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个鳏夫
皎洁的月光透过微敞的窗棂映在窗下女人的侧脸上, 将其精致的弧度细细勾勒。
姜轻霄身着一袭简单的素白凝云裙,垂眸浏览着手中的玉册,单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清冷如溯雪濯冰般的气质便自周身漫漶而出, 神姿高彻、疏凛禁绝。
不多时, 濮蒙自殿外缓步走了进来, 接着跪在她面前恭敬行了一礼。
女人自手中的玉册中抬眸,淡声开口道:“他醒了?”
濮蒙点了点头,“醒了。”
紧接着, 她又补充了一句,“而且, 人此刻已经下山去了。”
闻听此言,姜轻霄长眉微挑,好似对青年如此反常的举动有些出乎意料。
濮蒙看穿了女人的疑惑, 随即解释道:“但他走之前,托属下给神君您带了个话。”
姜轻霄听罢,将手中的玉册放在身前的小几上,转头看向他, “什么?”
对方抿了抿唇,如实说道:“那只小蛇妖说, 大后日四月初二,是姜茴的生辰, 希望您能在百忙中抽出一日的时间, 以姜茴阿娘的身份来参加她的生辰宴。”
濮蒙:“他还说,这是神君您当初允诺过的, 若这个请求神君能应下,他以后定与神君一别两宽, 再不纠缠。”
语毕,濮蒙的面前不由得浮现起了青年说这话时的神情,好似黄钞燃尽后留下的一堆灰烬,憔悴青白得有些骇人。
如同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眼神再无活人的光彩。
简直像只行尸走肉。
闻听此言,女人长眉微敛。
当初在承光殿,她见青年不肯收下她给的补偿,便给了对方一个允诺。
人间的钱、权,修界人人渴望的长生、成仙,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她都可以替柳惊绝办到。
却未曾想,对方竟会将这个允诺用在此处。
“神君,您要去吗?”
濮蒙开口问道,小心翼翼地觑着面前女人的神情。
姜轻霄并未应声,而是转头望向了对面博古架上摆着的一只白釉瓷瓶。
但见纤细的瓶身中,一枝秾紫色,茎上还沾着怎么都洗不掉污血的鲜花,如展翅欲飞的琼鸟,正娉婷绽放着。
不知过了多久,濮蒙忽听女人开口。
“去给我准备些东西来。”
四月初二,是个微风和煦的好日子。
金灿的暖阳透过头顶层叠蓊郁的树叶,落在了青年身上,消融了他肩上黎明时分落下的一层薄霜。
柳惊绝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光下,一双柳眸,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面前崎岖的山道。
此刻,颀长消瘦的身形好似化作了一尊顽石,风吹雨打无转移,只痴痴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袭皦白的裙角终于闯进了青年的视野。
待看清来人后,柳惊绝难以克制的眨了眨酸软湿润的柳眼,微扬的唇边,惊喜与绝望交织,一时间竟说不清谁更占上风。
他大步来到女人面前,声音隐匿着颤,婆文海棠废文都在抠抠裙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轻轻,你来了”
姜轻霄闻言点了点头,眸光并未看向青年,声音平淡地开口,“走吧。”
二人一同走进小院时,将院中水池边正在洗菜的姜茴与一旁帮她拆礼物的颜笙惊得一愣。
还是少女率先反应了过来,连忙走到姜轻霄的面前,抬手欲要向她行礼。
“拜见靖岚神”
谁知姜茴话还未说完,便被女人淡声打断了,“我是来为你庆生的,不必多礼。”
闻听此言,少女惊讶地朝不远处的父亲看去,神情难以置信中夹杂着喜悦。
见阿爹笑着点了点头,姜茴惯常抿直的唇角克制不住地翘起,眸底的喜悦满得几乎快要溢出来。
看到女儿长大后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开心的神情,柳惊绝不忍地别过眼,胸中只觉得无比的心酸。
呆愣愣地听完二人的对话,一旁的的颜笙终于也反应了过来,急忙上前想要行礼,最后沾着自家小师妹的光,也跟着免了。
待两位长辈都进了屋,颜笙随即把姜茴拉到了一旁,崇拜又好奇地小声问道:“我方才没瞧错吧,靖岚战神亲自下山为你庆祝生辰?”
那可是九重天上,赫赫有名的靖岚战神啊!
少年眨了眨大眼,突发奇想地说道:“师妹,你是救过她的命吗?”
若不是救命之恩,颜笙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使得高不可攀的天界战神,亲自为一个小姑娘庆生。
闻听此言,姜茴摇了摇头,望着女人前往的正堂,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她给了我命。”
语毕,她并未对一脸疑惑的颜笙多做解释,紧跟着入了堂屋。
姜轻霄见少女走了进来,将手中青年才递给她的温热的茶盏放在了桌上,随后手腕一翻,一把通体玉白,长约五尺的重剑便赫然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不似俗物的重剑匍一下出现,即刻便攫住了小姜茴的目光。
姜轻霄望着她,淡声开口,“那日在山神殿,我瞧见你身后背的重剑刀刃有些卷曲,想必是砍多了妖兽的头骨所致。”
“我手中的这把消光,乃是由一头妖龙身上最硬的金刚骨制成,威力尚可。”
说着,她便将手中的玉白重剑单手抛给了面前的少女。
“试试看,喜不喜欢。”
重剑入怀,沉甸甸的份量使得姜茴兴奋地睁大了一双杏眸。
她望着剑身上不断流转着的淡蓝光晕,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上去。
触手细腻温凉,犹如抱了一块上等的冷玉,下一瞬,一缕浓郁的光雾自剑身中沁出,如有神识一般缭绕着卷缠上了她的指尖。
少女惊讶地抬头看向姜轻霄。
女人微微弯眼,温声同她解释,“那是消光的剑灵,看样子,它也喜欢你。”
姜茴闻言,抱着怀中的消光,兴冲冲地来到了小院里。
又从师尊给她的百宝囊中调出了一个平日里训练用的石傀儡,想要借此试试消光的威力。
却被身后缓步走出的姜轻霄拦住了。
少顷,她抬手指向远处一座皑雪经年不化的山头,淡声开口,“你朝那挥出一剑试试。”
少女闻言,听话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双手紧握剑柄,调动起重剑,在背上轮转一周后,借着惯性用力一挥。
银白锋利的剑气犹如离弓箭矢,随即射.出,朝着那座巍峨山头直冲而去。
众人齐齐转头看向远处的那座雪山。
初初未有任何响动,姜茴眨了眨眼,有些懊恼地皱起了眉。
就在她以为是自己失误了时,突然听到一旁的颜笙惊叫出声。
“师妹你快看!”
几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发现方才还垂直耸立着的山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一侧缓慢倾斜,随后越来越快。
紧接着,随着一声山崩地裂般的轰隆巨响,高大的山头竟直直地倒塌了下去,原处只留下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横截面,光滑如同明镜。
“茴儿,你太厉害了!”
身后的颜笙激动地跑到她的面前,兴奋地夸赞出声。
见此情景,姜茴低头震惊地看向手中的消光,对此物的威力有了更加深刻直接的认识。
若朝天劈上一刀,说不定磅礴的剑气,能破开南天门,直达九重天!
她转过头,激动得小脸泛红,一双曜黑杏眸亮得犹如天上璀璨星子。
天知道,她心中究竟有多喜欢这把重剑。
“多谢阿娘!”
姜茴转头,下意识开口唤道,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她随即面上一惊,连忙又改了口。
“神君恕”
谁知,话还未说完,便被面前的女子抬手制止了,对方面上并未流露出被她冒犯后的不悦,反而唇角微扬。
眸光宽容又仁慈,顷刻间便抚平了少女惴惴不安的心。
“无妨。”
闻听此言,小姜茴眨了眨眼,一股陌生又让她无比眷恋的暖流淙淙地流淌进她的心间,使得她愈发抱紧了手中的重剑。
灵动的杏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肃美沉静的女子。
见此情景,柳惊绝淡淡敛眉,神情隐隐有些担忧。
他柔声开口,“轻轻,你将如此厉害的东西给她,会不会有些不妥,毕竟茴儿尚且年幼,万一伤到了无辜的人”
闻听此言,小姜茴紧张地皱起了眉,望向一旁的母亲。
姜轻霄菱唇轻启,“无妨,我相信她定会对此加以善用。”
乍然听到母亲的肯定,少女受宠若惊的同时,愈发地挺直了腰板,抱紧了手中的重剑。
心中暖意愈盛,模糊又欢喜地想着,这便是有阿娘疼爱偏袒的感觉吗?
一恍便到了午饭时间。
作为父亲的柳惊绝依照女儿的想法,为她准备了热锅作为生日宴。
颜笙此前在豫州很少接触,匍一看到燃着火炭的铜锅上了桌后,惊奇不已。
待看到青年端上来将近有百道的涮菜后更是惊讶万分,学着姜茴的样子,拿起筷子跃跃欲试起来。
为了照顾不能吃辣的颜笙,圆圆的铜锅被挡板隔开一分为二,一边是麻辣鲜香的牛油红锅,一边是浓郁乳白的大骨菌汤。
二者被烧红的炭火煨了小片刻后,便咕噜噜地冒起泡来,热气不断向上翻滚着,香味直飘到屋外去。
这厢,姜轻霄刚放下手中的茶盏,便见面前从未动过的小碗中多了许多在辣锅中已经烫熟的热菜。
有荤有素,各个沾满了红油,润泽鲜亮、香味扑鼻。
见女人看了过来,柳惊绝又自锅中夹了个烫得绵软入味的嫩菜叶,作势要放入她的碗中。
姝丽的面上带着浅笑,声音轻柔地说道:“尝尝这个,以前你最爱吃了”
可熟料,还未夹到近前,便被对方淡声制止了。
“不用了,我不吃。”
姜轻霄望着那浸透了辣油的菜叶,淡淡蹙眉。
她自数千年前成神开始,就已辟谷不食,凡间的五谷饭菜对于神仙她们来讲,就是浊物。
吃下去,只会有害无益。
闻听此言,青年动作一滞,面上闪过一丝局促与失落,最后将那筷菜叶,缓慢地放入了自己口中。
菜叶在红锅中翻滚了许久,早已浸透了辣味,入口后,麻辣鲜香甜,各种滋味从口中爆开,犹如引燃了火药一般。
又爽又过瘾,让人食指大动。
可柳惊绝嚼着却觉得苍白无味。
三百年来,他带着思念,不知吃过多少次姜轻霄生前爱吃的红锅菜叶。
早已不是那个即使吃口在清水中涮过一遍的菜叶,也会被辣得泪流满面的人了。
现如今,他终于学会了吃辣。
而那个带着他吃辣的妻主,却已忘记了辣是什么滋味。
少顷,青年喉头轻滚,吞下了满口的苦涩。
就在下一刻,坐在柳惊绝对面的少年忽地惊叫出声。
他蓦地抬头,发现颜笙皱紧了眉,正痛苦地捂着左眼,想必是被辣油溅到了眼睛。
见状,青年连忙指挥着姜茴带他去院中用清水冲洗眼睛。
紧接着一转头,便见身旁女人整洁的前襟也被殃及了池鱼。
银白整洁的缎面上,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油渍。
姜轻霄见状,淡淡敛眉,刚想施法消去却被柳惊绝抓住了手腕。
“我带你再去换一件吧。”
她刚想回绝说不必,却被对方颇有些固执地带进了一侧的厢房中。
厢房不大,却林立着许多的实木衣柜,并列排放着,瞧上去竟有些壮观。
“轻轻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青年说着,依次将房间内所有的衣柜打开。
只见里面摆满了女裙女衣,从冬至夏、从春至秋,各种款式各种颜色,应有尽有。
姜轻霄眸光一顿,随即转头看向他。
望见女人略带讶然的目光,柳惊绝微微一笑,温声同她解释道:“这些都是我给你做的。”
“一季两身,剩余的摆在了山洞里,总觉得你回来后肯定能穿到,便一直准备着,现下果然派上了用场。”
他说这话时,语气随意甚至带着些许心愿达成后的得意与满足。
让姜轻霄意外地怔了瞬神,心脏也莫名涌出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望着面前一件件衣型精致、用料考究、花纹盘扣精美的女裙,微微眯起了杏眼。
三百年,一年四季、一季两身。
如此执着地等待一个人,姜轻霄不免怀疑,柳惊绝会如约定上所说,心甘情愿地放弃,与她一别两宽吗?
片刻后,女人随意地指向对面一件雪青色的玉兰素霜裙,淡声开口道:“就这件吧。”
柳惊绝闻言,点了点头,走上前将其取下,却并未转手递给姜轻霄,而是放在了一旁的小榻之上。
接着,他在女人诧异的目光中,熟稔地解开衣裙的前襟,拎起其中的雾青色中衣服,面向她。
意思再明显不过。
姜轻霄:“你出去,我自己来。”
孰料,青年却浅笑着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固执地看向她,柔声说道:“神君答应过我的。”
闻听此言,女人疑惑蹙眉。
柳惊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抿了抿殷红的薄唇,“神君答应过,今日要以茴儿阿娘的身份来此。”
他说着,唇角克制不住地微扬,“茴儿是我生的,你既应下了她阿娘的身份,便也就成了我妻主。”
青年眨了眨眼,灵动的眸中流转着慧黠,语气理直气壮地开口,“夫郎侍候妻主更衣,天经地义。”
语毕,柳惊绝见女人仍不为所动,随即故作惊愕地问道:“神君是想食言吗?”
