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从半掩的门迤去视线, 窗外浓夜,书房内灰朦胧明,一扇墙通顶的檀木书柜。
书脊排列, 烫金字体反着光,弯腰半人高的位置, 被抓得格外凌乱, 书掉了一地。
靠窗的那张书桌却空无一物,湿渍在月光下熠熠,桌腿底下,横七竖八的文件夹, 白衬衣、法兰绒质地的马甲、黑缎西裤……
危敏因一直以为, 他哥是台机器, 为学习工作、继承家业而生, 每件齿轮必须完美转动。
他可以摈弃自己的爱好,什么贝斯、拉丁, 花时间精力学过, 也拿过奖,在他眼底好像也就那样。
他生来是继承者, 这些岔枝注定被砍断,他也没什么不舍, 打小冰冷无欲。
一个衬衫永远熨帖,扣子一丝不苟的人,竟有这么一天, 眸色朦胧, 声嗓损伤, 清躯糜烂,后头掩着不歇停的, 是始作俑者。
这个角度,哪怕只有一秒,也足够一览无余,浊浑狼藉的茶几后边,小写的十一不停打直,快把支撑着的拱门舂碎了,仿佛工厂门口路面的液压升降柱,出了故障似的,不知疲倦,疾速升降,卷起地底不明的碎白沫子。
没兴趣窥探他哥如何颠覆往日清冷。
只一眼,颇为嫌恶地敛走目光。
路过书房,遥控轮椅,继续朝深处的房间去。
思绪飘零的脑海,蒋溯望着门口,想提醒,缓一缓,可一句完整的话也凑不出。
有一瞬间,自暴自弃地想,让他看好了,让敏因看看,谁在被殷松梦弄。
就算殷松梦亲口说喜欢敏因,和他有过一段,甚至有合照,又怎样。
现在,疯狂被弄着的人是他。
他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忿嫉怂恿,什么底线都抛得一干二净了,牙关启出缝隙,毫不克制喉咙深处的喟叹。
“呃呃……”
文件底下,什么来电都不管不顾。
可小腿的酸沉,令他有些软簌簌地后倒,反手支不住沙发靠背,响起殷松梦一声润亮的不满,抬高点啊。
话音一落,他神思陡然回笼——
她说过,敏因醒了,他们就结束。
他们绝不能见面。
幸而殷松梦被掩在他身后,彼此谁也没看见谁。
然而,殷松梦不知这一切,愈发不管不顾起来。
只觉视野剧烈一坠,茶几的一道道浑脏,在他瞳孔越放越大,整个人一俯,刺骨的凉,淋出去的又糊回他身上,无比糟乱。
意料外的变换,会令殷松梦曝露在门口的视线里。
她的裙边又轧进去了。
可他分不出神在意这些。
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被看见,敏因不能出声喊她姐姐,她不能抬头看门口。
茶几是产自蒙特卡洛的天然大理石切割而成,质地温润细腻,有一定重量很难搬动,可茶几腿却在地板上剐蹭出“吱吱”的刺耳声。
等等啊啊……面颊紧贴茶几面,哑声艰难道。
话音被罔顾,屋檐化了一夜的雪水还在不停砸向窗台。
他的心提到嗓子眼,神经极限绷着,假使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事态又会演变成怎样。
敏因哭着、娇着喊她姐姐,勾起她的愧疚。
殷松梦会怎么选,抛弃自己,慢慢原谅他?
不行。
可后颈被擒,他甚至没力气抬头看一眼门口。
满冬的雪,沿着瓦楞,化成百重泉,风一吹,斜打上白玻璃,啪啪啪啪啪啪……水唧声不止。
他只剩声嗓嘶竭。
支吾着让她等会儿。
可回答他的,只有和窗外雪水拍打白玻相较的噪声。
蓦地,大理石茶几轰然往前倒塌,电光火石间,十指连掌心,结实撑了一下地毯。
羊绒地毯被抓成废纸般变形。
坠着的脑袋,渐渐充血,视野颠倒,衣帽间沙发凳的记忆重回脑海。
他看到倒塌的茶几,以及,自己已然悬空的腿。
仿佛块飘零的布晃来晃去。
斜支着的茶几面,大理石倒映着半掩的门。
没有轮椅,也没有敏因在那。
他高悬的心终于落下。
敏因不在那,证明他没有看见殷松梦,也是,他没道理旁观他哥做这档事,或许瞥了一眼就走了。
想见殷松梦,偷跑来华城?
看来,文件底下熄了又亮的电话应该是南舟打来的,要汇报的估计就是敏因失踪的事。
敏因小时候在这住过,想必会在他原来的房间过夜。
就在书房斜对面。
他迫切想把书房门关上。
撑着单只手,够了一下,还差五米。
“要关门?”殷松梦问。
两手一捞,仿佛把着自行辅助轮,嗓音如灼:“那去关吧。”
这五米,蒋溯是辆车尾交由她的自行车,肌体挨挨擦擦,肘端挪挪停停。
金质幽凉的门把手,在他仰起的视野里,成了另种诱惑。
不知多久,总算近了,撑着,手臂如枝干伸展,指梢还差毫厘时,树躯干突遇狂风骤雨,晃不停,被毫无章法轧着,连根拔起。
视野彻底颠倒,脖颈以种扭曲的弧度,贴在踢脚线位置,背椎骨倒打在门板上,倒是终把门给掩紧。
“咔哒”一声,锁芯合上。
倘若门外有人,静站在那,细辨,门内有人挨着门板在打架似的闷响。
倚门倒悬的视野,蒋溯才知道,书房的乱,仿佛遭浩劫。
血液往头顶汇涌,斜上方视野里,殷松梦的手抟挼着。
她缓缓说:“上学期去澳洲梵西牧场参观的时候,还学习过怎么给马匹挤奶呢。”
牧场师傅教她技巧,像捋挂面似的,顺着面粉袋一样,从上到下,用巧劲。
话完,又问他,像么?
他哪知道,屈折着颈子本就难受,眸子干脆瞥向月亮东升的窗牖。
月亮在看,殷松梦面向墙壁,仿佛在一次又一次扎马步。
蒋溯背倒抵墙,双腿折落,前趾掌抵地。
倒流的唾液呛进气管,激起剧烈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啊啊呃……”
侧颊旁的羊绒地毯,被淋得打撮儿,有一撇甚至敷在嘴角。
“嗒”一声轻响,殷松梦解开了暗扣。
工具拎手里退了开。
蒋溯的尾骨沿墙根滑落,凌乱侧躺在墙角,是月光沙滩上缺氧的鱼,一翕一翕颤动,洩流着珍珠白。
清晨。
殷松梦早早离开庄园,去俱乐部障碍场地训练。
书房窗畔,视线目送那辆别克从地库驶出,沿着绿径,驶向大门。
门不期被推开,危敏因坐在轮椅上,视线打向窗畔的蒋溯,裹了件睡袍,脖颈咬痕醒目。
又扫了圈书房尚且没来得及收拾的狼藉,地毯湿淋淋,纸巾盒空了,用过的四处可见。
“哥,昨晚很激烈啊。”
他黑眸纯澈,坦荡的一句调侃。
“你不该自己跑出来。”蒋溯回身,嗓音残余着竭力后的喑哑。
危敏因扯唇,手在卫衣兜里揣着,摩挲着。
“昨天我生日。”
蒋溯一愣。
“抱歉,我忘了。”
前阵老管家问过他,敏因的生日该怎么操办,他借口公事忙,要他操持。
一方面嫉忿,一方面惭恧。
两头煎熬,索性逃离南舟。
“谢谢哥的大礼了。”危敏因抬脸。
蒋溯抬眉:“什么?”
“我是说,哥满足我一个愿望吧。”他挤出浅笑。
昨夜的事,加之忘记他生日,蒋溯心头有愧:“你说。”
“把阿波聘回来跟我。”
“他工作失职。”蒋溯拾起一枚掉在梨木椅缝隙里的发圈,捏在手里把玩,怪不得临走时殷松梦说找不见。
“是么……”危敏因同样盯着他指尖的杏色发圈,喃喃,“那哥又算什么,失德?”
话落,蒋溯指尖一顿,从那种眷恋的情绪里挣脱。
抬眸向他,才发现危敏因眼底晕着淡青。
不禁问:“你昨晚——”
话被打断:“昨晚我生日,哥竟然不回家。”
“我只好偷跑出来找你,结果看到你被/干个半死。”
“我回房一晚上没睡,你也不来找我,你是不是失德?”
“我可是你亲弟弟,你年年都陪我过生日的。”
危敏因控诉他,眼底噙泪。
蒋溯心湖起褶。
反问自己,这么做,难道要割舍手足么?
在殷松梦之前,敏因是他贫瘠精神世界的唯一寄托,他外出学习,唯一企盼是回家见他,听他喊哥哥;
寒假赴英,在蒋氏集团历练,也是想将来撑起兄弟俩的生活。
敏因是父母感情失和破裂后,他二十多年来不可多得的光亮。
无形纽带相系,他一抛泪,总能勾起心门深处的柔软。
“哥给你补过生日,还是先煮一碗长寿面好不好?”他在轮椅前弯腰,重拾旧日温情。
危敏因点头,不着痕迹掠过他袍领边流露的吻痕,眨眼:“还有阿波的事。”
“都答应敏因。”蒋溯难得勾浮抹淡笑。
只要不是殷松梦,满足他好了。
至于将来,他如果还念念不忘要见姐姐……
大不了,就断只手。
蒋溯冒出疯念。
推着轮椅步出狼藉不堪的书房-
马术场地障碍总决赛在维罗纳举行。
选手是各洲的翘楚,这段时间,殷松梦训练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她对奖杯的渴求,泰半是源自奖金。
冠军六千万,亚军三千万,季军一千万。
蒋溯说过要去维罗纳看她比赛,订的也是同趟航班、同家酒店。
不过却始终未现身,信息也未回。
直至比赛开始,前排贵宾席的一个座位依旧无人入座。
她排在法国骑手后边,场上忽地爆出雷鸣掌声,中央屏幕上跳出法国骑士成绩:0罚分,41.24秒。
赛况全球直播,解说室里,也对这成绩发出感慨:“这对后面选手压力非常大啊!”
“下面出场是中国骑手,殷松梦,和她搭档的这匹马叫占雪。”
殷松梦迅速沉浸在比赛里,法国骑手成绩斐然,说没有压力是假的。
已经出场的马术运动员,或多或少都打落了横木,或者拒跳、踩水障,出现了罚分,哪怕零罚分的,用时也远远比法国骑手长。
她高踞马背,身姿矫健,仿佛箭镝入云,跨越过第一道单横木。
“漂亮!顶住压力完成了第一跳!”解说室振奋着,“非常小的角度回转过来,保持着很好的动力。”
“哇斜跳一米六!路线选择没有一点调整的余地了,看来殷松梦选手奔着冠军去的啊!”
马蹄着陆,殷松梦刚以刁钻的角度完成了双横木障碍。
接下来的横木双连跳,马匹动力依旧充足,动作精准。
解说持续:“弯道回转速度非常快!”
镜头里,压弯时,马腿抖了一下。
速度出现卡顿。
“他们全力以赴,飞一样的速度,接近终点了!哦呦!殷松梦选手的马匹好像出了点状况,前蹄打滑了,太惊险了。”
是殷松梦弯道回转太死,导致马蹄在沙砾中打滑,她也第一时间察觉并调整了,接下来的两个弯道稳健许多。
马蹄轻巧单薄,倘若一味追求速度夺冠,折伤马腿,她反而觉得顾此失彼,占雪陪她一路赛过来,身价早已不能用夺冠的金钱衡量。
越过终点线,观众席欢呼阵阵。
她无暇顾及,翻下马,第一时间俯身检查马腿情况。
好在没有崴伤。
她最终以0罚分,41.55秒的成绩夺得了亚军。法国骑手以领先她0.31秒的微弱优势卫冕冠军。
殷松梦从领奖台下来时,心绪激扬,亚军也好,她在马术这条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说技术,抗压的心态肯定还需磨砺,法国骑手经验老道,夺冠实至名归,她也由衷祝福对方。
唯一可惜是,奖金只有三千万,不够还蒋溯的六千万。
说起来,蒋溯是不是没来看比赛?
她扭头望向观众席,逡巡无果,敛回视线,往更衣室去。
却在更衣室门口猛地滞住脚步。
危敏因一身漆黑卫衣,微卷的黑发尾耷进领口,衬得肤透瓷白,身形羸瘦立在那,怀拥一束丹麦紫风铃,饱满欲滴。
人透着病气,却甜甜喊她:“姐姐……”
第 42 章
殷松梦和危敏因分手, 闹得很难堪。
刷卡手机支付正盛行,危敏因却习惯用现金,后备箱成箱成箱的钞票。
他说过, 因为钞票是红的,好看啊。
鹅雪似的扬散。
“你哥哥知道你这么做么?”她听芝姨说, 是他哥哥管教他。
其实她隐约猜测, 他用现金的话,他哥就不能轻易得知用钱去向。
可一提他哥,他情绪便要激动,也没多问。
这次提及, 纯粹想让他有道警戒线, 别惹事。
危敏因住南舟顶富的游豫园, 里边别墅面积不一, 数字越靠后价格翻番地涨,他住最后一幢, 拾捌号。
梁谊柔和她的新婚丈夫刚搬到贰号, 只知道拾捌幢有个小少爷
她曾问,拾捌幢是不是有个哥哥?
