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血
“是谁给了她凤凰真血?”
“这不重要。”慧通的身影溶解在周身的黑暗里, 唯独剩下那双瞳仁亮得惊人,他声音低沉,细听之下, 居然和封离的声音有几分相像, 只不过平时刻意压着罢了:“真血如果与她的身体完全融合, 就会让她拥有离开你的力量,她会羽化登仙、长生不老,届时,她就更不需要你的爱了。”
封离薄唇微抿,鼻梁阴影下呈现着冷硬的色泽。
慧通抬起姜真的下巴, 淡淡地说道:“把她身体里的血挖出来,或许可以成为你的工具。”
门紧紧关着, 偌大的屋子里, 封离只能听到自己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睛, 抓住姜真的指尖:“我只要她。”
他抬眼, 目光在她的脸上移动:“让她忘记。”
只要让姜真忘记他们之间的不快, 忘记能动摇她心神的那些人,他们就能重新开始。
慧通嘲讽地笑了一声:“抹掉?抹去她的记忆, 要抹去多少,你就算让她失去记忆, 又怎么保证她会爱上你?”
“你说的办法,是什么?”封离眉宇间隐隐流露出几分焦虑,垂下来的碎发略微挡住了他的双眼, 神情难辨。
慧通的面容奇异柔和, 他眼睫颤了颤,望向躺在他怀中的姜真:“这个办法, 可能让她变成一个傻子,你也要做吗?”
封离闭上眼,随后睁开,眼眸幽深,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办法。”
慧通把她抱到了床上,坐在床边,轻轻竖起食指,示意他小声一点:“把你的情魄,种到她身上,不就好了?”
“那样……”他慢悠悠地勾起一缕姜真的发丝:“她就会继承你完全的情感,像你爱她那样爱你了……哪怕她可能会因此记忆紊乱,神智模糊。”
“你会做的,不是吗?”
他说的这个未来实在太具有诱惑力,封离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
“来吧。”慧通扶起她的肩膀,指尖点在她的胸口,露出森寒的白骨,像是刀刃一样刺进她的血肉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和她永远在一起。”
鲜红的血液顺着白骨往上倒流,凝结成一团珠子大小的红色火光,慧通反手抓住那颗血珠,眼神渐渐冷锐。
“……把这滴血,给那个女孩,让她去焦狱州找凤凰一族。”他抬起姜真的头,从封离身上引出情魄,填进姜真的心口。
姜真面色惨淡,像是被生生撕扯开一般,在剧痛中微微僵直痉挛,痛苦苍白而破碎,刺痛了封离的眼睛,大滴的眼泪从睫间坠落,落在他的手上。
“不忍吗?”慧通冷眼看他,眼神复杂:“这情魄是你的东西,就算强行种入她身体,也终有一天会回归于你,到时候,如果你不能让她爱上你,她就会想起曾经被混淆的一切。”
“不会有这一天。”封离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心头受着和她一样的凌迟,情魄每没入姜真体内一分,他就仿佛被一刀活活剜过——每一刀都痛得深入骨髓。
如果一切重新开始,姜真和他怀着同样的爱意,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分开。
“你该去把凤凰真血给那个孩子了。”慧通平静地开口:“不要看我,你得到凤凰一族的气运,才能抵抗持清——我们的‘母神’,我们的‘尊君’,可不会谅解你的苦衷。”
他将脸贴在姜真冷汗密布的苍白的脸上,唇边轻轻蹭过她的额头:“你不是从封家沦陷的那天就知道了吗,只有强大到无所拘束,才能挣脱命运,拥有你想要的东西。”
“你是想守着那半分气运,做天道的奴隶,还是当天下的主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封离脸上青筋跳跃,在疼痛中勉强站起来,这种隐藏的希望使他更加痛苦,并且绝望,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盯着慧通抱着姜真的手,走到门口又转头,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缝里挤出来:“不要让她看到你的脸。”
慧通低低地笑起来,眼睛里的金色像火光一样跳跃:“怎么会呢?我不会让她看到我的脸的。”
毕竟……他,就是‘封离’啊。
——
姜真忍着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象牙床上,精美的罗帐和摆设陈列在房间里,一切却又那么陌生。
她头痛得惊人,喉咙又干得像是要冒火,身上仿佛被车轮反复碾过,她掀开身上薄被,又被人伸手掖上,她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那个人还就坐在她旁边。
在他动作之前,她一无所觉。
那人身上衣衫皓如白雪,一尘不染,眼睛却是金红色的立瞳,无端生出一些几分非人的感觉。
姜真看着他熟悉的脸,脑海又开始莫名刺痛,她脑海里冒出一个名字,对着这张脸,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尖叫着,不断冲击着她的神智,她难以喊出他的名字。
她倚在榻前,过了许久,才挣扎着开口:“封离……是你吗?”
她眼前恍惚了一阵,什么也看不清,记忆朦朦胧胧地浮现在眼前,像是水一样缓缓包裹住她。
“是我,殿下。”那人定定地注视着她,笑意盎然:“你好些了吗?”
姜真没答话,只摇了摇头。
一双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那人靠过来,仔细感受了一番她脸上温度,又起身端了一碗汤药过来:“镇痛的。”
姜真伸手止住他递过来的药,虽然还是头痛难捱,说话时却已经顺畅了一点:“你为什么要叫我殿下?”
‘封离’说道:“殿下想让我叫什么?”
“我只是觉得奇怪。”姜真轻声回答,想将他手中的碗接过来,却被他避开。
她抬起头:“我好像也没怎么见过你穿白色衣服。”
眼前的封离像是没有听到一般,舀了一勺黑色的汤药,半是强迫地喂进她嘴里,姜真反应迟钝,药汁从唇瓣间滑过,她咳嗽了几声,又被他抓住手,银勺又推进去些。
“好了。”姜真把药勉强咽下去,推开他的手:“这是哪里?”
“临时的居所罢了。”封离神态淡淡,没有多解释什么,上下打量了她许久,才开口说道:“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我带你去仙界,好吗?”
姜真碰了碰额头,感知仿佛被抽离身体一般,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隔着一层厚厚的膜。
封离面上波澜不兴,没有任何情绪的端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好。”
封离眉头舒展,目光拂过她脸,犹如刀刃般在她身上徘徊。
“等你身体好一些了,我们就离开。”封离揽过她的肩,唇轻轻落在她头发上:“别担心。”
姜真靠在他身上,调整呼吸,神情依旧如同梦游般迷茫,她头很痛,痛到仿佛失去了什么,却又不知道这份痛苦来自哪里。
慧通低头,看见她细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苍白的脸色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黑色的发丝贴在她的脸上,异常显眼——也许是因为脆弱。
他眼里冷光流转,却又掺杂着些复杂的情绪。
姜真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他没有反对,蹲下身为她穿鞋,姜真突然俯下身来,痛苦地蜷缩住身子,慧通抓住她的手,强硬地打开,发现她的手心全是濡湿的冷汗。
“我不知道。”姜真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失神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掺杂着些混乱和痛苦,隐隐有泪光闪现:“我只是觉得……好奇怪。”
慧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短暂地出神。
现在的她身体里的情魄已经换成了封离的,正是爱意浓烈的时候,他本想看看她爱一个人能做到何种地步,她却除了记忆紊乱,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或许她本来就爱过封离,只是性格内秀,从来不显,也不知道封离知道了,会不会后悔。
他顺着她的挽留,顺势坐在床沿:“你只是有些不安。”
姜真没有回应他,眼神游离,突然说道:“那是什么?”
她目光停留的方向,是一张黑色的傩面,是她原本房间里的,慧通觉得这面具似乎有些眼熟,带走她时便顺便拿了过来,还没仔细研究,姜真就醒了。
他顿了顿,想找个应付她的说法。
姜真却说道:“我想看看。”
慧通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只能披上衣服拿给了她,面具他已经事先看过,只是一张普通的傩面,上面没有灵气,也没有仙力,应当不会影响她。
姜真接过面具,凝视了片刻,与面具上的眼睛对视时,头又泛起钝痛。
她并不知道,身旁的人目光落在她脸上,凝固了许久。
慧通不想让她再将注意力放在面具上,轻声咳嗽,封离处理完唐姝和凤凰真血就会回来,他却因为姜真的懵懂而冒出些异样的情绪。
他享受着作为“封离”和她相处的时间,但其实是瞧不上封离的。
愚蠢、懦弱、胆怯、犹豫。
封离虽然继承了他身为帝君的全部力量,却没有继承他下凡渡劫前的任何记忆。
也就是说,无论封离是飞升还是回归帝位,灵魂都只是淼淼人间里,封家那个受苦受难的天真小少爷。
封离对仙界背后的阴影懵懵不解,也对“帝君”这个身份在下凡渡劫之前经历过什么一无所知。
慧通对他的儿女情长嗤之以鼻,但好处是,这也让他变得更好操控,姜真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情绪。
她……很有价值,无论是对封离来说,还是对他。
姜真将面具随手放在一边,回过神,视线望向他,认真听他说话:“怎么了?”
慧通靠近她,低眸看着她,金红色的眼眸里含着促狭的笑意。
他俯身凑近,冰冷的气息拂过她脸颊,姜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点。
明明鼻端只有浓烈的麝香气息,她却好像嗅到了一丝死亡的腐烂味道。
仿佛浸泡在深水中的骨头,剥离血肉后的艰涩气味。
姜真忍不住颤抖着,慢慢靠在床上,慧通却像狩猎者一般,双眸的金色亮得出奇,满是兴奋。
“阿真。”他靠得越来越近,修长的手指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玩味地开口:“你喜欢我吗?”
姜真懵了一瞬,脑海瞬间混乱,他的话就像打开她脑海某个机关的钥匙,在他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她仿佛被凌空一击,不受控制地望向他的眼睛。
“我……”姜真哽咽了一下,手旁的面具颤动,打断了她的声音。
她和男人同时望向手旁的面具,她面前的‘封离’面色顿时冷凝了下来,想要触碰她的指尖,逐渐被迫显露出一截恐怖的白骨。
可怜
姜真被蛊惑的双眼瞬间清明, 她定睛一看,面前竟然是半张腐烂到露出白骨的脸。
她心头一颤,吓得血都凭空冷了几分,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不知道如何反应。
那白骨上挂着的血肉像是被什么东西灼烧着一般, 慢慢焚化,男人声音嘶哑,带着讥讽的笑意:“真是有本事——”
隔着天地屏障,世间万物的法则,手居然还能伸得这么长。
——持清!!!
慧通堪堪捂住侧脸, 挡住那狰狞暴露的白骨,但焚烧剧烈, 很快就已经到了挡不住的程度, 几乎全都袒露在姜真脸前。
他眼神慢慢沉下来, 瞳孔宛如冰冷的宝石, 镶嵌在白骨之间, 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他索性放下手, 残忍地看向姜真,指尖挑过姜真的皮肤, 阴冷开口:“真可怜啊。”
无论是被他缠上,还是被持清缠上, 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她从被祂们注视的那一刻,就注定逃不掉了。
姜真额头滚烫, 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气息不匀地喘着气。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她颤抖着抬起手。
就在她触碰到白骨的那一刻, 面前的身影化作一缕尘埃,霎时消失不见。
姜真靠在床上,嘴唇微微颤抖。
她放在床铺上的手,摩挲着摸到了身旁的面具,下意识地拿了起来。
刚刚是它在颤抖吧?
是因为它?
姜真眼神涣散地落在手里的面具上,跌跌撞撞站起来,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无论她怎么努力保持冷静,恐惧都不断充斥着她的脑海。
她的掌心已经渗出了冷汗,抓在手里的面具,有着超乎一般面具的沉重。
姜真头脑一片混乱,好一会儿,才举起手中的面具,惊疑不定地看向它。
模糊的视线里,面具仿佛活过来一般,狰狞的面具上,一双瞳孔和她直直对上!
