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白
“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吗。”常素危对他倒是有几分惋惜。
他本已经做好开启锁仙阵的准备,却突然感觉到皇宫里那人的气息消失,气息消失, 无非死或逃, 但光从姜庭的描述, 也知道这人是个绝不会临阵脱逃的人。
他脚步停在姜真面前,缓缓跪下来,直视着姜真的眼睛:“头痛?”
姜真缓缓放下捂着额头的手,头痛得几乎快要炸开,就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脑子里钻了个洞, 疼痛一直往头皮和脖颈蔓延,她从来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心脏砰砰狂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一种惊人的忍耐, 舒缓了说话的语气。
“我没事。”
“这里交给我来收拾。”常素危说道:“对了, 我有事要告诉你。”
姜真慢慢走到身后的倚榻上坐下, 勉强集中精神望着他:“什么事?”
常素危起身走近她身边,弯下腰, 指尖按揉着她的太阳穴:“还疼?要不要让太医看看?”
“不用。”姜真可以抑制住痛苦的表情,却还是透露出疲惫:“我身体没事, 言拙是北方玄武斗宿化身,他仙解之后,会回归星宿, 仙界到时候就会人尽皆知他在人间仙解。”
常素危抬起头:“你害怕吗?”
带着幕篱, 姜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轻松而带着笑意:“我可不怕与他再战。”
姜真声音轻轻的:“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
常素危起身, 拍了拍她的手:“你之前在净慈寺,问过我慧通的事,我回去之后,命人去临关调查了一番。”
姜真听到慧通的名字,不由得皱了皱眉。
“慧通自封离从边关起兵之后,就在净慈寺消失了。”常素危摸了摸下巴:“这么多年来,官府调查时,净慈寺一直是座荒寺,破败到一个人都没有,周边的村民,也从未上报过什么异事。”
姜真补充道:“他们的村民说,只要是想报官说出这件事,就会离奇身亡,他们应当是不敢拿家人和村民的性命做赌。”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常素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能瞒过官家的修士,又能以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震慑他人,为什么要躲在这个小寺,做这种不入流的事情。”
这种让人献祭少女,吸取精气的事情,连稍微要一点面子的魑魅魍魉都不屑于做,有了神智的生物,到底不过是求一个成神升仙,光是吸取精气无所补益,他们既然有着这样的力量,却只用来窝在一个破寺里做这种事,实在令人生疑。
常素危估算着青夫人的实力,青夫人实力并不高,只能算个普通修士,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那这寺中真正作祟的,就是慧通。
“你说慧通与女子结阴亲,是为了吸取精气?”
“嗯。”常素危颔首:“看上去是这样的,只是并没有找到其他女子的尸首。”
姜真思忖着,眼睛里突然出现些不一样的神色:“只是吸取精气,其实并不用成亲吧,至少我之前听说过的妖鬼传说,成亲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环节。”
那日上山前,那些村民给她披上的嫁衣,血一层凝结着一层,可见基本上每个被送上去的女子,都穿着这身嫁衣。
这应该不是慧通的“癖好”。
“的确,”常素危也注意到了其中的怪异之处:“吸取他人的精气,不需要结亲也能办到,为什么他非要做这种仪式呢。”
婚约只有在仙界,才意义重大,作为一种平分一切的契约,不能随意定下。
谁会把婚约当作一种手段?
姜真说道:“或许他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那些女子的精气呢?”
“那是什么?”
“气运。”姜真缓缓道:“人身上除了命数之外,最珍贵的东西不就是气运吗?”
世间万物都有气运,从不平均,比如世间大部分的气运,都集中在了某个人的身上,可比起万物,人身上的气运又不那么渺小了。
她仰起头,没有再说下去。
以婚约为手段,吸取他人气运的方法,她早就见过了。
前世的方佳伶。
今世的唐姝。
这么相似的手段,她却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不过她现在可以肯定,慧通和封离一定有联系。
常素危说道:“他要气运做什么?再多的气运,也比不上切切实实的力量。”
除非像封离那般,有天道气运护身。
“我总觉得,他想要的不止于此。”姜真沉思。
“就是不知道青夫人和他怎么混到了一起?”
常素危拧眉:“他们不像会认识的人,青夫人实力又远远逊于他,莫不是被他掳来的,我该留她个活口的。”
一个是京城挟权倚势的命妇,一个是看破红尘的方外之人,身份八竿子打不着边。
“不。”姜真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一变:“他们都是顺天帝的身边人。”
“我们其实弄反了,慧通根本不是因为自身名气,才得到父皇的宠信。”
姜真因为这句话茅塞顿开:“因为青夫人的引荐,慧通才得到了父皇的重视,而青夫人利用他的谶言,操控朝廷。”
姜真说道:“他们早在慧通名满京城之前,就有所合谋。”
“我拿来了手下查的族系情报。”常素危拿出几页绢纸,上面是用小字密密麻麻誊抄的,俩人能查到的关系网:“但并没有看出什么有用的联系,你拿着看去吧,或许有什么发现。”
姜真接过来,上面详细地记录着青夫人数年前在京城交往的贵妇、大臣,甚至溯及到家族几系的名字,而慧通则简单得多,他出现在净慈寺中,无根无底,与之交往的,多是顶级的权贵,听他讲经清谈。
姜真的指尖顺着如蝇的小字一路滑下去,在某个名字上一顿。
她母族是陇西徐氏,她母亲是徐家长女,名徐謦,青夫人是徐家次女,本名徐青。
姜真的指尖停在徐青的名字上,微微往下移,落在徐青下面的名字上。
徐白。
下有小字注,徐家三女,享寿十四岁。
常素危俯身,握住她的手,蹙眉说道:“怎么了,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姜真的指腹按在那个名字上,常素危也看到了,但不明白她为何在意:“这是徐家的小女儿。”
徐家的三个女儿,皆是徐家主母所出。
姜真语气越发难以置信:“我从未听我母亲提起过还有一个小妹,况且,你看这人生辰年月,出生时只比唐姝大一年,那时我祖母年事已高……不可能还能生育。”
徐家本家在陇西,离京城遥远,这个孩子被徐家护得严严实实,生无声息,死得也无声息。
常素危也知道不可能,但一个死去的孩子,能成什么大事,他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有流言说这孩子是青夫人的,但不是左相的,所以只能记在自己母亲名下。”
“什么?”姜真无声张唇,诧异之色溢于言表。
“只是流言。”常素危半跪在他面前,表情有些肃穆:“你不会知道——你觉得这个孩子最有可能是谁的?”
姜真勾起的唇有些僵硬,但沉默片刻,还是开口说道:“我父皇。”
她把那张纸又反复看了一遍,徐白的出生之日,离青夫人和左相成婚,尚未满五月,之后生下的唐姝,也未必是左相的孩子。
这孩子死在封家出事的那一年。
她不得不承认,青夫人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姜真将纸扔在桌案上,转身就走,常素危帮她收拾起来,快步跟上她。
姜真头也不回:“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常素危停下脚步,不远不近地看着她:“阿真,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生气。”
“我没有为任何人生气。”姜真回首说道:“我只是觉得自己从未睁开过眼睛。”
常素危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掀开自己的幕帘,垂眸看她。
姜真看到他的脸,一时火气全消,心里生出些淡淡的悲悯。
常素危抓住她的手,轻轻触碰他那只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睛周围粗糙的瘢痕。
“阿真,”常素危的那只眼睛静静的注视着她,温柔下来:“每个人在不同的时候,看到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或者说,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
“我曾经也以为我是无所不能的,至今如此。”常素危嘴角上扬,面庞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但事实就是,我会失败、会做错事、会输给他人,任何人都是。”
他侧过脸,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指尖,语气淡淡:“阿真,不管九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一直相信你的选择。”
因为她选择了封离,所以他整整九年,他都不曾提起任何。
姜真缓缓抽回手,眼神已经平静下来:“有剑吗?”
常素危不常用剑,喊过来一个侍卫拿来佩剑。
姜真握住剑柄,抽出剑刃,剑刃的温度冰冷地划过她的皮肤,姜真语气如常,对献剑的侍卫说道:“下去吧。”
她对着常素危颔首:“我要一个人待一会。”
常素危没有问她为什么:“我守在外面。”
她抓着剑柄,走进宫殿,大门随风而动,紧紧合上,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姜真抬起一直被袖子刻意覆盖住的手,一言不发地用剑将袖边挑开,直至露出白皙如雪的手腕,娇嫩的皮肤上,蜿蜒着狰狞的红色。
剑尖压在皮肤上,泄出一丝混沌之气,姜真手腕轻抖,一声细弱的惨叫,仿佛凭空生出来一般,姜真停下动作,冷冷道。
“徐白,出来!”
水流
那团快要破碎的魂魄从她的手臂里飞出来, 细弱的声音轻轻地哭泣着。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姜真安静地发了很久的呆,才重新开口:
“你叫徐白。”
“对……对。”她怔怔地说道:“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你听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出现在那个人的身体里,是他本来就要死了,我才用了他的身体,我没想害他的。”
姜真的眼神自上而落,声音轻飘飘的:“我不想听你说, 我问,你答。”
徐白闭上嘴, 不再说话。
“我知道怎么剥夺你的气运, 给我一个留下你的理由。”姜真说道:“让你魂飞魄散, 方便、省事。”
“我说, 我说。”徐白的神魂被吓得连滚带爬, 又逃不出姜真的禁锢, 只能抽泣着妥协。
“你是徐青的孩子。”
“……对。”
“十四岁。”姜真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你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徐白小心地屏住呼吸,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她终于按捺不住,重新僵硬地开口:“我自小就有心疾, 慧通说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慧通,又是慧通。
姜真无声捏紧拳头:“所以你死后,是慧通帮你夺舍方佳伶的?”
“我没有夺舍他。”
徐白看上去并不想说出来, 又迫于她刚刚的威胁, 才断断续续地说道:“他问我来世想做什么样的人,我说我想做一个身体康健的人, 他就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人比鲛族的身体更强健坚韧了。”
姜真慢慢地跪坐在榻上,缓缓闭上眼睛。
她在心里质问天道:“徐白身上的气运,也是慧通动的手脚?”
天道语气有些心虚,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气运要是这么好转移,他怎么不转移到自己身上?徐白身上有天命,恰好被他发现了而已。”
徐白从小受心疾之苦,又因为不能让别人发现,被困在陇西徐家,连房门都没有出过半步,她所期望的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拥有更强大的、随心所欲的身体。
一个年龄尚小,从未踏出过闺房一步的天真女孩,拥有了方佳伶的身体,却无法面对诸敝州的残酷,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的所有,托付给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
青夫人殚精竭虑,唯独错算了她这个女儿的天真——不,是两个。
慧通帮着青夫人,将她的一个女儿送上了天后的位置,又让另一个女儿夺取了诸敝州少主的身体。
真是,神通广大。
姜真抬起剑,剑身反光,折射出她面无表情的脸。
这么说来,慧通能看出徐白身负天命,帮她夺舍方佳伶,自然也能看出封离身上的气运和身份,利用这点,能做很多事。
她时隔数年,才明白当年青夫人为什么要暗中弄倒封家。
从那时起,青夫人便在为唐姝计划。
让封离孤苦无依,欠下唐家的人情,好助唐姝一步登天。
是什么让青夫人有了这样的野望?
——当然是徐白。
她从慧通那里知道了徐白身负天命,日后会长生不老,遨游仙界,同为姐妹,唐姝为什么不能?
青夫人不爱顺天帝,也不爱自己的丈夫,甚至没有为自己打算半分,死前还留在凡间供慧通驱使做腌臜事,所作所为全然是为了两个女儿打算。
姜真的眼眶僵硬得有些酸胀。
徐白的哭声尤其尖锐,姜真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稚嫩。
被保护得太好的人,即便两世加起来已经有几百年,还依旧是十四岁的模样。
“慧通到底是谁?”姜真声线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后一个问题。”
徐白声音惶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就像神一样,阿娘很尊敬他的。”
她语气不像作伪。
姜真“嗯”了一声,微微抬剑。
徐白感受到她的杀意,神魂颤颤巍巍地挣扎:“你明明说过只要我说了你就饶了我的!”