梁谊柔摇头不知, 说这家人深居简出的,来历又打听不到。
酒吧小巷回程的途中, 危敏因蜷腿抱膝,靠在车窗旁。
斑驳的光影像一片一片蝴蝶,擦着飞过, 他摊开手指去网。
听她提及他哥, 埋过头去, 乌漆漆后脑勺向她,一语不发。
被打的夹克男收了一箱钱, 连医院也不用去了,打了右脸,就差把左脸也腆过去问:小少爷还打么?
临走站在钱堆里,跟送客似的。
殷松梦哑然。危敏因反倒对这种结局见怪不怪,大概打一顿撒气,再扬钱得到谅解,是他一贯作风。
车玻璃被街灯漆了层昏黄,窗旁,危敏因单薄的肩膀在颤。
做坏事的是他,哭的也是他。
他扭过脸来,去扯她衣角:“姐姐,他原谅我了啊。”
“你是我的,不许和我哥告状。”
他依赖过他哥,也怕他哥。
“我没有要告状,只是你这么做迟早有一天要坐牢的!”她拂开他的手。
“还有,我们分手吧。”
这是她第一次提分手。
仅仅是被搭讪,危敏因就对人大打出手,她不敢和他再玩下去。
也开始后悔,从开始就不该沾他。
消遣可以,她错在没有事先和危敏因达成消遣的共识,他动真格了。
一听分手,呼吸仿佛静止了,一张泪潸潸的脸,被穿梭的街灯映照,珠光闪闪,眼底的亮在凋残。
那次的分手,以混乱告终。
危敏因被刺激得肺病犯了,车载的便携氧气瓶起不了作用,一路油门飞驰回游豫园,阿波把他背去设备齐全的供氧室输氧。
李芝和一干佣人吓坏了。
“这是怎么回事?出去还好好的!”李芝见他羸弱,十分揪心。
私人医生早在门口等候,疾着脚步一块跟进供氧室。
“姐姐……”门关那刻,危敏因在阿波背上软趴趴,细如蚊蚋的音量。
殷松梦被挡在人群外,心脏被这出变故弄得狂跳。
她能觉出李芝对自己的排斥。
敏因虽体弱,可十八年来到底平安无事,直到她出现,把人三番两次弄得情绪波动。
“殷小姐,这到底怎么回事?”李芝询问。
殷松梦收回焦灼在供氧室的目光,踱动的步伐也停下来,思忖过后,把今晚发生的事都告知了李芝。
“您的意思是,敏因少爷指使他的保镖动手打人?”
她点头。
李芝看她的眼神纯粹在看个谎话连篇的骗子。
但顾念她是客,还是把阿波当场叫来对峙。
阿波瞥她一眼,低头应:“对方先挑衅,我怕他伤到少爷,挡了下来教训了几句。”
李芝对于她把敏因带去老城区酒吧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本就心有微词,全然只信阿波的说辞。
殷松梦蹙眉:“我只是不想他再用这种手段解决问题,才多嘴了,信不信由你们。”
“他醒了,你和他说,我们分手了。”
李芝目送她:“我会转告。”
夜深了,她回到游豫园贰号。
梁谊柔端水果点心上楼,倚床头问她:“和拾捌号的小少爷进展怎么样呀?”
在游豫园,排前面这些号码的房主,天然觉得拾捌号是身份象征,遥不可及,女儿和拾捌号小少爷在一起,她想趁机和那边长辈走动走动。
掐丝珐琅盘里的樱桃血红饱满,她捻一颗,塞嘴里,说:“吹了。”
然而,危敏因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照常来寻她,梁谊柔自然笑盈盈请他进来。
把困懒觉的殷松梦吓了一跳。
一睁眼,他坐在床边玩魔方,指尖翻飞。
“姐姐!”见她醒了,他扑进她怀里。
绒绒的发梢轻蹭。
又像犬兽似的仰脸舔/舐着她下巴。
弄得湿濡濡的,她推开他,很轻易,他实在太瘦了,也没什么力气。
他是想哭的,但忍住了。
“是他不好,他和你说话,想抢走你,我才打他的。”
他深知自己行为不能被她发现,否则也不会令阿波把人捂住。
打人固然有错,他却不认为自己的出发点有错,仿佛插旗捍卫领地,容不下一丝风吹草动。
“姐姐,我们不分手……”危敏因兀自低语。
过夜的樱桃被捏他手里玩,捏熟了,满手鲜红汁液。
他总算忍不住,剔透的泪水大颗滚落,埋头用手去揩,汁液沾在下巴嘴角,苍白里,浓墨一笔,比血还艳。
可殷松梦不哄他,他干净的左手便从袖洞里钻出来,一味想往她手心里塞。
她沉默着,把手缩进了被窝。
时隔一年。
面对他习惯性想塞自己手心的手,拂袖一甩。
“滚开!”甚至更躁劲。
但她没想到,危敏因整个人会倒在地上。
尾椎骨猝地一摔,浑身震得散架似的,眼珠立马浮雾。
裤腿那露出截小腿,被一圈金属箍着,干瘦干瘦,像肌肉萎缩还没恢复好。
见她在看自己丑兮兮的腿,他立马扯下裤腿去遮严实。
他的腿还是麻木无觉,哪怕他每天坚持训练。
之所以能“站”在殷松梦面前,是腿部安装了机械外骨骼,辅助他站立,他今天特地穿着宽松的长裤,足以掩盖金属支架。
但身体重心终归不如健康的人稳健,一拂就倒了。
怀里的丹麦紫风铃还完好无损。
去年她说过,喜欢紫风铃。
她微愕,也没去扶。
转进更衣室换马术服。
窗外的阿迪杰河环映着红砖古墙,碧波濡沫,微风和爽。
可她捧回亚军奖杯的心情,从见到危敏因那刻就被搅得一团糟,换好红裙,又在包里翻出件黑色开衫,披在外边遮住大片的红,心情才好点。
哥特式拱形竖窗下边,危敏因还在原来摔倒的位置,痛楚缓了过来,蜷膝坐在那。
穿着蓝马甲欧洲白人面孔,是比赛场馆的工作人员,用意大利语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他听不懂,哪怕对方换英语又问一遍,也不理对方。
只在更衣室门开那瞬,眉目鲜亮。
“姐姐!”
尽管被冷落,在下一次遇见主人时还是有一百二十分精力。
他又想扑进她怀里。
可机械外骨骼全靠有知觉的腰部和胯骨带动,并不好操控。
光站起来这一下,纤影便步出了廊道。
在窗外的树篱下一晃而过。
等他以一种缓慢别扭的走姿,总算走到术场馆外边时,视线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尾殷松梦上车的裙角。
太阳西斜了,夕阳洒向粗糙的红砖,连拱形的圆墙巍峨肃穆,更显墙根角落的孤影伶仃,张望着,跟被遗弃了似的。
在这座沧桑的古城里,格外渺小,比以前还要弱不禁风,一个马术运动员从他身边跑过,后头鼓起的大背包擦他一下,他便直直摔地。
换在南舟,谁撞拾捌号小少爷不得被阿波打一顿,给他出气。
如今异国他乡,阿波在另边观众席出口等他,他特地不准他跟过来打扰他和姐姐见面的。
可他做了那些事,姐姐还在生他气,只剩他。
机械架着膝盖,狼狈支地的状态,这一摔,手心也被沥青路面剐破了皮,在夕阳下露出血丝丝的嫩肉,他疼得不敢碰。
只能反一面,用手背撑地借力。
可笨重的机械骨骼压得腰椎又酸又沉,他怎么也爬不起来。
怀里的花也被压坏了。
他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委屈不已。
簌簌的泪掉在零碎的花瓣上。
模糊的视野里,红色裙裾轻曳,夕阳刺得他眼疼,可他还是睁大眼,努力要看清面前背着光晕的面孔。
身影蹲了下来,熟悉的面靥清楚现在眼前,问他:“你的腿怎么了?”
他扑进她怀里,像找到倚仗似的,终于敢放声啜泣,边哭边吱唔:“花碎了……”
殷松梦把他扯开,肩胛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又唤手疼。
是一双摔跤蹭破了的手。
可右脚踝骨,也在他挣扎起身时被磨得血淋淋,却不见他嚷腿疼。
她猜出他下肢失觉了。
殷松梦其实有一堆疑问,譬如敏因什么时候醒的,腿还有没有痊愈可能?
她不该开口问他,否则他更要歪缠不休。
更不该过来扶他。
可去年寒假在南舟招惹他的一丝丝愧疚驱使着,她还是下车了。
就当异国他乡对同胞的一点怜悯。
阒默半晌,张了张嘴,说:“别哭了。”
她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敏因是否知道她和蒋溯的事。
她曾说,敏因醒了就结束。
先不论蒋溯要以何种心态面对苏醒的亲弟弟,面对把他弟弟折腾成这样的她。
就她而言,倘若在金桦海,故事的一开始,她知道蒋溯是敏因的哥哥,大概率会躲开。
刚把人扶起,包内手机震动,屏幕弹出通国内的电话。
蒋溯身边的阿辉打来的。
她背身接起,表情越来越凝重。
挂断后,眸色骇然看向危敏因——
刚被要求别哭,怕她生气,眼睛湿漉漉的,正把抽噎往回憋,吁气时打了好几个颤。
“是你做的?”她问。
蒋溯在医院,手腕被锐器切断了。
他别开脸,冷声冷气:“是他不好。”
生日那晚,轮椅本来路过了书房。
可那句“抬高点啊”,轮毂登时碾停。
是姐姐的嗓音。
姐姐弄他时,他没力气,撑不住,总喜欢往下塌,这句话再熟悉不过。
第 43 章
场地障碍环球赛总决赛前夕, 危敏因焦躁不安。
数月的康复,他的腿还是没有起色。
他想站在姐姐面前,马术比赛的票都订好了。
不过万伯送来一副机械外骨骼, 说是哥哥给他定制的,他尝试着站了起来, 高耸的视野令他很激动, 在走廊蹒跚学步似的,很新鲜。
走累了,扶着栏杆休息,视线和楼下喝咖啡的蒋溯相汇, 衬衣领甚至遮不住吻痕。
他又想起生日那夜的一眼, 清冽的笑淡了淡, 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匕首, 指尖擦着乌木纹路,粗糙的触感令他安定下来。
不可以, 姐姐会生气。
他反复告诫自己。
可眼神藏不住, 满是敌意。
他甚至会故意发脾气,把蒋溯亲手做的骨头汤一拂, 一滴不漏全洒他身上。
家里上下,都以为他因双腿残疾而阴郁躁怒, 惊诧却也不责怪。
就连被浇热汤的蒋溯,也只是僵了瞬,一贯的包容, 一句重话也不说, 淡然去卫生间清理。
他望着那道清泠背影, 在心底骂他装,那晚肌理裸/露, 糜烂成什么样。
分明趁他车祸睡着,勾引姐姐,抢走他只属于他的姐姐,还装一副好哥哥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瞒骗自己,一边跟自己说养好身体,一边背着自己跟姐姐做/爱。
蒋溯真的很该死。
他不止一次在深夜设想,匕首该怎么割断他的喉咙,鲜血像烟花一样溅出来,把他干净的白衬衣染红,看他怎么装。
每每冒出这念头,脑海浮现姐姐不理他的背影,他哭着也不被理会的场景,又什么都冷静了。
可日常生活里,他总忍不住故意针对蒋溯。
最严重的一次发脾气,是用魔方砸了蒋溯的额头,血柱立马蜿蜒,糊在眼角脸颊。
他忍不住想看那血,又被蒋溯森冷的表情慑住。
蒋溯从小到大迁就他,远隔千里的电话,向来只有关心与叮嘱,压力大时,表情寡淡,见了他也会挤出丝笑。
如今捂着额角,手帕被染红了,旁边围了堆人关切。
蒋溯缓了过来,淡声说没事。
和医生临去处理伤口时,弯腰在他面前:“腿的事哥会替你想办法,一定能恢复的。”
呼啦啦一堆人跟着走了,剩他埋头抿唇,用手指甲刮蹭轮椅。
他最开心的事是倒数着马术总决赛的日子。
临行去维罗纳的清晨,家里都以为阿波照常带他去医院做检查。
刚下电梯,被客厅沙发后的清冽嗓音叫住:“敏因去哪儿?”
蒋溯翻领排扣风衣,顶端衬衣领雪白,站起来时身形峻拔,也是出门的装扮。
“去看姐姐比赛啊,医生说,我情况已经稳定了,坐飞机没问题。”他眉梢起衅,不藏着掖着。
蒋溯也没拦他,步前来,左手搭着轮椅扶手,倾着身子搭腔:“正好,我也要去维罗纳。”
话一落,危敏因表情渗冷。
盯着他吻痕消退的脖颈,手一下扣住轮椅上的手背,指甲像毒蛇的獠牙陷进他皮肉里,呼吸渐浑:“哥去维罗纳做什么?”
