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原来她早就认出了他。
常素危猝然怔住, 抓着缰绳的手用力到指骨处浮起淡色的青筋突出,身体里仿佛一直凝滞的血液,像是突然流动起来, 齐齐涌向突突直跳的心脏。
他始终没有摘下幕篱, 也没有回应她的话。
姜真抓住他袖角, 逼他不得不勒马停下。
“说话。”她语气轻轻的,一如以往的端方模样,常素危下意识地咽喉发紧。
“状貌可憎,不敢冒犯了殿下。”
他干涩地开口,轻声落下的话语夹杂着说不清的复杂语气。
“你和我说什么冒犯……”
姜真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多年不见, 你一定要这么遮遮掩掩地和我说话?”
“纱挂在帽檐上,又不是堵在嘴里, 怎么说不得话?”常素危将话堵回去。
他越是这样推辞, 姜真便越是觉得奇怪, 她和常素危认识这么久了, 最是清楚不过, 这人心高气傲又自恋, 就算落魄到了极点,也会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
但他不让看, 姜真也做不出把他头上幕篱扯下来的事,只能松手。
常素危沉默半天, 转移话题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这句话仿佛已经憋了许久,在看到姜真脸时,心思就开始忍不住地暴动, 脸上的疤顺着皮肤的牵动开始微微发痒, 又疼又烫。
常素危无数次在梦里,在幻境中看到她的脸, 可真正面对时,脑子只有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话语作为开场白。
哪怕知道她不会在意,无尽的恐惧和怯懦,仍然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害怕着面对她——以一张面目全非的面容。
姜真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说话,数年的时光像一条漫长的河流,她在仙界时毫无感觉,只有踩在凡间的土地上,才发现千百个日夜,能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包括她自己。
说穿身份后,姜真说话时,反而有些微妙而尴尬的停顿:“我,刚回来,本来是想回京找阿庭和你的,但没有符传,无法通行。”
常素危略微颔首:“无事,符传我会解决。”
他缓慢地开口:“仙界的使者几日前到达了北燕,封离说你离开了仙界,私自回到凡间,希望皇上能配合这位仙界使者,搜寻你的下落。”
姜真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仙界和人间的屏障越发薄弱,来往频繁,难怪北燕现在到处都是寻找她的通缉。
“姜庭呢?”
姜真蹙眉:“仙界的人没对他做什么吧?”
“他身负大燕命数,无人能动他。”常素危松开缰绳,从贴身衣物内侧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扔到她手里:“姜庭传我回京,就是为了这事,你不走官道是对的,如果被发现,便不好隐瞒你的行踪了。”
“北燕现在需要休养生息,不宜与仙界撕破脸皮,仙界那位使者现在就在京城里,你要避开他的耳目。”常素危周详地解释:“一会先住在我的营中,我会和别人说,你是我常家远房表妹。”
姜真乖乖点头,模样乖巧。
常素危看到她的模样,心里便软成一片,无论如何都看不够。
明明姜真就靠在他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肌肤的热气,隔着衣服透过来,轻轻的呼吸声那么真实,却还是像一场梦。
“抓着我衣服,前面是下山的路,别被颠下去了。”
“哦。”
不是陌生人,便没什么好客气的,姜真把手钻进他腰间的绦带,他身上很暖和,挡住了山林里的寒风:“这几年你们怎么样?”
“不过几年而已,没什么别的事。”
“你呢,你在仙界,过得怎么样?”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恍惚。
姜真偏着脑袋,没有回答他的话,转移话题道:“你知道慧通的事吗?”
常素危顿了顿:“那个假和尚?顺天帝死后,他就没有过消息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和青夫人搅和到一起的。”
听他语气,姜真就知道他对慧通也是一无所知,她满腹的疑虑无从下手,只能调转口风,想要问问有关记忆的事情,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问起,她连自己记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都不清楚。
常素危却太了解她的表情。
“你有什么话连我都不能说了,阿真?”他轻声道。
她长叹了一口气:“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情,我的记忆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说完声音很快淡去,像是自己也不确定似的,常素危的眼睛在帷幕后定定地看着她:“这件事和封离有关?他让你受委屈了。”
姜真失神地回看他,才想起她和封离也许在别人眼里还是一对,封离派人下界,直接问姜庭要她,一般人都会觉得是他们之间起了矛盾,她才会离开。
“不只是这件事。”姜真怔怔:“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他早就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少年了,姜真想起他,心中竟没有什么波澜,只能简单概括成这一句。
她说得轻描淡写。
常素危什么也没说,将马停在营帐外,翻身把她抱下来,紧紧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
他仿佛无意识地,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温暖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脏,他摸到了她脸上细长的血色痂痕,像是被剑划伤。
他很难想象,她一个不会武功、没有仙力的凡人,是怎么在封离严密的看守下,用什么办法下界的。
姜真仰起头,轻声说道:“我没事呀。”
常素危看着她清亮的眼眸,那深处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懑,一如多年前离开时的平静眼神。
数年来积攒的思念一瞬间化作了无数的不甘和恨意,从心底升起,徐徐填满了整个胸腔。
他不恨她走,只恨透封离带走了她,嫉妒激荡在他的血脉里,将他的身体撕扯得鲜血淋漓。
整整九年。
三千多个日夜。
他所有的朝思暮想,仍没有一句可以在她面前诉诸于口。
“将军!”
身后传来惊慌的声音,常素危捂住她眼睛,将幕篱盖在了她头上,转身压低声音:“嚷什么?”
来人是南军的副军领,他们驻扎在临关,夜里有个附近村子的女人跪在外面,四二2二武九一四气,哭喊着求求他们去救人,他们才知道这山上的净慈寺已经成了妖魔窝,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吃了这么多年的人肉贡品。
常素危这几日不得卧,正好还没歇息,闻言直接带着巡逻的一对上了山,可其他人都回来了许久,常素危却迟迟不归,副军领有些不安,想着出来打听消息,没想到正好撞见常素危温香软玉在怀的一幕。
谁能想到向来孤俦寡匹的常素危会玩英雄救美这一套。
副军领打断了常素危的事,心知不妙,女人戴着常素危的幕篱,脸被遮住一动不动,仿佛还在状况之外,他立马讪笑着往后退:“没事、没事,将军你慢慢忙。”
常素危对别人没什么好脾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看你倒是很闲,不如去烧水,一会儿送到我帐子里。”
“是是。”副军领忙不迭地点头,眼神忍不住瞥向他揽着的女人,他们这些兵油子,行军时哪有那么细致,随便找条河冲一下都算好的了,常素危讲究些,也经常洗冷水澡——还要热水,这热水是给谁用的,不言而喻。
姜真眼睛被蒙住,神色无奈:“我总不能一辈子不看你的脸吧,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好看的。”
常素危拉着她往前走:“一辈子不看也无所谓。”
他把她牵到自己营帐里,勒令她去洗澡。
姜真又是躺在棺材里,身上又披过那件血淋淋的嫁衣,确实不舒服,只能听话地去洗了。
她缩在浴桶里,热气蒸腾,慢慢回想自己离开凡间之前的事情。
以封离为尊的叛军先是打到了临关,宫中出事,父皇身死,叛军大都恨透了南燕皇族,她决定先带着姜庭离开京城,常素危主动要留下断后。
那日分别前,常素危将玉珏系在了她的身上。
自此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
直至临关攻破第二日,玉珏在她身上突然断成了两截,常素危生死不知。
叛军入京畿后烧杀抢掠,她带着姜庭混在流民之中,没有足够的材料修复玉珏,只能用红线大体缠起来。
她因为莫名断裂的玉珏,一直都挂记着常素危的安危,如果常素危出事,那也是帮她挡了灾——如果不是为了保她离开京城,他早就能够离开。
然后……就是封离找到了她,告诉她,他是仙界帝君转世,不会再插手人间事,常素危还活着,已经接手了京中剩余士兵,稳定局面,姜庭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大燕新的帝王,一切都会按照她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封离要她履行之前的诺言,和他去仙界……
她同意了,因为封离已经强行飞升,无法再逗留人间,她没能见到常素危最后一面,只能把玉珏留给了姜庭,让他转交。
不对,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不和谐的感觉像一道惊雷,突兀地横贯过她的记忆,她找不出任何不对的地方,但就是觉得毛骨悚然。
姜真瞳孔剧颤,将脑袋没入水中,水花顺着她的长发溅开。
脑海中巨大的声音像水流一样四面八方地涌入,她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某个方向,空茫无神。
她当时为什么会答应和封离离开,这真的是她出自本心的选择?
至少让现在的她去重新看待,她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她那时对封离的喜欢夹杂着钦羡,似乎还没有让她头脑发昏到失去自我的程度。
这样让她抛弃所有的爱意和勇气,这样重大的决定,可为什么……
——如今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了?
败者
姜真的随身物品放在屏风外, 她沐浴更衣完套了一件新的外衣出来,步伐有些虚浮。
她的眸子沾染着水汽,肌肤苍白, 明明被热气蒸熏过, 却看不见丝毫血色。
“冷吗?”
常素危看她脸色, 不自觉地皱眉:“我去给你找个手炉。”
“不冷,别麻烦了。”姜真恍恍惚惚地低喃,走到案旁坐下,开始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
常素危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面具,严严实实地盖在脸上, 面具狐狸形状点着青色的眼,遮盖住大半面容, 只露出削尖的下巴, 和唇边小痣。
他换了一身衣服, 又或者在素白飘逸的衣袍外又加了一件外衣, 领口一直扣到最上, 严严实实, 头发披散在肩上,随着微风轻轻摇动。
他在烛火下静静地看她的脸。
姜真整理了一番随身物品, 从身上带的一堆零零碎碎的玩意中拿出了那块看上去有些破旧的玉珏,递给常素危。
“是你让姜庭将玉珏带来给我的?”
姜真勉强露出几分笑意:“我回来了, 也该物归原主了。”
常素危接过玉珏,扣在桌子上。
他没想到姜真下界还带上这枚玉珏,玉珏已碎, 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
他小心翼翼地保存多年, 不过是因为姜真给这块玉佩赋予了格外的意义。
这一路上状况百出,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基本在走走逃逃,姜真都没有好好收拾过随身的东西。
此刻趁着在常素危的军营,终于能喘息片刻。
她随身的物品里除了玉珏、鲛珠之外,居然还有一样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她带在身上的。
姜真犹豫着拿起案上有她半个手掌大小的细长的白色骨头——应该是骨头。
光洁的白色和她曾经见过的骨头的质感很像,骨头的两端都有着不规则的断裂的痕迹,像是被人掰断了。
这东西出现在她身上,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姜真迟疑地端详着手上的骨头,有些眼熟。
“说你傻你还真傻。”天道冷不伶仃地在她脑海里说道:“这就是骸骨。”
“骸骨不是已经湮灭了吗。”姜真心里一突,不可置信地回道:“我亲眼看着它消散的,而且,这根骨头这么小……”
怎么也不像水中的巨大骸遗物。
如果骸骨还在,方佳伶就不用以自己的身体稳定诸敝州了。
“稳定诸敝州的骸骨确实已经湮灭,但它的力量在最后关头被你取走了。”天道解释:“到这种程度的天地神物,已经不会拘泥于实体的概念,无论大小,它可能是根据你的想法变成了这么小,实际上,这是你取得的骸骨之力本源的一种表现。”
姜真闻言,心里愈发不安,连忙把骨头收起来。
这可是能支撑仙界之州,改变天地气运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被她大大咧咧地放在身上了,丢了她都不清楚……
常素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对着这颗鲛珠发什么呆?”
姜真动作一怔,常素危竟然看不到她手中的骨头,以为她在对着案上的鲛珠发呆。
“没事,只是随便看看。”
“凡间确实找不到这样漂亮的鲛珠。”
常素危声音若有所思。
仙界也很难找到……毕竟鲛族本来就稀少,更何况这还是仙界唯一一条纯血鲛族的眼泪。
姜真将东西收起,正襟危坐起来。
“我有事要问你。”
她望向常素危,神色正肃:“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九年前我离开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常素危面具下的脸色一僵。
九年前几乎是他和姜庭的禁区,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这个相关的字眼。
她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十分认真:“我离开京城后,你又出了什么事?”
