖利的指尖极力避开她指尖的软肉,和她相贴。
青黑色的灵气从他手中溢出,包裹住鲛珠,珠子在他们俩手心微微震颤,一股无形的力道牵引着他们往前走。
“走。”方佳伶眨了眨眼睛,扣住她的手,尾巴劈开身后的水,往深处游过去,姜真被他带着掠过去,眼前只看得见起伏的水浪。
不知道游了多久,周围一片漆黑,也没有对比参看距离,姜真只觉得身边的水波动越来越大,像是在地震。
她仰头望着头顶,是地面塌陷传来的震动吗,不……不像,这汹涌的水浪,更像是以他们游动的方向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余震。
越往深处游动,这振荡便越明显,摇撼着水底,姜真恍惚之间,竟仿佛看到了眼前的光。
她眨了眨眼睛,发现并不是幻觉,嗡嗡巨响中,她看到了有无数白色的沙砾,在头顶上盘旋,洒下片片白色的光。
沉寂漂浮的白沙中,静静地竖着一根裂开的、看不出形状的庞大白骨,犹如利剑般矗立在水底中央,白骨的最顶部,突出着不规则的碎裂痕迹。
白骨下成片塌陷,震得姜真耳膜一阵轰鸣,白沙漫天飞舞,让她头皮一麻。
她完全想反了。
原来根本不是地面上的塌陷,引起了水底的震荡,而是整个北端都在因为骸骨的震动而晃荡。
——这里才是突变的根源。
姜真抬起头,眼睛酸胀,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往下流血,她抹掉满脸的血迹,原本柔和无害的水,在这样的动荡中好像也变成了利器,将她席卷,刀刀刮在她身体上。
“是罡气。”方佳伶呼吸错乱。
水里怎么会有罡气?
罡气太锋利,划破了她的皮肤,姜真甚至都没察觉到什么疼痛,血转瞬消散在水波里,她只觉得脸痒痒的。
“我知道了。”
方佳伶松开她的手,将鲛珠塞到她手心,胳膊别在她的腰间,死死地将她护在怀里,眼角气得血红:“我知道天隙周围为什么会突然坍塌了,有人破坏了骸骨上的锁链,骸骨力量崩坏,会无差别地将周围的一切湮灭,什么蠢货!”
破坏锁链的那个人,肯定当场就被骸骨周围的罡气搅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他就是在骂封离。
方佳伶想象不出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竟然派人直接毁坏骸骨,骸骨是诸敝州的基石,一旦毁坏,整个诸敝州都会不复存在,一州陨落,仙界到时候难道能得了好?
他纵然恨死了封离,也从来没想过让仙界毁灭。
他不喜欢诸敝州这个破地方,但这里是他的家。
方佳伶将脸埋进姜真的肩膀,气流将他的长发撩起,在水中如同黑色的瀑布般蔓延,长长的鱼尾缠绕住姜真的身体,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罡气密集地在水流里蹿动,比任何一次都要浓密恐怖,并且因为在水中,无处可躲,宛如凌迟,刀刀刮在他身上,片片血肉淋漓,哪怕他妖体强悍,也无法跟这种力量抗拒。
他沉重地阖上双眼,忧心的并不是身上的剧痛。
骸骨毁坏,诸敝州危在旦夕,他要重新想办法,面对即将湮灭的诸敝州……可姜真呢,他怎么把姜真送回去,有什么办法能将她带到已经坍塌的天隙中去。
他既庆幸没有让她一个人离开,又生出歉疚的刺痛。
姜真被他圈在怀里,视线黑暗难辨,但她听得到周围可怕的撕裂声,令人心惊。
她艰难地探出指尖,放在方佳伶腰身,止不住地颤抖,他身上一片血肉模糊,翻开的肉里喷涌鲜血,很快就被冰冷的水稀释,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他腰身的联结处,大片的鳞片被刮了下来,甚至有鳞片落在了她的手上。
姜真睫毛轻轻颤抖,慌乱之中,指尖几乎掐进了快要遗忘的光华鲛珠中,无人注意鲛珠上的光明明灭灭,闪了一瞬,巨大的牵引力从她的手上传来,拖着他们直直地往下坠落。
她只觉得耳边突然一静,没有了任何声音,周围狂乱肆虐的罡气骤然消失,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空间。
手中的珠子失去了光泽,姜真感觉自己似乎踩到了底,方佳伶一下子倒在了她身上。
姜真顾不上其他,周围依旧是一片黑暗,看不大清楚,她心绪不宁地摸索,想看看他身上伤得如何,只摸到了一手湿润的血迹。
她细长白皙的手指从腰身往下,虚悬着拂过方佳伶的鱼尾,她刚刚感觉到他的鳞片似乎被刮下来了很多,不知道严不严重。
有些部分还能摸到摇摇欲坠,挂在皮肉上的鳞,有的却只能摸到一片湿软的血肉,姜真越感受越忧心,有一部分,上面鳞片倒是都完整的,只是似乎有道深凹的撕裂,从撕裂中凸起的弧度也很奇怪,比别处鳞片厚许多,又比别处光滑,鳞片上传来的温度,比她的手都要滚烫。
“你没事吧?”姜真蹙着眉头唤他,怕他晕过去了。
方佳伶伏在她颈窝,肩膀微微颤抖,闻言抬起头,纤长的睫毛扫过她脸颊,白皙的面颊渐渐晕出病态的潮红,脸上浮起一种难言的妩媚情态。
他紧抱着姜真,下腹贴着她缓缓游动,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脸庞,柔若无骨地挟住她的五指,往下伸延。
“没事。”方佳伶语气奇怪,嘴唇瓮动,声音黏腻,恳求撒娇一般在她耳边磨蹭:“阿真、阿真……你再摸摸我。”
离开
姜真还以为他怎么了, 皱眉盯着他不自然的脸色,手下的动作在恍神中不由重了几分,却意外摸到了鳞片下析出的滑腻黏液。
方佳伶轻轻地哼了一声, 漂亮白皙的皮肤上蔓延的潮红格外明显, 从脸上扩散到耳根再到锁骨。
区别于水的触感清晰地附着在她指尖, 让她脸色一僵。
“你疯了吧。”姜真脱口而出,觉得自己才是真的要疯了:“这种情况下你也能……”
方佳伶像是乞求温暖的冷血动物,手攀在她脖子上,刚刚她摸到的滑腻的微妙凸起,在她腿上磨蹭。
他贴在她耳边, 一双眼睛浸在水里,染着血一般的红色, 声音如烟似雾, 甚至还有几分委屈:“我不知道, 又没人摸过我。”
要不是他实在伤得重, 她真想把他从身上踹下去:“你清醒点, 还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我很清醒。”
方佳伶微微出神, 脸上浮现出姜真难以理解的复杂神色。
“刚刚鲛珠好像亮了一下,我们现在离开骸骨了吗, 这里安全吗?”姜真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靠着她,倒是没有再动作了, 过了半天,才重新开口:“没有,这里应该是骸骨下一个密闭的空悬, 骸骨只要还在崩坏, 这里也迟早会塌陷的。”
姜真闻言抬眉往上看,头顶上能隐隐约约看见错落的白色破口, 像是骨隙之间的裂口。
“这只是一根白骨。”姜真不禁放轻了声音:“那原身该有多庞大。”
如果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原来完整的尸骸为什么会被损毁支离成这种破碎的样子呢?
只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再想那么多了。
“毕竟是能定天地九州的存在。”
方佳伶声音越来越轻,姜真听着他说话,刚刚被他打断的担忧又重新聚拢起来。
姜真观察着四周,手避开他的尾巴,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在水中摸索着往前探:“有什么办法能够出去?你需要治疗。”
方佳伶在水中摇头,失去血色的薄唇浅淡如水:“我不用治疗,这点伤对妖族的身体来说算不了什么,骸骨的事情不解决,整个诸敝州都会灭亡,我离开这里也无济于事。”
诸敝州是方氏的根,他是要和诸敝州共存亡的。
但姜真不是这里的人,她本就不属于仙界。
姜真看着他重新沉默下来,扶着他靠在了一边,骸骨下构成的狭小密闭的空间,正好够他们两个歇息片刻。
“那该怎么办?”
隐隐还能听到一点上面的轰鸣声,无法离开,也没有出路,姜真没有抱怨什么,安静坐在他旁边,主动支撑着他冰冷苍白的身体。
姜真在水里看得不甚清楚,方佳伶却看得很清晰。
水对他来说比地面的空气还要熟悉,他转头就能看见她披散着的,湿漉漉的头发,看见她狼狈地垂着眼睛,十分疲惫的模样,有些细微的罡气擦破了她的脸,血被水冲刷,伤口泛着白色。
“大概。”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他青黑色的眼睛含着奇怪的悲哀,半晌后,才低低说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这时候提起天命,有着说不出来的讽刺。
“封离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他将手随意搭在屈起的鱼尾上,这句话说得极轻:“……他明明知道你在诸敝州。”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衣服被水浸透,沉沉地挂在身上,姜真抱着双膝,疲倦的声音里透露着浓厚的不解,她是真的不明白,也从来没有明白过他:“诸敝州……也是仙界的一部分啊。”
方佳伶的声音冷静,胸口的怒火全都被挤压在胸膛下,只隐忍地在内里爆发:“他打的真是好算盘,毁了骸骨,便没有东西再能动他的气运,诸敝州虽然没了,但天隙也会同样毁掉,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天隙在诸敝州,又能影响他什么?”
“天隙的扩大迟早要遍及整个仙界,到时候没了仙凡屏障……”方佳伶冷冷道:“你应该也知道,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就不可能希望他掌控的东西产生一点陡变。”
执掌着天下的权柄,就随心所欲地将一切都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任意摆布。
这样的感觉,姜真太熟悉了,熟悉到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她的父皇,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封离曾因为父皇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见识过无数百姓因为父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可为什么当他自己拿起生杀的权杖时,又变成了同样的人?