问这话时,卫衣兜里,手心已然与匕首的乌木柄吻合-
殷松梦赶到南舟医院时,蒋溯半靠在床头,失血过多后脸色苍白,眉眼倦气。
左手从手背骨头,到桡骨,钉着副金属支架,四颗钢钉内植进骨骼,外部连接固定夹钳,钢钉之间连杆相接。仿佛筋肉里长出钢铁,十分惨烈。
她听医生说,他手腕上段的尺骨,连着神经、血管,完全断裂,仅剩底端一点点肌腱相连。
好在是切割性离断,创面整齐,通过手术把血管神经肌腱依次桥接,最后进行了皮肤缝合,在外部打上了支架固定,如若度过术后七十二小时危险期,断肢再植的存活率便有了保证,痊愈后也能渐渐恢复手部功能。
原本骨长白皙的手,抚着贝斯琴弦,翩翩轮换,现在却穿出钢针,被固定在床畔。
他却还能气定神闲同她说话:“抱歉,没能去看你比赛,总决赛的亚军,恭喜你了。”
殷松梦捺着气,只问:“敏因你打算怎么办?他这算故意伤害。”
“没事,能恢复,他事后也吓坏了。”
危敏因不兴奋就算好了,能被吓坏?
她全然不信,气极了,弯腰用手去摁了下他苍白的唇瓣:“这还叫没事,是不是等他拿刀捅死你才追究啊!”
她从地库跑上来的,热得后背沁汗,把开衫袖子拽掉甩在病床上,一屁股坐床边,见他又习惯性要用完好的右手去收拾她乱丢的衣裳。
“医生要你别乱动!”她噪着嗓,把开衫一捞,丢向沙发。
陡高的音量,令他不由得愣了愣,坐在床头看她的眼神迟疑了半拍。
她也觉得自己这一吼莫名其妙,倚在沙发旁,合手环胸,平静下来,盯着鞋尖说:“敏因是因为知道了我们的事,对你动手的吧?”
蒋溯抿唇没应。
病房里继续响起她的嗓音:
“敏因你想包庇还是怎样,我也管不着。”
下定决心似的,站直身体:“总之我们到今天就结束吧。”
语气轻飘飘的,足以挟着气氛下坠。
寂静无声之后,蒋溯寻回有一瞬间失焦的视线,盯着她,唇瓣隐忍到颤:“为什么?”
“你弟弟很偏激,我不想跟你搅在一起。”她略显焦躁地在沙发前踱动。
断腕的痛在刹那间锥心,眼角灼炙,他抓着最后丝希冀问:“怕他对我不利?”
“是啊,我可不想你因为跟我扯上关系断手断脚。”
“敏因就是个疯子!你这次也领会过了。”事实证明,她的观念没错,对待亲哥尚且能下这种狠手。
蒋溯深眸总算燃起丝光亮,松口气,颊边微勾:“我会注意的,不会再发生今天的事。”
“殷松梦,我手疼,你抱抱我吧。”他望着她。
她伫立不动,知道自己去抱他,意味两人就纠缠不清了。
先前她不满蒋溯目的不纯接近自己,又不愿将来迁就他对敏因的那份愧疚,加之深谙敏因的乖僻,故而提出敏因苏醒,两人结束的说法。
现如今,他清羸靠着病床,手凿钢钉支架,她也想分手,但理由更偏向顾及他安危。
她钉住了双脚不去抱他。
蒋溯掀被欲下床,她总算抬步,忿忿把他按回床头,要他别动。
依旧没有抱。
只坐在一旁摩挲着自己的腕骨,仿佛那圈也断出伤口。
数十分钟后,病房门一开,走廊轮椅上颓色靡靡的人顿时警惕,抬起视线。
看着殷松梦,眼底渐渐蓄泪。
“姐姐,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昨日傍晚,在维罗纳,尚且会因为他腿残跌了一跤的泪水而泛起丝缕愧疚,现在只剩不耐。
蒋溯手钉钢架,也只是低声念一念疼,神情依旧澹静;他擦破点皮就疼哭了,可偏偏是最怕疼的人,下刀子最狠。
她用力拍开危敏因想扯她衣袖的手,“啪”的声脆响,手背迅速泛红。
危敏因捂着手背默默淌泪。
“疼吗?”头顶响起问话。
泪蒙蒙的眼攒起光亮,还以为殷松梦在心疼自己,对上她冷黯的眼神,眼睑瑟缩了一下,低低耷着,点点头,说疼。
“那你对你亲哥下得去手,把刀给我。”要不是他也是个病人,她真想把他拳打脚踢一顿。
“是他惹我的,我本来……”他嘟囔着。
“给我。”她没耐心听他说些车轱辘话,危敏因偏拗地有自己一套观点,譬如他从始至终认为彼此没有分手。
卫衣兜深,他把那柄寒光锃锃的瑞士匕首拿了出来,捏着匕首尖,木柄朝她:“皮鞘沾到了哥哥的血,擦不干净,我不喜欢,丢掉了,新的还没配好。”
“姐姐,你小心别割到手。”
他又在裤兜里掏出块手帕,盖在匕刃上。
殷松梦被他若无其事的模样深深慑愕。
瞠目结舌半晌,把匕首揣进包里,没打算再还他。
她叮嘱门口的阿辉:“守好,别让他进病房。”
承包牧场的建筑公司要结清之前欠的账,她得去一趟闰城。
解决完之后,她选择重回学校上课。
危敏因被蒋溯安排去了英国做脊髓神经手术。
往复循环的生活格外平静,越平静越觉得少了个人,她有些不习惯。
她再来南舟,是学校端午假期,距离蒋溯接腕手术已经过去半个多月,手部供血正常,手指也能做轻微屈伸,等腕关节周围关节囊修复,便能做下一步功能训练。
“继续跟我在一起,你怎么面对你弟弟?”她两手交扶着手肘,背蝶骨格外纤薄,红裙在雪白的病床旁尤显凄艳。
蒋溯低头吻了吻她裸露的肩头,似乎已然从愧意里挣脱:“你和他已经分手了,他也始终是我弟弟。”
“他的腿,我给他安排了去英国做手术,术后大概率能康复,心理医生也安排了。”他用鼻尖蹭着她鬓边发丝,蹭乱了,又勾手给她别在耳后,盯着她的黑眸分外幽深缱绻。
“我想你。”他说。
她上次没抱他,只说下次来找他时会带着答案。
“答案是什么?”他低声问。
第 44 章
输液软管的针头插在他手背, 绑着白胶带,滴斗里规律滴着的液体,淡淡映在殷松梦眼底。
起风了, 窗外的老榆树在辉夜泛起绿漪,密叶轻响, 和畅又平静。
她微微偏首, 鼻尖便蹭过蒋溯病气颓慵的面颊,能感受到他微灼的气息。
危敏因的腿有了恢复的希望,他的危险性也远在地球另端,有了心理医生介入。
而自己, 是牵挂着他的伤的。
倘若为了这丝牵挂, 继续和他在一起, 似乎也没了阻碍。
彼此离得极其近, 呼吸勾缠在了一起,蒋溯就这么深眸炽炽注视她, 不敢错漏分毫地等她回答, 输液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直到她稍微侧过下巴,去亲他唇瓣, 含着唇珠舌尖交融,这段时间的分隔两地, 忐忑不安,都在那刻化成眼泪,细雨散丝似的滑落, 薄唇压抑到颤抖。
“苦的。”殷松梦知道他在哭, 分开了贴合的嘴唇, 嘀咕了一句。
承认自己牵挂他,好像也就不觉得他眼泪刺眼了, 也没搬出以前不准他在自己面前流泪的那套。
蒋溯搂着她,右手从她腋下穿过,紧贴细腰,手臂像铁一般箍着她薄背,毫无罅隙的抱法。
“刚吃过药。”他揉搓着她肩头,闷在她颈边,汲取着她的香气,极其想咬她一口,启唇却又沙哑哽咽,他就算哭也是隐忍的,所有声音都藏在喉咙里,挤压着,偶尔才低低泄出一声颤乱的抽泣。
“你怎么才来。”他说这串字时,脸依旧埋着,仿佛埋怨,又像庆幸。
弄得她颈边又湿又痒。
“吃橘子吗?”她正好够着床头的果篮,一颗橘子盈盈掂进手心,突然问。
“你嘴巴有药味。”接吻一片清苦。
蒋溯揾干泪,稍微松开些,点点头。
她便在手里剥着,橘子皮清冽的气味在彼此间弥漫。
“用水果刀切吧。”蒋溯话音沙沙的,掺着鼻音。
橘子不好剥,她食指被染得油亮油亮。
“可剥皮的橘子更好吃。”殷松梦说。
她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吃连皮对半分成小份的橘子,不论什么品种。
上学时,她会躲在后排徒手掰苹果,和同桌偷偷啃着。但橘子不行,气味太大,一剥老师准厉声质问:谁在吃橘子!
不过汪宝玲会削橘子皮,像削苹果皮那样垂落成铅笔花,再把白囊撕掉,塞一瓣进她嘴里。
她不会削,只会徒手剥。
“拿纸垫着,弄脏手了。”若不是左手钉着钢架,他肯定要拿过那颗橘子自己来处理。
殷松梦嫌他烦,没要他递的纸巾,他于是便把那纸巾给她摊在大腿上,以免弄脏裙子,她今天穿了身米白的鱼尾裙,配着露肩的针织衫。
剥好后她跑去卫生间洗手,再回来撕白囊,纤白的手做起这些,格外细致认真,撕干净了,撇开一瓣,塞他嘴里。
以前管束她坏习惯的蒋溯,现在被困在床头,含着她喂的橘子,嚼咽着,她忍不住用力搓乱他的发丝,笑靥动人:“蒋老师你也有今天。”
他在病中没戴眼镜,病骨消瘦,乱糟糟的额发搅乱了冷峭的眉眼,气息柔荏不少,靠在那格外“可欺”。
她想着吃过橘子,嘴里应该是甜的,于是坐在床沿,侧身压得越来越过,俯头吻他,他也抬了下巴迎合她的吻。
清夜逐渐燥热,碾擦着唇瓣,舌尖互衔,仿佛在争夺唇齿间残余的橘子的甘甜。
静悄悄的病房里,搅弄着津液愈发响,彼此呼吸声也愈发低浑。
蒋溯靠在床头,随着那只柔荑钻进被窝,窸窸窣窣的,被窝下的双腿支了起来,架着隆起的薄被,形成个三角形。
接吻加深着,是种默契,他后脑勺在床头用力抵了下,脚底踩着,有瞬间,仿佛南舟古河上架着的拱桥。柔荑沿椎骨末梢,一剥,病服的松紧带便卡在了细细的手腕上。
输液滴管里的透明药液砸落,滴速仿佛愈发快,席卷心跳的频率,药液滴着,一下一下擦进轧入。
输液软管坠着,和被子摩挲着,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管子后头,医院的被子雪白,仿佛雪崩,满山的雪抖簌晃落,连着输液管也在左右曳着。
深吻乍地分开,清亮的“啵”的一声,
“嗯……”蒋溯的气息成狂风中的火焰,紊乱,又热又烫。
忘记右手血管里扎着针,反而搂她彻骨,甚至蜷起五指攥着她后背的针织衣料,挣扎仰起的眉宇,交杂着痛苦与愉慰。
他抱着她的右手,从她后背覆着她手臂,念了遍她的名字,意欲缓停。
殷松梦却用空闲的左手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冰冰凉凉的,亮眸明灼:“你不是很喜欢么?”
眨眨眼,仿若单纯指手剥的橘子。
橘子汁液在嘴里弥散,搭着的输液管晃动愈烈,“唔呃……等等……”不及吞咽的橘汁在嘴角淌了丝。
她揪起他病服的衣领,在他润泽的嘴角揩了一下,语气浮薄:“弄得到处是水。”
被子拱成的雪山在剧烈雪崩,蓦地,病房门响起阵敲门声。
不等里边回应,李芝还是像往常一般推门而入,拎着给病人送的晚餐。
套房制的高级病房,玄关门口阿辉守着。
蒋溯那间病房仿佛一间主卧,李芝穿过玄关客厅,在门板敲了敲,边开边道:“少爷,医生讲你要多补充蛋白质和钙,我吩咐厨房做了……”
回身把门带上,转过来才发现病床沿还坐着人,话头止住后略显意外:“殷小姐?”
