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梦
她原本……打算做什么来着?
姜真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喉咙痒痛,她迅速坐起身,朦朦胧胧地咳嗽了好几声, 眼睛看见了头顶镂花镀金的悬帐, 床榻间熟悉又陌生。
她刚刚好像还在想别的事, 怎么醒来之后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姜真从榻上爬起来,迷乱的神思逐渐坠地,渐渐清醒起来。
床边立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脸蛋朴实,头上梳着双髻, 笑容甜甜的,喊她小姐。
姜真刚醒的那股迷糊劲已经过去了, 如今越想越不对劲, 狐疑地皱起眉, 打量着面前的景象。
她觉得好像不该是这样的, 但又说不清楚具体该是什么样, 粗粗望过去, 闺房里整整齐齐摆着梳妆台、四山镜和几把,家具上每每都垫着柔软的毛毯, 陈设得极为舒适雅致,主人风格强烈, 看得出生活痕迹。
她往外看了看,又将目光转回落在可怜巴巴看着她的少女面前。
少女神情疑虑,又喊了她一声小姐。
姜真想要反驳她, 一张嘴却又根本忘了自己是谁。
她是姜家独女, 父母康健,在家颇受宠爱, 可谓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下个月就是她的及笄礼,母亲才让她开始跟着嬷嬷学女红规矩。
姜真皱眉,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下意识钻入她脑中的记忆,就像做梦一般,来得突然又虚幻,激不起她的一丝情绪,她神情还是淡淡的。
少女丫环们在她旁边念叨,母亲昨日买了什么首饰篦钿,又和父亲撒娇去了别院玩,怕是要过几月才能回来了。
丫环打趣,说怕是镇上最漂亮的首饰,都在她家小姐的屋子里,姜真对首饰水粉没什么兴趣,闻言也只是简单梳洗,走到了阁间外。
门檐上轻微地发出哗哗的声音,姜真抬头,看见门上挂着一个有些泛黄的兔子灯,灯上绘制的颜色,都渐渐地有些暗了,可还完好无损地挂在门上,随着来往的微风摇动。
姜真扶在门框上,抬头静静的看了一会,半天才收回视线。
说是要教她女红规矩,这些嬷嬷其实也都是听她的安排,只说了小半炷香,看出她的不耐,便放她离开出去玩了。
姜真还是有些新奇的,但这新奇从何处而来,她说不清楚——在她的意识里,这本该是她最普通的生活。
父母无比恩爱,全身心都放在她一个女儿身上,锦衣玉食堆着,纵容着这个女儿顺风顺水长到了成年,什么也不会,她想想有些好笑,总觉得是什么话本子里才有的情节。
她生活的这个小镇,也平静得过于惊人,依山傍水,绿树蓊郁,愈发显得宁静,鸡犬相闻,就连小孩聚在街道上嬉闹点炮,也显得那么静寂柔和,仿佛一场朦胧、遥远的美梦。
没有国界,也没有地名,似乎她的整个世界,就只有这个宁静的镇子。
姜真在街上闲逛时,几乎听不到什么争执不快的声音,似乎每个人都过得富足幸福,脸上虽然神态各异,但实际身上都散发着恬淡的和善气息。
但这样的环境,姜真不但不觉得放松,反而觉得更恐怖了一些,人活在这世上,又怎么可能只有幸福欢欣这一种情绪呢?
姜真在路上买了两个卷着豆腐肉馅的小饺子,思忖片刻,将荷包收了回去,没有给钱。
卖饺子的老板仍是笑眯眯的,脸上的弧度就没有放下来过:“那就送给小姐吃吧。”
“……”姜真歪了歪头,那老板又多给她装了两个。
真的没问题吗?这里。
姜真从善如流地将饺子收下,状似无意开口道:“明日你做了,再送我两个?”