姜真无声张嘴。
她颤抖着拿着这张面具,看着面具上的眼睛逐渐裂开,鲜红的瞳孔之中,挤出密密麻麻的银白复眼,滚圆的眼珠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这一幕叫姜真差点当场裂开。
凝固般的死寂足足维持了一炷香的时间,姜真紧绷着的最后一道防线被眼前恐怖而怪异的景象瞬间击溃,她本来就处在混乱的头痛之中,此时更是惊恐到了极致,全然崩溃。
她整个人欶欶发抖,手上一松,面具掉在了地上,在脆响中碎成了数瓣,过了许久,她才展开自己的手掌,轻轻呜咽了一声。
模糊的、崩溃的边缘,姜真隐隐看见有人靠近她,声音沉静地安抚着她。
她朝门口望过去。
刚刚血肉褪去,白骨散尽的封离,又站在她面前,神情沉肃地抓住她的手,口型一张一合,似乎是在问她怎么弄碎了面具,伤到了没有。
她神情呆滞,任由封离抓住她的手,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苏醒,又再次坠落。
——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直到现在才醒。
这个梦,长到她忘却了太多东西。
姜真抽泣了一声,心头仿佛还残余着被生生剥出心头血的痛苦,她在梦里明明是昏过去的,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却都实实在在地灌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听见头顶盘旋的,如同吟唱般的鸟鸣,才突然惊醒——这不是梦。
她下半身沉在水中,上身被什么东西托举露出水面。
水流包裹着她,像是卧在母亲的怀抱里,她吃力地睁开眼,望见了头顶一望无际的穹顶,头顶盘旋着白鹄的身影。
一如既往,永恒不变,她望着辽阔的星空,无声落下眼泪。
她怎么会在瑶池?
姜真晕过去之前的记忆,还停留在王宫之中,姜庭绝望又疯狂的神情上。
她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告而别过一次,自封离和慧通出现在她房间后,她就在人间失去了消息,直到再次出现在仙界。
姜真不敢去细想,姜庭找了她多久。
不管怎样,她昏过去之前都还在人间,如今却直接出现在了仙庭。
她微微睁大双目,周围的景象被她一扫而过,她差不多已经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情况。
她没在水里的身体,被一根根洁白的,如同骨刺一般的东西缠绕着,托举在水面之上。
骨刺贴合在她的身上,其实并不难受,但是这样实在很奇怪,她没入水中,像是一座没有生机的雕像。
除了持清,她想不到第二个会做这种事的人,但醒来没看见他的人影,她心中奇怪。
她已经习惯了被他紧紧缠绕着,细想起来还有些可怕。
姜真拨开周围的骨刺,还坐在上面,没有跳下去,因为她现在正身处瑶池的正中央,从这上面落下去,很有可能就直接坠进池底了。
她微微抬头,白鹄落在她指尖,她轻声说道:“持清呢?”
白鹄用喙蹭了蹭她的指腹,随即散去,她一怔,感受到冰冷的池水顺着波动拍打她的小腿,有什么湿滑的东西缠绕着她的脚踝。
她轻轻蹙眉,以她没入水中的腿为中心,水流渐渐往四周漾开。
黏腻湿滑的触感,千丝万缕,缠绕在她腿上,犹如她曾经在人间做的无数场噩梦,随之而来的恐惧感让她脑子一片空白。
——哪怕她已经猜到了祂是谁。
重合在一起的感官,令周围都模糊不清,她几乎无法辨别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冰冷的气息自下而上,拂过她的小腿,可她的身体却是滚烫的。
水面上浮动着一圈昏暗的光。
柔软潮湿的发丝从水底蔓延开来,缠绕住她,水里的人慢慢抬起脸。
那是一张她熟悉的,漂亮到令人窒息的美丽面容,从水里浮出,发丝顺着水的流向,迟缓地缠绕着垂落在水中,仿佛一张密结的网。
他一直是闭着眼睛的,美艳的、诡异的脸,像是一张不属于人世间的面具。
姜真颤抖着,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脸上,寺二耳弍五9幺四七,脑海里骤然闪过曾经把她吓到高热不退的面具的诡异变化,挤出的密密麻麻的眼睛,那样诡异而血腥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姜真冷静下来,轻轻喊他:“持清。”
他阖着眼睛,轻柔地靠在她的腿上,光华流转的长发,倾泻而下,她几乎看不见其他东西。
“别害怕。”他的下巴靠在她腿内侧的皮肤上,冰凉的呼吸缓缓渗入她的皮肤,激起她一片颤抖:“不要害怕我。”
姜真垂下头,轻轻搂住他的脖颈,在没入水下无人能看见的地方,她被缠绕过的小腿上,满是刺目显眼的红痕。
刺痛的感觉从腿心蔓延,湿滑的液体转瞬融进冰冷的池水之中,姜真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痉挛。
持清冰冷的,仿佛死物一般的手,祈求般勾住她的脖子,指尖轻轻地剐蹭着她耳根的软肉,如同鬼魅一样的声音缠在她耳边:“他让你痛苦,你离开我的意义又是什么?”
姜真张开唇,又蹙着眉下沉,她的发丝和他的交缠在一起,拂在脸上,有些微微的痒意。
姜真闭上眼睛,不知道如何去解释。
她被封离种了情魄,迷昏了脑子——但她再清楚不过自己,即便封离没有给她种下情魄,她也不可能和持清在一起。
任何超出人间认知的东西,对她来说都只是天方异谈的话本而已,她或许会有一瞬间心动,但如果不是因为在仙界的种种经历,她绝对不可能考虑情爱。
持清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他知道她的恐惧。
他在人间时,给她展示的,一闪而过的记忆,就是他通过面具看到的她痛苦的脸。
祂亲眼看着她因为自己露出崩溃的神情,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姜真面前显露出过真正的眼睛。
可她当时并不全是因为他而害怕。
——她已经因为被强行改变的自己,濒临崩溃。
姜真贴着他的额头,缓慢地滑下,蜻蜓点水般吻在他的眼睛上,像一个无言的道歉。
“我不怕的。”她声音还带着颤音,即使知道他睁开眼之后会有多么恐怖,她还是慢慢地、坚定地说道:“我不怕的。”
持清搂着她脖颈的手臂缓缓收紧,温柔地环抱着她,纤长削瘦的手指灵活穿过她的头发,被他抚摸过的地方,都泛起微微的颤栗。
他血色薄淡的唇微微张开,落在她的唇上。
姜真无措地攀着持清的头发,把他扯得微微偏过头,他也不生气,嘴角保持着上扬的弧度,更加紧密地缠住她,非人感更甚。
他如同黏腻的液体,温柔地绞死在她身上,舌尖探入姜真的唇舌,不像亲吻,反倒像某种索取,轻轻地含着她的舌尖,贪婪地吮吸。
姜真眼底还存着未消的惊愕,他却已经不满足于浅尝辄止,辗转反复中的温度冷得她舌尖发麻,可他的唇瓣却还是渴求地、反复落在她唇上。
她被冻得发昏的脑子逐渐地察觉出些不对,细长分叉的舌尖带着细密的勾子,划破了她口中表层的肌肤,腥甜的血混着涎液从她唇角滑落,又被他轻轻舔掉,在她唇角留下透明的水液。
她的长发纠缠在他的指尖,他张开唇,若隐若现的唇缝间,透出猩红的舌尖。
“不要。”他重新贴上姜真的唇瓣,蛇信勾着她的舌头,狂热地分开她的唇,不让她合拢,若有若无的空渺声音,无比清晰地飘荡在她耳边:“离开我。”
他睁开眼,湿漉的眼睫下,鲜红的瞳孔中,还有极小的,银白色的瞳孔,静静地看着她。
姜真眼皮颤了颤,陷进持清发丝的手指近乎痉挛,颤抖得厉害。
她和持清的双眼对视着,一股彻底的寒意,不可遏制地从骨髓深处冒起来。
初见
垂落在面庞的发丝, 柔软、潮湿地缠绕着她,对于害怕的人来说,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冰冷的呼吸吹在她脖颈上, 敏感的肌肤冒出细小的疙瘩。
头皮发麻的恐惧和催化崩溃的快感, 全部转化为了某种不可言状的梦幻——在瞬间爆发。
缠绵的微凉的唇, 哄着她含吮厮磨,濒临崩溃的呼吸节奏,让姜真产生了某种模糊的幻觉。
姜真紧紧地抓着他的头发,心跳若擂鼓,唇间的声音被隐晦的水声遮盖,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够了。”
他反反复复地吻过她每一处皮肤,最终才缓缓离开她的唇瓣, 仰头亲了亲她的侧脸。
“你记起来了吗?”
她闭上眼睛, 深深喘了一口气, 持清的声音游走在她耳边, 温柔、低沉、平和, 与他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诡异双眼截然不同, 原本仙气飘飘的瑶池,如今都被他衬出了几分阴森恐怖。
见姜真一直不说话, 持清伏在她腿间,手指勾住她的头发, 轻轻摇晃。
姜真抓住他的手,他的手骨感修长,指尖微微呈尖利状, 还保留着一丝野性, 她再转头看向他,持清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 如同初见时一般,只剩下一片空寂的灰。
“我记起来了。”姜真看见了他瞳孔中倒映的自己,却连自己也分辨不出,她现在怀着怎样的复杂情绪了:“我在天央台,不是第一次见你。”
她早在初入仙界时,就已经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伏虺的模样,可她已经全然不记得他是谁。
持清以为她只是害怕祂不可名状的本体,特意幻化成了她熟悉的模样,可再见时,她眼里却只剩下陌生的情绪。
姜真看到了那个蒙着眼睛,青丝垂落,长袍飘逸的人,心里冒出一丝她说不上来感觉——仙界也有瞎子么?都说摒弃凡体,才可飞升成仙,仙界怎么还会有这样看上去病弱的人。
她脚步停顿,又下意识地抗拒,仿佛再看见他,就会陷入什么不可挽回的境地。
刚回仙界的封离,正忙得焦头烂额,整个仙界的仙君神官们,也都行色匆匆的,少有他这样闲散的人。
姜真和他擦身而过时,他回首看过来,眼睛上还是蒙着布的。
他问她:“你喜欢他吗?”
姜真在仙界第一次被人主动搭话,有心回他,但他一开口,姜真又觉得他或许只是认错人了:“他,谁?”
他转过身来,明明看不见他的眼睛,姜真又仿佛在被什么东西注视着一般,打了个寒战。
他靠近她时,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停住脚步,不知道在想什么,自言自语般开口:“你将血送给了他,又跟他来到仙界,是因为喜欢吗?”
这些话里,姜真只听懂了“跟他来仙界”,那这句话指的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她神情有些奇怪:“当然……是因为喜欢。”
她喜欢封离,才会想要和他在一起。
可是她的心,为什么又酸又涨,难受得仿佛快要吐出来——也是因为喜欢吗?
她不明白。
那人的身影踏出,就消散在了有些灰暗的光线里,好像她的一场错觉,她从来不敢想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意识抗拒她的联想。
姜真低着脑袋,挨靠在他额头上,她突然想起了,她离开仙界之前,那个和他还没有完成的交易。
持清交给她隐匿的法诀,作为交换,却只想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上封离,他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问出这个问题。
九年的时间,不够他忘记一个凡人吗?