殷松梦回头朝她颔首称了声“芝姨”打招呼。
被窝里的手默不作声抽了出来,趁着起身,背在身后。
那瞬间,蒋溯眉头拧蹙了一下,紧接着便看到殷松梦搭在后背的手,指梢在顶着病房白光,湿亮熠熠。
“殷小姐怎么在这儿?”李芝对殷松梦印象欠佳。
“您问蒋溯吧,我借用下洗手间。”她格外强调,“洗手。”
李芝还想叫停她询问,被蒋溯先叫住,李芝才注意到床上的病人鼻梁根莫名晕着两指妖冶的绯红,刚进来时一直低着脸,现今喊她句“芝姨”,她才瞧清,听着嗓子也沙哑。
五分钟后。
殷松梦从洗手间出来,李芝正把晚餐从保温餐盒里端出,没再追问她过去或现在的事,自顾自做事。
“少爷,你把腿放平,我给你把饭菜放小饭桌上。”她说着把床两侧护栏遥控起来,又从床尾取过配套的小饭桌,要蒋溯收腿,把饭桌板架在两边护栏顶端。
“不用了,先放沙发那,我一会儿吃。”蒋溯的腿始终支着。
对上卫生间门口殷松梦的视线,赧颜难堪,低了眼皮。
殷松梦知道他两条腿没法打平,否则第三条腿便掩不住了,况且,病服裤的松紧绳都褪到腿弯了,他自然纹丝不动。
待李芝拾掇完离去,门锁“咔哒”一声,病房静得能落针。
能数得见拥挤的空气似的,视线有些无处安放,殷松梦也没料到会突然进来人,指尖正攒劲,险些被撞破。
被打岔,氛围虽还没凉透,但缺个契机,重新粘合。
蒋溯膝盖依然蜷着,问:“你饿么?”
她抱着臂,摇了摇头,飞机上垫过肚子了。
“你饿了?想吃东西?”她朝沙发矮几那瞥了眼,病人的营养餐尤其丰盛,小份量,四菜一汤,热气徐徐,餐后水果也精致。
蒋溯一顿,也缓缓摇首。
空气重归安静。
床头身影微动,看样子要掀被下病床。
她驻停的双腿被牵动步伐过前去,虽说他现在断肢存活了,医生说能动,但架着只伤手也显得触目惊心。
“你想去哪儿?”她问。
蒋溯:“去卫生间处理干净。”
她坐回原先的位置,挡住了他去路,空气一下逼仄缱绻,声嗓低柔:“不是还没做完么。”
蒋溯低着眼,呼吸顺理成章和她勾缠在一起。
“在衣柜的手提包里。”他说。
时隔半个多月没见,上次做还是在敏因生日那晚,清眸溢着炙沉。
“工具?”她咧笑。
蒋溯嗯了声,没看她。
工具是从庄园带出来的,本来欲和他一块去维罗纳,后来手伤变故,便随他安置在了病房。
雪亮的病房揿了灯,黯昧着,窗外的老榆树反而在皎月里游现出擎天的轮廓。
手垂在床畔,输液管一甩一甩。
床头铜栏剐蹭着墙体,吱扭吱扭噪响。
老榆树在轻飔里舒展枝干,从窗台望去,绒被凌乱坠地,殷松梦仿佛跪在一张弹簧蹦床上玩耍,蹦床弹性十足,身姿轧挵着。
风劲了起来,病房里细碎的月光也变得剧烈摇晃。
殷松梦脚心抵床尾铜栏,仿佛一块打直的门板,不停被风撞上墙壁,高推着膝腘,和风较劲似的。
蒋溯的视野里,天花板月华如练,飘荡着,上下规律,这个视角,脚仿佛踩着天花板。
腿肚乱颤,如果天花板有踩出来的脚印,那一定毫无章法,他喊她名字。
眼角被热雾占据,脑海炸着白光,低喟不止。
“啊啊……”
他左手断腕的钢架在漆夜里折射着幽光,殷松梦轧着,盯着那亮铮铮的支架,心底丝丝疑惑:
“我其实想问,敏因的匕首很锋利,可他没什么力气,你怎么没能及时躲开?”
窗外夜空,狂劲的风抽打着两团软簌簌的密叶,啪啪啪啪啪啪……
音量分明噪耳,蒋溯却能听见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心跳,以及,微僵的视线彼端,颤晃的踝骨。
随口问完,殷松梦瞄到输液管红彤彤的一段。
惊诧:“回血了!”
注意力瞬间被勾走,这段问题被抛了开。
第 45 章
药瓶滴完了, 血已经回流到接近滴斗的位置,她连忙退了出来,不顾蒋溯闷哼, 按下呼叫铃。
趿上他的拖鞋,把被子捞了起来, 盖住他袒露的下半身。
“脏。”被子刚有一半坠在地板上, 虽说病房地板每天擦洗消毒,亮得能照镜子,但蒋溯依旧膈应。
她已经奔到衣柜那,把工具一塞, 关上柜门, 正在扯顺包臀裙的褶皱。
“护士马上来了, 要不你光着?”
蒋溯沉默, 反而掖紧被角。
又是老样子,支起双腿。
揿亮灯时, 护士也及时赶了进来, 拔走输液管针头。
只是在检查那只断腕时,表情略显沉重, 把蒋溯的主治医生给通知了进来,甚至惊动了老院长。
夜深人静的, 病房忽地围了一圈人。
原因在蒋溯的伤口,断腕打的四颗钢钉,和皮肤的连接处团着圈纱布, 如今纱布全染红了。
医生检查了一遍, 亲自给他换纱布。
老院长和蒋家关系匪浅, 叹气:“敏因这次真是过分了,要长庚还在, 兴许能好好管教……”
见蒋溯神情冷黯下来,自觉失言,好好的提他父亲做什么。
蒋溯:“麻烦瞿伯大晚上还跑一趟,只是,敏因的问题,是我对他疏于关心和管教。”
“子不教父之过,阿溯你无需给自己太大压力。”老院长宽慰,可话题里总离不开蒋长庚,对方兴致寥寥,他也不好多嘴。
带人离开了病房,临走轻咳一声,回身掠了眼殷松梦,话是对病床上的人说:“阿溯呐,你现在断骨包括周围的组织都还没恢复好,不适合做剧烈运动,要引起钉道发炎可不是闹着玩的,将来很影响手部功能恢复。”
殷松梦视线苍蝇腿打滑似的,连忙背过身,面向墙壁,等人走了,她纳闷:“院长怎么知道……”
蒋溯看着床尾地板:“裤子。”
是他的裤子,被她蜕了后随手丢落,现如今在床底下,露出条裤腿,她只记得把他内裤塞进被窝,却忘了病服裤。
“我说呢,合着他们全程都知道你被子底下是光着的。”她捞了起来,往床尾一攀。
蒋溯墨睫微滞,喉管里嗯了声。
“继续么?”他问。
好像已经不怎么在意别人如何看他了,是否知道他私底下的糜烂性,都无谓了。
在车后座弄出震晃,他捧着大衣擦痕迹,甚至不愿承认这切,那种清高,已经遥远。
一次又一次的狠轧,眼底倒映着,满眼是他,汗夜交融的感觉令他上瘾,那时候,她在他身边的感觉才足够强烈,足以填补一切。
“继续个屁,你没听院长说钉道会发炎的。”临走的告诫,殷松梦不敢再造次。
“我不会再乱动了。”被团揉在蒋溯手里,他垂着眼皮,视线落在隆起的膝盖位置,声音低低的。
刚刚,头顶不停撞上床头铜栏,他想反着手去攥,忘记断手外部还钉着钢支架,所以钉道渗了血染透纱布。
期间殷松梦听着钢架撞上铜栏“哐”的一声动静,胯骨顿时就僵停了,他哑声说没事,才要他别乱动,重复凿着。
察觉到杏白身影踱了过来,坐在床边。
以为是要继续,却觉得耳垂一凉,是她的拇指食指贴了上去,细细锉磨,那很快成了一串熟透的树莓。
“灯。”他提醒,嗓子哑出了火星子。
殷松梦没关,任由满室清亮。
映着蒋溯的脸红,透着层薄薄的病气,仿佛在磨砂玻璃后头研磨颜料,朦胧的红晕。
“很想弄么?”她问。
蒋溯盯着被面的眼眸侧了侧,望向她幽深湿亮,很快又撇了开,他说:“没有。”
殷松梦轻哂,柔荑蛄蛹进被窝。
在张翕的圆孔附近打抟,指甲轻刮。
蒋溯手臂下意识想攀动,被她喝止:“你再磕到你那只断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来看你。”
话一落,他顿时不敢乱攀,只能用拔了针的右手,死命搂住她的腰,埋头在她颈窝,大口吸气,缺氧般只进不出。
支腿成三角形的被子,侧边线不停涌动,线条耸起落下耸起落下,仿佛要冲破三角形的稳定性,里头手背打在被子上,咻咻的拳风,可见之疾速。
“殷松梦……”五指已经箍皱了她右肩的针织料子,他额头不知不觉蹭着她的额角,嘴唇微张着,表情早已靡散不堪,深深喘息时颈边的筋,仿佛鱼骨似的对称棱现。
三角形的稳定性被擦搓倒塌。
“唔呃……”
他下巴支在她左肩,眉宇痛苦出沟壑。
耳畔又响起殷松梦的哂笑,推开了他,站了起来。
她的手仿佛在雨里淋过一遍,大把大把浓稠雪白的蛛丝缠绕,他靠在床头喘息,亲眼看她,抬起手,把蛛丝糊他嘴角。
还记得他刚才那句“没有”。
盯着他唇角沾着的雪白蛛丝,笑盈盈的:“没有么?”
他徐徐喘息,仰在那眼尾低垂,视野失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缓过来后,去浴室洗澡。
由于伤口不能碰水,淋浴不便,蒋溯只能在浴缸泡澡。
套房内浴室也犹如酒店豪华,几十平,双开门,椭圆智能温控浴缸。
殷松梦在淋浴区洗完,坐在浴缸边等蒋溯,腿没入水里,鼓捣起旁边托盘的精油,滴了几滴佛手柑的在浴盐里,混合后再撒入浴缸里。
“要我帮你吗?”她脚尖搅了搅温水。
蒋溯伤手架在浴缸边缘,在热雾氤氲里仰头看她,另手指腹压上她睡裙边:“我帮你。”
“可我已经洗完了呀。”她又在调精油,香气馥郁。
蒋溯抿了抿唇,凝语片刻:“我是说,帮你,那个。”
殷松梦从手里精油挪下目光,俯头凑近些,笑盈盈的:“哪个?”
“口。”他低了低眼皮。
既然手伤不能正常做,他想用别的方式让她释放一次。
“不用了,你是病人。”直接轧更能令她激奋。
蒋溯还想说句什么,但被她紧接一句话敷衍过去:“我现在不想。”
“哦。”裙边的手收了回来。
在南舟待足一个端午假期,她重回学校上课。
临走那个下午,蒋溯要送她去机场。
被她拒绝了:“你是病人。”
一刹那,蒋溯很不想当病人了。
不过殷松梦和他的约定又令他变了观点。
“我下周末来看你。”夕阳金河般淙流不绝,老榆树的树影在敞亮的病房里争渡,殷松梦挎着包,倚着门回头轻抬眉梢。
端午过后再有半个月是考试周,先前为总决赛她请假耽误了课程,欠的债都得恶补。
一周很快在图书馆和牧场两边流逝,订的周五下午的机票去南舟,周日傍晚回。
星期五中午,她先去了趟城西的庄园看小菲,蒋溯安排了人照顾它,她牵它放放牧,接了秦奥的电话。
“来金桦海,拿了全球的亚军还没给你庆祝呢,就等你了。”
“我有事。”她牵着马匹回马厩。
“我问过汪宝玲,你们下午没课啊,又要去南舟?上周端午不去过了。”秦奥开免提,要她听听电话那头多少人在呼唤她。
她忙牧场忙比赛,好几个月没和他们聚过了,也想去玩玩,想着,把航班改成明早好了。
于是发消息和蒋溯说了一声,告诉他自己要和朋友聚会。
那晚,大包厢几十个人,她心情畅快,喝得极其醉。
摊睡在办公室休息室,不清楚什么时候散的场。
后半夜,渴得要命。
烧干了似的想喝水。
床边人影晃动,她仿佛在澳洲的黄金海岸仰泳,海水兜着她摇摇晃晃,感觉她被人扶了起来。
“蒋溯?”她迷叨叨的。
冰凉的杯沿贴着唇,那身影顿了一瞬。
她毫无察觉,跟旱地逢甘霖似的追着水杯大口喝水。
那水杯却被抽了开,她恼怒:“你干什么,我渴……”
伸长手要抢。
好在,水杯自己又乖乖贴回她嘴唇。
她含在嘴里,吸吮着。
水杯软乎乎的,盛着的水清冽甘甜。
那湾甘泉十分灵性,仿佛知道她浑身燥热,轻轻往下淌。
她在睡梦中,腿肚底下垫了脚托似的,睡姿舒服。清泉不停挤进柔软腹地,水流扫荡着,清爽不已。
床单被扯皱,清泉仿佛变成湍流,疾速卷舐着险礁崖壁,一浪又一浪,冲击着,打出浪花。
她好像在上板冲浪似的,多巴胺飙升,过了那阵涌流,飘曳在平静的海面,抵达天堂似的,无比放松。
脚托垫好像走了。
她翻了个身。
周六清晨,医院。
她坐在蒋溯对面,吃着早餐晃神。
“怎么了?”蒋溯问。
她舀着馄饨进嘴:“没事,昨天喝多了没睡够可能。”
“吃完你到床上去睡回笼觉吧。”蒋溯话指那张病床。
“那怎么行,你是病人。”
蒋溯说他有公务要处理,坐沙发就行。
又经历一周,他的手恢复得也算乐观,钉道没有发炎,手指能弯曲的幅度也大了些。
于是饭后,他坐在沙发用右手翻看文件,她躺进了那张病床,顾及他洁癖,换掉衣裳,穿了件他的干净衬衣做睡衣。
掀被躺下时,她没头没尾问:“敏因回来了吗?”