今日骸骨崩坏,诸敝州的基石不复存在,整个州所有的活物,都会化为灰烬。
方佳伶摸了摸她的头发,搂着她的头:“他知道你在这里,却还能毫不犹豫地动手,根本就是想让你死,你以后……别犯傻了。”
姜真闭上眼,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身上没有“命”,封离是知情的。
封离知道她不会死。
但她现在能做些什么?
就算她死不了,也无法利用这个能力去改变些什么。
姜真再次感受到了,曾经站在即将覆灭的南燕王朝前的那种无助感。
从人到仙,一个微末的个体能做的事太少太少,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一个偶然活下来的看客。
方佳伶的手压在她头上,锋利的指尖比水还冷,突然转移话题道:“我恨那个占据了我身体的人。”
“那个异魂?”姜真想了想。
“嗯。”方佳伶仰着头,侧脸柔婉,却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我前世被占据身体的几百年,一直在身体里看着她。”
“我自幼习剑,血脉高贵,仙力不输封离,只需要光华鲛珠,就能蜕变为最纯粹的上古鲛族血脉——即使没有,也足够称霸一方。”
方佳伶侧过脸,平静地看着她:“她占据了我的身体,也继承了我全部的功法和力量,却只知道拿着我的身体情情爱爱。”
“封离拿她当替身,睹物思人,拿她的身体复活你,她有离开的力量,也有复仇的力量——对……不是她有,是我的身体有。她为了封离迟迟不分化,不接受传承,甚至因为他的授意,放弃自保的能力。”
“当封离背叛她的时候。”方佳伶冷笑起来:“她却只想用自己的死惩罚他,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我不懂她是怎么想的。”方佳伶的目光和她对上,深深幽幽:“但是阿真,你不要这样。”
姜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样的话题,心里浮上一丝不好的预感。
“掌控了力量,你才能抗衡自己的命运。”
方佳伶突然垂下头,骨节瘦长凸出的手,轻柔地捧住了她的脸,一寸一寸抬高,直到和他的视线平行。
方佳伶扯了扯唇角,苍白到有些透明的脸庞,仿佛浮动在水里的幻影,顷刻就要化为虚无。
他的手上的血肉又开始无端地撕裂,迸涌出鲜血。
姜真如梦初醒,抓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方佳伶摇摇头,血肉模糊的手心,浮现出一个孱弱的灵魂。
他不由分说地把异魂塞进了姜真的手心,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利爪划过姜真的小臂,在她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线,以她的手为起点,青红色的狰狞凸起,像蛛网一样迅速蔓延,直到方佳伶划的那道线才堪堪停下。
“我把她封禁在了你的手里。”他轻声道:“你要记住。”
姜真疼得面色发白,声调隐隐崩溃:“我记住什么,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折腾什么?”
方佳伶指尖戳在她唇上,陷进一个小小的浅坑。
“她身上有另外半部分天道气运。”他冷静地说下去:“你带着她走,日后想办法把她的气运吸收。”
姜真紧紧抓住他手,也顾不上指缝之间粘黏的鲜血,眉头紧蹙:“……我走去哪,你说什么胡话?我就算离开了,诸敝州不还是要毁掉,我走有什么意义?”
方佳伶避而不谈,拉着她的手往上游,周围的水波都泛着隐隐的淡红色。
“骸骨没了锁链禁制,就快要湮灭了。”
方佳伶声音沙哑,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之后会用全力击碎它,你抓住它破碎后留下来的力量,然后往上游。”
姜真神情冷下来,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他:“你能不能冷静一点,现在重要的根本不是天地之力,我拿到了天地之力,骸骨毁了,诸敝州怎么办?”
就算她不会死,方佳伶会死,诸敝州的每一个人都会死,载过她的傻傻的白狼会死,清早还为她梳过头的阿婆会死。
他转过头,只喊了一声:“阿真。”
姜真听过很多声阿真,那些声音中所包含的含义,都没有方佳伶这声复杂,他可能只是在学别人——也许是封离,借着这声亲昵的呼唤,让彼此的距离更近些。
或许是因为四周很安静,她也是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听他的声音,方佳伶有着不负水妖之名的优美嗓音,声音低柔,杂合在女子和男子之间,独特又蛊惑人心。
“诸敝州不会灭的,没有人会死。”他朝姜真伸手:“把鲛珠给我。”
姜真没有迟疑,自己屏住气,将手里的鲛珠放到他手上。
方佳伶捏住鲛珠,头发在水里浅浅地漂浮着,手里透出鲛珠的光芒,映在他脸上,甚至能看清他眼睛上纤长挺立的睫毛。
他眼里泛着淡淡的柔光,云淡风轻地开口,又有种近乎冷酷的坚定:“骸骨毁了,诸敝州缺的是新的基石,我加上鲛珠,足够了。”
姜真在水中怔怔地睁大眼睛,没有鲛珠辅助,她在水里憋着气,说不了话,只能冷冷地瞪着他。
方佳伶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像之前一样紧紧抱住她,将窜动的罡气全都挡在肩膀之外。
他感觉到她的额头伏在他的胸前,微微颤抖。
“我送你到水面。”方佳伶的臂弯托着她:“等地上稳定下来,你就能去天隙了。”
“别看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样最好。”
姜真知道这样是最好的办法了,如果她是他,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解法,诸敝州不用灭,没有人会死,天地之力也能拿到。
但是他不是还要亲手杀了封离吗?
他连扯带拉地挟着她往上游,她不敢在他怀里挣扎,怕弄到他的伤口。
方佳伶死死环住她的身体,穿过骨隙,飞快地往上游动,无数浓厚的白沙环绕在他们身边。
姜真突然发现,这些白色的粉尘,根本不是水底的沙砾,而是破碎的骸骨的齑粉。
“抓住!”
方佳伶在粉尘的漩涡中心停住,抵在她耳边,沉沉说道。
姜真下意识地,抬眼往他说的方向抓过去,一团灰色的雾气冲进她眼睛里。
她不知道这团灰色的雾气是不是骸骨的力量,但周围肆虐的罡气,在这一刻停下了。
方佳伶没有再停顿,直直地带着她往水面上游过去,直到能看到从地面投射下来的摇晃水影,他才放缓了速度。
方佳伶莫名其妙地轻声开口。
“诸敝州太冷了,阿真。”
姜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诸敝州一直都很冷,她抓着他的手,想要传递一点微末的温度。
充足的光线让整个水下都变得清晰起来,姜真看见了紧紧拥着她的方佳伶,身影都变得缥缈不清。
他们彼此静默得像块石头。
方佳伶的手穿过她纤细的腰肢,额头贴在她软软的脸上,突然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战栗。
他听着水中姜真的心跳声,觉得胸膛有一块地方很暖和,暖和到让人觉得昏昏沉沉的,鼻腔发酸。
姜真被他托举着,越来越靠近水面,她不得不垂下头,手攀过方佳伶的脸,好再看一眼他的神情。
她的脸上比平时恬淡温柔的表情生动得多,嘴唇张张合合,无声说着些什么。
他辨认出了她的唇形。
——等我带你回去。
“你忘了。”方佳伶露出有些苍白神情,唇间却吐露着残酷的话语:“鲛人是没有尸体的。”
他会无声无息地归于水中,又或者化作云雨,升腾骤降,变成一滴雨,落在她的肩头。
姜真的手从他脸颊上滑过,仿佛脸上的那一点温度,也跟着她的指尖一起流失。
“阿真,我好像有点冷。”
方佳伶唇角不可察觉微微地抖动,脸庞越发朦胧,如同天籁般的声音,含着颤抖的悲泣。
他又细又长的睫毛悸动着,缓慢地抬起,望着她,眼眶红得渗血。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脸颊上掉下来,落到姜真手上,化作一粒小小的白色鲛珠。
他有些庆幸,姜真不会看到他扭曲的尸骸,也不会看到他临近死亡的丑陋。
他觉得封离很蠢、那个异魂也很蠢,这世间最蠢的东西,无非情爱。但在某个癫狂朦胧的瞬间,他也曾滋生出微茫的爱意。
哪怕他并不明白——
那是什么。
计划
姜真眼睁睁地看着方佳伶的身体不断地往下坠落, 指尖瓦解成一粒又一粒细小的尘埃,无形溶解在水中,像泡沫一样消散。
水流太大, 也太浑浊,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比雷霆更响亮的震动声逐渐宁息下来,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姜真从水中爬出来,身体还有些发软,无力地滑坐在冰面上。
“姜真……”
过了许久,天道才在她脑袋里喊她。
姜真坐在地上,手环绕着腿, 蜷缩着,将整张脸埋在膝盖里, 一言不发。
强烈刺眼的光投射下来, 驱散了迷雾一般的罡气, 地上平静了下来, 唯有一片残垣横亘其间, 堆积着断裂塌陷的废墟。
“姜真、姜真。姜真?姜真!”
“……别喊了。”姜真的语气很淡, 失去焦点的目光逐渐聚拢,望向自己的手心, 可怖的红色一直伸延到臂弯处,她能感受到异魂的存在:“为什么封离这样的人, 会是气运之子?”
“你迁怒我干吗!”
天道声音低萎:“都说了,这个世界生来就是这样的,他因为气运诞生, 是理所当然, 我怎么能预料到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姜真才平息呼吸不久,如今还有些疲惫的余烬, 迟钝地说道:“嗯……”
天道跳脚:“还不快点把你身上弄干,你全身都湿透了,上面温度这么低,你很快就要冻成大冰碴子啦!”