闻听此言,姜轻霄倏地抬眸望了他一眼。
对方神情坦荡而诚恳,让她有一瞬间竟生出了自己是在草木皆兵、小题大做的错觉来。
最重要的一点是,身为上神的她,在作出承诺的同时便结出了言契,若是无故反悔,必遭反噬,严重者甚至会催生出心魔。
片刻后,她放开了微抿着的唇,朝青年的方向缓缓张开了双臂。
向来肃丽平静的面容,竟罕见地透出了一丝无奈。
“来吧。”
七十二个鳏夫
随着女人腰间紧束着的腰封被取下, 层层叠叠的衣衫再没了拘束,似陡然绽开的山茶花瓣,纷纷朝外散开。
瞬时间, 柳惊绝便被扑面而来的熟悉幽香醺得湿了眼眶。
记忆不可避免地被拉回了从前。
那时, 他总缠着妻主要为她更衣, 这样的话就可以在轻轻展开双臂的刹那, 紧紧地抱住她的腰。
随后将脸紧贴在她的颈边使劲地嗅闻着她自里衣中透出的体香,或者伏在她胸前听她强劲而有力的心跳。
每一次,妻主都会无比得纵容, 甚至会回抱住他,两个人仿佛不倒翁似的, 黏在一起左右来回地摇晃着。
期间轻轻还不忘笑着打趣他,“哎呀呀,这么喜欢我啊”
而现下, 纵使妻主近在咫尺,他也再也不能上前一步,只能退而求其次,如匿在阴暗处不见光日的饿鬼, 拼命地嗅着浅香。
以求片刻的饱腹。
一时之间,房中再无人说话, 只剩布料之间窸窣的摩擦声。
片刻后,穿衣完毕。
望着铜镜前的自己的身影, 姜轻霄微微眯眼, 有些讶然地发现,她穿的这身衣裙, 竟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合身。
颜色、款式、绣纹, 甚至于熏香都分外合她的心意,清冷浅淡如缥缈的山雾,却分外隽永绵长。
姜轻霄有些忪怔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未发觉柳惊绝此刻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女人浑然忘了,雪青色素裙,是还是那个凡人大夫时的自己,最常穿的一件。
无数水汽在青年的眼前聚集,模糊了他的视线。
竟让柳惊绝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他与妻主之间从未有片刻的分离,三百年的无望等待,只是他做的一场绵长锥心的噩梦而已。
少顷,姜轻霄刚想自镜中收回视线,却从中无意间望见了身后站着的青年。
她淡淡敛眉,沉默半瞬后转身递给了柳惊绝一个东西。
“擦擦吧。”
女人说完,便抬脚走出了厢房。
独留身后紧紧地捏着方帕的青年,怔怔地站在原地。
片刻后,柳惊绝才反应过来,蓦地抬手,触得了一片湿凉。
不知不觉间,他竟流了满脸的泪水。
待青年收拾好情绪,神情平静地走出厢房时,姜茴与颜笙已然回到了正堂,二人正在帮忙收拾着碗筷。
待将桌面清空擦净后,柳惊绝摆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特意为女儿庆生的八宝寿桃。
八宝寿桃是由小麦面粉制作而成,外形酷似西瓜大小的水蜜桃,桃身圆润白胖,桃尖儿则用红色的果粉染成了粉色。
内里填充进核桃、杏仁、蜜枣、芝麻、花生、瓜子、蜂蜜、白果等八宝做馅儿。
所以唤做八宝寿桃。
常常被凡间的父亲做来为孩子庆生,寓意长寿健康、平安幸福。
随着八宝寿桃一同端上桌的,还有一支承载着长辈祝福与期盼的红烛,需得家中地位最为尊崇的女性点燃,一般为孩子的母亲。
最后由孩子许愿后,再吹灭。
简单地解释了一番后,青年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火折递到了姜轻霄的面前。
一双柳眼满含着期待与恳求,仿佛在无声问她,“可以吗?”
少顷,女人自他手中接过火折,旋开后,点燃了面前刻着麒麟的红烛。
作为今日寿星的姜茴,被安排坐在了八宝寿桃与红烛面前。
橙黄的烛光不断跃动着,照亮了她原本曜黑晶亮的杏眸。
从小到大,她一直渴望在生辰日这天,像凡间的小孩子一样,能够吹许愿蜡烛。
可那时的阿爹总说,点烛必须得是阿娘来才行。
她心疼阿爹,所以再没提过。
今日,是她第一次燃起生辰的红烛。
因为阿娘回来了。
小姜茴抿紧了唇,目光在面前的寿桃与许愿红烛上来回流转着,眼底隐隐有泪光在闪烁。
一股暖流淌过周身,心中觉得既幸福又圆满。
颜笙坐在一旁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小声催促道:“茴儿,赶快许愿呀!”
闻听此言,姜茴下意识地将双手合十紧扣,刚闭上眼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抬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少顷,她眨着一双杏眼,轻声开口,“阿爹,茴儿想把这个愿望让给您。”
“您来许吧!”
对面的柳惊绝听罢,登时湿润了双眼,一时间心中欣慰与感动交织。
青年这厢刚想摆手婉拒,茴儿便径直将燃烧着的红烛推到了他的面前。
一旁的少年见状也反应了过来,紧跟着也劝他道:“柳叔叔您别客气,您教养茴儿这么辛苦,没有您就没有茴儿,她这么做也是应该的。”
最终,在二人的劝说下,柳惊绝勉强应了下来。
在女儿的生辰宴上,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青年双手合十的刹那,下意识地朝一旁端坐着啜茶的女人望了一眼。
察觉到他的目光,姜轻霄懒散抬眸。
两人的眸光在空中相接一瞬后,柳惊绝便转头闭上了双眼。
他沉吟片刻后,微微吸气,最后吹熄了面前的蜡烛。
与此同时,一条清晰的许愿声毫无预兆地闯进了姜轻霄的脑海。
柳惊绝:“愿妻主从此仙途坦荡、永远平安顺遂。”
听得女人心尖蓦地一悸,下意识地蹙紧了眉,眸色讶然。
不是她原本以为青年会许的‘和好如初、永不分离’。
而是真切诚恳地愿她‘仙途坦荡’、‘平安顺遂’。
一向理性持重的靖岚战神,在那个瞬间,迷茫了、繁乱了。
小院建在半山腰,又处在茂林修竹中,纵使午后的阳光已然染上了些许盛夏的炙热。
可透过层层的竹叶洒下来时,也只会让人觉得暖而不燥。
伴随着不时吹拂的清风,更是分外惬意。
吃过午饭不久,小姜茴便又兴致勃勃地操.弄起母亲送给她的那把消光来。
她天赋颇高,又肯下劲儿摸索,不多时便能控制蓬勃的剑气,在不损伤院内一草一木的情况下,游刃有余地挥舞起手中的重剑来。
一旁站着的颜笙更是不停地发出赞叹。
见此情景,本在堂中品茶休息的女人也随即走了出来。
紧随其后的是柳惊绝。
见阿娘阿爹皆出来看自己后,小姜茴心中虽有些紧张,可手中的重剑却舞得更加兴奋起来。
虎虎生威。
挥出的剑风猛烈到能将四周的竹子刮得东倒西歪。
明明手中握着的是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头的重剑,腾转挪移间,身姿却分外矫健轻盈。犹如一只在凌霄自由穿梭、上下翻飞的丹鹤,引得少年不断惊呼赞叹。
一套又一套复杂缭乱的剑法耍下来,姜茴其实已经有些累了,圆润的小脸也热得红扑扑的,可她始终不肯停下来。
少女存了私心,想向自己的母父展现一下实力,让他们为自己感到由衷的自豪。
谁知又一剑劈下时,剑气有些紊乱,就在姜茴注意到这点想要收回时,已然有些晚了。
纷乱的剑气犹如银矢一般四散开来,朝着其余的三人直冲而去。
下一刻,就在女人轻挥衣袖后,似蒸发的水汽,陡然化解了。
随后,姜轻霄张开长指,不远处一根又细又长的青竹枝如有神识般迅速飞入了她手中。
女人轻然地跃到了院中,仅用手中那只细瘦的竹枝,便与手握神器消光的少女对打起来。
“大臂抬起小臂下压。”
姜轻霄一边游刃有余地躲避着少女的进攻,一边趁机用手中的竹尖点上对方的手臂。
想要教会她如何能更好地掌控消光的剑气,避免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
说完,女人旋身来到姜茴的身后,紧贴着她的后背开口提醒,“出剑不可犹豫,要迅疾如风!”
下一刻,姜轻霄目光下移,用手中的竹枝左右轻敲了下茴儿的脚腕,沉声开口道:“在此期间,步伐要稳,底盘压低。”
“对,就是这样。”
“再来一次!”
望着院中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屋檐下的青年咬紧了下唇,拼命地遏制着眼底的泪意。
胸中幸福掺杂着绝望,犹如混进了蜜糖的砒.霜。
无人知晓,这一幕,他盼望和期待了整整三百年。
柳惊绝仍记得以前妻主同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的妻主将他紧紧地圈在怀中,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下,身下的摇椅不断轻晃着。
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幸福又漫长。
听他问及是想要女孩还是男孩后。
妻主沉吟了片刻,最后认真地说道:“想要一个女儿。”
他好奇地询问原因。
妻主低头亲了亲他的唇角,神情温柔无比,“是女儿的话我就可以教她习武,等她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她阿爹了”
现下,终于得以实现。
即使是死,他也再无遗憾了。
想到这儿,青年缓缓扬起满是齿痕的唇瓣,眸中洋溢着水光,面上却满是幸福与满足。
临近傍晚,山脚下的春水村有人娶亲,在村东头安排了一场打铁花。
待柳惊绝换好衣裳出来时,原本还待在院中的姜茴和颜笙却不见了踪影。
听他问及二人,姜轻霄淡声向他解释道:“他们先去前面探路了。”
闻听此言,青年神情微怔,随即意识到这恐是茴儿想要借机为他俩创造独处的机会。
当即,青年心中泛起一阵酸软,他眨了眨眼,神情自然地走向她,声音清润动听。
“妻主,那我们也走吧!”
春水村与响水村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待二人赶去那里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偌大的打谷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来看热闹的村民。
他们无不是拖家带口、呼朋引伴,一同奔赴这场难得一见的视觉盛宴。
一些消息灵敏的行脚商,也早早赶了过来,在一旁支起了小摊,卖起了孩子们爱吃的冬瓜糖、炒瓜子以及爱玩的泥泥狗还有小风车。
旁边还站着一个吹糖人的小摊贩,胸前的木箱上插满了各式各样吹好的糖人,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惊叹。
不时还有小孩子互相追逐打闹着跑过,留下一连串如银铃般响脆欢快的笑声。
目及之处,皆是与清冷的九重天截然相反的祥和热闹。
热烈到甚至有些吵闹,却让姜轻霄从中觉出一股久违的心安。
如果可以,她想三界永宁,再无斗争。
不多时,咚的一声乍耳锣响后,随着打铁师傅的一声吆喝,一捧烧得滚烫的铁水被高高地掷到了半空。
紧接着,被另一个穿着赤膊汗衫,早已等待许久的另一人一锤敲散。
顷刻间无数璀璨金花在空中炸开,犹如天上星河揉碎后,被洒落人间。
随着一捧接着一捧的铁水被捶散。
一时间,朴素简陋的打谷场上,华光乍泄、光雨潇潇。
引得在场所有人无不惊声赞叹。
饶是在天上看过无数奇景的姜轻霄,也被这虽嘈杂火热、却缤纷炫丽的人间烟火景象,震撼了一瞬,微微扬起了唇角。
一场酣畅淋漓的打铁花结束后,许多人没有离开,而是自发地围着中间的篝火,手拉手唱着民歌跳起舞来。
歌曲的调子虽奇特,却意外的感人动听。
沉默听了片刻后,姜轻霄禁不住转头,看向身旁的青年。
“他们唱的是什么?”
柳惊绝闻言,朝她柔柔一笑,温声解释道:“《祈天歌》,是他们向上天祈祷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的。”
凡人不及神仙妖魔,他们的力量最为弱小,可信仰之力却极为强大。
于是他们认为可以通过祈祷歌唱的方式,将自己的心愿上达天际,求得天神保佑,心想事成。
待到人群彻底散去时,已然是月上中天,距离他们约定彻底结束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
今夜月光皎洁,星子也甚是明亮,映在墨蓝色的天穹上,隐约有与朗月争辉之势。
回去的路上,二人恰好经过了落月崖。
柳惊绝缓慢地停下了脚步,声音淡得如同一缕夜风,“妻主,陪我过去最后看一次月亮吧。”
崖顶不时有凉风吹拂,蛩鸣鸟叫声声不绝。
姜轻霄站在崖边,头顶是一轮弯月,脚下是星星点点的千家灯火,一瞬间,她感受到了极致的宁静与安谧。
春末夏初,醡浆树上挂满了串串的红果。
柳惊绝摘下几颗后擦净,与女人并肩而立,轻声问道:“妻主要尝尝吗?”
闻言,姜轻霄一如既往地拒绝。
见此情景,青年笑了笑,将手中的几颗红彤彤的醡浆果,尽数扔入了口中。
牙尖刺破了红润的表皮,果汁争先恐后地溢出,一瞬间,柳惊绝的口中酸得发苦。
他毫无所觉般地尽数咽下,随后朗声开口,语气随意得好似在与多年不见的旧友攀谈。
“我最喜欢看的就是打铁花,妻主知道为什么吗?”
闻言,姜轻霄侧眸看向他。
柳惊绝:“因为第一次,是你带我去看的,那是阿绝有生以来看过最漂亮的东西。”
他声音温柔,唇边带笑,似是陷入了某种深刻美好的回忆。
“阿绝的许多第一次,都是妻主你给的。”
青年一一细数着。
“第一次穿衣服、第一次吃凡人的食物、第一次知晓甜是什么滋味,第一次有人心疼和关心,第一次爱一个人”
姜轻霄静静地望着青年,沉默着听他说完。
少顷,柳惊绝转头看向女人,“可是往后的这三百年里,我再未看过一次打铁花,妻主想知道原因吗?”
姜轻霄淡淡蹙眉,心中隐约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柳惊绝凄惨一笑,眸中泪光闪烁,“因为妻主,就是死在了带我去看打铁花前”
“所以三百年来,我一直在等你。”
闻听此言,女人身形一滞,片刻后她抿了抿唇,无声地叹了口气。
姜轻霄抬眸看他,眼中神情有一瞬的复杂,“抱歉。”
“不必抱歉!”
青年闻言心口一疼,不受控制地朝前走了半步,与她正面相对。
柳惊绝望着她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些沙哑,却分外的轻柔,再一次重复道:“妻主不必道歉。”
他的眼角缓缓沁出泪光,却自始至终都没落下。
一双柳眼定定地凝望着她,眸中爱意依旧浓厚滚烫,带着能够倾覆山海的深情与决绝。
“妻主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阿绝有朝一日,还能够再见你一面,就已经很知足了。”
他声音逐渐哽咽,面上却展露出温柔隽永的笑意来。
“即便现在你已经不认得我了。”
“可我希望你以后能够记得。”
青年犹如立下誓言般,缓慢且坚定地说着。
“妻主,阿绝爱你,很爱很爱你。”
“比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要爱你!”
姜轻霄闻言,呼吸一滞,心头不受控制地窜上一股麻意,让她不由地攥紧了指尖。
柳惊绝望着女人的眼睛,再次许下了同白日一样的心愿,“妻主,希望您能永远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临近子时的前一刻,青年最后向姜轻霄提出了一个请求。
“妻主,能最后再吻我一次吗?”