纸张一滞,蒋溯眸色淡了淡,视线落在密麻黑字上:“没,他在英国,指标正常,准备做脊髓神经手术了。”
“怎么会想起他?”纸张边缘的手指有些力透纸背。
殷松梦状若寻常,说自己随口一问。
没去多想昨夜的梦。
第 46 章
暑假那段时间, 蒋溯一度觉得那是段美梦。
殷松梦几乎与他同住病房。
晚上与他同睡一张床,白天穿着他的衬衣,把窗帘刷的拉开, 回头跟他说“今天天气很好诶”,半边面靥沐在阳光里, 哼着歌, 长腿轻灵,去卫生间洗漱了。
不久,出现在自己面前,挡住桌案的一堆文件。
他仰起视线:“开题报告写完了?”
暑假一过, 牧场可以竣工了, 届时她要忙开业的事, 所以提前在准备论文。
“写累了, 放松放松。”她跨坐在他腿上。
攀着他后颈,近到他能嗅到她发丝的清香。
他便把钢笔搁开, 贴过下巴想接吻, 殷松梦已经不再强调,接吻和拥抱必须经她允许了, 默认他可以做这些事。
唇瓣即将贴合时,她勾着笑躲开, 他的鼻尖蹭上了她白腻的颈边,听着揶揄的语调响在耳后:“吃绿橄榄吗?”
他身子一顿,想起之前被她逗弄的事, 这次说:“嗯, 吃。”
单纯的吃, 没再多想。
底下,她的手便勾过他的, 往他手心塞了颗,眼底全是笑意:“那你吃吧。”
手心被塞的绿橄榄,软的,他看了眼,硅胶材质,不过与绿橄榄形似。
“吃呀。”她雪白的胳膊晃了晃,低着头看一眼绿橄榄,再看他,声音甜滑。
“要不我喂你?”深褐的眼珠透着亮气。
他难堪地嗯了声,以为是别样的喂。
不料,殷松梦当真把那颗绿橄榄递在他唇边:“张嘴。”
他不解。
这,怎么能吃。
“快呀。”她不满。
他只好张开唇缝。
那颗橄榄被塞进嘴里。
“含着。”她又说,“不准吞口水哦。”
这时电话响了,是被他安排陪同敏因去英国的阿昆,应该是神经手术相关的事。
殷松梦要他接。
那边日常汇报了敏因近况,以及手术定在后天,帮蒋溯订了明晚机票飞英国。
他从头到尾没说话,含着“绿橄榄”,也说不了话,嗯了声做回应,掐断了电话。
那颗绿橄榄,大概三指粗,有食指长,椭圆形,压在舌根位置,柔软的口腔内壁裹着,析出的唾液打湿了果皮。
绿橄榄喂进去尚且能张嘴,通完电话后,舌根久久僵着,麻了,齿缝也张不到原先大小,所以几乎是殷松梦用两根手指抠出来的,湿哒哒的一颗,牵出丝涎水挂在嘴角。
晶莹渍亮的,捻在她指尖:“好了,再喂你吃,就简单多了。”
这次,却不叫他张嘴,而是支立地面,起身,叫他坐下来一点。
这是款低靠背的大坐深沙发,半躺着也从绰绰有余的深度。
他依言照做,殷松梦调了个面,背朝他,只觉光线一晃,肋骨一沉,纤影坐了下来。
落地窗大敞,光线清透,殷松梦面朝窗,拉窗帘似的,从内侧左右撩起那膝腘。
病服是雾灰色,华夫格纹。
她把那松紧绳带一拨,雾灰掩着的冷白现在眼底。
中间仿佛松紧带的褶边,一圈浅浅红晕缓缓翕动。
“张嘴啊。”殷松梦捏着绿橄榄,仿佛等着喂他。
面前是她青丝如缎的背影。
这一闹,蒋溯陡然紧张,定住似的。
殷松梦轻笑,把绿橄榄抵着,攒劲,一点点轧入,湿漉漉的果皮,令这切格外轻易。
“好啦。”圆孔翕合,她喂完,大功告成般,回床上趴在电脑前敲打着开题报告。
蒋溯恢复衣襟齐整的状态,依旧坐在沙发,几案堆着文件,不过,他捏着钢笔的指头却用力到泛白。
坐着异物感极其重,姿势怎么调整也不舒服。
随着殷松梦连接蓝牙遥控,在手机屏轻点加号键,强烈的振翅频率,直颤尾椎,令他整个人躺在了靠背上。
“殷松梦……”他下意识喊她名字。
眼底热雾仿若把眼镜模糊,所有感官集中在一处,他沉沦着,几案的文件久久没有翻动。
“干嘛?”她瞥了眼远处那张沙发,他摊着身躯在那,好像快死了似的。
她继续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趴在床上,塞着只枕头,翘着脚,惬意自在。
他似乎十分痛苦,攥着笔杆,喉头滚咽着,偶尔溢出声嘶哑的沉吟。
如今的蒋溯已经不会死咬牙关,又或者把自己手腕咬得血淋淋来堵住声音了。
殷松梦的开题报告,事先经过蒋溯的指导,思路泉涌,边查资料边写,时光飞逝。
等她再瞥向沙发,蒋溯已然没了力气,挤着靠背歪倒,指骨掬着,雪白指尖陷进沙发皮垫里,埋着脸,拱着腰段,仿佛已经被锉弄到极致。
她的手搭着手机屏:“要关么?”
“呃呃……”
回答她的是窒息般的低吼。
就在她指尖碰上屏幕的关机红键时。
“别。”蒋溯竟然挤出字音,艰难地,“别关。”
殷松梦心头浮起讶异。
缓缓缩回了指尖。
她没想到,蒋溯竟会被欲折磨至此,清冷感全无,病房门甚至没有反锁,倘若谁推门而入,便能将他的淫/靡尽收眼底。
原来平素在家里矜冷自持,在商界手腕诡冷的蒋溯,私底下全无姿态,衣摆快卷到肋骨了。
她提醒了句:“别磕碰到你的断手。”
于是在加号键又按了一下。
在远处更痛苦的低吟声中,继续埋头写开题报告。
趴久累了,改成靠在床头,大腿垫个枕头,电脑放上边,迅速敲字。
阳光西斜,她总算关掉电脑步了过去。
捞起他,靠在自己肩膀,他被打湿了一遍又一遍,面颊绯红,那副无框眼镜,替他摘下来时,金属镜腿都是烫手的。
她盯着那双迷蒙的黑眸,问,有这么爽?
蒋溯抿唇没答。
就在她以为他不打算吭声时,他把灼热的面庞埋在她颈窝,“嗯”了声。
还真是一次又一次令她吃惊。
他说想要,想被她弄,仿佛春天的猫蹭着她肩颈,眼睛里头一汪春水。
殷松梦却有些走神儿。
她想起了庆功宴喝醉了那晚的梦。
兴许是酒精把体内水分烧干了,清泉卷舐着,恰到好处的扫荡,一阵阵涌流喷薄,格外清爽,十分真实,以前从没抵达过。
蒋溯又喊了她一声。
她回神:“瞿院长的话你忘了?外支架还没拆呢。”
“我左手不会乱动。”他喉头仿佛滚砂,唇瓣擦着她腮畔,听得出来是真的很想弄。
她被梦里的感觉勾缠着,忽地说:“你帮我那个吧。”
蒋溯茫然。
她点了点他的唇角。
可不知怎的,是没喝酒,不够醉,不够昏沉沉,还是蒋溯生疏。
抑或是那颗绿橄榄,隔一阵频率陡快,仿佛一万只昆虫在振翅,嗡嗡细响,蒋溯眉宇便拧蹙着,停了下来,只剩灼沉的气息喷洒,泄出低喟,捱过那阵儿,才俯脸继续。
殷松梦无感,轻抵开他右肩:“算了。”
她撑手坐了起来:“你不会。”
话一落,蒋溯心间泛起丝异样。
连后头的感官仿佛也失觉了似的。
殷松梦起身时,他察出怪异的地方在哪,早在端午后在浴室那次,殷松梦尚且对口没什么兴趣。
今天却突然提及,“你不会”,谁给过她别的体验?
“再试一次。”他扣住她腕骨。
“你还是收拾一下,芝姨马上来送晚餐了。”她掠了眼那片深色裤料,眨眼道。
翌日,蒋溯要飞去英国,敏因的手术存在一定风险,他不放心要去一趟。
殷松梦把电脑和笔记本揣回包里,看着他那只伤手,钢架在外边,衬衣袖扣只能松着,露出半截金属连杠。
她说:“你的手能出院嘛?”
蒋溯心头那丝异样顿时被驱逐。
“能,按时复查就行,再过一个半月钢架也可以拆了。”
“那你小心别磕伤了。”她叮嘱。
蒋溯应着。
她帮他捻拢领口纽粒:“要不我陪你去?”
蒋溯眉梢存惑。
“万一敏因又发疯,弄伤你,我在还能吼住他。”她的话令蒋溯安心。
“阿辉和阿昆都在,不会有事,我回国就去找你。”
国际机场分别时,殷松梦吻他。
令他想起论坛之行,她也在机场吻他,向他确定归期,可他回来等待他的却是一场事情败露后的分手。
他顿时搂紧她背骨,胳膊揉着。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吧?”他问。
“永远的事谁说得准讷,好啦你快走吧,要误机了。”她挣脱出来。
不想承诺永远。
忽然就理解了以前的蒋溯,为什么不与她许诺未来,也看到了从前自己的影子。
“我爱你。”他轻声强调。
殷松梦张嘴便应:“我也爱你啊。”
“骗子。”蒋溯说。
“你才是骗子好不好。”殷松梦叉腰。
蒋溯哑言。
机翼航过云层,来回半月。
手术顺利,敏因腿部恢复了知觉,要回国继续康复训练,心理医生随行,定期诊疗。
殷松梦的开题报告写完了,在办牧场的各项手续,工商那边登记过,营业执照办了下来,牧场的公章法人章财务章也刻好了。
她整理好营业执照、公司章程、开户许可证、公章还有自己这个法人的身份证,去银行开对公账户。
傍晚从银行出来,霞光赩炽,路边槭树苍绿,危敏因就在树下空地,病气的面庞染着余晖的色彩,短袖袖口的胳膊瘦骨突显,扶着轮椅。
“姐姐!”羸弱的身躯,语气永远鲜活。
她没理他,把材料揣进包里,错身路过。
“姐姐,庆功宴那天舒服么?”
背影顿时驻停,她回身:“你那天偷溜回国了?”
危敏因坦诚点头,仿佛亟待夸奖。
原来那不是梦。
他遥控轮椅靠近她,习惯性的,把手塞她怔愣住的手心,仰起黑釉般纯澈的眼眸:“姐姐,我哥没让你吹过?”