姜真的目光直直望向常素危脸上的面具,眸底是隐晦的担忧,她轻声开口。
“常素危,不要骗我。”
——
常素危小时候病得厉害,骑射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连木剑都拿不动,只能待在府中看着其他孩子玩闹。
有个和尚不请自来地进了常府为他看病,说他身上有“煞”,命中必有杀劫,非凡人躯体所能承受,劝父母要么溺死他,要么早日让他修道出家,否则迟早祸及全家。
他父母把那和尚撵了几里远,最后请出了常家祖传的玉珏,好歹留住了他的命。
父亲和母亲都很爱他,为了让他活下来,想尽了一切办法,那时的他和女孩差不多,头发留得很长,有时还会穿裙钗,因为有传言说这样养着,能混淆阎王爷的耳目。
他和同龄人一起上学,也只能坐在一旁,看他们习武。
常素危看着一群小萝卜的招式,总有种莫名的自信,哪怕他连剑都不允许被碰,却觉得只要握住武器,就能战胜任何一个人。
但他连块木片都摸不到。
有个同样安静的孩子坐在了他身边,那个不受宠的公主以为他和她一样,是个女孩。
姜真真没想过眼前这个穿着黑色劲装的身影,回过头来竟然是个女孩。
常素危黑发垂到腰下,乌黑的头发尾部卷卷的,脖颈如白玉,腰身纤细,嘴唇鲜红,旁边还有颗小痣,身量虽然不高,比她像个公主多了。
她和他都不上骑射课,姜真没有天赋,常素危身体不佳。
常素危没事做,一直看那些人菜鸡互啄,又看得眼睛疼,没事就给姜真扎头发。
那些母亲给他戴的繁琐首饰,转眼间就被他弄到了姜真头上,他找到了养娃娃的乐趣。
他知道姜真觉得他好看,任由她误会,常母欣慰他有朋友一起玩,总算活泼些,常常让他带姜真回府,姜真才知道他是男孩子。
可知道是一回事,裹着厚厚的外氅,只露出削瘦病容的常素危,无论怎样都是娇俏到男女模辩的模样,长长带卷的乌黑青丝垂到脚边,里头珠翠叮当作响,姜真实在无法将他当成同龄男孩看。
儿时的记忆不过是痛苦的点缀,姜真都快记不清了,接踵而来的就是常家父母暴毙,京里流言四起,常素危还要一个人支起偌大的常家。
那段时间,常素危几乎形销骨立,姜真来为常家长辈送行,还没进常府的大门,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陈垢药味,到了刺鼻的程度。
姜真歇在榻上,常素危脱了外袍,掀开被角钻进去,脸色灰沉沉的,尚显稚嫩的脸上,因为削瘦而急遽显出成熟。
他躺在姜真身边,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头满是迷惘:“阿真,我真的是煞星吗?”
姜真也钻进被窝里,两个不大点的孩子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常素危身上一股熏人的药味,还往她怀里钻,姜真慢吞吞地说道:“你不是煞星。”
“可别人都说我是……”常素危声音难得迟疑:“我会不会害死你?”
“别人觉得,算什么?”姜真抱住他,他身上瘦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她手麻:“我不觉得,常姨常叔也不觉得。”
她紧紧地搂着他,就像很多次他看见她护着姜庭那样,从未像他人一样远离,她一点儿也不信是常素危克死了常家的两位长辈,也不信常素危能克死她。
常家的长辈对她很好,他们走了,姜真自觉要替他们爱他。
她捉住常素危的手腕,牢牢地握着他的手,将体温传给他,尽量让他好受些,她身上的香气,几乎遮盖住他鼻端苦涩的药味。
也许物极必反,常素危差点死在床榻上,大病了一场之后,身体居然渐渐好了起来。
姜真这时已经不能像儿时那样随意出入宫墙,还是得知了常素危一举拿下了南燕的武状元,他天生就对武器有种特殊的熟悉,同龄人无人是他的对手。
她再次见到常素危时,他个子已经抽条,体格结实,比她高出许多了。
熟悉又陌生。
常素危得到了顺天帝的赏识,直上青云。
“煞”,古书中记载,有这种命格的人,往往是星宿转世,锐不可当,一旦出世必然要见血,对于普通人家,这可能是最不祥的命格。
但对于帝王来说,这却是一把不可多得的趁手武器。
带“煞”之人,是天生的将才,他们天生就知晓如何在战争与死亡中游走。刀锋固然锋利刺手,但只要拿住刀柄,方向朝外,就能所向披靡。
这样的武器,足以把大燕带上新的辉煌。
这个从登基以来就野心十足,却没有任何政绩能拿得出手的皇帝,因为这个可能而心荡神驰。
常素危因为这样的命格,饱受流言,而也因为顺天帝相信,才拿到权力。
军事上的胜利,对大厦将倾的大燕没有任何裨益,顺天帝荒淫无道,姜真要为她自己和姜庭重新打算,与常素危不谋而合。
他不愿为南燕愚蠢的主人献上忠心。
常素危想,如果他生来就是一把武器,他只愿意被姜真握在手里。
命运尽管让人尝尽不公,姜真的手心,却充满鲜活的温暖。
——如果没有封离就好了。
他从未觉得自己会输给封离,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顶多有几分少年意气,但同样也有这这个年纪的天真和轻狂。
封离父母美满,家中有个活泼的妹妹,自己少年得志,仿佛全天下的好事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人的勇往直前固然令人心动,姜真看他的眼神,到底是钦羡和向往,大过喜欢。
当今皇后太蠢,实在容易操控,被青夫人轻松用言语撩拨,就为封离和姜真定下了亲事。
常素危没来得及插手这门过于草率的亲事,也没有着急。
皇后同样会因为青夫人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害了封家一家。
她虽然因为皇帝的事每天以泪洗面,本质上却和顺天帝是同一类人——从未将其他人当作人过。
常素危默许青夫人拿他对姜真的心意做筏子弄倒封家,反正这对他又没有坏处,只错在他低估了姜真的态度。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将封离放在眼里。
叛军以封离为首又如何,他打进京畿的那一刻,常素危就知道他和姜真已经再无可能了。
他主动留下来断后,就有自信能杀出封离的军队。
南军的数量也许没有叛军部队多,但比起无数流民和老弱病残拼凑起来的叛军,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论。
叛军会席卷大燕的城池,叛军里素质参差不齐的兵油子,一旦进了富足的城池,就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比强盗劫匪还要恐怖,他们会让百姓知道谁才是该拥立的王。
封离固然有组织叛军报仇的能力,却还是个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
届时,无论是她想自己称帝,还是拥立别人,他都会成为姜真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
尘沙漫天,常素危策马穿过叛军的军旗,杀了两个来回,那些叛军只敢缩在一边,没人敢和他对上。
封离直接单枪匹马追了出来,在尘沙里与他对峙良久。
封离不复离开京城时的狼狈模样,身戴轻甲,神采飞扬,听说他的军帐里,还随身带着唐家那个姑娘。
风声拂动,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但在此刻,只是他们对峙中模糊的背景。
封离的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他。
“阿真呢?”
万籁俱寂中,常素危一哂:“她走了。”
他表情仿佛挑衅,目光落在封离身上,浅浅地跳了两下,满不在意地瞥开。
常素危和封离早就积怨良久,对封离的恶意从来不摆在背地里,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入流的泥腿子最好离他的小公主远远的。
封离眼底酝酿着晦暗的神色,神情苍白冷漠,手中长剑已经出鞘半截,他声音冰冷彻骨:“我让你说,她去哪了?”
“你配知道吗?”
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头。
常素危讽刺的语气,和数年前订婚时轻蔑的警告重叠在一起,封离握着剑柄的手暴怒地收紧,脖颈充血,直直挥剑而下。
常素危迎上他的攻势,长枪横扫而过,金属眩目的寒光交错,嗡鸣的声音竟震碎了四周的树叶。
哐当一声,封离吐出一口鲜血,长剑被直直挑飞,常素危手中的长枪也脱手而出,常素危从马背上跳起,一手抓住缰绳,脱身而出重新抓住长枪,又稳当地坐回了马上。
“你还要跟我打?”
常素危夹紧马腹,往他面前走了几步,枪尖抵住封离的胸腹,还有一步就能刺穿他的胸膛。
“我会带她走的。”
封离却在此时抬起头,露出一个冷笑,金色的瞳孔,宛如被剑痕劈开,凌厉骇人。
“常素危,你才是那个失败的人。”
尘沙把天刮得灰蒙蒙的,原本正常的天空,一瞬间乌云密布,蒸腾着混沌的白霜,像是要变天了。
天空中隐隐约约透出来一丝金色的光,常素危发现自己的手无法再进一步,长枪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凝固
南燕修武之人,或多或少会接触仙法,他看出了现在的情况,封离这人身上,大概身负天道气运。
雷霆和雨露,同时往下落,细雨浸湿了身上的衣服。
封离在此地,强行渡劫了。
越是强大的仙人,越不可能在凡间停留,这是世间的法则,封离强行渡劫是逆天而行,但足够对付现在的常素危。
他身上缭绕着剑气,散发出森然的金色光芒,剑气像一条游龙,啸声响彻云霄。
封离再次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已经属于曾经仙界至高无上的帝君,金色的瞳孔,闪烁着非人的感情,如同剑身的反光。
仙人之体不再需要凡武,抬手之间便是剑意:“我很久之前,就不喜欢你的眼神了。”
常素危冷笑了一声。
森寒的剑意直直刺进他的眼睛里,他眼眶里的冷意远胜过疼痛,鲜血喷溅而出,眼珠被直接挖了出来。
封离抽回剑意,常素危半跪在地上,以枪支撑,不肯倒下。
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男声在他面前响起:“找到她了。”
常素危想看清那个人是谁,被剜眼的痛苦,让他另一只眼睛也模糊一片。
封离嗯了一声。
剑意像风一样,擦过他的喉咙,然后迅速割开,剧痛伴随着骨骼的碎裂声,一瞬间涌入他的脑海,常素危抬手,鲜血从指尖流下,鲜红一片。
“走吧。”
远处姜真手中的玉珏,突兀地碎成了两截,姜真仓惶地回过头,徒劳拼凑着手中的玉珏。
难以察觉的疼痛至今仍留在他皮肤上,像是针尖密密麻麻地刺过肌肤。
常素危承认自己是输家,并不是因为他死在强行渡劫的封离剑下。
而是因为,等他再次见到姜庭时——
姜真已经离开人间。
消失
“殿下, 你真的想看我现在的模样吗?”
常素危走到她身前,缓缓单膝跪在她面前,仰视着她的脸, 面具后的眼睛暗藏着汹涌的情绪。
“无论发生什么事, ”姜真慢慢开口:“我都不会嫌弃你。”
人间的十几年, 常素危是她唯一的、最信任的朋友,至今亦如是。
她从来都没有嫌弃过常素危,哪怕是常家风雨飘摇的时候。
姜真坐在他面前,常素危的身子俯得很近,姜真抓住他的手, 看见了他面具之下隐约的血色。
“很丑。”常素危别开脸,长发和姜真的手纠缠在一起, 他似乎想扭头就走, 被她看着, 又强行忍住。
姜真的手指放在他脸上冰凉的面具上, 顿了顿, 坚定而缓慢地移开。
他脸上有种异样的平静。
暖黄的烛光映在常素危脸上, 清晰地照亮了他的容颜,面具下露出他空洞黝黑的左眼, 眼眶深深地陷下去,从眼眶开始蔓延出黑红色的血痂, 周围的皮肉黏合在一起,微微有些萎缩。
姜真手腕轻颤,面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常素危另一只眼睛微微恢复了些神采, 睫毛轻颤, 难堪地转过头:“别看了。”
他一向自恃自己容颜,无论姜真何时见他, 他都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精心拾掇,从未有过这般窘迫的形态。
姜真仿佛被刺了一下,攥紧了手心,无力地垂下来。
她什么都不知道。
常素危抓住她的手,缓缓解开自己的外衣的领扣,外衣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素白的长衫。
他修长脖颈上横贯的瘢痕,像丑陋的毒虫蜿蜒在皮肤上。
他抓着姜真的手,触碰着凸出的血痂,那疤痕比皮肤硬,有些刺手。
姜真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他的痂痕,让他呼吸更加困难。
“是他强行渡劫,不然我不可能让他见到你。” 姜真已经决定离开封离身边,常素危便没什么不好编排的,嘴里轻轻念叨,像是要把积攒了许多年的怨气都埋怨出来。
“玉珏是常家传家之物,世代功德积攒,才足以为我挡下这一劫,重新接合了我的身体……算得上走运吧。”
姜真的手指缓缓收紧,半晌才轻轻闭上了眼睛:“封离跟我说,他并没有见到你,你安然无恙,已经进京接管余军。”
常素危嗤笑:“不入流的东西。”
“对不起。”
她气息很轻,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常素危受不了她手上柔软的温度,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眸光眺向别处。
姜真脸色有些泛白。
“没事了。”
他重复:“阿真,已经没事了。”
常素危拢起衣服,闭上眼睛靠在她肩上,手压在毛毯上,把姜真困在双臂之间,不让她再细看,声音已经低哑得接近耳语,染上颤意:“你终于回家了,以后都不要走了,好不好?”
如果没有封离,姜真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姜庭给不给她尊荣都无所谓,他有手有脚,会去为她争夺想要的一切。
常素危软软靠在她怀里,藻瀑一样的黑色卷发落在她手边。
姜真抓着他的胳膊,觉得舌尖有些干涩,口腔里弥漫着金属的腥味。
“嗯。”
……
姜真想要自己待一会。
常素危把自己的帐子让给了她睡,自己去和副官挤一个帐篷。
她侧身躺在榻上,过了许久才彻底吐出郁气,恢复了镇定的神情,嘴唇仍然微微苍白。
心中的怒火逐渐转化为悲哀。
——封离骗她的东西,远比她想象中要多。
姜真只想知道真相。
她现在非常确定自己的记忆被动过手脚,只不过那段时间常素危不在她身边,他也没法提供其他有用的信息。
持清一直以来说的都是真的。
姜真从榻上坐起来,将脸埋在被褥里,恨不得憋死自己。
现在回想持清若有若无的暗示,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还一天到晚傻乐。
姜真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把身上的骸骨重新摸了出来,表情严肃地端详。
……她离开诸敝州之前放走的白鹄,不知道持清收到了没有,总之没有后续了。
她有心想问问持清,骸骨之力该怎么剥夺气运,又怕得不到回音,持清一直没有给她回信,是不是对她心有不悦?