“那个问题……”姜真阖上眼:“我现在能回答你了。”
持清从水中抬手,捧住她的脸,指尖摁在她唇上,声音轻渺:“可我不想听。”
“我从来,就不想听,不管是封离……还是他。”持清眼睛微眯,温和的神情中,透出几分欲壑的豁口,从这点点微末的细节中,姜真才能窥见一丝祂掩饰的占有欲:“不要去喜欢任何人了,喜欢我。”
他嫉妒着一切能靠近她的东西,觊觎着她对任何事物露出的笑意,祂想缠绕着她,将她和自己一起锁在瑶池之下,共同腐烂。
不要和其他人交流、不要和其他人触碰,这个世上给她带来的苦难和伤害何其之多,为何不能沉睡在他的怀抱之中,做他的珍宝?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害怕姜真的哭泣。
害怕她的厌恶。
害怕她陌生的神情。
所以他什么也不能做。
让她哭泣的人一定会走向腐烂的结局,而他要和姜真永世纠缠,再也不分开。
“你说……我不懂什么是爱人。”持清抱着她,冰冷修长的手指触碰上她的唇瓣,像是抚摸着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带着微微的颤抖:“但我也不懂怜悯。”
祂孕育着这个世界的死亡、毁灭、重生,所有诞生于这个世上的事物,对他而言,都是即将回归混沌的尘土,从无悲悯之说。
他抚摸着姜真跳动的眼皮,重复着对他来说漫长而短暂的时间里,他重复过千百万次的凝视——只不过这一次,他终于从深渊之中,睁开双眼。
他的时间因永生而漫长,又因为她而短暂。
她注视他时,他的“生命”才是流动的。
“在明白什么是爱之前。”他专注得仿佛眼里只能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而事实上,姜真在他灰色的眼眸里,也只看到了她自己:“我就已经在爱你了,宝宝。”
他的手在她脊背上滑动,像是抚摸着心爱的宝物,如同温柔的幻床,姜真乖顺地躺在他怀里,神情逐渐放松下来。
她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水潭中,持清没入水中的影子,偶尔因为平静露出些清晰的轮廓,无数条黑色的锁链,从他的身下狰狞的蛇尾穿过,牢牢往下延伸,破开皮肉后钻出的血,瞬间融合进池水之中。
持清恍然未觉,长发在水中晃动,遮盖住她的视线,他微微笑起来,胸膛和手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因为他缠紧的动作,更多的血团消散在了水中。
姜真垂下眼睫,整颗心,缓缓地揪了起来。
——
“你就是被他的美色迷惑了!”天道严肃地对着她说道:“我真是看错你了。”
姜真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用手盖住自己的耳朵,根本不吃它这套:“那你从一开始就看错了。”
天道痛心疾首:“你怎么可以亲他!”
它有神智以来,最记恨的人就是持清,天道虽然一直知道持清对她心怀不轨,但是姜真亲他就不一样了,那是背叛它!
姜真也烦了,本来在瑶池里和持清胡闹了一通,她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还不知怎么被天道看个正着。
她坐起身,拿枕头噗噗噗地拍它:“少管我!”
天道被她打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嘴里叽里咕噜地骂她:“等我力量恢复了,一定要用天雷劈死你们这对奸——夫——!”
它的话还没有说完,骤然转弯,尖叫的声音被姜真压在了被子下。
天道闷闷的声音隔着厚厚叠叠的被子传出来:“我看你是被那个谁迷得神魂颠倒,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现在就在仙界,你为什么不去找封离……”
姜真想了想,表情严肃起来:“我当然会去杀了他。”
不仅是他,还有慧通。
姜真至今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似乎也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封离这么多疑的人,为什么会这样放心慧通?
封离多疑,若要说最相信的人,无非是他自己。
他们真的会是一个人吗?姜真起身,坐在镜子前,无视天道的碎碎念,抚着脸静静沉思。
天外天之中,完全就是一个精心为她打造的小房间,衣物,饰品一应俱全,琳琅满目。
这里过于精致,实在不像一时随心之物,姜真忍不住怀疑,持清是怀着怎样的恶趣味,来布置一个精巧的、并没有人居住的洞府。
她背上一寒……真恐怖,他不会一直在等着她有一天向他求救,然后光明正大地把她带走吧。
姜真对穿着实在没有什么精细的要求,随意套了一件枣色边的白氅,想了想,又拿起桌上的珠玉耳坠——好歹也是件仙器。
她还没有脱去凡胎的意识,仍然保持着人间朴素的观念,多一件仙器就是多一件防身的武器,但真到了仙君之上的境界,实际已经不太需要什么防身的器具。
天道嘲笑她:“封离一剑能刺穿三个你。”
姜真冷声怼回去:“那你可要小心点,别顺带被封离一起砍死了。”
天道声音戛然而止。
冰冷的手指捏了捏她花瓣似的耳垂,珠玉在那人手指间晃来晃去,持清温柔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时,她早就已经感受到了他身体散发出来的,危险的温度。
持清轻轻捏着她的耳垂,眼眸微眯,轻轻靠近她,温柔又耐心地落在她唇瓣上,眸色渐深。
姜真还是比较习惯现在的他,至少看上去更像她的同类,唇齿间不会冒出利齿,也不会用和软刀子一样的蛇信一直顶到她喉舌,直到她崩溃地哭出来。
即便有些异样的感觉……
——姜真现在就已经感受到那如影随形的冷缠之感爬上了她的手背,而持清捧着她的脸,眉目间漾满温柔的神情,看上去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如果,禁锢着她的手,不要那么紧就更好了。
他又微微低头在她耳边亲了一下,异常温柔地用唇瓣摩挲起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若无其事地开口:“在聊什么?”
姜真想了想,她刚刚,是不是提了一句封离来着。
三尸
“我说了什么?”姜真和他装傻。
持清眼里带着纵容的, 洞悉一切的笑意,顺着她的话说道:“是我听错了,你什么也没有说。”
天道早就没出息地滚进了她的身体里, 持清随手将天道扯出来, 丢出了天外天, 姜真心虚地推开他,想跟着一起出去。
他也不许她走,将她圈在怀里,下巴压在她头顶上,漂亮的手指轻轻拢住她脊背, 正好像一个血肉构成的笼子。
姜真蜷缩着身体,倚靠在他怀里, 持清手指拨弄着她的头发, 低着头在她脸上厮磨, 似乎还想凑过来亲亲她的耳朵尖, 被她眼疾手快捂住嘴。
持清抬手, 眉眼温顺地哄诱她:“我只是想……碰碰你, 宝宝。”
你碰的还不够多吗?姜真腹诽。
他的指尖触碰到的皮肉,几乎没有哪块没被他吮吸过, 姜真皮肤白皙,痕迹更为明显, 全都泛着淡淡的、不自然的红色。
姜真抓住他的手,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也许持清知道慧通到底是谁,这仙界的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慧通并不存在。”
听了她的问题, 持清眼里情绪淡漠,摸了摸她的头发:“存在的只有‘封离’。”
“不存在?”
“慧, 代表智慧;通,意味着能够穿越一切事物的本质,这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偈号。”持清轻声说道:“他也许想洞悉世间万物的真相,但这不可能。”
“所以,他究竟是什么呢?”
姜真声音有些闷,持清看着她,眼里浮动着细碎的光。
人有上、中、下三个丹田,名为“三尸”,三尸统领贪、痴、嗔,人体内种种的恶念。
从上古时期的修士,就开始以治“三尸”为要务,通过斩去三尸,破除执念,断绝情欲,达到神静清明的境界。
就像人的欲望从来无法斩草除根,被斩除的三尸,并不会完全消散,而是游走在这世间,成为无所依附的邪鬼。
“越是追求恬淡无欲的境界,越是无法破除执念。”持清揽着她的头发,声音浅淡:“三尸只会与他共存,因为他们是一体的。”
封离诞生于仙庭,从瑶池中,凝天地气运结而成,可以说是出生在一览无余的光明中,从睁眼的那刻起,就未曾尝试过失败的滋味。
生杀予夺都在他一念之间,对他来说,便没有什么更珍贵的东西——挡在他面前的,唯有瑶池里那个不可言说的,生为本源的存在。
他开始追求更强大的力量,只为挣脱‘母神’的束缚。
“他觉得,只要斩去三尸,他就能褪去情欲,突破到新的境界。”持清慢吞吞地说道,这些,他都是清楚的,他甚至知道封离这么做,是为了杀了他,他不在乎。
斩去三尸之后,封离的欲念确实平静明晰,在天道的指引下,他投身下凡渡劫,成为了人间封家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本该在人间经历种种苦难,最后彻悟,恢复身为帝君的记忆,掌管仙庭。
但人间,还停留着一只邪鬼。
慧通就是他的欲望、他的恶念,他自己。
前世方佳伶身死,天道吸取教训,一直想让持清帮忙解决封离的三尸,持清却认为,如果他连自己的恶欲都无法抵抗,或许本来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恶欲不会因为外物而消散,即使杀了一个慧通,也会源源不断生出新的恶欲,周而复始,没有穷尽。
天道因此耿耿于怀。
封离因为慧通的插手,强行提前渡劫,只继承了下凡前的半数力量,却没有恢复下凡之前的记忆,要想得到想要的东西,只能和慧通合作——这正是慧通想要的、一手策划的结果。
“那你呢?”
姜真偏过头看着他,茸茸的领子衬在她脸旁,多出了几分血色,持清望着她恍神,指尖反复触碰着她的脸庞,细致入微的抚摸里融进隐秘的欲望。
从上古注视至今的你,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只是瑶池中一具残缺的骸骨。”持清的指尖顺着她温热的脸颊向下划过,姜真的呼吸微微重了一些,肌肤上划过的触感明明比冰石还要冷硬,却又灼热异常:“你希望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那我希望。”姜真伸出了一根食指,抵在他唇上,被他含进去一点,湿润而奇妙的感觉转瞬间从指尖传到了心脏,她好像能从指尖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你什么都不要做。”
九州下深埋的脊骨。
瑶池中重重缠绕的锁链。
越强大的,越是被束缚,这才是天地之间真正永恒的法则。
她不知道持清为了她承担了什么样的代价,但从现在开始,她不想再让他的身上添任何一根枷锁。
“不要我的力量吗?”持清柔软的头发缠绕在她的脸上,吻落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额头、唇瓣、眼睛、脖颈,从上到下,反反复复,姜真甚至能感觉到他冰冷的,五官的弧度。持清挺直的鼻梁,陷进软肉,沾上暧昧的水色:“……现在的你,想要的是什么?”
所有交错的思绪慢慢收回,姜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往名为持清的深渊坠落,但巨大的悲伤和恻隐,让她清醒着原谅了一切。
她想做结束这一切的人。
——
仙界好像又乱了起来,瑶池像一片世外之地,外头的风波无法波及,姜真只有走出去,才能切实地感受到变化。
自从第一次切实地亲吻她之后,持清就像病态地占有着孩子的母亲,缠绵无尽的柔情与爱怜都缠绵在她身上,亲吻索取着潮湿甜蜜的液体,不愿意让她离开半步。
姜真觉得,她如果再这样纵容下去,持清总有一天会把她吃进肚子里。
她如今已经不算凡人了,即便不能修炼,身体里的浑浊也渐渐被洗净,她像一缕幽魂一样,融在仙界里,无人发现。
仙庭的人似乎少了很多,平日歌舞升平的仙庭,也显出几分冷意——封离并不在仙庭,姜真现在拥有一半天道气运,和她神魂相连的天道也恢复了一些力量,能感觉到封离大体的气息了。
这里仿佛眨眼之间,就遭遇大变,姜真疑心是封离做了什么,可无人能让她问询。
一路走过来,除了身份低危的神官侍女,竟然没有半个熟悉的影子。
她在天命阁前,看见了一株熟悉的野花,暗红色的花瓣如同火焰,在一堆灵草中,格格不入,生怕别人看不见她的异常。
她沉默片刻,喊了她一声:“垚英。”
金灯花抖了抖,变成了一个头发蓬松的少女,扑进她怀里:“我在做梦吗?”
姜真拍了拍她,本想让她冷静些,看到她鼻涕眼泪一脸的模样,又犹豫了:“你没在做梦,这是怎么了?”