第 47 章
“你疯了!我是你哥的女朋友。”腾地甩开手。
和危敏因在一起的那个寒假, 他体荏力弱,总是不能令她尽兴,半道肺病犯了喘不透气要歇息, 抑或是累哭了,后来便主动俯脸在裙边, 懒洋洋趴着, 给她纾解,也算养成了一种默契。
怪不得梦境真实又熟悉,她事后也曾怀疑危敏因是不是回国了。
危敏因没有道德标准。
浑然不觉行为越界,冷着眸, 扯唇讥诮:“是他抢走的。”
过了会儿, 仰了脸, 五官精致, 一张温软无害的脸,说出的话却乖谬不正:“姐姐不用想那么多, 你舒服不就行了。”
殷松梦不否认她对那场梦境有些食髓知味, 以至于想和蒋溯来一次,没找回梦中的感觉甚至有些失望, 但她不喜欢脚踩多船,可能看过梁谊柔被男人装单身骗, 最后人家正房找上门撕衣服扯头发,梁谊柔把她搡进房间,隔着门板, 也能听到外边的撕心裂肺。
“是么, 也就那样。”她掖了掖发丝, 弯腰轻哂。
危敏因变了脸色:“可那是你第一次吹。”
仿佛挟功邀宠失败似的,攥紧扶手迫切争辩。
她眼底笑意愈浓, 恰到好处刺激着他:“那只是敏因以为的第一次。”
危敏因眼底的倨傲顿时萧瑟,眼圈一下红了。
“姐姐……”
她不睬他那副委屈的腔调,姿态昂藏驱车离开。
跟危敏因这类人,用道德标准常规逻辑跟他交谈就如对牛弹琴,哪怕胡诌也要灭他威风,否则他要得寸进尺。
回到住处,她丢包的动静有些大,做晚餐的蒋溯问她怎么了。
他做事巨细靡遗,大火收汁时溅上灶台的油点子随手就用布拭干净了,烧菜接近尾声,料理台依旧光洁如新。
殷松梦说没怎么。
桌上的白芹、桂鱼、四喜烤麸……都是她喜欢吃的,蒋溯左腕钢架还没拆。
“院长说你的手还得格外小心,可以弯曲也不能碰重物。”她心尖愈发的堵。
蒋溯喜欢照顾她,她如果坐下来,觉得他做的饭菜好吃,能多吃点,他在对面偶尔看着,格外幸福,虽然是假象。
“食材送过来都处理好了,我没怎么动左手。”他单手解开半身围裙,攀好,十分绅士替她拉椅子,长身立于蚕丝布艺灯下,静谧清和。
殷松梦心口堵着,并不领情:“你不用做这些!我家有保姆给我做三餐。”
她知道蒋溯让阿辉加了家里老阿姨的联系方式,倘若他在,定会揽下照顾她的细枝末节,就联系阿姨不用过来,阿姨自然乐得清闲。
这次亦是,中午刚回国,傍晚便在这,恐怕时差也还没倒过来。
“你是我保姆吗?”质问声中主卧门板“砰”的一响。
客厅只余蒋溯独自一人,灯影黯淡,万家灯火的热闹,轮在这,那一盏灯忽地就凉了。
他扶桌坐下,摘了眼镜丢在桌面,盯着那圈光晕眼角发烫。
衬衣沾惹的油烟味一瞬间涌上鼻尖,他其实不喜欢做菜,弄脏手,头发衣服也多少会沾上杂味,偏偏他嗅觉灵敏,但他又喜欢看殷松梦吃他做的饭菜的神情,搞得跟自虐似的。
还是自我感动?人家明明有保姆,拿了厨师证营养证,做惯了的熟手。
饭菜陈列,对面空荡荡,他忽然就忍受不了衬衣上一丝丝的杂味了,哪怕只用忍受到饭后,也受不了,腾地起身,往浴室去。
流水淅沥,掩盖了一些压抑的声响。
他出来时穿了件宽松荡阔的白t,不知是否热气氤氲的缘故,胳膊白肤掺着血气,连眼角也比原来红。
见到殷松梦坐在灯下,餐桌位置,蓦地驻足。
上次也是,回国后她态度便不对劲,紧接是分手,他总觉得她要再甩他一次。
“抱歉,我不该对你乱发脾气。”筷尖戳着饭粒,她低着头。
咕哝着:“你做的菜我喜欢吃。”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被危敏因鼓捣出火气,回来他恰好撞枪口上了?还是蒋溯的付出,令她觉得那场梦愧对他,所以恼羞成怒了?
“我们吃饭吧。”她扭过头来。
蒋溯想逃,他怕那是梦。
可又禁不住一次次堕入梦里。
他抬步过去。
殷松梦其实心不在焉,饭粒被来回拨动,却不进嘴。
说自己醉糊涂跟他弟弟搅在一起了?
蒋溯有知道事情真相重新做抉择的权利。
她应该告诉他。
换位思考一下,如若关系存续期间,蒋溯和别人有染,不管醉死还是清醒,她肯定会分手,永远不碰他。
她可以在敏因面前扳回一局,但在蒋溯面前总觉得理亏。
陷入坦白与否的漩涡。
她抬起头,发现对面的蒋溯正盯着自己,视线又落向她面前凉透了的米饭,在他目露疑惑,启唇开口之际,她拾步过去,跨坐着,吻上了他。
含着他的唇珠,带着噬咬的力道,蒋溯闷哼了声,深吻仿佛夜雨,潮湿,细响,分开时他喘息有些急。
蒋溯莫名惴惴不安,大概上次分手,也是以缠绵悱恻的吻作为开幕的。
他盯着她,想问的有很多。
可却又只剩视线在昏暗的灯下相勾碰。
呼吸渐渐匀缓。
她胳膊勾着他问:“那个你带回来了吗?”
指病房用过的工具。他嗯了声,去拿了来。
她坐在餐椅上等,今天外出办事,穿着淡色系的衬衫套裙,短裙摆束缚但有弹性,锁扣扣合时,只需裙边卷一卷。
蒋溯背朝餐桌,跨坐着的,穿着垂长的居家休闲裤,白t下摆耷在她胳膊肘,时皱时平,窸窸窣窣,尾骨是琴键,时而被抚弹。
休闲裤松紧带被绷直,卡在彼此腿的前后,应该有道两指宽的红痕。
殷松梦的五根手指葱白细长,掬着面团,面团冷白,仿佛已经醒得十分细腻光滑,五指塌陷进去,只看得见指背,搓揉着,偶尔扇打一下,不轻不重的力。
面团旁边翕闭的龙头在淅水,她揩了一把,觉得差不多了。
仰头同唇瓣被亲舐得红润的蒋溯说,起来些。
刚结束绵长的吻,蒋溯有些不清楚她今天怎么了,好像分外耐心。
按着惴惴的心绪,依言照做后,裤腿后半截耷上了地板,轧准后缓坐回原位,裤腿又被卡着上提,露出脚踝。
重力缘故毫无罅隙,他眉间深蹙。
殷松梦仰头亲他,指尖在滑边抟着。
餐椅是环背弧形设计,真皮底部是金属管依托着,连接四条椅腿,没有扶手,他只能死命把紧那竖狭的靠背顶部。
曳动的视野尽头,是冰箱,他没戴眼镜,冰箱在上下动荡,边缘仿佛撕出虚影。
落地窗外响着闷雷,夏夜潮热不堪。
仿佛夜晚行舟,扁舟摇晃不堪,要把他颠出去。
“殷松梦……”鼻尖被她馨香的发丝轻拂,嗓音嘶哑,更像敲击出来的玉声,有着震颤感。
狭小的餐椅,四根金属椅腿,可怜地承受。
浓夜里,大大小小的雨点开始砸向窗子,噼里啪啦,都混成一道啪啪啪啪啪啪……
他低唤她的名字,可她好像沉浸在规律躁烈的雨声中,忘乎外界似的。
殷松梦也不知道自己怎的了,大概蒋溯眼底浮着疑惑,察觉到了她今天的反常,一停下来,她反而又陷入那个漩涡,只能狠狠的,令他涣乱,眼角灼雾,无暇顾及其他。
不知多久,椅腿的静音垫被磨破了,金属裸露,在地板剐蹭着刺耳的噪声,衣料簌簌簌簌的摩挲。
蒋溯的确无暇其他。
“啊啊……”
分明已经毫无罅隙,每柱轧满,他一句话也挤不完整。
可越这样,他心底仿佛坍了个洞,上下晃动,越剧烈,越咻咻灌风。
他怕殷松梦又在哄骗他,就像上次,在他最欢愉的时候,问他爱不爱她。
这次又是什么?
他心脏被揉捏。
低眸,裤腿早已悬空,仿佛虚踩着地板,膝腘被兜起。
他一只手有些脱力,下意识抬起左边的断手去扶。
世界忽然静止了,视野,雨声。
他靠着她,大口大口喘息,却听到殷松梦愠恼的腔调:“你做什么!”
他草木皆兵,心脏倏地一紧,以为这场梦要醒了。
好在,“别乱动你那只手。”殷松梦说。
他迂缓了口气。
“算了,去洗澡吧。”她似乎兴致骤无。
长久的满轧,蒋溯分明已经捱不住了,却还是搂住她,怕她像刚才那样摔门而走:“别。”
仿佛荡秋千,横板卡住膝弯,坍坠着身子快掉下来了,还是攥着绳索,荡动着。
静谧半晌,暴雨卷土重来,持续拍打玻璃,势头更重,毫无章法。
那两扇冰箱门,又开始撕出虚边。
蒋溯左手只能安分地垂着,忽地,右手指尖在靠背那一滑,整个人失重地,腰椎骨撞上餐桌。
“哐啷”一声。
“嘶。”他也吃痛低哼。
可整个视野却被顺势推得往后滑。
餐桌是来自意大利的蓝金沙天然奢石切割成的,表面做了烤漆,手感温润。
可蒋溯身体如灼,乍一贴上餐桌面,满背都是冰凉,尤其衣摆早已半卷半掩。
仿佛从春天一下游到冬天的鱼,在冰面打挺,可鱼骨被擒,骤地一轧。
盛夏夜,窗外暴雨如注,狂风疾厉。
长桌旁边,没有动筷过的盘碟碗筷剧烈磕碰,哐啷作响,仿佛暴雨里地震般。
餐桌上空吊着盏蚕丝灯,光圈在蒋溯眼底朦胧,他眼角浮热。
“啊啊……”
脚跟无意识撞了下灯盏,绳索吊着光源来回晃动,投射着彼此的身影,好似在每个角落,都来了一遍。
外边雨停了,风歇了。
餐厅,餐桌奢石板被染得热烘烘,渍亮熠熠。
蚕丝灯柔照着,殷松梦趴在他肩侧,仿佛暴雨后竭力的人鱼。
呼吸逐渐均匀。
可一停,思绪又入漩涡。
安静良久,她插在他发间的手指缓缓抚动。
“蒋溯,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她终究挣扎着说。
第 48 章
“我说, 我庆功宴那天喝醉了,你弟弟帮我口了。”他仿佛在状况外,殷松梦复又坦白一遍。
蒋溯脑子嗡的一声, 只能看见她嘴唇在上方张合,声音在刹那间拉得极其渺远, 餐桌只剩自己孤伶一人。
心脏一阵慌茫感。
怪不得, 她也曾怀念那晚吧。
仿佛被那句话掐着脖颈,挤干了胸腔空气,眼泪想冲出酸涩的眼眶。
“蒋溯?”殷松梦晃他肩膀,嗓音重新清晰在上方。
他竭力抱着她, 无比想要今晚是场梦。
可躺着的餐桌, 另端移位而凌乱的盘盏, 只挂在一条腿肚的裤子, 昭示着一切的真实性。
“你还没吃晚饭,我帮你下碗面好不好?”他找回自己的声音。
殷松梦只觉得腰间箍着铁臂, 动弹不得, 她问:“你不介意吗?你……可以提分手。”
腰间力道越发透骨,快把她揉碎了。
“不介意, 你醉了不是么。”他哑声,语气轻松, 下巴在她颈窝磨蹭。
明明快介意死了。在病房,殷松梦突然用脚心把他抵开,说“你不会”, 突然就解释得通了, 那刻, 她在想庆功宴那晚的感觉,还是带给她这种感觉的敏因, 无论哪种,他都接受不了。
可分手,他不要。
“是我不好,手腕断了,否则那天我应该和你在一起。”
殷松梦只觉随着他说话,颈边喷洒着热气,嗓音是闷出来的。
她说:“这和你无关。”
他却紧抱着她兀自低喃:“是我没有看好敏因,他那天应该待在英国,他的偏激也是我造成……”
“蒋溯!你能不能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她撑起身子打断他。
“那你告诉我,你没有想过敏因,一次也没有!”说这话时,他胸膛起伏,压抑的情绪陡然激动,喑哑的话音后,只剩眼角泪线无声滑落。
灯影似乎也在微微震晃。
殷松梦凝声。
那晚过后,她的确想起过敏因。
她的沉默是种煎熬。
“抱歉,我只是,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他想抱她,可殷松梦这次一定不会给他抱,她反思的神情足以证明一切。
可他们之间,本就是他的一厢情愿,殷松梦一旦反思,就意味着走不下去了,比如那次他因反感荣萨,最终颤手去抚她嘴唇,第一次落泪,她也流露过类似的,咬唇沉思的神情。
最终,殷松梦踩下地,去了洗澡。
蒋溯撑起浑身酸沉,自己先收拾干净,工具消毒后,收进斗柜里,再用纸巾,擦拭着餐桌的浓白,把冷透的菜倒掉。
打开室内换气系统,腥甜腻人的气味逐渐消失。
一切都正常不过,他做着这些,和往常一样,似乎再平静不过。
殷松梦从浴室出来时,灶台打着火,水沸了,只剩锅底一层,呲呲响,白雾蹿腾着,蒋溯站在那,失了魂似的。
“你在干嘛?”她出声。
蒋溯回神:“给你煮面。”
“不用了,我不饿。”走了两步,发现他又恹恹立着,她提醒,“水快烧干了。”
灶火立马拧灭,等蒋溯再回头,殷松梦已经回房了。
留给他独处。
后半夜,殷松梦拥着被,蒋溯躺了进来。
他往左侧身,屈起伤手放在枕边,想用右手搂她。
未眠的人先翻了个身,背朝他。
盯着她乌黑的后脑勺,蒋溯揪紧薄被缓解那股涩黯。
他也翻身背了过去,一夜无眠-
南舟游豫园拾捌号。
危敏因刚结束自动模式的蹬车训练,手术后他腿部知觉恢复,但肢体无力,仍然站不起来,只能勉强动动脚趾,每天还需功能性锻炼,增强肌力,促进血液循环,逐日改善双腿功能。
旁边老管家要扶,他硬是用腰腹的力量,自己挪回轮椅坐着。
训练室的门被推开。
是昨日回国的蒋溯。
给他订的是回南舟的机票,给自己订的是去华城的机票。
从头到脚也不是昨天那身了,换了件桑蚕丝料子手工裁剪的衬衣,休闲居家的风格。
想必又和姐姐狠狠做过了吧,眼底甚至晕着淡青,精神头不大好,没休息够的样子,估计勾引姐姐干了他整夜,淫/荡无耻。
危敏因冷冷看着他。
想到什么,唇畔绽笑:“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在他明晃晃起衅的笑意中,蒋溯步过去轮椅后头,把他推进了输氧室。
“你越界了。”门摔合,高位的蒋溯黯声。
危敏因转过轮椅,昂头把视线打向他。
“看来姐姐都告诉你了。”
“那她有没有说细节?我含着水喂她,哥,你说,这算接吻吧?”他哥眼中的森冷反而是他的兴奋剂,催化着回忆,“说起来还要多谢哥给我定制的机械外骨骼,让我能跪在床尾,姐姐的小腿就垫在我后背,我……”
“啪——”他脸颊挨了一巴掌。
红印火烧火燎的疼,刺激着他脆弱的泪腺,眼底顿时有了泪意,他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没挨过打,眼泪只是因为痛感而产生的自然反应,并不妨碍他嚣张跋扈。
配着诡笑:“我问姐姐舒不舒服,你猜她怎么回的?”
