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
林墨轩的坦白, 被姐弟三人默契地隐瞒了下来。林弈和冷洛娴并不知晓兄妹几人的秘密,只是一双儿女终于能和睦相处,夫妻二人总归是乐见其成。
而对于林墨轩而言, 得到了母亲的关怀后又得到了妹妹的原谅, 这委实令他欣喜不已。而余下这段养伤的时光,更是难得的悠闲。
无需步步为营处处谋划,没有刀光剑影生死搏杀。每日里父母嘘寒问暖, 弟妹殷勤探望。闲来无事时, 或抚琴,或对弈, 或题字,或作画,煮一壶茶, 执一卷书, 端的是惬意逍遥。
只不过在旁人看来, 却并非如此。
“大哥养伤的时候还手不释卷,未免太过用功。”林墨言感慨道, “哥哥这般, 倒是衬的我们不求上进了。”
他从前便知晓兄长优秀,远非自己所能比拟。可如今越是和兄长熟悉,便越觉得……望尘莫及。
林墨轩正慢条斯理地喝粥, 闻言也只微微一笑。然而坐在上首的林弈听见小儿子这样说,下意识便出言教导:“既如此,你更应当同你哥哥学, 好生用功读书。”
再是知晓自己远不及兄长出色, 可听到父王这般说,林墨言心中还是难免生出几分委屈。小少年不自觉抿紧了唇, 眼中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不见。
林墨轩见弟弟这般,心中无声一叹,放下羹匙笑道:“墨言原也很用功,父王不必太严厉了。”父王是惯于做严父的,但在他看来墨言本就十分刻苦自律,父王实在没有必要这般严苛。
唯恐自家父王还要继续训话,林墨轩索性主动移开话题:“说起读书,我倒想起一事要请母妃帮忙。记得母妃有一本《九重算经》,不知可否借儿子一观?”
长子难得开口向她要些什么,又是做读书这等正事,冷洛娴自然是无有不应。她吩咐了侍女去取书,又向林墨轩问道:“墨轩可是喜欢算学?”若是儿子喜欢,日后不妨教人多多留意这一类书籍。
“倒也称不上是特别喜欢。”林墨轩微微一笑,“我不怎么挑这些。”
不拘天文地理经史数算,亦或兵法经略农耕水利,甚至酒茶花鸟,他皆有所涉猎。他什么书都看,什么技艺都学。
只是这次的书,倒不是为他自己借的。
“是沐殒托我寻书。”林墨轩向冷洛娴解释道,“我记得母妃有这书,便想着替他抄一本。”
如他和沐殒这般皇室出身,无论曾经如何落魄,一旦得势总是要捡起从前那些讲究来。只是于他二人而言,可以不讲究华服美食,可以不讲究精舍骏马,唯独不可不读书。
寻常书籍花些银两便能买到,藏书古籍却非得是有权有势有底蕴的人家才能拥有——九宫楼这地方,各色武功秘籍自然是收集的十分全面,但要看些旁的书籍,却还得他们自己去寻。
从前他和沐殒要去寻一本古书,可谓耗时耗力煞费苦心。但如今么……他父母皆是皇族,有权、有势、有底蕴。
上一次沐殒来陵国时,听说他在家里能随意取书翻阅,当即就塞给他一张书单,说是用这些抵了自己替他执掌九宫楼的酬劳。抵酬劳云云自然只是玩笑话,他二人多年好友,沐殒请他帮忙,他自然会尽心竭力。
*
刚刚用罢朝食,前去取书的荷衣便去而复返:“殿下恕罪,奴婢未能寻到大公子所说的书籍。”
“那本书是母妃的陪嫁。”林墨轩倒是有些意外,“应当不会遗失才是。”
“陪嫁?”冷洛娴微微一怔,“这半年来我只查看了田产商铺,倒是还未来得及查点放在库房里的嫁妆,也难怪荷衣不知晓。”
当年她走的匆忙,偌大一笔陪嫁便丢在了王府。后来她重新做回静渊王妃,见自己的嫁妆都是由林弈亲自收管,便也没有急着清点——林弈的人品,她还是信得过的。
田产商铺这些产业难免会有盈有亏,她自然会优先打理,至于放在库房的那些死物,横竖早一日迟一日去查点也没有什么分别,便被她一直拖到了今日。而荷衣毕竟是她回归故国之后才收下的侍女,从前也不曾见过她的陪嫁单子,自然不知道她嫁妆几何。
只不过,儿子为什么会知晓?
心中讶异,冷洛娴便也问了出来:“墨轩怎么知道我陪嫁中有那本《九重算经》?”
