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是以儒治国的国家,上至天子下至万民,都活在以“儒道”正身的信条中,人只被允许接纳、宽容、感恩,而不被允许索取。
赵鸢公然在殿前诉委屈,此举多少显得不得体。女皇发声前,群臣谁也不敢先出声,大臣们有的为她捏把汗,有的则等着看她和赵太傅的笑话。
就连一向包容她的裴瑯也想,赵鸢莫不是突然疯了?
赵鸢跪在女皇脚下,再次高声道:“陛下,臣女委屈!”
她连叫两次委屈,大臣们颇有些理解了。太傅的女儿,虽比不上沮渠公主的政治价值,也应是众星捧月长大的,被公然抢婚,委屈才是人之常情。
女皇沉默地看着臣服于自己的这个姑娘。
她虽是自己选出来的进士,但以她目前的官职,还没有资格面圣。女皇对她的了解,也不过是赵太傅的女儿,既然是赵太傅亲自教出来的,那秉信当与太傅无差。
赵太傅是擅长忍辱负重的人,没想到他的女儿竟敢做出当众喊冤这般有失风骨的事,女皇也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她继续一语不发,而眼神也变得压迫起来,以此试探赵鸢的能耐。
赵鸢喊了两次委屈,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她不禁心灰意冷,内外宫廷这么多人,莫非没有一人能理解她的委屈么?
她用骨气缓缓撑起自己的腰板,仰头,直视女皇的眼睛。
“陛下,为两国百姓和睦,臣女不能不让,可我与裴侯自幼订婚,青梅竹马,要我退让,如同让我拿刀子剜了自己的心。”
裴瑯和沮渠燕倒吸一口凉气——退婚不是赵鸢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么?他们为她铺好了路,现在只需她轻轻点头就好了,她不会在这时候犯轴吧...
允许官宦世族们的嫡女参加科举,这是女皇亲自颁发的政令,是她所谋多年之事。可这么些年,成百的女学生往国子监里送,一路杀出来的只有赵鸢。
女皇颔首看向眼前的姑娘,在她的眼里,她看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勃勃野心。
而且,她是这么年轻。女皇不禁想,若自己在她这个年纪,能有她的野心,她的机遇,就不会受那些委屈了。
“赵家小娘子,朕是一国之主,一来要为大邺着想,二来要为每个臣民的尊严着想。朕不会委屈你的,今日是朕生辰,朕赐你一个愿望。”
赵鸢尚未习帝王之术,她不知女皇的赐恩,其实是一场考验,她给出的答案将决定她的未来。
赵鸢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以双手、额头贴地,伏在女皇面前:“陛下,微臣本为尚书省礼部祠部司主事,年初时,由臣邀请入宫讲经的高僧在长安圆寂,微臣因此被停职,求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
女皇完全不知这事,她侧头问一旁的陈国公和赵太傅:“赵卿,陈国公,赵家小娘子所言,是否属实?”
陈国公虽是女皇的亲兄长,但他如今官爵加身,全是仰仗女皇,他说了一番找补的话术,违心地抬了抬赵鸢。
赵太傅则是一向秉公处置的态度:“此事确实为赵鸢失职,停职是正常处理。”
“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女皇嗔怪道,“朕与诸位大臣,可有人从未犯过错的?高僧圆寂,顺应天道,你们却将罪推到主事官的头上,朕若不知道此事,那赵家小娘子就会被永远停职。她是太宁八年的国子监进士,国子监千辛万苦培养的进士,你们说远望就冤枉,是瞧不起她年轻,还是瞧不起她是个姑娘家?”
赵鸢方才喊冤时没有恐惧,此时女皇一番体恤的话,竟让她颤抖不已。
她指甲陷入手心,心中道,原来委屈真的有用。
女皇道:“小赵卿,今日朕为你主持公道,从明日起,你官复原职,继续在礼部主事。”
赵鸢不可置信,激动道:“微臣谢主隆恩!陛下天恩,微臣永世难忘!”
女皇此时的目光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抬头说话,让朕认认我大邺第一位女进士的脸。”
“是。”
“朝廷的琐事太多,朕忘了你的名字,来,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赵鸢吸了一口气,平静道:“回陛下,微臣赵鸢。”
“鸢字该如何写?”
“回陛下,赵鸢的鸢,不是渊远留长的渊,也不是鸳鸯戏水的鸳,是鸢飞鱼跃的鸢。”
女皇心中想到了“狼顾鸢视”四字,方才,她明明在这个姑娘眼里看到了狼鹰的目光。
一旁的礼官冯洛闻声,顿然道:“鸢,即为隼,恭贺陛下,这是上天赐给陛下的礼物!”