话音既落,崖顶寂静无声,唯余沁凉的山风在二人周身流转倾荡。
皎白清冷的月光落入女人茶色无波的眼瞳中,她沉默着站在原地。
没有倾身,亦没有后退。
可这就够了。
足够了。
柳惊绝恍惚而又幸福地想着,随后缓缓仰头。
唇瓣相碰的刹那,青年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坠落。
重重地砸在二人脚下。
开出了花。
七十三个鳏夫
月华似练, 透过微敞的朱窗洒入殿内,却在顷刻间被榻上溢出的一缕诡异红光所吞没。
女人身着一袭素衣,双眼紧闭端坐于榻上。
她双手掐诀, 形状优美的菱唇翕动着, 无声地念诵着清灵心咒。
与此同时, 无数蓬勃而浓郁的冰蓝色灵力, 在她周身层层萦绕着,其中依稀可见一团赤红如同污血的暗光在其中不断翻滚涌动。
忽明忽灭。
红光左冲又突,似是一头被围困在牢笼中的凶兽, 不甘心失去自由,在不断挣扎反抗。
企图冲破桎梏。
不过在四周冰蓝色灵团的悍然压制下, 始终无法突围。
红光也渐渐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最后一句咒词的吐出,姜轻霄徐徐抬起双臂, 做着最后收势。
无数灵力连同着那团血红,也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沁入她的后背。
可就在这时,女人心口突如其来地传出一股尖锐的疼痛,使得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前胸。
施法被迫停止。
姜轻霄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 下一刻,猝然喷出一口金红色的鲜血来。
而此时, 已经在殿外等候了一天一夜的濮蒙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万分。
她双手紧攥着, 来回地在姜轻霄的殿门前踱着步, 一边不住地回头望着红光漫天、浓烟弥漫的西面,口中一边不断地祈祷着。
“哎呦我的神君呐, 您可快点醒来吧!”
或许是她不断地恳求起了作用,濮蒙这厢话音刚落, 殿门便被人自内忽地打开了。
匍一推开殿门,姜轻霄便敏锐地察觉出了周围的异常。
只见空气中满是物品燃烧后散发出的焦糊味道,即使是在黎明时分,天色却被一层厚厚的黑灰所笼罩着,显得分外晦暗压抑。
右面的天空火光冲天,即使离得较远,感受不到炙热的温度,但也能听到大火燃烧时吞噬一切的呼呼声响,以及树木倒塌断裂、人们的哀嚎和动物嘶鸣声。
见此情况,姜轻霄蓦地敛紧了长眉,“山下发生了何事?”
濮蒙急声向她解释道:“神君有所不知,昨日西面不知自哪里跑来了一大群凶兽,同咱们那次在鬼市上见到的两只一模一样,不过要更大更凶!”
“它们沿途吃人又放火,烧毁了许多村庄,现在已殃及到了咱们问晴山。”
闻听此言,女人蓦地转头看她,神情冰肃威严,让人望而生畏。
“为何不一早告诉我?”
濮蒙面露难色,吞吐着说道:“您当时正在安定戮火,我们怕一不小心打扰到您”
戮火十分凶残,若是在安定时稍微出一点差池,便极有可能遭到反噬,引得人走火入魔。
她们不敢冒这个风险。
姜轻霄听罢,冰沉的神色没有分毫缓和,但是也并没有再责怪她。
“现在情况如何?”
濮蒙闻言皱紧了眉,“火已经烧到了半山腰,绮绫仙尊已经带着她两个弟子还有常酝常酿一同下山灭妖兽去了!”
听到火已经烧到了半山腰,姜轻霄的脑子陡然恍过一个人影,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沉声吩咐道:“传我神令,殿中所有人即刻下山除兽灭火,不得有误!”
话毕,女人身形骤然消失在了原地,化作了一团白光,以极快的速度朝山下飞去。
姜轻霄匍一落在熟悉的竹屋前,便被四周剧烈燃烧着的大火惊得呼吸一滞。
此时的小院,早已没了前几日她来此的欣欣向荣景象,转而正在被无尽的大火所吞噬,大丛大丛开得荼烈的香豌花被烈火烧得乌黑卷曲。
颓然地倒在了地上,像是一具具烧焦的尸体。
让人触目惊心。
女人抚了下还在隐隐作痛的心口,闪身入了堂内。
“柳惊绝!”
姜轻霄出声大喊,在堂中四处搜寻着青年的影子。
片刻后,终于在东侧的厢房内发现了躺在小榻上,一动不动的柳惊绝。
熊熊大火中,青年就那样神情安然地闭着双眼,身前还紧抱着一件雾青色的女裙。
他双臂紧环着女裙的腰身,仿佛在与它拥抱一般,漂亮的薄唇微扬,神情是无比的安宁与幸福。
正是女人曾经穿过的那件。
见此情景,姜轻霄急忙走上前去,想要查看青年的情况。
却在他的枕边发现了一张满是字迹的信笺。
待看清其中的内容后,女人蓦地咬紧了牙关,白皙的额角随即迸起淡淡的青筋。
她攥紧了手中柳惊绝写下的遗书,心中没由来地涌出一股怒意。
一种向来运筹帷幄,却首次对一件小事失去了掌控的愤怒。
少顷,女人怒极反笑地点了点头,一把抱起榻上已然无知无觉的青年,声音冰寒凌冽,“想死,那得问本神答不答应!”
说罢,她闪身出了小院。
几乎是在姜轻霄出来的下一瞬,那座昔日温馨雅致的小院,便轰然倒塌,原地化为了废墟。
待寻得了一块安全的空地将柳惊绝放下后,女人立刻探查了他的脉搏。
惊讶地发现青年体内的妖丹,已然被他自己给震碎了。
妖怪自己震碎妖丹无异于凡人徒手剖出自己的心脏,需要无比坚决的死意才能实施。
更遑论有时候机体会违背意识,下意识求生,多的是一击不中、反复再来,期间的痛苦与折磨,自不必说。
姜轻霄用力地闭了下眼,紧蹙的眉目间浮现出浓重的懊恼。
她早该想到的。
这小蛇妖等了她三百年对她用情至深,怎敢心甘情愿地放手,与自己一别两宽呢。
她早该想到的!
不过好在,柳惊绝的妖丹虽然碎裂了,体内女人的沝芯却在关键时刻护住了他的心脉,为青年留了一口气在。
若是姜轻霄再发现得晚些,恐怕他不仅会一命呜呼,更会被那猲狚之火烧得个尸骨无存!
片刻后,源源不断的纯净灵力自女人掌心溢出,注入了柳惊绝的心口。
蓬勃灵力入体的刹那,青年后颈处的铭文随即散发出莹莹浅蓝色光芒,如蝴蝶闪动蝶翼一般。
忽隐忽现。
不消片刻,柳惊绝破碎的妖丹便被修复如初,法力更甚从前。
在此过程中,姜轻霄还不忘给青年下了一层禁制。
让他无法再随意自戕。
做完这一切后不久,柳惊绝便从昏迷中渐渐恢复了意识。
他这厢将将睁开双眼,便瞧见了站在一旁正垂眸望着自己的肃丽女子。
青年神情迟滞一瞬后,眼神迸发出光亮,旋即站起了身,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她怀中。
“呜呜,妻主。”
柳惊绝此刻的思维还停留在濒死前的幻境中,将眼前的姜轻霄认作了他幻想中的爱人.妻主。
青年拼命地抱紧了面前人,用力地嗅闻着自她身上传来的清香,心中温暖饱涨,欢喜得无以复加。
“妻主,我好想你,阿绝好想你。”
幸福的眼泪自他眼角沁出,说出口的话带着些迫不及待。
软声向她乞求道:“妻主,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好不好”
谁知柳惊绝这厢话音刚落,耳畔突兀地落下了女人的冷声。
冰冷的、饱含着极致威压与愠怒的语气,一下便将他从幻境中拉回了现实。
“你想让本神带你去哪?”
“寻死吗。”
青年身形一顿,当即睁大了柳眼抬头,正撞进一双酝满了风暴的黑沉杏眸中。
他蹙了下墨眉,满脸的不可思议。
少顷,柳惊绝猛然醒悟了过来,随即一股做错事后被发现的恐慌飞快地席卷上他的全身,
让他下意识地想逃跑。
可青年这厢将将转身,便被女人倏然扣住了后颈,重又拉了回来。
姜轻霄几乎是将他半箍在了怀中,一双冰寒杏眼紧紧地盯着面前人。
“为什么要去寻死?”
她再次冷声发问。
“你的命是我救的。”
无论是三百年前甚至更久以前。
“你有什么资格不经过我的允许就随便去死呢?”
一想到方才青年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的那幕,女人的心中就没由来升出一股的愤怒,那股怒气在她胸腹中灼灼燃烧着,甚至比那戮火都要难捱。
闻听此言,柳惊绝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无比。
他回身紧紧地抱住了姜轻霄的手臂,磕磕绊绊地向她道歉。
“对、对不起妻主,我一想到再也无法看到你、不能和你在一起,与你一别两宽再无瓜葛,我就生不如死,对不起妻主”
说着,青年仿佛看到了那番景象般痛苦地摇头,眼角的泪水随着他的动作飞溅到了女人的手背上。
热得吓人,几乎要将她的皮肉烫出一个洞来。
“对不起妻主,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闻听此言,姜轻霄神情一怔,随即收回了自己紧扣着青年后颈的右手。
她微微侧眼,长指无意识地攥紧,不去看柳惊绝面上痛苦绝望的神情。
少顷,女人下达命令,语气又冷又硬,“记住,你欠我一条命,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随意去死!”
说罢她刚想转身离开,脚步却被身后青年崩溃的大喊给钉在了原地。
“你不能这么对我!”
姜轻霄回头,却见柳惊绝正神情悲怆、泪流满面地看着她。
青年似是委屈难过极了,抽噎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不能、不能抛弃我的同时,也、也要没收我寻死的自由。”
迎着女人惊讶的神情,柳惊绝痛哭不止。
“姜轻霄,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这一次,他没有唤‘妻主’,没有唤‘轻轻’,更没有唤‘神君’。
更是在叫她的名字。
姜轻霄。
显然是气得很了。
七十四个鳏夫
见此情景, 姜轻霄深深蹙了眉,一向沉着冷酷的面容罕见的有了片刻松动。
透着些许疑惑与茫然。
少顷,随着理智的逐渐回归, 她方意识到了自己适才言行中的不妥之处, 随即抿了抿唇, 面色依旧冷硬。
声音却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
“你想要什么补偿?”
闻听此言, 青年抽泣着抬头看向女人。
他那一双柳眼早已被泪水浸得透红,犹如七月榴籽一般,盈盈泛着水光, 流转着晶莹。
由于情绪太过激动,白皙的面颊连带着挺翘精致的鼻头, 都泛起了淡淡的雾绯,瞧上去如杏花含露垂泪,楚楚动人极了。
原本清润的声线也带上了些许鼻音, 听上去莫名的娇憨。
“妻、妻主当真要给我补偿?”
柳惊绝眨眨眼,曜黑的眼瞳带着惊疑与小心翼翼的试探。
见女子点了点头。
他当即毫不犹豫、脱口而出道:“那我要与你重修旧好!”
经过方才那一通歇斯底里、不计后果的发泄,柳惊绝的理智已经回拢。
姜轻霄猝然转头看他,震惊挑眉, 当即回绝道:“不行!”
纵使知晓结果会如此,可青年仍无可避免地心痛了一瞬, 他瘪瘪嘴,神情幽怨地望着女人, 眼角泪水缓缓滑落。
样子可怜又破碎。
姜轻霄:“”
片刻后, 她骤然松开紧攥的长指,做出了最后的让步。
女人声线平缓无波无澜, 直视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道:“除去这个要求,别的, 本神都能答应你。”
闻听此言,青年深深地望着她的侧脸。
沉吟片刻后,语气认真地开口,“那就让我回山神殿做你的妖侍。”
柳惊绝是故意这么说的,若是他一开口便是要求回到山神殿,对方定然不会同意。
可若是率先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来抛砖引玉,由它在前进行衬托,便会让姜轻霄觉得第二个要求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这样以来,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姜轻霄闻言一怔,略略思索一瞬后便意识到自己上了青年的当。
可她既已作出了承诺,便再无反悔的道理。
更何况,青年方才的那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
明眼人一瞧便知晓他这么做是别有所图,可万事万物到底是要论迹不论心。
加之柳惊绝半山腰的竹屋已然被烧毁,他现下无家可去
最终,一向战无不胜的靖岚战神首次在一场博弈中,败下阵来。
只见女人紧蹙着的长眉在凝滞一瞬后,渐渐舒展开来,进而重又变得面无表情。
少顷,她沉声道了句,“可以。”
闻听此言,柳惊绝一直高悬着、惴惴不安的心,当即稳稳落了地,他不由自主地破涕为笑,心中满是欢喜。
“不过有个条件。”
可孰料,女人的话并未说完。
姜轻霄直视着面前的青年,一字一句地说道:“虽然允你做了我的妖侍,可你只能待在山神殿,不能随我回九重天。”
毕竟,妖怪一旦误闯南天门,即刻便会灰飞烟灭。
柳惊绝听罢,唇角的笑意渐渐收敛,面上的血色也随之消褪。
他眨了眨干涩的双眼。
脑中不可遏制地猜想着女人方才说那番话的意图。
不能随她去九重天,是怕她天上的那位帝卿夫郎知晓他们的关系吗?
此念头一出,柳惊绝的心口当即溢漫起无边的酸涩与疼痛,令他险些落下泪来。
片刻后,青年压抑着满腔的酸戾与嫉妒,轻声说道:“好,我答应你。”
几乎是在柳惊绝声音落地的下一瞬,离他们不远处的山林中便突兀地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凶兽咆哮声。
引得二人齐齐回头。
不多时,燃着大火的山林中便飞出一位惊慌失措的黄衣少年。
姜轻霄只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是凌傲雪。
少年也很快发现了女人,落地的瞬间便踉跄着奔入了她的怀中。
声音颤抖着,惊魂未定,“呜呜呜,轻霄姐姐那些魔兽好可怕!”
若不是他跑得快,身后还有那些天兵天将挡着,他怕是要同那些逃命的小妖怪一样,命丧魔兽之口了!