姜真确实感觉到了清晰的冷意。
罡气平静下来,却显得寒风愈发明显,她被风雪冻得够呛,四周又都是平原,无处可去。
“傻呀,你呆愣着做什么,用个火决把衣服弄干了不就行了。”
姜真眼睫疲倦地阖上,半晌才开口:“我不会。”
没人教她其他的法诀,她只会持清教给她的那个隐匿的咒语,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她呆坐了一会,察觉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有些硌,她缓慢地张开手,发现是她在水中无意识攥住的鲛珠。
原来鲛人泣珠的传说是真的。
圆润明净的珍珠,晕开一圈彩色的光,光彩夺目,比任何珠子都要漂亮。
姜真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将这粒珠子收好,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着天隙的方向走过去。
一路上再也看不到伤人的罡气,扑面而来的,只是无尽的冷,可姜真觉得,这里冷意似乎也随着骸骨的破碎而消散了。
被浸湿的衣服逐渐冰结,她撑着自己的骨头往前走,得快些在她完全失温之前离开这里。
身后不远处传来利爪踩雪和车辙轧压过的声音,姜真警惕地回头,手指微微蜷缩。
“啊呀,是你啊,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声音分外耳熟,被数匹白狼拖曳着的篷车,从中钻出一个毛茸茸的狼头,看到她,很显然愣了一愣。
“造孽造孽,方少主怎么会带着你个凡人来这里,这里危险着呢,可不是风花雪月的地方。”看姜真站在原地,奎木用爪子疑惑地蹭了蹭自己的吻部,着急地招呼她:“快些上来呀,诸敝州的风足够把你冻死,再风干保存尸体几百年了。”
姜真脚步迟疑,方佳伶似乎对这个半人半狼的商人很信任。
她心底还有些怀疑,但如果不上车,她真怕自己没走到天隙,就被冻在了原地。
“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真声音虚弱地问它:“你不是在诸敝州外做营生吗?”
“那我也要两头跑呀。”
奎木将她拉上篷车,里头烘着一小堆青色的火焰,暖暖地照在她脸上:“我今早刚想来找方少主呢,结果外面天崩地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诸敝州城内都塌了许多,我看震源是从这边传出来的,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人要搭车的。”
“哦,对了,方氏的仆人说方少主一早也驱车往这边过来了,托我看看少主有没有事,他人在哪啊?”
“……他。”
姜真的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始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奎木是个碎嘴子,居然没有在意她的恍惚的神情,很快接上了她的话:“难不成他和你走丢了?你们遇上什么事了啊,就晃荡了这么一会儿,怎么连车也不见了。”
姜真怔怔地低着头,脸上有些苍白潮湿。
“哦,还有你,伤成这样,方少主怎么搞的,把你带到这种地方还不保护好你。”奎木左爪握拳击在右爪掌心,义愤填膺:“不等他了,他厉害着呢,让他自己走回去,我先送你回方氏疗伤。”
“不用了。”
姜真轻声回绝,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恍惚:“能拜托你往前驶一段路吗,我有个地方要去。”
“哦,那行。”奎木也没怀疑她,拉着缰绳驱使白狼往她指的方向行过去。
她还是忍不住回头,仿佛期望着什么出现似的,方佳伶就像志异小说里的精怪,在水里化成了泡沫,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天气真好。”奎木自言自语地蹲在车板上,感受到姜真抬眼,挠着脑袋笑起来:“你刚来,可能没见识过,这样的天,在诸敝州已经算是很温和的了,哈哈——前所未见啊,自从我来诸敝州,这里就一直恶劣得吓人,没有了鳞火,我半夜睡觉都能冻掉半个脑袋,简直比仙庭的大牢还不如。”
“天气这么好,我总觉得要发生好事喽。”
奎木一甩缰绳,听到姜真颤抖低哑的声音。
她眉眼低敛,看不清任何神情:“就在这里停下吧,谢谢。”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奎木搔着脑袋上的毛发,笑起来露出一嘴尖利的黄牙:“到时候记得和方少主说一声,让他多多光顾。”
姜真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走入风雪中,奎木望着她挺直的身影消失,心中有些纳闷。
这里附近不都是平原吗,她停在这里做什么?
姜真走到天隙附近,怔怔地坐下来,伸出指尖,离天隙越来越近,直到触手可及的距离,她还是觉得恍如梦境。
天隙上的灰色雾气淡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连天隙的大小,都没有她之前一瞥时看到的那样大了,似乎缩小了些。
“天隙是不是和骸骨有关系?”
姜真想到这里,手指探入天隙的裂口,上面覆盖着一层光洁的水面,她传来冰冷潮湿的触感,一股莫名而熟悉的心绪涌上来。
她突然发现,这个天隙和瑶池居然相似极了。
骸骨彻底消散后,方佳伶主动成为了新的基石。
而现在,罡气、天隙,这些看上去似乎是因为天道势弱突然出现的烈风,又逐渐开始消散了,姜真想要抓住这其中的联系。
天隙和罡气,如果和骸骨有关,会不会就是骸骨即将破碎的预兆。
不然封离派来的仙君,也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毁掉了骸骨。
“诸敝州的天隙确实是因为骸骨不稳引发的。”
天道语气复杂:“骸骨是九州的基石,他……虺的骸骨,虽然不是亘古不灭,也不可能无故被动摇。”
“也许封离早就暗中筹谋。”
姜真垂目,头发从脸庞落下,掉进了光洁的水面,涟漪中倒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要毁了骸骨——天隙是什么出现的?”
她没指望天道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自言自语道:“方佳伶第一次来仙庭。”
封离很有可能从那时起,就在为这一天运筹了。
与方佳伶和谈,派仙君驻守天隙,暗动手脚——甚至连天隙的出现,都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早就开始暗中破坏骸骨,只等着在合适的时间,彻底毁掉诸敝州。
但这个时机又是什么时候呢?
封离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下手,理由不言而喻。
——他不希望她通过天隙,回到凡间。
姜真的指甲掐进手心里:“我太蠢了。”
她要是能早点发现就好了,如果骸骨没有被破坏,方佳伶就不用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不了解方佳伶,但她理解他。
她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
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也不该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埋葬在深海里。
天道干巴巴地安抚她:“持清如果在这里,不会希望你这么说的。”
姜真瞥了它一眼,眼里忽然一惊,喃喃:“我得告诉持清。”
她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持清的……她不确信持清会不会管,但持清是她在仙界唯一信任的人。
姜真知道自己这样的半吊子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应该让持清知道封离的图谋,免得酿成更大的、未察的祸患。
她的手已经浸入了天隙中的池水,表情犹豫起来。
她没有别的方法能给持清传递消息,也不可能让别人带话,连封离本人都不一定有资格面见持清,除非她再回仙庭一趟——这不可能。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马上就回凡间,远离这里。
天道犹豫道:“你可以用白鹄。”
姜真眉头不展,觉得它不切实际:“白鹄在仙庭,我怎么招来它?”
“它又不是灵兽。”天道嘟囔:“只是混沌之气化成的虚体而已,你不是能动用持清留在你身体里的混沌之气吗,把它逼出来化成白鹄不就好了。”
姜真茅塞顿开,忙从体内逼出混沌之气,她隐约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好像更强了一些,难不成是因为刚刚在水下,骸骨破灭后进入她身体里的那团灰色雾气?
那团力量如果真的是骸骨的力量,她或许可以试着去了解如何剥离封离身上的气运。
她在脑海构想出白鹄的形状,让混沌之气化成白鹄的样子。
一只漂亮的,活灵活现的白色大鸟落在她手上,和她之前见到的没有任何区别。
姜真松了一口气,天道总算提了个有用点的建议。
白鹄动作收敛,红色的眼睛看着她,歪了歪头,目光有些熟悉,很是温和。
姜真低下头,凑在白鹄耳边,对它复述了一遍前因后果,才摸了摸它柔软蓬松的背羽:“麻烦你,一定要和持清说。还有……我真的很感谢他,日后有缘再见,抱歉。”
她拍了拍白鹄的脑袋,阖上眼又睁开,眼眸深沉,神情难辨。
她站在天隙边缘,毫不犹豫地朝着天隙轻轻一跃,如同坠落的鸟雀,从空中倒下,穿过水幕,被狼狈浸湿。
天隙里的水柔和地包裹住她,转瞬之际将她吞噬,直至再也看不到一丝影子。
白鹄盘旋在天隙上空,远远地望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片刻之后,竟然化作一缕烟尘,悄然无息地消散了。
符传
冰冷的水从身体里涌过, 姜真并不觉得难受,天隙中的水不同于诸敝州冰层下的寒凉刺骨,只是像一团云雾似的托着她。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 姜真头脑和心思都钝钝的, 却莫名想到了持清。
她对这个名字没有产生什么联想, 持清的身影像是从心底突然冒出来似的突兀,被灰白的雾气笼罩着,看得不甚清晰。
灰蒙蒙的影子一闪而过,紧接着,姜真就没有工夫再去细思含义了。
——铺天盖地的痛苦在坠落中紧袭而来。
无数的罡气从她身边倾泻而过, 瞬间覆满了她的全身,即便姜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时也疼得舌尖发苦、万箭穿心。
身体好像坠落得很慢。
失重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叶, 世界天旋地转, 分崩离析, 而她找不到方向, 也没有任何可以栖息的地方。
这种感觉和仿佛被撕扯成无数碎片的痛苦混在一起, 姜真的耳边震耳欲聋,每往下落一寸, 身上仿佛就被撕裂一分,耳边风声呼啸, 罡气穿梭,挤压着她单薄的身体,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姜真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了幻觉, 无法恰当地描述她看到的东西, 恍惚间,仿佛有很多细小的花瓣, 落在了她的脸上。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很冷,但冷意并不刺骨,带着几分熟悉。
那人的手指很修长,皮肤温润,指尖修剪得规整。
姜真混乱的意识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却又喊不出他的姓名,仿佛脆弱的幻觉,只要被识破就会灰飞烟灭。
“为什么……总是这么倔强呢?”