她也知道自己不辞而别实在有些失礼,况且持清本性漠然,并不关心这件事。
要不……还是不打扰他了,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姜真指尖析出的灰色雾气,刚刚凝成一只鸟的形状,又缓缓收了回来。
如果是她自己甘愿和封离离开,那么在仙界的种种委屈,也只是她咎由自取,她认了。
但如果不是呢?
到了这种地步,姜真已经没法和封离一拍两散,这笔账,她要剥离了他的气运之后再好好地算。
天道飘出来,奇怪道:“居然还能凝成白鹄,看来你体内的混沌之气比我想象中要强得多。”
姜真望着自己的手,表情有些疑惑:“可能是因为有了骸骨的力量。离开诸敝州后,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比之前强了不少。”
“那都是我的力量!”
天道嚷嚷:“你既然能凝成白鹄,为什么又不去问持清了。白鹄是混沌之气,不受天地屏障限制,你快用白鹄去问持清,他肯定什么都知道,问问他怎么把封离的气运剥下来?”
它已然调转方向,不再痴心妄想让姜真帮它撮合两个气运之子,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现在的情况崩坏得比上一世还要厉害。
——身负气运的异魂“徐白”没能成功夺取方佳伶的身体,到现在还是一团快要消逝的灵魂。
而身为另一位气运之子的封离,行事无所忌惮,死咬着姜真不放就算了,还差点把仙界毁了九分之一。
天道真的很窒息。
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
这样破破烂烂的局面,居然也能勉强维持稳定。
原本九州骸骨是不能被弄出来的,骸骨一旦有什么差错,整个州都要覆灭,所以天道所有的计划里都没考虑过骸骨,方佳伶要带着姜真取骸骨,它也嗤之以鼻,从来不觉得他们能成功。
但是封离推波助澜,弄巧成拙之下,诸敝州靠方佳伶的身体安定下来了,姜真现在手上既有异魂,又有虺骨,只要剥离了封离的气运……
它要分开的气运合二为一,也没说非得在原来的主人身上合二为一啊。
天道大彻大悟,这事越想越有盼头,一个劲地着急催促她。
姜真说道:“之前我传给他的信没有回音,尊君也许并不想理我。”
“他不理谁都不可能不理你的。”
天道的声音带着微妙的语气,看姜真不情不愿的样子,话锋一转开始原地撒泼打滚:“你快点的,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问他还能问谁?”
姜真被它缠得没办法,只能重新捏出来一只白鹄,从常素危的军帐里翻出来纸笔,斟酌了一番字句,言辞诚恳地写了几句。
她把纸条递给白鹄,抬手蹭了蹭它的下巴:“替我和尊君问好。”
白鹄歪了歪头,轻轻啄了下她的指尖,不痛,但是有些痒。
姜真低下头看它,声音放轻了些:“怎么了?”
照理说白鹄只是混沌之气的化形,而混沌之气的意志——天道,现在就在她的身上,所以即便白鹄看上去再灵动,也只是一些虚无的混沌罢了,应当没有神志。
但姜真还是觉得白鹄像个生命,看它的眼睛,仿佛真的能听懂她说的话。
白鹄蹭了蹭她的手心,张开翅膀,渐渐地化作一团灰色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
白鹄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刚刚写好的纸片和一片白鹄的羽毛,同时掉落在案上。
姜真怔愣半晌,才拿起纸片,神色平静:“我就说……他可能并不想理我。”
“怎么会?”
天道不可置信地飞到她面前,光团发出剧烈的颤抖。
姜真反倒理解不了它这么激动,毕竟连仙界都没几人能直接见他,持清虽然在仙界对她很好,但不理会她才应该是常态。
她淡定地把纸条收起来,放在油灯上点燃,天道摇来晃去快得看不到残影,俨然一副崩溃的模样。
姜真说道:“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你觉得把方佳伶从诸敝州挖出来和直接问持清哪个更难?”天道沉思:“只有这两个办法。”
“这天底下难道除了他们俩,就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了?”
姜真忍不住说道:“你不是天道吗,怎么这个也不知道?”
持清知道是因为这就是他的骨头,方佳伶知道是因为有上古鲛族的传承,当然,这话天道不能和姜真说。
混沌之气无所不在,持清拿走了他的力量,可以借着混沌之气洞察一切,它总觉得持清在盯着它,不敢乱说话。
“我要知道我还能这么窝囊地跟着你吗。”天道心虚地大喊:“你又迁怒我,姜真!”
“……我没有。”
天道还在碎碎念:“等我恢复能力,我要把你关在焦狱洲挖两百年的炭!”
姜真将手支在案上,无奈地扶额:“行了,等我回京看看,能不能通过南燕去仙界的使者联系上持清。”
等待着她的不仅仅是被打破重塑的回忆,还有近在眼前的搜捕。
姜真有些头痛,不知道仙界派来的使者会是谁,若是溪客就好了,还能打个圆场,这人识时通变,不会太认真对待封离派下来的任务。
可她知道,封离肯定也知道,所以这人必然不是溪客。
还有,能让姜庭把常素危叫回来,这人想必能力不低,不是普通仙君。
姜真心里隐隐有了个雏形。
她站起身,想将刚刚拿出来研究的骸骨收回去,先睡一觉,手探出去却摸了个空。
案上什么都没有。
姜真脸色微微一变,眉心紧锁,脑海里轰然炸开。
“骸骨呢?”
她跪在案前,桌上空无一物,这不可能。
军帐就这么大,她根本出去过,也没有人进来,骸骨好端端地放在案上,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她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天道这时却没有和她一起陷入慌张,反而迟疑地停顿在半空中。
姜真紧皱着眉头,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脑子里乱纷纷的毫无头绪。
天道咳了一声:“没事,骸骨的大部分力量都在你身体里,那骨头不过是个象征,就算丢了,你还是能用你自己体内的力量。”
“可它凭空消失了。”
姜真百思不得其解。
“啊,嗯。”
天道的语气很游离:“也许……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借用了。”
重逢
仙界仙庭, 天命阁中。
男人披着重裘,如一座雕像般站在窗前,视线眺望向窗外。
外头青翠的仙草, 失去了主人的打理, 有气无力地落下来, 叶子漂浮在澄静的水面上。
男人背过手,头发高高扎起,双目里蕴着幽暗的光泽。
一缕灰色的烟雾在他身后逐渐成形,从中走出了一个清癯颀长的人影,那人身穿月白色的长袍, 没有表情。
“你果然在这里。”那人缓步走到他面前,不慌不忙地说道:“好看吗?她在仙界几年, 每日看到都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场景吧, 不觉得无聊吗。”
封离冷冷回过头, 金色的瞳孔折射出不满:“慧通, 你不该出现在仙界。”
“我见到公主殿下了。”
慧通声音轻渺。
“……你让她看见了?”
封离心脏狂跳起来, 下意识皱起了眉。
“那就要问问你是怎么做的了, 帝君大人。”慧通神色没有半点变化,悠悠地向他行了一礼, 语气虽然恭敬,说出来却全是讽刺:“九年的时光, 你既没能让小公主爱上您,也没能留住她离开仙界的步伐。”
“啊,连凤凰族的气运也堪堪只吸收了一小半, 明明只要和唐姝同房就好了——是怕她生气?如今可什么都落空了呀。”
“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做事。”封离大步走过他身边, 回过头来,语气不留情面:“你出现在这里, 被持清发现了,我不会保你。”
慧通侧过脸,脸上露出一丝诡秘莫测的笑容:“我可是特意来帮你的,你最近也有所察觉吧……它已经渐渐开始失效了,不然小公主怎么会走得这么坚决。”
封离顿住脚步,看似平静的面容上,额角处凸起隐密的青筋。
他的手骤然收紧,突然抽出佩剑,横在慧通脖子前,声音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怒意:“你想做什么?”
慧通抬手,慢慢推开他的剑:“帝君,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吗,你为何总是对我这般刀剑相向,真是令人伤心啊。”
“你要姜真、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脱离命运的方法。”慧通从容镇定地看着他:“我哪样没有给你?”
“是你自己没有做到。”
慧通抬起指尖,优雅地放在唇边,他的动作充满恶意,却仍显得云淡风轻:“这可不能怪我吧。”
封离的眼睛平静下来,冷静地看着他:“你现在来仙界,究竟为了什么?”
慧通唇角笑意得体:“诸敝州的骸骨被取出来了,我在小公主身上闻到了祂的味道——封离,你不能让祂重新得到骸骨。”
“骸骨既然在姜真身上,她现在在人间,祂怎么能得到?你知道祂离不开瑶池。”封离语气不耐,望向某个方向,眼中暗光闪过:“她拿着,总比落在其他人手里好,你最好别在她身上打主意。”
“未必。”
慧通淡淡道,又笑起来:“况且,你确定她要是知道了当初的事,不会想杀了你吗?”
——
“你在开什么玩笑。”
姜真手指伸进天道的光团,把它戳在桌子上:“这营帐里又没有别人,骸骨怎么可能被人借走。”
“你在人间难道没有看过什么妖怪的话本子?”天道极力辩解:“有些天地中生出来的精怪,就是会借别的力量化作人形的。”
“……没看过。”
“那你看的都是些什么家长里短的婆媳话本子,一点意思都没有。”天道恼羞成怒。
姜真戳它:“我乐意。”
“反正骸骨之力还能用就行。”天道索性也不解释了:“你快去睡吧。”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好端端地丢了个东西,任谁也不会安心。
姜真还检查了一番方佳伶留下的鲛珠,确认鲛珠没有丢才放下心来。
清晨军营里就响起了聒杂的演练声,姜真醒得早,又不好出去,只是呆在帐子里看书。过了半个时辰,姜真感觉外头有人停顿的脚步声。
姜真放下手中随便拿的军书,说道:“进来吧。”
常素危卷起帘子走了进来,身姿挺拔,穿着一身黑色的练功服,脸上戴着半副面具,遮住了眼睛。
他平时在军中并不刻意掩盖伤痕,只是偶尔将眼睛遮住,避免吓到他人,至于其他的伤,在军中还没有到令人惊奇的程度。
“今日便进京吧。”常素危将幕篱压在她头上,轻纱帷幔垂下来,把她遮得严严实实:“我在城外驻军,你与我一道进城,不必担心符传。”
姜真应声,有些不解:“符传为何管得这样严密?”
“封离走了,叛军群龙无首,分裂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流派,在各地占山为王。”常素危替她拢了拢随着站起来的动作而有些歪斜的大氅:“为了控制暴动,才想出这样的法子,不过姜庭这小子,做事做得太死了。”
显然,他和姜庭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变成君臣就更加融洽。
姜真“哦”了一声,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在治理国家这方面,她不觉得自己有比无数宫中学士更出众的意见:“仙界那边派来的使者是谁,你知道吗?”
“不清楚。”常素危捏了捏虎口,语气散漫:“应该是个难缠的家伙,让姜庭对付他就好了。”
常素危带着她和一小队亲卫,轻装入城,常素危的脸就是通行证,入城的士兵看到他,没有敢上来查验的。
姜真坐在车内,却听见车辙滞在原地,外头响起争论的声音,迟迟没有重新进城。
她掀开车帘,看见几名亲卫声色俱厉地抽剑站在车前,守城的将士赔笑道:“他就是个算命的道士。”
其中一名亲卫高声道:“不知道城内不许有算命的道士和尚吗?”
他说完,一个清润好听的声音接过他的话:“我站在城外,还没进城。”
亲卫怒形于色,斥责道:“皇上早就下令,不许这些牛鬼蛇神在京城脚下装神弄鬼,不管你是道士还是和尚,都赶紧滚,信不信我马上砍了你的头,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人声音不紧不慢:“我没有算命,也没有收一分钱。”
只不过这人的声音太单薄,很快被其他人掩盖,常素危不耐烦地踩了一脚马镫,从亲卫中穿过。
顺天帝生前最信任的就是慧通那个妖僧,南燕求神拜佛之事兴盛,他和姜庭都对这些人没什么好感,以致北燕以来,寺庙大多荒废。
亲卫看到这人在城门口给一对母女施水,据说这水治好了女孩身上的偏瘫的顽疾,众人都来求医,八成又是招摇撞骗。
常素危连马都没下,径直举起手中长枪,冷冷道:“那就不巧了,我最不喜欢——你这种装神弄鬼的人。”
被他指着的男子表情不变,轻轻叹了口气。
常素危不为所动,手腕下压。
他身后的车帘被掀开,传出一声脱口而出的低低惊呼:“伏虺?”