“我没说过。”
姜真平静地闭上眼,回想起持清和她说的话。
什么都不要想,混沌就是她自己。
她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远远超出自身认知的力量,但这一次,她并不害怕,没有会害怕自己的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徐白的声音慌乱又模糊:“求求你,你不要杀了我,你不要杀了我,放了我吧,姐姐、姐姐。”
姜真睁开眼,眼神平静:“你的寿数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结束了,那是他的身体,不是你的人生,我会抽走你的气运,你转世投胎吧。”
徐白的声音,在她的剥夺下越来越弱,越来越轻,但因为是神魂的声音,姜真又听得很清楚:“你要……杀了他吗?……不要杀他,他……”
姜真完全不懂,她这个时候居然还能为封离着想,前世给她带来最大伤害的,不就是封离吗?
或许封离在她乏善可陈的人生里,比只见过自己几面的母亲更重要吧。
但姜真冷冷地看着她:“怎么可能。”
她响亮地抽泣了一声,再也没有声音了。
姜真直到完完整整地抽出了她的气运,还是觉得脚踩在云端一般,并不真切。
气运不像混沌之气一样拥有实体,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她抽出气运就像吸了一口凉气,实际上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看着手上狰狞的痕迹,逐渐散去。
神魂也随着封印的消失,渐渐地脱出她的身体。
姜真看到了徐白模糊的身影。
徐白年纪确实不大,相貌和她前世看到的那个“方佳伶”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更加稚嫩一些。
姜真站起身,看着徐白那双和她有几分相似的眼睛,终于明白所谓“方佳伶”为什么会和她相像了。
因为那一点让她厌恶的,相同的血。
徐白也回望着她,稚嫩的脸上充满茫然,她的神魂散尽了大部分,这道模糊残影已经没有任何属于本人的神智,只是消失前最后的投影。
姜真打开门,那道影子在照进来的光隙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日光抹除了她存在于世的最后一点痕迹。
“慧通帮她有什么好处?”
姜真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喃,慧通做这些事情,不可能只是为了帮青夫人的忙。
还有,她在净慈寺看到的慧通,他那半人半鬼的样子一定受过伤,是谁伤了他?
姜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大的利益值得他这样祸乱三界,如果他要的是徐白身上的气运,何必又助她夺舍他人。
她已经和天道确认过,徐白如果自然身死,气运也会跟着一起轮回,明明那个时候才更好夺取气运,如果慧通是为了气运,大可不必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雁雀掠过上空,天气逐渐放晴,姜真站在檐下,看日光将交错的檐顶染成了红色,一番折腾,已经清晨了。
常素危站在台阶下,遥遥看着她。
姜真索性坐在台阶上:“你回去吧,守了一夜,不累吗?”
“一夜而已。”
常素危语气散漫,也没有问她做了什么,半晌说道:“你要走了吗?”
他看到姜真的眼睛,就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姜真撑着脸,静静地望着他:“我不甘心。”
她不甘心过去的那些年一直陷在他人刻意营造的虚假之中,她一定要和封离亲手做个了结。
“随便你。”
常素危的背影挺拔,指尖拂过幕篱的边缘,声音干涩。
“反正……我已经习惯等你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姜真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头轻轻地埋在双膝之间,凸出的膝骨硌着她的脸,热流顺着凹陷慢慢地往下濡湿衣服。
胸口逐渐有些痛意,姜真蹙眉,摸索着捂住胸口,指尖突然摸到了衣物下凹凸不平的硬物。
她动作一愣,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是鲛珠。
她取出贴身存放的鲛珠,流光溢彩的珠子如今在她手里,炽热滚烫,姜真摸着珠子,肌肤隐隐有些发疼。
鲛珠光辉流转,像是隐隐有层烟雾缭绕在上方,滚动着水汽。
姜真茫然地盯着手里的珠子。
天道提醒她:“这珠子快熟了。”
“这是怎么了?”
姜真将其他事情抛诸脑后,握紧这枚珠子,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持清看看,除了持清,她也找不到更值得信赖的人了。
“这好像不太好吧。”
天道假惺惺地嘀咕,心里嘟囔,还拿给他看,看持清这小气鬼等会不把你这破珠子给扔了。
姜真小跑回客舍,持清并不在里面,姜庭也不在。
她相信持清有分寸,应该不会和姜庭太计较……吧。
姜真迟疑了。
但是手里的鲛珠越来越烫,热度蔓延上来,烫得她指尖都泛着鲜艳的红色,天道不知道为什么,也在旁边吱哇乱叫。
天道指挥她:“你傻啊,再烫被烤熟的就是你了,这不有个池子吗,丢下去让它降降温,你还攥那么紧做什么,这珠子又不会突然长脚跑了。”
姜真向来怀疑它说的话,但它每次说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迟疑了片刻,手攥着珠子放入了池水之中,冰冷的池水包裹住她的手背,被灼烫的皮肤一下子松快起来。
水流侵入她的指缝,同样裹挟住她手里的鲛珠,炙热的温度在水流中逐渐平息。
姜真缓缓松了口气。
平静的水面上荡出层层涟漪,姜真以为自己看错了,愣在原地——可是她的手根本就没有动过。
中心荡开的小小水涡里,凝聚起一股水柱,水柱一点点地腾空,最后膨胀到了和蹲在池边的姜真差不多的高度。
姜真看着和自己平齐的水柱,脸上表情一片空白。
这是一股涌动的水柱而已,姜真却觉得仿佛在水柱上看到了不满的情绪。
事实证明,她真的没有看错。
小小的池子里,不断有细密的小水泡冒上来,越冒越高,水柱突然甩动,“啪”的一声,打在姜真的手上。
“……”姜真猛地缩回手。
原本细长的水柱融合旁边不断冒高的水泡,汇集了更多的水流,变得逐渐庞大起来。
姜真站起来,一点点地后退。
水柱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如果被其他侍女侍卫看到,一定会以为宫里闹鬼。
她刚移动,水流就像是感觉到了她的动作,追着她的脚步,朝她的方向延展过来。
凝滞在空中的水流停在了离她只有几寸的距离,庞大、流动,又逐渐分枝伸展的水流,就像是拥有实体的怪物,或某种由液体构成的触手。
姜真眼睁睁看着水流里,“啵“的一声,飞出了一个彩色的泡泡。
算了
泡泡掠过她的鼻尖, 噼啪炸开,水珠砸了姜真一脸,顺着她的脖颈落下, 在锁骨窝汇集, 把她领口浸湿。
涌动的水流歪了歪, 形状略微弯曲,像是嘲笑。
姜真抬起下颌,抹掉脸上的水迹,一巴掌拍在水流上,水流被她的动作分开, 又重新合拢,高度微微低了一下, 看上去有些委屈。
她努力保持心平气和:“方佳伶?”
水流缓慢地上下移动, 仿佛点头。
姜真觉得自己可能是患了癔症, 才会妄想一个死在仙界的人如今变成了一潭水跟她打招呼。
可人的感觉往往比人的理智更先容易接受现实, 姜真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还活着?”
水流上下移动, 又左右摇摆。
姜真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她本来没指望谁能回答她, 这里除了她和天道就没有其他人了,她很难将希望寄托在本来就不靠谱的天道身上。
水流中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 隔着模糊的水声,还是能听出来几分熟悉的清冽:“没死, 也没活。”
姜真单手按住眉心,额角浮现青筋:“你能说话,刚刚为什么不说。”
水流试探地靠近她, 贴到她面前, 声音却很不爽:“我还以为‘殿下’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这种小人物了。”
姜真无视他阴阳怪气的话, 攥着鲛珠的指节处用力到苍白,过了许久,才微微放松:“什么叫没死没活,你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看来没什么事。”
她的目光凝望着形状松散的水流,神情却始终有种紧绷感,仿佛呼吸声稍重,就会打破眼前的幻境。
“别这样看着我。”
水柱分出一条小小的细流,在姜真眼前挥了挥,声音一如既往:“没在跟你开玩笑,我的身体已经和光华鲛珠彻底融为一体,化为诸敝州的一部分了。”
“那你这是什么?”姜真席地坐下来,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方佳伶分出来的水流,水流和她的指腹相触,抖动了一下,快速收了回去。
“什么——什么啊。”方佳伶拉长声音:“这就是水,单纯的水,什么都没有。光华鲛珠是鲛族的血脉至宝,是水的精华,我和它融为一体,就等于,我是水,我能通过世上任何一滴水和你说话,懂了吗?”
姜真懂了一点,但没完全懂:“什么水都是你?”
方佳伶的声音略微有些得意:“我无处不在,你小心点。”
姜真的关注点甚至不在他的话上:“那我还能洗澡吗?”
她果然还是应该去学除尘诀的。
“我没有那种爱好!”
听了她的话,水流骤然炸开,水面像是蒸开了一般,咕噜咕噜地沸腾,仿佛无声的怒骂:“你手里的鲛珠,和我的本体有联系,才能牵引我的意识,懂!了!吗?”
水面划开波浪,刚刚散开的水流重新往上聚集,清澈明净的水流,倒映出一种奇异的淡蓝色,逐渐勾勒出一个半人的身影,水流像柔顺的丝绸,覆盖在人影的背后,腰部以下,都没入在水中。
这只是一道凝固的、人形的水流,没有五官,姜真却能大体看出方佳伶的影子,云彩和日光倒映在他身体的水流中,比天空本身更为绚烂。
方佳伶两手交叠在一起,水流随着他的动作奇异地在空中游走:“这样,你就习惯了吧。”
说实话,更不习惯了,谁会习惯一道人形的透明水流开口说话,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姜真说道:“你能控制水流,为什么不早些跟我说。”
她常常想到方佳伶一个人留在了千尺之下的幽暗水底。
“我说了,”方佳伶语气似笑非笑:“还以为你不太想见到我呢。”
“如果你说的‘说了’,是指在我洗脸的时候用水打我的脸,或者是在我喝茶的时候自己从茶碗里跳出来。”姜真仔细回忆了一下,平静地说道:“那我确实可能不太想见到你。”
方佳伶的水影从池子里张牙舞爪地伸出来:“小没良心的东西,你把那女人杀了,气运拿到了没?”
姜真抬起手臂抵挡住他扬过来的水流:“拿到了。”
“那就好。”方佳伶漂浮在池子上空站定,语气悠扬又冷酷:“现在不就差封离的气运了?快去,你还在等什么。”
“我知道。”姜真放下手,沉默地和这个连五官都没有的水影对视了半晌,才移开视线,轻声开口:“还有办法,能让你……”
那道影子愣了愣,有一刹那的恍神。
“让我活?”方佳伶语气夸张:“我已经没有身体了,你现在看到的我,只是我作为诸敝州的意识。一州的支柱又不是鱼刺,想剔就剔,你少异想天开了。”
“那,总有办法。”姜真声音很清晰。
方佳伶凝固在原地,突然发现她是认真的:“……什么办法。”
姜真伸出手指,给他比划:“你既然能代替骸骨,支撑住整个崩坏的诸敝州,那么用同样的方法行不行?”
“用一个力量差不多的东西。”姜真把自己的手指按下去,又重新竖起一根手指:“代替你。”
“你每天就在想这些事情?”方佳伶的水影微微俯身,语气奇怪:“不可能,我的身体加上光华鲛珠才能勉强够得上骸骨的力量,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强,而是我作为世间最后一只血统纯正的鲛族产生的因果,懂了吗?你找不到能代替我的东西。”
姜真还是说道:“哪怕做不到,我也会尽力试试的。”
“就算可以。”方佳伶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语气复杂难辨,蕴含着几分说不清的情绪:“你救我干什么?”
他和她不过几面之缘,没有哪次给她留下好印象。他也清楚,姜真对他根本就没什么意思,这家伙对封离之外的人都迟钝得吓人。
“多谢你。”姜真目光清澈:“我才有知道真相的机会。”
“我不是为了你。”方佳伶声音僵硬:“你弟弟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无论有没有你,我都会这样做的,只要封离能死。”
“结果就是,你确实帮了我。”
“你只要不在关键时候对他手下留情,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方佳伶冷笑。
姜真起身,拍了拍裙摆,发现拜他所赐,她身上的裙子大部分都被濡湿了:“我还以为你会更想亲自杀掉他。”
“无所谓了。”
方佳伶声音平静。
他当然想杀了封离,一直都想。仇恨支撑着他清醒地去计划、去布局,每一个回想起过去的深陷淤泥的永夜,他都在一遍一遍演练如何用手里的剑刺穿那个人的心脏,碾碎那个人的神魂。
杀了封离,一度是他生活中的全部,他一切的行动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而做,包括变强——在冰原中抵抗罡气,淬炼身体,是比修炼还痛苦千百万倍的事情。
他心中的一切都充斥着暴烈的仇恨带来的火焰,浸染着噬骨的血腥和杀意,甚至早就做好了和封离同归于尽的准备。
诸敝州塌陷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对他来说,离开倾颓的诸敝州已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大可以顺势拿走骸骨的力量,直接去找封离复仇。
即便姜真会被埋在水下,方氏会就此覆灭。
——即便诸敝州的每个人,都会死,他也不该犹豫的。
他已经恨了两世,等了两世,只等着这一个机会。
恨意总是无师自通,而学会爱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在离渴望的结局最近的时候,选择了放弃。
姜真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和骸骨相媲的力量吗?”