她这番惊天动地的无耻言论,不仅没有遭到老板的嫌恶,那老板定定地看着她,嘴角上扬,恍惚中,似乎有一瞬在脸上裂开到了耳根,但细看之后,老板面容普通,只是在忙不迭地说道:“好、好。”
姜真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又走到了下一家小店,用着最轻柔讲理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刚刚厚颜无耻的话。
过了片刻,姜真在街上转了一圈,几乎没有哪个店铺收了她的钱,就算姜家再富,也不至于人人都认识她,况且跟在她身后的下人们,见此情景也一点都不惊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简直就像是由她主宰的梦境一般,找不到一点让她不顺心的事,姜真暗暗道。
有下人告诉她,她的母亲回来了,只是外出片刻,母亲就已经想她了,迫不及待就唤她过去。
姜真对母亲这个词,只有很模糊的概念和印象,真正见到母亲时,又眼熟到没有任何违和感。
她的母亲是门当户对的徐家小姐,从小也是千娇百宠的,嫁给姜獾之后,也是夫妻恩爱,如今眼睛里还满是清澈温柔的神情。
姜真坐在她身边,被她迫不及待地搂在怀里,姜真骤然一愣,有些不习惯地别开脸。
徐夫人却浑然未觉,高高兴兴地在她脸上大亲了一口,亲昵地说道:“今日出门做了什么呀?买了什么好东西?快让阿娘看看。”
姜真身子骨僵硬得都快变成塑像了,她本是十几年都过着这样泡在蜜罐子里的生活,但被母亲乍一下搂住时,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不自在。
她声音细若蚊蝇,将桌边的东西推过去,徐夫人也照单全收,笑眯眯地夸她真会买。
姜真真是不知道原来有这样擅长夸奖别人的人,徐夫人连她在路边随意拿的木头簪子,都能夸上两遍“做工精致”。
做工精致先不提,徐夫人手上随意一圈珠串拿出来,都能买几屋子这样的簪子,她却夸得真心实意,让人看不出半点虚假。
姜真被她牵着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的闲话,似乎并没有什么重点,无非是看她头发长没长长,皮肤近日又粗糙了几分,就这些看似没意义的闲言,母亲居然也能说这么多,她还没觉得厌烦。
直到父亲也进来坐到一边,徐夫人才停止了滔滔不绝的念叨,转而开始挑剔起父亲的表现起来。
姜家的家主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没什么过于激进的志向,稳妥地守着家业和妻女。
虽然他天生就不善言辞,望着夫人和女儿的表情却很是温和,等着徐夫人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对姜真说道:“给你带了礼物。”
是一对用料不错的镇石。
姜真有些局促地收下了,他才说道:“近日也要交换庚帖了,好歹也要装装样子,不能丢了面子。”
姜真还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徐夫人就已经捂着嘴对她笑了起来:“他可不敢嫌弃咱家阿囡,能嫁给他,他就偷着乐吧。”
姜真在他们的目光中,才想起来她及笄之后便要订婚了,要嫁的那个人,似乎和她从小相识,本是顺理成章的婚事。
她如今却有些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了,表情不禁露出几分尴尬:“不能不嫁吗?”
徐夫人和自己夫君面面相觑,以为她是在撒娇,徐夫人搂住她的心肝宝贝,语气丝毫没有当回事:“不嫁就不嫁,咱们家阿囡就在家里和我住一辈子。”
姜家主严肃的语气里透出几分笑意:“胡闹。”
但订婚总不可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取消,府里的下人依旧在为她的大事欢喜地做准备。
姜真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场景虽是陌生的,但她对订婚却并不陌生。
她似乎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已经和人定过婚了。
她思及此,又觉得茫然,小镇这样漂亮,她对此却感知寥寥,夜晚的小镇漂亮又沉静,只不过,太安静了,安静到听不到一丝鸟雀虫鸣,嘈杂声响,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里头容不得半点不完美的东西。
过于空白的夜晚,只有那个挂在门框上的兔子灯,微微摇晃,姜真抬头望着它,发现不知何时,那兔子花灯已经被点亮了。
花灯悬得那样高,屋子里又只有她一个人,里头的灯烛怎么能凭空亮起来?
姜真神情疑惑,缓缓靠近门口,仰头看着活灵活现的花灯,兔子的两只脚像是活物一般缩在一起。
她走近后,才看见这盏花灯里灯火摇曳,如梦似幻地漂浮着繁华的街景,里头有一对影子彼此相依。
姜真倚在门旁,静静地看了许久,直到花灯中的火光再次熄灭,似乎在提醒她该去睡了。
浩瀚安静的夜空像一潭倒悬的湖面,缭绕着些许的雾气,姜真低头看向月光下渡上一层柔和光晕的盆植,叶子被打理得精致有条理,绿油油地泛着光。
姜真突然自言自语般开口:“真正的土里,是不会没有虫子的。”
她盯着植被下潮湿的泥土,过了许久,万籁俱静中,土壤表面微微颤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一条恶心的虫子从土里钻出来,停在了翠绿的叶子上。
姜真:“……”
提亲
次日清晨, 姜真将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少女留了下来,问她这兔子灯是什么时候挂上的。