姜轻霄闻言,皱眉望去。
只见就在刚才的那一会儿工夫,对面山林便燃烧倒塌了大半,其中隐约可见七八头皮毛黢黑身形如小山般的巨影,正在林中横冲直撞着。
一时间,惨叫声、呼救声,不绝于耳。
只有前面跑得最快的几只兔子妖和鹿妖,侥幸活了下来,尖叫着向四下逃窜。
见此情景,女人推开了身前的凌傲雪,当机立断地对着他们二人说道:“你们俩,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去组织逃上山的凡人和妖怪们,将他们领去簪星崖避险!”
簪星崖地势高,且仅有一条路可走,易守难攻,若是再设下结界抵御凶兽,便是一个极佳的避难场所。
说罢,姜轻霄手中幻化出镂光剑,闪身朝那群凶兽飞去。
“妻主一定要小心!”
柳惊绝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大喊出声。
纵使柳惊绝早已见识过女人通天的本领,可仍忍不住担忧她的安危。
目光一直紧追着姜轻霄的背影,直至对方的身形没入山林之中消失不见才堪堪收回。
他这厢刚想按妻主临行前吩咐的事情去做,一转头,却撞进一双饱含着憎恨与嫌恶的双眼之中。
见青年终于回过了神儿,凌傲雪扬了扬手中被他攥得发皱变形的遗书。
紧接着抬手扔到了柳惊绝的面上。
青年下意识偏头,锋利的纸缘瞬时便将他白皙的面颊割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沁出殷红的血丝来。
见此情景,只听凌傲雪扯了扯唇,语气居高临下、充满嘲讽地说道:“柳惊绝,我当真是小看你了,寻死都能寻到姐姐面前来。”
“下一步是不是便要带着你那不知道是谁的野种女儿,找姐姐负责啊!”
闻听此言,柳惊绝蓦地攥紧了双手,力道之大手背直接暴起了青筋。
“你!”
谁知少年径直打断了他,极尽嘲讽地说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就凭你蛇妖的淫.荡本性,这三百年里,你不知道被多少女人骑过,身子怕早就脏得不成样了吧。”
说着,凌傲雪得意一笑,眼眸中流露出浓重的兴奋与幸灾乐祸来。
“如此说来,你女儿不就是野种吗,还妄想让她被姐姐接纳,你们也配!”
说到最后,少年还不忘‘善意’提醒。
他望着柳惊绝阴郁发青的面庞,笑嘻嘻地开口,“下次自尽的时候,别忘了带着你那个野种女儿,记得避开轻霄姐姐。”
“还有,聪明的话,就别跟来簪星崖,若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本少爷可不会救你。”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夹杂着威胁,其中不想让柳惊绝好过的心思昭然若揭。
说罢,凌傲雪径直撞开了青年的肩膀,将姜轻霄吩咐组织幸存者的话抛之脑后,径直朝着她所说的簪星崖飞去。
柳惊绝望着少年逐渐远去的背影,少顷忽地轻笑出声,他舔了舔抵在唇边蠢蠢欲动的毒牙,一双柳眼也随之化作了捕食与战斗状态下才能现出的碧绿妖眸,
只见青年微微眯起眼睛,金色的竖瞳紧紧地盯着凌傲雪,似是锁定了猎物。
眸中酝满了狂澜的风暴。
七十五个鳏夫
这厢, 姜轻霄利落地解决完林中肆虐的八只猲狚后旋即飞至了簪星崖的上空。
少顷,她蹙眉抬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作笔, 以极快的速度虚空绘出一道金箓来。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 蕴含着澎湃灵力的铭文迸发出强烈的金光, 以姜轻霄为中心, 呈圆形向四周荡开,最后旋转着缓缓落下,罩住了偌大的簪星崖。
见结界已成, 女人不再停留,继而朝着凶兽咆哮与打斗声最为激烈的山头径直飞去。
还未临近, 便见浓烟滚滚的山林上空迸射.出几道蓝白的剑气,凶兽吃痛的怒吼声随即响起。
姜轻霄朝下望去,只见几十头身形硕大的猲狚正将秦子凝他们师徒三人团团围在中间。
前赴后继地朝他们进攻着, 情形危在旦夕。
长时间的战斗令秦子凝疲惫不堪,她本就不甚擅长武斗,而这些凶兽也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难缠。
即使被削掉了半截身子仍能疯狂地朝他们进攻。
战斗力惊人的强悍。
在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一剑后,猲狚们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终于被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秦子凝回头, 沾染了血污与黑灰的面颊苍白而狼狈,一双凤眼却分外决绝明亮。
只听她对着身后还在艰难抵御着凶兽进攻的姜茴与颜笙大声喊道:“你们快走, 这里为师顶着!”
姜茴闻言跃至她身边,一剑砍断了妄想偷袭秦子凝的猲狚利爪, 小脸神情坚定地回她。
“师尊先走!”
两人说话间, 最外围的猲狚已然补上了先前好不容易撕开的缺口,张牙舞爪地重又扑了上来。
就在几人即将走投无路、准备殊死一搏时, 一束摧天崩地般的凌冽剑光从天而降。
下一瞬,挡在他们面前的七八只凶兽, 甚至来不及惨叫出声,便被那剑光原地削成了一滩烂泥。
原本固若金汤的包围圈顷刻间便化为了乌有。
“轻霄!”
“阿娘!”
师徒二人仰头看去,待望见上空女人的身影后,禁不住惊喜地喊出了声。
姜轻霄应声落下,随即挡在了他们三人面前。
磅礴的罡风自她周身荡开,余威浩荡。
她缓缓握紧了手中的镂光剑,双眼扫视着面前十几只虎视眈眈的猲狚,对着身后的姜茴拧眉说道:“先带你们师尊找个地方休息,这里我来解决。”
说罢,女人旋身而起,抬手提剑,轻而易举地刺入了一只猲狚对她张开的血盆大口中。
锋利如冰刃的剑气,在凶兽的体内炸开,顷刻间,庞大的兽体便被强烈的灵力冲击得七零八落。
当场殒命。
其余的猲狚见此情景,嘴上色厉内荏地朝女人低吼,可四肢却在慢慢地向后退去。
见此情景,姜轻霄杏眼微眯,冷嗤出声,“想跑?”
没那么容易!
她忽地掷高手中的镂光,长指掐诀口中念咒。
随即,悬浮在空中的镂光剑自周身幻化出无数把剑影,寒光凌冽、杀气腾腾。
为首的大猲狚见状,拳头大的赤色眼瞳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嗷呜一声后,扭身带领着部下想要逃跑。
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女人手势的重重劈落,无数剑影犹如光雨,齐唰唰落下,在场的凶兽根本来不及逃脱,一息之间,全部被磅礴犹如山覆般的剑气碾轧成了齑粉。
无一幸免。
躲在不远处观战的姜茴与颜笙,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震撼的场景,惊得双双睁大了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
问晴山的凶兽多得犹如蝗虫过境,它们所到之处,房倒屋塌、树木丛林皆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滚滚浓烟和火意,将天边的云熏得黑红一片。
原本欣欣向荣、绿茵如盖的世外桃源,一夕之间便化成了人间炼狱。
不过随着被姜轻霄斩杀的猲狚数量增多,局势很快便稳定
忆樺
了下来。
清除干净整座西峰的猲狚兽后,姜轻霄他们马不停蹄地前往中峰,并在此期间,正面遇到了从东峰赶来的常酝常酿还有濮蒙。
她们一人带领着一小纵天兵,刚刚清剿完东峰妄想朝山顶进攻的一群凶兽。
经过一日一夜的鏖战,十几人穿着的银白色的铠甲上,沾满了黑红的兽血与燎灰。
面容疲惫又狼狈,不过好在都没有受伤。
瞧见自家神君,三人心中紧绷着的弦骤然一松,一股踏实感油然而生。
待常酝将问晴山东峰凶兽清剿的情况完整地汇报给姜轻霄后,女人沉吟片刻,翻手拿出了两面铜镜。
递给了面前的常酝。
“你和常酿分别带领一小纵队,用幻影镜将南北峰里的残余凶兽引至堕霞谷,那里有我布下的七杀阵。”
幻影镜,顾名思义,便是镜光能制造幻影,被照射者会被不自觉引诱,跟着持镜人走。
而七杀阵威力强悍至极,一旦启阵,阵中之物顷刻间便会被绞得灰飞烟灭。
常酝闻言,兴奋地自她手中接过幻影镜,重重地点了下头。
待常酿她们一行人离开后,姜轻霄转头看向身后面色仍一脸苍白的秦子凝。
随即,她长眉微敛,语气染上了些关切,“子凝,你还好吗,不行的话你就先回山神”
谁知女人话还未说完,便被秦子凝轻笑一声打断了,她眉尾一扬,玩笑似地安慰道:“你还不了解我呀,老毛病了,看起来严重其实没啥大事,放心。”
闻听此言,姜轻霄浅浅点了下头,“那便随我去个地方吧。”
前往开云峰的路上,他们偶然经过了徊枫林。
此时的徊枫林,再没了那日姜轻霄来时看到的热闹景象。
昔日一排排高大茂密的红枫树,在经过猲狚兽群的一番疯狂蹂.躏后,早已变得满目疮痍。
许多棵粗壮的枫树被坚硬的猲狚角拦腰撞断,如一具具尸体,横亘地倒在道路中间,朝过路人展露着它们触目惊心的伤口。
猩红的大火在它们身上炙热燃烧、嚣张跃动着,不时传来枝干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人在濒死前痛苦的哀嚎。
入目青翠不在,就连泥块都被烧成了焦黑色,脚下的土地更是烫得吓人。
见此情景,濮蒙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惋惜,就在几天前,她还想着等有时间了来这儿再买几枝不错香尝尝呢。
不知道现下徊枫林毁了,哪里还能买到不错香。
就在濮蒙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旁站着的颜笙忽地咦了一声。
他指着一棵被烧焦了的枫树根底下,疑惑地问道:“大家看,那是什么?”
闻听此言,在场的众人皆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濮蒙也试探性地走上了前。
片刻后,她忽地抬头,双眉紧皱,神情严肃地压低了声音,对着姜轻霄说道:“神君,是那日在鬼市向我们行乞的黄氏祖孙,他们被大火烧死了。”
闻听此言,女人神情微讶,抬脚走了过去。
祖孙俩是抱在一起走的,或许是当时火太大,黄老太走投无路,只得将小孙子抱在了胸前,想用自己的肉.体与身后的树干将他与火隔绝开来,造一堵坚硬的城墙。
所以她抱得很紧,即使自己的全身被火烧成了黑炭,护着小孙子的双臂仍一动不动。
孩子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烧伤。
却也不幸被她闷死在了怀中。
众人看到这悲惨的一幕,齐齐沉默了下来,生来感性的颜笙更是不由得红了眼眶。
小声地咒骂出声,“该死的魔兽!”
姜轻霄定定地望着祖孙二人的遗骸,脑中不由得回想起了黄老太那日的话。
【俺老伴就是这么被活活折磨死的】
老妪头发花白,刻满了皱纹的面颊沧桑又疲惫。
【当初俺女儿和女婿就是为了保护我俩,被凶兽给撕吃了。】
话语间带着残存的惊恐与满腔的愤恨。
【中途听说这里有山神庇佑,兴许还有条活路,于是又一路逃到了这里。】
他们一路上颠沛流离来到问晴山,以为找到一处安宁之地,却未曾想还是死在了这里
片刻后,姜轻霄别过脸,压下心中翻涌不竭的情绪,沉声吩咐濮蒙,“寻个好地界儿,将他们安葬了吧。”
离开徊枫林后,众人一路无言,直至到达开云峰。
开云峰是问晴山的第二峰,高度仅次于山神殿所在的孤仞峰。
姜轻霄之所以选择来到这里,是因为峰底有一处深潭。
待会可以用于灭火。
等听清她的请求后,秦子凝当即蹙紧了纤眉,泛白的唇瓣被紧紧抿起。
“不行,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那戮火本就凶残无比,一不小心失控怎么办?”
她想也不想地拒绝。
一旁跟着的颜笙闻言,也随着自家师尊附和道:“对啊神君,您这么做太危险了。”
他身侧的少女听罢,罕见地也跟着点头,一双杏眸饱含着担忧,。
姜轻霄定定地望向好友,耐心同她解释,“不用担心我试过的,这猲狚火并非凡火,灵力扑不灭甚至会助长它的火势,想要彻底灭火的话,目前来讲最快的方法便是用我灵台中的戮火,以火灭火。”
纵然在此过程中,她会痛不欲生。
可眼下,唯有这个办法才能彻底扑熄问晴山的大火,不让更多的生灵涂炭。
闻听此言,秦子凝愈发蹙紧了眉,还想再同她说些什么,却被女人温声打断了。
姜轻霄冲她安抚似地扬唇,“来吧子凝,为我护灵。”
说罢,她便敛裙坐了下来。
今日崖顶无风,空气也好似凝固了一般,昔日湛蓝的天空被浓黑的烟雾熏得灰黄,飘扬的尽是树叶与草燃烧后留下的灰烬,纷纷落下时,像下了场黑色的雪。
不多时,空气忽然震荡了起来,犹如水潮一般,波动得越来越剧烈。
少顷,无数缕红光自山下四面八方飞涌而来,纷纷注入了女人的体内。
她就那样端坐在火中,面容庄重而安详,周身泛着金光,好似一只涅槃的凤凰。
唯有距女人最近,为她护灵的秦子凝才知晓,姜轻霄此刻正经受着多么大的折磨。
整座山的烈火只加诸她一人之身,其痛苦深刻到说是焚魂灼神也不为过。
片刻后,随着最后一缕红光的没入,秦子凝连忙收势出声唤道:“轻霄,你怎么样了?”
说着,她握住了女人的手臂,神情急切担忧。
一旁提心吊胆候着的两小只闻言,也随之围上了前关心。
少顷,姜轻霄缓缓睁开双眼,微垂的眼睫下,眸色有一瞬的暗红。
片刻后,她强忍着灵台尖锐的疼痛,轻声回道:“我无碍。”
见好友一切如常,秦子凝这才放下了心来。
不多时,三人便见女人站起身来到了崖边,就在他们不明所以之际,姜轻霄径直召出了镂光剑,划破了手指将食指血点在了剑刃之上。
随后松手,任由镂光剑直直地坠入峰下的深潭。
几息后,随着一声高亢的龙吟,一只萦绕着浩瀚冰蓝灵力的水龙自峰底盘旋而上,直冲九霄。
为烈火焚烧的问晴山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场及时雨。
“下雨了?”
颜笙望着滴落在自己手背上的大颗雨滴,兴奋地开口。
“茴儿你看,真的下雨了唉!”