那声音轻轻的,姜真听得一点也不真切,模糊的声音像是被扣在了一个罩子里,仍能听出几分无奈:“算了。”
拉住她的那个人那么真实,姜真都能感觉到他散落的一丝头发,在她的颈窝轻轻掠过。
姜真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面前的人的面容,隐隐约约看见了他影影绰绰的笑意,面前罡气错乱,又仿佛只是她恍惚间的幻觉,姜真手指探出去,只是空无一物的一片,罡气擦过,将她的手指深深砍下一道伤痕。
血珠顺着下落的轨迹,在空中拖曳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线条,被灰色的血雾吞噬。
姜真闭上眼睛,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疼了。
她不确定是不是身体因为过痛产生的幻觉,风冷冷地从身上灌进来,鼓动着湿透的衣襟。
灰雾凝成一只忽隐忽现的手的形状,拂过她的眼睛,有人轻声在她耳边低语哄劝:“不疼了,睡吧。”
——
整个天地都明暗忽现,飞沙走石,才刚到晌午,天色就已经不分昼夜,天上沉着阴沉的云块,地上因为晦暗的天色萧瑟而低迷,周边都弥散着灰白的雾。
穿着布衣的男人,赤着脚踩在泥地,提手将衣角塞在腰兜里,长叹一声。
田地里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他提着插在地里的锄头,只能转身回去,田地后头就是他住的地方,几间简陋的,用茅草和泥搭起来的房子,住着他、他爹娘、他两个弟弟和他的媳妇。
“天谴……”他将家里的木门别上,低声喃喃:“这是天谴啊。”
他媳妇倚在窗边做绣活,天色暗了,窗子漏不下光,屋子比外头还黑,伸手不见五指,里没有油灯,她不舍得点蜡烛,也做不下去了。
女人在暗处无声摇摇头,让他不要再说了:“丘郎,喝些菜汤,早点睡。”
男人在气头上,媳妇拦都拦不住,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这个疯子……这个疯子……让这样的人做皇帝,日日打仗,家家被征,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最近的怪事才会这么多!这都是天意。”
“好了、好了。”女人慌张起来:“别说了,这种话要是被人听到,要被砍头剥皮的。”
男人听了媳妇的话,也想起了前些日子在京城被扒了皮挂在门头不远处的几具尸体。
那几具尸体挂在绞架上,随着风微微地摆动,全身的皮都被剥了下来,又风被吹干萎缩,像是一条条黑色的腊肉。
他掌心发热,后颈微微沁出些冷汗,呼哧着气坐在床上,紧紧闭上嘴。
女人一直往外头看着,有些愣神,男人回过神来:“怎么了?”
“我总觉得……”女人的声音有些不确定:“好像河旁边躺着一个人。”
“哈?”男人挠挠头,自顾自地去喝桌子上的菜汤。
他们就住在京城附近的临关,屋子离护城河很近,若是正常的天气,女人是能看得清的,但现在外头昏暗得不行,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女人在屋内踱了几步,又转回到窗边,小声唤自己丈夫:“丘郎,你去看看吧,那好像真躺着人呢。”
被媳妇唤过来的佟丘不在意道:“说不定是个死人呢,死人有什么稀罕的?”
女人捶了他肩膀一下:“我觉得那人好像还活着……”
“阿茹,你别傻了。”
佟丘拉住她手:“这样的天倒在河边,说不定只是被河流冲过来的尸体,再说了,这人要是还活着,赖上我们怎么办?”
“可是。”被唤作阿茹的女人眉头轻纠。
“——这人,说不定是城里……”佟丘偏了偏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犯了事逃出来的,要是被人发现了,可是大麻烦。”
苛刻的律法,哪怕不在京城的佃农也略知一二,包庇犯事的罪人,可是要株连全家的。
刘茹被他说服,不再说话,过了半天,她望着外面,突然捂着嘴尖叫了一声:“你看……你看!”
佟丘看过去一嚇,朦胧阴沉的黑色里,有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瘦弱无比。
“是个女子!”刘茹终于看清楚了那个身影,一下子跳起来,佟丘没拦住她,也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刘茹看得没错,从河边爬起来的那人确实是个女子,身体修长窈窕,身上披着白色的大氅,被水浸透包裹,上面还沾着点点泥浆,沉重得像是要把她压垮。
刘茹不禁在女子不远处停住了脚步,不安地打量着女子的身影。
她的打扮不像普通人。
光是身上的大氅,工艺就不俗,即便沾了泥浆,也光亮白洁,在一片昏暗里才如此明显。
姜真却没有注意到远处站了一个人,四周草树被风吹得乱响,她脸色苍白地低着头,和天道低语。
“这里是凡间吗?”姜真小声说道:“好暗。”
天道看她终于不那么生气了,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前天隙动荡,凡间也被影响,现在方佳伶重新镇住了诸敝州,这里很快就会恢复原样了。”
“好奇怪……我好像没受什么伤。”
姜真将手伸进衣服里,抚摸过胳膊,发现仍旧是光滑一片,没有什么裂痕血迹,她刚刚从天隙坠下时感受到的疼痛,仿佛一场梦境。
前世那个“方佳伶”跳下天隙时,都受了不少的伤,昏迷在路边,照理说现在天隙还没有前世那个“方佳伶”跳下去时薄弱,她也没有方佳伶那样强悍的身体,理应伤得更重才是。
天道语气奇怪:“那你就感谢上天的恩赐吧。”
“……你在说笑话吗?”
“那……那个。”
姜真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粗布衣,有些消瘦的女子,神情怯怯,又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也许是这附近的百姓。
姜真微微启唇,想问问这是哪里,被女子后面紧随而来的男人粗暴打断。
男人面带警惕:“你是哪里来的,有符传吗?”
姜真愣了愣:“符传?”
佟丘和刘茹对视了一眼,佟丘面上冒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你犯了什么事?”
风吹过田野,冷飕飕的,姜真搂紧了大氅,衣服湿凉贴身,仍是无济于事,只能满腹疑团地解释:“我没有犯事。”
“你还想骗我们不成。”
佟丘将媳妇护在身后:“没有犯事,你为什么拿不出符传,要么是流民,要么就是犯了事。”
看她穿得这样考究,想必不是流民,那肯定是京城里犯了事逃出来的人,佟丘觉得自己的推断很合理。
姜真离开人间已经许多年了,印象里还从来没有符传这样的东西。
不管这是什么东西,在两相比较下,姜真果断开口:“我是流民。”
“啊?”佟丘狐疑地打量着她全身上下,明摆着不信。
姜真捂住胸口,一边思索着符传是个什么东西,一边圆话:“我本是尹川人,上京投奔叔嫂,在路上被劫了财物,身边的奴仆也都跑了。”
“就算被抢了东西,符传也应该在身上吧?”佟丘还要再怀疑,被身后的刘茹推开。
“那你先来我家歇歇吧,烘烘衣服。”
刘茹眼含担忧,没再追问姜真什么:“你一个姑娘家,这样穿着会生病的。”
她眼里的善意纯粹,姜真正好也急需了解凡间的事,闻言乖乖跟在了她身后。
符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看这男子的言语,应当是极其重要的物件,又和身份有关,难不成是和通关文书差不多作用的东西?
刘茹让丈夫去弟弟那边睡,将姜真领回了屋子,让她换了一身自己的干净衣物,轻声细语道:“我刚刚看你倒在河边。”
“我……可能是太饿了,不知不觉就晕过去了。”
姜真坐在榻沿,拢着手轻声圆谎,她本无意对好心人撒谎,但是仙界的事情说出来也是天方异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唉……”听了姜真解释,刘茹也没有怀疑,将她的衣服挂起来,长叹了一口气。
姜真目光顿了顿,轻声说道:“阿姐,请问这里是哪里,我不太认得路。”
“这里?这里是临关。”
刘茹轻轻咳了两声:“你要进京,路途不远,只不过丢了符传,怕是进不了城。”
姜真左思右想,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可否问问阿姐,符传是什么东西?”
她脸上露出点羞愧之色:“平日在家,这些事都由旁人经手,我不曾了解。”
“原来如此。”
刘茹神情并不意外,姜真的一举一动就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也不知道那些大户人家的孩子是不是真的这样不谙世事,只是耐心解释:“符传是每个人通行的证明,出入城或是例行的检查,都要出示的。”
“你丢了符传,进城时若是拿不出符传,可是要被治罪的,如果被认定为流民,还有可能被充役。”刘茹神色不安:“可你若是尹川来的,还得回尹川补符传,路途若是遇到检查的……”
这还真是个大问题。
姜真能理解用意,严密的符传制度,确实能够更好地控制人口流动和北燕末期暴动的流民,大燕之前便有类似的文书,但这样严苛的规定还是闻所未闻。
她也和刘茹一起露出愁眉不展的样子。
刘茹想了想,安慰她:“先睡一觉吧,你要是真的没有犯事,身家清白,总有办法的。”
姜真乖巧地点头,心想,她都离开人间多少年了,怎么可能犯事呢?
棺材(二更合一)
佟家日子也不好过, 刘茹却还是收留了她,姜真有心报答她,身上也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从天上跳下来, 衣服还算完整就已经很意外了。
再说仙界的灵石, 和人间并不相通, 她现在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莫过于在诸敝州时方氏给她拿来换洗的衣服,和手里那颗方佳伶眼泪所化成的鲛珠。
姜真绝不可能用方佳伶的东西去换什么。
大燕现在的律法这样苛刻,姜真对凡间状况一无所知,不敢贸然行动牵连这家人, 也没什么能够报答刘茹的,只能清晨起来帮她一起做事。
临关她还是熟悉的, 离京城不远, 南燕时兵戈扰攘, 是片荒郊野岭, 如今都被田庄土地取代, 四周的居民也不少, 大多都是城里贵人的佃农,在这一带耕作。
佟家有三个儿子, 她昨日见到的刘茹身边的男人是佟家的长子,他们一家子都靠着这片地生活, 家里的老人和刘茹会时不时做些其他绣活补贴家用。
这样的日子虽然也有些窘迫,比起前朝还是要好上不少,至少能将就活着。
刘茹帮她晾晒干了衣服, 到底是仙界的东西, 品质不凡,脱去泥浆污垢后华彩堂皇。
姜真觉得这衣服穿起来似乎太显眼了, 没有重新换上,只是和女人道了谢,将衣服叠起来放好。
姜真在女子里个子算高的,穿着刘茹的衣服便有些短,动作间袖口露出一小截,刘茹盯着她的手,小声地说道:“你的手……这是怎么了?”
