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时清嘉的这次直播还是没能摆脱“总有人要进橘子”的老传统。
范宇他们几个是知道李百的个人信息的, 三个大男人气势汹汹杀上门,事情最后闹到了派出所,李百干的那些事早就在网上发酵, 直接用寻衅滋事将其扣押,可能没到坐牢的地步, 可罚款和道歉估计是跑不了了。
后来范宇他们凑了点钱又给时清嘉送来了一面锦旗,说来也是巧,送锦旗的正好又是冶春路派出所的民警王顺利同志。
时清嘉对这位民警同志还有印象,那是她第一次做城探直播时, 联系的派出所民警,这位王顺利同志还帮着陆总裁给她送过锦旗。
本以为熟人见面又是来给她送锦旗的,王警察应该颇为亲切才对, 可没想到他态度确实是无可挑剔,却一直用一种怨念的目光偷偷瞄着时清嘉。
“有什么问题吗?”时清嘉忍不住问道。
王顺利叹了口气:“没什么大事, 就是你这小姑娘直播怎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呢?又是发现尸体又是搞出绑架案的, 本来我们所这么清闲,结果这段日子到处被借调搞专项整治。加班都加吐了。”
时清嘉:……
这好像还真的是她的锅。
不对,又不是她希望自己的直播出问题的,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吐槽了一下,王顺利还是帮她把锦旗挂了起来,然后微笑着说:“恭喜啊,你这下有三面锦旗了吧?以后立Flag好像更加应景了呢。”
时清嘉:……
时清嘉幽幽地看着他:“你不怕我再次出事让你们加班?”
王顺利哈哈笑了两声,畅快道:“不怕!我考上了市里的遴选,借调也没法从市里借我, 以后不用受你威胁啦哈哈!”
王顺利留下了给时清嘉的flag愉快地走了, 剩下她对着墙上的锦旗心情复杂。
不过,除了这个寓意复杂的锦旗之外, 其他的基本都是好事了。
罗家对耀华机械厂区进行了全面拆迁,除了时清嘉发现的那块木牌,还在档案室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单如锦女士当年留下的一些笔记,连带着耀华机械厂的一些档案资料和遗留物一起送到了城市博物馆中,作为近代史的珍贵资料得到了妥善保存。
时清嘉后来也去过博物馆,看到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们被老师和导游带领着参观玻璃柜里的手稿,时清嘉恍惚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好像看到了那位戴着眼镜的慈祥老太太,隔着暖黄灯光和稚嫩的小姑娘对视着,她笑得眯起了眼,就像是她流传最广的那张照片一样,充满喜悦地看着她一生的努力结出的青涩果实。
时清嘉这次的直播没有像之前游乐场那次一样火遍全网,可她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满足。
她给赵小溪打电话的时候也很感慨地说:“罗鸿他们家的厂子开建了,那边和我们这一样,很多年轻人因为找不到工作呆在家里或者去外地打工,现在能回来家里工作,附近的很多老住户都特别高兴。我感觉我做这一行挺有意义的,居然还能拉来就业机会。”
赵小溪先是笑,然后就有点酸溜溜地说:“你可不只是能拉来就业机会,还能从别人那拉走就业人员呢。”
“……哈?”
赵小溪扼腕:“你还记得之前咱们俩一起探的那个游乐园被人买了吧?听说那个东家野心大得很,要做全息AI游乐场,我们团队里的道具吴哥之前有套软件没卖出去,听说那边给的待遇好,立马就跳槽走人了。”???
时清嘉努力回忆了一下,甚至特意把自己游乐场那时候的视频翻出来看了看,然后满头问号地确认:“吴哥?那个一米九两百二十斤的道具师吴天伟,去卖软件了???”
“你那么惊讶干什么啊?吴哥人家本来就是程序员,就是嫌大厂里面加班把人操得太狠了,才想找个不费脑子的力气活干。虽然我知道他也就是在我这临时凑合一下,可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被撬走啊!”赵小溪哀怨地说道。
时清嘉不怎么走心地安慰了她几句,然后问道:“你说的那什么……全息AI游乐场是什么意思啊?这么高科技的吗?”
“你等等,他们的宣传片出来了,我发给你看。”
片子是一周前出来的,当时的热度还挺高,只不过那时候时清嘉正忙着配合警方做李百偷拍伤人等一系列事件的证人,出来了又去博物馆看单女士的展览,所以等她留意到的时候热度已经过去了。
刚刚点开链接,宣传片片头跳出来的那个Logo就让时清嘉陷入了沉思。
这游乐场是陆氏买下来的???
陆景秀总裁不会又是报答她找回遗物的恩情,然后把游乐场买下来开发的吧?!
不对,游乐场好像是人家先买下来她才去的,脑补成霸道总裁强制报恩是她有点自作多情了。
捋清楚了先后顺序,时清嘉也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开始看视频。
宣传片的前半段内容没什么出奇的。主要介绍游乐园的地理区位优势,什么位于开发成熟(破旧落后)的(老)城区,拥有广泛的(人到中年)的客户群体,在广大游城市民心目中留下了美好的童年印象……总之主打一个情怀煽情路线。
看到这里的时候,时清嘉心里已经有了点不妙的预感,等到后半段,不妙的预感化为了现实。
游乐园在保留了经典传统游乐设施的基础上,还新增了许多备受欢迎的高科技游玩项目,同时,还创造性地引入了AR全息技术,给一部分游乐设施“披上了怀旧的衣服”。
简言之,就是在特定的游玩区域内,用AR技术做出了二三十年前的游乐设施甚至景物人物的虚拟景象,通过引进人工智能,这些虚拟景象可以按照程序和游客进行一定程度内的自由互动。游客通过选择“时光机”上面的时间刻度,能在场景内体验时空穿梭,回味老游乐场的新历史。
这些高科技同样被应用在了一些经典游玩项目上,比如时清嘉他们发现尸体的鬼屋,就被改造成了一个超大型全息“酆都”,还原最原汁原味的中式恐怖味道。绝对能让一些恐怖爱好者一饱眼福。
园区内的餐厅甚至聘请了几位御厨后代,特色菜全兔宴(时清嘉:?!)的图片放上来就让人垂涎三尺。
看完整个宣传片的时清嘉再次陷入了沉思。
这位陆总裁真的不是受了她的影响,才这么开发游乐场的吗?!
她家附近的那个老供销社最近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游客,附近居民也很有商业头脑,自家出一部分钱,又领了陆氏集团的补贴,把自家老住宅配合着改建成了年代风情街。如今那片街区发展得欣欣向荣,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网红必刷打卡点。
陆总裁绝对是在情怀饭这块吃到了红利,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炒冷饭吧?!
还有那个跳槽的吴大哥,你有这技术,为什么之前就甘心跟着赵小溪做一个搬道具的力工啊!
网络上的评论倒是很热烈,宣传片下面的热评留言都是“好玩”“期待”“出了必刷爆”的内容。就连时清嘉也是,虽然嘴上吐槽陆总炒冷饭,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转发了那条抽奖首日门票的宣传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时清嘉的手机突然连续响了几声。她打开一看,却意外地发现是个绝对想象不到的人发来的消息。
【(陌生人)临江亦流:我已经把那些人全部清除出群了,不好意思,是我管理不严格,给群里的人带来了困扰。】
【(陌生人)临江亦流:我三次元工作比较忙,有时注意不到群里,如果发现了什么,可以直接私聊我处理。】
【(陌生人)临江亦流:非常感谢你的出手,提醒了我这个问题。】
临江亦流,是江省城探群的群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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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清嘉点开了自己开了免打扰的江省城探群,果然,就在十几分钟前,临江亦流大发神威,把包括李百在内的几个总爱在群里用灰色行为吹牛逼的人清除出了群,下面一众苦傻逼久矣的群成员排着队刷666。
临江亦流也在群内发了和她说的差不多的内容,下面有很多人吹捧或者安慰他,不过他没有再回复。
虽然看出来这是个不太爱在网上发言的人,可出于礼貌,时清嘉还是在私聊窗口回复了他。
【三秋桂子:没关系的,这又不是你的错。而且还多亏了群里的聊天记录,我才能让这种人曝光出来。】
她回复完就关了屏幕,正打算去剪视频,突然手机叮咚一声,竟然是临江亦流递了个好友申请过来。
这人原来在手机旁边啊。
时清嘉点了接受,没过多久,那边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临江亦流:你好,小时,我是江亦流。】
032
他说的是“江亦流”, 而并不是“临江亦流”。
后者是网名,前者就是自己的名字了。
时清嘉稍感意外,可还是顺着他的话回道:“你好, 江先生。我姓时。”
【临江亦流:时女士,我对自己群里的成员对你造成困扰再次致以歉意。】
【临江亦流:以后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 另外我这里有几个城探的地点,直播效果应该不错,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给你。】
说不清为什么, 时清嘉看到这段话,心里就有些不太舒服。
【三秋桂子:你真的不用这么客气,另外, 不是你定的规矩,城探地点不能公开吗?还用这个跟我做补偿, 你不觉得不太合适吗?】
这一次, 那边倒是沉默了很久。
也并不是离开了,时清嘉能看到对话框上方反复出现“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可是过了很久, 那边却只发过来四个字。
【临江亦流:你不一样。】
时清嘉看到那四个字,几乎以为这人看上她了。
正当她不受控制地脑补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管家对她说“少爷这事第一次带人回来”的时候,江亦流终于又说话了。
【临江亦流:我感觉,你是认同我的理念的。】
时清嘉冷静了一下,把那些网文垃圾晃出脑海,然后才想起这位平时沉默的群主所谓的理念是什么。
所谓的城探三不原则, 不透露探险地点、不拿取废墟遗留物、不破坏废墟环境。是这位群主先生一直以来坚持和提倡的。
时清嘉觉得他的倡议站在城探人的角度来看是没错的, 很能维护城探者在不知情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只是在她看来, 一些原则她并不是很认同。
【三秋桂子:那你感觉错了。】
【三秋桂子:看我的行动就能看出来吧?我把这三个原则都违背了一遍诶。】
上来就详细介绍城探地点,把遗留物交给派出所,然后带着拆迁队把废墟给整个儿拆了。
时清嘉虽然觉得问心无愧,可也隐约感觉自己可能再过不久就要在圈子里多出个“绝户时”的称号了。
【临江亦流:我看了你的直播,那些应该都是特殊情况。我能看出你不是那些依靠破坏性探索谋取流量的。从这一点上看,我们理念相同。】
时清嘉盯着这句话,琢磨着又感觉到不对味起来。
她之前对这个群主的了解全部来源于赵小溪的科普,能感觉到是个稳重可靠又沉默的大哥,可现在他明明没说几句话,时清嘉却敏感地从里面听出了点偏执的意味。
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沉默地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他的同类一样。
……虽然听起来有点脑补过度吧,可有这种倾向的陌生人,最好还是提前跟对方说清楚的好。
【三秋桂子:我觉得你理解错了,我和你的理念不一样。】
【三秋桂子:你探索废墟的原则,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个过客一样,安静地来,瞻仰完遗迹之后又安静地走,任那些地方继续沉睡在时光里。可我觉得吧,废墟都是人类留下的财富,它们是记忆,却不应该永远只是记忆,就如同那些古城一样,只有一次次地推倒重建,辉煌落寞又繁华,成百上千年的循环之后,它们才会变成历史的宝库。】
【三秋桂子:我做不了历史的守望者,但我愿意尽力去做一个历史的展示者,让大家知道废墟背后的故事,让那些有能力有意愿的人能帮助废墟重获新生。】
这话已经说得很细了,甚至有点交浅言深意思。不过这也是因为赵小溪一直强调群主是个大大的好人,时清嘉才想在最开始说开了避免以后麻烦。
又是挺长时间的沉默。
这次连对话框上方的“正在输入中”都没了。对方可能是离开了手机边上,也有可能是正在对着手机发呆。
时清嘉也不在意,继续对着电脑剪视频。她最近跟配合的一个剪辑师想做个视频集锦,这会儿正想先做个花絮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当她都快要把这事忘了的时候,手机突然又响了一声。
【临江亦流: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我坚持的是对的。】
【临江亦流:我会认真思考你的话的。】
【临江亦流:对了,句州东郊的山里有一座废弃疗养院,我把地址发给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那边看看。】
然后就没了声响。
时清嘉忍不住拿起手机,再次翻了翻之前的所有聊天记录,比之前更认真地打量起这个人来。