她其实是在问天道。
方佳伶却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冷笑了一声,一言不发地没入水中消散了,他消失在水里,全无痕迹。
天道过了半天,才说道:“他害羞了。”
“……”姜真拍它:“我没问你这个。”
她指尖拨动水流,发现池水已经恢复原样,方佳伶真的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衣服有些湿,外头正好有阳光照进来,姜真便没着急起身。
姜真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在脑海里不断搭建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又全部推翻重想。
事关天地气运,也许她该更慎重一点,封离和从头到尾都是凡人的徐白不同,他如今,是仙界最强的人之一。
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凡人,除了出生在皇宫,和城外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母亲认为她应该做一名合格的妻子,她没有舞刀弄枪的机会,也没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修炼一事,她一窍不通,所以才会更谨慎,更惜命。
她不确信自己能不能亲手杀了封离,但她必须去做。
姜真仰着头,回过神来,看见持清站在她身后,影子倒映在她瞳孔里。
持清神情温润,波澜不惊,脸上多了一小道血痕。
姜真愣了愣,支起身子:“你受伤了?”
持清半跪在她身后,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声音里听不出来什么委屈:“他对我拔剑。”
姜真一怔:“姜庭?”
她转过头,想看看他脸上被伤得怎么样了,半路却被他截住手。
他攥着她的指尖,引导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主动侧过脸,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没事,不疼。”
姜真垂眸,这道伤再晚点都要凝固上了,她也不觉得有多疼,但还是顺着他的力度,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表示安慰。
持清像只被她抚摸的猫,眯了眯眼,微微勾起唇角,姜真侧了侧头,被他抓住的手腕,施加在上面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一些。
持清突然问道:“衣服上怎么沾了水?”
姜真张口,却略微有些迟疑,她要说吗?鲛珠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还有和持清说的必要吗?
她盯着持清的眼睛,他面容平静,和平时无二,没有丝毫质问或愤怒的神色,姜真却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又来了,这种感觉,被什么东西缠上的感觉。
姜真毛骨悚然,想抽回手,使劲半天,发现没抽动。
持清抓着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平静地盯着她。
姜真越来越心虚。
她的直觉告诉她,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就是……没事。”
“是吗。”持清轻轻笑了笑,神色自若:“算了。”
他松开了一点她的手,又没有完全松开,像是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不动声色地扣着她的手指,轻轻吻她的手心。
有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舔舐过她手心,姜真却感觉那股柔软藏着钩子,仿佛刀刃割过肌肤,下意识地想抽手,又被紧紧禁锢住,手心泛起一阵奇异的刺痛。
勿言
细密的刺痛划过肌肤, 疼痛从手心慢慢扩散,有股令人颤栗的酥麻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流遍全身。
姜真掐了一下另一只手, 迅速清醒过来, 持清看似温顺无害地贴着她的手, 实则把她的手紧箍得动弹不了一分。
那双宛如被雾气弥漫的双眼抬起时,刚刚的刺痛又仿佛幻觉,他口腔里若有若无的红色,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姜真缩回手,手心只是有些微微泛红, 甚至没有破皮。
可这家伙,刚刚明明舔了她吧。
那并不是被人的舌尖舔舐的滑腻感觉, 冰冷的舌尖像是带着钩子, 丝丝缕缕的疼痛, 仿佛兽类品尝前的试探。
姜真后脊一阵紧绷, 领口和脖颈之间的缝隙, 传入一阵微弱的寒意。
“放开。”姜真加重了一些力气, 却发现这次很顺利就抽回了自己的手。
持清还是低眉看着她,姜真知道只要自己说出不适, 他一定会语气驯顺地和她道歉,俯首帖耳, 绝对不会反驳她任何一句话。但他,根本就不会改。
她反过来抬手推了推他的脸,轻声说道:“很麻, 很痒, 我不舒服。”
持清应了一声,声音清淡而缥缈, 脸上有种超然的冷漠,越贴近,便越与常人相差悬殊,自己却全不自知。
姜真恶向胆边生,突然捏住他下巴,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
是软的,持清的脸意外的软,玉色一般白皙的脸颊被她掐了一下,洇出潮红色的印子,持清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还往她手上蹭。
姜真微妙地笑了笑:“原来你的脸也是软的。”
“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持清一双眼睛沉默至极,低头看着她,半晌才说道:“衣袖湿了,难受吗?”
湿了的布料贴在肌肤上,自然是难受的,姜真点点头,他的手才落在她的胳膊上,指尖抚过之处,濡湿的衣服瞬间焕然一新,没有半分水汽。
“无源之水污秽,日后小心些。”持清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姜真身后的池水,面容冷淡。
姜真总觉得他像是话里有话的样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双眉轻轻地皱着,持清指尖抵住她眉心,几不可闻地低叹:“算了,随你心意吧。”
刚刚一闪而过的窒息感全然不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微风吹过他的衣衫,持清的面容有种说不出来的朦胧柔和。
她的记性还没那么差,但也差不过快习惯他身上时不时透出的压迫感了,她从来没觉得持清真的像他表现出来那么淡然无害。
姜真幽幽地开口:“你……”
话到嘴边,她却有些不想说了,斟酌了很久,才缓慢地接上:“姜庭去哪里了?”
持清阖上眼,宁静的面容在阳光镀了一层斜斜的光,沉静明透,似是在感知什么,片刻后说道:“西南处的宫殿。”
他话音落下,自己径直往前走,没有等她,姜真跟上他,他又刻意放缓脚步和她并肩。
姜真没有急着走,和他慢慢在院子里踱步:“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真正的记忆?”
“很快了。”持清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到脖子,再到肩膀,都格外柔软,让他心软地不行。
他想像拥抱孩子一样密不透风地用双臂缠绕着她,害怕柔软触及到什么尖锐之物,受到伤害,但姜真不是易碎的幼童,萌芽时需要空气和雨露。
他或许不懂得如何用凡人的方式去爱她,但也能感受得出她讨厌什么,所有的饥饿、贪婪、占有欲都需要隐藏在最深的地方,永远见不得光。
“很快——”姜真慢吞吞地说道:“是多快。”
“或许,需要某个契机。”持清牵着她的手,眉眼温柔恬淡:“你走到了这里,意味着契机就在面前。”
“我恢复了记忆,会去见封离,你还会留在人间吗?”
持清现在的身体,显然是凡人的身体,能力越强大,躯体的负担就越大,姜真不知道他这幅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持清目光温柔落在她脸上:“我现在降身人间的媒介,是你手上的骸骨,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那你之前是用什么媒介降身人间的?”姜真心里浮起些淡淡的疑惑,她第一次见到‘伏虺’的时候,骸骨还在诸敝州好好的待着。
持清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姜真拉着他的手,微微向前跑了两步,转过身来。
十指相扣,她感觉到彼此的脉搏透过肌肤贴在了一起,有些奇怪,持清是没有脉搏的,她不是第一次触碰身为尊君的他的手,他好像一片冰冷的雪,又或者一座漠然的神像。
她突然想起了他真正的模样,仙界那些没有任何值得惦念的回忆,她曾经在他身边怀疑、忐忑,甚至有些害怕的情感,都渐渐地染上了另一种情绪。
她突然很想再见到真实的他,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感觉。
姜真摇了摇他的手指:“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我想杀了封离,仙界会乱,天地会变,你也不在意吗?”
持清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而动,眼里的漠然和死寂被摇晃的光影覆盖,逐渐显露出一丝浅淡笑意。
他的长发拂过她脸庞,在风中飘荡,身影像一支凄切的骨,随时都有碎为齑粉的可能。
“我在瑶池等你。”持清低下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贴近她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不要怕。”
世间万物的消融再生,或许平等。
唯有姜真,是他唯一的私心。
·
宫内很快恢复原本的肃穆宁静,姜庭以雷霆之势撤回表面声势浩大的搜捕,将这件事就这样一笔抹销。
言拙仙解,星宿归位,封离肯定已经知道,却还迟迟没有动静。
常素危帮她暗中查探慧通的下落,一无所获,这个隐藏在净慈寺多年的伥鬼,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人间再也找不到他的一丝踪迹。
姜真还想等一个持清所说的契机,等到一个完整的真相。
姜庭不愿她和持清多待一分一秒,恨不得把自己黏在她身上,监督着她有没有和那谁共处一室。
只要接触过姜庭一段时间,就会知道他有多胡搅蛮缠,姜真更是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秉性。
姜真实在不想当着姜庭的面说告别,但事情没有解决,她就迟早得离开。
姜真看着他,他就后靠在椅背上,侧过脸,也不回视她,表情充满孩子气的漠然。
姜真要开口,他就立刻端坐,持起奏章,假装认真研读。
姜真看见了隔着奏章后,他漂移的眼神和攥得发紧的手。
“奏章拿倒了。”姜真手支在桌子上,对他笑了笑,像是某种带着露水的花,有种潮湿的芬芳。
姜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了,除了在梦里,他们之间一直是越来越远的,距离远到了他再看她的脸都有些模糊,所有的一切都能隔在他们之间,还有可笑的世俗。
明明他们才是这世间最牢不可破的关系。
——曾经是。
姜庭忌惮着那个叫伏虺的男人,观察着姜真的表情,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点此刻的心思。
那个叫伏虺的男人会告诉她真相吗?
姜庭天不怕地不怕,只害怕他和姜真之间最深的联系成了废纸,如果姜真发现了他并不是皇后的亲子,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还会把他当成弟弟吗?
他赌都不敢赌这个可能。
姜真对他的爱,是他最大的倚仗和底气。
姜真看他仿佛在发呆,叹了口气:“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姜庭说话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要丢下我了。”
姜真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却仿佛和他隔了一层屏障,遥不可及,她轻轻啜了口茶:“又什么,我从来没有丢下过你。”
“你又在骗我!”