唐姝被凤凰一族带走,她宫里的花神侍女,本该被仙官遣散重新分到新的工作,她为何又变回原身,杵在一堆灵草中装死?
“我不想待在仙界了,这里活多压力又大,一个个仙君根本不把我当人……虽然我本来也不是人。”垚英满脸彷徨,目光落在姜真脸上,又很奇怪:“你真的是姜真吗?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果然还是在做梦吧。”
姜真蹲下来,坐在她旁边,耐心听她说话:“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他们都说。”垚英眼珠子转了转,声音犹豫了一下:“你和封离帝君的未婚妻私奔了。”
当时方佳伶跑得虽然低调,但这事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封离掘地三尺,又不是为了找方佳伶,神官们之间七嘴八张,自然流传出一些谣言。
无论怎么解释,好像都有些奇怪,因为这则谣言从事实上来看,没有问题,她确实和方佳伶一起走了,只不过——不是私奔。
姜真无奈:“我有事要找封离,所以回来了。”
“他现在不在。”垚英消息还是灵通的,挨着她窃窃私语:“他……他可恐怖了。我觉得他想灭了九州……”
她不敢真的给封离断定,于是犹犹豫豫地在前面加上了‘我觉得’:“你之前不在仙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都说青鸾族的少族长对帝君怀恨在心,和他人联合,要加害帝君,封离帝君……就当着九州长老的面,杀了青鸾族那位……玄鸿仙君。”
到底是见过的人,和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中虚缈的形象不同,垚英知道看见过玄鸿鲜活的样子,即便印象不大好,也从没想过他就会这样轻易地死在帝君手中。
她并非全然同情玄鸿的死亡,而在随时降临的恐惧中,感受到了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哀。
本以为脱胎换骨,飞升成神,会是她不受拘束遨游仙界的开始,可是这仙界,似乎比她在人间时,还要可怕、还要弱肉强食一些。
姜真拍了拍她的手,脸上神色难辨:“他并不是要杀了玄鸿,而是要激起青鸾族之怒,使他的军队师出有名。”
她只是说了两句,姜真就全然明白过来,无声叹息。
垚英小声地说道:“他现在就在焦狱洲,听说……焦狱州很快就要覆灭了,那里是妖族的本源之地。”
在顷刻改变的局面中,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某些不对劲,垚英瑟缩在花圃中,希望能找到办法躲避即将降临的灾难。
封离手持焦狱州的血脉至宝,焦狱州如果被他覆灭,其他八州又该面临怎样的境地?
她惶惶看向姜真,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在她不大的小花脑袋里,姜真就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她缓缓转过来,看见姜真脸上的温柔逐渐消散,神情冰结沉郁,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冰冷。
她说道:“我总觉得……帝君的目的,不止一个焦狱州。”
但其他八州,至今袖手旁观,不曾伸以援手,以封离为首的仙庭之军,如今在焦狱州中屠戮,仙庭的仙君,也皆是支持的,他们觉得仙庭是仙界的中心,理应鼎立于九州之上。
她不想这样,但她只是个小小的花神,又能做些什么呢?除了姜真,甚至没有人会认真听她说话。
“仙界大乱,生灵涂炭。”姜真仿佛自嘲般说道:“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吗?”
唐姝已经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焦狱州在凤凰一族的领导下,也隐隐和仙庭决裂,封离最后做下的决定,不是放弃,而是强行掠夺。
姜真猜测,他既然能这么做,说明他的力量已经恢复了大半——或许有慧通的功劳,其余八州还在观望,是因为封离身上的气运还在,他们不愿做先动手的出头鸟。
如果他要的是凤凰一族的气运,没必要毁灭焦狱州,焦狱州现在面临覆灭,说明——封离真正想要的,是支撑焦狱州的,持清的骸骨。
姜真思考片刻,才缓缓开口:“你知道……溪客在哪里吗?”
地狱
溪客在桃园里睡觉, 姜真找到他时,他眉宇间并没有平日里的闲散,反而弥漫着风尘与疲惫。
看到她时, 溪客微微一僵。
姜真拨开枝丫, 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些血色, 但仍然不像康健的模样,眼下泛着青黑:“溪客仙君。”
溪客躺在树下,随意摆了摆手,勉强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意蕴复杂:“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姜真言语客气:“封离都走了,你还守在桃园里。”
他也知道封离要做什么, 不愿惹上事端, 想要明哲保身, 这才低调地隐在桃园里。
溪客讪笑, 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姜姑娘回到仙界, 不与帝君叙旧, 反而先来找在下呢。”
姜真声音平静:“他若是在仙界,我也不必来找你了。”
溪客勾了勾唇, 压着声音,委婉道:“以姜姑娘现在的实力, 怕是不需要我来帮什么忙了吧。”
以仙界的时间观念来说,他和姜真上次见面,也不过隔了短短的几个瞬间, 但她身上气息已经完全不同。
仍旧是那张漂亮的、温柔的脸, 如今却脱去凡骨,气运加身, 但无论何时,她都这样平静,她的强大仿佛不仅源于她拥有什么力量。
溪客初见她时,她或许没有悍然的性格,强横的力量,和封离相比,她就像一汪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平静水面,可就是这样柔弱的她,有着远超任何人的坚定内心。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她都能坚韧地往前走,溪客对于她这点,自叹弗如。
“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姜真娓娓道来:“仙君可以拒绝。”
“好吧。”溪客掻了掻脸:“姜姑娘既然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姜真朝他微微一笑:“请你带我去焦狱州。”
仙庭和九州之间,并不能随意穿梭,姜真也不识得路,不知道封离的计划。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姜真想到了一个,一定知道封离去向,也一定知道焦狱州方向的人,那就是溪客。
溪客虽然常常被封离责罚,但实力和性格使然,一定会被封离留在仙庭,以作保险。
姜真找他,还有一个原因。
她记得溪客和玄鸿,似乎很熟稔,她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溪客不会拒绝帮她这个忙。
溪客的笑意逐渐转为苦笑:“你这是何必呢?好不容易从中脱身,为何又要重新走入火海。”
姜真神情微变:“他会毁了九州。”
“是,”溪客声音仍是懒懒的:“帝君欲灭九州,整合仙庭,届时仙界会像人间一样,只留下一个最强大的北燕,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人间还是那个人间,封离就算屠了九州,也不会动你的。”
“姜姑娘。”溪客说道:“恕我直言,帝君亲领仙君数万,这并不是你与帝君对峙的最佳时机,现在连其余的仙州都不曾施以援手,你又何必将自己置于险境?”
“现在的焦狱州。”溪客轻抚着自己手中的水旦天华,语气犹豫,似乎在斟酌着用词,好一会才说道:“形如人间地狱。”
姜真坦然自若地站在他面前,如同一阵透澈的风,微微地笑起来。
“还请仙君,帮我一个忙。”
溪客看着她,突然熄声。
他站起来,望向枝头寂然不动的白鹄,有意打趣:“它也要去吗?”
姜真抬眼,白鹄飞到她手上,轻轻□□着她抚摸它脑袋的手心,她摇了摇头。
溪客露出笑容,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姜姑娘,恕我冒昧,你为何不请求尊君,帮你杀了他?”
她虽然身负气运,但和封离对上,胜负仍未可知——尊君便不一样了,那可是……她和瑶池中那位,明明牵连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溪客想,即使杀掉封离会影响天道,姜真若是真的恳求,那位也绝对会做的。
姜真直视着他的眼睛,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情绪,也没有不耐的意思:“这是我和封离的事。”
“我不需要他再为我做什么了。”姜真抚摸着怀着白鹄:“我已经……可以面对这一切了。”
姜真也不想持清再为任何事,缠上不该有的因果,不值得。
她和封离之间的恩怨,就让她自己来斩结。
“我会让张隙守住瑶池。”姜真神情中流露出某种淡然的威严,沉稳而冷静,在情意退却之后,她的面容只余下一派从容:“溪客仙君,我知道封离离开仙界之后,将仙庭一半的事务都交由你裁决,请你,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
溪客也不想再猜测她是怎么知道的了,他这时对姜真在人间的身份,才有了更深的实感,听闻人间北燕那位人皇,便是在她的教导中长大的,想必她的果决和冷酷,都深深隐藏在那张柔弱的外表之下。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三思。”溪客微微俯身,将手放在胸口,对她悠然行了一礼:“你一个人,要怎么制住仙庭之军的脚步呢?”
“我从未觉得凭借自己能够对抗所有人。”姜真拍了拍黏在她手中不肯离开的白鹄,让它飞去一边,从怀中取出一颗光华流转的珠子:“九州应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焦狱州的上空盘旋着死亡与恐惧,姜真仰头看着她从未见过的,如同火烧般的乌红色的天空,重重闭上双眼。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眼眸中已经倒映出了跳跃的火焰,她深呼吸一口气,想要忽略四周此起彼伏的绝望嚎叫。
她手中捧着一盅水,里头浸泡着的鲛珠,出奇地沉默,或许是想到了前世方氏被灭族的惨烈景象。
溪客只能帮她到焦狱州为止,他擅长审时度势,绝不会明确地站在谁这一边,姜真也需要他做到这里就够了。
成群的妖兽从她头顶飞过,发出惨烈的嚎叫,听上去就像是哭泣。
生命的结束,家园的坍塌,放在任何时候,似乎都是一样的痛楚。
水珠从她手心拱起,化作一条小鱼,鱼头朝上,对她脸上喷了一口水。
姜真瞪他:“这里本来就没什么水,别浪费了。”
鱼头口吐人言,语带不屑:“焦狱州本来不是这样的,这里原本比诸敝州漂亮多了,到处都是河流草木。”
姜真看了看地面,上面蜿蜒着火红的岩浆,干裂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哪有他说的什么河流草木。
小鱼在她手里拱来拱去,鱼头摇晃:“都说了这里原本不是这样的,和诸敝州一样,这里也被罡气影响了。”
姜真将手合拢,阻止他跳来跳去的动作:“是是,你真是见多识广。”
上次见到这么浓厚的罡气,还是在诸敝州的天裂附近,这里变化如此之大,说明……焦狱州内的骸骨,封印已经被破坏了。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如果封离得到了骸骨的力量,焦狱州可不会有第二个方佳伶来重塑基石,到时候……整个焦狱州都会覆灭的。
况且——
姜真心里隐隐升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如果封离得到了持清的骸骨,那么也可以反过来剥夺她身上的气运。
方佳伶的声音隔着她的手,闷闷地传出来:“这里罡气这么浓厚,骸骨多半就在附近,那家伙估计也离得不远。”
“知道了。”姜真说道:“你没事吗?”