他的头像是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高高的悬崖尖端,灰色的背景下,悬崖上的小人就像是一片死寂的世界上最后的守望者,无能为力也不想做些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世界毁灭。
个人空间里倒是有些照片,可都是他探险过的一些废墟的照片,没有任何能透露个人信息的地方。
就和他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一样,孤独,沉默,又好像在执着地坚守着什么。
时清嘉又在网上搜了下他给的那个地址,发现是一座名为怡康养老公寓的养老院,说是养老公寓,其实当年就是个欺骗老年人的幌子,拉扯了十几年都没建起来,十年前养老院爆雷,非法集资头头被抓了进去,从此就变成了无人接盘的空宅,因为在山里,所以城探者光顾的不多。算得上是一个“内部消息”。
时清嘉决定把这个地址列到自己的目标清单上,等再详细查一下之后再说去不去的事。
时清嘉又跟剪辑师商量了几个细节,敲定时间之后,拿出手机给自己点了个外卖。
时母的身体最近恢复得很不错,前一段时间她的一位老姐妹打电话过来,两人唏嘘地聊了很久,干脆一起报了个老年旅游团,一起出门怀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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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清嘉一个人在家懒得做饭,加上现在也不缺钱了,很多时候就外卖糊弄解决。
他们这个老小区最近由于游客的带动,各行各业都重新繁荣起来,外卖也是相当的快,不过十几分钟,时清嘉的手机就有一串陌生号码响起来。
她接起电话,刚听那边说了声“你好”,就很客气地说道:“你好,麻烦把外卖放到小区门岗处,稍等我自己下去拿。”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直到时清嘉疑惑地又“喂”了一声,声音才再次响起来,只是怎么听都有点虚弱:“你好,时清嘉,我是陆杳。”
时清嘉稍微出神了一瞬。
这名字她有段时间没听到了。因为很久没人提过,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把这人给忘了。
可这时候突然听到自报家门,她又发现自己其实记性还是挺好的。
从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狼狈却从容的人质,到第二次见面时那个有点怂却在善意驱使下坚持做些好事的队友,俊逸出尘的面容和闪亮亮的光头,还有他浅浅的却很真挚的笑容,都很清晰地存在她脑海的某个角落里。
虽然他不想和她有什么很深的接触,但不可否认,不管论迹还是论心,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这都是个很不错的人,比那个江亦流更适合做朋友。
她回忆的时间有点长,那边等待的人就越发忐忑,他轻咳了一声:“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之前见过,就在游城的废弃游乐场,我们还一起发现了那个……”
时清嘉回过神来,回道:“记得。”
“我看到你给我打了电话,不好意思,我这段时间去了外地,又丢了手机,所以没能及时联系你。”他抱歉地解释着。
“原来是这样,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时清嘉恍然,“那你现在是……”
“我刚刚回到临江市了。不知道是否有幸请你出来吃个饭?上次你说要上节目,我想听你讲讲那件事的后续。”他很客气地邀请道。
时清嘉想了下自己今天没什么重要安排,便痛快应下:“好啊,不过也不用你请客,你远道而来,我才是东道主嘛,我请你吃大餐!”
时清嘉心里的芥蒂放下,说起话来也是热情又亲近,让电话那头的陆杳也不自觉放松下来。他笑着说:“好啊,不过你请客的话,交通费我就包了。你在哪里住?我一会儿过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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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不用了。”时清嘉连忙婉拒,“你刚从外地回来,那么累。而且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之前你受的伤还好吗?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陆杳有些疑惑,想起上次见面的情形,又连忙解释:“只是头上受了点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头发都已经长出来了!”
“只有头吗?”时清嘉也回忆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担忧道,“可我之前背你离开那座山的时候,你的左腿也伤得不轻吧?身上还有很多血……真的没关系吗?你又是刚出远门回来……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是做什么的,可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你还是要注意些的好。”
时清嘉的话没说完,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咚”的一声巨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033
半个多小时之后, 陆杳开着辆车进了时清嘉的小区,还顺手帮她把外卖拎上了楼。
时清嘉把外卖放进冰箱,转身仔细端详着很久不见的人。
他的头发果然长出来了, 虽然是短发,可却仍然是漆黑柔顺又浓密, 要是再长长些,面前的人活脱脱就是从仙侠小说里走出来的古典美男,意态潇洒又天然。
就是瘦了点。
这些日子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看起来竟然比上次更加清瘦, 他穿一身深灰色的风衣,黑色衬衫扎进腰带里,勾勒出的腰身简直惊心动魄, 加上他那白皙到透明的皮肤,让她感觉这人好像下一秒就要咳咳咳起来。
不过陆杳显然没她脑补得这么病弱, 看着她审视的目光, 他看起来有些尴尬,说道:“不好意思,这些日子在外面风餐露宿的, 这次过来也没怎么收拾,不太讲究,你多担待。”
“没有,你已经很精致了。”
时清嘉就没见过这么讲究的人,除了第一次见面被逼无奈的邋遢,之后每次见面他身上的穿着看着都是价格不菲, 从扣子到暗纹这种小细节都是明显精心挑选搭配过的。
这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 单纯是这人好像有点过于在意自己形象了。
陆杳的车是一辆看起来极其高大厚重的越野,和他的气质很是不搭调, 有种剑仙骑猪出门的错位美感。
从出门到开车上路,陆杳一路帮着开门引路手挡车顶防撞,无论是态度还是行为都是无可挑剔的绅士。
一直到开车上了路,时清嘉才轻松地说道:“你看起来好像确实恢复得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车速慢了下来,陆杳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你也见了我之前那个样子,很……其实我原本是想要彻底恢复了再来见你道谢的,只不过上次在游乐场的时候我看你们好像遇到了麻烦,就没忍住出来帮个忙……”
“你之前怎么了?”时清嘉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迟疑道,“你是说……光头?”
陆杳的脸抽搐了一下,虽然没有回应,可时清嘉觉得自己应该是猜对了。
“你这么在意这个啊?”时清嘉哭笑不得地说道,她又仔细看了一遍面前的男人,衣服的每个褶皱都好像是特意熨烫过的一样恰到好处,连头发丝都透着精致优雅。
她自己对外表是非常随性,但不排除有的人就是特别在意这个。
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时清嘉安慰他:“你不用太在意这个啊。在我看来,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你也很好看了。怎么说呢,是那种和外表无关,气质上的好看。就是……呃,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时清嘉是真的很不擅长夸人。不过在社会上打拼了这些年,也学会了一套社会人的虚伪话术。
天生丽质就夸美帅靓,化妆化的好就夸身材夸皮肤这种具体的点,要是实在没什么可挑的优点,就用“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种似是而非的好听话堵上去。
虽然面前这位的外表是她穷尽词汇库也夸不够的好看,可他非要纠结第一次见面的话,那就用这种虚假吹捧顶上去吧。
可陆杳不知道是没混过社会还是时清嘉的演技太精湛,被她这么虚假的一吹捧,脸上居然染上了一抹绯色。
虽然没说话仍然在专心开车,可从嘴角的弧度也能看出他比之前开心了不少。
吃饭地点是时清嘉选的,很适合聊天,陆杳也是个极佳的聊天对象。他见多识广,不管时清嘉说什么都能接得上,同时他也是个极佳的倾听者,并不像某些人一样急于展示自己,只在恰当的时候迎合几句,可仅凭这几句也能窥见其渊博的学识。
一顿饭吃得相当愉快,两人之前的一点小误会已经基本被消除干净了。
等时清嘉去付账的时候,却被告知他同桌的那位先生已经提前付过,她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陆杳提出让她请杯咖啡的时候便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
在舒缓的音乐声中,灯光下俊逸出尘的男人像是那些水晶器皿一样在闪闪发光。
“你刚才不是问我具体是做什么的吗?我是个摄影师。”他眉眼弯弯笑着说道。
“你在哪个影楼?还是私人约拍?”
“……不是影楼那种,我现在……”陆杳想了下,说道,“我在拍一部纪录片。”
时清嘉感兴趣地问道:“是哪种类型的纪录片?”
“目前这部算是户外。”
时清嘉这次是真的惊讶到了。
她再次审视着对面的男人,从脸到手,露出来的一截手腕,每一处肌肤都晶莹如玉,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晒过太阳的样子。
他轻咳了一声:“让你见笑了,我是不太容易被晒黑的那种人。”
……拥有这样的资本,也难怪人家这么在意外表了。
“那你现在是拍完回来了吗?”时清嘉兴致勃勃地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你的作品?”
“还没有。出了些事情所以不得不停下。”陆杳顿了一下,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清嘉,不知道你的直播账户,现在有多少粉丝了?”
时清嘉愣了下,下意识回答道:“之前有两期效果不错,现在应该有快一百万了吧。”
“那太好了,不知道我能不能借你的账号帮个忙?请放心,我会支付报酬的。”
他的身体前倾,看起来有些迫切的样子,时清嘉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他今天邀请自己出来,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道:“是什么忙?你先说来听听。”
陆杳轻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些许苦涩来。
陆杳之前也拍过一些摄影作品,以自然风光为主,最近半年受到了家人和一些别的事情的影响,想要转换方向拍一些历史向的片子。
陆杳也是个有点追求的人,经过多方调查考证,他把目标定格在了女军人这个群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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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现在军队里的那些女兵,而是在战争年代参军,真正浴血奋战过、然后在国家和平后退伍的那些女战士们。
如今和平年代已经持续了近百年,当初那些参加过战争的女兵们多半已经去世,就算有还活着的,也都是白发苍苍年迈到一只脚踏进了棺材。
更何况女兵和男兵不同,在那个思想更传统的年代,她们离开部队后大多选择了回归家庭,在长达几十年的琐碎生活里埋没了姓名,想要找到她们采访简直难如登天。
可陆杳是有些人脉的,经过多方打听,还真让他找到了好几位参战过的女战士。他也不嫌路途遥远,带着团队扛起摄像机全国各地到处跑,取得了很多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之前他消失的时候,就是去了西北的曲省采访一位百岁老太太。那边地处偏远,他一路吃了不少苦,还丢了手机,才断了和时清嘉的联系。
时清嘉听得入了迷,忍不住问道:“那我能帮什么忙?是采访这位女战士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吗?”