姜真动作一滞,将手缓缓地翻转——差点忘了这东西。
方佳伶把异魂封进了她手臂里,她该怎么处理才好?
洁白的手臂露在外面,上面爬满了一条条青红色的痕迹,有些轻微地肿胀,和象牙似的皮肤对比起来,更显得恐怖。
姜真怕吓到了她,连忙解释:“这是我路上不小心刮到的伤口,不会传染的。”
刘茹应了一声,又摇摇头:“该找个郎中好好看看,要是留了疤就不好了,会影响你的亲事的。”
天色还黑沉着,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活,等她离开,姜真只能重新坐在床边闲下来。
她抚摸手心,想试着像方佳伶之前那样逼出体内的异魂,没有反应。
她看着小臂,神情不解。
“方佳伶将她封在体内时,手似乎比我现在严重多了。”
而这异魂封在她手里,却只有蔓延到肘弯的青痕,姜真不觉得自己的身体能胜过徒手劈山的方佳伶,所以觉得奇怪。
“你不一样。”
天道说道:“她占据方佳伶的身体是天命,有气运相助,方佳伶想要阻止她的侵蚀,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那我也会渐渐被她侵蚀吗?”姜真握着手腕,微微蹙眉,心中对方佳伶升起一点微妙的怜悯,又或者是同病相怜。
连天道都不认可他的存在,要替另一个人夺取他的身体。
“”她要想占据你的身体,就和普通的夺舍没什么区别。”天道的语气顿了顿:“况且,方佳伶不是在你手上留了一道剑意锁吗,放心吧,她越不过去的。”
姜真手指下移,摸到方佳伶在她手臂上留下的那道血痕,原来那也是一道剑意锁,她不禁收紧了手指。
“哎呀呀。”天道转移话题道:“你还是快点想想怎么将符传这关蒙混过去吧。”
又没有得到回应,天道气鼓鼓地望向姜真的方向,发现她正左手抓着右手摇晃,像是要把手里的异魂晃出来。
最关键的是,那团白色缥缈的神魂,还真的这样被她误打误撞地弄出来了。
天道咬牙切齿,觉得持清在背后肯定偷偷给她动了什么手脚。
一团半透的乳白色左右摇晃着,停顿了片刻,就要往外逃。
姜真看她出来,一把抓住异魂,两只手合拢起来,释放出混沌之气锁住了她,生怕她跑了。
混沌之气用来锁这濒死的异魂简直是大材小用,异魂在她手里更黯淡了。
天道尖叫:“别把她捏死了!我的气运!”
姜真头也不抬:“知道。”
异魂也在她脑壳里哭个不停:“别杀我——”
异魂现在在她的身体里,声音也直接在她脑海迸发,之前她看异魂被封在方佳伶手臂,格外瑟缩弱小,似乎只有害怕的本能,还以为异魂早已失去意识。
听到她说话,姜真才发现这异魂原来还有沟通的能力。
“别杀我、别杀我……”异魂在她脑子里疯狂尖叫:“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求求你放了我吧。”
姜真凝视了一会儿手中的神魂,才俯下身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异魂哭哭啼啼的声音一愣:“我叫方佳伶。”
姜真面无表情,瞳孔里被它映出的白色的光飘摇不定地摇晃着,带着些说不清的冷意:“我是问你自己的名字。”
“我就是方佳伶!”异魂还是嘴硬着一口咬定。
“那你现在不许叫这个名字。”
姜真盘腿坐在床上,垂首看着手心中跃动的神魂,神色平静,手心却渐渐收紧:“你最好想起你侵占他身体之前叫什么名字。”
异魂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方佳伶了,凭什么……啊啊啊——我,我叫徐白,我叫徐白,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你就放了我吧,你不是也知道我是无辜的吗,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她声音哽咽:“我被他封在手臂里,身不由主这么多年,每天都清醒地困在这方寸之地饱受折磨,鲛人的血真的好烫啊,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只是一缕幽魂,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一个活人每天动弹不得有多痛苦吗!”
姜真耐心地听她哭着说完,语气困惑:“可上一世,他不也是这样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吗?”
甚至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毁了自己的家族。
徐白哭哭啼啼的声音哽住。
姜真没资格替方佳伶去原谅谁,她把异魂弄出来只是想看看她身上的气运到底长什么样。
方佳伶所说的敝州地下骸骨的力量,现在应该已经在她身上了。
而现在天道气运,一半在封离、一半则在这个异魂身体里,既然方佳伶说骸骨的力量能剥离气运,姜真打算先拿异魂练练手,可问题是该怎么剥离所谓的“气运”?
“气运又不是衣服,脱一下就没了。”
天道不知道从哪学的比喻,见姜真不会,又得意地冒出来指指点点:“这东西事关天地,可不是单纯拥有力量就能轻易剥夺的。”
那她总不能现在去问方佳伶怎么弄吧?
天道犹豫了一会:“你可以去求求持清,他肯定知道。”
姜真无语地透过窗外,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天空,没有搭理它,徐白在她手里战战兢兢地抖动。
姜真突然开口:“你姓徐。”
“对、对啊。”徐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声音充满警惕。
“那你之前是从哪里来的?”姜真不生气时说话的语气一贯柔缓,倒是让徐白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照方佳伶所说和天道展现的上一世的回忆,徐白应该是一个凡人。
她和姜真一样都不通任何仙术,甚至无法运用方佳伶身体本有的力量。
夺舍的神魂意识大多强悍,身体湮灭之前也是数一数二的强者,一个凡人的神魂怎么能突然夺取方佳伶的身体,天道气运真能无理至此吗?这也是一个疑点。
“我记不太清了……”徐白声音含糊。
姜真才不信她是真的记不清了。
“姜姑娘,吃饭了。”
刘茹在外面喊她。
姜真收敛起神色,柔声回应,暂时把徐白逼回手心,抓着袖口往下拽了拽,遮掩住手上的青痕。
屋子里太暗,外头虽然昏暗,比起屋内还有点光,能大致看清楚轮廓。
刘茹把饭菜端到了院子里,让一家人围着院落的矮桌吃饭,说是饭菜,实际上只是些煮熟了的豆子和小米,加上些过了水的野菜。
姜真吃了一些,望着天际模糊的灰线,发现笼罩在上空的灰雾似乎褪去了些,应该很快就能天晴。
她轻舒了一口气。
这样恐怖的天色还是早点散去比较好。
百姓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简单归结于吉兆凶兆,很有可能引起骚乱暴动。
刘茹身旁的佟丘深深叹了一口气,佟家二弟几口气将碗里的饭划完,看向哥哥:“怎么了哥?早上就苦着一张脸。”
“山那边又乱起来了。”佟丘神情隐晦:“隔壁家的,送了个闺女去,好像不管用。”
“真该死……”
姜真捧着碗望着天边,耳朵却听着他们谈话,俩人说着“山上那东西”,刘茹也插进话,担忧道:“那会不会轮到咱们家?”
“我就你一个媳妇。”佟丘搂住她:“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不会让什么妖魔鬼怪掳了去。”
姜真终于听懂了一点,世道越乱,越容易生出魑魅魍魉,临关这一带很久之前就是妖魔兴风作浪的地方,想必现在还有些残余的妖魔,威胁着周边村子的安危。
她转过头,神情是恰到好处的迷茫不安:“茹姐,什么妖魔鬼怪?”
“这你都不知道。”佟丘一拍桌子,看上去憋了很久的话,就等着姜真这种一无所知的听众:“这种凶煞的天色你还不懂吗,这是老天爷在发怒啊!头顶上坐着的那位惹了老天爷的不满,老天爷如今不管咱们了,这里才遍地都是怪事和妖魔。”
“……”
刘茹充满歉意地看着她,姜真只能捧场地点头。
男人说起这些事来,就没完没了,刘茹都将碗筷收拾完了,他还在扯些有的没的。
“这还牵扯到很多年前的事情,看你这样小,肯定不知道。”
姜真点点头。
佟丘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天上:“老天爷是谁你知道不?”
姜真表情有些呆滞,老天爷是谁她还真不知道。
如果他说的是天道,天道现在就在她脑袋顶上,但天道怎么说都称不上是一个具体的人形,就不能被称作“老天爷”了。
“现在的老天爷,可是前朝那位打入京城的封离将军啊!”
佟丘说得头头是道:“当时那叫一个昏天暗地,血流成河,封大将军有如天助,带着十万的军队,一路冲到了离京城只有五十里的临关,就是咱们这里嘛,差一点就当了皇帝,结果天上一道雷光劈过,金光迸现,无数仙人恭迎封离帝君渡劫归位,原来人家封将军是帝君转世,飞升了——哎,这不就给现在那位捡了便宜?”
“我看就是封离帝君看现在这位皇帝不顺眼,才降下天谴的。”
“咳、咳咳咳。”
刘茹替姜真拍了拍后背顺气,少有地怒视佟丘:“你再乱说,我就撕了你的嘴。”
佟丘立刻不说话了。
佟婆婆也跟着媳妇呵斥他:“傻牛!你这张嘴啊,迟早要招事。”
姜真捂住嘴,轻轻咳了两声:“所以……这山上的妖魔到底是什么?”
佟丘一被提起离自己近得紧迫的事情,表情就又沉重下来了:“我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诺,你看我指的那个地方,看见没,山头那——那有个寺,那里有个妖魔,会吃人的。”
姜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微眯。
这寺她认得,净慈寺,南燕名满天下的慧通大师住在这里,慧通大师善解因果,在贵人中闻名……唐姝天生凤命,就是他解的八字,所以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连父皇当时也常常传他进宫解惑。
甚至当年母后支开她,都是以让她去净慈寺祈福清修为理由。
临关其他地方可能魑魅魍魉肆虐,但净慈寺到底是圣地,怎么会有妖魔作怪,难不成慧通已经死了?