“只要有水,我就没事。”方佳伶恹恹道:“有点缺水,你给我弄点。”
他非要跟着她来看焦狱州,姜真想他生在诸敝州,对九州应该有所了解,好歹能派上用场,不知他是不是在诸敝州里关的时间太长憋坏了,总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没说两句就朝她扬水。
姜真早说过让他少浪费水,如今盅中的水只剩下一半。
她故意道:“我有口水。”
方佳伶气急,不理她了。
她将水盅收起,黑色与红色交织在焦狱州的大地之上,妖族的血液似乎比一般人的血更加鲜艳,滚烫的鲜血像是河流一样蔓延在地表上,凄惨诡艳。
姜真鼻端蔓延着一股焦土的味道,往前走时听到了骨肉撕裂开的声音,她往那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了一地的尸体。
那些尸体和血肉残肢堆在一起,像是草芥一般堆在地上,有人形的,也有鸟雀兽状的,姜真走近,才看见里头还站着些人,来来往往,佝偻着身子,似乎在整理同族的遗体。
在朝不保夕、横尸遍野的地方,他们居然没有离开保命,而是选择了回来收殓族人的遗体,妖族果然如同传说中一般重视族系、异常护短。
姜真走到血泊中,意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表情依旧肃穆,如今的衣着却并不严整,满身狼狈,被族人拥护在其中,怀中抱着襁褓。
看见姜真走近,周围的凤凰族人耳朵竖起,眼底皆闪烁着警惕的光,身体绷得紧紧的,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仿佛走过来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甚至有小一些的,羽毛未蜕的孩子,对着她威胁地哈气,微微张开的手掌伸出锋利的爪尖。
被簇拥在中心的人也看见她了,转过身来,在看见她的脸时,微微一怔。
周遭一片寂静,那人对周围族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退下。
他撑起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了过来,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奇怪的襁褓。
姜真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叙旧的好时机,况且她和这位凤凰族的长老之间,并无旧可叙,唯一几次对话,都是争锋相对的讽刺。
这位满脸疲态的长老死死盯着她,下一刻,却一笃拐杖,扑地跪下。
理由
姜真最后一次见到这位长老时, 记忆还停留在他刻薄的话语上。
他对唐姝之事丝毫不知,还反过来指责她不应该勾引封离:“纵己之欲,为祸仙庭, 你还不知悔吗?”
姜真那时是怎么回的?
她说:“这句话, 你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他现在应该已经后悔了。
她面前这位凤凰族的长老, 名为彤金,他也是唯一一位从封离手下逃出来的长老,因此族人都隐隐以他为首。
他跪在姜真面前,其余族人也面面相觑,相继跪下, 姜真心下一惊,忙后退一步:“做什么?”
彤金虽然已经活了几百年有余, 但已经相貌永驻, 还是青年的模样, 姜真对他升不起尊敬感, 更不想受他这一跪。
彤金低首, 手脚还是哆嗦的, 他不曾向任何人屈过膝,可如今不管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谁, 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声音疲惫无力,地上焦烫得厉害, 可他没有感觉,也不在乎:“就当是为我之前的失礼,向你赔罪。”
姜真长睫笼罩之下, 眼神平静:“如果只是为此, 不必下跪。”
彤金示意族人起身,自己仍旧半跪在地上, 远处的阴霾衬见他疲惫又憔悴的面孔,嘴唇都因为长时间的奔波,而泛着淡淡的青黑。
他张了张口,无声无息,过了许久才从漫无目的地出神中回过神来:“恳请姑娘帮忙,将我族后裔带离焦狱州。”
他展开怀中的襁褓,姜真终于看清楚了他这襁褓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掀开的襁褓中露出几个白色的卵状物体,上面还爬着红色的花纹。
她还在奇怪,凤凰族照理说是灵兽,为何会有这样小的婴儿,原来里面装的是几个蛋。
彤金本是极为严肃的人,脸上如今却只余下灰暗的黯然之色:“这是我族最后的血脉,姜姑娘只要愿意将我族血脉带去安全的地方,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出。”
他嘴唇瓮动,眼下两道阴影,带着死气:“若是要我的命,在下也无不从。”
姜真奇怪于他的思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多有得罪。”彤金似是想起了之前在仙界对她的针对,微微移开视线:“死不足惜。”
“我对你的命不感兴趣。”姜真说道。
“还有!”彤金却并不气馁,急急忙忙开口道:“我们会给出你想要的价格。”
他往后一瞥,示意身后的人上来:“这个人……可以任由姜姑娘处置。”
姜真好奇地看着几个少年,抓着一个狼狈的人拖过来,那人衣服肮脏不堪,衣襟上还带着血迹,头发纠结在一起,她根本辨认不出是谁。
凤凰族的这些人,虽然形容疲惫,但有除尘诀在,也不可能脏到这种程度,这人这样狼狈,只能是他们有意折磨。
姜真半蹲下来,看见一张熟悉的、带着几分麻木的面容,蜡黄的脸颊凹陷下去,那双眸子在看见她那一瞬间,睁得极大。
姜真也很惊讶,不过她是在惊讶,凤凰一族血流成河,他们居然还有心思带上唐姝。
彤金拼了命也要带出唐姝,本来是打算利用唐姝和封离谈判的——他竟以为,封离对曾经身为天后的唐姝,至少还有几分情意。
但拿唐姝来威胁封离,根本一点作用也没有,彤金便想拿她给姜真做人情。
他觉得,姜真应该是记恨唐姝的。
姜真目光从唐姝震惊的眼神上一扫而过,仍旧毫无波澜。
她的注意力从未放在唐姝身上:“你为什么要把唯一的血脉交给我,而不是自己带着这些蛋逃出去?”
彤金好歹也是凤凰族的长老,实力深厚,她不信他走不出这焦狱州,无论去哪里,似乎也比相信她一个和凤凰族曾经有间隙的陌生人好。
“我相信姜姑娘。”彤金神色惨淡,向她行了一礼,嘴角微微一动:“我等已经决定死守焦狱州,不会独逃。”
姜真不理解,他也不意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焦狱州是我们的家园,姜姑娘,如果焦狱州注定要覆灭,我们至少想把尸骨,留在家中的土地。”
姜真还能闻得到这四周的刺鼻气味,焦土、腐烂的尸体和血的咸腥气,渐渐融在一起,远远近近的余下的凤凰族的人,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神情,倒在地上的伤者惨痛的□□,逐渐归于荒芜的平静。
彤金抱着最后的希望看着她,被唐姝的尖叫声打断:“姜真!姜真,救我,我有话跟你说……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姜真看向彤金,彤金点点头,示意族人放手,任由唐姝跌跌撞撞地奔到她身边。
唐姝胆怯地打量着四周,似乎在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逃出这个地方,但焦狱州四下,除了地狱,就是地狱,她此时作为一个没有任何仙力的凡人,根本无力抵抗。
姜真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唐姝毫无准备地和姜真的瞳仁对上,打了个颤。
“说话。”姜真骨节细长的手指划过她下颌,唐姝害怕地往后缩,被她捏住,吓得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姜真对她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分神思考哪里能够找到水继续泡着鲛珠,丝毫没看见唐姝眉眼含泪。
她断断续续地小声说道:“不是他——封离,我见过封离了,在他降临焦狱州那日。”
那日,凤凰族的家主拽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地牢里拖出来,想要借此威胁封离,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如同雷电般迅猛的剑势削掉了脑袋。
封离只想灭了凤凰一族,根本懒得管她,她因此才活了一命,被彤金带走。
“他不是封离。”唐姝提高声音:“我见过……我见过那个人,在人间,那个人的眼睛,不一样。”
她说得语无伦次,每个字都颠三倒四,连脸色都变了模样,就是说不清是哪个人。
彤金在路上已经听她说了不少次这样的话了,刚开始他还真以为是什么事关封离的秘密,欣喜了一阵,现在只当唐姝是真的疯了,如何尽信。
姜真耐心地听完她说的话,只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她一脸惶恐不安的模样,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仿佛憋着许多话,但惊恐之下,竟然说不出一句有条理的话。
“你想说。”姜真淡淡的声音划破了空气,只有她们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落入唐姝耳朵:“那个人,是慧通,对吗?”
唐姝瞳孔紧缩如针,一瞬间紧紧抓住了姜真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泪水狂涌而出:“他不是封离,真的不是,没有人信我,我在凡间时见过他,他的眼神,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
就是在那人轻描淡写的语气之中,她被笃定了嫁给封离的事实,像做梦一样,得到凤凰之血,一步登天,像一场凭空捏造的梦境,她走在其间,从来都没有脚踏实地过。
她至今想起他的眼神,还是觉得浑身冰冷。
姜真将手从她紧扣的双手中缓缓抽离,看向彤金:“你们不必将血脉交给任何人,焦狱州不会灭的。”
彤金眼神为难,他背后一人忍不住站出来,脸上笼罩着一层悲愤的神情,眼神圆瞪,满脸泪痕:“你怎么能说得如此轻而易举?看这满天的罡气,焦狱州已经面临崩溃的境地……我们很快都要死在这里了。”
彤金拦住他,长叹一口气:“既然姜姑娘不愿帮忙,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我若是想走。”姜真学着他叹了一口气:“还来这里做什么。”
她目光沉淡,看向彤金:“你应该知道骸骨在何处吧?”
彤金身形一僵。
姜真开门见山:“告诉我。”
彤金苦笑一声:“封离都已经知道,我何必藏着掖着不告诉你,只不过你真的要去?”
“我不能让他得到骸骨。”姜真平静地回应。
“他……就在梧兮楼下的地洞之中。”彤金咳了两声,看着她的神情充满了古怪,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骸骨在地洞深处,由我们世代在地面上守护,只不过,现在大概已经被他得手了。”
难怪封离刚至焦狱州,就屠了凤凰全族,原来骸骨就在他们的祖宅之下。
“你……不明白,”彤金踟蹰半天,还是说道:“他如果得到了虺的骸骨,你和他,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姜真比他更清楚,却突然一时好奇,反问他为什么。
彤金语塞,妖族相比起其他仙族更加原始,更加崇尚力量,至今还保留着祭祀虺祖的习俗,每个妖族,自出生以来,就对虺有一种天然的、深厚的恐惧,但真要和姜真说出个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他也说不出来多少。
这也是他们意识到封离可能夺取骸骨之后,就已经做好了等死准备的原因,他们不觉得自己有对抗骸骨的力量。
姜真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你们,先躲起来吧,九州他族,很快就会来帮你们。”
“砰”的一声闷响,彤金跌跪在地上,脸上似是错愕,又像是惊讶,复杂的神情混合在一起,最后只是怔怔地,停留在姜真脸上。
他从未想过其他州会施以援手,将心比心,若是其他州有难,他恐怕也会袖手旁观、明哲保身。
姜真缓缓抬头,她离开时,便用白鹄联系上了人间的姜庭,借了他派出在九州的仙使,劝动九州出兵援助焦狱州。
仙界各族割据,边界意识强烈,对非我族类的人,没有半点互帮互助的意思。
姜真给了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重来
彤金盯着她看了半晌, 直到眼睛都酸痛得麻木了,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
姜真此时已经走远了。
方佳伶倒还有力气问她:“你干嘛帮他们,是不是看上那凤凰族的老东西了。”
姜真慢慢张嘴, 神色奇异:“你脑子被渴坏了。”
“我现在又没有脑子。”
方佳伶有气无力地追问:“到底是不是!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了, 眼睛还黏在你身上, 真是不要臭不要脸。”
姜真眯了眯眼,总觉得他这话听上去有些奇怪。
“你也不小了。”姜真用一副奇怪的表情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方佳伶躺在盅中,得意地甩尾巴:“我怎么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吧,怎么不好意思说了,你走快些, 我渴死了。”
姜真却没有听他的话,径直将他的鲛珠从盅里拎出来, 收进怀里, 鲛珠上粘连着些未干的水珠, 方佳伶叫唤:“你干什么!姜真。”
姜真平静道:“一会要对上封离, 你还是好好待着吧。”
没了水作为媒介, 方佳伶很快消声, 鲛珠在姜真怀中无比滚烫,似乎在发泄怒火。
姜真不理会他, 很快行至梧兮楼,这里的地面已经被血染红, 凤凰族一直在外收殓族人尸体,却唯独不曾靠近这里,一是因为罡气浓厚, 二……或许是因为不敢再看吧。
堆叠在楼中的尸体, 大多四分五裂,伤口平整地滚落在地上, 从零散的尸首上能看出死于凌厉一剑。
封离的剑很快,向来如此,但凌厉干脆的剑法,似乎比之以前,还要强大许多。
姜真踏过有些黏腻的血泥,敞开的地洞口不断冒出丝丝的凉气,霸道凶煞的罡气从地洞中源源不断地钻出来,从外头看进去,洞里光线幽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一路上都是由尸首的血铺成的,凤凰一族的血似乎真的比其他种族的血更加艳丽明亮,在黑暗中微微反光,像是一团团微弱燃烧着的火焰。
死在这里的,或许还有青鸾族和其他妖族,只是姜真不认识。
地洞里比她想象中要华丽许多,昏暗的影子交叠在繁复的花纹上,阴森,柔美,姜真看见了最顶端,用朴素的线条,镌刻着一个庞大的、扭曲的眼睛。
姜真停在原地,仰头与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
再往前走,便更暗了几分了,姜真在这潮湿、沉寂的幽暗中,渐渐地有些透不过气,直到一层光投过来,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空寂的世界中,唯有她面前的那一团白色的身影,一动不动。
姜真回首望了望,来时之路,仍是一片永恒的黑暗。
那白色的身影,缓慢地舒展了身体,仿佛穿越了迷雾,朝她走过来。
他的身影被光晕拉得越来越长,步调从容而稳重,立在她面前。
“阿真。”那声音带着些隐隐的惊喜,甚至带着些晦涩的痴意。
这一声落下之后,姜真并没有说话,他也沉默了许久。
他小心翼翼地朝她伸出手,似乎期望着她能握紧他……但他清楚,那只是他无望的幻想。
姜真隔着飘荡的迷蒙罡气,看见了那双冷漠的金红竖瞳。
“殿下。”
他的身影从迷雾中走出,映入姜真眼帘,如同一道骤然撕开的疤痕,将一切都轰轰烈烈地揭穿,姜真才发现,原来种种往事,鲜活清晰,一如当年,她以为九年似乎很长,但其实仿佛就在昨日。
封离手持长剑,剑尖倒垂,在地上拖曳而过,寒芒擦地,发出刺耳的、森森的渗人金石声。
鲜血顺着剑身,凝成一线汇聚,无声滴落入地面,又恢复如银星般光洁璀璨。澄澈明亮,倒映出噬人的影子。
他身上的阴冷之气,直逼姜真,透出股凉意。
“好久不见了……殿下。”封离停在她面前,神情像是浸了一层雨雾,模模糊糊地透出来,森森的,格外苍白,血由下而上溅在他脸上,可见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应当已经有四十八日了。”
姜真静静地思忖四十八日前大概是什么时候,那并不是她和封离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她已经回到人间,和她打过照面的人,是屈身净慈寺的慧通。
金石之声停在他停下的那一瞬,但联想到的这一瞬间,姜真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毛骨悚然。
她和封离的一切,都像昭彰于烛火之下的灰尘,仿佛错觉般漂浮于悬空,实际只是渐渐往下坠去。
森寒暴露的白骨、殷红的血,像幻觉一般在她面前闪现,姜真看着他,轻声问道:“你是封离,还是慧通?”