“父王曾带我清点过母妃的嫁妆,我那时见过。”林墨轩简单解释道。
林弈闻言却是一怔:“你那会儿才多大?怎么会记得?”
儿子说的这件事,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会儿王妃带着嫡女离开,嫁妆却没能带走。他自己不会动用,也不能允许旁人沾手,只盘算着全部都留给他们唯一的儿子。只是那时候墨轩太小了,他也不可能把这么大一笔财产都交给一个两岁小儿,只有自己先替儿子保管着,等儿子长大娶亲之后再接手。
但既然是暂代保管,总要让儿子心中有数。因此,他在墨轩进学后不久就把王妃的嫁妆单子交给了儿子,也带着儿子将诸多产业一一过目。虽说儿子尚且年幼,未必能懂得他这一番苦心,但他这个做父王的总得尽了责任。
只是他没想到……儿子那会儿不过是四五岁的年纪,居然当真还记得。
少年闻言,只是轻轻一笑:“儿子记事早,记性也还不错。”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勾起了旁人的好奇。林莫怜当即追问道:“有多不错?”
林墨轩微微垂下眼:“过目不忘,过耳能诵。”
“哇哦!”姐弟三人同时惊叹。
林弈和冷洛娴虽未出声,眼中却也满是意外。尤其是林弈,他素来知晓儿子天资聪颖,但他从来不知,儿子竟能聪慧到这般地步!
是了,从前他甚少回京,同儿子相处不多,如何能得知?至于为什么没有旁人告知他——恐怕,是他儿子在藏拙。
墨轩是在皇宫里长大,是被中宫抚养长大,是和太子一道长大。他儿子再聪明毕竟也只是亲王之子,难道还敢胜过当朝储君?他只是心疼,心疼他儿子小小年纪无人教导,竟也摸索出了宫中的生存之道。他怎么……他当年怎么就能忍心把两岁的儿子送进皇宫呢?
林弈的满心愧疚,林墨轩自然不得而知。少年只抿着唇浅浅一笑,便期待地抬眼看向冷洛娴。
想要书。
冷洛娴哪里受的住儿子这样的眼神,当即道:“我今日无事,正好去查点库房,墨轩随我一同来罢。”
少年顿时弯了眉眼:“是。”
“你们呢?可要一起?”冷洛娴随口问道。
“今日旬休,我陪你们。”林弈想也不想便回答。
“我也要看母亲的嫁妆。”林莫怜是真的好奇,母亲嫁妆丰厚她早有所耳闻,难得今日有机会见识一二,“莫愁也去罢。”
“我听姐姐的。”林莫愁抿着唇笑。从前她协同生母管家,当然也见识过府上库房,只是嫡母的嫁妆是被父王亲自收拢,她自是无缘得见。若是寻常,她哪里敢动问嫡母的嫁妆,但今日既然嫡姐邀请了……她跟着去看一看,应当也无妨?
林墨言倒是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哥哥姐姐都去做同一件事,他也不愿意被落下:“我也想去。”
冷洛娴哭笑不得。
她当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只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些,当下道:“那便都去看看罢。”
*
清点库房其实并没有什么乐趣。
冷洛娴是打理自己的产业,自然不会觉得枯燥乏味;林弈因为陪着王妃,再繁琐的事务也不觉得无趣;而林墨轩跟在父母身边便已是心满意足,更遑论冷洛娴清点出书籍便塞给他,左一本古籍右一本典藏只教少年满心雀跃,面上愈发神采飞扬。
只是余下的姐弟三人,却是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百无聊赖——一国公主固然嫁妆丰厚,但是王府的郡主世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林莫愁左右看看,拉着林莫怜悄声道:“其实,那边的那间库房我也没有进去看过。”
“不是说,只有母亲的嫁妆是父王亲自掌管么?”林莫怜怔了怔。
“我原也以为那里放的是母妃的陪嫁,但既然母妃没有开那间库房门,想来父王还有旁的秘密。”林莫愁跃跃欲试,“姐姐想不想去看看?”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林莫怜口中这样说,面上却也十分意动。
林墨言在旁边听着,却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这种出格的事情,两位姐姐做了倒是没什么,但他若是参与了,被罚是免不了的——不过如果姐姐们开了库房门,他跟着进去看看,应当也还不打紧。
父王的秘密,他也好奇啊!