“这灯是小姐自己带回来挂上的,小姐忘了吗?”那少女羞涩一笑, 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我也不太记得了, 或许是前几年和那位公子出去游玩的时候带回来的吧。”
她说的那位公子, 自然就是她以后的夫婿,姜真若有所思,挥了挥手,让她下去了。
午饭和父亲母亲在一起用过,饭菜也皆是她喜欢吃的菜, 找不到她任何忌口的东西。
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柔软得像猫袒开的肚皮。
没有一事不顺心, 没有人会惹恼她, 姜真身处此地, 有时竟会有一种世界以她为中心而旋转的错觉, 就连风吹过时, 也像是柔和地抚摸。
只是那日在植被土壤里见到的有些恶心的虫子,就像是她的错觉, 再也没有出现过。
邻家的女孩见到她路过,眼睛一亮, 娇声唤她姐姐,拉着她的衣袖撒娇似地求她摘那杏子。
姜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杏子饱满地垂在枝头, 把枝丫都压低了一些, 以小孩的身高,跳起来都还有些勉强。
她抬手试了试去够最低的那只, 也隔着一些距离,这几个小孩围在她身边,满心期待地望着她,她又不好意思让他们失望了。
杏树栽在院子最边上,旁边便是院墙,姜真想了想,看着那堵一般高低的院墙,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虽然没爬过墙,但似乎也看人爬过,似乎并不难。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错觉,或许是记忆里那个人越得太轻松了,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也可以的感觉。
她踮起脚,试探着斜身坐在了墙头,微微俯身去够那杏子,谁知手下的砖瓦,或许是因为砌得时间太久了,在她手下竟滑动着,清脆一声——脱落在了地上。
姜真的身子因为骤然破碎的瓦砾失去了支撑点,微微倾斜,往后倒了下去,她心里还生出些许无奈,果然不应该太看得起自己的体力。
落在她身上的并不是想象中跌落的剧痛,而是一个带着几分温暖的怀抱。
姜真在半空中无声睁眼,和一双灰色的、通透的双眼对上眼神。
好漂亮的眼睛。
姜真脑海中第一时间划过的,居然是这样奇怪的想法,男人修长的手指牢牢箍在她腰间,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
她的眼神逐渐聚焦在了他昳丽的面容上,在那双灰眸的注视下,熟悉而陌生的情感一瞬间涌上来,又在激荡中归于平静。
姜真看着男人的脸发了好一会呆,才意识过来这样不礼貌,连忙移开眼神。
那人看着她,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见状伸手越过她的肩膀,摘下了那颗杏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摊开,朝她递过来。
他动作熟稔又亲昵,像是和她相熟,连身边的孩童,都熟悉地喊他伏虺哥哥。
伏虺……好熟悉的名字。
……她应该认识他吗?
姜真的眼睛里倒映出他风姿卓越的身影,她看着他,总感觉刚刚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下意识泛起火一样暧昧的灼烧:“……不是我要。”
男子俯下身,将杏子给了早就眼馋得巴巴盼望在一边的孩童,在一声声嘴甜的道谢中,轻轻抚摸过他们毛茸茸的脑袋。
等着为首的孩子朝他们挥手道别之后,他回过身,自然地牵上了她的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又冷,姜真牵着他的手,像被一块冰块裹住,但这感觉实在太熟悉,产生了一丝温暖的错觉,即便冷得她莫名打了个寒颤,她还是鬼使神差地任由他牵着往前走。
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姜真意识到眼前这个名叫伏虺的男人,也是她即将要嫁的人。
他们感情很好,姜真并不否认这点,因为她并不排斥他的接触,但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伏虺回首,注视着她的神情,嗓音又轻、又柔,像是某种遥远地方传来的蛊惑:“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姜真说道,脸上神情很微妙,得到什么东西都不用付出代价,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人敢对她的话说“不”,这种事情,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她这几天,就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只不过真正的人生,不可能是这样的。
她抓着伏虺的手,反客为主地摇了摇,转过身来看着他:“你是准备什么时候娶我?”
伏虺淡然的脸上,有一瞬闪过无措,他听了姜真的话,睫毛轻颤,耳朵尖上竟渐渐染上一层薄粉:“你愿意吗?”
姜真看着他,他肤色也浅淡,薄得像刚落下来的雪,能透出任何颜色,一丝情动,都格外明显。
“我……”姜真目光流转,望着他的脸色,突然故意调转语气:“我还没想好。”
她犹豫时,伏虺已经俯下身,安静地看她说话,闻言,眼睫垂下一抹弧光,有些黯淡。
姜真走在前面,像是没有注意他的神情,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我说我不想嫁,就能不嫁吗?”