“我就是我。”封离微微笑起来:“三尸合一,我现在离大道只有一步之遥了,阿真。”
他语气轻得像是落不到地上的羽毛:“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很开心。”
“我是来找你的。”姜真眼神冰冷,缓缓拔出武器:“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你想起来了。”他脸上并不意外,开口时,竟有些难以掩盖的苍凉:“我知道,我的情魄已经回来了。”
爱欲像一股火焰,酷烈地焚烧着他的四肢和心脏,转瞬间就疯狂地席卷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将他的躯体吞噬干净。
他拥有了爱,只觉得格外痛苦。
被姜真身体蕴养多年的情魄,将数年她所承受的情感,如数奉还到了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快乐和温暖的情绪,全然是痛苦。
封离从情魄归位的那一刻,就被她的情感死死堵在了心口。
她和他在一起的九年,每日每夜,都承受着如同刀割般的疼痛与难堪,而他浑然不知。
他没有了情魄,也没有了爱人的能力,无意识地伤了她,还在衡量利弊。
太可笑了。
他偷来的九年,甚至没有能力好好珍惜,便在眨眼中流逝。
而等他重新拥有情魄,可以好好爱她时,她却已经从梦里醒过来了。
不,醒过来的,从来都只是他的美梦。
封离阴郁地呢喃,喉咙里发出浑浊而低沉的模糊声音:“阿真,我们重新开始吧,好不好?”
他激动起来,手指都强忍着颤抖:“我已经拿到骸骨了,吸取九州的气运,就不必再听从于任何人,你不是拿走了徐白的气运吗,阿真,我们才是天作之合,今后你想要什么,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姜真觉得从他嘴里听到“天作之合”这四个字,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他眼睛泛着绯红一般的颜色,周身的气息阴冷得有些不正常,姜真保持着沉默,看他自说自话。
“你喜欢人间,我们就去人间生活,我给你盖你喜欢的房子,做你喜欢吃的东西,没有人能再威胁你,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别人了。”
“你还记得我以前翻宫墙给你带的菱粉糕吗,我学会怎么做了,胭脂水粉,我也知道怎么挑了。我在军中的时候,日日都想着怎么才能让你更喜欢我一点。”封离扶住自己的脸,指缝中透出几分魔怔的神色,嘴唇和指尖都在细微地颤抖,金红的瞳孔之中,仿佛有两簇火焰跳动:“春天好像要到了,我给你折花,你喜欢的桃花,今年会开得很好的,木头也漂亮。”
“我学会了用木头削簪子,做首饰。”封离完全不给她插话的机会,用那种极轻极快的语气说出来,掌心覆盖之下,露出了一个仿佛哭泣的笑容:“我说过,我想回来给你做的。”
他说过的。
他满心欢喜地在纸上落下每个字,隐晦地告诉她,他想向她奔驰而来。
九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没有实现那个诺言,他从来都没有忘了这段记忆,只是忘了爱她。
“我们去做一对普通夫妻,好不好?”封离声音里的颤抖,已经到了无法掩盖的地步:“……就像你一直期望的那样,做一对人间普通的夫妻,一直、一直在一起,自然地老去,再重新来过,活过每一个轮回。”
他双眼的火光,在姜真看不出一丝情绪的眼底中,逐渐归结于沉寂。
封离声音嘶哑地开口,近乎冷峻的神情中,透出一丝隐隐的疯狂:“阿真,好不好……”
姜真没有回答他的话,缓缓从他身边穿过。
“这里的人,都死在你的剑下吗?”姜真仰头,望着空荡的洞谷,里面的骸骨已经不在了,尸体堆积而成的血泊却还在她脚下,即便是地洞深处,也有无数的妖族为了守护焦狱州的骸骨而赴死。
封离声音平淡,并没有因为这个问题产生任何情绪:“他们挡在了我剑前。”
他们死得很快,封离的剑干脆利落,从不存折磨人的闲心。
“这只是开端。”姜真站在黯淡的光影之中,血水从脚下蜿蜒,她声音模糊:“你要毁了九州,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吗?”
封离抬手,长剑横贯于俩人之间,剑身清晰可见往下流淌的淋漓血液,像一道血幕,隔阂在其中。
“只是九州。”他口吻仿佛许诺。
“你用九州无数生命填满的,只是你欲望的一个浅浅沟壑。”姜真神色难辨:“欲望是不会停止渴求的,封离,或者,我该叫你慧通?”
她拔出手里的武器,将混沌之气灌注进去,剑尖顶在他面前。
恍惚之间,他们又重新站在了对峙的两面,一如多年前那个他闯进她房间的夜晚。
而她,在那晚就已经作出了回答。
“我早就已经说过了。”姜真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剑身映出的寒光,衬映得她五官愈发冷漠而残忍,她声音疲倦,却又无比清晰:“我和你,已经没有可能了。”
振翅
封离脸上那种恍惚又疯狂的表情消失了, 只剩下异常的安静。
他抬眼时,瞳孔散发出骇人的光芒,更添一种不可理喻的偏执之感, 眼珠子盯着她, 许久不曾转动。
封离慢慢笑起来:“阿真, 你不应该来这里的。”
“这里的一切。”他朝她走过来,眼睛里含着隐隐的疯狂,他大步踏过尸体,仿佛根本看不到脚下的阻碍:“都不及你重要。”
“焦狱州灭了又怎样,凤凰族的族人轻蔑你, 青鸾族也不过是应声的可怜虫,就算他们全死了——那又如何。”
“他们对你, 会有我对你好吗?”封离伸手, 想触碰她的脸, 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开。
他仿佛不觉得疼, 眼睛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血丝, 声音却轻柔下来, 手攀上姜真手中直指的剑身,黏稠的血液从指缝中缓缓流下, 他也不在乎:“来吧,你又要像上次那样, 杀了我吗?”
他明明清楚,她那时未曾想置他于死地,明明是他——是慧通强行逼她刺穿了他的胸膛, 引得她心神大震, 一时失神,被慧通钻了空子掐晕。
姜真荒谬地看着他的疯狂, 手中却拿得极稳,没有丝毫退却,剑身就这样顺着他的手穿过,刺进了他的胸膛。
即便是穿胸之伤,姜真也知道不可能就这样杀了他,她拧眉死死抓着剑柄,从掌心涌出的混沌清气,从剑身流过,焕发出奇异的光彩,而在触碰到封离之时,又被弹开。
“你拿到骸骨了。”姜真神色有些奇异:“放进你身体里了。”
封离唇角勾起,笑容泛着一种染上鲜血般的亢奋,疯狂和阴沉融合在一起,最后只剩下被鲜血占据的凶戾。
他缓缓拔出姜真的剑尖,摊开的手掌上都是交错的血痕,深可见骨:“对啊,阿真,只剩下最后的一道坎了,只要越过去,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你为什么不愿意等等我呢?”
姜真平静下来:“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封离,我不可能一直等你。”
她等了无数个日月,等他回京娶她,等到的是他兵临城下的军队。
她在仙界等了九年,等到的是他另娶他人为天后。
如果她的寿命只有几十年,那她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
封离像是被她的话抽痛了一下,摇晃着捂住了胸口,眼里爆发出孤注一掷的怨恨,目光狠戾,却缓缓流下眼泪。
姜真不是第一次看他哭,却是第一次看到身为帝君的他流眼泪,和慧通合为一体的帝君陛下,居然也会有泪水吗?
“我只是想让你爱我一点。”封离的发丝贴在脸颊上,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狼狈的血迹,不可理喻地反复重复:“你真的……对我就没有一丝情意吗?”
“够了。你是真的觉得我从没喜欢过你,还是不敢承认我喜欢过你?”姜真眉眼浮现一丝不耐,她从来不做无谓的后悔,也不想抹去沾上错误的曾经,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她年少时对封离的情意从未作假,便没什么好否认的:“我对你无情,为什么要救你?——你想要的究竟是我的爱,还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必须取得的符号吗?”