常素危蹙眉,手上动作一顿。
姜真从他身后探出头,被毛茸茸的大氅簇着,像个雪白的团子,语气笑吟吟的。
站在地上的男子仰头望过来,双目灰翳,没有焦点,已然是目盲的样子,长发散落下来,柔顺地垂在脑后,飘逸的长袍在风中飞扬,身上丝帛和细线缠绕,看上去有些奇诡,他皮肤在阳光下灿然生光,仿佛融化的雪色。
他明明是看不见的,却又好像穿越过周围其他所有多余的人和物,精准地捕捉到了姜真的面容。
伏虺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姜真“嘘”了一声,示意伏虺别在众目睽睽之下喊破她的身份,拽过常素危的袖子:“我认识。”
听她的声音,常素危心已经软了一半,顺从地收回武器,眼神却没有落在地上的人身上,侧过脸问她:“你怎么会认识这个道士?”
“之前在城外清修时偶然遇到的,他不是骗子,是真的修道之人。”姜真简单地说道,没有提及他和封离的关系。
常素危不动声色地说道:“萍水相逢,你未必了解他,我看他不像正经人。”
“总之,给他行个方便吧。”姜真无声微笑:“他也没有真的在城外招摇撞骗,就算是真的道士和尚,南燕这么多年,为了吃一口饭而出家的流民难道少了?”
她语气不算严厉,轻声细语,还有几分温柔,常素危却默然下来,仿佛做了什么错事,别过头来。
余下的亲卫第一次看到他们杀人不眨眼睛的将军被人当众斥驳,将军还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伏虺无视常素危要杀人的眼神,缓缓走到车架旁,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柔柔开口:“……好久不见,殿下,你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
姜真坐在车头,微微低下头:“你那天为何一声不吭地走了,之后我也没听说过你的消息。”
伏虺身形一顿。
原来她并没有想起来。
水色的帷幕遮住了她的神情,伏虺却仿佛仍旧能看见她水亮莹润的杏眸。
他仰头望向姜真,语气歉然,白衣长袖,居然显出几分出尘的可怜姿态:“我预料自己命数不多了,不愿在殿下面前留下遗憾,便想找个地方了却余生。”
姜真认真地听着他说话,突然抬手按住后脑勺,天道在她脑后疯狂乱窜,气得直踹她头发。
“听他放屁!都是他自找的,这个骗子大坏蛋!”
姜真在心里骂它:“安静点!”
天道一顿碎碎念,和外头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姜真既没有听清楚它在说什么,也没有听清楚伏虺在说什么。
等周围安静下来,才发现伏虺望着她,正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青丝如墨,蒙着灰翳的眸子,让她觉得有些莫名的眼熟,唇色极淡,组合在一起,衬着雪白的容颜,精致脆弱。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含蓄低柔:“可否请殿下,捎我一程?”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与多年前初次相见的场面隐隐约约重合在一起,又多了几分不同。
姜真愣了一下,怔道:“嗯……上来吧。”
常素危只听到她最后一句,闻言蓦地转过身来,身上散发出森然的杀意,眼中怒火几乎化为实体,喷到伏虺身上。
剪影
“一个男人坐什么车?”
常素危轻轻哼出冷笑声, 不悦地看向周围的亲卫:“这里的马不是很多吗,牵匹马过来,阿真, 让他自己骑。”
“可是, ”姜真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他看不见路, 怎么骑马?”
“他看不见?我看他眼睛好得很,不仅眼睛好,腿脚也挺利索,不然在场这么多人,怎么偏偏走到你跟前了。”常素危仰了仰下巴, 神色骄矜,丝毫不让。
伏虺低下头:“在下耳力确实比寻常人好些, 将军既然这么说了, 我还是骑马吧。”
他静静站在那里, 垂着眉眼, 淡淡的笑容挂在嘴边, 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常素危却莫名觉得自己受了侮辱,面具下的脸色更加阴沉。
姜真只觉得俩人莫名其妙, 将帘子掀起来:“好了,闹什么, 上来吧,让个目盲的人骑马像什么样子。”
伏虺出现得巧合,她正好也有事想要问他。
“你的气色, 似乎比之前好了不少。”
车厢内很大, 姜真放下车帘,重新走回最里面的位置坐下。
小案几上摆着她刚刚倒的茶, 还没喝两口,就已经失了余温。
伏虺的目光落在茶盏上漂浮的茶叶上,轻声说道:“托殿下的福。”
姜真不是在说客套话,伏虺如今的脸色,比之前她在回京路上捡到的要好得多,至少不是一脸病容,随时都会闭眼的模样了。
他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车厢内的微光衬映着他苍白的容颜,沉稳孤清,又显得有些冷漠。
姜真总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又觉得似乎这样才是对的。
这才是“他”。
姜真答应带他一程,路上却并没有什么许多叙旧的话要和他说,只是安静地啜饮着冷掉的茶。
伏虺的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过了片刻,语气寻常自然地开口:“殿下可否将我留在身边?”
姜真原本还在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的动静,进了城之后,四周就热闹起来了,闻言握着茶盏的手一僵,险些将茶水咳出来。
伏虺的笑容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浅淡而温和,施施然地又使出了之前的招数:“殿下也看见了,大燕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无处可去。”
姜真也不是傻子,伏虺每次见到她,都要找个理由跟着她,她甚至都有些怀疑他当初其实和封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跟着我,不知道我弟弟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和尚道士?”
她没有答应下他的话,只是说道:“以后别太招摇了,尤其是在城门口发符水这种事。”
姜庭从小被慧通的预言戕害,恨极了装神弄鬼的人,伏虺还在京城门口大摇大摆地用异术行医,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想找死。
“那女孩命不该绝,但如果我不救她,她就会死。”伏虺声音很淡,他对苍生无所感触,一草一木一人对他来说都是差不多的,但他觉得,如果救下眼前这个孩子,姜真会开心。
“我没有说你做错了。”
姜真愣了愣:“但你应该先保护好自己,你虽然会些仙术,但大燕有的是比你更厉害的修道之人。万一以后没有人替你作保,你真要被砍头吗?”
“殿下,”伏虺沉默了片刻,歪了歪头,轻声说道:“不要我吗?”
姜真安静了一瞬,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你在城外看到我的通缉令了吗,我现在没办法替你安顿,还有一堆烦心事……”
她现在首要的目标就是将那个仙界的使者糊弄过去,然后再想办法剥离封离的运气,还要查清楚自己诡异的记忆,事情一件接一件,她没有心思去管别的。
伏虺听完,微微一笑:“我的心意,殿下真的不知道吗?”
姜真一怔。
“不要着急拒绝我,殿下。”伏虺附身,修长的指尖,触碰着姜真放在案几上的茶盏外壁,指腹轻柔地划过:“我可以帮你的,无论你想做什么。”
姜真的手按在案几边缘,微微往后仰,伏虺的眼睛像深渊一样,逐渐地靠近她,她背后就是车壁,退无可退之地。
伏虺停住,指尖按在她的眉心:“比如说,你忘掉的东西,难道不想找回来吗?”
姜真怔神,一幕陌生的画面直直闯入她的脑海。
模模糊糊的画面里,只看得到她流下的眼泪,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虚化了,画面中唯有她湿润的皮肤,和痛苦的眼睛。
她很少哭泣,因此能够清晰地分辨出自己到底是忘了,还是没有这段记忆。
这是她缺失记忆的一部分。
但也并不是她的记忆。如果这是她的记忆,画面的视角就不会能看见她的脸。
姜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伏虺的手:“这是你的记忆,你看到了什么?”
——
常素危冷着一张脸,杵在马车前,姜真掀开帘子,他牵着她的胳膊,将她扶下来,假装不经意地将下车的马凳踢到一边。
“他什么时候走?”常素危神色不悦。
姜真瞥了一眼他的表情:“给他安排个住所吧。”
常素危一言不发,两边的垂下来的发尾卷起来一晃一晃的,今早精心打理的头发都被气得炸毛了,姜真补充道:“我有事需要他帮忙,他……没有坏心。”
“没有坏心。”常素危重复了一遍。
姜真不得不简单地和他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以及封离身上的天道气运,常素危的怒火很快就从不知名的小白脸身上彻底、加倍地转移给了封离。
常素危知道封离身负气运,却不知道他在姜真的身上动了手脚。
姜真当初是自愿和封离走的,他尊重她的决定,在人间苦等这么多年,他以为她在仙界会开心,直到天隙有变,仙凡两界互通,他才知道封离娶的天后既然是其他人。
“都怪我。”常素危面具下,尚完好的那只眼睛,布满血丝:“如果我当时能杀了他就好了。”
“我一定、要杀了他。”
姜真抓住他的手,阻止他几乎将掌心掐出血的动作,目光里并没有悔恨,极为清亮锐利,明明她才是最痛苦、受伤最多的那一个,却神色清明地反过来安慰他:“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她站得挺拔,清瘦如仙鹤,日光打在她身上,映出她白皙如玉的皮肤,眼睛微亮,如同两汪薄水,又因为镇定,显出一种冷然的气质。
姜真向来是柔软的,但常素危知道,她的柔软并不是怯懦,只是坚韧地包裹着爱的人。
常素危给她套了一个常家表妹的名字,就大摇大摆地将她带进了皇宫,各道关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仙界的使者固然可怕,但这凡间如今姓姜,仙使就当不了凡间的主人。
皇宫里比之以前纪律分明得多,同样也肃穆了许多,一路走来,几乎都听不到什么其他声音。
管事的通传,说圣上在与仙使谈话,暂时无法离开。
姜真便让常素危先回常家,他是外臣,到底不好一直在皇宫逗留,平白招人猜忌。
万一有什么状况,她自己也足够应付。
“万一被那个仙使发现怎么办?”常素危犹豫。
“没事。”
姜真脸上没有多少慌张,她已经隐隐猜出来仙界派下的使者是谁:“他不会进皇宫内院的。”
她让伏虺自己先去休息,想在后宫内院走走,不知不觉地走回了原来的宫殿,她住了十几年的葛阳宫,这里曾在南燕破灭时,被一场大火烧毁。
她本以为要面对的是物是人非,走到跟前,却发现面前的宫殿与烧毁前的葛阳宫相差无几。
每一砖、每一瓦都与记忆里的模样没有区别,姜真站在宫殿面前,许久都没有往前再踏一步。
里头洁净如新,院落内的石桌,连一丝灰都没有落,显然有人精心照料,像是常年有人居住。
姜真站在院中,看着石桌上的棋盘,上面零零散散地排布着一些棋子,有些眼熟。
她的记忆力还没有好到下的每一盘棋都能记住的程度,但却认出了这盘棋是她和姜庭曾经最后一次对弈。
因为棋盘上的并不是围棋,而是连珠棋,姜庭是个烂棋篓子,只会玩这个,每次都要耍无赖,四个子连不成了,还要来吃她的。
她坐在石桌边,手指捻起棋盘边落下的一颗黑子,撑着手看棋盘上的局势。
黑子斜着连成了四个,两头却刚好被白子堵死,其中一颗白子旁,歪歪扭扭地挤着一颗黑子,她顿时想起来,是姜庭妄想把她的白子挤走,蒙混过关。
姜真不惯着他,也按着那颗白子,暗中使力,姜庭挤不进去,脸上露出哭唧唧的表情。
姜真勾了勾唇,笑容又马上淡了下去。
姜庭还想和她撒娇卖乖,姜真在想,他要再说两句,她就让了这局吧。
这时候,御前的太监带着口谕,让姜庭过去,姜庭只能悻悻作罢,起身收拾面圣。
顺天帝从来不喜姜庭,不知道为什么会特意传唤他,但姜庭还是要做做表面的恭敬样子。
他们当时并不知道,一切的噩梦会从这里开始。
姜真将歪歪扭扭的黑子,放在白子上,让他们终于连成了五个。
棋盘的线,颜料已经被磨损的差不多了,只能看得见隐隐约约的刻痕,这些痕迹能够大致看出这些年来,有个人坐在石桌前,反复使用。
姜真走进葛阳宫里,看见和她旧时宫殿里一模一样的摆设时,已经不意外了。
说来也是好笑,她真正的宫殿被烧了个干净,却存在着两个和她宫殿一模一样的地方。
姜真再细看,却顿在了原地,床榻放下的层层纱帐之后,隐隐透出一个个安静的,女子的剪影,无声无息,她进来时甚至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她心里一悚,身上突然有些发寒。
骗子
“有点公务, 我先走了。”坐在上首的年轻男子抬眼向上一瞥,漫不经心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空,竟营造出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仙使, 失陪。”
说话的年轻男子一腿支在脚踏上, 堂皇庄严的宫殿往往光线深沉, 他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中显得格外冰冷,目光也因此,显得格外森寒。
男人眉秀目炬,奇骨贯顶,长发披在肩上, 两边的头发编成一条细细的辫子,没有戴皇帝的冠冕, 只穿着一件低调的玄色外衫, 脸色苍白, 更显得像个恶鬼。
坐在他对面的人, 和他则完全是两个极端, 正襟危坐, 挑不出一丝毛病,一身的白袍, 纤尘不染,闻言抬起头来, 神色不怒自威。
“陛下,请留步。”他皱起眉头:“长公主殿下还未找到,陛下应当以此事为重。”
“她又不是你的姐姐。”
男人森冷开口:“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急切呢?”