陆杳摇了摇头:“关女士非常和气,也很配合我们的采访,给予了我们很大帮助,只是我们临走时,她提出了一个请求。她说自己离开部队太久了,如今她已经快要离开人世了,临死前,她想见一见和自己当年一同并肩作战过的几个好姐妹。”
他打开手机,把一张照片放到了时清嘉面前,说:“这是我朋友当时拍下来发给我的,不知道这些人现在在哪里,境况如何,只有名字和好几十年前的长相,所以我们找寻起来非常困难。”
时清嘉接过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早就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七个穿着老式军装的年轻女性。都剪着齐耳短发或者梳着麻花辫,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也就二十出头,小的更是只有十几岁。
七个人看起来不经常照相,面对镜头都有些拘谨。每个人都很瘦,可那一张张营养不良的脸上却都挂着坚定自信的笑容,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到那个年代的人特有的决心。
陆杳指着左数第二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说道:“这就是关女士,她叫关海平,另外的六个人我们只知道姓名,建国后她们好像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复员或者支援建设去了,过了这么久,根本无从寻起。所以,我想请你帮忙……借用你直播间的人气帮忙寻找一下,那位女士时间真的不多了,再等下去,可能就要变成她永远的遗憾了。”
“好。”时清嘉一口答应下来。
陆杳都被她的痛快搞得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起来:“我还没说能给你多少钱呢,我们这个片子不赚钱,我前期投入不少,现在手头上钱不多,可能没法给你太多报酬。”
“不给钱都行。”时清嘉毫不犹豫说道,“她们为国家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愿望,难道我还好意思拒绝不成?”
她说得是那样不假思索,好像这些话本来就在心头盘绕,如今只是脱口而出而已。陆杳凝望着她的眼睛里,只觉得那像是两弯清澈又深邃的潭水,引得他不住地朝里面坠落下去。
时清嘉说:“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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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寻人的话只是把照片放到我的直播间里效果可能不太好。如果可以的话,不知道我能不能去一趟曲省亲眼见见这位关女士,和她聊一下?我想她可能能提供更多细节,要是大家知道这些的话,肯定更有动力也更有希望找到她的这些战友们。”
“可是,关女士住的地方非常偏远,你要去的话会很辛苦。”陆杳轻声说道。
“没关系,我不怕。”时清嘉自信地说道,“而且,连你这种体质都能撑下来,放心好了,哪怕我背着你也肯定能过去的。”
陆杳:“……”
聊得好好的,怎么感觉自己突然就被羞辱了呢?
034
因为时间紧急, 时清嘉也没准备太久,隔了两天就跟着陆杳一起上了西去的车子。
要从东北到西北,两个人轮流开车也要两天时间。
时清嘉开始提议过坐高铁去, 可看到陆杳车后面那些又贵又重的设备,就熄了这个念头, 老老实实跟着他排班开车。
一路开车过去虽然辛苦,好在陆杳也是个拥有钞能力的,一路上安排的食宿都往高档靠,哪怕赶路时间长, 时清嘉也没有丝毫感觉到旅途的辛苦。
尽管做到了这个地步,陆杳还是非常愧疚地表示,辛苦她还要开车, 要不是时间紧急,他一定自己全包了。
“你不用这么客气。”时清嘉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是我自己要求过去的, 让你带上我已经很麻烦了。”
“你车技真的很好。”陆杳赞叹道,“稳重又细心,和你在一起我完全不用担心路况。你就像是在御龙而行一样。”
瞧瞧, 同样是夸人,有的人水平就是不一样。要是罗鸿在这,估计就只会夸“我爸肯定想聘请你当司机”。
“你也不差啊,我之前还以为你是那种出门靠司机的贵公子呢,倒是我小看你了。”
时清嘉抽空瞟了一眼副驾驶的人,顿时又忍不住有点发酸——真不能怪她误会, 同样是开车, 这两天她明显晒黑了好几个度,可人家仍旧是清清爽爽一身冰肌玉骨, 好像连紫外线都特意绕过了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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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杳微微一笑,适时绕过了这个话题,说道:“前面就要进兰城了,我知道这里有家店的牛肉面非常好吃,你要是有胃口的话,下车我们去尝尝?”
不管走到哪里,陆杳好像对当地都非常熟悉。
他能认出很多当地人也许都不知道的小路,知道每一家藏起来的美食小店,甚至那些店主也都能叫出他的名字。
时清嘉有点好奇,可却什么都没有问。
正如同陆杳没问过以前她是做什么的一样,她也不想去刺探对方的隐私。
他们两个就像是并行流淌的两条河流,或许在某些地段有交汇的地方,可过了这一段之后,还是各自奔流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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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位于曲省宵安市的一座小山村。
曲省已经是全国最靠西的省份,宵安市更是在曲省的西边,临着一座连绵山脉就是旁边的夜合国。宵安市气候干热,可这座小山村因为海拔很高,却是干燥又清凉,要是在夏天,算得上是个避暑胜地。
可对于一位百岁老人来说,就不是太好的养老地了。
特别是当时清嘉看到那条旁边竖着“红旗村”牌子的小路时,更是整个人都有点麻了。
他们的越野车太大,根本没法开进村,还要靠人力把车上的器械一样样搬进去。
好在早就有人等在了村口,一个平头黑皮肤小伙子帮着他们把车上的东西搬到三轮车上,另外几个人连推带拽,吱扭扭骑着三轮车就进了村子。
骑车的平头黑小伙非常健谈,一边用力蹬车一边还没忘了跟时清嘉唠嗑。
“我叫王天纵,妹子你是哪的人啊?我还是第一次见我陆哥带姑娘过来,你是他女朋友吗?”
“不是不是!”时清嘉连忙摆手否认,“我是江省人,算是他……朋友吧,这次过来也是为了关女士的事情,我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主播,想和关奶奶聊一聊,看能不能发动网友帮她找找那些失散的战友们。”
黑小伙肃然起敬:“原来是网红主播啊。厉害厉害,我听说做你们这行的接个广告就几百万,你都那么有钱了还能不辞辛苦来这种苦地方,真是敬业啊!”
时清嘉:……
不得不说,这人对主播和赚钱的概念都有点问题。
“好了天纵,人家是来帮忙的,打探那么多隐私不礼貌。”陆杳打断了平头小伙的话,又转头看向时清嘉,温声道,“这边信号不太好,你要是想开直播的话也许效果不好。不过你可以先录下来,回去剪辑一期视频出来。”
时清嘉打开手机看了看,这才发现信号已经变成了两格,时不时还往一格跳动一下,别说直播,这里打个电话估计都困难。
她环顾四周,这是个和信号强度非常匹配的落后农村。她在江省也是见过农村的,虽然比不得城市的繁华,可家家户户大多也都起了体面的小两层甚至四层,碰瓷别墅也是能说得过去的。可这里不同,周围的房屋还都是土砖黄泥建造的,而且这一路过来,绝大多数都是门窗破败,一看就是很久没人居住了。
要是此刻她开了直播,起个“探险无人荒村”的标题,也绝对是有人能相信的。
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四周昏暗一片,要是放在寻常村落里,早就家家亮起了灯,狗吠炊烟一道,炒热所谓的“烟火气”。可是此刻的红旗村里却是黑漆漆的一片,走上好远才能看到一户人家里亮着一点灯光。看上去非常让人毛骨悚然。
“这里为什么人这么少?”时清嘉悄声问道。
“都搬走了呗。”王天纵说,“你也看到了,这边交通不便,到冬天冷得要命,能走的人全都搬到城里去了,这里住着的都是些孤寡老人。村委会每隔一段时间上来看看,给老人们检查身体送点物资。”
时清嘉顿了一下,慢慢说道:“那,那位关奶奶也是……”
“哦,她不是。她家现在四代同堂,就是老人家在这住了很多年了,也不想走,每周都会有小辈陪在这里,除了生活艰苦点,别的倒也不用担心。”
时清嘉放下心来,跟着最后推了一把三轮车,一行人终于是来到了关海平的院子里。
到了这里,就能看出关奶奶的儿女们是真的孝顺了。
三层的小白楼,外面贴了亮堂的瓷砖,小院也捯饬得整齐漂亮。在这一片破旧的小村子里,简直就是鹤立鸡群,一看就知道住在这里挺舒服的。
一个中年妇女从里面迎了出来,友好地冲他们打招呼,等陆杳介绍时清嘉说这是请来帮忙的主播之后,女人看时清嘉的眼神更友好了些。
“你好,我叫陈定西,非常感谢你们来看望我姥姥。”中年女人伸出手说道。
陈定西是关海平的大外孙女,关奶奶一生有两子一女,孙子孙女外孙女加起来快二十个,除了人在外地的,基本上都是轮流上来陪老太太,这周轮到了她。
陈定西引着他们进屋,陆杳问起关海平如今的状况时,她情绪低落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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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好,上次你走的时候我姥姥身体就不太行了。如今更是不爱动弹,就在屋里翻她那些旧笔记本。有的时候人都不太认识……医生说,可能也就不超过三个月了。”
现在时候不早了,时清嘉他们本来想着打个招呼就去休息,可陈定西说,老太太知道他们过来了,一定要今晚就见他们一面。
她还非常抱歉地说:“我知道你们赶路很累了,可姥姥年纪大了,有些固执……”
“没关系的。”时清嘉说道,还偏头看了陆杳一眼,“你身体还行吗?”
“没事,一切以关女士的意思为主。”陆杳也应道。
客厅的灯非常明亮,电视开着,播放的是一部讲述救国战争的老戏剧,声音被调得很低,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某种助眠的白噪音一样响着,在这背景音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靠坐在扶手椅上,专注地翻着面前小桌板上的本子。
“姥姥,我把客人带过来了。”陈定西说道。
老人抬头看过来,那张脸上布满了皱纹,她的眼睛没有老人惯有的那种浑浊,而是透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平和睿智,在看见时清嘉和陆杳的时候,那双眼睛亮了下。
“小陆啊,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吗?”
陆杳走近了些,声音放得稍微大了些:“是的,关奶奶,她叫时清嘉,就是我给您看的那个网络主播。”
时清嘉连忙上前,也对着老人自我介绍了一下。
关海平笑眯眯地说道:“好,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之前拍的那些探险视频我都看了,最喜欢炮楼那一期,你和小陆都很不错,没想到啊,过了这么久,还是有人记得我们这些老东西的。”
时清嘉说:“您太自谦了,你们是为国家献出一切的英雄,别说是我,每一个国人都该记得你们的贡献的。”
关海平被她逗笑了:“你可别糊弄我了,我人老了,可心没老,你们这些年轻人记着的都是那些特别有名的大英雄,我们这些人当初只是尽了一点每个国人都该尽的义务罢了,可不值得人人都记住。”
不等时清嘉说什么,她便迫不及待坐直了身子,说道:“现在能开始你那个直播了吗?”