林弈和冷洛娴正专心致志地查点,没能听见这边姐妹俩的窃窃私语,但是惯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九宫楼主倒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只不过……少年垂眸看着手上的书籍,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对不起了父王,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在林家兄弟的暗中期待下,林家姐妹这边计议已定,悄悄叫了掌管钥匙的侍女过来。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而开。
瓷偶
库房门锁应声而开, 林莫怜回头看了看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父母,拽着林莫愁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林墨言悄无声息地跟在两个姐姐身后,一起进了库房。
“看起来,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林墨言打量着架子上的箱笼, 有些失望地叹气。
“你还没看呢,怎么就知道了?”林莫愁一面小声打趣着弟弟,一面打量着库房中的陈列。顿时, 一个雕花精致的箱子入了她的眼。
“这里面的东西想来不寻常。”林莫怜同样一眼看中了这个漂亮的箱子。姐妹两个相视一笑, 一同上前打开了箱盖。
“哇哦!”珠光宝气入眼,姐弟三人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叹。
都是金枝玉叶凤子龙孙, 寻常的金器玉器于他们而言司空见惯,称不上有什么稀奇。但是这一箱……
“这做工着实精细。”林莫怜叹道,“真难为怎么做得出来。”
她手中拿着一本巴掌大小的书册, 只是这书册竟全是用薄如蝉翼的金箔做纸。细细翻看去, 上面还用蝇头小楷刺了一整册《千字文》。
“我今日才觉出自己见识浅薄。”林莫愁拿着一个小算盘叹息, “咱们家,当真是富贵极矣。”
那算盘同样是巴掌大小, 黑玉做框架, 珍珠做算珠。算盘并不大,选用的珍珠虽然各个晶莹圆润,却也只是寻常大小, 称不上多么稀奇。但细看去,这许多珍珠竟然各个都是一般模样,挑不出半分不同, 这份别无二致可实在难得。
“所以, 这些是做什么的?”林墨言拿着一支玉笔,好奇问道。
“抓周。”
早在姐弟三人惊叹出声之时, 林弈和冷洛娴便已经注意到了这一边,更遑论早早就发觉妹妹们密谋的林墨轩。抱着书卷的少年饶有兴致地走过来,随手抓起一把金玉摆件:“嗯,这是我抓周的时候用的。”
“哥哥你都记得?”林莫愁好奇道。
“当然。”林墨轩随口回答,“我说了,我记事很早。”
不远处,林弈和冷洛娴惊骇地对视了一眼,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他们以为儿子年幼不知事,就不会记得他们曾经的残忍无情。可是……如果周岁时候的事情他们儿子都还记得,那么她离开王府丢下儿子时的情形,那么他不顾儿子哭闹把人送进宫时的情形,墨轩是不是都还记得?
林墨轩对于父母的忧虑却是一无所知。库房中,兄妹几人仍在热络地讨论着面前这一箱顽器。
“父王不是一向讲究‘君子不役于物’,崇尚天然雅趣么?”林墨言道,“他怎么会打了这么一箱子金器玉器,还仅仅是用来给哥哥抓周?”
“用这样的物件抓周,未免太过张扬。”林莫怜感叹道,“我还以为母亲做不出这样出格的事情。”
“那是你们不了解。我当年的抓周宴,可谓声势浩大。”林墨轩感叹一声,手指松开任由各色物件滑入箱中,“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罢。”
随着金玉碰撞出的声响,少年的声音轻得仿佛是一声叹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世间的道理,从来是都是物极必反,盛极而衰。”
“哥哥。”林莫愁下意识唤了一声。
“抱歉,我失言了。”林墨轩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其他的箱笼上,“其他这些里面放的是什么?”
见林墨轩不愿多谈,林莫愁便也配合地转开话题:“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呢!”她说着便随手打开了身边的箱子,“这是……”
“白蜡杆啊,原来是放在这里了。”林墨轩一挑眉,颇有兴致地拿起一杆枪,“这些是我一岁多的时候,父王为了日后教我学枪预备的。”
箱子里的白蜡杆长短不一,大约是为了适应使用者身高变化而准备的。林莫愁看着箱子里的长长短短的枪杆,一时默然无言。
白蜡杆洁白如玉,坚而不硬柔而不折,是做枪杆的最好材料。只是这样好的材料,难得却也十分难得。所以,无论是她还是墨言,他们跟随父王学枪的时候用的都是寻常兵器。
她看着兄长打开一个又一个箱笼,里面装的都是父王和母妃从前为哥哥准备的物品。顽器用具,习文学武,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无论是备受父王宠爱的她,还是自幼被立为世子的墨言,父王都不曾为他们准备过这些。
是啊,大哥是嫡长子。她直到今日才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回想起大半年前兄长刚刚回府之时,她自以为自己温柔体贴,主动示好接纳了兄长。如今想来,她是何其可笑,何其自负,何其居高临下,何其自以为是。
大哥是嫡长子,他本是这王府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本就拥有这里的一切。她又有什么资格,敢在兄长面前说“接纳”二字?