言拙不善口舌之争, 闻言顿了顿, 有些不悦:“是帝君担忧公主殿下安危,她一个凡人, 流落在凡间恐有危险。”
他话语虽然不带情绪,却明摆着对姜庭的置疑,言拙不信凡间之人的品性,姜真没有防身的本领,说不定就会遇到心怀不轨之人,他才如此着急地想要找到她。
“她是凡人,又不是傻子。”姜庭冷淡地哼了一声,指尖抓着酒樽,浅浅地摇晃:“她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还是你觉得,北燕的子民,不知道这片土地姓谁名谁?”
言拙压抑着心里的火气,盯着他的动作,姜庭和姜真完全不像,这种不像不仅仅是相貌上的。
姜庭的脸很苍白,这种苍白与姜真的白皙肤色不同,是一种失去血色的,没有生机的白色。
他削瘦的脸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透出些死气,令人莫名地感到恐惧和窒息,更别提姜庭那双迥异于他人的诡异眼睛。
他的那只“与众不同”的眼睛,两只墨玉般的瞳孔重合在一起,令人不寒而栗,然而他却没有做任何遮掩——因为顺天帝已经不在了,这只诡异的眼睛,现在是他天生人皇的象征,朝廷上下,无人敢在这只眼睛的注视下忤逆他。
姜庭是个桀骜又凶戾的帝王,仿佛这世间的品质一分为二,所有的柔软都给了姜真,姜庭身上则全都是锋利的尖芒。
无论姜庭打什么机锋,言拙都像一团棉花一般,刀枪不入,只是和他对坐着,大眼瞪小眼,拖着他的时间,姜庭已经很烦躁了。
但他还不能和仙界撕破脸皮,刚刚安定下来的北燕经不起战火的再次折磨。
言拙就是为此而来的。
封离交代他与姜庭谈判后,一定要拖住姜庭,不能让他有任何做其他动作的机会。
如果让他在私底下找到了姜真,他绝不会让仙庭的人看到姜真一个影子。
言拙不希望姜真落在凡间污浊的土地里,裹却凡尘,黯然而死。
“凡夫俗子,见识浅薄。”言拙冷淡地说道:“若是公主有什么差池,便晚了,陛下难道不担心公主吗?”
姜庭冷笑:“我看她在哪里,都比在你们仙界那里好得多,封离敢另娶他人,让我阿姐无名无分地待在仙界这么多年,现在还敢来寻她?”
言拙语塞,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前天后已经下罪,方氏小姐逃婚,天后之位空悬,公主回仙界,帝君一定会迎娶她为新的天后。”
姜庭喉结上下起伏,手落在俩人面前的桌子上,桌面喀嚓一声,裂出细小的纹路,他眼底杀机迸现,双眼透出一丝可怕的暴怒:“你当我阿姐是什么人,不要的垃圾让她来捡?”
言拙也面沉如铁,天后之位统领仙界,姜庭却如此自傲,一个凡间的公主难不成会比享受天地气数的天后要尊贵?
“这样对她更好。”
“好个屁。”
“你现在就给我滚回仙界。”姜庭平静下来,眼底一片幽深,伸手抓住男人的领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你们那个帝君,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他再带走我阿姐,他不配。”
言拙不由皱眉,在仙界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但姜庭是姜真的亲弟弟,还是集凡间龙气的人皇,封离亲自降身也不能对姜庭怎么样,除非想吃天罚。
他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回应:“等找到公主殿下,我自然会离开。”
姜庭冷笑一声,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莫名诡谲,他一下子松开手,头也不回的站起身来,抬脚离开。
言拙回头,姜庭却先他一步截住话头:“我去后宫,仙君也要去?”
——
姜真看到了榻上人影,并没有第一时间退出离开,她身体被淬炼之后不同以前,五感异于常人,如果房间里真的有人,她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
况且,葛阳宫和被烧毁之前并无区别。
有人将它费时费力地修复,就不太可能让其他人住进来——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封离这样的神经病。
姜真停在原地,站在门口边缘凝视着纱帐后的人影。
这是一个瘦削的身影,身形来看毫无疑问是个女子,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榻上的女人侧着身子,坐姿端方,头部微微垂着,似乎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姜真心中怪异,总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
她在原地站了半晌,那身影都没有一丝半点的变化。
姜真没有听到帐中之人呼吸的声音。
她顿时皱眉,往前走了几步,将纱帐断然掀开,纱帐背后的剪影轻飘飘地倒塌在她身上。
姜真将东西推开一看,是个和真人一样大小的纸人,做得十分精致,头发都根根分明,梳着云髻。
纸人穿着精美的华服,其余的部分却是未上色的惨白,吓了她一跳。
姜真捏着纸人的脸转过来一看,发现花白色的脸上,没有五官也没有腮红,只是一片空白,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邪物,纸人点睛易生灵,这纸人连五官都没画,只是个模子,想必不是用来害人的。
姜真冷静下来,细细地观察在这屋子里格格不入的纸人,这是屋内唯一一个与她之前宫殿陈设没有关系的东西。
她扶起纸人,从纸人单薄的脖颈上,看见了一串小字,是她的生辰八字。
……谁想害她。
纸人全身都没有上色,手里拿着一本纸扎的书,姜真扶着它重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往后退了几步,纱帐遮盖下,似是女人低头读书时的模样,几乎以假乱真。
哐当一声,姜真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回头,发现自己的手碰倒了旁边桌上的茶器,还好没有掉下桌子。
她一手将茶器扶起,似是想到了什么,慢慢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刚好能够看到那若隐若现的剪影,离得有些远,不够真实,却更像个活人。
她喜欢坐在榻上看书,也许在屏风外等候的人,在这个角度看到的,也许就是眼前的模样。
谁能随意进出她的房间,答案不言而喻。
“……”
姜真似乎知道这是在干嘛了。
她带着一丝无语,重重关上殿门,想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周围没有其他侍卫,空寂得很,像是被人刻意吩咐过什么。
她站在院子里的大树下,这棵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棵了,虽然样子差不多,却显得稚嫩了许多。
花已经开了。
姜真接住其中一朵,突然想起来伏虺离开那日,其中夹杂着的纷纷扬扬的槐花。
她似有所感地抬起头,脑海里纷杂闪过几个画面,她似乎还在哪里,看到过槐花。
刚到诸敝州时,方佳伶从她身上取下的那根白色的羽毛,最后也变成了槐花。
白鹄不是真的灵禽,也会掉毛吗?
持清和伏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她突然发现天道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不过这也正常,天道在她眼里就是个刚出生的孩子,时不时突然说一大通无理取闹的要求,又时不时突然沉默下来。
姜真转身,觉得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还没走进客舍,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伏虺的声音,但又不止是伏虺一个人。
姜真还没有组织好询问伏虺的语言,在切实面对一段糟糕的回忆之前……
她对伏虺有一种奇异且平静的疑惑——和预感,这种预感让她踌躇。
另一个声音比伏虺尖锐得多,姜真听到第一个字就辨认出了是谁,这样咋咋呼呼的语气,她还没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
“你真的知道怎么恢复姜真的记忆了?”那声音紧张兮兮的:“那你怎么还不赶紧地恢复她记忆,你给她看了什么东西,她也不像记起来的样子?”
伏虺的声音,过了很久才淡淡响起来:“没有办法,她的记忆不是单纯被人抹去,神魂完好无损,我给她看的,是我的记忆。”
姜真手放在院门之上,心里升起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你个骗子!我要告诉姜真。”天道愤愤不平:“你就等着被她赶出去吧。”
“你胆子大了很多。”
“哼,就算你用骨头塑了肉身,也拿我没办法。”天道大声道:“这里可是人间!”
院子里没有声音再次回应了,姜真推开门走了进去,天道看到她,惊慌失措地化作一道流光,遁入她的身体。
姜真站在他的面前,中间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伏虺长身而立,微微含笑望着她。
心里逐渐涌起复杂的感觉,姜真慢慢地抿起嘴角。
他们俩还没说什么,天道先快要窒息了。
它原本是能感受到姜真的气息的,伏虺不知道怎么干扰了它的感知,它光顾着说话,导致姜真突然出现在门口它都没发现。
想到即将面临的姜真的拷问,天道眼前一黑。
“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姜真立在那里,半晌才开口,没有质问,也没有愤怒,出乎天道意料,她第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天道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伏虺眉目舒雅,轻声回道:“收到了。”
姜真“啊”了一声:“你休息吧,尊君,皇宫内比不得仙界,招待不周了。”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很疏离。
天道想,如果它是人类,这个时候估计头皮都已经发麻了。
姜真说完,没有等待回应,径直错过站着的人身侧,伏虺转过身来,轻轻拽住了她的袖子。
隔着一层衣料,她感受到了他手上的凉气,姜真转过头来:“你为什么要让我听到?”
伏虺若真是持清,无论他在人间有着怎样的限制,都不可能对她在院落外的事毫无知觉,他既然为自己披上“伏虺”的假面,为何又要故意让她听到他和天道的对话,戳破这层窗纱?
可伏虺没有说话。
姜真缓缓扯过袖子,踩着石径直接进了客室的门。
“你、你怎么知道他是持清的。”天道知道横竖一死,颤颤巍巍地开口。
她现在脑子有些乱,没有回答它的话,只是将椅子拉开坐下。
“那只纸兔子。”她轻轻地落下一句。
从瑶池醒来开始,她就开始怀疑持清和伏虺之间的关系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凑巧的事情,恰好伏虺折的纸兔子,持清也会折?
持清多次为她留下这只纸兔子,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仙界很少会用凡间的纸,持清却特意用这种纸为她折兔子,这种暗示几乎不加掩饰。
没有确切的证据,她不敢确认,也不敢当真。
但从这俩人的话里,她联想不到别的可能,又或者,她早就已经在心里猜到了,只是需要一个他人的肯定。
持清为什么要装成伏虺呢?
她想到他刚被她救下时,是想去封家的,也许是为了封离吧,这就能解释得通了。
上元节喧闹的声音,他牵着她的手,从脑海中一划而过。
他什么都不说,却隐秘地期望着她记起来。
姜真支着自己的脸,眼神趋近复杂地看着天道:“你不是很怕他吗?”
她还记得天道之前,在持清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天道小声地开口:“不能一概而论嘛,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仙人待在人间是有代价的,越厉害的人,受到的限制越大,所以……”
“所以他现在拿你没办法。”姜真哦了一声,原来是狐假虎威。
天道哼唧了一声,姜真用指尖把它戳进桌面里,它反抗着扭来扭去,房间里的烛火忽明忽暗,黯淡又迷离,她心中一片惘然。
姜真深深地看了一眼窗外,又将房门打开,伏虺依旧站在门前,温和的神色不变,在屋子的台阶下,仰头看着她。
她突然鼻尖起了些酸意,走到他面前。
伏虺盯着她湿润的眼睛,片刻之后,轻轻抚上她脸庞柔软的发丝,眼神沉郁又温柔,紧紧地锁着她的脸庞,带着不慎明晰的情绪。
姜真无法否认,持清的存在让她觉得安定。
“对不起。”他弯下腰,指尖放在她冰冷的额头上,反复地、轻轻地说道:“对不起,我想让你知道,你不开心了吗?”
姜真心里升起一丝荒谬的感觉:“我不会因为这种事不开心。”
她只是很迷茫。
姜真又说道:“如果我不喜欢,你会把我这段记忆抹掉吗?”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会。”
她突然发现,持清根本就没有人类的思维,他的表现也许与普通人并无二致,但只要仔细地观察就会发现,他的想法、他的情绪,说是光有着人类皮囊的怪物也不为过,可他对她的怜爱,毋庸置疑。
他越想模仿他人,身上异于常人的特质便越浓厚。
无论是作为持清,还是眼前的伏虺,他都一直在洞察她的情绪,做出她可能喜欢的回应,所以只要她表现出其他情绪,他就会表达歉意。
持清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
姜真并不会为此开心,就像表现得再柔弱的野兽,也不会让她忘记它随时会咬开她的喉咙。
持清也许对她有一点喜欢。
这是她出于对爱贫乏的感知,而得出的不确定的结论。
悔意
但她的感觉仍旧复杂, 而并非喜悦。
持清过于温柔的声音,如今听起来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退了一步, 错开持清的手, 感觉自己的话说出来就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为什么?”
她是想说, 他出现在凡间做什么?
降身人间需要代价,持清需要的代价无疑更多。
持清静静地凝望着她,声音像微风一样柔和:“因为你需要我。”
他好像能看透她所有的心思,知晓她所有的目的,姜真并没有什么羞于见人的私心, 这一刻也会因为他的话而忍不住躲闪一瞬。
姜真嘴唇瓮动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对不起。”持清说话时, 声音就在她耳边, 明明没有什么强势的情绪, 却不容忽视地, 侵入着她的防线。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姜真语气含着疑惑:“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 就不会让我发现你和伏虺是一个人, 也不会让我发现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是你。”
“你到底想做什么?”