“你看不清想要的是什么,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它。”
“我只想要你。”封离被她压在地上,轻声低喃。
姜真提着剑,一步一步逼近他,神色坦然又冷漠:“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她不再废话,双手握住剑柄,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之力,将剑身狠狠贯穿了封离的胸膛,剑尖直接穿胸而过,把他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浓厚的混沌之气席卷剑身,像尖刃一样刺进他的心脏,将白衣染湿,姜真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比任何时候跳得都要快。
他的胸口顺着剑身剧烈地起伏,背脊弓起一道凸起的,尖锐的线条。
他还在笑着。
姜真的脸上还淌着潮湿的水珠,仿佛冷汗,又或是眼泪,透明的水痕汇聚到削瘦的下巴,顺着呼吸滴落在他的胸膛,无影无踪。
“好像……真的无法摆脱天命。持清从很久很久之前,就说过,我和你,并无缘分,他说得对,是吗?”封离颤抖着伸出手,抚上她的肩,如同溺水之人,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呼吸逐渐沉重,语气却平静得多,那双鎏金的瞳孔,在沾染着鲜血的五官下,衬托得愈发妖异:“无论做什么,我和你都不可能在一起。”
姜真跪在他身上,稳稳地抓住剑柄,一点一点地往下按压,垂下的发帘下,眼神晦暗又冷漠:“封离。”
“从头到尾,所有的决定,难道不是你自己做的吗?”姜真的眼睛注视着他,像一场朦胧的雨:“所有的路,也是你自己要走的。”
“你操控着你的人生。”姜真冷笑一声:“然后告诉我,这是命运。”
持清很早很早之前就告诉过她,命运有其无限的可能。
她做出的选择,就是她的命运。
所以她不后悔。
“我希望,你也不要后悔。”姜真拧转剑身,瞳孔中倒映出灰色的雾气,封离身上的气运,正在被她缓缓抽离:“你可以给我精美的簪花、华服、珠宝、胭脂,却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权力,和一把武器。封离,我不是你的女人,也不是你的所有物,我只是我自己。”
“我在破碎的记忆里挣扎的时候。”姜真眼眶里的雾,再也不受控制地垂落,眼泪落在他脸上,像一块融化的冰:“却以为只是爱你爱得太痛苦了。”
封离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到这一刻,才像是感受到濒死前那一瞬的顿悟般,清醒过来——懦弱的一直是他自己。
他嘶哑着嗓子,凄凄地看向她:“我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
人没法回到过去,他早就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他死死地抓住姜真的手,带着玉石俱焚的神情,硬生生撕裂开自己的半边肩膀,紧紧用臂弯扣住她。
姜真已经取出了他的气运,想要伸手去剥开他体内的骸骨,却没想到他在濒死前会突然疯狂挣扎,明明身体大半都已经被撕裂,他却好像疯了一般,紧紧拥抱住她,汩汩的鲜血喷涌出来,沾得她全身都是。
封离在她耳边,声音小而模糊,像是彷徨的,诅咒的低语:“杀了我吧,亲手杀了我,死在你手上,好像也不错,阿真,我知道你没杀过人,记住我死去的样子,记住我腐烂的样子永远记住我……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
他重复那句话时,声音已经是近乎绝望的悲凉哀嚎,边哭,边笑,连骨头里渗出凉意,眼泪在苍白的面容上蔓延,冲刷覆盖住了血迹,却无法从中得到任何解脱。
“不要忘记我。”
封离嘴唇瓮动,屈辱地闭上双眼,实际想说的是“不要爱上别人”,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说出口。
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死亡曾是他最不值得一提的恐惧,封离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
但最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是会害怕死亡的,所有难忘的记忆,破碎的感情,终结在死亡面前,只是渺小的灰烬。
封离抓着她的手,贴在他碎开暴露的脊背中,往他的血肉里按,仿佛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和她贴得更近一些,明明已经血肉相结,心却越来越远:“你不是想要骸骨吗?来拿吧。”
他半睁着眼睛,眼里的金色暴烈地像是要流淌出来,和被泪水粘在一起的睫毛,黏合成一团。
“记住我,记住你杀的第一个人,记住我死去的、丑陋的脸。”他发狂地推着姜真的手,要让她亲手贯穿他的心脏,他的血肉,他的胸膛。
他要让姜真每个夜晚,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面容。
姜真吃不消他这样发疯的动作,黏糊又坚韧的血肉包裹住她的手,她一瞬间简直头皮发麻,差点吐出来,一手抽出贯穿他胸膛的剑,想要重新举起,却在再次挥下时,被封离咬住剑刃。
封离咬在剑刃上,刃锋顺着姜真的力度微微下沉,切开他的血肉,鲜血从唇缝中涌出,他狠狠用劲,后槽牙一咬,竟然一口咬碎了剑身,直勾勾地盯着她。
姜真的手抽搐了一下,瞪圆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他张开唇,口腔里涌出鲜血,反反复复好几次,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来吧,亲手杀了我。”
封离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从口中蹦出来。
至少他死去的这一刻,属于她,他们血肉交融。
姜真垂着头,手支在地上,慢慢起身,没有说话,地面上汇集的血泊,仿佛沸腾一般,“咕噜咕噜”地冒出细小的泡。
所有的血迹,像是水流一般,在她身后重新聚拢,化作一柄利剑。
那柄利剑的中心,镶嵌着一枚光华流转的珠子,覆盖的色彩,宛如活物。
熟悉的声音从珠子里冒出来:“差点忘了,血也是水嘛。”
姜真反手抓过血剑剑柄,行云流水般横劈过来,长剑划出干脆利落的一道线。
她的水袖也如鹤一般翩然飘过,宛如被放缓了千倍,在他眼里那么清晰、明显,不染尘埃,封离却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目光中只剩下那双如同雨雾的清冷双眼。
头破血流,原是不痛的。
他闭上双眼,再睁开,那模模糊糊的影子,穿越了无数时光,落在女孩青涩的脸上。
十七年前的上巳节,她站在他对面,看过来时,阳光恰好照亮了她脸侧,映衬出丝丝半透的绒毛,那时她好像穿的是粉白的小袄,封离回想起来,竟还记得她衣襟上绣的春桃。
她的头发扎得整齐又死板,其余的散落在肩膀,被阳光照耀成金黄色,看上去柔软又蓬松。
封离那时候就在想,她似乎很适合戴花。
他柔软地回忆着她的模样,为她编织花环的时候,从未想过如今他们满目疮痍的模样。
他微微阖上双眼,看见剑芒在发空中划出一道圈,又旋即收回她手中,她兀立在他面前,眼睫垂下一道漂亮的弧度。
他失神的瞳孔里,只能看得见她的倒影,闪耀着缠绵的光亮。
永远不会回头的她。
永远不会后悔的她。
——永远不属于他的她。
终究还是像振翅的鸟雀一般,轻而易举地挣脱出了他的手腕。
九州
姜真跌坐在封离面前, 如同木塑一般,再也没有动弹一下,只余下一片长久的死寂。
她怔怔地抬起头, 眼睛有种如夜雨般黯淡的沉默, 久久不语。
从封离身体里抽出来的气运, 和她渐渐融合,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浇上熊熊烈火,热流淌遍全身,直至指尖,感觉奇妙又揪心。
她注视着的头顶, 缓缓曳动着奇怪的影子,逐渐汇聚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隔着迷雾远远地注视着她, 她觉得, 眼前的一切也许是她的幻觉, 但又如此真实地蛊惑着她。
方佳伶心下感觉不妙, 姜真像是被什么人迷惑了一般, 目光逐渐涣散。
这不应该,方佳伶不知道被分开的天地气运重新合二为一会发生什么, 但显然不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的。
天地气运,这样玄妙的东西, 聚集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现在理应是这个世界的宠儿,享尽尊荣。
他提高声音:“姜真!”
姜真脸上露出一些微妙的表情, 沉默着没有说话。
看她有了反应, 但反应不大,原本化作血剑的鲛珠从中脱出, 重新幻化为人的形态,半数的血液掺杂在人形中,红色蔓延,让他看上去有些恐怖。
方佳伶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按住她肩左右使劲摇晃,声音微高:“姜真,姜真,你醒醒。”
姜真重新睁开眼睛,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内里似有灰色隐隐涌现,声音平静:“做什么?”
方佳伶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才说道:“你仙骨已成了。”
褪去凡胎,彻底得到仙格,放在其他人身上,应该是连做梦都不敢梦的事情——更何况,她还得到了天地气运,当为仙界第一人。
姜真并没有这种实感,对于天地气运的概念,也了解得不深,她抬起手,脸上的茫然逐渐褪去,只余下疲惫的面容。
她唯一有实感的,就是她确实杀了一个人。
她望着封离半阖的,被血色渐渐覆盖的失神的双眼,嘴唇紧闭,没有说话。
方佳伶催她:“你快去拿骸骨,他体内的骸骨还是完整的,放回去,焦狱州还有救。”
他向来是嘴硬心软的性子,嘴上虽然嘀咕她不许救那些凤凰族的人,实际却一直暗中留意。
姜真取出骸骨,迟疑了片刻,纤细的手指拂过骸骨,上面和她在诸敝州拿到的骸骨一样,尾部都像是硬生生被掰断一般,上面全是参差不齐的口子和骨裂。
方佳伶化成的水形狐疑地靠过来,模糊的液体构成的面容,如有实质一般打量着她:“你在想什么呢,老是发呆?”
“我在想。”姜真声音虚渺:“这样的骨头从身上断下来,会不会痛。”
方佳伶一哂:“传说中的圣祖,还不知有没有神智,你倒考虑起祂会不会痛了。”
姜真瞥了一眼,没有理他。
骸骨融入地核,消失不见,充斥于焦狱州上空的罡气很快安定下来,外头的声音归于平静。
姜真停在地洞之中,注视了封离很久很久,久到方佳伶忍不住想要开口了,她才转身将这片黑暗抛在脑海。
她背过身之后,身后的那具尸体就迅速燃烧起来,眨眼间,所有的爱恨、痛苦,都在此刻灰飞堙灭,消失不见。
她走出大门,四周皲裂的土地已经逐渐合拢,重新焕发出生机,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草地叶脉,稚嫩地钻出泥土,仿佛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就能恢复成原先的青葱模样。
迎面走来数人,为首的是彤金。
殪崋
他见到她,脸上爆发出一种几乎忘却呼吸的期盼,眼睛极亮,不敢表露出不妥,只能强忍着,又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姜真叹了一口气,并不想受他这一拜,抬手之前,隔空扶起了他。
和他一起的,不仅有凤凰族的族人,还有一些姜真没有见过的,来自其他州的士兵,姜真便知道,应当是九州的援军过来了。
“多谢,您的恩情。”彤金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地颤抖:“此等大恩,我族定以死相报。”
那倒不必了。
姜真目光落在了一个眼熟的身影身上,她多看了一眼,又转头将视线停在身后的方佳伶身上。
化为水形的方佳伶抱着胸,昂着头没有说话。
被她看了一眼的那个人,却主动站出来,对她行了一礼:“在下诸敝州方氏旁系子弟,方落星,奉家主之命,前来相助仙君。”
是,她在诸敝州暂住那晚,在方家看到过这个人的脸,她短暂地怔愣了一下,不由说道:“你们家家主……”
姜真还没想过诸敝州的人会来帮忙,毕竟方氏一族可谓是九州数族中最排外的一族,攻击性也极强,姜庭暗中联系九州时,也没有与诸敝州结盟。
她还没说完,方落星便已经拱手说道:“家主与您是朋友,我们定不负所托,为九州出力。”
方氏还有他这么性格纯良,能说回道的人才,真是和方佳伶一点都不像。
姜真一脸迟疑地看着他,方佳伶无声无息地从她身后弹出脑袋,朝着方落星比口型。
不是朋友。
方落星看懂了,但没完全看懂,眼神逐渐迷惑起来,不是朋友,那是什么?难不成还是敌人?
但家主隔着水幕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不得不欲盖弥彰似的补上一句:“不是朋友。”
“?”姜真表情更疑惑了。
她转过头来,对着其他几州的代表一一示意,交流了一番焦狱州的情况,九州联合的大势下,仙庭之军群龙无首,很快就没有了什么水花。
当初姜庭离京,不少事务都是她来处理的,她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九州的使者虽然性格各异,目的也并不相同,在她的调节之下,并未起什么冲突。
方佳伶跟在她身后,露出微微的笑意,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含着些自豪的含义,仿佛在注视着自己发现的珍宝。
当然,九州相助也不可能是出于好心。
姜真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封离身死,魂魄自焚,仙界帝君的位置,理所当然地落在姜真身上——她如今身上的气运,可谓是如日中天,叫人不敢直视,她行走仙庭,也自然无人有意见。
姜真给他们开出的条件,就是归还九州各族的血脉至宝。
千年前,仙庭为了平稳钳制九州,命九州主族献上血脉至宝,好控制各族,这九件血脉至宝,如今除了光华鲛珠,还剩下八件,都存放在仙庭之中。
姜真要把它们还给各族,也意味着仙庭放弃了对他们凌驾之上的统治和控制。
没有哪个州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原先仙庭的部将,还有些许不满,不过溪客作为她临时的副手,将那些不满统统镇压了下去罢了。
但溪客其实也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说,大部分人都不太明白,她如今明明可以轻松居身仙界至高之位,为什么要放弃对九州的控制?