姜庭提高声音,含着隐隐约约的怒音,似是委屈地撒娇,眼眸里又含着那样深的怀疑。
他曾经希望姜真永远只看着他一个人,可到头来一切都只是徒劳枉然。
姜庭脸上表情茫然,漠然地盯着她,像个疯子一般重复:“别走,别骗我,好不好,阿姐。”
姜真拍了拍他的头,姜庭猛地抬起头,往她手心里钻,眼泪要掉不掉地挂在原本凌厉的眼睛里,脸部清瘦的轮廓和她初见他时重合在一起,那么瘦那么小的孩子,一张饿得凹陷的脸上满是淤伤,嘴角都裂开了,全是血迹。
其他贵族的小孩跟在他后头,用火烧他的头发,说他是魑鬼,才会有两只眼睛。
他住在最偏僻的宫殿,没有人伺候,她却每天都看见有内侍出入他的房间,每每都要端出一盏不知名的东西。
姜真蓦地心软。
姜庭的房间里永远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姜真第一次和他说话时,才发现他并不会说话。
宫里没有人教他说话,也没有人会和他说话,他的嗓子不用来惨叫,便只能当个哑巴。
姜真掀开他的衣服,发现他瘦得骨头根根分明的身体上,肚子瘪下去,伤疤交错,没有一块好皮好肉。
她愚蒙的父亲,嫉妒自己的子女,嫉妒一个弱小的孩子,不愿让姜庭好过,又贪图他的血肉,以为人皇之体的血能滋润他的龙气,让他永继江山。
姜庭警惕地看着陌生的她,不断地往后蜷缩,姜真比他大些,女孩又个子拔高得快,他知道自己抵抗不过,以为她也是要来打他的。
姜真闻到了掩盖在血腥味下的腐烂气味,那股恶臭经久不散,像是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姜真一表现出想探寻的动作,他就异常恐惧和激动,他那么瘦弱的一丁点,死死地咬着她的手,他像野性未驯的小兽,牙齿还没掉,虎牙却意外尖利,将她的手背生生地咬出两个血洞。
姜真一边制着他,一边从他的枕头底下翻找出了已经发霉的糕点,上面明晃晃两个带着凸出齿印的咬痕,他吃了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但糕点是没办法散发出脂肪分解的恶臭的,姜真没办法从他破陋残旧的屋子里找到气味散发的源头,只能掰开他的嘴,起身时,却发现鞋底有些粘粘。
黑色浓稠的液体渗到她脚边,低庂的床榻下,一个腐烂到看不清的人头,和几截断肢堆在一起,流出黑色的水痕,越俯身,味道越浓重恶心。
姜真抬头,小孩面无表情地大口撕咬着她刚刚为了哄他而塞的糖糕,神色漠然,两只不一样的眼神同时盯着她,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感情。
看这尸体的腐烂程度,这孩子居然就这样在尸体上睡了十几天。
姜真缓慢地指了指床榻下的东西,姜庭冷冷地看着她,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件单薄的衣服。
他胸口一道深到几乎贯穿的鞭伤,还在往外滴着脓液,旁边翻开的肉已经不是红色,微微泛着黄,伤口中间夹杂着些碎土,灰尘簌簌往下掉。
姜真没有问他是怎么杀了这人的,坐在他床边很久,才轻声说道:“伤口是不能用土填好的。”
她帮他处理了床下的尸体,这尸体原本是看守姜庭的内侍,消失不见,也没人会相信是姜庭做的。
姜庭的伤过了很久才好,不能找太医,姜真自己学着书上的法子,割掉了他胸口坏死的腐肉,帮他沐浴,裁了自己的裙子给他做了一身厚实点的衣服——姜真实在不精通这些活,做出来的衣服只能蔽体。
姜真教姜庭说话,教他识字,在自己都难以摆脱的囚笼里,姜庭是唯一让她宽慰的解救,她从来没想过让姜庭回报她什么东西,帮助姜庭只不过是在帮助自己。
她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死在宫中的人不计其数,她保护姜庭,也并不全是因为姜庭是她的弟弟——一个没有人愿意承认的血亲。
姜庭让她在疯癫的母亲和父亲中,还保有一点“正常人”的思维和感觉。
从姜庭第一次磕磕绊绊地跟着她的声音喊出一声“阿姐”,再到现在流着眼泪抓着她恳求地重复“阿姐”,到底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人仿佛只活在那么几个瞬间,好像她只是一眨眼,他就已经个子拔高,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姜真恍惚了一瞬,抓住姜庭的手,阻止他发疯:“我又不是要死了,也不是不回来了,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你不在我身边,和离开有什么区别。”姜庭神情愤恨,声音又出奇的冷静:“你还不如死了,我和你,一起去死,埋在皇陵,多好。”
姜真冷静地反驳他:“我就算真的死了,也入不了皇陵,更不可能和你埋在一起。”
根据南燕的惯例,公主要另修公主陵,不入皇陵。
“我说了算。”姜庭阴恻恻地说道,试图盖住她的声音:“我让你当皇帝,你不就能埋在皇陵了。”
姜真噗哧一声笑出来:“生前的事还未算清,你倒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
“若我死了,只和阿姐葬在一处。”姜庭冷冷道:“若不能和阿姐葬在一处,一把火烧了便是。”
姜真突然摸了摸他的脸,姜庭的脸还有些湿润,他生得个高,眼锋锐利,打湿之后,又可怜得像只小狗。
“你死后,自然要和皇后合葬。”姜真声音飘渺:“你可有什么心仪的女子?”
姜庭脸色由苍白又升腾成难堪的涨红,泪水不知不觉地又落了下来,慢慢渗进她袖子里,失去踪迹,他咬着嘴唇,再次开口时,已经有了隐隐的哭腔:“阿姐?”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抓着她的手隐隐发抖。
“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人,和你说了什么?”姜庭神情苍白,眼里却闪烁着几乎滴出毒液的恨意和妒火:“阿姐,我……”
姜真心里五味杂陈,往事齐涌,都混在一处,百般滋味难以描述,却发现嗓子干涩沙哑得不像是她的声音。
“别说了,阿庭。”姜真轻轻叹了一口气:“无论你想说什么,都不要说。”
血咒
姜庭压抑的泣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话都堵在心口, 冷沉下去,他眼睛通红地看着她,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带出破碎的喘息声, 仿佛无法顺利地呼吸。
姜真指尖抵着额角, 嘴唇动了好一会,还是没有说话。
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唇角紧紧抿着:“你要走,就把我杀了吧,杀了我, 把我的尸体带走。”
“说什么气话?”姜真神情露出几分无奈:“好了,别哭了。”
姜庭小时候还又倔又野, 硬气得不行, 肉掉了也不流一滴眼泪, 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爱哭呢?
“你不走, 我就不哭了。”姜庭压着眉梢:“你不会回来的——我不信你, 封离会自取灭亡的, 你何必去找他……说到底,就算仙界没了又怎么样, 没了那些仙神,天地的灵气只会涌向人间。”
姜真说道:“天地间息息相关, 你真的不明白吗?”
姜庭哪里不明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实则不在乎, 人从生开始就只在乎死, 而他从被徐皇后带回来丢在宫里开始,就知道要死死地咬住眼前的东西不放手。
堂堂人皇, 发起疯来竟跟个三岁孩子讨要饴糖没什么区别。
姜真站起身,想留他自己冷静一会儿。
姜庭死死抓住她手臂,踉跄着一步跌跪在她面前,仍尚自紧抓着她不放,手指发抖。
硬朗锋利的脸上,如今隐隐显出堪称哀求的神情,姜庭抓着她的手,声音低低地咽回去,宛如幼兽无助的低鸣,姜真只好也坐下来,和他平视。
“是他和你说的?”姜庭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复杂的期望:“他说的都是假的,阿姐,你不要信他好不好?”
姜庭向来说一不二,这话说得却单薄得不堪一击。
姜真反倒有些疑惑,她倒是能猜出来姜庭口中的“他”是持清,可持清能和她说什么有关姜庭的事?无非是隐晦地和她抱怨姜庭蛮横,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罢了。
她幽幽地望着姜庭,仿佛审视。
眼泪顺着姜庭的脸庞淌落,他上挑的眼睛里,含着仿佛血一样的颜色,而他的视野中姜真的脸,却越发模糊朦胧。
他突然扑进她怀里,一下子抱住她,深深吐了一口气,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是他告诉你,我不是母亲的孩子,不是你的弟弟,是不是?”
一滴泪水顺着他的鼻尖滑落下来,他搂着姜真的脖子,指尖痉挛,声音越来越轻:“阿姐,我们要是真的流着同一条血该多好。”
如果他们的身体真的流着相同的血脉,是不是就永远都不会分离了?
姜真闻言,只是微微一顿,随后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背,并没有姜庭想象中那般冷漠,和平时无二。
光影浸透了姜真那张白皙如雪的容颜,她微微低下的面容,没有任何谴责,苍白、透明,却仍然有种宁静而恬淡的柔和。
“……”姜真良久才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姜庭脸上的表情,因为她的话瞬间僵硬,他浑身冰凉,身形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他像是突然间某种情绪破闸而出,嘴角颤抖起来,空落落地说道:“阿姐。”
他神情如梦似幻。
姜真有些不忍地捧住他毛茸茸的头:“我不想走,也没有想过骗你,我只是……阿姐只是真的不记得了。”
为什么到现在,她都没有像持清说的那样恢复真正的记忆,她缺少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我不想让你想起那些事的。”姜真捧着他的脸,轻柔地说道:“但你告诉我,我走的时候,究竟和你说了些什么?”
或许是封离对她动的手脚逐渐失效,她在仙界时还只是模糊的记忆,如今逐渐扩散,只剩下一片空白。
姜庭眼珠子都不转地盯着她,那双瞳孔收缩又放大,冷酷,不甘全都凝结在那张年轻而锐意的狼狈脸庞上,似乎靠着极大的意志,才勉强保持平静。
“你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姜庭说完,喉结僵硬地滚动了一下。
“你只是走了。”
姜真手臂僵在那里,一时没有察觉姜庭更深地抱紧了她,直到湿热浸湿了她的后背,她惊诧回神,一把推开姜庭,黏稠的血液从姜庭的下颌,一滴一滴,滑落在她脸上。
“你是不是疯了!姜庭!”姜真一把站起来,抓住他领子,眼神冷凝,姜庭不知何时,生生地用自己的手在脸上抠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一直从下颌延伸到自己的颈子,血肉翻开,流出汩汩的鲜血,黏稠地流了两个人一身,衣服像皮肉一样黏在一起。
姜庭唇边还带着一抹笑意,只是笑意凝固在脸上,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拂过脖间的血裂,指尖还带着生生被抓下来的碎肉,姜真忍无可忍地钳制住他的手,他却期盼地,带着笑意看着她,轻声说道:“血咒,用血咒,我就能成为阿姐最亲近的人了,我们可以共享生命,共享气运,共享一切,这才是我们应该有的联系。”
什么血咒?姜真僵了僵,在脑海里回想了半天什么样的咒语,竟然能厉害到能靠血就共享对方的一切,翻遍了仅有的知识,也没有想到是什么咒语。
忽然间,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共享气运。
——不会是仙界的婚契吧?
仙界的婚契,对人间的修士来说竟然是一种诅咒么?
姜真脸色一变,想要抽回手。
姜庭跪在她面前,捂着自己的伤口,寺二耳弍五9幺四七,不知何时已经抓过她的手,刺开了一道小口,死死抵在了自己脖颈的血洞上。
过了半晌,姜庭呆若木偶地抬起头,勾了勾嘴唇,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什么都没有发生。
姜真抽回手,吃力地坐起身,垂眸时,声音依旧轻柔如絮语:“冷静一会吧,我叫太医过来给你止血。”
姜庭无力地伏在地上,被血浸透的外袍,清晰地勾勒出他紧绷弓起的脊背,和突出的肩胛骨,看起来伶仃而可怜。
他的长发落在血泊里,上面凝结着暗红色的血块,长生辫不知何时散开了,或许是刚刚自己折腾的时候弄散了。
姜庭压抑着声音,还是止不住哭腔:“怎么会呢?阿姐,怎么会?为什么血咒没有生效。”
以血换血,同生共死,解开之前,都不可能和第二个再结同样的契约。
他抬眼时,眼如黑渊,看不见底:“你和封离结了契?”
姜真对这些咒法契约也是一知半解,只觉得自己现在身体特殊而已,刚想解释几句,或许是起身的动作太猛,脑子尚且有些眩晕。
她微微张口,刚想说话,发现周围一切的景物都在视线中剧烈摇晃,姜庭在她眼里,就是个模糊的血人。
姜真深吸了一口气,手却不自觉地垂下来,随后天旋地转,仿佛从空中跌落,随即失去意识,无声无息地晕倒在了地上。
姜庭一时失神,顾不得身上的伤,冲上去紧紧将姜真扶起来。
姜真面色苍白,呼吸却很平静安详,只像是睡着了。
姜庭盯着怀中她紧闭的双眼,气血翻涌,唇齿间又涌出鲜血,硬撑着想要站起来。
“好狼狈。”一个柔和的声音从他上方传来。
姜庭警惕地抬起头,一支洁白如雪的鸟羽缓缓飘落在地上,如烟般散开,姜庭触目的便是那双蒙着灰色的眼睛,那人若无旁人地走进来,不染半分世俗,恍若谪仙。
“你怎么进来的?”姜庭将姐姐搂得更紧了些,嫌恶地冷瞪着他:“滚出去。”
持清半点不听他的话,步履淡然,由远及近:“你的血,原来才是契机。”
以血开始的,以血终结,凤凰真血不行,竟然是要以姜庭的血才能冲开,是因为他的血感情太浓烈了吗。
持清目色如翳,像是隔着一层淡淡的雾,落在姜庭身上。
姜庭不懂他说的契机是什么意思,紧紧搂着姜真的后脑,不让他再看姜真。
“她无事,只是记起了些事,需要休息。”
“不需要你来说。”姜庭冷声:“孤自有决断。”
“太脏了。”持清充耳不闻,半跪在他面前,他做什么都仿佛行云流水,不染半分尘世,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冷意:“不要弄脏了她。”
持清的指尖搭在姜真的手腕上,她身上的血像是被凝固的水流,逐渐被逼了出来,掉落在地上。
姜庭被激怒了,刚想抽剑,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
持清的眼神根本就没有落在他身上,只是漫不经心地瞥过,他带过姜真的肩膀,容色冷寂。
姜庭“砰”的一声,被无形的力量掼在了墙上,姜庭睚眦欲裂,勉强站起身来,发现自己从脸部到脖子处的伤痕,都开始快速地黏合在一起。
“你到底是谁?”姜庭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脚步,只能捂着快速合拢的伤口,僵立在原地,声音冷恨:“我知道你不是凡间修士,你接近我阿姐到底想做什么,你是仙界的人?是封离的人?!”