时清嘉看了看手机,说:“这边山上信号不太好,所以可能没法直播。”
关海平大失所望:“啊?那是不是没办法让网上的人知道我要找人的消息了?”
时清嘉连忙摇头:“没关系,我可以先录下来,然后一会儿去山下剪辑出来,马上放上去,您放心,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耽误您的事的。就是……我毕竟不是那种千万粉丝的大主播,能帮忙得有限……”
关海平摆手:“你可别太客气,请你过来帮忙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更何况,我那些老姐妹都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世,如今也只是想试一试罢了。”
陆杳一直安静听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在旁边已经架起了摄像机,对准了正在聊天的两人。等寒暄完毕,才开口道:“关奶奶,那我这就开始了?您介意露脸吗?我可以帮您打上马赛克。”
“一大把年纪了,还介意什么啊。那我……我要说些什么?”
时清嘉笑着说:“说什么都可以,你可以把我当您的一个小辈,随便聊聊年轻时候的故事。当然,如果能讲一下您那些失散的战友就更好了。”
035
现在已经不早了。
时清嘉答应关女士现在“直播”, 也只是想要满足老人家迫切的心情,今天晚上的时间肯定不够把视频素材全部拍完。因此,她和陆杳一搭一唱, 引导着关海平先把她年轻时候的经历说了下。
关海平是十四岁的时候参军的。
她从最基层的小鬼兵做起,站岗放哨抬伤员, 后来学枪练刺刀上前线,可以说是半路入伍,打完全场。到后来,因为功勋卓著, 甚至在第一次大阅兵的时候参加过阅兵队伍。
时清嘉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崇拜到要星星眼了。可她没急着夸夸,因为看到面前老妇人现状的她,就好像看小说的时候提前被剧透了一样, 很清楚后来的剧情不会是一路甜爽下去。
关海平拿出了一个铁皮盒子,打开来后, 里面是缝上去的一层绒布垫, 垫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好几排军功章。
“这个,是我第一次上前线击杀二十个侵略兵的勋章。还有这个,是我们小队炸了一座碉堡的军功章, 还有这几个,都是我们伪装成平民妇女潜入敌营刺探情报后拿到的奖章……”
一枚枚军功章,哪怕隔了几十年,也依然闪亮如昔。看得出来主人是何等珍惜它们,也不难想象当初的阅兵式上,佩戴着它们的主人是多么的万众瞩目耀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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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啊, 咱们国家和平了, 不再需要那么多的军人。我就想着,和平了也好, 这都是咱们这么多年奋斗的目标!而且和平了也不代表不需要咱们,祖国的大好河山还等着咱们去建设呢!当时的我就报名参加了西部建设队伍,跟着队伍一起来这边搞农业搞开发了……”
“您不是本地人吗?”时清嘉忍不住问道。
“不是哟,”关海平笑得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我是桂省人,小姑娘你去过没?那可是个好地方,江南水乡,可别看那边的姑娘都吴侬软语的,战斗起来可也都是一点不弱于人后的!”
言语里充满了自豪,她又在铁皮盒子里找了找,翻出一枚相对没那么闪亮的勋章,说道:“这个,是咱们来了第三年,粮食大丰收的时候发的生产标兵奖章。曲省是个好地方啊,地广人稀,太阳好就能长出好粮食来。我们那时候剿匪修路,开渠引水,在戈壁边上开出了一片绿洲来。那次丰收的时候,当地的百姓都啧啧称奇,给我们送了好些瓜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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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听别人讲过,你们那一代人,为曲省的开发做出了巨大贡献。”时清嘉适时说道,“您是真正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关海平被逗笑了,还扭头看了摄像机后面的陆杳一眼,笑道:“你和小陆真不愧是好朋友,说起话来都这么好听。我哪会提笔啊,从小咱们女孩子都是不配上学的,还是进了队伍里才跟着扫盲学习,现在都不会写文章。”
她叹了一声,道:“不过,我那几个好姐妹倒是有两个写文章写得特别好的。这次请你过来,也就是想让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她们。”
时清嘉又看到了之前陆杳给她的那张黑白照片。
关海平指着照片上的人说道:“我们七个人,当时都是一个班的,后来也是运气好,都活了下来。我听说,她们有两个选择了回家乡,其他的四个也都跟我一样,去了全国各地搞生产建设。我给你说,这个是我们的大姐,杨芷云,她当时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抛下了一切跟着我们从军,那一手文章写得跟画儿似的。这是我们班长秦红英,连省人,说是回去种地了。这是……”
老太太说着说着,眼皮就耷拉了下来,显然是精力不济了。时清嘉他们收拾好录音笔和摄像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真是麻烦你们了。”陈定西在院子里朝他们道谢,“我在村委会那边帮你们收拾了屋子,你们快去休息吧。”
陆杳没有推辞:“非常感谢。您也要让关奶奶保重身体,她今晚有些过于激动了。接下来我们还会停留几天时间,有什么细节可以慢慢交待。您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她找到战友的。”
王天纵那几个人早就先拖着设备去休息了,剩下时清嘉和陆杳一起打着手电走在乡间小路上。因为是冬天,所以周围连虫鸣声都没有,两个人呼出的白气在夜色中缭绕在一起,给静谧的夜色平白添了分缠绵。
“你说,关奶奶的战友们还能找到吗?”时清嘉忽然问道。
“难说。”陆杳摇头,“且不说到现在几十年里她们不知道分散到哪了,就算是知道她们在哪,是不是还活着都两说。毕竟像关奶奶这么长寿的人不多,更别提她们都还是打过仗受过伤的。”
依譁
时清嘉停下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原来你是一早就觉得咱们是在做白工啊?那你还把我大老远带过来干嘛?让我出来赚这一趟差旅费?”
陆杳很是无辜:“怎么能说做白工呢?难道你一开始知道找不到人,就会选择不来不做了吗?”
时清嘉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挺了解我哈?”
陆杳笑了:“我不是了解你,我是感觉,我们两个像是同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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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哪怕知道注定失败,可只要认定了自己做的事情有意义,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的那种人。
正想得出神,陆杳忽然轻轻托了她的手肘一下:“前面路窄,我先过去给你打着手电,你小心点。”
曲省没什么重工业污染,天空明净澄澈,有星光和月光的照耀,其实没有手电筒也能把路看得很清楚。
可前面的人却好像生怕她绊一跤似的,不但先一步走过去,还转过身来高高举着手电,帮她照着踏脚最稳固的那几块地方。
这人是真的体贴极了,就连刚才提醒她的时候,也只是用手掌轻轻碰了她的手肘一下,生怕有过分的肢体接触唐突了女士。
时清嘉回想着刚才隔着衣服的偏低的体温,又看了看对面男人穿着厚外套仍然显得单薄的身体,觉得看体质的话,他自己才是那个应该被照顾的人吧?
自己以后还是注意点好,这么娇贵又这么没有自知之明的小公子,要是不小心生病或者受伤了,到时候操心的还不是她这个同行者。
她可不想回去的路上自己一个人开全程。
村委会的环境非常一般,可因为两个人实在是累了,隔着薄薄的一层土墙也头对头睡得很是香甜,等到第二天早上被鸡叫吵醒的时候,时清嘉还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感。
她揉了揉眼睛,推开了房门。
晨光熹微,天边还能看到点点星子,院门口点了一盏风灯,微弱的阳光和灯光里,有人正从井边提了一桶水上来。听到动静,那人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你起得挺早啊,要不要洗把脸?”
微弱的光线像是给他开了柔光特效,给那原本就无可挑剔的隽秀面孔更添上了几分唯美。同样是刚起床,时清嘉这边还是穿着睡衣睡眼朦胧,人家已经穿戴整齐,还换了一身和昨天不一样的衣服,从发型到配饰都是直接拉去参加晚宴都没问题的精致。
时清嘉觉得,他整个人都像是个大号萤火虫一样,安静又喧嚣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她往前迈了一步,两步,几步跨到男人面前,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水桶。
“疯了吧你?又不是没有自来水,用这种井打水?不怕把你掉下去?”她谴责地瞪他一眼,对他的没事找事表示强烈不满。
陆杳:“……自来水有点冷,井水冬暖夏凉。”
“我理解你讲究的习惯,但咱们也得看看实际情况不是?你那小腰别累闪了,今天咱们还有好多活要干呢。”
时清嘉从桶里捧了两捧水往脸上一泼,随便揉了两下眼神就清明起来。她又拿着杯子刷了个牙换了个衣服,等收拾整齐出来,全程也没超过十分钟。
陆杳:“……”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户外探险者应当具备的效率吗?
他怎么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配做户外探险了呢?
好在他早起的成果没有白费,他做的早饭得到了时清嘉的大力赞扬。虽然对方也是十分钟吃完,让他有种“换成泡面可能也会被这么夸奖”的挫败感。
“咱们现在去关奶奶那里是不是有点早?她昨天还有些话没交代完。”吃完饭,时清嘉问道。
“没事,关奶奶起得早,而且这会儿正是她精神最好的时候,我们现在去正合适。”
陆杳扛着摄像机,也给了时清嘉一个小型手持摄像机,让她拍摄自己需要的素材。
昨晚阴森荒凉如同鬼屋的无人山村,这会儿沐浴在晨光中却有了几分凄清的美感。而且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人,一路走过去,他们也看到了两三个早起的老人。有的背着竹筐,有的赶着羊群。他们也并不想寻常村落的老人一样上来搭话,只是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然后擦肩而过去做自己的事。
“这边还生活的大多都是孤寡老人了。”陆杳说,“政府会贴补一部分养老金,但是并不多,他们大多数还要靠自己捡点山货或者放羊生活。非常不容易。”
“他们不种地吗?”时清嘉看着路边抛荒的农田问。
“会种一些自己吃的粮食蔬菜。你知道的,这里降水少。在山下地势好的地方,能引高山溶雪和地下水灌溉,温度高,粮食产量还不错。可这里就真的是没办法了。又因为路不好走,大型机械上不来,只能这样下去。”
时清嘉抬头看向远方在晨雾中越发朦胧美丽的群山,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036
还没走到关海平家门口, 他们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声。
至少十几个人在里面说笑,听着倒不像是吵架,可时清嘉和陆杳对视一眼, 还是紧赶两步走了进去。
像是村里住户的几位老人,围绕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身边围着两个看起来像是干部的男女。距离关海平最近的是陈定西和一个中年人两个少年,正和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说笑着。
“许村长您真是太客气了,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上来。奶奶在这边住得很舒服,什么都不缺, 多亏了您这些年的照顾。”像是关海平孙子的中年人笑着表达感谢。
“可不是吗,同样是这村里的人,关姐就是比咱们拿得多。安南你可得好好谢谢支书。”旁边的一个村里老太太接口道, 只是怎么听都觉得这话阴阳怪气的。
关安南还没说什么,许村长已经是眉毛一竖, 毫不留情地骂起来:“二顺家的, 你胡咧咧些什么?人家关老太太当年可是军人,是上前线打过鬼子的!要是没有她,你现在说不定坟头草都几尺高了!还轮得到在这为一袋米一桶油斤斤计较?!”