伏虺温柔地看着她:“当然。”
姜真对他眨了眨眼睛。
他果真说到做到,姜真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了,原本人尽皆知的婚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但家人还是给姜真办了一场盛大的笄礼,姜真被母亲轻柔地将长发绾成一个新髻时,恍惚了许久。
父亲在所有人祝福和喜爱的目光下,告诉她真的长大了——她从未体验过这样被重视的笄礼……之前她及笄,似乎是宫里的梳头嬷嬷给她重新绾的发……
不对,她本来就是“第一次”及笄,本就是从未体验过的。
姜真一晃神,将脑海中一瞬间冒出来的奇怪想法抛开。
日子渐长,她在镇子上交了许多朋友,也是凑巧,镇子上同龄的女孩很多,父亲母亲也并不把她拘在家里,朋友常常约她出去踏青,虽然只是在这一方偏僻的小镇上,日子倒也很充实。
但行过笄礼,照习俗也要开始相看夫家了,姜真拒绝了伏虺,姜家的人也绝口不提他们俩之间的事情,又送来了许多少年的画像,让她随意挑选。
一个镇子能有多少人?姜真都要怀疑,她面前的这些画像,可能已经包含了整个镇子上所有适婚的少年。
伏虺还是会来找她,他话不多,多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给她带些有趣的玩意,目光停在她身上,不肯转开。
他的视线从来都是温淡疏离的,只有落在她脸侧时,倏然柔软,带着形容不出来的情绪。
他眼神并不像热恋的少年那般炙热浓情,但姜真不小心撞上他那晦暗的瞳孔时,却忍不住地心惊。
鸡皮疙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肌肤下冒出来,迅速地顺着她的手往上爬,她盯着伏虺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转开眼睛。
真是奇怪,她的身体似乎比她更了解眼前这个人,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
于是她当着他面拿出那一沓厚厚的画像,假装认真相看。
姜真从来没想过嫁人,也没人催她,她平日里根本不曾打开过这一沓东西,如今粗略一番,感觉长相也都大同小异,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特殊的。
伏虺坐在她身边,投下不明显的目光,指尖轻轻把她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声音平缓:“有你喜欢的吗?”
俩人的身体挨得这么近,姜真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清冷的、如融化的雪一般的味道,她一时思绪恍惚,其实根本没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画像上。
她转过头,看见他正对着自己浅笑,面容比任何画都更不真实。
姜真能听得见自己沉稳的心跳声,开始逐渐放缓,一声比一声更加清晰。
伏虺的目光不动声色,像是能穿透她的内心。
姜真唇角动了动,有些促狭:“你怎么不生气了。”
“你不喜欢我。”伏虺半虚着眼睛,微微启唇,看不出喜怒之意,眼睛里头只有她:“便选自己喜欢的吧。”
姜真其实就是故意的,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伏虺有着如此恶趣味的兴趣。
她随意从中抽出几张,铺在桌面上,镇子不大,其中许多人她都有过一面之缘。
说来也奇怪,这些人里,没有哪个品行有什么残缺,接人待物也是一样的彬彬有礼,没有冒犯之举,甚至对她都一样诚恳老实。
这些人眼里充斥的喜爱千篇一律,姜真甚至觉得,选谁似乎都是一样的。
她伸出手,当着伏虺的面,手指在几张画中游移,余光却早就分神,偷偷观察着他灰色瞳孔里的光点,像猫一样,追随着她的指尖移动,在她左右停顿之下,瞳孔就像是在微微震颤一般。
她手一顿,看见伏虺的眼珠几不可见地紧缩,停在那张画像的脸上,却见她的胳膊微微调转收拢,柔软的双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姜真勾着他脖子,带着他轻轻往下压,直到贴近他的脸,她突然歪了歪头,一口亲在了他的脸上。
她如同花瓣一样的唇瓣,软绵绵地落在他脸上,透出些浅淡的玉兰香气,伏虺在恍惚间想起来,她今日喝的是玉兰窖的清茶,忘了给她买些点心。
柔软一触即分,被她碰过的地方,却慢慢地酥麻起来,仿佛还残留着余温,慢慢蔓延。
伏虺垂目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晶莹得像是宝石,闪闪发亮。
姜真望着他,无声勾唇:“去提亲吧。”
嫁衣
姜真好像就没有过什么期待的东西, 对于所谓的婚事,似乎更是如此。
如果成婚意味着沉重的契书、繁重的如同枷锁般的婚服和被簇拥的喧哗,那么那铺满长街的红布, 也不过是吞噬所有的喉舌。
她期待的从来不是一场大婚。
她站起来, 手指轻柔地触碰屋内的嫁衣, 光滑的绣面让她心思淡淡地出神起来,嫁衣精致秀美,用的是最好的料子,甚至不像人间应该出现的东西。
伏虺一板一眼地谨遵着古礼,姜真看得出他不理解这些繁复的礼节, 但该有的一样都没有少,所有的东西都由他一手包办, 连嫁衣她自己都没有绣一根线。
但这嫁衣的样式, 显然也不是出自小镇里绣娘的手艺, 姜真出神地联想, 不会是他自己在家里绣的吧。
这个荒谬的想法让她平素波澜不惊的表情变得有些柔软起来。
全家上下都因为她的婚事而忙得不可开交, 徐夫人又欣慰又难过, 常常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和丈夫哭泣。