他指着手背上越来越多的雨滴,不住地说道。
秦子凝见状,一双细眉蹙得愈紧了,颜笙修为不够看不出这雨的异常,可她却能真切地瞧出来,这落下的每一滴雨水里,都充盈着姜轻霄的灵力。
可以说现在下的一滴滴的不是雨,而是她的血。
“轻霄你”
她这厢刚想开口,却被匆忙跑过来的濮蒙给打断了。
只听她神情焦急地开口,“神君不好了,刚刚属下无意间瞧见,簪星崖那不知何时围了一圈的凶兽,您设下的结界就快要被它们给攻破了!”
闻听此言,姜轻霄倏然敛紧了眉。
她设下的结界外刚内柔,外界的攻击越猛烈,结界的保护力便越强。
除非内部遭受攻击,否则很难瓦解。
内部遭受攻击
姜轻霄心中一沉,瞬即想到了一种可能。
——凌傲雪要杀柳惊绝。
七十六个鳏夫
“大家都快去簪星崖, 山神大人在那处设下了结界,凶兽无法进入的!”
拥挤的山道上,一袭青衣的柳惊绝逆着慌乱逃跑的人流大喊, 清癯的身子被急于奔命的小妖们带得东倒西歪。
原本整齐的簪发也有些纷乱, 几缕青丝垂落在鬓边, 带着狼狈破碎的美。
阵阵兽吼自不远处的山畔处传来, 扑面而来的山风里,满是凶兽口中散发的呛人腥臭味儿。
浓郁得令人作呕。
柳惊绝紧皱着眉头,一边努力稳定着身形, 一边不住地在逃亡的队伍中搜寻着什么。
临近队伍末尾时,他终于有所行动, 冲上前抓住了一只山猫妖的手臂。
语气急切地问道:“花喵,你可有见到小白?”
方才,他听从姜轻霄的话, 一直在组织逃上山的幸存者们前往簪星崖,眼前是最后一拨。
可在此期间一直都没瞧见好友白此唯的身影,所以柳惊绝心中担忧他是不是遭遇了不测。
听青年问及白此唯,山猫妖勉强停下了匆忙的脚步, 语气飞快地说道:“唔,你找小白啊, 他前几日陪槐婆婆下山去了,还没回来。”
知晓白此唯不在山里后, 柳惊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冲山猫妖点头道了声谢后, 旋即松开了手,温声催促道:“快去簪星崖!”
话音既落, 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凶兽的咆哮,震得地面上的石块都在小幅度的颤抖, 声音震耳欲聋。
仿佛近在咫尺。
花喵闻声惊慌地化作了原形向前下意识地窜了两步,随后他克制着恐惧扭过头去,对着身后的青年好心提醒。
“阿绝,身后没人了,那魔兽骇人的很,你也快跑吧!”
说罢,他便飞也似地逃走了。
柳惊绝闻言,刚想要抬步离开,却在此时突兀地听到了一声幼儿的哭泣。
他猛回头,发现距离自己十尺开外的草丛中正坐着一个约莫两三岁大的小男婴,正无助地哭喊着。
“呜呜呜,阿爹,我要阿爹”
而他的哭声不仅惊动了柳惊绝,更是引来了山下的一只凶兽。
大约是嗅到了婴儿身上香甜的奶香,那凶兽开始兴奋地打起鼻息,黑色如小山般的兽影逐渐自路的尽头显露了出来。
一双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草丛中的男婴,斗大的兽嘴里不断地滴下腥臭黏腻的涎液。
看得青年心中一惊。
恐惧促使他赶快逃跑,可理智却一直在提醒不能忘记轻轻交给他的任务。
柳惊绝扪心自问不是一个善良的好妖,他会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做任何事。
无论是用什么肮脏的手段,他都可以毫无负累地做到。
可同样的,他也愿意为了姜轻霄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做任何事。
甚至是放弃自己的利益。
几乎是在一瞬间,柳惊绝便做出了一定要救下那婴儿的决定。
只见他疾步冲了上去,赶在了凶兽到来的前一刹那,将男婴抱入了怀中,随后就地一滚逃离了凶兽的身边。
眼见着即将到嘴的小鲜肉被人抢了去,那猲狚兽当即怒不可遏地嘶吼出声。
随后,朝着将将站起身的青年直冲而去。
柳惊绝见状,连忙抱紧了怀中的男婴,朝着一侧的山林中跑去,企图用茂密的树林做障碍,阻挡凶兽的脚步。
可那凶兽仿佛洞察了他的心思一般,随着一声怒吼,竟一下跃到了青年的面前。
一人一兽,正面相对,距离不超四尺。
随后,不待柳惊绝反应过来,那凶兽的血盆大口便径直落了下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青年抬起了右臂进行格挡,宽大的袖袍顺势落下,露出白皙精瘦的小臂。
令柳惊绝意外的是,自己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剧痛。
而是听到了一声嘴巴紧急闭合时,牙齿碰撞在一起的咔哒脆响。
青年惊愕地抬头,正瞧见面前凶兽拳头大的兽瞳中,浮现出似人的错愕神情。
紧接着,那凶兽好似是想确定什么,又探头在他露出的手臂上嗅了一嗅。
少顷,黢黑的兽脸上浮现出浓重的嫌恶与犹疑。
那模样,就好似一个幼童捡到了一块沾满了草芥与灰尘的麦芽糖,拿在手里犹豫着到底是吃还是扔掉。
见此情景,柳惊绝僵硬地举着手臂,双眼紧紧地盯着它,一动也不敢动。
片刻后,只见那只凶兽恼恨似地打了个响鼻,又甩了甩硕大的脑袋,最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待那凶兽走远了,确定不会再回来后,青年才放下了抬得酸痛的手臂,举到面前认真查看。
柳惊绝确信,方才那只妖兽之所以肯放过他,定然是有特殊原因在的。
具体是什么原因,应当也与这群凶兽有关。
随即,青年便想起了自己的右臂曾在鬼市时,被另一只凶兽的妖火给灼烧过。
是不是这层类似于烙印般的原因在,才致使刚才的那只凶兽不情不愿地放过了他?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柳惊绝眯了下眼,沉思片刻后蓦地转头,望向此刻凌傲雪所在的簪星崖方向,眸中沉积的淤色不断翻滚着、卷携着,最后汇聚成了一个能噬吞掉一切的黑色旋涡。
最后,他朗然一笑,分外畅然。
精致昳美的面上满是期待。
待柳惊绝布置完一切,抱着婴儿来到簪星崖时,对方已经在他怀中睡着了。
对方正伸出两只白嫩如藕节般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前襟,头依靠在他的肩膀处,小脸扑红,睡得正香。
这让柳惊绝不由得想起了这般大时的茴儿,那时的她也如自己怀中的男婴一般,阿爹阿爹地不住喊他,也爱窝在他怀中睡觉。
想到自己同轻轻的女儿,青年心中一暖,不由爱怜地抚了抚睡着男婴的小脸蛋儿。
可他这厢刚放下手,对面不远处便响起了少年刺耳的嘲弄声。
“你还真是浪.荡啊,一会儿功夫竟又生出了个孩子出来,这个又是谁的野种?”
隔着一层鎏金色的结界,凌傲雪倨傲地抬头,青春俊秀的面上满是不加掩饰的恶意与讥讽。
柳惊绝闻言神情未变,好似并没有听到少年这段侮辱意味严重的话般,缓步走入了结界之中。
进入结界后,他略略扫视了一下四周,便敏锐地察觉到其内的异常。
只见偌大的一股簪星崖,好似被谁划分成了三个区域。
分别是仙、人、妖。
明明逃上来的小妖最多,却只能屈居在崖上的右上角,挤挤挨挨成一团,不能自由活动。
凡人数量次之,占据在左上角,场地相较于妖区来说松散且宽敞。
而作为在场唯一一个仙的凌傲雪,却占据了整个下端,自由又自在。
不用深想,便知此事是谁干的。
就在这时,左侧的人群中突然跑出来一个面容狼狈凄楚的男人,对着青年怀中安睡的男婴惊喜地叫道:“盼妹!”
“呜呜呜俺的孩子!”
男人喜极而泣,说着便伸手从他的怀中接过了孩子。
见此情景,柳惊绝温声问道:“这是你家的孩子?”
话毕,男人点了点头,随后望向身后不远处站着的自家妻主,激动地说道:“当家的,咱的盼妹找回来了!”
女人闻言,连忙招呼着躲在她身后的三个男孩走上了前,指挥着他们向青年磕头。
“快,谢谢仙人,谢谢仙人救下弟弟!”
说着,自己也带着夫郎朝他跪了下来。
柳惊绝见状,连忙扶住了离自己最近的男人,温声说道:“不必客气,孩子是你们的便好,快将他带回去吧。”
妻夫俩闻言,对着他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待他们一家人走后,青年淡然回头,正望见被自己方才的话反噬后气得一脸青白的凌傲雪。
柳惊绝轻柔一笑,明知故问道:“傲雪少爷脸色欠佳,可是身子不适?”
少年闻言,蓦地抿直了唇,视线如刀。
他环臂抱在胸前,微微扬起下巴重又恢复了高傲,面色不善,“得意什么,别人喊你一句‘仙人’就以为自己是神仙了吗?”
柳惊绝垂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笑吟吟地回他道:“确实没什么好得意的,毕竟有的神仙,只会狐假虎威,没什么能力却又高傲得不可一世,可笑得很。”
说罢,他抬眸上下扫视了少年一眼。
意有所指的目光激得凌傲雪面色陡然一红,当即攥紧了双手,咬着牙气急败坏地说道:“柳惊绝!你怎么不去死!”
青年闻言,唇角笑意愈盛,“托傲雪少爷你的福,柳某定会长生不老,与妻主长长久久的。”
凌傲雪一听,随即恼怒挑眉,按捺不住情绪激愤地说道:“你嘴巴放干净点,轻霄姐姐何时又成了你妻主!”
柳惊绝转头看他,故作愕然地说道:“傲雪少爷是不知吗,方才妻主已经允我回山神殿了。”
少年闻言,面上忽然一怔,随即出声否认道:“不可能,轻霄姐姐是不会与你复合的,定是你又在胡说八道!”
见青年并未第一时间反驳他,凌傲雪仿佛抓住了突破口一般,眯起眼睛,上下不断地扫视着他。
片刻后,只听他嗤笑一声,神情恍然大悟,“哈,柳惊绝。”
“我知道了,方才那番话,怕不是你寻死伤到了脑子,臆想出来的吧!”
他越说越兴奋,白皙的面上甚至由于太过激动而染上了一层红意。
只见少年缓缓地眯起了双眼,神情嫌恶,“柳惊绝,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真的像一块恶心的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掉!”
“轻霄姐姐被你缠上,可真倒霉”
凌傲雪这厢话还未说完,便听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他不明所以地转头。
下一刻,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一只黑色的凶兽以极快的速度朝他扑了过来,直直地砸在了结界泛起的金光上。
少年心中猛然一颤,下意识地刚想后退,却又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正在结界中,随即顿住了脚步。
与此同时,界外的凶兽好似发疯了一般,还在不要命地用自己的身体撞击着结界壁,响声不断,吓得众人不断惊呼,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凌傲雪见此情景,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津,随后捏紧了袖中姜轻霄送给他的极光绫,重又挺直了脊背。
只见他扬了扬下巴,对着左侧瑟缩着挤在一起的十几个凡人,高声说道:“不用担心,本神会保护你们的。”
毕竟他的轻霄姐姐神力强大,设下的结界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那凶兽给攻破的。
除此之外,他还有威力强悍的极光绫护身,随意绞死一只凶兽不在话下。
谁知他话音刚落,其中一人便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指,朝他背后指了指。
神情怪异又惊悚地说道:“仙、仙子,你瞧、瞧它这是在做什么?”
凌傲雪闻言狐疑转身,便见结界外的那只凶兽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冲他的方向抬起了前爪,继而露出猩红潮湿的下腰部,并一下一下耸.动起来。
期间,还不时伸出肥厚的长舌,舔舐着他头顶上方的结界层,涎水流了一地,其中夹杂着深深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兽吼。(审核你好,真的只是动物发情)
模样像极了
就在少年面对凶兽这怪异的举动震惊怔愣时,一旁的青年蓦地开口。
他声音清润随意,不大,却能使得整个簪星崖的人听得真切又清晰。
“傲雪仙子果真是魅力无穷,不仅魔女们见了你把持不住,就连毫无人性的凶兽也”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有妖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纵使努力压低了声音,却也能教凌傲雪听得一清二楚。
青年的话语连同着那些嗤笑声,好似化作了一个巨大的手掌,兜头掴在了少年的脸上。
又辣又疼的同时,脑中更是嗡嗡作响。
在鬼市,被那些该死的魔女险些糟蹋是他一辈子抹除不掉的心病,偏偏柳惊绝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揭他的伤疤。
不仅如此,对方竟然还敢当众侮辱他,说是自己引诱毫无人性的畜生发.情的鬼话,引得众人都看他笑话。
简直是可恨至极!
旧恨夹杂着新恨,瞬时间,极端的恼怒犹如火山爆发一般,摧毁了凌傲雪的理智。
他自袖中抖出极光绫,猩红着一双鹿眼,歇斯底里地朝着面前的青年吼道。
“柳惊绝,我要杀了你!”
七十七个鳏夫
凌傲雪话音既落, 便挥舞着手中的极光绫,气势汹汹地朝面前的青年抽了过来。
引得周围的人群一阵惊呼。
而柳惊绝则对此毫无惧色,心中甚至隐隐涌动起强烈的兴奋与期待来。
打从一开始, 他的目的便是想激少年动怒。
因为人一但处在盛怒的状态下, 便会很难保持理智、无法思考, 只会本能地发泄情绪, 进而被人牵着鼻子走。
而最能使一个男子陷入暴怒与疯狂状态的,便是旁人对他贞洁的怀疑与调侃。
就像凌傲雪当初羞辱他的茴儿是野种,怀疑三百年来自己对妻主的忠贞一般。
让人恨不得当场撕了他!
而如今, 他也终于将那时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憎恶千百倍地还给了凌傲雪。
毕竟,任世间哪一个男子都会觉得当众被一只毫无人性的畜生对着发情, 是一件极其难堪且恶心的事情。
更不必说,凌傲雪这个头脑简单恶毒,内心却又相当敏感自傲的仙子了。
柳惊绝知晓这个手段卑劣又下流, 不过那又怎样?
能让他报仇雪恨,就够了。
在白绫劈下的前一瞬,青年堪堪侧身躲过。
长长的绫尾扫到浅金色的界罩,犹如双刀相撞, 当即碰擦出耀眼的火花。
柳惊绝猛然抬头,状若惊讶又害怕地开口道:“傲雪公子, 你这是做什么?”