姜真不解地望着佟丘:“既然吃人,你们为什么还要主动送人过去?”
“如果不主动送人过去,它就会随便杀人,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佟丘摸了摸鼻子:“每年山那边都会由那些小鬼,传下来一张血帖,村子里就要拿着这个血帖,选一个女子,将这女子放在小鬼抬着的棺材里,送上山去,能保一年……你看着我做什么,是它非要女子的,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村子里轮流着来。”
“你们不能报官吗?”
姜真神情匪夷所思,如果报官,朝廷会派遣专门的修士来应对,这是南燕就有的规矩,她不信姜庭连这种事都做不好。
源源不断的妖魔也许没办法根除,但这样根植在这一片地方为非作歹,还在京城附近多年都没人发现,实在让她无法相信。
“唉!唉!”佟丘连连叹气:“这没法说啊,方圆的道观寺庙,都已经没了……我们要想报官,就得入京,但去了的人,没有活着回来的。”
连进了京城的人都死得不明不白。
姜真骨头缝一寒,难怪他们会选择每年送一个无辜的人过去维持表面的平和。
山上的妖魔足以让他们整个村死得无声无息。
“这天一暗下来,妖魔就更猖獗。”佟丘将布条搭在肩膀上,愁眉不展:“前几日才传下来一张血帖,送去了一个孩子,今天……好像又来了一张。”
刘茹垂着眉眼,心里发毛。
佟丘继续说道:“只希望不要轮到我家。”
他两个弟弟年纪还不大,没有娶亲,家里的女眷只有母亲和刘茹,哪一个他都不愿失去。
可人越害怕什么事,往往偏要发生些什么。
家里没点灯烛,佟丘吃饱了躺在床上,都快要睡着了,院落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摇动外门。
佟丘心里一突;“来了来了。”
姜真在屋里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隐隐有了预料,披上衣服起身坐了起来。
刘茹睡在她身边,她回过身,看见刘茹肩背微微发抖,脖子上都冒着虚汗。
姜真俯身抓过她的手,这手因为劳作,如同枯柴一般,上面满是茧子。
外头的灰雾散了,月光轻轻地洒进室内,姜真能看清她泪水浸泡着的眼睛,禁不住地发抖。
外头传来佟家人和外头人低语商量的声音,似乎不是很愉快。
姜真纤白的手压在刘茹身上的被子上,侧耳听着外面的争论,轻声说道:“别怕。”
刘茹捏紧被角,脑子混沌一片,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看见姜真将衣服穿好,打开门走了出去。
佟丘低声下气地弓着腰,对篱笆外的几个老人恳求着些什么,几个老人身后,站着数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举着火把。
看来他们想出这个办法,就预料到了会有人不愿意,也准备好了强硬的对策。
那老人说道:“轮到你家了,你家必须得出一个。”
另一个老人说道:“隔壁家的二丫头去了,都没说什么,怎么能给你通融呢?”
“我家……我家,阿茹嫁到我家,我不能辜负了她爹娘啊。”佟丘扑通一身跪在地上,七八尺的大汉,掩面而哭。
佟婆婆从后面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叹了一口气:“让我这老婆子去吧。”
那两个说话的老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山上那位,近日很不安定,老的怕是起不了作用,得用鲜嫩的。”
他们说这话的口吻,让姜真觉得隐隐的恶心反胃,仿佛说的不是人,而是在掂量着肉质。
老人身后的几个壮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一家。
佟丘只能站起来,去屋子里喊刘茹。
姜真向前走了一步,正好堵在门口,佟丘冷汗津津的,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姜真错开他,站到了众人面前。
“我是刘茹。”姜真说道:“走吧。”
“不是……”佟丘瞳孔紧缩,想到了什么,声音到了喉咙口又堵住。
佟家一家人都惊恐地看着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时间院子里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篱笆外的那几人也是村子里的人,自然认得刘茹长什么模样,看见姜真在火光下映出的容貌,皆是滞了滞,又冷笑起来。
“走吧。”
姜真重复了一遍,她知道对于这些人来说,她是不是刘茹并不重要,只要有个人、有个女子坐在棺材里就好了。
刘茹如果去了,一定会死,但她不会。
刘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想要开门,发现姜真刚刚出门时卡住了门板,她一时竟打不开。
老人果然没有问什么别的,无声抬了抬手,几个人跟在她身后,沉默着走出了佟家破旧的院子。
“山上到底有什么妖魔,为什么非要献祭女子?”姜真顺从地被他们捆住双手,在心里和天道思索。
“这我怎么知道?”天道不屑道:“我管的可都是天地大事,一个山头上的小小妖魔,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好吧。”姜真无语。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妖魔这东西都一样。”天道哼哼:“不是贪恋人的血肉,就是贪恋人的欲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不过这山上的东西真的只是妖魔吗?”
姜真在心底置疑,到底没说出来。
押送着她的几个人,已经走到了村子的边缘,村口摆着一副巨大的棺材,不像是人能搬动的样子。
老人对她说道:“你躺进去,子时会有小鬼来抬棺。”
姜真听见背后有人窃窃私语:“佟家运气真好,哪里找来的替死鬼,昨日二丫要是有这个运气……”
老人咳嗽了一声,周围安静下来,有人往她身上披了一件红彤彤的衣服,隐隐的血腥味从布料上传出,姜真不禁皱眉。
这是一件又破又旧的嫁衣,上面的金丝牡丹鸳鸯都已经被什么污垢染得有些看不清楚了,衣服下的铃铛,诡异地作响。
她和老人对视了一眼,老人厉斥:“还不快躺进去。”
姜真听话地迈进了棺材里,缓缓躺下。
下一刻,她就看见头顶上的棺材盖子被几个人合力急急推动盖住。
“……”
姜真躺在狭窄黑暗的棺材里,没有喊叫,外头的人反而觉得发毛。
以往每个女子活着进了这棺材,被封在里面,都哭天喊地,镇静些的也会徒劳地试着推开沉重的棺盖,他们都已经习惯这些痛苦的叫喊声了。
如今棺内空荡荡的回音,让他们每个人都头皮发凉。
其中一个喊道:“赶紧拿钉子钉住,千万不能让她活着上去。”
棺盖严丝合缝,一旦盖上,狭小的棺内空气只会越来越少,把她活活憋死。
木棺四周敲钉的声音笃笃作响,姜真躺在其间,和天道说话:“我觉得他们才像妖魔,我要不还是出去吧。”
天道也看不懂:“说不定山上的妖魔就爱吃死的呢,你先别出去,万一有路过的修士行侠仗义把你救了,你就说自己是被拐过来的,符传的事不就抹平了。”
姜真叹为观止:“你在仙界看了我的话本子?”
转眼间,周围的那些村民都溜了个干净,棺内有些窒息,鼻尖还充斥着身下那件血嫁衣的腥味,实在呼吸困难。
这下姜真知道为什么要子时抬棺了,这之间的空隙,足以保证小鬼抬棺的时候抬的是死人。
姜真虽然不会因为窒息而死,却还能感受到痛苦。
她侧过身来,指尖释出一点力量,将棺材侧面戳了一个隐蔽的小洞,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来。
其实她现在就可以离开,但是她离开,血帖还会继续被递下来,总有人会继续受害。
她也想看看,曾经被京中人奉为清净圣地的净慈寺,如今为何会变成如此恐怖的地方。
而京中的姜庭,真的全然不知吗?
她在真正下界之前,还常常想念姜庭,思考这么多年,姜庭变成了什么模样。
但真正回到人间后,现在甚至离京城不过几十里,她却反而不着急见到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棺身剧烈地晃动起来,姜真屏住呼吸,平直地躺在棺材里装死人。
她侧头透过那个隐蔽的小孔,看见夜幕笼罩下,棺材边垂下来无数根白色的粗绳,凭空吊着棺材往山上飞去,只有棺材的影子投在地上,场面诡谲得让人不敢直视。
姜真说道:“我后悔了。”
天道还兴致勃勃:“我觉得山上这东西还有点意思呢。”
棺材沉沉地落在地上,激起一片扬尘,并没有什么人来品尝棺材里的美味。
姜真小心翼翼地望出去,外面光线黯淡,鬼影重重,寺院的墙壁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灭的油灯,不远处的香台上,能看到一排又一排明明灭灭的白色蜡烛,油蜡从桌子上滴落下来。
姜真辨析了一会儿,发现她看到的重重鬼影,并不是鬼影,只是寺中巨大的香炉里燃烧的烟雾,一层又一层的白色,呛人又诡异。
一个被妖魔占领的寺庙,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香火。
烟雾缭绕熏得她睁不开眼睛,犹如多年前香火鼎盛的模样。
却只剩下可怕。
她听见了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脚步声不轻不重,很有规律,姜真猜测来人应该身处高位、养尊处优。
只有常年不会为生计忧愁的人,才能走出这样不紧不慢的风度。
她收回视线,在棺内闭上双眼,装成尸体安静的模样,但她知道窒息而死的人面目狰狞,这人只要开了棺材,就一定会发现不对劲。
那人走到了棺材边,手放在了棺盖上,摩擦着发出了微微的声响。
姜真屏住呼吸,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外面的一点点刮擦,在棺内都被无限放大,她甚至能听见棺材四边棺材钉慢慢脱离的撕裂声。
不知道源自何处的力量,正缓缓地拔起几个村民合力才能钉进去的棺钉。
姜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在脑海里构想一会儿该怎么制服这个人,她很确信自己体内的力量能够应付大部分状况,却不能保证自己能够运用得当。
这时,周围又传来了一声温柔的女声。
熟悉的声音让姜真一怔。
“怎么了,不合你胃口吗?”