持清慢条斯理地抱着姜真,手指移过她安详入睡的脸,微微扭转,不再让姜庭能看到她的正面。
姜庭无法挣脱脚下束缚,移动不了一步,气急了口不择言道:“就凭你,也想肖想我阿姐?”
持清衣袂翻飞,脸上笑意不减:“难不成,凭你脆弱的‘血脉’联系。”
姜庭冷笑,摸着自己光滑的脖颈:“我与阿姐从小相依为命,你又比我好多少,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装出这副样子不过是给我阿姐看,心里嫉妒得怕是不行了吧,我的血能让阿姐记起从前,你行吗——连条疤都不肯让我留,是怕阿姐心疼我?”
持清静静凝望着他:“我与她共享命与血,直至永恒。”
姜庭僵了片刻,压抑的声音里含着无法控制的怒气:“是你!!!”
“一定是你耍了什么花招。”姜庭目眦猩红:“阿姐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告诉她的。”
持清拂过姜真的脸颊,抬眼时,纤长的睫毛投在白皙的脸上,依旧眉目如画,眼神温和,宛如天地灵秀,不含任何恶意,却平平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可怕的压迫感。
他慢慢一笑,昏暗的光影中那蒙着阴翳的目光,令姜庭心头一颤。
外头的天幕仿佛被什么覆盖,阴沉沉地压在头上,天色如晦,淅淅沥沥的雨丝落下来,电光明灭。
持清依旧仙风道骨,不染纤尘,灰蒙的眼睛,却仿佛混沌,将一切吞噬干净。
他声音轻和,仿佛愉悦的幻影,又像是一场怪异诡谲的噩梦。
“你不会有机会告诉她的。”
持清缓缓低下头,冰冷的骨肉贴着姜真温热的脸颊,仿佛要将血肉和她融合。
姜真想要自己的力量,想要亲手杀了封离,想要依靠自己,知道真相。
他听她的,让她做想做的。
她不能知道的东西,那就永远不要知道。
此世是一个巨大的牢笼,他允许她在其中,随意走动。
——在他的注视下。
母亲
姜真闭上眼睛时, 还能隐隐感觉到血的味道,抱住她的人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像是在哄她入睡。
脑海里有什么绽开又轰鸣的声音, 光怪陆离的画面占据着她的眼球。
她心头漏跳了一拍.
顺天帝是他死后, 姜庭给他的谥号, 顺天帝在位时,年号仍是天元。
天元十八年初,封离受领边关罪职离京时,姜真并没有去送他。
她当众忤逆父皇,让他下不了台, 已是让他丢了面子,姜真也不打算在这些小事上让他不快。
封离虽然被放出了诏狱, 但封家父母族人皆弃于市, 他一人待在曾经的封府, 过得怎样, 遭什么样的口舌, 姜真想也是知道的。
队伍出发前几日, 封离翻墙来找她,多日不见, 他身形更削瘦,两颊没什么肉, 骨头就锋利得更加突出了,拿刀拿剑的手,如今爬上了一条条蚯蚓似的疮痕, 冻得红红紫紫的。
封府之前被抄, 府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拿的拿,抢的抢, 封离换洗的衣服,也不大合身。
日子已经近立冬,皇帝刻意选定这个日子让他去边关,还不知在路上能不能活得下来。
想到这里,姜真叹了口气。铜镜里反映出她含着哀愁的眼睛,她轻轻地呼吸,脸色显得越发苍白,梳妆匣上放着一只纸兔子,与周围的摆设格格不入。
屋外的细雨像隔了一层朦胧的细纱,不扰人,只是心烦。
封离杵在她殿外,声音轻得仿佛融在了雨里。
“殿下,等我……回来娶你。”
他声音似有泪意,小心翼翼地,含着低微的恳求,姜真抬眼,便有些释然了。
少年情意是真,落难也是真,他除了让自己活下来,还能怎么办呢?
隔着朦胧雨幕,姜真看不见他的眼睛,下着雨,侍从都知道找地方躲懒了,他却还是倔强地站在其中,模模糊糊的影子,仿佛被细雨吞噬,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天地。
姜真轻声说道:“好。”
她也不知道说这一声,日后会不会后悔,此时却是不悔的。
若是封离选择以功代罪,回来娶她,她想,和爱人平平淡淡地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也不错,她并不期望他人的身份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地位和荣耀。
若封离选了另一条路,她也只能祝他前路平坦,仅此而已。
封离离开京城,也带走了封家之事在城中的余波,皇帝依旧荒唐无道,贵族依旧饮酒作乐,雨水冲刷过地面的血迹,焕然一新,对百姓而言,也没有什么分别。
皇后的身子渐渐有些不好,成日卧床,大部分时候都在疯疯癫癫地哭泣。
姜庭和母亲关系冷淡,姜真只好歇在皇后宫里,每日侍疾,皇后不是打骂,就是冷嘲热讽,只有身体撑不住了才安静些。
姜真安静得吓人,任她发脾气,半分不反驳。皇后觉得她执意要嫁封离,为封家翻案,令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心头那口郁气始终吐不出来,竟是抑郁成疾。
对母亲近乎病态的心境,姜真也说不了什么,好不容易等皇后睡着了,她才熄了灯烛,出去透口气。
守夜的侍女没注意走路悄无声息的她,还在轻声絮语。
“公主也太可怜了……”
“嘘,可不可怜的,轮得到咱们说吗。”
“可你看皇子殿下,皇后病到现在,他都没来看过一次。”
“皇后娘娘也没提过那位殿下呀。”
“真是奇怪。”其中一个小丫鬟压低声音:“皇上就殿下一个儿子,皇后娘娘为何总将心思全都放在公主殿下身上,若是日后那位殿下即位了……”
“那也要能即位才行。”她身边的丫鬟推了推她肩膀,声音小得姜真几乎都听不见了:“你看……圣上的意思……对那位……”
姜真没再听下去,也没戳破这两个比她还小些的宫女,让她们担惊受怕,转身静悄悄地回房了。
皇后躺在榻上,翻身时时不时发出嘶哑到仿佛要断裂开的咳嗽声,姜真去扶住她,她咳得费力,一口唾在姜真裙摆上,夹杂着点点血迹,姜真扶着她的手僵了僵。
“你也瞧不起我。”皇后抬眼看她,脸色枯黄,吐了一口气,又慢慢收回,眼眶里还是湿的,眼球爬满了血丝:“我精心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女红文采,哪个比得过别人,京城哪个不想求娶唐姝,哪个又知道你?枉费我这些年为你打算,早知道你是个这样的白眼狼,当初你生出来的时候,就应该让丹婆婆掐死你。”
听她又开始说这些没完没了的抱怨,姜真面不改色,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母亲,早些休息吧。”
皇后一脸失望地看着她,姜真习以为常,给她掖了掖被子,才出去换衣服,动作娴熟连贯,已经不是第一次应对。
她闭上眼,脑海里还能清晰地浮现出皇后失望的神情,母亲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让她也一样痛苦,一样歇斯底里地回应吗?
姜真还是派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去查了皇后当年生姜庭时的往事。
她犹记那两个宫女的话,皇后宫里的宫女都敢这样议论,想必背地里的闲言碎语更多。
姜庭出生时,她还不怎么记事,后来也只是知道,父皇母后并不喜欢弟弟。
她理解的不喜,只是她能想象的不喜,毕竟她也并不受宠爱,但从没想过,是连一顿好饭都要从狗嘴底下抢来的“不喜”,姜庭这么小的孩子,好歹也是皇家血脉,没有父皇的默许,怎么会有下人不要命了敢这么对他。
皇后日益病重,皇帝不仅不问,还像是故意气她似的,日日将青夫人召进宫,折辱之下,皇后的脸色很快就愈发灰败。
太医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没有多少日子了,姜真点了点头,心里意外地没有多少感觉。
人命如尘土,稍稍触碰,仿佛就溃散了,无论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也只在此事面前平等,皇后新丧,姜真跪了几日,前些日子为了封离求情的旧伤复发起来,腿愈发不舒服。
姜庭赶她回去,姜真也睡不安稳,除了腿疼,自从回了葛阳宫开始,就开始频频做噩梦。
梦里常常听见真切的水声,很近又似乎很远,她沉溺在水中,身体变得很轻盈,仿佛袒露于天地,无处遁形。
冰冷黏腻爬上她的小腿,滑腻的触感就像蛇腹或者泥鳅,哪怕在梦里,姜真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如同触手一般的东西挽住她的四肢,环着她的腿弯把她抱起来。
黏糊糊的东西盘踞在她的胸口,四肢百骸都缠得发麻。
暖和的液体,宛如母胎一样包裹着她的身体,密不透风,接近窒息。
她挣扎着,哭泣着,在难以移动的梦境中,抓住了一个人的手,和他手心相贴。
他仿佛缠在她身上,舌尖舔过她的眼角,湿漉漉的,仿佛还带着刺,眼皮刺痛得她蹙起眉头,姜真竭力推开,贴在她身上的东西反而缠得更紧了,没有丝毫属于人的礼数可言。
姜真感觉到了他的皮肉下明显的骨头痕迹,仿佛只是一层披着皮的骨架,她的指甲划过他的脊背,却只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明明不着寸缕,姜真却感受不到任何暧昧的气息,她被抱在怀里,仿佛被圈养的食物,待宰的幼兽,随时可能被吞食。
那不人不鬼的东西,轻柔地缠在她的腰间,声音蛊惑:“你想要的是什么?”
姜真眼角通红,或许母亲的逝去,她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但其实现在她脑海里已经一片混沌,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母亲……”
她渴望的。
她想要的。
不过是一份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所以才耿耿于怀,深埋心底。
她也觉得,仿佛有的东西,有的人生来就有,没有的也只是命数,这辈子无缘父母亲情,她运气不好罢了。
唐姝即便再任性,也有母亲为她保驾护航,或许得到爱,与后天的努力没有半分关系。
泪水随着抖动的肩膀,无力地掉下来,又被舌尖舔舐走,他像是在安抚她,又更像在品尝她的痛苦,陌生的,干燥的指尖拢住了她的头。
“宝宝。”似是迷离的喟叹,又轻又软地在她耳边响起,全然黑暗的视野中,濡湿的水声便更加明显:“……不要怕。”
她惊醒过来时,脸上头上已经全是细细密密的汗水,睫毛被泪水粘在一起,她费力地睁开,望着宁静的宫殿,心中凉意渐渐蔓延。
夜晚的宫里静得吓人,她醒过来,也没有任何下人的声音,仿佛猝不及防又跌入了另一个可怕的、窒息的梦境里。
心头像是被千刀万剐过,疼痛难忍。
她恍惚地光着脚走下榻,又感觉心口像是有簇火,烧得她皮肉俱痛,她将手放在胸口,那里完好无损,没有一点红肿,仿佛只是她的幻想。
她端着烛台,停在铜镜面前,看见自己的眼睛通红的,挂着眼泪,而她原本光洁的脸上,透出一片一片,仿佛被火灼烧过的痕迹,像是覆盖在她脸上的羽毛。
姜真吓了一跳,无措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庞,却真的摸到了不同于真正肌肤的触感,不禁心头一颤。
铃铛一声,姜真从声音中猛然惊醒,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站在现实还是梦境,声音就来自她面前,一只白色的纸兔子灵巧地从梳妆匣的缝隙里挤出来,抬起两只爪子,一只爪子里分别抓着一只铃铛,叽叽地摇晃了一阵,又摇摇晃晃地转着圈,在她面前跳了一支舞,朝她挥了挥爪子,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姜真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它表演了一阵,又噗叽一声,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她回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在安慰她吗。
姜真只觉得自己是发了癔症。
或许她已经疯了。
大雨
姜真原地发怔, 好一会才走向前去,拿起纸兔子,纸折的东西平平无奇, 看不出什么特异, 拿在手里和一片羽毛差不多轻, 她没什么实感。
她迟疑地放下兔子,凑近铜镜,小心翼翼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庞,凝视许久。
直到外头的晨光落在镜子里,分开一道白亮的线, 姜真才发现,她的脸已经完好如初了, 她看到的仿佛被火燎过的皮肤, 跳舞的纸兔子, 仿佛都只是她因为噩梦而产生的幻觉。
可她很确定, 昨日夜里, 整个葛阳宫里的侍女侍卫, 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确实在铜镜前站了许久, 也确实看到了这些东西——即使不会有人相信。
侍女洒扫的声音从屋檐下走过,姜真抬起头, 一个侍女捂着唇,探头探脑的。
姜真轻柔地笑起来:“进来吧。”
侍女端来盥洗的东西,为她擦脸, 姜真随意说道:“昨日有什么动静吗?”