女皇早年为妃时被囚道观,对神鬼之说虽谈不上深信,但非常敬畏。她听闻冯洛的解释,大喜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赵鸢愣怔了,她算哪门子祥瑞?而且,祥瑞是兽,她是人啊。
她诚惶诚恐道:“陛下,臣不敢,臣...只是个庸人,只愿不负多年所学,为万民效力。”
她每句话都发自肺腑,但落入这些老谋深算的大臣耳中,就另有解释——这赵太傅的女儿,真是擅长马屁之道。
女皇道:“大臣们,听清楚了么?”
女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褒奖了赵鸢,尚书省也不敢闲着,趁吃席时,陈国公传令让吏部赶忙去写让赵鸢的复职文书。
这一切对赵鸢来说太过震撼,她回到席位,感觉到不时向自己投来的目光,浑身不自在,于是连喝了两杯酒给自己壮胆。
酒喝的太猛,想吐。她溜出去寻找清静,失神地走着走着,猝不及防撞上一个宫女。
赵鸢立马后退做礼:“对不住,我方才走神了。”
“赵大人,长安的酒也能把你喝成这样,看来你没有好好锻炼酒量啊。”
赵鸢蹭地抬起头,眼前这个宫女...看身姿扮相,的确是个宫女没错了,但说话的调调怎么如此耳熟!
“六子?”
扮作宫女的六子哈哈哈笑道:“赵大人,厉害啊,一下就认出来了。”
赵鸢第一反应是他来皇宫做什么,不会又来偷东西吧。
“今日女皇寿宴,从军队调了近千名精兵防守,你不要轻举妄动...还是快随我出宫去吧。”
六子莞尔一笑,双手交握吹了声手哨,一只隼从屋脊后飞来,落在六子肩头。
赵鸢谨慎地四下张望,生怕被人看到。
“赵大人莫担心,皇宫我比你熟。”
“这只隼...是你放进宫的?是李凭云...指使你这样做?礼官冯洛是李凭云同年的进士,他可是受了你们的指使?””
“不愧是赵大人,虽难说聪明,直觉却很准。”
赵鸢总算知道六子为何没和李凭云一起来长安了,想必是去抓隼了。
整个朝廷被他如此戏弄,赵鸢气不打一处来,“赶紧带着你的畜生离开皇宫,若被人发现,我也要被你连坐。”
“非也,这不是我的畜生。”六子道,“这是拿赵大人你的银子买的,准确来讲,这是你的畜生。不过...鹰隼乃飞天之物,以畜生相称,实在委屈,况且陛下亲口所说这隼代表了你,你怎能自己骂自己呢。”
“我何时给你银子买这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赵鸢恍然大悟。
凤凰台重逢那夜,李凭云拿走了她的手串,他扬言要赠她一份大礼。
他的大礼,原来是指这一切。
赵鸢抓住六子的袖子,扭身就往外跑。
“赵大人,你去哪!你仔细被别人看到了!”
“去找李凭云。”
“别别别。”六子抱住柱子,“他说...让你别找他。”
赵鸢仿佛听到了什么震撼人心的消息,她眼神空洞地看了六子半晌,然后一刹那回神:“他、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她。
凭他比她聪明么?凭她喜欢他么?
六子弱小无依地靠着柱子:“我想,他是怕你。”
赵鸢猛地抬起眼皮,目光凶狠:“我是会吃了他么?”
六子寻思道,还真说不准。
他生怕这位赵大人一犯倔,让他们的努力都付诸一炬,便劝诫道:“赵大人,你生李大人的气,但千万别意气用事放弃自己的官位,你就当我威胁你好了,如今这个让每个人都满意的局面,是咱们一起换来的,当好好珍惜。”
这算哪门子“一起”。
他们分工明确,各司其事,而她全程被蒙在鼓里,最后坐享其成。
赵鸢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这样被隔绝在外,不喜欢这样被动。
她不敢想象如今局面背后,到底藏着多少辛苦算计。李凭云无权无势,能做到这一切,想必不易。
而在他的这个局里,自己究竟是目的,还是手段?
可事实已经如此了,好像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赵鸢掐住自己的掌心,漠然道:“转告给李大人,我感激这一切,定当万分珍惜这得之不易的官职,也会如他所愿,不去找他。”
六子临走前,忧心忡忡:“不会是我不在这几天,你俩吵架了吧?”