但每个人都看好着这门婚事,真切地期望着她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大婚, 期望着她能够幸福。
姜真想,真是像做梦一样。
她望着周围的每一寸地方, 似乎都错落着主人的心意,府里所有的蜡烛,也都替换成了热闹的喜烛, 那明亮的红色光晕, 印染在她侧脸,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意外的落寞和悲伤。
她的心越发柔软, 就像是淌在温水里,被轻柔地按压。
出嫁前一晚,徐夫人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抱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所有的丫环和婆婆都围在一边,劝慰她不要再哭了。
“能嫁给姑爷,是件喜事呀。”喜婆甩了甩帕子,对徐夫人说道:“姑爷一定会对小姐好的,夫人您就放一万个心,今夜好好说些体己话,莫要伤心了。”
徐夫人搂着她,眼神憔悴,仿佛要把她收到自己怀里,不让她跑掉:“宝宝,若是不开心了,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他对你好,你才能对他好,他若是对你不好,无论他是什么人,咱们都不怕他,我只要你开心,你比什么都重要。”
姜真僵硬地靠在她怀里,母亲的柔软让她觉得比躺在冷硬的骨头架子里还难熬,她羞于感受这种温暖,更害怕面对这种从未有过的亲情。
她恍惚间,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就没有母亲了。
徐夫人给她梳头,眼里含着泪,看着她出嫁,她穿着嫁衣,就像一片红霞,从云端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那绣衣是精致的,再精致不过了。
姜真活了这么些年,从未见过比身上的嫁衣更好看的衣服,即便穿在了身上,姜真也能感受到嫁衣的锦绣辉煌,细致紧缠的金色绣线,在屋里映衬出鲜明的色彩。
她望着铜镜里灼灼艳艳的身影,就算她再迟钝,也该觉得奇怪了,这样美的嫁衣,实在不像凡物,伏虺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他牵着披着盖头的她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带领着她往前走,回答了她的疑惑:“羽饰,用的是凤凰身上的羽毛,金丝,用的是天蛛织出来的丝,鲛族的布柔韧光洁,很漂亮,对吧?”
姜真歪了歪头,噗嗤一声笑出来,觉得他口中天方异谈,只不过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在说笑话。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的凤凰、天蛛,泣泪成珠的鲛人,更是她小时候就不信的轶闻话本。
她没有跪谁、拜谁,也没有经历跨火盆,闹洞房,伏虺虽然听话地采纳问吉,却并没有任何让她做这些无意义的事的打算。
来往的宾客、亲友,就这样毫无意见地接受了这场根本不像一场婚礼的大婚,微笑着祝福着成婚的新人,一成不变的笑容重叠在一起,仿佛许多张叠在一起的面具。
姜真伸手挡在盖头之下,无声地笑起来,伏虺抓着她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却也被这满目的红色,映出一点温度。
室内的大红花烛,灯芯散出来的暖光,将俩人的身影叠在墙上,周围的人,像是水一般无声褪去,只剩下他们俩人,安静得怕人。
现在本是要铺床、撒果子唱词的环节,在喝合卺酒之前,盖头是不能被掀开的,姜真却感觉到他手动了动,抬起了盖头的一个角。
他的脸被红色的灯烛衬得越发朦胧似幻,仿佛从梦中走出来似的,姜真抬眼从那一角看过去,也不生气,笑他:“这么想看我吗?”
伏虺无声点点头,竟俯身探过来,唇轻轻落在她额间,盖头将他们俩人都拢在一起,贴得极近,隐秘地盖住了一层之隔后的吻。
姜真眉心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又痒又酥,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体内萌生发芽,让她眼睑微颤。
他笑意浅淡,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轮廓,专注到容不下别的任何东西。
“很美。”
金丝凤帔穿在她身上,美得不可方物,无趣的万物中,她是他眼里唯一的色彩。
姜真自己掀开盖头,披在身后,乌发红唇,艳若桃李,她就坐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伏虺也定定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端起放合卺酒的小盘。
她望着手中的玉杯,酒液晃荡,里头摇曳着深红色的倒影,似乎是被红烛喜被,明艳婚服折射出来的光影——又似乎,只是酒液原本的颜色。
她深深地望着手里这杯合卺酒,里头清澈的水色,逐渐晕开更深的血红,化为几乎浓稠般的色泽。
酒液沉沉浮浮,荡开的杯面,仿佛一只张合的眼珠。
姜真手迟迟没有将酒递到嘴边:“我听闻古时的大婚,并不是这样的。”
伏虺声音柔和,也没有催促她,反而轻柔地说道:“上古时,人们之间并不在乎这种复杂的礼节。”
结为伴侣,最重要的不是敬拜天地父母、也不需要任何宾客的注视,需要的只是彼此之间,同生共死、以血换血的契约,只要结契,他们从此就是一体的。
姜真闻言,轻轻笑了笑说道:“还好我们都是凡人,若你是天上的神仙,还会想要与我结契吗?”