侍女专心致志地浸湿帕子:“殿下昨夜睡得好, 都不怎么翻身了。”
姜真愣了愣,随即眼神轻移, 看向熄灭的烛台:“……去把蜡烛点上。”
侍女动作迟滞,不明白姜真为什么好好的白天又要点蜡烛,但姜真说了,她没有不从的道理,温顺地退下去将蜡烛重新点了。
只剩半截的蜡烛,将荧荧的红光投在她侧脸,姜真沉思片刻,指尖拈起那枚纸兔子,折纸被点燃一角,飞快地蜷缩起来,很快化成无数的红色的光点,余烬尽数落下。
侍女小小地轻呼一声,不理解公主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负责在宫内梳洗,常常看到公主殿下在对着这个纸折的兔子沉思,想必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难不成是情郎相负,公主伤心了?
姜真心里可没她想得那么多,她神思难辨,觉得自己可能是招了邪。
她静静地看着火灭了,让人把灰烬收拾好,皇后的死不会给宫中带来任何改变,父皇依旧本性难改,连着几日不上朝,不见阁臣,整日和宦官与青夫人厮混。
大批的难民聚集在城外,急需平定赈灾,父皇不想管,却也不舍得将这差事交给姜庭,怕他得了好名声。
最后事情落在常素危和另外一名三品的新晋文官身上,若没有武将镇压,难以平定那些已经饿疯了的饥民。
朝廷不设官仓,无法调剂粮价,商贾们将价格打得越来越离谱,上头拨下来的钱,甚至不够一乡之人的口粮。
常素危在外头,寥寥提了几句,但出于是书信,也只是隐晦地吐槽了几句不满。
姜真从自己的私库里补贴了些银钱,又想办法辗转卖了些首饰,暗中送出,京城的贵人们对皇室的东西相当喜爱,尚且能卖个好价钱,若天下真乱起来,首饰金银也都是废纸,不如实实在在落在人的肚子里。
皇后走后,姜庭的处境越发尴尬,皇帝没有其他的孩子,又迟迟不愿意立姜庭为太子,含义便很明确了。
姜庭近日里脾气也是越来越阴沉,一方面是装给皇帝看,一方面也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只有在姜真面前才收敛些。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些暗潮涌动视而不见,似乎把姜庭当作一只养在宫里,可以随意发泄情绪的狗,却不知道狗也是会咬人的。
姜庭的名声愈发不好,暴戾恣睢,进宫只在姜真宫里逗留,侍女侍卫们在宫外头,偶尔能听见他啜泣撒娇,轻声细语的声音,都头皮发麻,不敢再听。
但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侍女接了面前人的东西,不得不硬着头皮打断殿内的絮语声:“是青夫人送给殿下的礼物。”
姜真支着头,微微侧过脸来:“哪位殿下?”
侍女声音微颤:“皇子殿下。”
姜庭原本坐没坐相地倚着她,闻言大步走到侍女面前,就懂了她为何这般惊恐。
他冷笑了一声,尤其讽刺,姜真听见东西被打碎的声音,也走到他身边。
瓷片和泥土混在一起,倒了一地,是姜庭发疯砸的。
姜庭阴恻恻地站在原地,神色莫测。
侍女吓得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姜真声音温和:“起来吧,往后退些,地上碎片,容易伤到。”
“她送了些什么?”姜真拍了拍弟弟,给他顺气。
“花。”姜庭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盆花。”
他挤出这几个字,冷着脸,一个字都不愿意再说了。
姜真于是让侍女起身回话,侍女颤颤巍巍地回她:“青夫人送了一盆金灯花过来,说是恭贺殿下迁职。”
迁来迁去,不过是些闲散的活计,金灯花,却是有意而为之的讽刺,金灯花叶不相见,唯俗恶人家种之,又名无义草。
大抵是在暗讽姜庭粗俗,送到她殿里来,又或是在暗示她,姜庭出身不干净。
姜真大概也猜到了一些,姜庭不愿说,更不愿意让她知道,她只好装出没看懂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平静道:“一盆花而已。”
她喊那吓得面色苍白的侍女,顺便找个理由让她下去:“把那花,重新找个差不多的瓷盆装起来,随意放到别处去吧。”
姜庭抱胸:“一盆花而已,我踩烂了,扔了又如何?”
“自然不能如何。”姜真看他:“你就算砸了这花,不能砸到她身上,也是无用的,何必让人看了笑话。”
事实上,姜真只是不想让他引起皇帝的注意和不满。
“你近日,还是少进宫为好”姜真安抚完他,只是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下去。
又过了几日,姜真突然想起那盆花,问起当日收拾的侍女,侍女诚惶诚恐地小声说道,有嬷嬷提点她这花不能留在皇宫,姜真说要好好养着,她又不敢怠慢,送去了乡下家里,如今种在乡野,开得比之前还好些。
她满脸不安,担心被姜真责罚。
姜真笑了笑,说随她。
外头的人递过来一封信,说是边关来的,侍女羞笑着往后退。
姜真用帕子擦了手,才打开看,纸上褶皱颇多,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递到她手里,里头寥寥数语,皆是含蓄。
封离说,他在边关无事,一切安好,无人欺他,他只是有些想念她。
他在边关的小镇里看到了女子用的胭脂,以他如今的俸禄,还买不起一盒,但若他回来,肯定要买最好的胭脂给她。
他在军营里学会了削木补衣,回来可以给她做首饰,其余的难处,没有提及一件。
姜真将他的信收好,望着窗外的细雨,只希望这场大雨,快些过去。
雨只会越下越大,南方风波未定,又因为淋漓不止的雨季,洪涝严重。
青夫人遇到她,还若无其事地问她可喜欢那盆金灯花,她特意挑选,也是金灯中的名种,极富灵气。
姜真冷淡回视,没有理会她,没几步又遇见进宫讲经的慧通,慧通倒是笑意依旧,与她道歉,青夫人丧亲,难免心情不好。
姜真当时只以为所谓的丧亲,是指她死去的母后,青夫人的亲姐姐。
青夫人能这样明目张胆地恶心她,果然是要有什么动作,皇帝虽然不怎么上朝,但这些天,已经远远超出平时放肆的行径。
姜真求见了几次,都被拦在门外,里面纵情声色,她还能听见男人沉重的喘息,和因为疲惫而发出的呼哧呼哧的恶心声音,便没有再求见过。
再听见皇帝的消息,据说他身体也渐渐有些不好了,昨日晚上突然从床上倒下来,吓得殿内的人惊慌地四处寻太医,这消息便很难瞒住了。
姜真的人,知道得更多一些,听闻皇帝那晚有些力不从心,那些神鬼术士,便喂了他些药。
是什么药,也不必知道了。
皇帝虽然被太医施针救了回来,却也只能卧在床上,一日比一日虚弱了。
姜庭久违地进宫见她,姜真唯独这次没催他回去,想着皇帝卧病在床,应当没有心思对姜庭做什么。
她从书中抬起头,望见姜庭笑晏晏地走到她桌案边,翘着腿如同在自己屋子里一般自然。
姜庭想和她呆得再久一些,便缠着她下棋,玩连珠就算了,下三个子还要反悔两个子,姜真一时有些后悔同意和他下棋。
她刚想找个借口,将这盘烂棋推了,便来了一个御前的太监,传皇帝口谕,让姜庭过去。
彼时,姜真只以为是一场短暂的训话。
她等在葛阳宫里,怕姜庭回来时闹腾,并没有让宫人撤下那盘棋。
今日有他喜欢的菜,芙蓉虾、炸鸭腿,她等着他回来吃饭,一等就等到了黄昏。
漆黑的浓夜转眼覆盖了上空,万籁俱歇的诡异寂静笼罩在她目光所处的地方,几乎将所有的东西都隐没在黑暗里。
姜真僵硬地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望着天空,不其然地又回忆起一场噩梦,黯淡的上空有一丝红光闪过,宛如星宿流转。
她安静地坐在一片死寂之中,心中升起阴霾。
原本已经稍稍停歇的风雨,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又开始剧烈地暴动起来。
姜真自己撑起伞,刚想踏出殿门,不远处奔来一个模糊的声音,递来密信,还没说话,就生生跪在她面前,倒下,昏死过去。
噼里啪啦的雨点声覆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只含着呼啸的风声,拍打着屹立的宫墙,来回冲撞。
姜真深吸了一口气,甚至没有转身回宫殿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就着纸伞,狼狈地抠开密信,抽出里面只写了寥寥几句的信纸。
边关反,旗号封,不日下京。
叛乱四起,各地官府无暇顾及京城,望保全自身,切勿涉险。常。
信纸泡在雨水里,湿软地黏住了她的指尖,姜真仰头,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灼热在她脸上扩散开来——
她用指尖一点点碾碎了湿透的信纸,白色的碎屑落在地上,瞬间被雨水冲刷。
晾干湿透了的土地,需要将近八九天的漫长日子,而再次被大雨淹没,却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
她握住伞柄,一个人冲进了雨幕之中。
大火
倾盆的雨声在耳边回荡, 宫里的声音愈发趋近于死寂,雨中模糊的光点,像一双眼睛一般, 忽明忽暗地注视着她奔跑的身影。
没有人。
姜真循着记忆里的路径走到皇帝休憩的宫殿, 门口没有守卫, 也没有说话的声音,她走过去,只听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在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的空寂之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 让她心头一颤,猛地转身。
纷扰的嘈杂声中, 她听到了清晰的啜泣声, 那么熟悉。
雷声在云层里隐隐翻滚着, 电光闪现, 姜真握紧了伞柄, 看见了白光一闪而过时, 脚下被雨水冲淡的鲜红血迹。
她背脊蹿上凉意。
一道道闪电打过来,天边扬起淡淡的银光, 姜真踩过浑浊的雨水,发现宫殿的大门是开着的。
一地的尸体, 七零八碎地卧在宫殿的地板上,瓢泼大雨吹进殿内,将鲜血冲得一路蜿蜒流淌。
姜真望向漆黑的深处, 猛然间, 一道曲折的电光穿过云霄,在这一瞬, 宛如白昼般的殿内,姜庭跪坐在地上,安静地看着她,手掌鲜血淋漓,鲜红的血迹从腕间滴落,他另一只手,还提着一个覆灭头发的头颅。
“轰隆——”
如同被巨轮电压过的雷鸣,在电光暗下的瞬间,迟迟落下,打破了殿内诡异的平静。
姜真手里的伞,顺着风落在了令人作呕的血水里。
姜庭怔怔地看着她,迟疑了片刻,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身边。
他满脸是血,眼神却呆滞地看着她,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血顺着脸颊滴滴答答流淌到姜真的手心。
他说话又轻又紊乱,外面雨又大,姜真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看得见他的表情越来越怪异,像是哭又像是在笑,颤抖着捂住自己满脸鲜血的脸。
他手里抓着的那个东西掉在地上,发须苍白,表情还凝固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无比惊恐。
姜真脑子嗡鸣一声,认出了这张沾着血污泥泞的脸,南燕的皇帝,她的父亲。
姜庭扑到她怀里,身上的血水让她的衣服也变得潮湿一片,姜真安静地抓住他:“……阿庭。”
“我杀了他。”姜庭的声音有种压抑着的,奇怪的冷静:“我杀了他们所有人。”
血沫和碎肉,自截断的脖颈处涌出,姜真一瞬不瞬地看着掉在地上的头颅,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抽离。
“他要吃了我,我好害怕。”一片死寂中,姜庭喘了一口气,声音颤抖:“他要我放血给他,我放了……那些太监把血喂给他,他不见好,就让人来剜我的肉,我的眼睛……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阿姐。”他蹭了蹭姜真的肩膀,雷光劈过的白芒,映照在他眼底,竟然透出一种亢奋而疯狂的色彩。
姜庭声音哽咽:“阿姐,我……”
姜真垂下眼睛,在大雨中阖上眼睛,神色幽幽。
姜庭的眼泪混着血水落在她肩头,她既觉得很烫,又觉得冰冷。
少年的手紧紧搂着她,不肯放手:“阿姐,我好害怕。”
姜真过了很久才开口:“对不起。”
她早该看出来,皇帝召他没有好事,她只是没想到,一国之君,走投无路到了这种程度。
她的眼神在黑暗中,憧憧如鬼火,又含着点点璀璨的细光,慢慢开口问他:“青夫人她们呢?”