陷入暴怒中的少年并未应声,而是用一记携着万钧之力的白绫回答了他的问询。
啪的一声脆响, 绫段重重抽下, 纵使青年身形矫健,以极快的速度躲了过去, 也不免受了些擦伤。
捂着受伤的手臂,柳惊绝一边向后退去, 一边用余光扫视着结界外的情况。
仅这一会儿功夫,被他下了药的四只凶兽已经全部找了过来,被挡在结界外,暴躁痛苦地嘶吼着。
见此情景,柳惊绝旋即将袖中能诱使猛兽发情的缠丝蕊给催成了齑粉,借着躲避绫段的动作丢到了崖底。
毁尸灭迹。
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引诱正处在暴怒中已经失去理智的凌傲雪踏出结界。
没了结界的保护,少年纵使有法器极光绫傍身,也很难一下子解决四头凶兽。
到那时,纵使凌傲雪有通天的本领,也再难有生还的可能。
陷入狂怒中的少年,一心想要杀死柳惊绝洗刷方才所受的屈辱,他大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极光绫,直逼青年的命门。
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一时间,白绫犹如一条玉龙,在空中疯狂翻滚着,搅弄起的狂风将四周的人群吹得东倒西歪。
结界内顿时飞沙走石,扬起的砂砾与碎石犹如暴雨一般噼里啪啦地打在脆弱的金罩之上。
无人察觉,原本结界之上流转着充沛灵力的铭文,正在逐渐黯淡下去。
又一绫挥下,这一次柳惊绝故意放慢了速度没有躲过去,生生受下了。
啪的一声,绫段重重地抽在了青年瘦癯的脊背之上,霎时间皮开肉绽。
凌厉的缎风甚至擦伤了他的下巴,顷刻间便在他那白皙脆弱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刺眼的血痕。
柳惊绝闷哼出声,面色苍白而狼狈,身子踉踉跄跄着不住地往结界口退去。
他语气仍然强硬,可神情却扮作了走投无路后的绝望与恐惧,“凌、凌傲雪,你不能杀了我,妻主、妻主若是知道了,定不会饶过你的!”
此言一出,对本就被一身血痕的青年激起了杀虐快意的凌傲雪来讲,更是火上浇油。
这辈子,他最在意的人便是轻霄姐姐,谁都不能同他抢夺姐姐的关注与宠爱!
“你以为你是谁?”
少年双眼发红,神情亢奋异常隐隐透着癫狂,只见他不断挥舞着手中的绫段,对着柳惊绝步步紧逼。
“实话告诉你,今日我便是将你杀了、挫骨扬灰,姐姐也不会丝毫怪罪于我!”
说罢,凌傲雪骤然扬起了手臂,怒目圆睁道:“去死吧,贱人!”
见此情景,柳惊绝慌忙背过身,朝结界口跑去,少年也不假思索地追了上来,眼瞧着计划就快要成功时,意外却发生了。
只见一团混杂的妖力自二人身后袭来,顷刻间便捆住了凌傲雪的周身。
将他锢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柳惊绝诧然回头,发现正是身后的那群与自己相熟的小妖们所为。
他们妖力稀薄,只能以这种方式将力量集结在一起拖住凌傲雪,努力为他创造一线生机。
见青年无端怔愣在了原地,不远处正施法的山猫妖忍不住大喊:“阿绝,快跑啊,别让他逮着你了!”
他这厢话音刚落,少年便利用手中的极光绫挣开了群妖们的钳制。
报仇被阻又被联合起来敌视针对,使得凌傲雪心中对妖的愤怒与憎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攥紧了手中的极光绫,转过身,发了疯似地朝群妖所在的方向挥去,口中不断喊着。
“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绫段如暴雨,刹那间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小妖们大多刚刚化形,妖力尚浅,根本承不住他的一鞭,纷纷化成了原形向着四周逃窜开来。
瞬时间,整个簪星崖都乱成了一锅粥,人妖混杂,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
而此刻的少年早已被惹红了眼,抡着手中的极光绫,毫无章法地乱打起来。
绫段吸收了他的戾气,开始变得不受控制,凌厉的缎风伤及到了不少无辜凡人。
脆弱的结界内壁也因此遭受到了波及,从中一点点碎裂开来。
不消片刻,随着少年手中绫段的一记猛挥,流转在透明屏障之上的铭文再承受不住,瞬间消弥。
结界也随之瓦解,荡然无存。
早已对界内虎视眈眈许久的凶兽没了阻拦,瞬间如潮水般,兴奋咆哮着,加入了这场混战。
一时间,呼喊与求救声响彻簪星崖。
在拼命地自一凶兽口中救下一人后,柳惊绝将将转身,便被一道白绫给勒住了脆弱的脖颈。
“唔!”
他痛吟出声,白皙的俊脸因窒息而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
他艰难抬头,发现正是飞在上空的凌傲雪所为。
还未等青年反应过来,他便被对方强硬地拖拽着离开了地面,双脚悬空无助地踢踏着。
少年握紧了手中的极光绫,面上的仇恨与疯狂浓烈得几乎要化作毒汁流淌下来。
双眼死死地盯着正在拼命挣扎的柳惊绝,一点一点地收着力。
心中充斥着癫狂般的痛快,口里咬牙切齿地吼道:“去死吧!”
谁知下一刻,凌傲雪的手中却陡然一空,极光绫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他惊愕抬头,正撞见上首一双威寒冷冽的杏眸中。
“住手!”
没了极光绫束缚的青年,也随即得了自由,颓然地跌在了地上,捂着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爹!”
“柳叔叔!”
不远处的姜茴与颜笙见状,慌忙跑了过来,扶起了地上的柳惊绝。
“阿爹你没事吧?”
姜茴望着父亲脖颈上那道骇人的勒痕,焦急地询问出声。
声音都在发着颤。
闻听此言,柳惊绝摇了摇头表示他们不用担心,可少女一听他那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嗓音,眼圈瞬间红得愈发厉害了。
她连忙自随身携带的百宝袋中找出师尊曾经送给自己的一枚愈灵丹,服侍父亲吃下。
看到自己父亲情况好转许多后,才放下一直悬着的心。
少顷,姜茴转头,看向身后的始作俑者。
肉圆的小脸上罕见的凝满了冰霜与沉怒,神情竟与方才的女人如出一辙。
姜茴缓缓攥紧了手中的消光剑柄,刚要起身,手腕却被一旁的阿爹给握住了。
她诧然回头,神情委屈又不解。
柳惊绝摇了摇头,声音缓慢地开口,“别冲动,相信你阿娘。”
今日凌傲雪情绪失控大开杀戒,致使簪星崖上的许多幸存者无辜受难,大错已成,他坚信妻主不会轻饶了他的。
可若是茴儿出手替自己报仇,伤不伤得了他先另说婆文海棠废文都在抠抠裙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保不齐还会为凌傲雪减轻惩罚,适得其反。
柳惊绝不会容许那样的情况发生。
这厢他话音刚落,不知自何处传来了一道怪异的兽吟,响彻山谷。
正与秦子凝还有濮蒙缠斗中的四只猲狚兽闻及,齐刷刷地朝着一旁的悬崖奔去,进而抵断了头上的犄角,纵身一跃,竟飞了起来。
它们速度奇快,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已然朝北飞去不见了踪影。
恰好这时,派去堕霞谷的常酝和常酿,得到消息后也赶了过来。
“神君,属下要追吗?”
见此情景,常酿连忙问道。
姜轻霄闻言,略略眯眼,沉吟片刻后随即想起了什么。
她自万象瓶中召出原先在鬼市中收服的那只小猲狚,不出所料的,它也听到了那声兽吟此刻正发狂地想要抵掉自己头上的犄角逃跑。
见此情景,姜轻霄信手在它身上种下了一个契子咒。
接着将契母咒交给了面前的常酿。
身负契子咒者,无论逃到多远,都能被手持契母咒者所找到,必要时甚至能被其驱使操控。
少顷,姜轻霄对着她沉声吩咐道:“跟着它,务必要找到它的老巢。”
常酿闻言,点头应下。
她这厢刚要动身,便听一旁站着的绮绫仙尊突然开口,“就她自己一个人吗,若是遇到突发情况该怎么办?”
说着,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少女,“茴儿,你愿意跟着常侍从走一趟吗?”
常酿常随姜轻霄左右,法力高强胆识过人,且同姜茴一样用的也是重剑,所以秦子凝想着若是姜茴随她一起去追击凶兽,没准是个历练的好机会。
姜茴闻言一顿,下意识看向身旁虽已无大碍可仍唇瓣苍白的父亲,面上浮现出犹豫与踌躇来。
她知晓这是师尊想为她争取历练机会,自己也想快速进步,可心里终究舍不得受伤的阿爹,想多陪陪他。
柳惊绝看穿了她内心的挣扎,随即拉开了女儿一直扶着自己的手臂,最后轻轻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神情温柔地开口,“去吧茴儿,阿爹无碍。”
姜茴担忧地回头看他许久,确信父亲不是强撑着哄骗自己后,才跪地冲着秦子凝她们二人行礼。
“徒儿愿意。”
一旁的颜笙闻言,也当即跪在了少女身侧,急忙跟着说道:“师尊还有我,我也要跟着茴儿一起去!”
见此情景,姜轻霄望向最中间的少女,略微思索片刻后浅浅颔首,“那好,你们注意安全。”
待到三人一起跟着那头小猲狚飞远后,姜轻霄才将目光移到了面前被极光绫束缚着的少年身上。
他们这次虽来得及时,可还是有些人因为凌傲雪与凶兽的缘故受了重伤,整个崖顶血迹斑斑。
头顶的天空,黑云压阵,将偌大的一股问晴山皆笼罩在了滂沱大雨之中。
唯有簪星崖这处无风亦无雨,仿佛陷入了一个强压而深厚的结界之中,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一时间,空气都仿佛凝固在了一起,重重地坠在除了姜轻霄外所有人的心上。
崖顶,陷入了一片死寂。
凌傲雪匍一与女人对上视线,瞬即被她冰沉威肃的目光吓得为之一颤。
满是委屈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溢漫上一股莫名恐慌。
认识那么多年以来,轻霄姐姐还是第一次如此目光如此冷厉地看他。
少顷,他眨了眨,虽然疑惑姜轻霄为何会这般严肃地待自己,可还是放软了声音撒娇。
“姐姐,帮傲雪解开好不好,极光绫捆得傲雪好疼”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女人冷声打断了。
“跪下。”
七十八个鳏夫
闻听此言凌傲雪身形一怔, 片刻后,内心虽慌张又不解,可还是依言屈膝跪在了女人的脚边。
他秀眉微蹙, 语气软中带着讨好, 面上再没了方才倨傲又疯狂的模样, 小心翼翼地说道:“姐姐莫生气, 傲雪知道错啦。”
见此情景,姜轻霄面上的冷意愈发凝重了起来。
少顷,她忽地开口问道:“你当真知错?”
闻听此言, 凌傲雪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嘴上道着歉, 面上却毫无悔改之意,甚至一片茫然。
只会下意识地开口求饶,“傲雪真的知错了, 姐姐就原谅”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便听面前女人沉声问道:“那你错在何处?”
少年听罢,语结地张了张口,一时间竟未能说出半个字来。
好半晌, 他才含含糊糊地说出了几条,却全都避开了重点。
见凌傲雪至今都不知自己错在了何处, 姜轻霄闭了闭眼。
“转过去。”
她冷冷下令。
濮蒙见面前的少年一副仍在状况之外的迷惘模样,当即神情复杂地皱了下眉, 小声地提醒他道:“傲雪公子, 神君让你转过去跪。”
凌傲雪不明所以地转过身,待看清自己身后站着的竟是那群凡人与小妖后, 瞬时间犹如猫被踩了尾巴一般,慌忙站了起来。
面上带着厌嫌与浓重的排斥, 对着濮蒙大叫道:“我不跪!”
他拧紧了面上的秀眉,神情激动地开口,“本公子堂堂一介仙子,为何要向卑贱的凡人与妖怪下跪!”
姜轻霄闻言沉声,面覆寒霜,“你还不知错?”
少年听罢,微微睁大了双眼,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神情困惑又委屈,“姐姐,傲雪没有错啊。”
不过是惩处了一些欺辱他的恶妖,他何错之有?
见他仍不知悔改,女人抿紧了菱唇,随即长指轻抬,一缕冰蓝溢出指尖。
悬在半空化作了一席偌大的灵幕,将方才她临近簪星崖时在空中瞧见他的所作所为,一一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姜轻霄声音冰沉,不怒自威。
对着面前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道。
“身为仙者,不以保护弱小为己任,玩忽职守可是错?”
“手握法器,不除凶卫道,反而滥杀无辜、戾气横生可是错?”
“既已酿下大祸,却不设法弥补,又毫无悔改之心可是错?”
语毕,女人直直地望向凌傲雪,杏眸黑沉犹如深潭。
“以上种种,你可认?”
少年闻言,蓦地咬住了唇瓣,心中委屈得难以自抑,泪水也随之奔涌而出,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了地上。
他不明白一向疼爱自己的轻霄姐姐,今日为何会为了那么多外人,而如此咄咄强硬地对待他。
明明以前还是她教会的自己,遇到不公与欺压,要奋起反抗的
凌傲雪哽咽出声,面颊苍白得骇人,却始终不肯低下头颅。
半晌后,他别过脸,神情倔强地开口,“傲雪不认。”
见此情景,秦子凝担忧地望了眼身侧的好友。
姜轻霄长眉缓缓敛起,“说出缘由来。”
闻听此言,凌傲雪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却又忽然咬紧了下唇。
回忆起方才崖顶所经历的一幕幕,少年心中勉强压抑下的愤怒重又卷土重来,面上的神情是被恨意折磨到极致的狰狞和扭曲。
此时此刻,他方知晓柳惊绝的险恶用心。
毕竟,任由哪一个男子,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心悦的女人面前,亲口描述一遍自己被侮辱时的场景。
这无异于将他整个人扒干净了,丢掉所有的尊严与脸面,公开处刑。
教他如何说得出口?
凌傲雪蓦地攥紧了双拳,用一双恨得发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紧挨在女人身侧的柳惊绝,指甲深嵌进了肉中。
恍惚中,他好似看到青年唇角微勾,浅极又淡极地朝自己笑了一笑。
纵使转瞬即逝,也教凌傲雪瞧清了他眸底深藏的得意与嘲弄。
与那些卑贱小妖嘲笑他时的嘴脸一模一样!