持清慢慢地,尽力伏低自己的身子, 好让姜真能和他对视。
“因为我已经不满足于此。”
不满足……只是注视着她。
仅此而已。
伏虺这张病弱的脸,和真正的持清并不相像——但身上的气质却完全相同, 姜真从他近在咫尺的手上感觉到了熟悉的冷意。
“我没有骗你,阿真。”他身上那股冰冷一直往她身上蹿,啃咬着她的筋骨, 他眼睫低垂, 手指轻轻放在她肩膀上:“你的记忆马上就要恢复了。”
姜真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说,我的神魂没有问题, 恢复不了我的记忆吗?”
她已经不对他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他又突然主动提起。
“这个世上不存在没有解法的咒。”持清面色平静,甚至有些淡漠,他偶尔会露出这种不严厉,但是十分有压迫感的神情,姜真知道这并不是对她,他在因为别的事情生气,但这才是他真正应该露出的神色。
“你的神魂上没有任何缺口,说明解咒的关键是时间。”
他说得并不详细,但是姜真已经懂了:“那我需要等多长时间?”
“很快了。”持清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虚空中的一点:“连我和天道都无法感知的枷锁,能维持数年,已经是极限。”
姜真唇角微微落下。
这样的枷锁,光靠封离一个人肯定无法完成,这一切的背后肯定还有人推动。
她想到了慧通。
“你在那之后,是不是还见过我。”姜真仰头看他:“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看见你的记忆?”
“你相信我吗?”持清唇角微勾,又露出和以前一样柔和的表情,注视着她,像是要融化一般:“我以为,你会更希望自己去感受记忆。”
他说得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封离能用虚假的记忆骗她几年,持清想要骗她,甚至不需要动手指头,她不是不信任持清,这样被人勘破心思,总是有些尴尬。
持清浅灰的眼珠一直落在她身上,突然又说道:“是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的心思,太丑陋了。”
姜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反应过来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天道完全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不耐烦地插话道:“姜真,你俩说啥呢,快点问他骸骨怎么用。”
姜真听到了,持清自然也听到了,他丝毫不介意天道的失礼,也没有藏着掖着不说:“你想用它剥离气运,把它的力量,当作你自己的力量。”
姜真顿时停下了其他的想法,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持清抬手,指尖碰了碰她眉心,灰色的雾气不受控制地被他引了出来:“这就是骸骨的力量,它和混沌之气是同源的,不用想着如何去利用它,把它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你的手,你的肩,你想怎么得到气运,顺着自己的心去做就好。”
姜真似懂非懂的抓握住手心,忽然心中一动,抓住了什么:“这骸骨,是你的骨头吗?”
持清脸上的表情难得有些错愕。
不怪她之前没有联想到,那样庞大的骨头,和仙风道骨的持清,完全不是能放在一起对比的量级。
但渐渐的,好像一切事情都清晰起来了。
伏虺这个名字,她原本还以为是巧合,但显然不是,这就是持清原身的名号,他好像从来就没想过瞒她。
对啊,卖面具的老板、天道口中的虺,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既然仙界九州建在他的骸骨之上……
“你……”姜真的目光剧烈躲闪,仿佛在进行什么极为激烈的心理斗争:“是已经死了吗?”
持清微笑着看她,觉得她这样的神情,恰好多了几分可爱的孩子气。
姜真觉得提起了他的伤心事,顿时生了些不多的愧疚之情:“等我用完骸骨,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更希望它在你身上。”
持清温柔地说道:“我不需要力量,而你拥有它,能够保护你自己。”
姜真垂下眼帘。
持清似乎总在给予她反抗力量,如果不是持清,她甚至没有办法走出仙界,而她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回报他。
持清像是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你后悔过吗?”
“我……”
姜真张了张口,一时没有说出答案。
要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但姜真太清楚,走过的路,无法再回头,就算她真的重新回到九年前,就一定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吗?
持清安静地闭上眼睛,声音轻飘飘的,含着复杂的情绪:“我之前从未有过悔意,但离开人间后,我就一直在被它困扰。”
他给了她凤凰真血,却没有给她保护自己的能力,怀璧其罪。
姜真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听他说话。
持清似乎想说什么,又只是笑了笑:“做你想做的吧。”
姜真将视线收回来,闷闷地说道:“我想杀了封离。”
持清目光平静,波澜不惊:“好。”
姜庭比她想象中要忙,又或者是被仙界派来的仙使监视得密不透风,不方便行动,她半天都没有看到姜庭的影子。
姜真想拿自己手上封印的异魂徐白练手,试着把气运抽出来,出于谨慎,又不敢贸然在皇宫里动手。
毕竟这可是天道气运,谁也不知道取出来会发生什么异象,如果跟封离飞升时那样声势浩大,仙界的使者就算是个瞎子也知道不对劲。
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试了。
她转过脸,出神般望着窗外。
一个小石子打在她窗棂上,咕噜一声闷响滚下来。
她不自觉皱了皱眉,望向石子投掷来的方向,此时已经快傍晚了,天边一片火烧般的红色,院子里的树影重叠在一起,人的影子几乎和树影融合在一起,都是暗暗的红色。
姜真觉得似乎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她走时,姜庭还和她差不多高,顶多比她高一丁点。
如今站在不远处的,却是一个挺拔的成年男人,身量高挑,穿着玄色的袍子,除了垂在两边的长生辫,几乎找不出相同的地方。
光影晕开,鼻梁在他脸上投下幽暗的影子,他的脸上有着姜真不懂的,类似于愤恨的神情。
姜真怔愣地坐在客舍里,没有动作,眼神却和他不偏不倚地对上,姜庭那只诡异的眼睛,凌厉地盯着人时,分外阴冷。
但姜真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的眼泪,有些无奈。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已经二话不说,大步走到她跟前,隔着窗子,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神色阴沉可怖,轻轻的呼吸声却急促地像是在喘息,虎口处都暴起了青筋。
姜庭一言不发。
于是姜真站起来,轻轻喊了一声:“阿庭。”
她也许应该说一句,他长大了。
但这长得也太大了,她说不出口。
他盯着她,声音嘶哑地像是被撕裂过:“你还知道回来。”
她抬起头,看着他背光的高大轮廓,四下太过安静,让她听到了几声压抑的抽泣。
姜庭仍在强忍着眼泪,一滴滴的泪水却沉重地往下流,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姜真心里五味杂陈,半天说不出话。
姜庭的眼泪掉在她手上,像是她流失的血液,循环往复地回流。
他除了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神明明是恨意,却随着眼泪掉下来,只剩下一塌糊涂的依恋。
姜真抓着他脸蛋,感觉到他眼窝处湿热的眼泪,忍不住扯了一下他脸蛋。
姜庭低哑地抽泣了一声,一把抱住她肩膀,哭得呼吸逐渐沉重起来。
姜真费力地抬眼看他,纤细的手指触碰着他的五官,感觉他好像瘦了一点,或许只是长开了吧。
姜庭嘴角颤动。
姜真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他顿了半天,才沙哑着开口,仿佛已经酝酿了很久,说的时候都不带一点停顿:“常素危跟我说你在路上捡了一个瞎子,阿姐,你不能信他。”
“……”姜真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
“他不是坏人,我需要他帮忙。”
姜真不太想将他扯进仙界的事,简单地解释。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坏人?”
姜庭神色阴森森的:“有什么忙我不能帮。”
“……我认识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
姜真觉得自己对持清,也不是全然不知,再说了,姜庭怎么开口了第一句话就是让她离持清远点。
“他不会加害我的。”姜真叹了一口气。
“那可未必。”姜庭视线掠过,带着审视地意味望向长廊:“阿姐,你不知道,他虽然表面是个瞎子,但实际未必是瞎子,说不定是仙庭那边的人。”
姜真看他,姜庭目光阴鸷,杀意几乎凝成实体,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抱手瞥他:“那你想怎么样?”
在她清亮的眼眸下,姜庭不假思索地说道:“先丢进仙囚,把他大卸八块,如果他还活着,就说明他身上有异样。”
“……那如果死了呢?”姜真的表情逐渐变得匪夷所思起来。
“那就少了一个隐患。”姜庭冷冷声音阴冷嗜杀。
联手
姜真当然不可能让他做出这种事情, 就算他想做,那也是完全不可能的,持清又不是凡人。
“仙庭那边派来的仙使是谁?”姜真岔开话题, 不想让他老是惦记着要把人大卸八块。
姜庭脸上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语气散漫:“不知道。”
“好好说话。”姜真正色, 将他肩膀扶正:“你不是刚刚和那人会面过吗?”
“是他单方面缠着我。”
“都一样。”姜真双手收回,叠放在身前:“我想知道他是谁。”
她已经有了一些猜测,需要姜庭佐证。
“我没问他的名字。”姜庭不以为意:“就是——仙使,还能有什么。”
姜真扯着他耳朵边轻拽,一字一句地说道:“长什么样?”
“不记得了, 谁会记一个男人长什么样……”姜庭轻嘶了一声,眼里闪过一道阴沉之色:“不过我记得, 他身上背的剑, 剑坠倒是眼熟, 阿姐有件衣服上的扣子, 在仙界这么常见吗。”
他这么一说, 姜真突然知道是谁了。
她也没想过了这么多年, 姜庭怎么还会记得她在凡间某件衣服上的扣子长什么花样,只当他是记忆力好。
言拙愿意在仙界放她一马, 未必会愿意在人间也如此,不过好在他这人死板, 直来直往的,不会耍什么暗地里的手段,不用太担心。
姜真拍了拍弟弟的手, 转身收拾行李。
姜庭从门口绕进来, 神色不悦:“你做什么?”
姜真说道:“离开皇宫。言拙在皇宫里不走,拖着你的脚步, 肯定是得了封离的指使,怕你做手脚。他这人脑子简单,说待在皇宫就会待在皇宫里,不会去别的地方,我先去其他地方。”
她已经见到姜庭,心里就安心了,没必要再待在大有隐患的皇宫。
姜真本来还想问姜庭旧事,但持清告诉她记忆即将恢复,她也不想再在姜庭面前提起之前的事,重新揭开他的伤疤。
“不行。”姜庭冷冷淡淡地在她背后开口。
姜真和他分析利弊,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杵在一旁,重复道:“你不许离开。”
姜真转过头,学着他的语气:“不行。”
“你不许学我说话。”姜庭扳正姜真的肩膀,双目通红,脸色沉郁得怕人:“我说了,你不许走。”
姜真有些意外,他的神情已经并不像多年前她离开时那么幼稚,那时的姜庭就像一场酝酿迅速的暴风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毫不讲理,吵得一片狼藉。
她也曾担心过再次见面时,会不会因为当初的不欢而散而尴尬,但多年以来的思念,已经覆盖了之前的不快。
只是在姜庭隐忍的怒气之下,又重新显现出来。
“你担心那个仙庭来的人?”姜庭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凶狠,眼瞳里闪烁着危险的光。
姜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让人不舒服的可能,刚往后退了一步,就被姜庭按住肩膀。
“别走,我会让他没办法威胁你的。”姜庭脸色晦暗,双眼如同厉鬼一般阴寒,死死攥住她的双手:“今晚你就搬回葛阳宫吧,姐姐,我特意为你重建的,宫里的每一块砖石,都是我亲眼看着挑选的,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九年了,我说过我会让天下再无人能欺负我们,我做到了,你不要走。”
“你冷静一点。”姜真按住他的手,面色有些绷不住,她才不要和纸人睡一个屋子,那宫殿她已经不打算住了:“我只是暂时离开,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我不要。”姜庭脸上阴郁着,又流下眼泪来:四二2二武九一四气“我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一步,不管是那个言拙,还是封离,我都替你杀掉,好不好?”
他的眼泪安静地落下来,一时周围竟陷入了死寂,姜真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她缓缓开口:“你杀不了封离的,好好做大燕的皇帝。”
“我能杀他。”姜庭慢慢地抬眼,眼睫的弧度,无法阻挡他眼底令人畏惧的寒意:“我与仙界七洲联手了。”
姜真迷茫了一瞬:“什么?”
姜庭说道:“天地屏障减弱后,我不只派了一个使者去仙庭。”
凡间最不缺的就是修士和能人异士,他暗中派人联系九州,在挑拨和劝诱下,说动了七个州的家主。
封离在仙界说一不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忠心耿耿到愿意永远追随他——谁不想登上仙界帝位,为自己的种族争夺气运。
但没有人敢将心思摆在明面上,一是因为少数人所知的,封离身上的气运;二是因为封离的背后,还有尊君。
但自从天命台出事,持清就不再出瑶池,方佳伶失踪之后,持清更是多次拒见封离,各个州的家主,已经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而姜庭的使者,带来了足以让他们心动的筹码。
姜庭自称拥有剥离封离气运的方法,并且愿意为他们提供天材地宝的支持——北燕的铁骑几乎踏平了整个人间,取之不尽的资源就握在姜庭的手里。
而姜庭无意当仙界的王,他只要仙界乱,封离死。
“焦狱州也同意了?”
“封离不是砍了他们青鸾族少族长的一只手?”
“仙界九州,除了诸敝州的鲛族、明昶州的仙人之外,全都给了信物——只要封离气运散尽。”
姜庭眯起眼睛,重合的瞳孔,有种近乎冷酷的尖锐:“我就会,再让他变成当初的落水狗。”
他竟然不声不响的,筹谋着这样的大事,姜真紧抿唇角:“那你要怎么剥离封离身上的气运?”