只这一间库房,便足以看出父王曾经对哥哥是如何宠爱有加,又是如何寄予厚望。或许,当年,哥哥才是父王最期待的孩子。
只是后来……
林莫愁看着前方的兄弟二人谈笑风生,兄长兴致盎然地同幼弟分说着每一件物品的来历,可她却觉得……何其悲哀。
她下意识偏过头,看向同样落后一步的姐姐。林莫怜回望向妹妹,眼底是一模一样的悲凉。
从未见过哥哥有这番谈兴,或许是这些旧物勾起了过去美好的回忆,他才会难得有这般兴致。可是看着这样意气风发的长兄,她却忍不住想起……夏宁城外,那个近乎疯魔的九宫楼主。
他流落江湖,无依无靠,衣食不继,性命难保,可偏偏……他记得从前。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还有父王和母亲对他近乎溺爱的偏宠。
难怪他对于父母那般执着,难怪他把自己折磨成这般病态而扭曲的模样。或许对于兄长而言,早早记事并不是幸运,而是一种极致的残忍。
“那么,这个是什么?”林墨言轻快的声音响起,“欸,这个……是我么?”
“嗯?”林墨轩应声回头,却在看清的一瞬间怔在原地。
那是一组分外精致的瓷器摆件,组合在一起恰是一幅中秋宴饮图。桌椅陈列细致精妙,人物眉眼逼真传神,一望便可知乃是出自名家之手。
只是这库房之中,名家所做也太多,实在称不上什么稀奇。而能教林墨言惊叹的原因只是——这是王府的中秋宴饮图。
“姐姐,你们快来看。”林墨言回头招呼两位姐姐,“这个是姐姐,这个是大姐姐,这个是哥哥,还有父王和母妃。”
林莫怜闻言走上前来,拿起一个瓷偶在手中细看,顿时赞叹不已:“好精巧的手艺!这看起来,应当是十年前的时候罢。”
她拿在手中的瓷偶是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和十年前的自己当真有七八分相似。再看旁的,小一些的女孩子颇有几分莫愁的神韵,更小一些的幼童活脱脱是墨言的模样。
“那么,这个是哥哥罢。”林莫愁笑着把那个七八岁男孩子模样的瓷偶塞给一旁沉默不语的林墨轩,“当真很精巧呢。”
没有人提起,十年前的时候冷洛娴和林莫怜正在霆国,这个王府宴饮图其实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幻想。
林墨轩僵硬地接过妹妹塞给他的瓷偶,却只觉得不寒而栗,他几乎用尽全部心力才控制住手指不再颤抖。
他记得这组瓷器。
这是他七岁那年在静瓷轩订做的,是他准备送给父王的寿礼。当年送去静瓷轩的图像,一笔一画一人一景都是他亲手所做。那是他所期待的中秋团圆,那是他循着记忆推测而描绘出的母妃和阿莲。
他是那么期待地把画作送去静瓷轩,他是那么欣喜地把成品拿到父王的书房门前,之后——
“本王宁可没有你这个儿子。”
一声脆响。
可惜,一地精致。
“哥哥!”
妹妹惊慌的喊声把他从过往的记忆中拉扯出来,林墨轩垂着眼,平静地看着手中被攥成碎片的瓷偶。
——同当年一样,破碎得无法修复了。
许是父王又去静瓷轩重新订做了一份,当年碎了一地的瓷偶才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可是,那不再是他小心翼翼捧回府中的瓷偶了。
是这段时日太过舒心,让他失去了应有的警惕,让他忘了——被父母所抛弃,是何等痛彻心扉。他习惯了父母的关怀,习惯了弟妹的亲近,倘若日后失去这一切,他是否还能平静地接受?
再沉溺于此,他会万劫不复。
人能与之,必能取之。既然无法承受失去,不如——他亲手放弃。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只有他的瓷偶碎掉,只有他不存在于这场中秋夜宴,只有他不属于王府。
这样,就很好。
林墨轩手指一松,捏碎的瓷片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掌心处被划破的伤口鲜血迸流,他却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安静地挪了一下手臂,防止鲜血污了藏书。
“墨轩!”