这一幕的出现,瞬间挑动了少年脆弱而又紧绷的神经。
恶心!
贱人!
凌傲雪环视四周,怒极反笑,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都是一些贱命而已,死便死了,哪里值得我为他们豁出性命!”
此话一出,姜轻霄与秦子凝俱是面色一沉。
身后的常酝与濮蒙也跟着心头一跳,忍不住抬头惊讶地望向凌傲雪。
而此时的少年,还丝毫未意识到自己已然结结实实地踩到了面前女人的底线。
只见他强忍着眸中的泪水,上前一步,仰头望向姜轻霄,“傲雪难道说得不对吗,还是神君您忘了,当初我姐姐是因何而死的”
谁知凌傲雪这番话还未说完,秦子凝便出声径直打断了他。
“傲雪,别说了!”
凌傲雪不知道的是,当年他姐姐凌透雪的死,其实另有隐情。
并不是如外界所传的被妖魔偷袭仙陨的,甚至她的尸首都是由凌傲雪口中一群有着贱命的小妖拼死送回的。
而此时的少年,已然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阻。
“不,我偏要说!”
他切齿一笑,语气怨毒又癫狂,“我没错,天下所有的妖魔,都该死!”
“若是可以,傲雪定会杀光他们,为我姐姐报仇雪恨。”
“傲雪没错!”
话音既落,簪星崖上一时间静谧得可怕。
在场的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最中央站着的女人身上。
片刻后,姜轻霄抬眼,映着少年身影的沉静杏眸中掠过一丝失望。
只听她缓声开口,“你真的,没有半分肖像你姐姐。”
大雨倾盆而下,无数雨滴打下屋檐落在地上,水花迸溅开来,掀起了一层甸沉厚重的雾障。
擎明殿里,秦子凝透过窗棂看向正跪在雨中还在不断求饶的少年,不忍地蹙了下纤眉。
她转过头,对着正坐在榻上打坐调息的女子轻声劝道:“轻霄,小惩大诫即可,何必这般大动干戈,送傲雪去历劫十生十世呢?”
历劫十生十世,且世世为妖不得善终,这惩罚不可谓不严重。
闻听此言,榻上女人的神情并不为所动,而是淡声反问她。
“若是透雪还在世的话,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秦子凝闻言,怔了一瞬,随即默了声。
九重天上无人不知,余徽仙君凌透雪最是中正律己、刚正不阿,若是发现自己的弟弟这般视人命为草芥、玩忽职守又冥顽不灵,定会比姜轻霄所罚更重。
见好友沉默了下来,姜轻霄缓缓睁开了双眼,拢住了苍白到几乎透明的指尖。
声音隐隐透着沙哑与疲惫,“鞭子不抽在身上是不会痛的,唯有以这种方式,才能让他明白,这天下非神之天下,乃众生所共有。”
闻言,一直沉浸在了自己纷乱的心绪中秦子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并未察觉好友方才的些许异常。
窗外,少年的哭泣求饶声湮没进了滂沱的雨声,忽远忽近。
“姐姐,傲雪真的知错了”
“呜呜呜,别赶傲雪走好不好。”
昔日笑容灿烂如春阳般的少年,此刻正跪在倾盆暴雨之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原本鲜艳的灿黄衣衫被雨水打湿,变成了枯萎般的朽木褐色,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身上,再没了往日光鲜傲然的模样。
奉命护送凌傲雪去天界缘机处下凡历劫的濮蒙,此刻正手持着一把油纸伞,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听着少年接连不断的哀哀乞求,她无声低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临近子夜时分,问晴山的暴雨下得越发猛烈起来,孤仞峰巅,乌云团团犹如浓墨,银蓝的闪电在其中不停地翻滚酝酿,头顶苍穹透着黑红,诡谲又压抑。
“轰隆隆——”
“咔嚓!”
一声响雷炸响在承光殿顶,榻上的青年几乎被瞬间惊醒。
他下意识地坐起身,抓紧了胸前的褥边,背后冷汗涔涔一直浸透了里衣。
好半晌,柳惊绝才缓过神儿来,抚了抚莫名悸跳不宁的心口,深深地吁了口气。
又一阵闷雷在头顶响起,震得整个大殿都在跟着抖动,檀桌上倒扣的瓷杯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青年抱紧了怀中的被褥,缓缓转头,望向了将承光殿与擎明殿隔开的那道墙壁。
神情怔忡,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自己与妻主的从前。
夏季多雷雨,他又生性惧雷,于是每逢打雷下雨天,妻主都会将他温柔地揽入怀中,一下一下地耐心安抚。
有时甚至还会像哄孩子一样,给他小声地讲故事听,虽然大多时候,故事的结局都会从温馨有趣陡然变得骇人又恐怖起来。
每一次他被吓到,抓紧了妻主的衣襟不松手时,对方都会一边笑着打趣,说他身为一只妖,竟然还怕鬼。
一边又忍不住地亲吻他,夸赞他方才的表情真可爱
想到这儿,柳惊绝的心中难以克制地泛滥起思念来。
瞬时间整颗心变得又痒又疼,犹如正在被无数只虫蚁密密啃噬着。
无法消解,令人抓狂。
好想妻主啊
片刻后,青年再承受不住心中滔天的想念,旋即披衣下榻,刚想打开门出去,却被一道金光给阻拦了下来。
是昨日轻轻下在他殿中的禁足令。
她不知自何处得知了自己与凌傲雪在崖顶的对话,于是以犯口业为由,罚他紧闭一月,且日日抄诵《净言咒》。
这还是念在他救了许多人的前提下,从轻进行的处罚
片刻后,柳惊绝重又颓唐地关上了门,慢慢地踱到了紧挨着擎明殿的那道墙壁前。
随后缓缓俯身,将耳朵贴近了墙壁,屏息听了起来。
幻想着能够从隔壁听到妻主传来的些许响动,哪怕只是她浅淡的呼吸声也好。
可等了好大一会儿,都没有任何的声音。
青年渐渐地垮下了肩膀,心中溢漫出一股失落与沮丧来。
就在他刚想转身回到榻上时,一声极其压抑的痛.吟连同着头顶的闷雷,一同落在了柳惊绝的耳畔。
青年耳力极强,一下便听出了不对劲,当即悬起了心来。
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不住地拍打着面前冰冷的墙壁,焦急地询问出声,“妻主,你怎么了?”
“妻主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回答他的,是隔壁殿内桌凳倒塌、瓷杯碎裂的声响,以及头顶接二连三落下的响雷。
柳惊绝听得心惊肉跳,当即不顾一切地打开了房门,想强硬地闯出结界去寻姜轻霄。
一连硬闯了七八次都无法突破,直撞得自己头破血流也不肯作罢。
待巡逻的天兵经过承光殿发现他时,青年才堪堪停下这一称得上自.杀的举动。
他神情惊慌失措,白皙的面颊上尽是额头流下的道道血痕,衬得青年整个人犹如一只伏行在夜间的魅鬼。
只听柳惊绝歇斯底里地大喊,“快去救神君,快去救神君!”
待到秦子凝得了消息,随着常酝一道匆匆赶至擎明殿时,榻上女人的情况已然不容乐观。
纵然姜轻霄在此前敏锐地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率先服下了好友给她的无定丹以压制体内的戮火,可前日打坐时被打断安定终究落下了祸根。
现下,越来越多的戮火连同着未被燃尽的猲狚毒,正循着那个空子,在一点点地侵吞着她的灵台。
一时间,女人额间黑气缭绕,原本茶色的眼瞳也被缓慢污染上血红。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姜轻霄紧紧地抓住了好友的手腕,苍白着唇瓣艰难恳求她。
“子凝,别让我入魔”
秦子凝闻言,反握紧了她的手,哽咽着不断点头,“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就在姜轻霄昏死过去的刹那,秦子凝转头冲着身后的常酝大喊。
“快,去把那只小蛇妖带过来!”
七十九个鳏夫
青年刚被常酝带入殿, 一眼便瞧见了榻上此时正双眼紧闭,周身缭绕着黑红魔气的姜轻霄。
他心中一痛,跌跌撞撞地来了女人面前, 握紧了她的手。
柳惊绝望着榻上无知无觉的爱人, 脑子又不可遏制地回忆起了三百年前的痛苦经历。
一股又要失去她的恐惧重又溢漫上他的心头, 折磨得青年险些失去理智。
他胡乱地观察着女人的周身, 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妻主你怎么了”
“妻主你不要吓唬阿绝啊好不好。”
泪水簌簌地自柳惊绝的眼眶坠落,他面色惨白, 一双柳眼却红得骇人。
就在这时,青年瞥见了站在一旁的秦子凝, 他当即哭着向对方恳求道。
“绮绫仙尊,您是神仙,您一定有办法救我妻主的, 我求求您了,您救救她好不好”
说着,柳惊绝便要向她跪下,秦子凝见状连忙制止了他。
女人蹙紧了一双细眉, 神情肃重又无奈地冲他摇了摇头,“实不相瞒, 本尊能力有限,救不了她。”
此时此刻, 正在姜轻霄灵台肆虐摧毁她神志诱她入魔的, 不是旁的什么。
而是凝聚着世间所有苦难之人的怨气、戾气,最重最毒的戮火。
这戮火自当年峯泽一役姜轻霄被人偷袭种下后, 已然折磨了她上千年之久。
其实依照常理,姜轻霄神系出自兑泽, 灵力强悍,世间所有邪火皆近不得她身。
可她偏偏在飞升成神时,莫名丢了心脉中最重要的沝芯,致使她无法彻底摆脱戮火,深受其害
说罢,她迎着青年陡然绝望的神情,话锋一转,“眼下能救她的,就只有你。”
闻听此言,柳惊绝神情一震,急忙说道:“我、我该怎么做?”
秦子凝:“你身体里有她的沝芯,只要能将其激活,或许能救她一命。”
“沝芯?”
看到青年面上疑惑的神情,秦子凝出声同他解释,“对,沝芯灵力至纯至盛,能灭天下一切邪火,是轻霄飞升成神那日所化,却不知为何会在你体内。”
柳惊绝闻言神情微怔,随即想到了自己猲狚火毒发那日早晨轻轻同他说过的话。
他连忙抚上了自己的后颈,急急开口,“那能不能将它取出来,还给妻”
谁知青年话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摇头打断了。
“本尊提过,可轻霄她不同意,说那沝芯早已与你的心脉融为一体,强行取出的话你会因此魂飞魄散的。”
柳惊绝听罢,神情迟滞地眨了眨眼,随即好似意识到了什么,泪水又崩溃似地涌了出来。
颗颗滴落在了女人的手背之上。
他望着榻上的女人,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妻主,你怎么那么傻,我死了没关系的”
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没关系,哪怕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望着榻上已然被浓稠的黑红雾障缠绕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秦子凝再一次出声提醒。
“她现下的情况很不乐观,恐怕坚持不了多久,若是堕魔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进入她的灵台后,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轻霄的神识,唤回她的理智,并用沝芯扑灭戮火。”
此时,正与姜轻霄并肩躺在榻上的青年闻言,点了点头,随即愈发地握紧了女人的左手,与她十指相扣,闭上了双眼。
见柳惊绝做好了准备,秦子凝随即凝神,掐诀颂咒作起法来。
不多时,属于青年神识的一抹浅翠光团,缓缓自柳惊绝的额间沁出。
望见这幕后,秦子凝慢慢地放下了双手,对着它点了点头,轻声道了句。
“拜托了。”
话音既落,光团倏地没入了姜轻霄的眉心。
不知过了多久,柳惊绝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四周空旷无声,入目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冰白,辨不清方向。
萧然又孤寂。
这里是姜轻霄的灵台。
“妻主。”
“妻主你在哪儿!”
青年牢记着秦子凝的嘱托,丝毫不敢耽搁,一边朝着一个方向快速移动,一边寻找着姜轻霄神识的踪迹。
他的周围,广漠而静谧,是从未有人踏足过的禁区。
“轻轻——!”
柳惊绝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可无论他如何呼唤,都似泥牛入海。
在这个旷白寂静的世界里,得不到半分回应。
一时间,青年就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寻不到任何出路,慌乱得不知所措。
就在柳惊绝想换个方向去寻时,一转头,忽地迎面撞进了一团白雾之中。
刹那间,青年的眼前便换了一副景象。
金阳透过大敞的窗棂,映照进了殿中,明晃晃一片。
呼吸之间,尽是浅淡清寒的雪柏香。
望着面前的场景,柳惊绝的神情有片刻的茫然,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回到了擎明殿。
就在这时,濮蒙突然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只艳紫色的花。
正是他摘来的紫琼合枝。
“神君要吗?”
青年闻言,下意识转头,正瞧见女人站在不远处。
“妻主!”
柳惊绝心中一喜,急忙上前想要拉住她,手却径直自女人的身体穿了过去。
就在他无比震惊之际,只听面前的姜轻霄冷声开口,“就说本神不要,还回去。”
青年闻听此言,心口骤然一酸,难过地眨了眨眼。
与此同时,一旁的凌傲雪突然走了上前,拉住了姜轻霄的衣袖撒娇,面上是柳惊绝从未见过的明媚乖巧。
但瞧少年鹿眼微弯,眸光又晶又亮,声音甜腻得令他瞬间敛起了眉,起了一身恶寒。
“姐姐,这株花好生漂亮,傲雪喜欢,姐姐不要的话,可以送给傲雪吗?”
柳惊绝神情一怔,当即紧张地看向面前的女人,唇瓣惨白。
姜轻霄闻言,垂眼望向少年,眸光深沉犀利得不容逼视。
少顷,她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听得凌傲雪如芒在背,莫名心虚起来。
“你是真的喜欢,还是因为它是柳惊绝送的?”
少年闻言一哽,不断翕动着双唇,想撒谎却又不得不在女人审视的目光败下阵来,讷讷地默了声。
姜轻霄:“花园里有许多奇珍异草。”
说着,女人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你若是喜欢可以尽情去摘。”
言下之意,唯有这枝花不行
柳惊绝闻言,扬唇不由得笑了一下,如玉的喉结轻轻颤动着,望着女人的眼眸微湿,心中滋味又酸又甜。
不过片刻后,青年面前的场景如风吹云散般,陡然消失了。
“妻主!”
见此情景,柳惊绝下意识地扑向身前的女人,却只抱住了一片虚无。
青年抬头,怔怔地望着面前漂浮着的大小各异,正飞快闪过不同画面的冰蓝色光团。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些难道是妻主的记忆灵团?”