“醉话而已。”蒋溯似乎古井无波。
把袖口捻平整,轻启薄唇:“等腿恢复了,我安排你去英国念你喜欢的动物学。”
弯腰扶手在椅前:“既然敏因总是没分寸,哥会多派些人守着你。”
话落,窗外庭院逡巡着黑衣保镖的身影。
危敏因看见了,瞬间怒容激动:“你想阻止我见她!你这是囚禁!蒋溯你凭什么!你去死!她明明是我的,是你抢走的!”
情绪一起伏,面容因为供氧不足憋得通红,他捂着胸口嗬嗬的吸气。
眼底满是憎意,他劈手夺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就要刺向他大腿。
被蒋溯轻易避开,刀子哐啷落地。
“是吧,你明明可以躲,真装。”危敏因扫过他那只打着钢架的断腕,浓烈的嘲讽。
犹记得去维罗纳那天,下匕首时,匕刃遇上腕骨甚至有些卡顿,可蒋溯丝毫不躲,连眉也不皱分毫。
破烂的肺每吸一口气都摧枯拉朽,咻咻的杂音。
蒋溯仿佛早料到他情绪会如此,两人身处输氧室,他揿了床头制氧机的开关。
危敏因盯着他的背影:“那一刀,是你说的还我的,还是为了博姐姐同情,让姐姐更讨厌我,蒋溯你自己心里清楚。”
制氧机运作着,蒋溯拿着输氧管的手微顿。
危敏因喘不上气,面色开始涨紫,挤完那串话用尽了力气,只剩一双锃黑的眸子深捩着他。
终于,在窒息边缘,氧气面罩扣在了他鼻尖。
他深吸口气,渐渐活过来。
蒋溯始终没提手腕那一刀的事,只是在危敏因呼吸平复后,叮嘱他康复好身体,仿若还是那个从小惦念他身体的哥哥。
可庭院里密不透风的值守,也成了定局。
在蒋溯转身离去那刹,危敏因倏地惶遽无措,扯住他衣角,重拾少时亲昵那般,眼角噙泪:“哥,我要她。”
“你什么都有了,健康的身体,爸爸的栽培,集团也是你的,家里还有爸妈还给你办周岁宴的照片,他们只爱过你。”
“我什么都没有,哥,你把她让给我吧。”
“求你了。”
“我只想要姐姐……”
可这次,蒋溯却不复小时候那般蹲下来哄他、迁就他,一根根扯松衣角的手指:“她是人,不是物品。”
身影走远了,半掩的门板传出危敏因的咒骂。
白天,殷松梦泡在图书馆写论文,傍晚回住处,临上车看见蒋溯的消息:-
我在庄园给小菲放牧洗澡。
自今早起来两人言语交流为零,这是今晚不来过夜的意思?
医生说,他夜晚要尽量正躺着睡,以免压到还在恢复期的断骨,钉道和伤口也不能碰水,给小菲洗澡难免溅着。
本想提醒他。
打了串字又删了。
最后发过去:-
不用你洗,过两天我自己去。
她把发动机熄火,挎包重返图书馆,准备晚点再回。
打开电脑写了小半页,蒋溯发来张照片,夕阳下小菲干干净净,不仅梳毛洗过澡,两对马蹄也用蹄油护理过。
她看了眼,蹙眉倒扣手机。
翌日。
她同样在图书馆。
蒋溯消息里称他今晚要出差。
她便再度熄火重返图书馆老位置。
第三日。
蒋溯出差未归。
她熄火,重返图书馆。
第四日。
蒋溯说他要应酬,很晚结束,直接去岫玉庄园过夜。
她没有熄火,一脚油门直踩城西。
湖畔绿茵拂柳,蒋溯就在夕阳里给小菲洗澡,衬衫袖挽着,长身清峻,脚边一只桶,水里稀释了沐浴露,他正用海绵蘸取了,在马背搓洗,再拾起皮管,冲出温水。
“蒋溯,这就是你说的应酬?”她瞥了眼断腕的钢架,溅着的水珠熠熠刺眼,语气嘲弄。
他的确有应酬,但已经结束了。
回城西和小菲待在一起,反而能填补心底空缺。
“你怎么来了?”他的独处是种逃避,不想听殷松梦对这段关系的终结审判。
“我来把小菲带走。”步前了,她摊手心要接长绳。
蒋溯攥得愈紧。
“牧场还没建好。”
“建不建好都不麻烦你了。”
她说罢去夺。
蒋溯不给。
两人拧着劲僵持起来。
她腾地发泄:“蒋溯你有病吧!想分手就直说!”
第 49 章
陡高的话一落。
蒋溯微愣。
令殷松梦有了可乘之机。
她把长绳收走, 牵着马匹朝外。
这是片下沉式后/庭院,绕着意式建筑砌了石阶往上,她的那辆别克就停在前院, 汽车没法运输马匹,她想, 就算临时叫辆厢式货车也要把小菲带走, 将就养家里后院,也比麻烦他好;
唯独欠他的六千万,她现在只能还上三千万,还是拿亚军的奖金, 还差三千万, 这点不够清爽, 那, 请他算利息好了,等她有钱, 连本带利还上。
攸长的返影擦着蒋溯衣袖远去。
“我没有想分手!”他空了一拍的心总算抓住点什么。
殷松梦站在阶沿上, 回身见蒋溯朝自己来,筒靴踩过草皮, 立在底下一阶,他复又低述一遍, 没有想分手。
“你躲我四天,分明就是冷处理的意思!”她还窝着气。
“那天你不让我抱,我以为你要提分手, 才躲你。”蒋溯指睡前, 他侧身想搂她, 结果被她翻身避开的那次。
“那是因为——”话半而止,她不想说因为他应该遵医嘱, 正躺着睡。
他说独处,她以为一晚就行,结果是四天,还是自己先找上门,令她有些怄气。
“说到底,蒋溯你就是介意。”她的确反思过,心想大不了坦然接受他提分手,这事本就自己理亏。
心事压抑到如今,却又在心里自我辩解,不,说狡辩比较准确:明明是醉了才有的朝吹,如果清醒着,肯定会推开敏因,他凭什么那么介怀,我醉了啊。
“既然这样,那就分手算了。”她脱口而出。
斜晖里杨柳阴阴,风丝缕吹着,马匹在阶沿下吃草,马尾一甩一甩。
这样悠闲的风景,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蒋溯只说:“我不分手。”
却没否认自己介意,他做不到不介怀,甚至听不得她嘴里提一句敏因。
他去抱她,被殷松梦拂手甩开。
手里牵马的长绳恰好勾在他左腕裸露的钢架连杠上。
惊得殷松梦眼皮猛抬,立马收了力道,但还是绳子惯性难免轻拽了下,牵动着她目光闪了瞬。
想询问他疼不疼,又抿紧唇肉。
最后干脆把长绳塞回给他,自己驱车离开了。
回到住处,她发消息问主治医生,连杠被轻拽了下,是否会影响手骨愈合,医生说要观察钉道渗血没有,没有的话则说明没大碍。
蒋溯有她住处的指纹权限,进门时,沙发的殷松梦瞥了眼,捧起笔记本电脑,盘腿敲敲打打。
余光里,他换下给小菲洗澡时穿的筒靴,又收好她踢乱的高跟鞋,步了过来,钢架在没扣的衬衫袖里鼓起一道,露出半道连杠,嵌进皮肤的钉道被掩着。
她继续敲字,犹在图书馆。
沙发塌陷,蒋溯坐了下来。
“殷松梦。”他喊她。
空气里只有指尖重重敲击键盘的声音。
旁边视线于是随她汇在电脑文档上。
“这里不该用IS-LM模型,通货膨胀……”
殷松梦背过身去,挡了显示屏:“我知道。”
身后的话咽止。
良久,沙发松弹了一下,步履渐远,她扭过头去,见蒋溯开了冰箱门,视线在搜罗食材。
“我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饭。”她回头继续打字边说。
蒋溯“嗯”了声。
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再度扭头。
是蒋溯拿了一盒意面,正要搭腔,却见他寂立在料理台前,兀自对着灶火淡声:“那我煮我的。”
愤懑别过身子,一句话也不再说。
把键盘敲得像爆竹。
他的手拆包装盒不方便,只能用肘,把那盒意面夹在腰腹,另手用剪刀把塑料膜剪开。
料理区是开放式,水沸腾着,油锅次啦啦,飘来食物馥郁的香气。
殷松梦肚子咕叫。
水停了,火关了。
就在她准备趿鞋回房时,一份奶油培根扁意面放在她面前。
蒋溯把银叉递给她。
快七点了,天边暮云烟蓝,室内变得灰暗。
矮几的那盘意面她却看得很清楚,浓稠鲜亮。
“我说我在食堂吃过了。”
其实没有,暑期唯有图书馆附近一栋食堂还在营业,味道一言难尽,这四天,尽管有家里阿姨来给她做三餐,貌似也不比从前符她口味了。
“那你再吃点好不好?”蒋溯说。
殷松梦不接叉子,抱着电脑:“我才不吃。”
“这是你给自己煮的。”
蒋溯将她用抱枕捂胃的动作纳入眼底,把叉子架在盘沿,临去浴室洗澡前说:“我下午应酬吃过了。”
浴室水声潺潺。
等蒋溯出来,殷松梦打字放爆竹的声音小了些。
矮几的瓷盘空了。
他过去弯腰拾起。
由上而下带起阵沐浴后的馨香,清晰钻进殷松梦的鼻息,她盯着他瘦长指骨托着的空盘,忽地有些坐不住,面颊升温,她抱起电脑钻进了主卧。
蒋溯只觉一道影子倏尔而逝。
他把餐具放进洗碗机,净手后跟了过去。
夜里,他转过去抱她。
“殷松梦。”喊她。
这次她恼声应:“干嘛。”
“我们和好了对吗?”他侧撑着,脸颊贴合她颈窝,昏黑里吻在她耳畔确认。
“没有。”殷松梦翻身。
就在蒋溯贴过去要继续搂她时,“医生说你最好正躺着。”她说。
蒋溯微愣,明白过来,情绪盈溢。
吻她后颈。
殷松梦扭过身体,面朝他。
黑暗里他一双眼睛格外清亮:“你在意我。”
殷松梦一噎,瓮声瓮气:“毕竟敏因弄伤你是因为我。”
那抹清亮烬灭,气息也淡了。
“我看看你钉道有没有流血,下午被绳子拽那一下要不要紧。”她说罢要起身揿灯。
“没事。”蒋溯忽地闷恹。
殷松梦依旧要起身。
被蒋溯摁住腰,气道格外大:“我说了没事!”