她知道青夫人进宫,却没有在这一地的尸体里看见她的身影。
姜庭怔怔地看着她,迟疑了片刻,低声呢喃:“不知道。”
本是为荒唐淫事而设的昏暗宫殿,在雨夜里鲜血四溅,哪里看得清每个人的脸。
青夫人大概早早地就跑了。
这是一个为姜庭而设的局。
那张被她碾碎的纸,如今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他们只能别无他选地被推着走,做局的人,知道姜庭会反抗,也知道皇帝会死在当晚,这只是一个被设计好的结果。
姜真抓着他的胳膊,轻声说道:“还没有天亮。”
姜庭扣住她的手,一身被撕裂的中衣,被血水透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带着枯黄色的黑发黏在脸颊边,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我现在即位,不会有人质疑的,阿姐。”
姜真点了点头,声音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亲手杀了父亲。”
不是所有人都会去细究背后的原因,有意、无意,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一个让姜庭不那么名正言顺,让封离师出有名的理由。
姜真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清晰了,封离如果进京,面对着已经失去皇帝的京城,最大的敌人又是谁?——只能是姜庭。
这世上没有人会在触手可及的权力面前放手。
两个人中,她的选择其实只有一个。
她闭上眼睛,嘴角紧抿,整个人的神情中,透出一股冷静得惊人的疯狂:“把这里烧了。”
雨势渐小,大火随风翻腾,飞快地卷席了皇宫中连绵的宫殿横梁,接连倒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宫人尖叫着出逃,大火燃起的浓烟,吞噬了整片夜空。
和一位帝王的尸体。
姜真召集了所有剩下的禁军,不禁回望,眼眸里倒映出大火燃起的浓烟,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场滔天大火中化为乌有,包括有心人精心准备的好戏。
她将手中的傩面盖在脸上,不再说话。
姜庭盯着她的侧脸,姜真离开皇宫,什么都没有拿,只带上了这张丑陋的面具。
姜庭不喜欢这张面具,哪怕这只是一张面具,却充斥着令人不适的气息。
姜真轻声说道:“一个故人的礼物而已。”
——
皇城的火烧了一连三日,将日头都烧得黯淡了,封离的叛军屡屡传来捷报,即将进京,京城都传言是左相和封家里应外合,烧了皇宫,杀了先帝。
因为火起次日,左相府里就已经空无一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左相千金唐姝,被这位封将军带在身边随军,又有什么含义,便是仁者见仁了。
皇宫里没有找到姜真和姜庭的痕迹,所以绝不会是意外走水。
这则消息传到封离手中时,他的兵马已经快到京城脚下了,常素危疲于奔波,兵马未齐,地方乱成一团,不成气候,他的进度意外地顺利。
从小他就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仿佛只要坚定去做的东西,就一定都做到。
因此他对任何想要的事物,都志在必得。
他要为死去的族人报仇,坐上那天下至高的位置,再去风风光光地迎娶姜真。
慧通笑眯眯地说道:“似乎该称您为陛下了。”
封离面色冷漠,将信收好:“不必说这些好听的话,我要的是皇帝的命,可皇帝死了。”
慧通勾了勾唇,笑容里满是恶意:“皇帝死了,血脉却还连着,世人都说父债子偿,也是有些道理的。”
封离将纸拍在桌子上,神情动摇了一瞬。
姜庭是她的弟弟。
慧通不紧不慢地在他的军帐里踱步:“陛下,妇人之仁只会害了你,如今天下谁可与你争锋?谁又能光明正大地与你对抗?”
“你不除了他……”慧通对他诡谲一笑,眼睛里却燃烧着如同死寂一般的冰冷:“是等着再做一次阶下囚吗?”
“你!”封离周身腾起煞气,剑指那清瘦诡谲的和尚,却被他轻轻松松闪过。
“她带着姜庭走了,便已经在你和他之间作出了选择。”慧通提醒他:“她可没打算等着一个带着十几万大军的叛徒回来娶她。”
封离面带怒意,死死盯着他。
慧通背过身,慵懒回视,清隽的容颜如同云雾一般模糊,只眼睛里透出一丝被镌刻的金黄:“花前月下,不打扰陛下了。”
他如同一
忆樺
阵雾气一般,骤然消散,露出帐外拘谨站立的女孩。
唐姝站在帐外,收敛住刁蛮的神情,探头探脑地看他:“封离哥哥……”
封离头脑冷静下来,低声道:“回去。”
唐姝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是强忍着耐心说道:“我可以去看看我娘吗?”
封离冷漠地说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青夫人跟他做的交易,他得到了好处,自然会照顾好唐姝,但其他的,他没兴趣多管。
唐姝盯着他,看他说完话后,就不再理会她,不禁开口说道:“听说留在京城的人没有找到姜真,看来她好像也不是那么在乎和你的婚约。”
封离抬起眼皮,冷冷开口:“滚。”
唐姝哭着出去找慧通,她在军营里孑然无依,根本不懂母亲为什么要将她强行塞到这里来,心中生了些怨恨。
她知道母亲想撮合她和封离,但封离就算有望人皇之位,也和她想象中体贴温柔的郎君截然不同。
在这军营之中,她勉勉强强能说话的只有慧通,这和尚好说话极了,也没封离那么大的脾气,听她哭完了,才慢悠悠地给她递帕子。
他笑着说道:“你想嫁给封离陛下吗?”
唐姝老老实实地说道:“不想。”
她想嫁给常素危,她见过常素危在武场飞扬不羁的样子,也见过他对那人温柔小意,事事关心的模样,那才是她想象中的夫婿。
慧通笑起来,那笑意虽是和善的样子,却含着冰冷的打量。
他的打量不含一般人审视他人的偏见,完完全全,只当审视的人是一件器物,思考的是需不需要拿起放下。
“错了,唐小姐。”慧通凝视着她,带着笑意轻松开口:“你想嫁给他,这是你唯一该说的话。”
是谁
常素危日夜兼程赶回赶, 与姜真说了一句话便进了京。
他要守住城,替她遮掩行踪,姜庭和她要暗中离开京城, 带禁军先平定合城衢地, 合城四通八达, 若断了控制,之后便难办了,不能让战略重地落入他人之手。
匆匆一面,常素危只来得及将玉佩系在她身上。
常素危不合眼地赶了几天的路,眉眼盈盈间, 随意而立,却还是仪态风流的样子。
他想说的话太多, 真到说的时候, 好像又没有什么可以说出口的了。
常素危不知道这一别是多久——但也不会太久, 叛军纪律松散, 若没有意外, 他能轻松杀个来回, 等下次见面再说也是一样的。
他策马奔驰而过,心中却蓦然涌起悔意, 后悔刚刚没再多看她一眼。
只是路行至此,已经不能回头了。
——
大部分由流民、奴隶、罪犯组成的叛军, 面对军队都不堪一击,因为饿着肚子而升起的勇气,也因为饿着肚子而虚弱。
姜庭接受了合城叛军首领的投降时, 那边挂着封家旗号的军队已经兵临京城, 大有天时所向的意思。
姜真对着手中碎掉又被粗糙修补的玉佩,神色若有所思。
姜庭朝她走过来, 轻咳了几声,她没有反应,姜庭用手掌挡住她面前的烛火,整个屋子的光都变得忽明忽暗的,姜真才抬起头看他。
“阿姐。”从离开京城到现在,姜庭没有半点平静,心里只有越来越深的不安,却又不敢在姜真面前表现出来,只能装出无所谓的模样:“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他?”
姜真收回出神的目光,看向他时,还有些寂寥的残余,这让姜庭的不安又强烈了几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嘶嘶的响:“路途上的军队,都说他身边带着唐家的千金,封离如果入京称帝,她毫无疑问会被封后。”
姜真想得并不是这件事,表情倒没有什么变化,怔怔地看着他:“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姜庭手支在桌子上,向她身子趋近,表情有些仓皇:“阿姐,他起兵之前,唐家就把唐姝送到了他身边,他可是欣然笑纳,早就背叛了你,你就不该救他的!”
“是、是。”姜真指尖托着下巴,表情还是有些游离,近日的事堆积在一起,她头痛得不行,还是要勉强安慰姜庭:“如今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河西郡守已经投诚,他就算得到了京畿,也得不了这天下。”
她起身,声音轻柔地安抚他:“别着急。”
姜庭感受到姜真的指尖一点点擦干他脸上的泪痕,心里有些酸酸的,那份强烈的不安渐渐被驱散了一些,他痴痴地看着姜真的脸,轻声喃喃:“阿姐,我帮你去打天下,你来做皇帝,好不好?”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把姜真安安稳稳地留在他心上,又开始说痴话,姜真噗嗤一声笑出来,挠了挠他下巴,将他毛茸茸的头推开了一点:“我没那么聪明,做不了皇帝。”
她挥了挥手,随意说了两句,就开始赶他出去,明灭的烛火,映得她脸色苍白疲惫,脸上有几道鲜红的印子,仿佛沾了什么羽毛,姜庭再定睛细看,又什么都没有,好似错觉。
姜真近日是真的有些头痛,常素危那边迟迟没有传来消息,她心中忧虑,近日又开始做噩梦。
和之前的噩梦相似,荒诞诡异的梦境里,充斥着银白色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无形的东西缠绕着她的身体,仿佛要把她吞入虺腹。
姜真想不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梦里注视着她的目光平和,其实并无恶意,她只是觉得奇怪。
她揉了揉额角,目光落在被搁在角落的面具之上,和面具上那双恐怖的眼睛对视了一眼,竟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面具下透出白色的一角,微微颤动。
梦或许只是梦,但眼前的东西,却绝不是错觉。
姜真拿起面具下压着的折纸,只觉得遍体生寒,一模一样的纸兔子,她早在皇宫就已经烧掉过一次,这次又是谁的恶作剧。
她住在合城,每日都会在不同的地方发现这枚熟悉的纸兔子,即便烧掉,它还是会诡异地出现在她眼前,无处不在。
到现在,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将它毁尸灭迹的想法。
在她冷漠的注视下,纸兔子的脚微微动了动。
姜真心下烦躁不安,刚想把这纸兔子重新压回面具底下,却听见了如同流水般轻渺的声音。
她手顿了顿,将它凑近了些,看见纸兔子平扁的嘴几不可见地张合,发出小小的声音,含着嘶嘶的杂音。
“想……你。”
姜真眨了眨眼,纸兔子灵动的红色眼睛也随之眨动。
姜真将纸兔子拍在桌子上,双手捂着头,回想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招到的鬼。
纸兔子在桌子上蹦蹦跳跳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想见你……”
姜真支着下巴,眼神严肃地审视着它,却听见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她一下子警惕起来,不再观察这只看似无害的纸兔子。
她的院子被重重护卫,除了姜庭没人能这么晚来找她,可这脚步声,明显不属于姜庭。
姜真抽出防身的佩剑,靠近门口,虽然她不怎么会用剑,但手里有武器总比没有好。
她的脚步声,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逐渐重合在一起,都趋向着门的方向,姜真已经可以肯定,这人是冲着她来的。
还不止一个人。
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中,还重叠着一个相似,却又轻得多的脚步,姜真心里一紧,停在门口。
那脚步声也同样停滞在不远处。
“看来帝君是近之情怯了。”
若有若无的笑意藏在风声里,姜真听到了这句话,却辨别不出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只能皱着眉头张望。
微弱的气流拂过她的后颈,姜真一僵,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后,猛得挥剑。
——是谁?
她房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到底是谁能这样凭空出现在她身后?!