敏锐
林弈看着长子义无反顾地捏碎了手中的瓷偶, 顿时面色一白。
那一组瓷偶……是儿子走后,他去静瓷轩重新订做的。
那时他听闻长子纵马伤人草菅人命,顿时怒火中烧, 以致于一时失言。而等他再出门时, 儿子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只余满地破碎的瓷片。
他几番寻找长子的行踪,最后却只查到儿子被山匪所劫, 待他亲自率兵剿灭了那群山匪后却仍然不见墨轩的踪迹, 唯有查抄出来的曾经戴在儿子身上的饰物,证明了他的长子确实曾流落于此。
刑部对余下的匪众几番拷问, 只是那些山匪杀人太多,谁也说不清墨轩究竟是死了还是逃了出去——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大约是死了罢。
悲痛万分之下, 他方才想起儿子离开那一日的满地碎瓷。
瓷片的来源并不难查, 他很快便问出了静瓷轩, 问出了长子曾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在他的寿宴之前完成——那是儿子为他准备的贺寿礼。
他看到了墨轩亲笔所做的一幅幅图画,他看到了儿子心心念念所期盼的团圆。墨轩那时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期待把那一组瓷偶捧到了他的书房外, 却——听到了他那样一句话。
他让静瓷轩重新做了一组瓷偶。
瓷偶很快便烧制好送到了王府, 按照墨轩原本的想法摆在了他的书房中。只是他每每看到那一组精致漂亮的瓷偶,都不由得想起长子离家之前,书房外的那一片脆响。
于是, 他将这迟来的寿礼收进库房中,连并那些原本给长子准备的物件收拢到一处,不许旁人动用。从此, 库房落锁, 这里面的一切珍宝就此不见天日。
直到今日。
他看到小儿子打开了匣子,他看到女儿们无知无觉地把玩瓷偶, 他也看到了——长子瞬间苍白的面容。
连他看到这组瓷偶都会想起从前种种,墨轩又怎么会毫无触动。他曾经对长子那般残忍,却在儿子离开家之后把旧物小心珍藏,这般作态……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生虚伪。
墨轩当然会怨恨他罢!做他的儿子,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所以,他不怪长子故意捏碎了瓷偶,但是他无法不在意——碎裂的瓷片,划伤了儿子的手。
以九宫楼主的内力深厚,如何会被几片碎瓷轻而易举地划出伤口?除非——他儿子,是故意为之。他可以理解长子怨他恨他,可是这孩子怎么偏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惩罚他!
“墨轩!”
冷洛娴三两步冲上前去,试探地想要捧起儿子受伤的手。然而少年却后退一步,似无意又似故意地躲了开去。
“母妃。”林墨轩从容不迫地俯身行礼,“儿子需要处理一下伤口,请恕墨轩先行告退。”
鲜血顺着少年的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他却浑然不在意。说是处理伤口,但却更像是他要寻个理由离去。
“你去罢。”冷洛娴也看出了儿子突如其来的冷淡。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林墨轩一眼,回首望向林弈。
林弈面上愈发显出几分难堪。
林墨轩却没有顾及父母的眉眼官司。他左手抱着书,再度欠身致意,随后便消失在父母弟妹的眼中。
姐弟三人面面相觑。
冷洛娴面色不虞,顾不得还未清点完的嫁妆,只向林弈道:“我们回房说话。”
林弈无声颔首。
夫妻二人相携而去,林家姐妹对视一眼,只得各自招呼侍女帮忙收拾——她们姐妹毕竟还兼着管家的责任,眼下也只有她们能负责收拾这场面。
眼看下人们来来往往各司其职,林莫愁拽了拽林莫怜的衣袖,重新提起方才的事情:“哥哥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他又是为什么犯病。”林莫怜没好气道,“跑的倒是快。”
“姐姐!”林莫怜无可奈何地唤了一声,“你们不是和好了么?”
“我原谅他不代表我认为他正常。”林莫怜冷笑,“早说过他这个人病态,偏你们都不信。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把自己逼迫到崩溃的地步。”
“那么……”林莫愁话语未竟,只是抬眼看向林莫怜。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交换了意见。林莫怜微微颔首:“他好歹是我哥哥,再不管他,我怕他把自己逼疯。”
“姐姐你明明是关心哥哥,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林莫愁颇为无奈,指了指一旁完全不知究竟的林墨言,“要不要带上墨言一起过去。”
“先不急,万一我失败了,再让墨言去探探口风。”林莫怜看了妹妹一眼,“你呢,自己可以?”
“十拿九稳。”林莫愁点了点头,“我还算有经验。”
林墨言:“……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林莫怜:“……”她瞟了一眼一无所知的弟弟,无奈叹息道:“咱们的弟弟,为什么会这么蠢?”
“咱们的哥哥,比咱们的弟弟还蠢。”林莫愁也是深深叹息,“我觉得这是父王的责任。”
林墨言:“……”这话是可以说的吗?