语气倏地沉重,近似于低吼。
殷松梦一僵,大幅度躺了回去,扯高被角。
一切顿时回到原点。
她背对他,中间位置冷冰冰。
明明她把小菲的缰绳塞给自己、吃过自己做的意面,是和好的前兆。
一瞬间,坍塌了。
他控制不住自己,敏因这根刺梗在心口,她提一次他,他整个人仿佛抽魂似的,被酸涩的妒意驱使,语气猝然出格。
他像取暖似的,趋附那道纤薄,屈着身子,把她裹在怀里。
勾过脖颈,低头去吻那瓣嘴唇。
殷松梦被莫名吼一声,心底愈发怄气。
偏偏他还不惭地凑过来,避到了床畔,索性翻身把他压住。
咬着他嘴唇。
发泄这四天熄火坐回图书馆的烦懑。
蒋溯肩膀被按在枕头里,也不示弱,同样咬她。
谧寂的空气里,只有唇齿用力揉擦啮咬,泄愤的声响。
“唔。”这场较劲以蒋溯嘴唇破皮闷哼一声暂停片刻。
床头抽屉被拉开,工具被握在手里,也不扣,仿佛舂栗似的,劲力一轧,深处的栗子轻颤。
蒋溯又低唔一声,头顶枕角被攥皱。
工具扣拢的轻响传来。
他却不顾猛地一空,哪怕由于急速一擦,眉头痛苦,也反身压住她在床尾。
她身上是件白绸吊带长睡裙,裙裾被工具支起,两侧沿腿耷落在床垫。
工具中央的束带,往左拨离些,光洁无暇的山茶花瓣舒展着。
“你干什么?”殷松梦仿佛垫着脚托垫,极目向床头,被他低俯的发顶阻隔。
明月东升,阳台旅人蕉的树影落进室内,在清辉里微曳。
蒋溯仿若接吻,含珠舌尖抟弄,勾缠着。
疯了般,要取代敏因带给她的感觉。
旁边束带被唾液打得湿透。
月影落在他后脑勺,细微颤动。
哪怕长久闷着鼻尖,换不过气快窒息,也扣着那两截藕白不松分毫。
可后背睡衣却平整如新。
殷松梦只在最开始问了句,弄清他的意图后,甚至连情不自禁的挣动也没有,膝腘安分搭在他睡衣上。
觉得无聊,干脆扭头望向窗外的旅人蕉,蒋溯会负责浇水施肥,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嘶。”她蹙眉。太急牙齿磕着了。
“蒋溯,可以了。”她耐性告罄,脚心推抵,声嗓水似的清凌。
蒋溯薄喘,对上她那双无欲的眼眸,心头瞬间过万涛,只剩萧条。
他想问她舒服么,可似乎也没必要自取其辱了。
殷松梦坐起,抚着他被自己咬破皮的嘴角,又替他捋了捋微乱的额发,清楚他迫切这么做的缘由,说到底还是释怀不了敏因那茬,或许是想覆盖敏因的触碰,她猜。
但是,“这跟接吻不一样。”
她不禁提醒。
“我教你?”她捡起从前和敏因一起的记忆。
蒋溯被她回忆的模样刺痛。
“不用了。”跪着,垂着头,语气淡漠。
她嘴角微浮,像藤蔓般勾过他后颈,贴过身子,吻上他唇瓣,不像从前似的含住他上嘴唇的唇珠,而是像舔葡萄似的,舌尖抵力。
就在蒋溯存惑时,她在他颊畔晶亮眼眸,说:“像这样。”
明白后蒋溯陡然失控:“我说了不用!”
他低泣着搂住她:“别想他,一次也不要……殷松梦……”
殷松梦不解,他到底释怀不了敏因这个人,还是庆功宴醉酒那晚,亦或是自己脑海有敏因的记忆这件事。
“不教就不教。”
她抵他靠枕:“那现在轮到我了。”
第 50 章
地板上, 旅人蕉的树影从右到左,夜色纯粹,浓厚不见灯光。
从窗外瞰去, 床上空荡荡,唯有床单打着一道道褶子。
被子卷入另侧床底。
半高的床掩着, 只能看到殷松梦半个身子, 衣襟完好,倒抱着一双腿。
睡裙拉链崩了,吊带仿若两瓣凋零的花瓣,芯子细洁。
她七点吃完意面, 八点洗漱完, 九点是她想教他遭拒, 现如今后半夜一点。
从窗外看, 不见蒋溯,只见床头柜面的台灯剧烈抖簌, 灯罩歪了, 即将摔地。
前后是溪涧,洩流多少次。蒋溯数不清。
他精神早已懈倦, 被叠高,发顶时而磕碰床头柜木腿。
视野里, 床头柜仿若高耸的崖边。
悬崖地震般颤动,哐啷作响。
他嘶哑唤她。
殷松梦注意到,挪后把他整个扯了下来。
蒋溯远离了那竖陡峭。
水晶灯罩最终歪斜着挂在灯柱上
铱驊
, 勉强保住。
“绒绒……”他改念她小名, 明明远离了地震的悬崖, 却还是被震得字音颤散。
他面容如烟霞,额际汗泚泚的。
“什么时候可以……”他艰难扯腔。
殷松梦浑然忘了:“可以什么?”沉浸在轧动里。
蒋溯下午应酬是场酒局, 和本地一家公司谈合作,他心情不好,喝得有些多,但他饮啖兼人,怎么也不醉,索性回去给小菲放牧。
酒喝得多,如今小腹坠沉沉,膀胱仿佛一只注满水的气球,球壁涨得极其薄,他极其想上洗手间,憋了许久,浑身紧绷,到极限了。
殷松梦总算想起他说过去洗手间的事,仿佛把着方向盘,从右往左旋,把他掉转个面。
顿时,涨水的气球仿若被轧着一端,把玩了一圈,每一丝晃荡,都直冲神经。
“啊……”他眼角蒙热雾。
月辉占据的窗畔,总算可以看见他侧对窗的半个身子,右手撑在床头柜沿。
殷松梦灵轻地说,去吧。
可被扶着的柜沿在荡动不止,指骨遒劲到骨森森。
他想开腔,这怎么去。
面前那盏台灯,下边灯柱一下一下打在水晶灯罩上,坠帘疯狂抖簌,频率愈发快,气息浓郁,空气里嗝啾嗝啾的响。
他牙关紧抵,鼻息嗯唔不停,真的憋不住,想上洗手间,可也清楚,殷松梦临界时不可能戛然而止。
蒋溯本以为会是艰难的抬步,实际极其轻易,毕竟殷松梦仿佛在一下下推他走,他不仅拾步轻易,半身甚至往前如山倒。
幸而完好的右手撑了下地。
殷松梦见他没伤着左腕,把着两方髋骨松了口气。
主卧配有主卫,双开磨砂玻璃门正对窗台,一路走走停停,时而被捞起来,时而支地,挨挨轧轧。
月色溶溶,满室烨煜如洗。
纤长跟腱抵地凸显,珠光浮汗。
从后头看去,叠着的,一笔一画,像极了“介”字,后边的一撇一竖,耸打得前边的部首不停弯曲。
又在那扇磨砂玻璃门前停了许久。
蓦地,人字部首轰然倒塌。
细辨,嘶竭的低泣隐隐约约。
“殷松梦我会死的。”他侧压着右肩,横手掩面。
主卫金质的把手就在斜上方,随他倒地,变得那么遥远。
“不会的。”殷松梦斜撑着,把他那只打着钢架的伤手环在自己肩上,侧过去些,吻他安慰。
鼻间氧气愈发稀薄,呼哧呼哧,连着脑子也混乱不堪。
她又说:“我弄死你好不好?”
蒋溯掩面,脖子以上憋得通红,眼泪从手肘下边沿两颊滑落,在月光下仿佛水晶串,湿过鼻梁根。
啜泣声压抑,颈边薄筋乍现乍隐。
仿佛受极委屈。
仰着的视野里,磨砂玻璃上,金质把手颠动,落在他湿红的眼底。
气球薄壁快炸了。
他会死的。
殷松梦俯耳低语,唇畔擦动着他耳珠:“没关系蒋溯,就在这里。”
柔荑挪挱着,神经本就脆弱不堪。
蒋溯把扭脸死命埋在她发间,喑哑闷唔。
急遽地翕张,淋雪后,是无声的雨水,流了一地。
月亮也羞耻,隐在云后,地板透明水渍倒映着繁星满天。
蒋溯好像在这个夏夜死了一次。
他盯着那滩水,鼻音沙沙:“殷松梦我恨你。”
“哦,知道了。”殷松梦颊畔浮起,看着水底湿泞的繁星-
两人这夜后和好了,感情似乎也更紧密。
殷松梦抱电脑写论文,他便在后边抱着她。
“你这样我不舒服。”她挣扎着要起来。
被他搂住不放。
“你不是要回南舟去拆钢架吗?怎么还不出发?”她侧身提醒。
暑期接近尾声,他也该回医院复查,把钢架拆除了。
“我买了两张票。”他细细吻她。
殷松梦避开,微惑。
“你陪我去吧?”还有一张机票是她的。
他气息清浅,下巴继续搭着她肩膀。
殷松梦后悔那晚弄过火,失噤那刻,尊严流了一地,并不好接受。
犹记得蒋溯那些天用拖把反复在主卫门口来回拖,换气系统打开了,室内香氛雅淡,可他却总觉得有异味,好些天才停止拖地行为。
殷松梦以为是那晚太过火,才导致蒋溯对她腾生出病态的眷恋。
“你怎么跟……”她心头异样,这种黏糊糊的感觉,很像敏因带给她的。
蒋溯身子一僵,缓缓松开她,镜片后聚起深郁的晦暗:“你想说什么?”
殷松梦咽话:“没什么。”
敏因两字是他一道疮疤,愈合前揭不得,她避犹不及。
为防他深问,及时打断:“行,我陪你去。”
这日两人飞往南舟,蒋溯手部外固定钢架拆除时,没选择打麻药,打麻药意味要住院耽搁,他不想,拆完后便直接回华城。
过程里,医生纯粹在他手骨上拧螺丝,一共四颗,拧出来后,取下固定嵌和连杠,钉眼止血后,用纱布缠绕,再套上护具,从手臂,绑到虎口,半包裹伤手。
看得殷松梦直摩挲自己的手腕,后背被冷汗打湿。
“疼不疼?”她不忍。
蒋溯从头到尾没吭一声,他不想留南舟过夜,总觉南舟离敏因太近,所以不愿打麻药住院;又不想留她在华城,万一再发生一次敏因偷溜去见她……他受不了,片刻不离才安心。
他下意识想摇头。
触及她眉眼柔软,又想学学敏因说疼。
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
因此一时间没言语。
殷松梦以为他疼得失声。
“都说让你打麻药了。”她嗔怨。
把他的脸捂在怀里,挡住那些沾血的器械。
蒋溯蹭了蹭,沉默极力抱住她。
老院长叮嘱:“现在支架刚拆,注意左手还不能负重哈,可以做做功能性训练,骨头上留下的洞大概一周长好……”
殷松梦听得仔细,逐一谨记。
器械收走后,医生在教蒋溯平时怎样规范做手部功能性训练。
殷松梦电话响了,是牧场建筑公司打来的,她眼神示意蒋溯一下,步出走廊接电话。
牧场已经竣工,公司联系她去验收打尾款。
意味着马上能开业了。
她约好验收日子,刚挂断电话,背后响起道吴侬嗲声:“绒绒?”
“妈妈?”她惊讶。
梁谊柔问:“你生病啦?”
“没有,我陪我男朋友来的。”她反指里头那间办公室。
听她说男朋友,“你跟危敏因彻底分手了?”
“早都结束了。”她掠一眼办公室门。
不大想在这话题停留。
转问:“妈妈怎么在医院?”
“还不是你谭叔叔,平时不注意身体嘛,前阵子做了个结石手术,我来门诊找医生看片子,累都累死人了。”梁谊柔一身名牌,用缴费单扇风,一边抱怨。
她跟女儿,血浓于水,聚少离多,难得一见,站着闲聊犹显生分。
“你谭叔叔今天估计能出院了,你要不要带你男朋友来家里住两天?尝尝妈妈烧的菜。”她问。
“不了。”殷松梦推诿着,其实不习惯和梁谊柔亲近,她对母亲的记忆,只有五岁前的,那是块柔软的腹地,她可以躺上去放松,也可以拿出来怀念。唯独面对面,反而生涩,像两个穿着盔甲的人拥抱。
“我跟他今晚航班回去。”她说。
梁谊柔知道,当初把女儿推给殷得麟,也就注定了和她缘分难续。
话题凉淡下来。
眼看要互相道别,梁谊柔想起件事。
凑近些,仿若拾起寒假那段日子的相处,瞥了眼办公室那头:“你看新闻没?拾捌号里面的哥哥姓蒋,继承蒋氏的那个。”
“危敏因前两天我还见过呢,拄拐在小区里散步。”
“年纪轻轻的腿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倒是蛮乖,和以前一样喊我梁阿姨,还问我,绒绒姐姐怎么样呢。”
危敏因会去贰号找她,听梁谊柔叫过她小名。
“拄拐?”殷松梦抓住关键字,“他可以拄拐散步了?”
梁谊柔点头:“跟着三五个保镖。”
难怪危敏因安分地没来缠她,想必是蒋溯安排人守住了他的行踪。
她低喃:“那就好。”
肩头松了些。
“你还记挂他?”这仿佛是母女间唯一能聊的话题。
话落,后头门一响,蒋溯出了来,手部绑着护具。
面色瞧不出异常,他称梁谊柔阿姨,礼数周到打招呼。
当初蒋长庚去世被大篇幅报道,梁谊柔在报道里见过他,也就知道他是危敏因的哥哥,在她惊疑的目光里,殷松梦不得不介绍:“妈妈,他是我男朋友。”
离别后,坐进车里,蒋溯抱住她,颈子偎贴:“阿姨拉走你说什么了?”
殷松梦:“你确定想知道?”
腰际摸挲的掌心微滞:“算了。”
他改口道不想。
梁谊柔劝她分手,她说,哪有和一家兄弟谈恋爱的。
殷松梦在他怀里徐徐吐出口气。
那天后,蒋溯只喊她全名,绒绒这小名一字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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