她反身的一击,像是陷在了棉花里,背后什么都没有,一只手绕过她的背后,抓住着她的手背提了起来。
姜真颤抖着,慢慢地回过头,和一双几乎是金红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那双眼睛里流动着她从未见过的,尊贵而冷凝的光。
那人抬着她的手,脸上带着不变的笑意,半敛着点邪气,声音轻地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小殿下,许久不见了。”
姜真茫然看着他。
慧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姜真以为他早就和那些招摇撞骗的道士一起死在了皇宫里。
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此刻熟稔地制服了她的动作,像是故友重逢一般和气地和她打招呼。
她僵直地看着他,双手冰冷,握着剑的手极力挣扎,却仿佛被什么东西锁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慧通伸出另外一只手,手指里不知何时夹着一只纸折的兔子,他笑了一下,从指尖起,那只兔子被无名的火焰吞噬得干干净净。
“祂应该会来找你的吧。”慧通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慢悠悠地自言自语:“天地法则会让祂付出代价的……没关系,小殿下,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姜真满脸怒意地盯着他,想提高声音叫人,张开嗓子,却发现自己如同失声一般,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被突发情况和诡异情形冲昏了头脑的她努力冷静下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慧通,心头又泛起迷惑——慧通的眼睛,原来是这样的颜色吗?
金红色立瞳,仿佛融化的金水,满溢出来,在他这张只能说是俊秀的脸上格格不入,她几次见慧通,从来都没有对他的眼睛有过什么特殊的印象,但这双眼睛这样明亮、异常,如果她见过,怎么可能会忘记?
这样漂亮的眼睛,显得他的脸更宛如一张粗制滥造的假面。
慧通顺着她的视线,指尖碰了碰自己的眼睛,他的指尖就这样直咧咧地戳在瞳孔上,姜真都忍不住眨了眨眼,他却好像没有知觉。
“小殿下为何总是看着我的眼睛?”慧通声音很淡,但不知为何,含着些极为复杂的情感:“是觉得眼熟吗?”
姜真注视着他的眼睛,却全然不觉得眼熟,封离的眼睛也是金色的,和他却很好区分。
他的眼睛里永远没有封离眼里好读懂的情感,因为这份情感,截然不同。
看她不说话,慧通似是自嘲地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有人替他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阿真……”
姜真不可置信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她竟忘了刚刚门口还有一人,这声音的来源她再熟悉不过。
封离又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京城吗,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
或许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惊讶,慧通在她身后开口:“小殿下,凡人生活在这世上皆是痕迹,想要找到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这句话,她听懂了,他们是一伙的。
封离声音踌躇,隔着房门,那边安静如初,似乎在酝酿着话语:“我能进来吗?”
慧通抓着她的手腕,将她肩膀压在门上,声音贴着她耳朵的轮廓传进来:“他在问你呢,殿下?”
他声音既冷,又带着些奇怪的气息:“殿下,怎么不理理他?”
她从未被这样羞辱过。
姜真回头怒视他,一瞬间脸上青筋暴起,脸庞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红色羽毛。
就在这一瞬间,姜真突然发现禁锢着她的力道一松,她能动了。
姜真没时间再细想,毫不犹豫抬手挥剑,使尽全力劈向身后的慧通。
慧通的身影被剑劈开,却像幻影一样顷刻消散,没有痕迹,姜真不懂术法,也知道这不是他的真身。
封离听到声音,骤然推开门,和怒气未消的她对上视线,不禁一顿。
他自被迫离开京城去边关,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真了,她好像瘦了很多,比之前疲态更甚,脸尖尖的,一副苍白削瘦的样子。
唯有那双眼睛,未曾变过,清澈地看着他,如今却生出点冷意。
姜真眼里的冷意让封离抽离的情绪骤然清醒,他心紧了一瞬,向前走了一步,张开手让她看见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兵器,并不是来杀她的。
他靠近一步,姜真就后退一步。
直到小腿撞到床边,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姜真才举起手中的剑,冷冷地望着他,轻声说道:“别过来。”
可能
封离不信她对自己没有任何感情。
自从定下这桩婚事起, 他就期待着成婚的那一天,日日夜夜,他们本该是这世上最琴瑟和鸣的夫妻。
无论……发生什么事, 他和她在一起, 都是理所应当的。
而面前的姜真, 只是警惕地看着他,平静发问:“慧通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他到底是什么人?”
她一开口,封离就迫不及待地回答,对她的警惕并不在意:“一个投机的妖道而已, 不必管他。”
姜真对他的回答不以为然,慧通的身份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她面露狐疑之色。
“阿真, 我没有太多时间了。”他在昏暗中和姜真短暂对视, 他看见姜真眉眼疏淡, 呼吸不禁急促起来:“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姜真将剑横在自己面前, 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要离开, 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出现在这里,外头的侍卫为什么全无察觉, 姜真心里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慧通那样神出鬼没的手段, 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应对的,甚至不是一般修士能应对的。
封离听了她的话,手僵了僵, 过了好一会才重新说道:“阿真, 你听我说,其实我并不是凡间之人。”
姜真注视着他, 没有开口。
“我下凡历劫,投身在封家。”封离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语气才逐渐变得平稳:“我已渡劫,不能再在人间停留,阿真,跟我走,好吗?”
“仙界?”姜真茫然地看着他。
“和我一起去仙界。”封离的瞳孔里微微有些颤意:“好不好?”
姜真神色漠然。
仙界对她来说,完全是话本子里才会提到的地方,她从未想过会和仙界扯上什么关系,更别提离开人间去仙界了。
她叹了口气,手里依旧没有放下剑柄,什么也没有说。
封离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沉默地看着她,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阿真,跟我走。”
姜真不解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和你走?”
她平静的话像是暴雨一样劈头盖脸浇了他一头,封离像是浸在了水里,窒息的冷意涌上肺部,锁住了他的呼吸:“你说过要等我的——你说过要嫁给我的,阿真,我来接你了,我们去仙界成婚好不好。”
“……你,走吧。”姜真觉得他这个样子,很陌生,也很奇怪:“既然你不是凡人,何必还纠结于凡间的情仇,就算你真的要和谁成婚,那个人也不该是我,而是唐姝吧。”
封离的面色被烛光映出惨淡的颜色,心中却又涌起一丝雀跃的期许:“你在意她吗?”
她冷静地看着他,唇形微动:“封离,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和你已经不是一路人了,你既然已经选择了叛乱,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京城,还学不会直面眼前的现实吗?”
她从选择保下姜庭的那一瞬起,就没想过再和封离能有什么完满的结局了。
姜真的剑尖对着他,她知道凭自己蹩脚的剑术对上封离没有一点胜算,只不过是明确自己的态度。
她嘴唇颤了颤,重复道:“我和你,已经没有可能了。”
情意或态度或许没有明确的界限,但是这个世上的选择只有清晰的是或否,她只有直视这点,才能做出选择。
哪怕会选错,她也不能逃避。
她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封离紧紧盯着她,只觉得有股冷意一直蹿到心里,有种麻木的钝痛。
有个奇怪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看——她根本就不会选择你,一个靠一纸假婚约维系的未婚夫,怎么比得上能与她共享权力的亲人,她根本就不屑于当你的皇后,你的妻子。
封离心中所有阴暗的情绪,都被那直白的话一一戳破,他伫立在那里,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因为姜庭,你要放弃我,是吗?”
姜真觉得和他说话简直比姜庭还累,提高声音:“你既然已经叛乱,还要管我想什么吗?”
她已经有些微微的怒气,望着神色晦暗的封离,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封离又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一把紧箍住她的手,姜真越是挣扎他缠得越紧,封离那双冰冷的金色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仿若真实的冰渊。
“他根本不是你的亲弟弟。”封离整个人如同筛子一样发抖,抓着她的手腕接近愤怒地痉挛:“皇后把他从饥民里选出来,不过是想讨皇帝的欢心弄巧成拙,可你为什么——要选他?”
即便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听到别人真正说出来的时候,感觉却还是不一样的。
“你说呢?”姜真的冷汗濡湿了衣服,十指紧紧地攀着手中的剑柄:“他不是我母亲的孩子,难道就不是我的亲人了?你说你不是凡间中人,难道就不会因为曾经的亲人而难过?——那你叛乱又是为了什么!”
封离还想再说什么,话到咽喉,却只有压抑不住的哽咽,他紧紧地将姜真抱住,声音只剩下低沉的冷意:“我会带你走的,谁都抢不走你。”
不管她想不想,他都要带她走。
姜真只觉得耳边嗡鸣一声,心中怒火升起,她毫不犹豫地撞开封离的怀抱,声音染上从未有过的杀意:“滚开!”
封离猝不及防被她撞开,后退了几步,撞在桌边上。
她提起剑,顶在封离胸口,声音冷沉:“我说过了,我不可能跟你走,你别癔想了!”
封离捉着她的剑,口腔里氤氲着无法抑制的血腥气,怒到了极点,反倒疯狂地笑起来,金黄的眼睛里,燃烧起暴烈而璀璨的光芒,烈火如焚,一时间绚烂得像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他恍若未闻,直直地站在姜真的剑前,冷声说道:“那你就杀了我,除非我死,不然我不可能放过你。”
姜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你在威胁我?”
封离的瞳孔里倒映出她的影子,越来越暗,绝望、嫉妒、不甘,为金亮的眸子镀上了一层灰蒙的阴影。
他声音前所未有的空洞:“怎么会呢?阿真,我只是为你好,仙界比人间更好的,你会喜欢那里的……你只是,太任性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再次抬头的那一刻,眼神里的气势却全然不同,瞳孔仿佛映衬着火光一般,亮得惊人。
“我不需要谁来替我做决定。”
她握住剑柄,雪白锋利的寒光,刺进了封离的胸口,她并没有完全刺穿他的要害,只是想逼他走。
在剑身刺穿血肉的那一刻——姜真突然感觉到自己握着剑的那只手,被另一个人覆盖着施加了力道,微微偏移了方向。
姜真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在这一瞬紧缩,眼睁睁地看着剑尖刺穿了封离的心脏。
抓着她手的那个人,用一种随意的口吻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小殿下,还是我来教教你吧,这样刺,可是刺不死人的。”
姜真脸色苍白,想要甩开他的手,却感觉脖子一冷——那人手指箍在她脖间,按着她的咽喉,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你……”
她的嘴努力地开合,想要说话,却根本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眼。
“好可怜。”慧通笑眯眯地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他口吻怜悯,动作却没有半点放松:“但是太危险了,小孩不可以拿剑,殿下还是睡一会吧。”
姜真被他生生掐晕了过去,哐当一声,剑掉在地上,慧通翘起唇瓣,扶住女孩倒下的身体,她散落的青丝铺散在他身上,慧通抓着她的下颚,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窒息般深沉的压迫。
封离丝毫不在意胸膛的伤口,他强行渡劫之后,凡间的兵器已经对他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他金瞳里掠过冷意,与慧通隔着面色苍白的姜真对峙:“松手,别碰她,谁让你多事的?”
“好险好险。”慧通抬眼,那双和他相似的眼睛和他对上,里头却是截然不同的恶意:“差一点就让她体内凤凰血苏醒了——到时候,说不定会把你烧个干净呢。”
他抬起姜真失去血色的脸,让封离看清楚她脸上羽毛的纹路,拇指轻轻摩挲:“好大方,凤凰族唯一的真血,就这样给了一个凡人。”
封离身体猛然僵住。
慧通将额头贴在姜真脸上,封离的血顺着姜真的身体流下来,如同两只染了血的鸳鸯,那双令人眩目的眼睛再次抬起时,原本清隽又僵硬模糊的脸,逐渐变成了一张熟悉俊美的面容。
封离瞥见他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心头涌上不适:“我说过了,别用我的脸。”
慧通淡淡地笑起来,面上血肉尽数脱落,只剩下累累白骨,那副骨架子亲昵地贴在姜真的脸上:“只怕吓着小殿下呢?”
“别碰她。”封离僵硬地抓住他触碰姜真脸庞的手,血汩汩顺着手腕流下来,在白骨上蜿蜒出一道痕迹。
慧通声音空灵,脸上的血肉汇聚成他的脸,又变得模糊:“我就是你,何必计较这么多呢?那么……现在你想怎么办,让她醒过来,她要么会杀了你,要么会杀了自己。”
封离跪在姜真面前,看着她披散的头发如同水流一般蜿蜒到他手边,她蜷缩着身子,双眼紧闭,安详又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胸口的刺痛提醒着他无法忽略的事实,封离神情复杂,眼中喜怒难辨。
他将额头贴在姜真的手背上,脸上肌肉抽动,像一只绝望的困兽。
慧通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我有一个好办法,你要不要试试?”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