伏虺手按在她手上,温声道:“你若只是个凡人,会想要与人共享永无止境的孤寂么?”
姜真勾唇,顺着他的手,将酒递到唇边,却堪堪停住。
两人两相对视,唯有屋中的烛火,烧得噼啪地作响,空气顿时凝滞下来,仿佛冷固地要化为实质。
“该醒了。”姜真手指动了动,抬眼看他:“我不需要再做梦了,持清。”
伏虺的眼睛看着她,染上了一点悲伤的颜色,灰色的眼睛,逐渐破胀,蜕却出底下漠然的银白色瞳孔,恐怖地注视着他。
持清柔软的手指紧密地贴在她脸上,指尖剐过她皮肤,像某种吸吮着她皮肤的触肢,他轻声道:“留在这里不好吗?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说实在的,持清本人就是她的大部分的压力来源,但这个梦,确实让她轻飘飘地卧在了云端。
越是完美无瑕的生活,越是破绽百出,真正活在世上的人,总是不完美的,并且永远在痛苦、纠结、出错。
命运绝不可能对谁百依百顺,这是姜真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手上沾着黏湿的鲜血得出来的结论。
持清捧起她的脸,凑上去吻她的面颊,眼睛里如同深渊一样,见不到底,却又勾缠着她:“真正爱你的父母,和你一直长相厮守的爱人,我以为,你会开心。”
命运苛待她留下的遗憾,他却满心想用碎片拼补她。
在这里,她生来就受尽万千宠爱,父母视她如珍宝;在这里,她的爱人永远守候着她,绝对不会背叛;她的婚事万众瞩目,受到祝福。
每个人都爱她。
如果她喜欢,永远地沉睡在他为她编织的一场美梦里,也未尝不可,他有能力,让她永远无法察觉地睡下去,只要她愿意。
持清轻轻地含着她的唇瓣,舌尖钻入她唇齿,面上染上似是微醺的红意,充斥在口腔的异物感顶到喉间,几欲作呕。
“嫁衣……漂亮吗?”
姜真蹙眉,忽然身体一凝,意识到了什么。
她曾经注视过别人的大婚。
在封离那场三界同庆的大典上,她也曾有一瞬间,羡慕过高天之上,那场被众人祝福的大婚;也曾有一瞬间,羡慕过那件她在人间没能穿上的嫁衣。
持清想给她的,从来就不是一场婚礼。
而是那件她羡慕过的嫁衣。
如果她在那沓画像之中,随便选择了一个男人,大概还是会以某种方式,得到这件漂亮到让万物都黯然失色的嫁衣吧。
因为这是持清的幻境,所以里面的每一个人都爱她。
姜真在他的舔吻中,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睁着的那双眼睛里,浮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仿佛经久不散的雨帘。
她微微后倾,牵扯出的呼吸交会在一起,鼻尖轻轻擦过,直直地看着他:“我不要所有人的爱。”
她不需要所有人都来爱她,也不需要每一段经历都完美无瑕。
姜真静静贴在他额间,唇齿相交的浓烈气息,慢慢地在沸腾中平息下来:“我不完美,也曾经……不幸福,我的过去,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因为这些,我才是我。”
“我回头时从未后悔过。”姜真跪在他身上,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柔软的衣服垂落在他身上,衬得她皮肤泛着珍珠一般柔和又洁白的光:“也从未想过,如果这一切不存在就好了……如果什么都不存在,我也不会遇见你了。”
持清俯首,温柔地环抱住她,将她抵在床上,禁锢在两臂之间,耐心地吻上她微张的唇,冰冷的唇瓣和她柔软相贴,强烈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眼睛幽幽地睁开,发尾拖曳在她领口袒露的肌肤上,数层瞳孔里,唯有吞噬一切的欲望:“要醒吗?”
痴缠
要醒来吗?