被当众这么骂, 那个老太太脸上顿时挂不住。她抢过地上的几袋东西,也没好意思在这院里待,低着头就冲出了院门。
路过站在门口的时清嘉两人时,还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这些人是谁啊?”时清嘉悄声问道。
“那位年纪大点的叫许生发,是山下河安村的村长。关奶奶旁边几个是她的孙辈曾孙辈,我认识那个男人, 是关奶奶的孙子, 叫关安南。”陆杳同样小声答道。
而在这时,陈定西也看到了他们。她笑着冲他们招手, 主动跟他们介绍道:“这是我弟,关安南,他是来接我的班陪奶奶的,我要回去工作了。”
听说他们是来帮自家奶奶寻找战友的,关安南也非常热情,主动帮忙介绍奶奶给他讲过的那些战友们的情况,还张罗着要给时清嘉他们拿零食。现场一番忙碌,倒是没人注意到许生发的眼睛闪了闪,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
关海平今天精神不错,把自己的那些旧物一样样拿出来,给他们仔细介绍了自己那些战友们。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可说起当年那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姑娘们,连自己的亲人有时候都认不出来的关老太太还是记忆犹新。
时清嘉录下了不少珍贵素材,再三承诺等片子剪出来了一定第一时间给关海平看,关安南才送他们出了门。
时间还早,两人都不想马上回去,商量了一下,便想往山里走走拍摄点风景素材。可没想到刚离开村委会,就碰上了之前见过的村长许生发。
许生发身边那两个男女干部不见了,他笑呵呵朝时清嘉他们打招呼:“两位同志好啊,你们这是来旅游的吗?”
时清嘉答道:“不是,我们是被关奶奶邀请来,帮她拍一部片子,看能不能找到她那些战友们的。”
许生发恍然大悟:“哦,那你们应该是那些年轻人说的……那个网红吧?厉害厉害,咱们这地方偏僻,还是第一次见网红来这里,能专程跑这一趟,你们真是对关老太太有心了。”
陆杳礼貌地应和道:“您过誉了。要说有心,您才是,我听说近二十年来,您都坚持往山上给这些老人们送物资,代表政府慰问他们,您不是红旗村的人,能坚持这么久实在是非常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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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生发笑着摆手:“咱们河安村跟红旗村本来就是兄弟村,现在红旗村没个主事的,搭把手不是应该的?更何况我们也是托了关老太太的福,咱们这边这么偏僻,多亏了国家记得她,这些年才给咱们这地方通水通电通暖的,乡亲们都非常感激呢。”
许生发不愧是做了多年村长的,长相虽然其貌不扬,可言谈举止都亲和力十足,听说时清嘉他们打算去村子深处走走,还主动说了几家已经没有人在的房子,这些都已经变成了公家的财产,他们想要拍摄的话不会有什么产权纠纷。
等到两人对他的印象逐渐升温,许生发忽然面露迟疑之色,压低了声音说道:“两位小同志,其实这几个月我过来,总觉得关老太太身体可能不大舒服。可这事我也不好问她儿孙们,怕惹他们伤心,你们能不能跟我透个底,老人家现在身体到底怎么样?要是不太好的话,我下次上山带点补品过来。”
时清嘉和陆杳快速对视了一眼,然后还是陆杳先开了口。他神情难过,低声道:“不太好,我听陈女士说,关奶奶可能也就这一个月的事了。”
许生发神情一变,失声道:“怎么就这么快?!”
陆杳神情难过:“是啊,谁想到能这么快?所以我们才想尽快把视频做出来,看能不能在关奶奶……前,帮她找到她的战友们。”
“是啊,你们有心了……哎,怎么就这么快呢?这……老人家是桂省的,这以后她可就要落叶归根了……”
许生发敷衍地跟他们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就加快脚步离开了。
时清嘉望着他的背影叹息道:“他好像真的为关奶奶去世感觉难过。”
陆杳瞥她一眼:“你相信?”
“信啊,为什么不信?你看,关奶奶在,他们就能拿国家的补贴和公共设施扶持,关奶奶就是这边的金袋子,当一个人和利益捆绑在一起时,为了利益难过就等于为了这个人难过。”
陆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他倒也没到那个程度。”
“哦?”
“我之前了解过许村长这个人,这边的基层结构较为松散,村长都是村民推选的,他做了二十年村长,就坚持给山上送物资送了二十年。就算是他有借用关奶奶身份的私心,能维护一个村子的老人这么久的,他也不会是个坏人。”
这说法倒是也没错。
只是,能有这种想法的人,到底是要被世界优待到什么地步,才会以这样纯净的善意看待每个人啊?
反正时清嘉自己是做不到。
她不忍心戳破面前的人天真的善良,可心里已经下了决定,等许生发走了一定要找机会提醒关奶奶的家人多注意这人。
日头渐高,和他们昨天晚上来的时候相比,村子里也多了些人。这里大约还剩下十几户人家,都是老人,除了关海平家是子女孝敬盖的小洋房外,其他的老人的住处都非常低矮破旧,一看就是国家补贴的五保户。
“这边都是少数民族吗?”时清嘉看着那些老人比平常人更为深刻的五官问道。
陆杳点头:“是的,这里主要是赫蒂族和阿朵族,他们的长相更接近西方人。不过现在生活习惯也都汉化得差不多了,起码语言交流上没问题。”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到王天纵在路边拉着个老人,正满头大汗地一边比划一边和对方鸡同鸭讲。
陆杳:……
倒也不必打脸打得这么迅速。
王天纵一抬头,就看到两个沉默站在路中间的人,他眼前一亮,顿时像是找到救星一样喊道:“陆哥你快来!我跟这老爷子没法交流啊!你快帮我翻译一下,往山上要怎么走?”
陆杳无言地走过去,帮着王天纵把他想说的话给那位普通话都听不太懂的老爷子翻译了一遍,老人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叽里咕噜地指了条路。
时清嘉饶有兴致地看着陆杳熟练地说着她根本听不懂的本地方言,一边问王天纵:“陆杳挺厉害的啊,连这边的方言都会说?”
王天纵骄傲地抬头,像是刚才像个文盲一样阿巴阿巴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说道:“那当然!我陆哥走遍全国,还没几个地方的人是他没法交流的。就算刚去不会说当地化,不出两天也能说得和本地人没区别!”
“那他可真是厉害。”时清嘉发自内心赞叹道,“对了,你想要上山干什么?”
王天纵挠了挠头,说:“这不是想多拍点素材吗?不瞒你说,之前我们都是拍风景片的,现在陆哥突然说要做一期社会向的片子,我心里着实有点虚,就想着拍点风景塞进去,好歹能留住一部分我们的原始观众。妹子你是不知道这边的路有多难走,我刚就往上走,没想到没爬上山,反倒是碰上了一片墓地,吓得我连滚带爬赶紧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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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纵相当健谈,说着说着就开始漫无边际发散开来。时清嘉听得也来了兴趣,问道:“这边还有墓群?”
王天纵扛着这么重的摄像机,显然是没走远,这么说来,墓群就在村子的边上,这就变得很奇怪了,据她所知,曲省的农村一般很少建设集体公墓的,更别提把公墓放在村里。她顿时也扭头对那位老人说道:“请问这附近是有一块墓地吗?我们能过去看看吗?”
陆杳把她的话翻译过去,老人神情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拒绝,对着陆杳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他说去看没问题,只是他儿子也葬在那边,怕咱们破坏墓地,他得跟过去才放心。”陆杳翻译道。
037
老人名叫那日托, 是陆杳说的赫蒂族人。一直在红旗村生活,今年已经快要九十岁了。
当他之前说自己的儿子葬在那边的时候,时清嘉还以为那边是红旗村的集体公墓, 这种建在村里的公墓虽然少,可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等真的到地方了, 她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这里的墓碑密密麻麻,而且都是近一百年建立的,早就超过了这么个小村子能容纳的人口数。
那日托老人径直走到了一座墓碑前, 守着坟头警惕地看着他们,不过倒是没管他们在其他地方随意走动拍摄。
时清嘉注意到,这里的墓主人死亡时间虽然都在近百年, 可数量最多的却是在七十到五十年前,足足占了墓碑数量的六成以上。
这就很不科学了, 战争结束是在八十多年前, 这个时间段里死亡这么多人,难道是这里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惨烈事故?
时清嘉把这问题问了出来,陆杳听到后, 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修路的时候牺牲的。”
时清嘉愣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墓碑,果然在其中一部分墓碑上发现了部队的番号。
可这也不对啊,她倒是听说过那时候在曲省修建公路铁路的时候都是子弟兵, 当时牺牲了许多同志, 可那些人大多数也不会葬在本地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墓碑?
她正在疑惑, 不远处的那日托老人忽然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的话,陆杳点了点头,然后对时清嘉翻译道:“这边葬着的不是子弟兵,而是当时附近帮忙修路的村民们。”
曲省地广人稀,有大片干旱的沙漠,也有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原雪山,长期以来都处于和夏国主流社会隔绝的状态。战争结束后,夏国迎来了统一,为了把曲省拉上国家发展建设的列车,国家派出了数万军队支援曲省修建公路铁路,硬生生在无人区中开出了一条生命线来。
现在她才知道,当时帮忙修建生命线的不止有这些可敬的军人,还有不少当地的百姓。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那日托却眯着眼说:“怎么能不去帮忙?人家是帮咱们来修路的。收益的是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累死,我们就一点不上吧?而且人家给钱的!给钱起新房!”
那时候的人可比现在穷得多,现在这些被人抛荒的老房子,在当时都是穷尽一家财富都难以企及的豪宅。所以,当修路队到来的时候,无论是出于朴素的“得帮忙”的思想,还是冲着给的报酬,都有不少人加入了修路队。
高原、沙漠、冻土、戈壁,在极端的天气与糟糕的路况中,很多人牺牲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用自身的血肉筑造出了连接心脏的生命线。从此,曲省的牛羊瓜果可以运输出去创造经济利益,内地的各种物资也能大批运来,曲省当年发生大地震的时候,更是有八方支援顺着这条生命线来到这里,给当地人民带来了活下去和重建家园的希望。
那日托老人的儿子牺牲了,可却用他的生命为自己的老父亲换来了九十多岁的绵长寿命。
红旗村,从战争时举起反抗的红旗,到和平后传递建设的红旗,那一抹鲜红从未断绝过,它飘荡在这片墓地的上空,为百年来平凡却伟大的灵魂们奏响温柔的颂歌。
时清嘉听见陆杳在问:“老人家,之前咱们区里有搬迁补助,说是可以帮咱们搬到山下的河安村去住,那边生活条件更好,你怎么没跟着一起下去啊?”
那日托摇了摇头:“我老咯,老伴走得早,尸骨都不在这边,我儿子一个人在这孤单得很!我得每天来看看他,陪陪他,等哪天我走了,就也跟他埋在一起。就是到时候我们都不在了,也不知道这坟地会不会被野兽给挖咯。”
那日托又给那块墓碑擦了擦灰,盯着他们一个不漏离开了墓园,才跟在后面重新踱回了家。
村委会里,陆杳在看着自己摄像机里拍下的镜头,时清嘉在笔记本上面剪视频。两人各做各的事,气氛却很是和谐。
陆杳正沉浸在这种宁静祥和的气氛中,舒适得像是浸泡在温水中一样,忽然就听时清嘉声音有些闷的问道:“你说,等这一批老人去世之后,那个许村长还会像现在这样每年坚持照顾那片墓地吗?”