姜庭说道:“不知道。”
姜真脸都绿了,把他脑袋敲得邦邦作响:“你不知道也敢说这样的大话,你真当仙界的人全是傻子?”
“三年前有一个女人来找我。”姜庭轻声说道:“她说她是诸敝州方氏的家主,想和我做一个交易。”
姜真的动作僵住,愣在原地。
“她说她有办法让封离身上的气运消散。”姜庭的目光暗沉:“作为交易,我会帮她说动其余几州造反,好让诸敝州从仙界之乱中脱身。”
姜真脸上缓缓露出复杂的表情,她终于知道方佳伶为什么那么信任地让她去拿骸骨之力,也不怕她临时犯浑后悔不愿意对付封离。
他竟然见过姜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付封离。”姜庭淡淡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吗?我和她有天地契约,如果她反悔,会死,她不会蠢到违反契约的。”
姜真真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指尖紧紧地攀着她的手背:“相信我,阿姐,不要走,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带走你。”
姜真深呼吸一口气,脸色泛白:“你打算怎么对付言拙。”
姜庭皱着眉头:“直接杀了他,神魂脱体,他恐怕有别的手段能通知仙界,皇宫里有锁仙阵,能灭杀他的神魂,需要一个同级的人坐镇阵法才能运转。”
“所以你才把常素危喊回来。”姜真脸色绷着。
姜庭自己也是可以的,但他不能承担这个风险,他除了自己,还是这片土地的王。
姜庭没有否认她的话,说道:“常素危今晚会入宫,阿姐,你不需要走,今晚你能睡个好觉。”
他算计着将一个人置于死地的时候,没有任何负担,杀人、死人,对姜庭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想要继续往下走,就必须扫除眼前的阻碍,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眼里,只有阻碍和其他两类人,只有姜真既不是阻碍,也不是其他人,姐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血肉。
姜真抓住他的手臂,柔和的面容逐渐紧绷,声线因为用力而微微泛冷:“不需要,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别做了,姜庭。”
姜庭唇微微颤着:“阿姐!”
姜真拽过他的手,姜庭一下子噤声,低着头,脸色苍白地像是被骂了一般。
姜真的语气并没有很严厉,但姜庭仍没有放下心,因为姜真就算再生气,也没有像旁人一样失态过。
“我知道怎么做,阿庭。”姜真语气放轻:“让我自己解决这件事,你这样,只会让更多不相干的人死亡。”
姜庭的神情逐渐变得委屈,眼睛里也开始泛出泪光:“从你走时,我就已经决定再也不相信你了。”
姜真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试图平息涌上心头喧嚣的波澜。
“对不起。”
他已经长得太高了,姜真抬起头,才能拭去他脸颊的泪水,姜庭歪歪倒倒地投进她怀里,哭泣起来,姜真只能不知所措地安慰着他,轻轻地摸他的头发。
姜真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像是可以包容他所有的残忍、所有的暴戾,但姜庭知道,阿姐并不认同他的手段,只是在维护他。
姜真拍了拍他的脸:“我和他谈谈,如果他不愿意改变主意,你再动手,好吗?”
“……好。”
从姜真房间走出来的姜庭,一眼就看见了在长廊尽头侍弄花草的男人。
一个漂亮,温和,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攻击力的男人,和封离完全是两个类型,难不成阿姐是被封离伤透了,才会看上这样的人。
姜庭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看到这个瞎子就冒火,一言不发地瞪了他一眼。
那瞎子却仿佛感受到他的眼神,淡淡转过头来,蒙着灰翳的眼睛朝他望过来。
“你果然不是瞎子。”姜庭脸上的表情异常冷淡:“我警告你,不管你对我阿姐有什么样的心思,都给我收回去,否则我就挖了你的眼睛,让你变成真正的瞎子。”
伏虺抱着花走过长廊,停在他几步之外,淡淡地笑着,从容淡薄的模样:“陛下说的,是怎样的心思?”
他的笑容虽然温顺,却让姜庭心里非常不舒服。
“别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姜庭勾着唇角,眯起的眼睛里,透出些轻蔑:“你知道从前在皇宫里,我是怎么让那些侮辱我阿姐的人闭嘴的吗——挣扎一下,我就削掉他们的一层皮,骂我一声,我就剁碎他们的一根骨头,最后割掉他们的舌头,他们就再也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了。”
没走
人总是会被自己过于详细的想象力恐吓, 姜庭满面阴鸷颜色,冷冷地望着这个眼瞎的男人,希望在他的脸上, 看到瑟瑟发抖的神情。
可他只是露出些云淡风轻的笑意, 与姜庭擦身而过。
姜庭在背后沉声:“没有人能在我阿姐面前越过我。”
伏虺侧首回望, 灰眸如同深潭,古井不惊,笑意未减半分。
“你以为你是谁?”
姜庭扬起下颚,笑容轻嘲:“你不会以为我阿姐把你留下,你就真的能成为她的情人——这世界上除了我, 没有人有资格留在她身边。”
伏虺眼睛一眨,声音柔和:“陛下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与我谈论资格?”
“她是我阿姐。”
姜庭步步逼近, 这句话听上去却并不清晰, 至少没有前几句那样的底气:“我们有一样的姓氏, 一样的血脉,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她, 也没有人会比我更爱她——封离会背叛她,但我不会, 我们是一体的。”
“我们不需要外人。”姜庭语调逐渐冰冷清晰:“其他人爱她只是有利可图,我们却绝对不会伤害彼此。”
他不应该对眼前这个人说这么多, 但无名的怒火莫名从心底涌起,他的直觉让他对这个人的警惕一时已经超越了封离。
“你的所谓的联结,如此薄弱。”
伏虺的面孔上露出奇异而怜悯的神色:“她身上并没有和你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姜庭瞳孔紧缩, 两个瞳孔几乎重合在一条线上。
他肌肉紧绷, 指尖轻动,腰间的剑出鞘半截, 嗡鸣一声寒意凛然,是不加掩饰的杀意。
伏虺恍若未闻,收回目光,径直掠过他。
姜庭听见他的声音骤然变得温和下来。
“院子里的花很漂亮,放在你的屋子里吧。”
姜真从他手中接过花束,娇粉的花瓣尖尖的,分了好几层,错落有致,里头淡黄色的花蕊饱满蓬松,上头甚至还有未坠露珠,看上去生机勃勃。
“多谢。”姜真仰头打量了一眼他的神情,觉得他好像有点生气。
虽然持清一向都是这种表情,但她就是能隐隐察觉出其中不同,从来如此。
她又错开目光,和姜庭阴沉的双眼对上眼神。
姜庭的剑已经出鞘。
姜真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寥寥几眼,已经差不多猜出了刚刚发生了什么,姜庭一如既往地对所有接近她的人心怀敌意,她不是第一次看见。
“别和他一般见识。”
姜真思忖了片刻,隔着衣袖,轻轻抓持清的手腕,往后拉了拉,持清顺从地被她推到身后:“他不知道……你是谁。”
“阿姐!”
姜庭面上冷意褪去,还存着几分锋利的杀意,压着嗓子不可置信地站在她面前:“你居然在我面前护着他?”
他表面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压着嗓子委屈撒娇,心里已经尽数冷了下来。
原本只是想敲打这瞎子一番,毕竟姜真还盯着他,而现在……
——不管这人是怎么知道的……他得找个姜真不在的时候,让他彻底闭嘴。
姜庭不知道谁护着谁,姜真是知道的,持清只是看起来情感淡薄,不是真的没脾气,姜庭浑然无知,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姜真回头瞪了他一眼:“你没公务吗,去前庭。”
她将持清拉进屋子,随后很快松开手将门合上,彻底杜绝住了外头的目光。
姜真背过身,将持清送她的花插进桌上的花瓶里:“我可能还要在宫中待一段时间。”
“你想怎样都可以。”持清慢慢地走到她身后,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仙庭的事,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姜真拨弄着花蕊,轻叹一口气,仙庭人人各怀鬼胎,要是按照姜庭的计划发展,到时候还不得乱得一乱遭,持清作为仙界的尊君,这时候居
铱驊
然还有兴致摘花。
“天命反侧,何必强为。”
他淡淡开口:“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插手。”
只有天道才会觉得应该费尽心思保护好封离,世上有自己的法则,转定被镌汰的事物,或许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让一切顺着该走的方向,继续往下走,才是真正的命运。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姜真抱手,她指的是持清给封离施加压力,让他娶天后的事情,虽然她现在已经完全不在意了,但那时持清和她说是因为天道,果然是骗她的吧。
持清目光坦然:“我希望你离开他。”
姜真目光撇开,转移话题:“姜庭他和你说了什么?”
姜真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不禁有些出神。
从前宫中险厄,她希望姜庭能好好保护自己,现在便也无法指责他性格上的偏激。
人从来不能既要又要。
怪只能怪顺天帝的荒谬,让姜庭无法作为一个正常平和的储君成长。
“你的弟弟,”持清弯下些身子,手从背后穿过,轻轻覆在她的手上:“不喜欢我。”
“抱歉,他一向这样。”
他指尖还是那么冷,姜真侧过脸,能清晰地感受到掠过脸庞的冰凉呼吸——他也会呼吸吗,姜真还以为他不是人,不需要呼吸,又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他现在好像是人。
姜真屏住了呼吸。
“你不需要因为任何人道歉。”
他们离得太近了,持清从背后看着她,就像是把她囚禁在怀里一般,她又在这种逼仄的炙热里,恍惚察觉到了他大部分隐藏在水面下的侵略感。
温润又灰蒙的眼睛,挺直的鼻,也许她该庆幸近在咫尺的是属于“伏虺”的脸,如果盯着她的是真正的持清,她恐怕已经不能呼吸了。
姜真侧过脸,余光看见他微微笑了起来,修长的十指陷进她的指窝,扣在一起,带着微妙的压迫触感。
暗黄色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屋里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昏暗,周围很安静,姜真微微抬眼,看见了上空飘动的灰尘。
——和她的心跳、呼吸声同鸣共振。
从背后被人囚在怀里让她有种微妙的不自在,她就着这个姿势转过身来,佯装镇定,轻轻垂下眼。
“殿下怎么不问问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耳畔传来清浅的声音,他的声音故意停顿了一瞬。
俩人在昏暗中短暂对视,姜真眸光微闪,她大概能猜出来,但不愿意在他面前说出这样暧昧的猜测。
想都不用想,姜庭不知道他们之间纠葛,只看见她带着一个好看的外男回来,八成觉得是她和封离分开,又看上了别人,她解释什么姜庭都全当作是借口,已经把伏虺当做她的情人了。
姜真意识到这点,呼吸却错乱了一瞬。
在仙界,她当着天央台所有仙人的面说自己倾慕尊君,都没有一丝羞耻,当时的她,一心只想离开封离,为此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被持清带回瑶池之后,她还为了不回到天命阁,好几次当着持清的面说自己对他是真心的,用来佐证自己离谱的宣言。
虽然现在想起来,已经是不太清晰的记忆了,但她那时候说的时候,别无心思,所以堂皇正大,毫不在意。
而她现在却说不出口。
因为她……确实问心有愧。
上元那天,她在万家灯火下,真实心动过一瞬,无关他人。
姜真闭上眼睛,静静地、慢慢地呼吸,感受到另一个人清浅的气息,充斥在鼻端。
持清另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道:“他对你,有着和我一样的心思。”
姜真立刻睁开眼睛反驳:“他还是孩子心性。”
姜庭从小就这样排外,和谁都处不来,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他们俩的亲人只剩下彼此,对于姜庭有些过头的行为,姜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持清轻轻地“嗯”了一声:“你清楚。”
她清楚他在说什么,也清楚他说的“心思”,是何种“心思”。
姜真扭过头,又忍不住看他:“你真的知道你自己的心意吗?”
她还是觉得持清并不明白爱的含义。
如果她拥有持清这样强大的身躯和力量,难道会爱上一只地面上的蝼蚁吗?
持清伏在她肩膀上,低低地笑,动作牵着她的肩膀轻颤,十指交握的手,攥着她的指尖,放在自己胸口。
“那你把它挖出来吧,好不好?”