*
林莫怜眼看着下人们收拾了箱笼锁好库房,这才与妹妹分别。她略想了一想,也不再另寻时机,径自往林墨轩的院中去。
“难怪墨言说哥哥用功呢!”林莫怜看了一眼林墨轩裹着白练的右手,又看了看桌案上的笔墨,“我们可是做不来伤着手抄书的事情。妹妹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林墨轩只是一笑,也不计较妹妹的阴阳怪气:“阿莲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林莫怜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在桌案上寻找,果不其然找到了一个药瓶。她伸手拿起来打开看了看,却没有嗅到花吹雪那独特的药香。
“冰焱。”林莫怜放下药瓶,“父王给了你那么多花吹雪,怎么不用?”
“毕竟伤的是手。”林墨轩神色恬淡,温声解释道,“用冰焱好的快些。”
“哥哥当真在乎这个么?”林莫怜却是冷笑一声,“哥哥若是在乎,根本不会伤了手。”
林墨轩垂下眼。
“所以,那一组瓷偶究竟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要让你用这种方式毁掉它?”
“没有。”
“没有?”林莫怜挑了挑眉,“你答应过要坦诚的。”
“我答应的是坦诚回答你的‘一个’问题。”林墨轩抬了抬眼,“我记心很好。”
“你不肯说也没有关系。”林莫怜轻笑了一声,“我可以猜。”
林墨轩抬了抬手,做出一个愿闻其详的姿态。
“瓷偶是我们十年前的模样,想来这一组瓷器应当是十年前订做的。”林莫怜徐徐道,“按照时间来看,订做瓷偶的人可能是父王也可能是哥哥。不过瓷偶的主题是中秋团聚……时间过去了那么久,父王应该很清楚母亲不会再来陵国,所以,我认为订做瓷偶的人是哥哥才对。”
“然后呢?”
“要定做瓷偶,首先需要画影描形。就算哥哥过目不忘,但是要绘制出每个人的形象甚至还要推测出我和母亲多年后的长相,这其中花费的心思可不少。”林莫怜抬眼注视着林墨轩,“如果哥哥只是为了思念母亲,画一幅母亲的图像也足够了。所以,哥哥费尽心思描绘出中秋宴饮图就是为了送给父王,好让父王想办法请母亲回府,对么?”
“有道理。”
“不过,如果是仅仅这般,父王和哥哥看到这组瓷偶之后不会是现在这般态度。这之后,还有其他故事。”林莫怜意味深长地看着兄长,“十年前,刚好是哥哥离家出走的时候。哥哥的离开和这组瓷偶有关罢。”
林墨轩低笑了一声。
“在夏宁城外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阿莲,你真的很敏锐。”少年喟叹一声,“如果,你不是总用这份敏锐来戳穿我的话,我会更高兴的。”
“我们的关系其实也没有那么亲近,戳穿你的虚张声势对我来说是一种乐趣。”林莫怜无动于衷,“让我猜猜看,哥哥会选择捏碎瓷偶,是因为这一组瓷偶曾经在哥哥面前碎过罢。是父王摔的么……不,这样主题的瓷偶,无论父王如何生气也不会让它碎掉。所以,是因为父王的缘故,哥哥失手摔了它们。”
“之后呢?”
“之后是莫愁的任务。”林莫怜倒也坦诚,“从有限的线索中推测到这一步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我毕竟没有办法回到十年前,当然不会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莫愁会从父王那里问出来的。”
少女眨眨眼:“或者,你愿意直接告诉我,也省了我和莫愁的麻烦。”
“我是不会说的。”林墨轩不为所动。
少年垂下眼,轻轻浅浅地一笑:“阿莲,我知道你和莫愁是好意,但是……这是我和父王母妃的事情,你们没有办法插手。”
“所以,这其中还有母亲的缘故。”林莫怜若有所思,“十年前的事情,应当和母亲没有什么关系才对。如此说来,十年前的事情其实关系到你对父王和母亲的心结。”
——“陵国和你之间,父王选择了你。你猜霆国和你之间,母妃会怎么选择?”
——“我想让你分担责任,我想让你也感受到被父母抛弃的滋味。”
那一组瓷偶里,他捏碎的是属于他的那个瓷偶。
林莫怜霍然起身:“你害怕被抛弃!你害怕再一次被父母抛弃!所以——你就要自己选择放弃?”
尊卑
“你害怕被抛弃!你害怕再一次被父母抛弃!所以——你就要自己选择放弃?”