醒来面对真实发生的悲哀, 和比梦境更加荒诞的现实,面对下坠、面对毁灭,面对永不落实的折磨。
这一切, 都不会比待在他怀抱中更温柔。
▌宝宝, 我▇□……想▎让你█开▆心……□你▉▎幸福。
他冰冷的指腹浅浅划过她的唇角, 撬开她的牙关,缠绵无比地吻住她,嘴唇张合之间吐出殷红如血的舌尖,薄软尖利的分叉蛇信抵进来,仿佛嘴里含了一块冰, 异物撑满了喉间,实在饱胀又反胃, 姜真喉间下意识地紧缩, 来不及吞咽下去的涎液, 就这样顺着两人交缠的舌尖溢出来, 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水痕。
就好像是……要被吃掉了。
但因为是梦, 似乎放纵几分也无所谓, 姜真闭上眼,没有推开他。
俯首贴面, 神魂交缠。
姜真唇微颤,抓住他肩膀, 阻止了他继续的动作,他垂着冰冷的瞳孔,睫毛颤动下, 银白色的眼珠微微地收缩, 就像是在呼吸一般。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眼中不带任何情绪的瞳孔上, 看着他的眼睛时间愈长,便越是能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痛苦,他的眼睛是姜真从未见过的神异,那如同玉石般的瞳孔下,隐藏着巨大的、诡异的混沌,而因为这双眼睛,他漂亮昳丽的外表一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妖异的圣洁——和扭曲的美丽。
越靠近他,便越是能看清他近乎悲悯的面容,不属于人类。
“要醒来吗?”他声音清澈动人,温柔缱绻地拉着她纤细的腕子,坦荡地注视着她:“留在这里吧,永远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他犹如日月星辰般的瞳眸,逐渐染上陌生的情欲,随着她的目光,时不时跳动。
“永远……不要害怕我……不要离开我。”
他的声音,像是从她天灵盖上浇下来,淋漓地浸润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姜真声音发抖,舌尖酥麻的余韵尚未褪去,足尖却已经缠上了覆盖着冰冷鳞片的肉物。
她挣扎着抬眼,咬下他的唇瓣,却得到了他更加愉悦地深入。
“我不害怕。”她抬手捧着他的脸,洁白的牙齿咬在他唇角,又把他狠狠推开:“也不会离开的。”
她不怕沉溺在他可怕的混沌中,和他交缠融合,脱离时间,人世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欢愉中,只有她亲手选择的眼前,才是现实。
姜真垂下的手指,摸索到倒在一边的酒杯,里头的酒液竟奇怪地附在杯底,不曾流出。
她微微笑起来,抬手咬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液融入杯中的酒液,随后在持清仿佛凝固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虽然她身上似乎早就和这家伙结下了血契——从她发现自己似乎不会死的那天开始。
天道拐弯抹角地暗示她是持清对她动的手脚,她还并不相信。
祂一边说着要让她自由,一边又用无声无息的牢笼,将她牢牢束缚在手中,不许她走。
骗子。
姜真扶住持清的脸,在他微微有些呆滞的表情下,将唇紧紧贴了上去。
口中混合着鲜血的酒液轻柔地送进了持清的嘴里,腥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纠缠着永远无法分开。
“就当是补上合卺酒吧。”她叹息着咽下口中最后的酒液,他却仍然不知餍足地向她索取,像是要把她也一起吞噬。
鲜红浓稠的液体从她唇隙悄然无息地滑落。
冰冷的眼泪无声滴落在姜真的脸上,流淌过她的脸颊,落在颈侧。
姜真凝视着他微颤的眼珠,感觉到身体在急速地下坠,仿佛从百里的空中落下,失重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又被他含住。
仿佛没有尽头的下坠,被什么东西无声吞噬。
柔软的水流包裹住她的身体,像是母亲子宫里的水液,温热地环绕着她的身体,水流的压力,流动在她的身体上,像是在按压舒缓着她紧绷的神经。
姜真闭上双眼,感觉自己仿佛和水融为了一体,甚至不需要呼吸。
婴儿在母亲的怀里,也是不需要呼吸的,祂包裹着她的身体,重叠着永远不会分离。
她慢慢地抬起眼,感知逐渐涌入四肢百骸,水流从她身上拂过,她看见了如同密结网帘漂浮在水中的发丝,像是蛇一般在她身上蜿蜒,湿滑、细密。
盘踞在持清眼中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她,瘦削而纤长的手指捧住了她的下颚,垂拂下来的如墨长发,更显得他的面容有一种仿佛溶雪般的高洁。
那诡异的眼珠转动了一瞬,他俯下身,低垂的眼睛里原本不染一尘,如今却沾染上了似笑似哭的神情。
“不要看。”
瑶池之下,是祂毫无遮蔽的身体,她上次醒来之时,也只是在披散如藻的长发下看见了若隐若现的锁链和鲜血。