姜真没有和他解释,或者说,她觉得没有必要对任何人做出解释。
她一直都很在意九州之下的骸骨,包括代替骸骨沉眠在诸敝州之下的方佳伶。
仙界的其他人,或许只要仙界能正常地运转下去,就并不在乎他们生活的地方,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之上。
姜真原本也是不在乎的,可那是持清身上的骨头,持清还活着,说明那些骨头来自于他鲜活的身体,而非死去的骸骨。
她很难接受生活在由祂构建起的土地上,而忽略祂可能的痛苦,如果硬要说的话,她确实因为情意,在意持清,这是她的私心。
天道被她养得很好,最近已经能幻化出接近实体的形象,到处乱跑,有时幻化成灵兽,有时幻化成不大点的灵童模样,和之前虚弱的光点,简直改头换面,今非昔比。
他坐在姜真的桌子上,摇着短腿,絮絮叨叨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姜真没怎么理会它:“气运已经合二为一了,你的力量还没有恢复吗?”
她明里暗里分明都在嫌弃它为什么赖在她身体里不走,天道闻言,撇嘴道:“我是天地的老大,这里我说了算,我想去哪就去哪。”
它抱着手:“我顶多让你当老二。”
姜真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了。
她在桌上堆了一些小巧的模型,她运用混沌之气,维持着这些模型的运转,分别落在她桌子上的九块土地之上。
小巧的模型落在沙石堆积的土地上,只维持了短短片刻,沙石就骤然散落下来。
“不行。”姜真轻声说道:“还不够。”
她从方佳伶那里得到的灵感,似乎还是缺少了什么东西,行不通。
方佳伶运用光华鲛珠,可以代替诸敝州中的骸骨,稳定诸敝州,姜真思考,也许血脉至宝也可以作为仙界基石的能力。
——但是还不够,若要稳定九州地界,光靠各族的血脉至宝,恰恰还少那么一股力量推动。
要么有能和方佳伶的血脉媲美的能力,要么需要和方佳伶一样血脉纯正的族人,后者姜真是不可能选择的,她还想从其中找到解脱方佳伶的方法。
方佳伶现在虽然寄生于水,到底也只是作为光华鲛珠的一种能力,勉勉强强地出现在这世间罢了。
天道根本不懂她在纠结什么,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她,上古至今,它还从未见过心疼持清这家伙的人,真是奇了怪了——姜真一个曾经的凡人,竟然会对已经超脱命运轮回之外的怪物升起同情心,不论讲给谁听都挺匪夷所思的。
疲倦
天道对她吐了吐舌头:“你明明知道祂有多强大, 我都不可能逼迫祂去碎骨献祭。有没有可能,祂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拿去做什么?”
姜真眯着眼看它, 直到天道心虚地率先移开脸, 她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去堆她的沙盘。
天道又按捺不住地嚷嚷她:“喂, 我在跟你说话呢。”
姜真慢吞吞地回他:“我听到了。既然你知道得这么多,就跟我说说,为什么九州之下为什么埋的是祂的骨头吧?”
天道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祂很强大啊。”
它说话完全不经过大脑——天道似乎本来也没脑子这种东西。
“祂是孕育所有的母神,这是真的,因为混沌清气的来源就是祂, 也就是说,我也来源于祂。”仗着姜真在身边, 它也不怕白鹄了, 大咧咧地说出来:“持清这个名字, 就是秉持天地清气, 眼见无边造化的意思。祂愿意以身饲天, 不是很正常吗——就跟你剪头发放在香囊里一样正常!”
天道就算再对持清有意见, 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不然发现封离两世命数有变, 它也不会第一个去求持清。
事实证明,这家伙真的就是个无心无情的大混蛋!它就不应该相信祂的, 结果大部分天道之力都被他拿走了,它就是个光杆司令。
“总之,持清这家伙根本没什么好同情的。”他大叫:“九州底下的骸骨怎么样祂根本就无所谓, 祂只不过是顺应天地法则, 稳固仙界,你以为祂这种无血无泪的怪物会跟你一样碰个桌角都喊疼吗!”
姜真瞪它, 她前几日总是做噩梦,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地撞在桌角上,下意识痛呼出来,不知道怎么就被它记住了。
天道越想越生气,姜真心疼持清这种老不死,都不心疼一下在封离和方佳伶之间受尽磨难的它!明明它才是受苦受难最多的那个!
天道在她桌子上跑来跑去地跳脚,踩得桌子咚咚作响,被姜真伸手绊了一跤,头着地栽在桌子下,好半天才晕乎乎地抬起头。
姜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支着下巴说道:“本就是不正常的事,不会因为他愿意就变得正常,懂了吗?”
方佳伶跟她提起过,九州需要祂来支持才能稳定,说明这个世界是不完整的、残缺的,她一定还忽略了某种东西,可惜问天道也没有结果。
天道敢怒不敢言,撅着一张嘴不说话了。
溪客在外欠身敲门,得到姜真许可之后才缓缓步入内阁,他看到在地上打滚的天道,略微有些惊讶,眯着的眼睛都微微上挑了几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姜真目光移到他身上,他顿了好半天,才开口说道:“这是您的……孩子?”
姜真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表情都没动一下:“你觉得呢?”
溪客盯着天道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挺像的。”
姜真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天道幻化成的小孩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滚了一圈,不忘初心地撅着嘴瞪她,小孩不到她腰这么高,腿也短,但细看一眼,似乎是因为在她神魂里待久了的原因,幻化的脸,似乎真的和她有几分相像。
姜真忍不住对天道开口:“你能换张脸吗?”
天道捂住脸,大喊:“竖子岂敢夺我脸也!”
它尾调高昂,不知又看了些什么凡间的戏折子话本子,姜真随手拿起桌边的花砸在它身上,让它自己滚出去玩。
溪客犹犹豫豫地开口:“这样对孩子不好。”
姜真似笑非笑:“你想当它爸爸吗?”
溪客立刻噤声。
姜真站在门前往外看了一会天道,眼见天道瞬间忘记前一刻的事情,迅速地和一堆白色的大鸟玩在了一起,他战战兢兢地开口:“九州之事,你可还要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姜真偏过头,嗯了一声:“考虑如何制衡九州的力量,让仙庭能保持碾压九州之上的地位?让九州得到血脉至宝,他们的发展怕是会比之前繁荣些吧,有压力了吗?”
溪客讪笑,嘴角的弧度都变得尴尬了一点:“你可以说得再委婉一点。”
“不需要。”姜真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这件事:“还有什么事吗?”
“北燕人皇常常递来拜帖,你可要看看?”溪客从袖里乾坤中拿出一本包装精美的帖子,放在姜真面前。
虽然姜庭写的,九成都不是正事,姜真还是伸手去够了一下,想看看他又写了什么掺杂着大量哭诉和废话,偶尔才会有一两句有用的信息的帖子。
她刚刚碰到边缘,溪客便又拿出来一本帖子拍在了她手上,接着拿出了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直到堆得摇摇欲坠才停手。
溪客的假笑里透着几分真诚的虚假。
姜真随意拿起了上面三本,一本是铺天盖地对伏虺的控诉和辱骂、一本是邀功的,还有一本写满了她都看不下去的肉麻话。
看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将帖子放回去。
溪客识趣地要告退,又磨磨蹭蹭地退回来,隐晦地说道:“近日见到白鹄,看上去都比以往更凶了。”
“哦。”姜真应道。
“……羽毛都不那么白了。”溪客小声。
“或许是脏了吧。”姜真平静。
“你回仙庭这么久,怎么……”兜圈子兜不下去了,溪客终于忍不住说道:“没去见见尊君么?”
他一个劲给她使眼色,用尽全力地挤眉弄眼在她的装傻之下败下阵来,只能说道:“尊君应当很想你,你不见他,他怕是会多想。”
持清对她的偏爱,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封离刚刚身死,她又不去见祂,人间和九州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祂……可真的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物啊。
溪客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惹了谁也不敢惹了持清,毕竟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识相。
他朝姜真微微点头,俯身告退。
只有姜真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无声将脸抵在桌子上,露出些羞耻的表情。
她是没踏足过瑶池半步,但几乎天天都在做噩梦,前几日还因为做噩梦精神恍惚撞到桌角,成为了天道的笑柄!
质地粘稠的尖端像是枝条一样吸附在她的身体上,有的时候隔着衣物,有的时候顺着胳臂延伸入深处,钻进她口唇,在口腔里搅动,姜真顺从他的纠缠,那如同饮血般的殷红的唇,便会难以自抑地、喜悦地落在她腰肢上,柔润湿腻。
仙人之体本就不容易入梦,可她几乎每天都在相似的梦中被纠缠,醒来时身上还残留着细微的潮湿和灼热的感觉,她几乎一点都不想回忆自己每晚梦到了什么。
越是这般,姜真便越是难以面对持清,若是他真的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断情绝欲,倒是要好得多。
但事实恰恰相反,姜真甚至有些害怕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就像是,随时要被吃下去一样。
因此她总是有意无意,忽略那偶尔如同幻觉一般闪现的,瞳孔的影子。
可她似乎真的有些疲惫了。
拿了封离和徐白的气运,她也不得不接下手里这个烂摊子,周转于仙界之间。
一旦松懈,巨大的困意就向她席卷而来,凑巧的是,她今日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天道来打扰她。
困倦和乏味涌上来,她索性靠在榻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长发从枕上铺开垂落,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侧身躺在榻上,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像个孩子。
但在迷蒙之间,她还能直觉般感觉到另一个人熟悉的触感,握住了她的指尖,将她搂在怀里。
姜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也知道那人是谁,在心中无声叹息。
……总感觉,不会是个好梦了。
冰冷的指尖从她指缝中钻过,他只是静静地搂着她,并未做其他任何的动作,姜真恍惚之间,甚至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姜真在他臂怀中,睡得疲倦又安稳,他紧紧怀抱着她,就像守护着什么珍贵而易碎的宝物,过了许久,直到姜真的呼吸声渐渐安稳,他才轻轻地将头抵在她颈侧,餍足地轻嗅。
青丝如同织结的网,垂落在她脸侧,姜真眼睑微动,睫毛末端牵连着细微的颤动,好似跳动的蝶翼。
他的指尖顺着姜真的下颌,慢慢地滑过,从下而上,有冰冷黏腻的东西,缠住了他怀中之人的脚踝。
姜真这时候的呼吸,已经逐渐平稳下来,对发生的一切,也浑然不知。
那对奇诡的眼眸,齐齐注视着她被烛火照亮的脸,持清缓缓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倾听着她胸膛平稳的心跳声,和血肉流动的声音,弯了弯眼眸。
姜真似有所感,下意识地歪了歪头,蹭过他的掌心。
持清微凉的体温,都沾染上一点她的温度,他的笑容凝固在那完美的一点上,脸又变成熟悉的昳丽模样,只不过染上一层潮红。
他轻缓地顺抚着她的后背,染上一层柔软而温顺的神色,层层叠叠重合在一起。
门口被啪得打开,天道兴致勃勃地大声喊道:“姜——”
它刚喊出一个字,表情就骤然凝固在脸上,舌头像是被烧麻了一般,再也发不出第二个字的声音,全都堵在了口中。
“嘘。”
持清竖起苍白修长的手指,点过唇畔,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周围的所有事物,都仿佛被这个动作无形凝滞,只余下死寂,变成了一场恐怖哑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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