林墨轩瞳孔一缩。
少年面上有着一瞬间的错愕与苍白, 落在林莫怜眼中却是无声的肯定。少女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喃喃道:“我居然……真的猜对了。”
“林墨轩,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第一次这样直呼其名。
“嫉妒我的不是你么?想和我争宠的不是你么?现在, 你终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来自父母的关心, 你却说不要了——那过去,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抱歉。”
“你说抱歉?”林莫怜自嘲地一笑,“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 我对你的怜悯、我对你的同情、我对你的原谅, 这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林墨轩无言以对。
“你现在也不想要这些了,对么?你连父母的宠爱都能放弃, 那么我们所谓的手足之情,于你而言更是困扰。”林莫怜站起身,冷声道, “既然你选择了放弃, 那么——我收回我的关心。”
华服少女把帘子一摔, 头也不回地离去。
林墨轩没有去追。
他沉默了片刻,重新铺纸研磨提笔, 然而手指却颤抖着始终落不成一字。少年索性搁下笔, 抬手捂住了眼。
阿莲说的一字不错,是他担心自己承受不住失去,所以他选择了自己先放弃。可是, 当阿莲真的甩袖离开,他还是……心如刀绞。
这样,也好。
早一点了断, 早一点放弃, 早一点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这样,对谁都好。
少年抽出手帕, 拭去了满面泪痕,起身往正院走去。
“我求见父王母妃,劳烦替我通报。”
*
正院中,林弈向冷洛娴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无一隐瞒。
“都是我的错,若非我一时失言,墨轩也不会……”
“也不能全然责怪于你。”冷洛娴低声道,“口不择言固然不是件好事,但也是人之常情。能让墨轩误会至此……到底还是因为我。”
是她先丢下了儿子不管,所以林弈只一时失言便教儿子误以为他的父母都不要他,这才会义无反顾离家而去。
“他当然会怨我,他理当要怨我。”冷洛娴容色苍白,“若非是我,他何至于孤身在外流落十年,他怎么会吃了那么多苦。”而她……明明是她让儿子受尽了委屈在先,她却还理所当然地责怪儿子覆灭了自己的母国。
“我们要怎么做?”林弈低声问,“我原以为墨轩……他放下了。他会扯着我的衣袖说做我的儿子很开心,他会和我撒娇耍赖说不想去龙翼司,他会请我帮忙做戏让我配合……我以为,他没有怨我。”
他知道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对于长子而言尤是如此,可是他看着儿子从最初的恭谨日渐与他亲近,他以为父子之间已经没有了隔阂。
可怎么会……
只一个瓷偶,便让之前的一切付诸东流。
“你……说的没错,恐怕是我们想错了什么。”冷洛娴却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我儿子理应怨我,但是他从来没有怨恨过我。”
他任凭她折辱,任凭她百般驱策,却始终毫无怨言。
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只因为一个瓷偶就勾起了心中的怨怼?
“一定是有什么我们忽略了的地方。”冷洛娴喃喃道。
正此时,荷衣进来禀报:“殿下,王爷,大公子求见。”
二人隐隐察觉有些不妙。
*
少年人进到房中掀衣而跪,双手交而覆地,以额覆手,长拜不起。
林弈和冷洛娴对视一眼,眼底都是一片惊骇之色。儿子突然求见,又无缘无故行了大礼,两人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墨轩。”林弈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什么事……你起来再说。”
林墨轩直起身,却依然长跪于地,垂眸道:“儿子有一事,想求父王和母妃成全。”
“……你只管说。”冷洛娴道。
“儿子明白,父王和母妃对儿子都是一片殷殷爱护之意,儿子铭感五内,万死难报。”林墨轩垂首注视着地面,一字一句道,“但,请到此为止。”
“……什么?”冷洛娴心神大震,什么叫……到此为止?
林墨轩抬起眼看她:“请您,不必再关心我。无论您要儿子斟酒布菜还是奉茶端水,儿子都甘愿去做,绝无怨言。但,请您收回您对儿子的怜惜之情。”
少年人神色平静一如往日,但口中所言却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夫妻两人心中一阵恐慌。
“你在怨我们。”林弈低声道。
林墨轩怔了怔。
怨么?当然……他是怨过的。倘若他真的殊无怨怼之意,他就不会对阿莲那么残忍。
“是墨轩不孝。”少年再拜顿首,“儿子确曾……心怀怨望。儿子知罪,甘愿领责。”
林墨轩顿了顿,却又道:“但儿子今日所求,与此无关。”
“那是为什么?”长公主挺直了脊背,居高临下地问。
“儿子……害怕。”
少年伏低了身体,轻声道:“倘若儿子习惯了您的宠爱之后,您再收回您的关心,儿子会承受不住。因此,请您……不要给儿子任何希望。”
夫妻二人霎时失声。
少年的姿态极尽卑微,但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如刀,直绞的他二人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儿子怎么会这样想?