持清柔和的声音伴着呼吸,拂过她耳际,姜真往后挪了一小步,可身后是桌子,退无可退。
“把它剖出来。”
持清带着她的指尖,从薄薄的衣服中穿过,姜真触碰到他的肌肤,打了个冷颤,持清的呼吸声一点点清晰起来:“我的心,我的骨,我的血,都可以送给你。”
“我不需要。”
姜真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她又不是森林里的狮子,或者某个未开化的部落的野人,需要用谁的血肉充饥。
“你需要的。”
持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缥缈而温暖:“吃了我,我的血肉可以成为你的血肉,我的力量即是你的力量,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可以成为‘我’。”
她的心因为他的话颤寒了一瞬,惶恐摇摇欲坠。
“不要。”
姜真被他轻而易举地抱起来,全身的着力点都被迫依附在他身上,姜真挣扎了几下,他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她被迫直面着持清的眼睛,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开始有些不能呼吸。
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她仰起头,脖子,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环绕,姜真能感觉自己逐渐沉重的身体,和身体里加速流淌的血液的声音,冰冷的东西蜿蜒往下,紧紧缠住她的皮肉,令人窒息。
她抓着他的手,仿佛听到了他脉搏下流动的饥饿。
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持清只是深深地,用那双甚至无法聚焦的眼睛凝视着她,神情温柔得醉人心扉,与他进犯的动作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姜真不自觉地蹙起眉。
“你告诉我,我就能为你做到。”
持清哄劝般贴近她,纤长的睫毛几乎触碰到她的脸颊,看不出情绪:“你需要我,我才有价值。”
他说过的话仿佛就在昨天,持清从来没有失言过。
那天晚上,她开玩笑说的长生不老,竟然被持清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他语气与那天没有分毫差别,只有这一刻,姜真才真正有了持清和伏虺是同一个人的实感,他的叹息游走过她的脸颊,冰冷又恐怖,但是她太熟悉这种冰冷了。
她在熟悉祂。
姜真纷乱的思绪仿佛被人打翻了一般,嗡嗡作响,被强行割离的感情慢慢地,从指尖回涌进胸膛。
她眼里潮湿彻骨的雨,终究跨过漫长的干燥,再次润湿了眼球,而只有他,给予了相同的回应。
“利用我吧。”他用指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让她身体下意识的防御逐渐缓和:“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点。”
眼前的身影模糊着,又重合成了一个。
只有他。
·
“不信我吗。”
持清神色莫辨,抬手抚摸她的脸庞,就这么静静地注视了许久。
“我现在。”姜真抓住他抚摸自己脸庞的手,不自在地别过脸:“相信了。”
她的侧脸微微有些发烫,水润又带着一点粉色,持清觉得她比那些花更可爱,但其实,他只真正注视过她的颜色。
“乖孩子。”持清微微低下头,在她额上落下一个比蜻蜓点水还要浅淡的吻,虽然很轻,但姜真仍然颤了一下,他并没有离开她,而是俯身又亲吻她的眼睛,反反复复地轻蹭。
姜真抓着他的手,指尖微微地颤抖。
他将手指交缠进姜真的手,柔软的唇重新落在她的脸侧,突然轻声开口:“你的弟弟在屋外,没有走。”
仙解
持清抬眼时, 能感觉到姜真在瞪他,但神情非常平静。
姜真之前几乎所有的重量都悬在他身上,悬空得太久, 小腿已经有些酸胀, 她想站起来, 酸麻一时涌上来,她几乎撑不起身子。
持清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移,唇边噙着柔和的笑意,手指放在她小腿上, 轻轻揉捏。
“你是故意的吗?”
姜真重新坐回桌子上,目光越过持清伏下的肩, 望向正对着她紧紧关闭的门, 微蹙起眉头。
“他不会听见的。”持清唇瓣微启, 无声吐出几个字。
她学着持清的动作, 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 持清顿了顿, 眼角尽是温柔笑意。
“……不管他听没听见。”姜真有一瞬间的僵硬,她还要面子的:“都不行。”
“知道了。”持清主动在她手上蹭了蹭, 眸光幽深,只说了知道, 却没有明确答应下来。
“他应该知道避嫌。”
姜真头痛地将指尖点在他唇上,让他别再说了:“他只会发脾气弄坏房门,然后和我嚎啕大哭, 我今晚还要睡觉。”
“让他娶妻。”持清慢慢一笑, 蹭过她的指尖,姜真猛地将手缩回来, 他声音漫不经心:“他不该老是看着你。”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般姜庭这个年纪的燕人,孩子都开始知书学礼了。
姜真抬起膝盖,手撑在桌子上说:“那也得他喜欢,强求不了,他如今是天下至尊,喜欢什么,不需要我来替他打算。”
持清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轻勾,眼皮掀起一道慵懒、不以为意的弧度,伸手将她刚刚弄得有些乱的衣襟,重新整理好。
门外砰裂声响过,房门内门闸尽断,姜真愕然抬脸,大门向两旁飞开。
姜庭收回佩剑,外头的寒气顺着敞开的大门一并涌入,他若无旁人地跨过门槛,脸上的表情已然冻住。
他怔愣的片刻,已经看清了屋内的景象,因着是姜真住的地方,屋里头的地暖烧得旺,热气扑过来,让人头晕。
姜真的裙摆从那个瞎子身下摇曳着落在地上,虽然衣钗没乱,手却不耐烦地拧着男人的胳膊。
持清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拨弄着她的头发。
姜庭冷笑:“你再挑衅我,不知能活到几时。”
姜真一把从桌子上跳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快步从他们俩之间穿过去。
姜庭还想跟上来,姜真转头,脚步更快了:“我去找言拙谈谈,你别跟上来。”
她头也不回,也不想管这俩人会怎样,匆匆离开客舍。
言拙无非在前庭大殿,姜真停在门口,对门口的侍卫颔首,姜庭已经跟宫里交代过,没有人敢拦她。
大殿里深近,她走进去的时候,言拙坐在大殿之中,神态活像一尊默然无声的雕塑,静静坐在那里,无悲无喜,纹丝不动。
姜真看到他挺拔的身影,想起仙界一幕幕,却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感受到她的气息,脸上微微抽动,似乎是想起身行礼的。
姜真看他的动作,都能猜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摆了摆手,在他对面随意坐了下来——这是姜庭的座位。
言拙这人很奇特,他的表情像在僵硬的枯骨上模拟出的形态,毫无生机的光泽,姿态又很飘逸。
说到底,言拙是她见到过的,最符合话本子里形象的仙人了。
“许久不见了。”姜真好声好气地开口:“仙君。”
仙界派来的使者沉默又渴望地望着她的眼睛,姜真双手托腮看着他,眼里含着打量的光,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于是言拙先说话了:“我没想到公主会主动来见我。”
他竟然听进去了她当时的话,没有再喊她夫人了。
姜真眨了眨眼:“我也没想到。”
她本来是想直接走的,可姜庭要杀了她,她该给他一个机会——当初他在仙庭,也给过她一个机会。
她记性不算太好,但也没那么健忘,当然,如果谈不妥,她不会让这个隐患回到仙界。
言拙几乎一动未动,似乎已经与身边的景物合为一体:“那公主殿下,是愿意主动和在下回仙界吗?”
“我不愿意。”姜真直截了当地给了他答案,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言拙不解地皱着眉头,表情并不明显,仿佛已经成了一座塑像:“殿下见谅,我身负帝君之令,必然要将您带回仙界,如果殿下不愿,在下只能得罪。”
姜真打断了他的话:“我给你两个选择。”
言拙微微颔首:“殿下请说吧。”
“一、我封了你的仙力,你离开皇宫,低调待在人间,等着仙力解开的那天,自行回去。”
“二,”姜真看着他的眼睛,里头一如既往的温和:“丧命于此地。”
言拙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姜真对上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寒颤。
姜真将手放在桌子上,指下的灰色雾气,慢慢地透过桌子,在言拙面前徘徊,可他似乎看不见,额头坠下一滴冷汗。
言拙低眸:“恕难从命。”
姜真轻声说道:“我只是在给你一条命,现在的你打不过我,何必执意要带走我?”
“帝君之命,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拙的目光平直:“区区性命,算不了什么。”
姜真站起身来,言拙也站起来,反手握住身后剑柄,突然停顿了一瞬:“殿下,回去吧,帝君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很想念你,你回去,就是仙界天后,三界共主。”
他眼神里没有一丝作假:“人间没有配得上您的尊荣。”
姜真心想,现在不是封离会对她怎样,而是她想对他怎么样。
“你自说自话的本事。”姜真只是淡漠地看着他,眼角眉梢的柔和,因为冷下来的语气,清晰地蜕变为一种平静:“和他越来越像了。”
言拙紧紧握着剑柄,剑尖却迟迟没有对向她,手指紧攥地,几乎要捏碎那把剑柄:“我所言无虚,在下愿以剑心发誓,殿下回到仙界后,在下愿以性命护殿下周全,不会让殿下有一丝委屈。”
姜真眼中突然涌出一丝可笑的情绪,但只是短短的一瞬,片刻又恢复了平静,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谁来护我周全。”姜真孑然而立,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种似笑非笑的疏离和讽刺:“我会杀了你。”
她身上的气息越过桌子,停留在他面前咫尺,又骤然收回来,将俩人之间的桌子震碎。
言拙闭上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神情淡漠。
他一点点、一点点地看着姜真的变化,站在他面前的,似乎已经与当年那个温声安抚自己爱人的女子,截然不同,又或许,她只是将曾经给出去的东西,彻底地收回来了而已。
毫无意外,无论何时的她都充满了吸引他目光的魅力。
封离是个好的爱人吗,言拙觉得对她来说应该不是,即便封离能给她三界最好的珍宝,她依旧淡漠。
但她要的是什么,都不会看他一眼,仅此而已。
作为星宿转生,仙界守将,他应该唯帝君之命,为仙界奉献一切,万死不辞。
他的手僵在身旁,迟迟无法移动,眼睛融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殿下真的,一点情意也无了吗?”
“我的情意,不给不值得的人。”姜真乌发盘起,云鬓之下的雪肤,冷得言拙刺眼。
“封离不是明主,他做不了三界的主人。”姜真站在他面前,身上的气息让她看上去有些凌厉:“你帮过我一次,我给你选择,我只会暂时封印你的仙力留在人间——不用担心封离会怪罪你。”
因为仙界很快就要变天,他不会有那个工夫了。
“你就算不同意,也走不出这个门。”姜真威胁他,她体内现在的混沌之力很充盈:“现在的你打不过我。”
窗外的天际暗了下来,全是乌压压的黑云,没有一点星辰的光亮,姜真知道,应该是常素危进宫了。
姜庭不会放过这个大隐患,让他回仙界和封离报信,再加之,言拙也是仙界大将,杀了他,有利无弊。
姜真阖眼:“你想好了吗?”
言拙沉默了许久,眼神黝黑:“殿下,你会用剑吗?”
姜真愣了一下:“我不会。”
她从小就于修炼武功上没有任何天赋。
言拙剑眉微敛,深邃的眼睛微微扬起:“在下可以教你。”
姜真有点想笑,但他神情淡漠,又让她有些笑不出来:“现在?”
言拙俯身向她行了一个繁复的古礼,随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姜真穿了一身简单的素白拼粉罗裙,外面套着银红的外衣,绣着暗金的纹绣,言拙以前在天命阁看她穿过类似形制的衣服,原来是她从燕朝带来的。
封离给她那么多羽织仙衣,她最常穿的却还是自己家乡带来的旧衣,或许她很早之前,就开始想家了。
言拙朝她拱手,言辞平和:“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职责,若没了约束,便会酿就大祸,帝君之事,我无法指摘,但也绝不会背叛。”
姜真薄唇微抿,闭上眼,又睁开。
“多谢殿下。”言拙声音平淡:“我知道殿下好意,宫中锁仙阵之事,我本来就知晓。”
姜真这时难免不解,他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走,但因为是他,也不难理解,封离派他来找自己,他一事未成,因怯懦而返,对他而言形同自杀。
“我从来没说过让你背叛谁。”姜真最后说了一句:“你只要答应我封印一段时间的仙力就行。”
言拙死板地摇头,却拔出身后的剑,姜真后退一步,神色警惕,却发现他是反握着剑柄,要递给她。
言拙的目光一片平静,用最没有波澜的语气说着让姜真匪夷所思的话:“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殿下的,唯有一身剑法,可以灌顶教给殿下,愿殿下收下,护全己身。”
姜真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些不明白的神色。
灌顶的法子人人都能用吗?
天道在她脑子里大声说道:“不能!你以为灌顶是大白菜,随便种一种就有了?古代仙人基本上都已经死光了,现在只有持清这家伙会用。”
“那你现在面前还有一个。”姜真在心里回复天道,并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剑。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天道骂他:“他说的灌顶,和我说的灌顶不一样,他要以命来输!”
姜真不可思议地怔住,伸手将他递过来的剑打开,言拙面上仍旧宁和平静,那双眸子,却盛着无比炎热的光。
他死死地抓住姜真的肩膀,语气坚定:“殿下,请听我说。”
姜真微蹙的眉宇间弥漫着疑惑:“我都说了……”
“殿下,在下不愿为保命而活。”
言拙目视着前方,双眉修长如刃,两人对视,他眼底只是一片万象森寂的荒漠:“我不愿为了帝君与您动手,固不能行背叛之事,愿在此仙解,回归星宿,在下身无长物,唯有本命仙剑堪堪能呈于殿下眼前。”
他一直反握着手里这把剑,剑尾的坠子拂过她的衣服。
剑身从她这头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没入她的身体,姜真僵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体和剑一起逐渐消散,喉头堵住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言拙抬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淡,仿佛已经与四下融合,只是声音迟滞,轻飘飘的,他无心生死,却始终不敢说一分别的。
“这只是,与殿下的回礼。”
他的剑连着仙解散尽,唯有玉扣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玉扣骤然碎裂成无数的小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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