陆杳摇头:“我估计是不会吧。虽然我说他不是个坏人,可不否认他这个人其实是被利益驱使的,如果关奶奶去世,这边也无人居住了,那么他肯定是不愿意花钱去打理这里的。”
时清嘉“哦”了一声,然后道:“我觉得也是这样。只是,我总觉得这样的话,那些沉睡在这片墓地上的人,有点太可怜了。”
陆杳想了想,说道:“那我想办法给这边捐点钱?”
时清嘉摇头:“就算捐款又能让这边被关注多久?搞不好捐款就被谁给揣腰包了。得想个能让这边自给自足的办法才对。”
如果这边无人居住了,仅仅是想要维护一座墓园,其实并不需要多少钱。但他们的目标是能让这长久循环下去,最好是有人能看守。
陆杳静静看着她,他看得出来,时清嘉其实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
她拿出手机,找到了一个很久都没联系过的通讯号,把自己今天拍的那些远处山峰的照片挑选了一下,然后给那边发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秋桂子:在吗?】
这边信号很差,过了很久,消息和照片才发了出去。时清嘉也没指望对方会这么快搭理自己这个失踪人士,把手机往桌上一放,继续剪视频。
可她没想到,手机几乎是刚放好,一连串的消息就嗡嗡嗡发了过来。
【Qomo:????】
【Qomo: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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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omo:卧槽老时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到哪个山沟里了!】
【Qomo:不对,你他妈还不如死在哪个山沟里,消失这么久然后突然出现,不会是结婚了想跟我要红包了吧?[阴阳怪气.jpg]】
时清嘉:……
陆杳看她脸色一变再变,在征得了她的同意后,瞄了一眼她的手机,然后他微微蹙眉,问道:“是要跟什么麻烦的人打交道吗?”
“不是,这是我朋友,就是这货……”时清嘉头疼道,“嗯,这货有点聒噪。”
看出来了,时清嘉没说几个字的功夫,那边的消息已经让手机震到手发麻了。
【三秋桂子:本人,你稍微消停点等我说两句行吗?】
【Qomo:我踏马等你四年了!!再等你就又跑了!】
【Qomo:说,当年怎么突然就走了?你要是不满意伪君子那孙子我可以帮你削他啊!再不济咱们换个人当队长也行!怎么一声不吭就跑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Qomo:跑了还不跟我联系!!!】
【三秋桂子:你想多了,真的就是我想去读研了。你先别说那么多,看我给你发的照片,这座山怎么样?】
手机安静了半分钟,应该是对面的人看照片去了。
【Qomo:挺好的啊,山势有急有缓,看颜色应该在不同海拔还有不同的植被分布,新手也能玩。倒是雪线以上看起来比较有挑战性,不过对我来说小菜一碟了。】
【三秋桂子:是是是,你最棒了。那你觉得,这地方值得开发不?】
【Qomo:你搞笑呢吧?这么多名山险山不去玩,去开发这种无名山头干嘛?】
【三秋桂子:这也不算是无名山,它在克兰山脉上。而且,难道你不想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山上吗?】
手机那边久久没有回应,时清嘉微微一笑,清楚对面的人是心动了。
她又加了把火。
【三秋桂子:我现在在你地盘上呢。东道主,确定不来看看?】
【Qomo:???你来曲省了???等着!!】
时清嘉按掉手机,扭头对陆杳说道:“妥了,金主没多久就来了。”
“你是想要做什么呢?”陆杳还是不明白。
“是这样,我这个朋友,是个登山爱好者,而且正好,在全国登山爱好者协会里面,算得上是个副会长。”时清嘉说道,“之前我就发现了,红旗村的地势高,不适合种地和长期居住,可是,如果能把那边的雪山作为一个登山地的话,这里倒是挺适合做个补给站的。这种补给站不需要多少人,有的时候可能只有一两个,他们在这里守着墓园刚好。”
陆杳迟疑道:“可那是墓园……真的会有登山者愿意来墓园旁边补给吗?”
时清嘉毫不在意地笑了下:“没关系的,专业攀登高峰的登山者们,平时在登山路上都没少见过倒伏的尸体。那些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反倒是可敬的前辈,是在挑战最高点道路上不幸倒下的勇士们。这个墓园不也是这样吗?只不过是在攀登建设的高峰路上倒下的英雄,能看到这些英魂,真正的登山者也会受到鼓舞才对。”
陆杳望着她,他想起了上次在废弃游乐场里她见到那具尸体时的反应,有惊讶,有哀伤,可好像确实没有恐惧。
那些死去的人,对她来说就像是世界的过客,因为明白自己也会变成和他们同一模样,所以面对死者时就多了分面对前辈一样的尊敬和肃穆。
时清嘉已经开始给那头的老友发定位了,忽然听陆杳说道:“你和他……关系好像挺好的。”
时清嘉说:“也不算非常好吧,我们之前是一个……一个队的。”
“关系普通的话,怎么会你就提了一句,他就马上愿意过来?”陆杳幽幽地问道。
时清嘉想了想,然后认真下结论:“因为他……很有钱。”
“……只是因为有钱?”
“是的,”时清嘉重重点头,“他家在曲省有一片大农场,光羊就养了上千头。有钱又有闲,就有资本到处跑。 “
“只是有钱就可以了啊……”陆杳若有所思。
“没错!我喜欢跟有钱人做朋友!”时清嘉豪迈宣布。
038
时清嘉的有钱前队友还没来, 她的视频已经粗剪好了。就在她想要传给自己合作的剪辑师进行后期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难题——这边山上根本没有足以提供稳定续传大视频的网络。
就在她为难要不要下山去找个酒店长住的时候,陆杳挺身而出。时清嘉这才发现这位自称是摄影师的同伴不但摄影艺术高超, 更是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后期水平。他总能剪出最赏心悦目的镜头,选择出最适合的音乐和节奏。没到一天时间, 全部的视频就制作完成。
陆杳当天就开车带她下了山,找了家快餐店连上网,时清嘉登录上自己的账号,把视频给发了出去。
如今她已经是大几十万粉丝的主播了, 视频放上去之后发酵很快,又因为质量确实不俗,所以很快就引发了扩散。
此刻的千里之外, 连省的大三学生冯系舟正瘫在家里的沙发上,一边刷手机一边享受寒假的快乐时光。
众所周知, 大学生刚回家的时候, 那都是父母心上的小宝宝,可一旦呆的时间超过一周,那就是人嫌狗憎的吃白饭的, 帮忙洗个碗都要嫌你没有洗碗机洗得干净。
冯系舟很识趣地呆在爸妈看不见的角落里,把手机音量开到最低,正当他刷得有些无聊的时候,忽然听到后台一声响,是漫漫直播发来的消息,告诉他自己关注的主播更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冯系舟随意点进去, 然后眼前就是一亮。
更新的是主播小时!
别看冯系舟是个宅男, 可他却是个户外直播忠实观众,毕竟躺在家里看别人在外冒险这种事谁不喜欢呢?这个小时就是他最近刚关注的心头好, 虽然是个女主播,可身手却相当好,直播内容扎实,高.潮迭起,甚至因为太刺激了每次都被迫剪切掉不少内容,因此江湖人称“半小时”。
当然,冯系舟也知道现在很多主播的直播内容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但冲这份刺激,哪怕是背后有编剧推动,冯系舟也很认可这份剧情节奏。
他兴冲冲点开小时的主页,却意外地发现小时并没有开播,反倒是发了个新视频出来,还挺长,足有十几分钟。
难道是直播预告?可预告也不至于要十几分钟吧?
他带着疑惑点开视频,第一眼,就被屏幕上的风景吸引了。
云雾缭绕的连绵雪山,时有奇峰突起,皑皑白雪和苍茫丛林交织在一起,大自然这位艺术家随意的一泼洒就是最赏心悦目的色彩搭配。
一座小小的村子像是珍珠缀带一般镶嵌在清新到极致的绿与白中,远远望去古意盎然,让人一眼望去就如同进入了千年之前古诗词里的世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冯系舟平时对摄影略有涉猎,只一眼就看出这绝对是大师级别的运镜。上一次见到这种镜头,还是在国家台的风景纪录片里。
半小时的特色不是死亡镜头吗?怎么突然有了这种神级拍摄技巧?
“旮旯村,位于曲省克兰山脉间,数百年来,它就如同这座山中的很多个村落一样,像是一枚蚌壳中的珍珠一般远离人世,过着怡然自乐的生活,一直到近百年前,战争的烽烟燃烧到曲省的大山中,旮旯村才改名为红旗村,伴随着时代的浪潮揭开了它风起云涌的一页……”
“哟,还配了旁白?怎么听着跟历史纪录片似的。”冯系舟小声嘀咕着,觉得这一期不太像是城市探险,有点太正经了。
正吐槽着,镜头拉近,就看到了那画面上“红旗村”的近景。
远看如同水墨画一样的村庄,身入其中却是一片荒凉萧条。大片的房子门窗紧闭,早年的土坯房早就坍塌了,近年新建的青砖房也早就被荒草遮掩,看起来完全是个无人居住的山野荒村了。
画面外传来冯系舟熟悉的声音:“大家好,我是主播小时,前一段时间我接受了一位朋友的邀请,来到了曲省探索一座半废弃的山村。为什么说是半废弃呢?因为大家别看这里非常荒凉,可其实还是有人居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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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一转,显出了一座和其他的青砖房比起来稍微整洁点的房子,一个老人正推开门从里面颤巍巍地走出来。
【都这种地方了,为什么还会有人居住?就算是贫困老人没钱搬迁,可现在不是在大力扶贫吗?为什么不能让这些老人搬到能住的地方?】
飘过的弹幕也说出了冯系舟心里的疑问,只是他并没有发表什么评论,而是继续耐心看下去。
“我们问了一下村里的老人,找到了几处没有人居住、也没人继承的老房子,带大家进来看看……我们运气不错,这边还是有很多遗留物的,这里的挂历还是08年的,就是说至少在二十年前这里还有人居住……”
小时的视频从来都非常谨慎,那些容易透露隐私的地方,一直都是打着厚厚的马赛克。可以冯系舟为代表的一群人却很喜欢这种风格,他们认真分析着镜头里露出的每一件东西,试图分析出这片废墟上曾经有哪些人生活过,他们在这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又发生过什么故事。
就像是在玩情景推理一样,非常有趣。
比如这个家庭中,房子是青砖房,可头顶的大梁却是一看就很有年代的老榆木,木质极好,当年重新盖房子的应该是原本就家底殷实或者曾经家底殷实过的人家,才能在老房子里翻出这种好梁来。
强上还残留着贴奖状的痕迹,从打上马赛克的孩子的姓名形状来看,这家里应该至少有过三个孩子,而且孩子的学习成绩都非常好。
电视柜下面居然还找到了留下来的一卷儿童画,画的内容是“我的一家”,笔触稚嫩,但是画上的每个人头上都有不同笔迹写下的姓名,看起来是这个家的每个人都“认领”了自己的画,应该是非常温馨和睦的一家人……
冯系舟津津有味还原着这座荒宅的原貌,而与此同时,主播和另外一个人的聊天也一一印证了他的推测。
“虽然已经废弃了,但是能感觉到屋子里的摆设都是用了心的,当年应该也非常干净整洁,放在二十年前绝对算得上豪宅了。大家看,这块地砖上面还有刻字……耕读传家,看来这里也许曾经出过一位进士?”