那道女声轻慢自若,又带着几分优雅。
唐姝装出来的优雅,没得到她半分真传,这不紧不慢的声音就算化成了灰,姜真也能辨认出是谁。
站在棺材边的人缓缓开口,气息虚弱,是个男人的声音,姜真也觉得有几分耳熟,只是没那么熟悉:“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女人也走到他身边。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地上的棺材上,棺材四周的铁钉扭曲着钻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慧通
慧通是个和尚, 准确来说,是个大师。
听闻他能看到人过去和未来的因果。
姜真是不信的,但总有人信, 比如她的父皇。
京城里的贵人无不把他的话奉为圭臬, 把他口中的预言视为真的天命——但姜真甚至不信他是个和尚。
出家人不该看空一切吗, 她看慧通可不像清心寡欲的样子。
慧通如何本来和她无关,姜真厌恶他,是因为偶然得知当初是他和皇帝进言姜庭有人皇之相,导致父皇对姜庭屡动杀心。
这话现在看来似乎有几分灵验,不过人都有私心, 她心里始终对这人心存膈应。
当年封家出事,母后以清修为借口让她住在净慈寺。
她待在寺中, 每日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推辞早课, 就是不想见到寺中的慧通。
慧通却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厌恶, 每日都要为她讲经, 她没有理由推拒, 只能一言不发地听他说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经文。
看她上眼皮和下眼皮都黏在了一起, 慧通让沙弥拿来棋盘,放在两人中间:“殿下, 请。”
他将手伸入棋罐,拈起一颗白子, 悬在棋盘之上。
“我不会下。”
下棋比听经有意思,但姜真看他自顾自的态度,只觉得荒谬, 根本不想搭理他。
慧通抬了抬眼:“那便下‘连珠’, 殿下总会吧。”
“……”
“殿下若是赢了在下,在下愿意送殿下一件小东西, 作为礼物。”
他还记得自己是出家人,不说“赌注”,只说是礼物,禅房里光线熹微,姜真看不见他此时眼里的神情,但能听得出他的语气。
五子连珠都是小孩玩的把戏,她要说不会,差不多等于承认自己是弱智。
她也笑了一下,拈着黑子重重落在棋盘的天元点上,桌面都抖了几下。
“殿下,沉心静气。”慧通捻着舍利子,轻言慢语:“诸心皆为非心,莫要执着,易伤己身。”
姜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棋盘上的棋子,语气算不上好:“这也是你的谶言?”
“不是。”慧通听了她的嘲讽,竟然笑了出来:“是我对殿下的……赠言。”
“哦。”姜真落下最后一子,黑子已经在阳线上连了起来:“我赢了。”
宫里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她其实很擅长下棋,不知道慧通邀她对弈是凑巧还是早有预谋,看到她势已形成,也不惊讶,微微颔首。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殿下,请记好了。”
慧通别有深意地看着她,从赤色的袈裟里拿出一封信,放在了棋盘上:“这,便是我给殿下的礼物。”
姜真没有真期待他会送些什么,当着他的面,就随手拆开那封没有落款的信,却在看到信纸上的内容时,微妙而复杂的表情霎时凝固在了脸上。
一拃长的狭小信纸,密密麻麻地印着血红的指印,落款是封家的长辈,发往城外,是一封求救托孤的绝笔信。
——
慧通说的那些话,她其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封家的事情,她一直被母后瞒在鼓里,其他人又因为种种私心没有告诉她。
若不是慧通给了她那封信,她怕是无法及时赶回京城,救下封离。
但这封信是怎么到慧通手上的,他又为什么要给她?
后来京城的事态已经不大好了,她没工夫也没法再出城去问他。
姜真捏紧了双手,头脑中一片疑云。
青夫人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和这里的“妖魔”有什么联系?
她心中隐隐浮起一阵不好预感。
周围的棺钉已经全都落下,眼看她就要暴露在这两人面前,她手心不知不觉,已经全是滑腻的冷汗。
这时外头响起一声铮鸣,声音之大,连棺材的内壁都被震动,姜真心头一颤。
那男声顿了顿,说道:“你去看看。”
他语气隐隐凌驾于青夫人之上,可以听出两人关系并不平等。
青夫人柔柔了应了声,脚步远去。
姜真还没来得及好奇发生了什么,就被头顶的动静吸引。
棺材盖子无声无息滑到一头,外头新鲜的空气、焚香味和刺眼的月光同时涌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姜真安详地躺在棺材里,仿佛睡着了。
男子的手原本放在棺材,看到她的脸时,似乎僵了僵。
周围的气息似乎都凝滞了下来。
姜真一咬牙,电光石火之际,迅速从棺材里跳起来,双手准确地抓住男人的脖子,踩在他身上狠狠掼了下去。
男人闷哼一声,跌在地上,姜真毫不犹豫地掐紧他脖颈,手中的灰色雾气凝成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逼近他眉心。
“果然是你……”
姜真手中一沉,终于从呛人的香灰里看清了男人的脸:“慧通大师,许久不见。”
男人倒在地上,没有挣扎,他穿着和许多年前一样的赤色袈裟,眼神如同深潭,只不过原本清秀干净的脸上,一半还有人形,另一半的脸皮都已经脱落,露出苍苍白骨,惊悚无比。
红颜枯骨不过如此,姜真都怕自己轻轻一握,他身上的骨头就此散架。
“是许久不见了……殿下还是这么令人意外。”他神情倒是镇定如初:“你终于回人间了。”
……她可不是来和他叙旧的。
姜真眼神一厉:“我就知道你是个妖僧,是你和青夫人在这山上装神弄鬼地杀人?”
慧通沉寂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考借口。
过了半天,他像是想好了似的,才微微启唇,姜真已经将手里那道混沌之气化成的利刃戳进了他的肩膀里。
他身子也和脸一样,一半是骷髅,一半又与正常人无异,怪得很,姜真把混沌之气插进他脖子,硬生生地震碎了他整个右臂的骨头。
慧通紧紧地抿着唇,没泄出一声痛呼。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慧通提拉起来,可能是因为身体的一半是白骨,慧通比她想象中要轻。
“现在你可以解释了。”
姜真提着他的领口,警惕地望着他的眼睛:“你是人,还是妖魔?”
慧通隐忍着发出低低笑声:“这对殿下来说有什么分别吗……如果我还是人,殿下可会对我网开一面?”
“你觉得呢?”
姜真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很好奇他为何到现在都还有说笑的能力,难不成有什么后手?
如果在这里为非作歹多年的真是他和青夫人,他的能力肯定不止于此,因此她一直提防着他的动作。
“不会,殿下。”慧通笑起来:“我知道你不会的。”
看姜真再次气势汹汹地举起手,慧通摆了摆手,无奈道:“都不是,殿下,我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魔,你不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吗?”
的确,他身上没有妖魔那种古怪的味道,但人也不可能像他这样剩半边骨头架子还谈笑自如。
“那你是什么东西?”
姜真细想着刚刚看到的一幕,越想越不对劲:“青夫人对封家下手,是不是你在背后指使?”
她一直以为封家的事是青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殊不知青夫人也是局中的一子。
她怎么就没有去细究,封家往外求救的信件,慧通一个和尚又是怎么得来的?
唐姝身负凤命、姜庭天生人皇的流言,都是出自这破和尚之口,这一切明明有迹可循,只是她从来没想到过。
她本以为清楚的记忆,实际上空缺了不少;本以为明朗的事情,又开始扑朔迷离。
一团咽不下去的气堵在胸口,姜真少有的,心中燃烧起熊熊怒火。
“殿下。”慧通嘴角泛出奇妙的微笑,另外半边骨头一动不动,似笑非笑的表情格外讨厌:“沉心静气啊。”
“我在问你。”
姜真的语气冷沉下来:“封家的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这些年来死在净慈寺的人,是你吃的吗?”
慧通露出温顺又隐隐癫狂的笑意,眼底像飘摇着两簇空洞的火苗,声音还带着笑起来的颤音:“是啊,是我做的。”
姜真的手指颤动着,口腔里弥漫着腥甜的气息,眼中炽火燃燃,杀机凛冽,刹那间掐紧了慧通的脖颈。
“你在怪我吗?公主殿下,你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人’自己的选择。”
他刻意把‘他人’这两个字落在重音,在窒息中艰难地开口:“……你那天如果不回京城,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他给了她一个选择,她自己没有抓住而已。
只要那天姜真不选择回京救封离,他们之间的婚约就会自然而然地解除,封离会在青夫人的安排下迎娶唐姝,和她再无关系。
她不必去仙界,也不必受委屈,在人间当她的公主,甚至——不必经受被生剥心头血的痛苦。
如果没有封离,她会顺遂得多。
但他知道,姜真一定会去救的,因为这就是她,也只有她,明明心如明镜,却还要去赌别人的真心。
“是谁逆天而行给你强行灌输了仙力?封离应该做不到吧。”
慧通咳了咳,侧脸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看来有人教了你不少东西,你如今都学会拿刀了,小公主。”
下一瞬,慧通表情戏谑,在她手下化为齑粉,瞬间弥漫在了飘荡的焚香里。
姜真瞳孔紧缩,脸色一片铁青,指甲几乎陷入手心的血肉。
对了……还有青夫人。
姜真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青夫人离开的方向冲过去,棺材放置的地方应该是净慈寺的内院,刚刚传来的响动,却是寺外山门殿的方向,一般人正常进寺,进的第一道门就是山门殿。
青夫人一定是往那边去了。
姜真对净慈寺还有几分印象,没绕多少路就走到了山门。
一红一青两座力士雕像分别拱卫在
䧇璍
山门殿内,怒目张口,手持武器,足足有两层阁楼那么高的雕像,居高临下注视着闯入山门的所有人,太过安静了。
姜真站在雕塑下,看见薄雾之中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黑暗里传出马蹄踏在台阶上的清脆闷响。
长长的血迹一直从山门下隐入黑暗之中,马蹄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铁器划过地面的刺耳的“嘶嘶”声。
月光将马匹上挺拔的身影映出,那人一手扣着缰绳,一手反扣着长枪,长枪的枪尖冷光凛冽,在地上划过,一路跳出噼里啪啦的点点火星。
马背上的男子戴着幂篱,轻纱像飘逸的丝带飘动,只看得见轻纱中,长发垂落,只穿了一袭素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翻卷,如同皎月。
但再优美的身姿,也无法让人忽略枪头上的寒光,和一路划过来的暗红血迹。
山门殿外鲜血四溅,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斗争。
而他的衣角,甚至没沾上一滴血。
将军
“什么人?”