只见这些光团汇聚在一起,上上下下地漂悬于空中,在柳惊绝的面前,形成了一道冰蓝色的记忆长河。
似乎是在指引着他什么。
毫不犹豫地,柳惊绝抬脚跨入了‘河’中,朝着‘河水’的源头走去。
行动间,衣袂发丝碰触到光团,属于姜轻霄的昔日记忆,纷至沓来,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既有喊杀震天的神魔战场上,她身披染血战甲,手持镂光,所向披靡的飒爽英姿。
又有阴云淤积的酆都鬼城,她以一己之力超度万千冤魂的慈悲面容。
还有青翠林间,她身着一袭朴素白裙,静静伫立在一座墓前,悲伤落拓的背影
画面中,属于姜轻霄的每一帧每一幕,都在深深地吸引着青年的目光,令他难以自拔。
毫无预兆地,柳惊绝在其中一个光团中窥见了一位男子的身影。
对方衣着华丽、气质出尘不凡,面容清冷而姝绝。
犹如一株娉婷绽放的白玉莲,身姿似瑶林琼树、珺璟如晔。
让人望而生惭,不敢直视。
出于男子的本能,柳惊绝几乎一眼便确认对方就是轻轻那位在天上的帝卿夫郎。
他胸腹骤然一痛,慌忙地闭上双眼朝前快走了几步。
可即便如此,那男子的面容及身影,也犹如鬼魅一般,时时缠绕在柳惊绝的心头,搅合得他心神不宁。
无尽的嫉妒连同着自卑,如同漫天的潮水,铺天盖地地朝青年涌来,呛入他的喉管,牵连得心肺一阵剧痛。
四肢失力,几欲窒息。
可少顷,柳惊绝蓦地睁开了双眼,眸中渐渐溢漫出难以置信。
双脚也缓慢停了下来,最终站在了原地。
他忽然朝后看去,仔细地回忆着方才所看到的一幕幕。
片刻后神情惊慌又疑惑。
口中无意识地喃道:“怎么会没有呢?”
他同妻主相识相爱以及成婚后的记忆,怎么会没有呢?
青年不死心,连忙转身朝更深处走去,期间更是聚精会神,不放过周身经过的任何光团。
可寻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柳惊绝走入了一片冰寒之地。
相较于刚进入时的寂寥空旷,无温无感,这里如同数凡间九寒天,冷意直刺人的骨髓。
冷得可怕。
少顷,青年的脚步缓缓地停了下来。
只见他的面前,许多凝满了寒霜的光团正了无生息地垂吊在半空之中,像是一只只被永远封印在了琥珀中的蝴蝶。
柳惊绝在其中,望见了自己窝在妻主怀中,撒娇时的幸福笑脸。
见此情景,青年喉头一滞,试探性地朝它抬起了手。
触手冰寒,入目空白一片。
待柳惊绝终于寻到姜轻霄的神识时,对方正置身于一片炽热燃烧的红黑火海。
女人好似刚杀完人,坐于层叠垒起的尸山之上,昔日一袭皎洁白裙被鲜血染了个彻底,变成了浓稠刺目的黑红。
她低垂着头,乌发尽散,遮盖住了面容,污血顺着发丝接连不断地坠落。
可青年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妻主——”
见此情景,柳惊绝忍不住哽咽唤道。
少顷,对面的姜轻霄缓缓地抬起了头。
随着她的动作,鬓边的发丝朝两侧滑落,露出了半张满是血红花纹的稠丽面庞。
以及一双全然漆黑的眼睛。
周身黑气缭绕,魔气滔天,神性不在,像一朵只盛开在地狱的曼陀罗花,诡丽又谲艳。
此时此刻,姜轻霄已然成为了一位——堕神。
“妖?”
她忽地出声,声音像是朔风吹过雪塬,沙哑阴沉。
柳惊绝闻言下意识地抬步走向她,却在下一刻被陡然闪现到近前的女人扼住了脖颈。
毫不犹豫地,姜轻霄瞬间收紧了长指。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手中的脖颈应声折断。
片刻后,她垂眸望着脚边神情惊愕、死不瞑目的青年。
冷漠地吐出一个字。
“死!”
八十个鳏夫
待到柳惊绝重新恢复意识时, 发现自己已然又回到了第一次发现轻轻的那处。
他下意识地抚了抚脖颈,只确定了一下完好无损后,便忽略了萦绕其上的阵阵幻痛, 重又抬步走了过去。
戮火灼灼, 炙烤得青年皮肉焦痛, 疼意直入骨髓。
却远不及他此刻的心痛。
听绮绫仙尊说, 这戮火汇集了世间所有苦痛,自己的神魂只触碰到了一点便疼得难以忍受,而妻主竟生生被它折磨了数千年之久。
这千百年来, 她又是怎么度过的呢?
柳惊绝光是一想,心口就疼得厉害。
黑红色的火海熊熊燃烧着, 炙热的温度将空气灼烧得扭曲变形,将女人牢牢地围困在了其中。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姜轻霄松开长指, 任由面前折断了脖颈的仙兵瞪大了双眼,颓然地倒在地上。
她的身后,仙、魔、人、妖、鬼的尸体胡乱地堆积在一起,已然摞成了一座常人难以逾越的尸山, 脚下血流成河。
鲜血浸透了她的裙摆,沉甸甸的犹如坠上了一圈巨石, 可女人的心中却不曾有片刻的满足,无穷无尽的杀欲犹如滔滔江水, 连绵不绝。
全身上下, 每寸皮肉,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一个字。
杀!
杀!
杀!
姜轻霄缓缓抬起头, 一双漆黑杏眼直勾勾地望着茫白的远处,污血顺着她的下巴一滴滴落下。
她要出去。
可这厢, 她右脚将将迈出火焰圈一步,面前便骤然亮起了一道强烈的金光,将她又刺了回去。
待瞧清那是什么后,女人勃然大怒。
纤白的脖颈也随即暴起了青筋。
“你敢拦我!”
随着金光的乍起,身后的‘尸山’也有了动静,只见他们逐渐苏醒,朝着姜轻霄的周身围拢了上来。
他们个个伸长了双臂,如藤蔓一般缠缚住女人的脖颈、肩膀、腰身以及双腿。
妄图将她禁锢在原地。
见此情景,姜轻霄忽地一笑,漆黑的眸中杀意混合着怒气,如摧城乌云滂湃翻滚。
分外邪肆。
“可惜,没用的。”
语毕,随着女人的一声厉喝,原本缭绕在她周身的黑气,瞬间暴涨百丈,化作了无数箭簇,射.向四周。
一瞬间,周身所有阻碍皆化成了齑粉,荡然无存。
姜轻霄垂头望着脚下逐渐黯淡下去的金圈,面无表情地嘲讽道:“我就是你,我知晓你所有的弱点,何必呢”
说着,女人抬步便跨,脚下的金圈却在此时倏地掀起一阵猛烈的罡风。
姜轻霄一时不察,被罡风逼得节节败退,直向后退了七八步才勉强站稳身形。
她恨恨地放下防御的手臂,蹙眉怒视着面前的金圈,身后乌发飞扬不止。
女人恼恨开口,“该死!”
“三界乱不乱同你有什么干系!”
姜轻霄握紧了手中墨黑的镂光,飞身朝着金圈砍去。
“我们受了那么多苦!”
剑锋如暴雨般降落。
“被欺骗!”
“被蒙蔽!”
“被利用!”
女人咬紧了牙关,额角鼓起青筋,面上是暴烈的憎恨。
“你早就想杀了她了不是吗!”
剑气与金圈掀起的罡风猛烈相撞,铮鸣作响。
“为何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我!”
随着女人最后一声落下,金圈犹如被打碎的琉璃盏,顷刻间瓦解。
姜轻霄手拎镂光剑,缓缓走出结界。
只见她微微勾起唇畔,面颊上的花纹兴奋地涌动着黑红的暗光。
她喟叹出声,沙哑的嗓音带着畅然与得意,“我说过,你困不住我的。”
少顷,女人微微抬起头,看向远处。
全然漆黑的眼眸中,杀意疯狂涌动。
唇角笑意兴奋又森然,“这下我要——全部杀光!”
谁知姜轻霄话音刚落,视线内却陡然映入了一袭青衫。
她瞬即眯起了眼睛。
目光与青年泛红的双眼对视。
柳惊绝朝女人张开了双臂,挡在了她面前,敛眉摇头,“妻主,你这样不能出”
他话还未说完,便只觉一道寒光劈来。
再睁开眼时,青年重又回到了原处。
又一次被爱人‘杀’死后,柳惊绝没了最初的慌张与茫然,随即朝女人的方向奔去。
像方才那样,重又拦在了她面前。
青年望着面前满脸污血、神情陌生又疯狂的爱人,心疼又无措地落下眼泪,朝她伸出手去,“妻主,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可满心只有杀戮的女人,早就失了理智,只当他是一块拦路石。
面无表情地手起刀落。
一次又一次,无情地碾碎。
可每一次复活后,柳惊绝都会第一时间挡在女人面前,悲伤又固执地一遍遍重复。
“你不能出去、我不会让你出去的”
此刻的青年,癯瘦的身形已然化作了一根最为坚韧的蒲草,细细长长的一条,卷缠上来时,看似羸弱纤细,可怎么都挣脱不掉。
女人被彻底激怒,杀意冲天。
无论是暴雨还是雷霆,柳惊绝都坚定地站在原地,从不还手、沉默承受。
他真正地成了姜轻霄专属的活靶,任由她在身上发泄无穷的杀意与戾气。
无怨无悔。
猛然抽出青年心口的镂光后,温热的鲜血喷洒在了女人面上。
在杀了身前人数百次后,姜轻霄终于肯正眼看向脚下的这块‘绊脚石’。
女人微微垂眸,望着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在的柳惊绝,漆黑的眼瞳里充斥着冷漠与嘲讽。
“小蛇妖,别白费劲了。”
“她不爱你。”
话音既落,姜轻霄清晰地瞧见对方的颤抖的脊背陡然一僵。
她邪然一笑,目不斜视地自他的身上跨了过去。
可随即又顿住了脚步。
女人猝然回头,攥紧了手中的剑柄。
“妻主不能”
青年无力地倒伏在地上,染血的长指却抓紧了女人的裙边,一点点艰难地收拢进掌心。
他仰头看向姜轻霄,泪水混着唇边的鲜血一同流下,浸透了他半边鬓发。
柳惊绝虽气若游丝,可仍执着地想要阻拦她。
绮绫仙尊说过,轻轻她不想堕魔。
“不能出去。”
若是放你出去,清醒后,她会后悔会难过。
闻听此言,姜轻霄腮骨一楞,俯下身去用力掐住了青年尖瘦的下巴。
点漆似的眼瞳映满了柳惊绝惊讶破碎的神情。
“她不爱你!”
女人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地冲他低吼。
“你做再多都打动不了她!”
“她不爱你!”
“你听懂了吗!”
千百年的非人折磨,积攒下的戾气多得足以能毁天灭地。
唯有不断杀戮,方能短暂平息。
女人杀了柳惊绝一次又一次,手起刀落,毫不眨眼,妄想从他面上寻得一丝猎物濒临死亡时的恐惧。
可每一次,青年的面容都是坦然的、从容的,瞧上去不像来赴死,甚至像是来同她赴约一般。
望着再一次嘴角噙笑朝自己走来的柳惊绝,女人微微眯眼,忽地生出一股迷茫与疑惑。
进而烦躁起来。
躁意甚至压过了心中无休止翻腾的杀欲。
终于,她扔掉了手中沾了太多鲜血而滑腻不堪的镂光。
与青年正面相对。
幽暗的瞳仁直直地望着他,沙哑出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怕死不怕痛?
为什么要这样拼了命地阻拦她?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青年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眼尾再一次沁出水光,眸中满是爱怜与心疼。
说着,柳惊绝缓缓抬手,轻柔地抚上了女人几乎要被诡异花纹全然覆盖住的面颊。
小心翼翼地擦掉了姜轻霄面上的污血。
“我们爱您。”
他慢慢倾身,与女人额头相碰,闭上眼睛小声乞求。
“回来吧妻主。”
“不要堕魔。”
“不要离开我们。”
不要离开我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察觉面前人紧绷着的身子逐渐放松了下来。
下一瞬,便被女人拥入了怀中,大力揽住了腰身。
柳惊绝蓦地睁眼,眸中满是惊喜。
“妻唔!”
他刚想开口,脖颈却被对方一口咬住了。
锐利的牙尖刺破了薄薄的皮肤,无数炙热滚烫的鲜血涌入了姜轻霄的口中。
只见她大口吮.吸着,神情如痴如醉、难以自拔。
冲天的杀欲过后,是无止境的食欲。
待到柳惊绝再次站到自己面前时,女人才迟钝地缓过神来。
她抬手,毫不犹豫地扼住了青年的脖颈。
与此同时,对方也突然抚上了她那被自己牙尖意外刺破的唇角。
姜轻霄垂眸望向他,不明所以。
“疼吗?”
说这话时,青年墨眉紧蹙,面上满是心疼,指尖微颤。
女人闻言,动作一顿,面容有片刻的怔愣。
少顷,她恶狠狠地张嘴,咬住了青年透白的指尖。
可就在牙尖即将刺破指腹时,又忽地止住了。
柳惊绝讶然地抬眸,正撞见女人漆黑眼瞳中剧烈翻滚的挣扎神色。
他疑惑敛眉,却在下一刻被人骤然吻住了唇。
女人的力道极大,双臂如铁铸箍紧了青年劲瘦的腰身,令他逃无可逃。
驱使着武器闯进城池时,横扫八荒,誓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呼吸被掠夺,柳惊绝眼前只剩下一片空白。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蛮横地冲进了他的灵台,似一场飓风席卷而来,使得他胆战心惊,又在下一瞬变成了轻柔暖风,吹拂过他灵魂的每个角落,化作了一双手,细细地抚摸他的心脏。
花开花谢、四季在他眼前轮转。
青年睁大了双眼,感受到一股灭顶的、似潮水般铺天盖地的,理智无法承受的快乐自灵台掀起。
海啸般荡涤至他的全身。
冲垮了他的神志。
唯余心跳咚咚作响。
瞬间即是永恒。
忽地,一股磅礴浩瀚的冰蓝灵力自二人为中心,迸发开来,以极快的速度荡涤至女人灵台的每个角落。
甘霖簌簌落下,逐渐浇熄了终年不灭的大火。
灵台一隅,坚不可摧的寒冰正在一点点融化,被禁锢其中许久的‘蝴蝶’终于得了自由。
在这个夏日,重见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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