另外一个更为年长的女声响起来:“就是个穷秀才。”
“陈姐,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是我太爷爷留下来的。”
主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刚才带我过来看的时候,可没说这是你家啊?”
冯系舟忍不住大笑起来。不管是不是剧本,他是真的特别喜欢小时直播间里这种搞笑的反差。
那位陈姐说道:“没事儿,我们兄妹三个成年后就搬出去了,这里也荒废了二十年了。你尽管拍,没事的。”
“那这边墙上贴的奖状,都是你们兄妹几个的?”
“是啊,真怀念,没想到还能看到我弟小时候的画,他现在在曲省大学美术系当教授,我得把这个拿回去取笑一下他的黑历史。”
“你们兄妹几个成绩真好啊,走仕途的,当教授的,我听说你们堂兄妹们发展也都很好。”
“那是我姥姥教育得好,她以前就是打过仗的女兵,所以对我们要求都很严格,除了我哥那个出国的败类,大家现在都挺不错的。”
这位陈姐听起来年纪不轻了,可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却非常鲜活,时不时夹杂点网络用语和自我调侃,让冯系舟听得津津有味的,通过二人的对话,他也渐渐了解了陈姐的姥姥——一位真正参加过战争的、参加过第一次大阅兵的、退伍后又投身曲省建设事业的可敬的女军人。
他本来是当个故事听的,就跟自己爷爷平时讲的那些“我当年的领导XXX”一样,可等到视频后半段,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出现在画面上的时候,冯系舟的下巴才结结实实落到了地上。
她还活着??
在那时候能上前线打仗,至少得有十几岁了吧?也就是说,这位老太太现在得有一百多岁了??
这可是活生生的历史啊!
更难得的是,这位女士如今耳聪目明头脑清醒,她本人的存在简直是一种巨大的财富。
关海平的过往,她存着的那些真实的旧物,她展示给众人看的老照片。还有分散在全国的七个女战士。
冯系舟像是透过她看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那些被时代大幕遮住的普通人的一生,在半废弃的小山村里被人窥探到了其中一角。
这个主播小时之前经常说,废墟就是城市的时光指纹。他一直觉得这说法有点矫情,可看着面前这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想起她曾经居住过的那栋老宅,他才隐约感觉到这句话的哀伤与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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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海平女士迟早会离开这个世界,到了那个时候,她生前的一切就会被寿命更加长久的遗物和废墟接手,继续默默向这个世界展示着她存在过的痕迹。
视频的最后几分钟,陈姐推着她奶奶关女士到了村子的上边,来到了那座同样半荒废的墓园。她的丈夫就葬在这里,那是那位老秀才的儿子,曾经是红旗村的一个乡村教师。
关奶奶安静讲述着他的故事时,镜头也掠过了其他的墓碑,冯系舟认识了那日托老人的儿子,还有数百名和他一样默默无闻的平民英雄……
视频的制作相当精良,无论是镜头语言还是配乐和叙事节奏,都能极大地调动观看者的情绪,刚刚二十出头还满腔热血的冯系舟很快就沉浸其中,整个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甚至没注意到身后站了个人。
“叫你几遍了不知道来吃饭?还玩手机!”冯父黑着一张脸吼道,“放假在家也不知道帮忙做家务,就知道玩手机!你……”
眼看接下来就是长达十分钟的唠叨,冯系舟急中生智,连忙把手机屏幕怼到他爸面前,争辩道:“爸,我这是准备开学的课题研究资料呢!你看,这是一位女军人,她今年已经一百多岁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曾经患难与共的战友……我是想要为她尽一份力啊!”
他知道自己借口找得烂,说不定会迎来更大的怒火。可就在他闭眼准备挨训的时候,却迟迟没听到声音。
睁开眼睛一看,老爹正皱着眉盯着他的手机屏幕,上面定格的正是视频最后那张希望广大网友帮忙寻找战友的老照片。
“这上面这个女人……”冯父突然说道,“这不是你曾姥姥吗?”
“……啊???”
039
为了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时清嘉和陆杳在宵安市的民宿短租了两间房,每天关注着视频反馈过来的私信。
可能是因为时清嘉的人气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也可能是因为陆杳操刀的这期视频做的质量实在是高, 在视频上传之后,每天的热度都以一种令时清嘉瞠目结舌的速度飞快上涨。
她没买推广, 没买热搜,可视频却像是插了翅膀一样从漫漫直播平台飞速扩散,微博,短视频平台, 朋友圈……一夜之间,好像全网都知道了曲省那个默默无闻的红旗村,那个一百多岁还在寻找战友的老太太。
微博的热搜词条下, 充斥着各种对于这条特殊的寻人视频的讨论。
【沁园春:看哭了。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战友情啊……虽然天各一方,可我知道我们都在为同一个目标而努力, 哪怕生死不知, 我也想在我临死前见你一面。我不信还有什么情感比这更好嗑!!!】
【叮叮咣:真的非常感动,当年烧光全国侵略者的那把烈火最后四散到四面八方,成为了一颗颗点燃荒漠的火星。火种其实从未熄灭, 它藏在每一寸土地的地下,照亮了我们如今的国家。】
【小飞棍来咯:没人注意到红旗村的墓园吗?关奶奶固然很伟大,可我却更为了那些陌生的普通人落泪。我们的时代需要英雄,可更需要这些平凡又伟大的劳动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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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村第一退堂鼓大师:红旗村的红旗一直在飘扬,从战场上飘到了墓园上!】
时清嘉的视频甚至还被不少官方号转发,更是让她名利双收, 占尽了风头。
和热度一同到来的, 还有从全国各地传来的海量的消息。
有说自己这边有和关奶奶战友同名老人的。
有说见过差不多长相的女孩可能是那些战友后代的。
还有的说自己这边之前也有过女军人,现在去世了, 虽然名字不一样,但可能就是战友改名了的。
诸如此类,不管是蹭热度还是真心要帮忙,消息多到时清嘉都处理不过来。
好在这个时候,关海平的子孙后代们及时出手相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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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陈定西还是关安南,都是人脉很广的人。他们帮忙召集了一批可靠的帮手,一起在信息海洋中筛选起来。
当年的户籍系统并不完善,可凭借着姓名、长相和籍贯信息,两天之后,他们还真的筛选出了第一名战友人选。
关海平当年的班长秦红英,那位据说回连省老家种地的老太太的曾孙辈打来了电话,说是自己的曾姥姥已经不在了,但是想要带着老人家的遗物来曲省跟关奶奶见上一面。
陈定西他们相当重视这第一位战友的后代,不但包了那位冯系舟小同学父子俩的来回车票,还第一时间把两人接到了红旗村。
当着关海平的面,冯系舟小心翼翼捧出了一个铁皮月饼盒子,时清嘉在旁边看着,总觉得月饼盒子装贵重物品可能是当年关奶奶那个班的习俗。
月饼盒子打开来,里面的东西就更是跟关海平如出一辙了。
军功章,荣誉证书,黑白老照片。照片上面的短发女青年,赫然就是比关海平那张合照上成熟了几分的秦红英。
“我姥姥十五年前走的,活了九十多岁,没病没灾的,走得很安详。”冯系舟他爸说道,“姥姥临走前那几年倒是也在念叨她的老战友们来着,不过我那时候说,都是身上带伤的老人,有几个能像您这么长寿的?姥姥也就不再提了。要是知道您还在……哎!是我们这些子孙不孝顺,没能坚持帮老人家找一找。”
关海平看着那些旧物,嘴唇翕动,眼中渐渐泪光闪烁。
冯系舟他们准备的东西非常齐全,不但有老人家当年珍藏的旧物,还塞进去了秦红英的许多重要照片。关海平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秦红英穿绿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的结婚照,不住念叨着:“真好,真好啊……班长她也结婚了,还拿了生产标兵,班长还当过村支书……班长可真厉害……”
朦胧泪光中,她像是又看到了八十多年前,胜利前夜的战壕里,她们姐妹七个聚在一起,在炮火声中畅想着胜利以后的日子。
那时候的班长说,她的老家都是大平原,等到胜利了,她就要回去种地,到时候种出满仓的粮食,支援给竹省总是饿肚子的李一秀。大姐杨芷云也说,她回去要当扫盲班老师,到时候让和平年代的小姑娘们都早早上学,再也不做没文化早早嫁人的苦命人……
真好啊,她们当初的愿望,看起来都实现了。就如同当年她们分开时互相祝愿的那样,九州四海,尽是征途。
秦红英的消息只是第一个。十几天里,大姐杨芷云、炊事员朱红星、号手何昌玲……六个人的消息陆续传来,有的人和关海平一样留在了他们支援建设的地方,有的人则是在开放后陆续返城,或是读书进步或是回归家庭,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像秦红英一样幸福又长寿,可她们也都过上了自己所选择的生活。
最令人惊喜的是,当年合照上年龄最小的李一秀,现在居然还活着!
李一秀是竹省人,幼年被卖作童养媳,奋起反抗后参军入伍。经历了几年战争后满载荣誉归家,那户人家居然还是拿旧社会那套规矩拿捏她。李一秀是个暴脾气,直接拿刀把家里的家具砍了一遍,然后把这家人告到了上面。
那家人自然没好果子吃,可李一秀也不打算委屈自己在这个给了她无尽痛苦的地方待下去,她包袱一卷去了首都,后来的几十年里又随着开放浪潮来到了当时的海边小城谋求发展。如今已经是投资了十几家公益机构的女老板了。
李一秀得到了消息后,干脆包了架飞机,以百岁老人之身亲自来到了曲省,在红旗村跟阔别了八十多年的战友姐姐见上了面。
时清嘉的视频号这段时间也没闲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放出一段关于寻人进展的视频。在最新放出的这段视频中,两位百岁老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哭得老泪纵横。
一别再见,青葱少女已经是耄耋老人,可那段曾经同袍过的情谊却没有消失,它随着坎坷岁月越来越深,成了如今维系两人活着的最后的东西。
这段视频放出后,更是将#百岁女军人寻找战友#这个词条热度推到了一个新高度,无数人感动得落下泪来,也随之记住了主播小时这个ID。
半个多月后,寻人事件所有的亲身参与者都聚集在红旗村,陆杳拿着照相机,拍下了一张特殊的照片。
关海平和李一秀两名同样苍老的老太太身着军装坐在正中间,他们的子女站在身后,两边的五张座椅上,分别摆放了五张黑白照片。
关海平已经大限将至,李一秀据说也患上了绝症,这张照片上的场景注定不会再现了。可拿到照片的两位老人都是满脸笑容,像是看到了自己这辈子最珍贵的宝物。
亲爱的战友啊,无论你身在何方,我们都是同一条道路上的人。我们的魂魄终将归于一处,一起笑着看这世界繁花盛开,看海晏河清。
“等我走了,你就把这照片跟我的骨灰盒埋在一处。”关海平拉着陈定西再三嘱咐道,“就在我桂省老家那边的那块墓地,我给你看过的,别忘了啊!”