赵鸢果断道:“没有。”
第二日,天还未亮,赵鸢就去了礼部等待复职。她被停职后,由隔壁的主事杜郢代为主事祠部司,得知赵鸢回来,杜郢前一天晚上就把这些天祠部司的各类文书都送到了赵鸢桌上。
赵鸢翻开书案上的文书,看了不过两页就头疼不已。文书记录看似是个简单枯燥,但要做到条理清楚、井然有序,需要下极大的功夫。
她翻出四五只蜡烛,在书案前摆成一排,齐齐点燃,然后专注地整理了起来。
为这一刻,她等待了太久。
她如珍如宝地对待每一个字,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一个月后的夏选,赵鸢受到了她在中央朝廷的第一次破格提拔。
大邺的朝政,先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尚书省由都省统领六部,六部之下公分设出二十四个司。
一部的最高长官为尚书,其次为侍郎。
尚书主外,侍郎主内,在各部内部,侍郎有着最大的话语权。
而赵鸢,此次正是被提拔为礼部侍郎....的佐吏主事。
虽官品未变,但她实际负责的事务从祠部司扩大到了整个礼部,若遇上侍郎出事,她是除了侍郎以外最熟悉礼部事务的人,她有义务暂时施行侍郎的责任。
当然,这是个概率极小的事件,
赵鸢是没想到自己的运气如此之“好”,上任侍郎佐吏不过半个月,她所效忠的这位侍郎就被御史台查办了。
他被监察御史带走当天,赵鸢也被带去问御史台问话,她上任侍郎佐吏时间不久,一直在外办事,确实不知对方所作所为,在御史台喝完茶,同高程聊了几句就被放了出来。
此时另一名侍郎佐吏徐昌正在太阳底下焦急踱步。
“赵主事,你可算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
“宫里来了懿旨,北凉公主要回北凉去了,指定...要你去送行。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你要是不愿意,我代你前去。”
赵鸢被沮渠燕当众抢婚以后,就被视为弃妇了。沮渠燕点名让赵鸢送行,在外人看来,这是胜者的耀武扬威。
赵鸢却道:“这本来就是礼部的职责,既然是沮渠公主点名要我送行,我若不去,岂不让人以为我对她避而不见?”
赵鸢很清楚,这场送行,她代表的不是她个人,而是赵家,是礼部,更是大邺,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不容有失。明日是骑马送行,她临时抱佛脚,大半夜在后院复习骑马,到了四更,又亲自给官服熏香。
五更时,小甜菜从床上爬起来,透过窗看到一个影子在院子里飘来飘去。她拎着栓门的木棍出门,打算给对方当头一棒,却发现那走来走去的鬼影,竟是赵鸢。
“大人,你大清早扮鬼做甚呢!”
赵鸢道:“你醒的正好,若是瞧见我驼背了,就拿棍子敲我一下。”
“这是...”
“今日给北凉公主送行,全长安的眼睛都盯着我,我不能卑微。”
小甜菜无措地揉揉眼睛:“这...何必呢...”
“我不想让人看我的笑话。”
小甜菜丝毫无法理解赵鸢,即便后来陪了她很久,依然无法理解这个人。
过去她不理解为何赵鸢非要让她读书认字,今夜不理解赵鸢为何死要面子活受罪,后来不理解她为何要那般固执的与所有人为敌。
多年后,赵鸢面临死刑的那个夜晚,小甜菜回忆起这个清晨,才发现命运早就为她写好了结局。
“好了好了,我陪你练就是了。”
赵鸢将下马、拱手、作揖、弯腰一套动作练了几十遍,等到了真正送行时,每一分寸都拿捏地十分妥帖。
此次沮渠燕回北凉,由逐鹿军的统领阿元亲自护送,俨然已是女主人的姿态。阿元上次带着逐鹿军远行,还是为了送赵鸢去太和县上任。
他知道赵鸢骑马地功力,当年裴瑯带着整个逐鹿军,教了她整整一年,愣是没教会。于是侧身对赵鸢悄声道:“赵姑娘,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话风落在沮渠燕耳中,不等赵鸢作答,她扬声道:“听闻赵主事马术精湛,不如我们比试比试,看谁能先穿过这片树林。若你赢了,我以北凉的名义,赠你百匹良驹。”
赵鸢心道,我为了送你这一程,一夜没睡,不暴毙就谢天谢地了,除非脑子有病才跟你会答应跟你比试。
赵鸢婉拒道:“公主,下官是奉命行事,不敢私相授受。”
沮渠燕料到了赵鸢一定会装模作样,她妩媚一笑,压低声道:“赵鸢,你若能追上我,我就告诉你我同李凭云的关系。”
沮渠燕刚说完,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众人惊慌不已,还不等他们乱成一团,赵鸢丢下一句:“阿元,不准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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