她抓住他的手,阻止他想要离开的动作。
她不害怕面对真正的他。
姜真抬头,拨开他遮住身体的长发,长发纠缠在她的指尖,水下波动的浮光,衬得她指甲盖都泛出星星点点金色的光。
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属于正常人的身体,而是鲜血淋漓的腹腔,模糊的血肉如同花瓣般剥落,只剩下残缺断裂的白骨。
姜真的眼瞳颤动着,触碰着他残缺的白骨,一共断了九根,裂口参差不齐,像是生生被从身体中掰断一般,一直萦绕着散不开的血雾。
她好像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刚刚吞下的血酒,滚进咽喉,如今慢慢地从小腹开始灼烧起来。
她的胃绞痛着,鼻尖忽而泛起酸意。
他自身躯下的黑影,无声游动,连接的不是下肢,而是虺蛇粗硕的尾巴,劲瘦的腰身往下蔓延着细碎的黑色鳞片,在游动的光影中,反射出淡淡的银色,有力的蛇身顺着水流微微游动,仿佛可以轻易甩断山峦,叫人触目惊心。
数道黑色的锁链从他身上无形穿过,没入瑶池的尽头,姜真有些牙酸地抱住他的头,小声地说道:“我们上去,好不好。”
持清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他真实的模样,即便刻意削减,也比她要庞大得多,持清不愿放手,就这样紧拥着她,像抱着一只猫一般,下巴在她头顶轻蹭,长发拖曳在她身上,冰冷的气息洒在她耳边,痴缠得急切。
瑶池穹顶投下来柔和的光辉,勾勒出他脊背嶙峋的弧度,持清低垂着头时,露出一段苍白的脖颈,姜真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看见了他如同白瓷般的脖颈上凸起的淡青色筋脉。
他用手抚过姜真的肩,仿佛一种挑逗,薄唇蜻蜓点水般地落在她的脸颊、脖颈、头发,细细密密,交织在一起。
姜真将头埋进他的脖颈,想让他多沾染上一些自己的体温,别再那么冰凉。
“九州的骸骨,是从你身上取下的,是吗?”姜真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却不知为何,还是想再问她一遍:“那些锁链是什么?”
“天地法则。”持清贴在她身上,气息含糊,欲望却简单而坦荡:“这个世界不完整。”
因为不完整,所以要利用他的身躯去支撑,去献祭,把他锁在这方瑶池之中,源源不断地为混沌提供着力量。
姜真心里染上一层薄怒,积在胸腔里经久不散,怒火烧到顶时,她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宝宝。”持清仰着头,亲了一口她的眉间,仿佛在乞求着什么许可:“没关系的。”
祂从来不在意过这些,无论待在哪里对祂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无趣,一样的空白,世界汲取着他的血肉滋养出这天地。
——而这方天地,养育出了姜真的灵魂。
祂心满意足。
姜真皱眉,推开他的肩膀,翻身坐在他身上,声音严肃:“……到底怎么样才能取回你的骨头?”
持清握着她按在他身上的指尖,低低地发笑:“为什么要这样做?”
姜真想,她不要告诉他。
持清也不追问,抓着她的手轻轻地吻过,弄得她身体都不自觉地绷紧。
“无所谓的。”他轻声道:“如果没有你,我可以是任何人,无论分解成什么样的肢体,都无所谓。”
祂可以是一缕风、一片叶子,一团混沌的浊色,祂甚至不需要神智,不需要感情。
“因为爱你。”他眼帘垂下来:“我才是我。”
他的喘息声轻而柔地落在她耳边,仿佛某种引诱。
姜真承认自己被引诱到了,脸上露出些微妙的神情,她将他肩膀按在地上,他依旧表情乖顺,却泛着和平日纵容时不一样的,病态的潮红色。
委曳在地上的蛇尾,鳞片冰冷地贴在她腿间,鳞片锋利的角度,时不时将腿侧的肌肤刮得发麻。
姜真脸上越发滚烫起来,从他腰间穿过,紧紧攀住他的脊背,手下触感凹凸不平,全是尖锐的、破碎的脊骨,冰冷的皮肤上蜿蜒着暗疮痂痕,像残缺的蝶翼,在她手心中震颤。
蛇身盘旋在她身上,从足尖绕上来,死死绞着她的身躯,持清伸出手,轻轻地,温柔地贴在她脖颈,呼吸声一声比一声错乱,像是某种非人生物发出来的哀鸣,他眼睑爱怜地颤动,那滑腻的蛇尾,状似讨好般勾了上来。
“做什么……都可以。”
姜真咬在他肩头,留下一圈青紫的咬痕,血水从他骨缝里冒出来,他却甘之如饴地低下头轻吻她的头发。
地上的影子纠缠在一起,重叠汇聚。
清澈的水面中,倒映出的却是被白骨巨虺缠绕的身躯,圣洁而诡异。
瑶池外传来窃窃的动响,姜真清醒了一瞬,突然抬眼。
“我好像听到了……”
她眼里含着一层恍惚的薄雾,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却又被他贪婪地缠绞。
水面倒映出他微弯的瞳孔,持清无声无息地收拢手指,拨开她带着湿意的发丝:“不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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