听到这话,一直待在旁边当背景板的村长许生发脸色有点挂不住了。
“关大姐,这大好的日子,咱不提这丧气的事。”许生发笑道,“而且现在也不是过去那时代了,也没有非得葬进祖坟的陋习。您在曲省奋斗了一辈子,就安家在这边不好吗?”
听到这话,时清嘉和陆杳都停下了动作,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联想到之前许生发听说关老太太寿数不长的失态表现,可见着前半句是场面话,后面半句才是他的真心话。
关海平在这里,红旗村就有精神支柱,政府会有各种补贴和政策倾斜,他的河安村哪怕不用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也能从中混到口汤喝。要是关海平去世了葬在这里,那就更好了,到时候修个“某某名人之墓”,再学现在江省的炮楼那样搞个红色旅游基地,以后就有了下金蛋的母鸡。
关海平脸色一沉,道:“什么叫陋习?小许你是在说我老太婆封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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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生发笑得勉强,连忙道:“我不是这意思……我就是觉得,你看韩老师的墓就在山上,你不想跟他葬在一处?你们夫妻分开了,这多不好。”
关海平激动得拍了两下轮椅,怒道:“你还说我陋习?我看你这才是封建陋习!我和韩柏是革命战友,是拥有同一志向亲密伙伴。我为曲省奋斗了一辈子,老了死了想要回家看看,老韩他要是活着,肯定也是支持我的。我们死了,尸体就是一捧骨灰,哪怕是洒在江海里,也不妨碍我们的心意!”
说到最后,她激动得咳了起来,这可吓坏了旁边的一群人,陈定西关安南几个人连忙倒水的倒水,拍背的拍背,同时其他人也都用谴责的目光望着许生发。
许生发也吓得站了起来,他紧张地道歉,可这会儿屋里的人都围着关海平转,没人有心情搭理他。他干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悻悻退出了房间。
040
许生发蹲在房檐下抽烟, 一根接着一根,白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懊恼又挣扎, 看起来分外阴鸷。
“我劝你最好别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许生发转过头, 就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站在他身后。
是刚才屋里那个摄影师,好像叫……是叫陆杳来着。
许生发见过他好几次,印象中是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斯文又有礼貌, 像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可现在,那人站在他身后,脸上不见了往常那种温和笑意, 眼神平静得让他这个社会上厮混多年的老江湖都有点怵。
他脸上挂起笑:“小陆你怎么出来了?别担心我,我刚才说了不合适的话, 出来避避风头, 一会儿要是还要拍什么你就叫我。”
陆杳静静地看着他,一双漆黑眼睛沉静得如同曲省风潮湖的湖水,让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许久之后, 他才说道:“我一直都习惯于怀着善意看待每个人,因为我觉得人无完人,凡事论迹不论心。可是,一旦某个人失去了这份迹……”
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
许生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得自己的所有龌龊心思都好像被摊平在这人面前一样。他恼羞成怒,张口就要说些什么, 却再次被对方堵住了话头。
“河安村一直以来发展都不错, 我理解你想帮你们村的人留住这份富足,可有的时候, 发展不是只有吸血一条路的。我劝你再等等,也许会有别的转机。”
许生发怔了怔,还想再问些什么,可陆杳已经转过身,重新推门进了屋。
他没关门,许生发看到他站回到摄像机后面,重新恢复了之前他见过的温润如玉的模样。他含笑透过镜头望着正在和谐交流的一群人,似乎是衷心地为面前温情的一幕感到快乐。
可经历了刚才那幕的许生发却再也不会觉得面前只是个斯文俊秀的普通人,他心头念头转了几转,还是把自己的那想法压了下去,重重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屋里担任一个合格的背景板来。
*
时清嘉的视频发出去第二十天,她那个之前联系过一次就失踪了的有钱朋友终于出现在了她面前。还带来了一个让时清嘉出乎意料但想一想也是意料之中的人。
网络热度爆炸以来,时清嘉和陆杳就又回到了红旗村村委会居住。这天早上,陆杳和往常一样出门打水洗漱,刚把水桶提上来,就看到院门口站了个人。
那身影格外高大,逆着光堵着院门口,让人恍惚间有种夸父把太阳给追下来了的错觉。
陆杳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身体,厉声喝道:“谁?!”
“请问时清嘉是住在这里吗?”那人问道。
其实从用词能听出来,他应该是尽量礼貌地在说话了。可奈何说话声音可能是天生的,这一声就跟在喊口号一样,并没有让陆杳感觉到多少善意。
可来客显然很没有自知之明,他这么问了一句,就觉得自己已经收到了主人的邀请,一低头就走了进来。
这下倒是没有逆光了,可来人却并没有比刚才亮白多少。他足有一米九高,且又高又黑又壮,哪怕穿着冬衣也能看出下面鼓囊囊的块头。像是一根钢柱一样笔直地站在那里,整个人透出一股肃杀的煞气来。
要是换个人站在这里,被这种壮汉闯进屋,估计得当场转头关门。可陆杳却并没有动,他身上那股刚刚睡醒的慵懒之意消失得干干净净,也神情冷凝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你是谁?”他问道。
“哦,我叫沈伏峰,是老时……时清嘉的朋友。”他摸了摸头说道。
男人留着一头极短的板寸,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皮肤虽然黑了点,可那张脸却是相当的年轻俊朗,他背着个巨大的登山包,摸头的动作倒是冲散了几分他身上的煞气。
陆杳微微眯起眼睛,说:“沈扶风?抱歉,我没听她提过这个名字,她还在休息,要不您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她醒了我告诉她?”
话音未落,陆杳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呼。
“老沈?!你怎么这么早就跑来了?”
时清嘉头发还有些蓬乱,她看着外面的人愣在了那里,可那人却没愣着,在看到时清嘉站出来的那一刻,他就猛地冲了过来,高壮的身材加上背后看起来相当沉重的登山包,就如同一头向蜂蜜冲锋的熊瞎子一样,扑过来就狠狠熊抱住了她。
时清嘉只感觉登山包背带上的金属环压得她脸生疼,时清嘉挣扎着,想从这个令人窒息的拥抱中脱出来,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男人仿佛压抑着哭腔的声音。
“老时啊……你他妈怎么就舍得离开这么久一点消息都不给我们的?我以为……我们还以为你经受不住打击也跟着走了!哪怕你不想在队里呆了,难道我们就不算是朋友了?!”
一米七多的时清嘉,在他的怀抱里看起来就像是赵小溪那个萝莉一样娇小,可就是这么个魁梧得跟山一样的壮汉,此刻却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好像是生怕别人看到他的失态一样。
时清嘉想要推开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最后还是轻轻落到他背上,她拍了几下,语气也随意起来:“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混得太差不想在你们面前丢人吗?你没看我稍微混得出了头就来找你们了!对了,你怎么来这么晚啊?这都二十多天了,说,是不是我要是红不起来你就不来了?”
男人总算是松开了她,一张黝黑的脸上带着满满的笑意。他说道:“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听到你召唤就赶快忙起来了,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他往旁边让开,然后这小院里的几个人才注意到因为沈伏峰存在感太强而被人忽略了的那个跟进来的人。
那是个中等身材的女人,留着齐耳短发,皮肤同样被紫外线晒成了深麦色,她笑盈盈看着时清嘉,眼中流淌着深深的喜悦,不等对方说话,女人就自发朝她伸开了两条手臂。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也来了!”
没等她说完,时清嘉已经像刚才的沈伏峰一样冲了过去,同样紧紧地拥抱住了她。
大概半个小时后,这三个人才从久别重逢的喜悦中稍微清醒了过来,他们在屋里围桌坐下,每个人面前还都放了一杯热茶。
从刚才到现在,陆杳都像个背景板一样被完全忽略了,他也没有主动跳出来彰显存在感,而是勤勤恳恳地帮几个人摆凳子倒茶,同时在心里默默梳理着这几个人的关系。
男人叫沈伏峰,女人叫杜晴,这两个人在四年前应该和时清嘉是一个队的。至于是什么队?沈伏峰是登山协会副会长,所以可能是登山协会?
不过陆杳觉得可能不是这样,倒不是怀疑时清嘉的身手,而是她的性格有些过于宽厚平和了,有时候还透露出那么点与世无争的意思,不像是以征服高山为最大爱好的人。
真正一看就是那种人的,是沈伏峰和杜晴这样的人,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生机勃勃,眼神和动作都透着股莽莽苍苍的野性。时清嘉坐在两人中间,就像是一缕清风,除了最开始流露出激动,到现在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好像是看着两人吵吵闹闹就十分满足。
他们很是感慨地聊着过去的事,聊着聊着话题忽然就来到了陆杳这个背景板上。
杜晴一双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陆杳,问道:“这是你新队友?看着文文弱弱的,不太像能跟上你效率的人啊。”
时清嘉看了陆杳一眼,貌似是有些犹豫,然后摇头:“不是队友。”
喀嚓。
陆杳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一时间只觉得脸上的笑都有点挂不住了。
只听时清嘉接着说道:“我现在都不做那个了,要什么队友。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吧,他人很好的,帮了我很多。”
如同春风化雪,刚才碎掉的东西也被融雪给重新补了起来,还比原来更滋润了几分。陆杳用更加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笑着又给她添了杯茶。
杜晴看着陆杳的目光很是暧昧,她揶揄道:“那你现在做直播也是需要队友的啊。我看过你自己拍的那些,跟人家拍的那两期比起来就是狗屎。你也知道自己审美多烂的,不考虑和人家长期合作下去?”
时清嘉犹豫着看了下陆杳,男人单手支着下颌,笑吟吟地望着她,时清嘉望着那张笑脸,渐渐读懂了陆杳的未言之意。
“不太合适吧。陆先生是一名摄影师,他有自己的事业,我总不能让人家放弃自己的事业来给我打工。”时清嘉笑着说,“像这次能偶尔合作一次已经很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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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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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的笑没了。他一言难尽地看着时清嘉,对方也非常自信地跟他对视着,一副“你看我棒不棒”的样子。
杜晴 “啧”了一声:“我不相信,你就不是做独行侠的人。想当初咱们在队里也能搞个‘审时度势’四人组出来,现在……嘶!”
她轻轻抽了口冷气,桌子下面,沈伏峰的登山靴一脚踢到了她小腿上,杜晴这才意识到自己见到老友得意忘形,不小心把不该提的话说了出来。
杜晴偷瞄时清嘉,她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已经把她说的那段往事给忘掉了。
可杜晴知道她是不可能忘的,连自己都不会忘记那段温馨又惨痛的回忆,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她又怎么可能忘掉?她甚至觉得,时清嘉这些年来不联系他们,就是怕再看到他们会让她想起那些事来。
时清嘉把茶杯放到了桌上,云淡风轻道:“你们一路过来,都累了吧?我给你们安排房间,休息一天,明天咱们去山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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