那人缓缓开口, 声音冷肃,目光穿透帷幕,像剑锋一样指向她。
男人提起银枪, 枪尖对准了她的方向, 黏稠的血顺着尖头滴落, 她余光打量,没看到半点青夫人的身影,怕是已经被他杀了。
可恶……这两人为祸附近村庄多年,他们怎么早不除晚不除,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为民除害。
姜真退后了一步, 下意识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避开武器在月色下折射的锋芒:“我是山下被掳上来的良民, 他们说今日抽到我家, 我刚刚上山。”
那人勒住缰绳, 在她不远处止步。
月光没有那么亮, 他只能粗略地看出来说话的人是个女子。
——脚步虚浮, 没练过武;气息悬浊, 也不是修道之人,和那女人不是一伙的。
“今日还有其他人被送上来?”
男人侧过头, 身后的黑暗中,奔上来几匹战马, 策马的士兵急急回道:“是,山下那村子的人说,不久前刚送了个女子上来。”
男人没有说话, 姜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隔着帷幕在自己身上打量。
他收回视线, 吩咐手下:“把她送回去。”
姜真始终用袖子遮着自己的脸,装作瑟瑟发抖的样子, 方便谈不妥随时逃跑,见他似乎相信了,才缓缓放下。
男人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甚至没想踏进山门殿,吩咐完手下,就直接扯过缰绳调转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夜幕里。
那几个士兵策马缓步停在她面前,翻身下马站在她身前。
其中一个主动解释道:“我们是御前南军轻骑部,这路上还有不少没除掉的小鬼,不安全,姑娘你上我们的马吧。”
南军的轻骑部是由少部分精锐组织起来的,里头大部分都是前途无量的官宦子弟,除了武艺精湛外,多少会修炼一些功法,难怪看上去纪律严明。
这时候如果提出自己一个人回去,未免显得有些古怪了,姜真没有拒绝士兵的提议,微微躬身道谢。
旁边另一个士兵突然说道:“等等。”
“怎么了?”为她解释的那个士兵掀开半个头盔,探身看过去。
“这女人有些眼熟。”开口质疑的士兵从马上挂的行囊里取出一卷信筒,从中展开一张卷轴。
姜真站在原地,余光往两人手上瞟,看见展开的卷轴上,画着一张熟悉的脸。
她的脸。
……她的脸!
姜真霎时想起刘茹安慰她的话:“你要是真的没有犯事,身家清白,总有办法的。”
她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士兵看了一眼画像,又看了一眼她,又低头确认了一遍,大声喊道:“抓住她,是要犯!”
另一个士兵一惊,向她靠过来。
这些普通士兵的手上怎么会有她的画像?!她又怎么成了要犯,是长得相像,还是真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姜真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跑,那两个士兵跟在她身后,竟一时没能抓住她。
士兵大喝了一声:“有逃犯,抓住她!”
南军不负责处理民间的妖魔之事,轻骑会在这里,只能是路过,既然是路过,就远远不止这两个人,恐怕山下还有他们的军队,她不好走。
那两个士兵动静很大。
姜真走出去数步远,想了想又咬牙冲回去,一手抓住其中一个人肩膀反扭到身后。
被她抓住的那个少年顿时哀嚎了一声。
到底有混沌之气的加成,这点法术也许在仙君遍地走的仙界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在凡间,足以对付这些刚刚入道的凡人。
姜真抓住他手中的长矛,抵在他脖子间,另一个追来的士兵见状不由得犹豫起来。
“别喊了!安静点。”
姜真皱着眉:“我犯了什么事,你们怎么会有我的画像?”
那士兵警惕地看着她:“我怎么知道……这是通缉要犯的画像,都是上面发下来的,每座主城和衙门都有,每层通关都要核验,你能安然无事走到京城外,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姜真听了,心里骤然一怔。
照他这个说法,大燕每个城池内可能都张贴了她这个“犯人”的通缉画像。
——还好她从天隙跳下之后,正正巧落在京畿郊区,落在这个村子里,没有多少人看见。
“你别挣扎了。”
那士兵壮着胆子说道:“南军归营,此刻都在附近,就算你能打得过我们,也打不过我们将军。”
姜真手顿了顿:“你们将军,现在是谁来着?”
“是……”
马蹄疾驰,一声啼鸣,直接破风而来,打断了这人想说的话。
黑色的影子疾驰而下,冲到他们面前,马背上的男人俯身抓过她衣领,凌空把她拉了起来。
姜真没想过真的杀了这两人,不得不松开手。
来人抓着她衣领,像抓着只小鸡,竟然是刚刚那个男人杀了回来。
一定是刚刚那两人的喊叫声被他听见了。
那人提住缰绳,声音冷淡:“怎么回事?”
那士兵露出得救般的眼神:“将军,她、她是皇上亲自颁下的那个通缉犯啊。”
那人手一僵,缓缓转过头看她。
姜真被他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提溜着放在马背上。
这马太高,姜真总感觉滑溜溜的,像是要从马背上滑下去似的,下巴被他捏着抬起来,注意力却全在脚下。
男人盯了她脸许久,像是要看清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捉着她下巴的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居然什么都没说,扭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回营。”
那两个士兵得了令,忙起身告辞。
姜真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发现男人已经背过身,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垂下的纱幔里,乌黑的头发一直落到她手边,带着些微微的卷簇。
身下的黑马不耐烦地喷气,马蹄在地上轻踏。
姜真突然平静下来:“将军?”
男人握着缰绳,没有回应。
“其实我是被冤枉的。”
姜真声音轻柔,咬着长音:“——将军大人。”
男人侧过一点头,神情在帷幕下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城中都是你的通缉画像,你去牢里解释。”
“哦。”姜真隐隐猜出了他是谁,语气便没有之前急切了。
之前他裹得那样严实,她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见到故人,她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反倒生了些许轻松之意:“听他们说,这是皇帝亲自下的通缉,那我是不是该和皇帝本人解释?”
那人听了,轻笑了一声:“只是和画像长得相似而已,我还要再仔细确认一番呢?”
“将军。”姜真叹了口气:“这世上哪有人会主动冒充犯人的。”
男人充耳不闻:“你来自哪里,籍贯何处?”
姜真想了想:“我就来自山下这个村,土生土长,从未出过村。”
“……”男人静默不语。
马背上颠簸得厉害,姜真俯身抓在马鞍上,微微倾身:“不知将军能否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关在棺材里,醒来便是这样了。”
男人驰骋缰绳,回过头来看她,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她侧着头看他,眼睛亮兮兮的,两边垂下的辫子不知道是谁给她编的,随着颠簸跳来跳去,他知道她不擅长这些手艺,只会将头发随便挽起。
“你的辫子,谁给你编的?”他开口时,惊觉自己的声音太干涩,沙哑得几乎听不出来原来的音色。
但也没关系,反正看她的模样,似乎没认出来他是谁,又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了。
“……家里的姐姐。”
姜真疑惑,强调刚刚的问题:“将军,这寺里的妖魔,不会再害人了吗?”
男人将头转回去,淡淡道:“都死了。”
慧通肯定没有死。
姜真很确信这点,但他态度不明,她没有全盘托出来。
“那些村子里的人,在我进棺材之前,还给我穿了一件嫁衣。”姜真问道:“如果只是单纯的妖魔食人,没必要多此一举吧。”
男人声音有些凛冽:“里头的腌臜东西,并非为了食人。他们不是妖魔,只是在通过与年轻女子结阴亲的方式,吸取精气弥补血肉。”
原来是这样……慧通果然不是妖魔,他躲在这寺中,先是以死亡威胁震慑山下的村民,然后命他们按时上供少女,通过这种方式吸取精气。
她看到慧通那副半副骨头架子的模样,怕不是已经吸取了许多精气后的形态,他身上完好的半副皮肉,都是那些少女活生生的命换来的。
姜真皱眉:“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些除掉他们。”
男人似笑非笑地回过头:“这就是你对‘将军大人’的态度?”
姜真不语。
半晌沉默之下,男人声音疲倦地开口:“我刚从边疆赶回来。”
马蹄踏过地上的一小洼血迹,姜真瞳孔紧缩,看到了地上的小块碎肉。
难怪鲜血溅得四处都是,他到底是怎么杀了青夫人的,场面这样凶残。
男人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头也不回:“尸身不碎,他们总有办法再像这样拼凑血肉。”
“可是慧通已经跑了。”姜真忍不住说道。
“跑了,便再杀一次。”男人顿了顿:“这寺里另一个人是慧通?”
姜真算是看出来他对这事根本不上心,八成只是路过顺手。
她磨了磨牙尖:“是啊,将军大人现在准备打算怎么处置我?把我送去诏狱?”
她还不知道姜庭这小兔崽子发的什么疯,好好地在凡间抓她做什么?
他现在应该根本不知道她下界才是。
而且……面前男人的态度也很奇怪。
姜真知道他绝对认出自己了,却还要装出一副不熟的模样,装也装得也不精练,生怕她不知道似的。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话,顾左右而言他:“你的脸太显眼了,需要遮掩。”
姜真叹了一口气:“常素危。”
男人听到她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身子突然僵了片刻。
“你为什么一直带着幕篱。”姜真奇怪道:“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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