儿子当然会这样想。
是他们先给了儿子万千宠爱,却又在一夜之间悉数收回。可偏偏,他们的孩子记得这一切。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儿子面对他们的关心时感受到的并不是喜悦,而是……极深的恐惧。
这时候,他们倒是宁可儿子怨恨他们,哪怕是怨恨,总也好过……惧怕。
听着上首久久无人开口,林墨轩不由得心下惴惴。他知道自己的做法很过分,他料想过父王母妃会很生气,他以为父母会像阿莲一样怒斥于他。
可是没有。
眼下这般出乎意料的安静,反而令人觉得可怕。
“是墨轩忤逆不孝。”静默了片刻,林墨轩再次深拜于地,“是墨轩不识抬举。请您……不要太过生气,无论是什么惩罚,儿子都情愿领受。”
“……你先下去罢。”林弈终于道。
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是错的。他需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
“是。”
少年再次叩首于地,方敢起身退出正房。
*
“哥哥。”
林莫愁站在路边,拦住了从正院出来的林墨轩。
“方才姐姐来过我这里。”少女慢慢说道,“姐姐都同我说了。”
“阿莲……她还在生气么?”
“姐姐气得很。”林莫愁抬了抬眼,“哥哥这次打算怎么赔罪呢?”
林墨轩的眼睫微微一颤。
“本来姐姐是很生气的,不过听说哥哥来了正院之后,姐姐就转为担心了。”林莫愁道,“哥哥,你该不会……直接同父王和母妃说了罢。”
“……父王母妃似乎很生气,劳烦妹妹去劝慰一二。”
林墨轩抬手行了一礼,越过林莫愁便要离开。
“哥哥。”少女无奈的叹息声自背后传来,“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或许不是愤怒,而是难过。”
林墨轩蓦然驻足。
“如果我说,日后不许哥哥再关心我……哥哥,你现在是什么感受?”
绝望刹那间涌上心头,压迫得他近乎窒息。
“我知道我与常人有异。”林墨轩低声开口,“我只能根据他人的言行做判断。方才,阿莲……”
“姐姐生气明明是因为……算了,我们一次只解决一件事。”林莫愁再次叹息,“我知道哥哥的所思所想与常人不同,但其实并非无迹可寻。旁人说哥哥喜怒无常,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
“但是,我能理解哥哥的想法,这足以说明哥哥你与旁人的差别并没有那么大。”林莫愁走到林墨轩的身边,“至少在这件事上,父王和母妃的感受与哥哥方才的体会是一样的。”
其实,应当不会完全一致。不过她觉得,以她哥哥那只考虑利害得失而全然无视自己情绪的思考方式,多半很难理解这其中的差别。
林墨轩抿了抿唇。
他沉默半晌,最后仍道:“即便如此……也该当断则断。”
“什么?”
“父王母妃即使难过,也只是一时之痛。”少年神色淡漠,“而我……我必须及时了断。”
林墨轩攥紧了袖中的锦囊:“我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他给予、交换、抢掠,唯独不愿索求。无法掌控的因素令他十分不安,而日渐习惯于依赖这些不可控的关爱更让他心生恐惧。
所以,他必须在自己还拥有掌控能力的时候,把一切不安定的因素摒除。
“以往父王说哥哥……心志坚定。”林莫愁复杂地看向兄长,“今日,我信了。”
她试图另辟蹊径直击兄长的弱点,孰知竟是全然无用。要解决这件事,非得打开兄长的心结不可。
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桩事上,无论是她还是姐姐,都无计可施。
来客
父王说他心志坚定么?
莫愁惯来言语含蓄委婉, 可是即便妹妹不曾明言,他也想得到父王会怎样评价他。
固执、倔强、一意孤行。
其实父王也不曾说错,他自幼就是这样的性格。可也不仅仅是他, 明明他的父王母妃都是一般无二的……心性坚定。
他是父王母妃的儿子, 会养出和父王母妃一样的性子本就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情。
“大公子。”云卧近到案前,低声禀道,“王爷和王妃出府了。”
“可知是去了哪里?”
“王爷同王妃要去别院小住些时日。”云卧回道, “这阵子府中的一应事务, 都交由两位郡主料理。”
林墨轩蓦然一笑。
看,这不是一模一样么?如果无法面对, 就干脆选择逃避。当年他在九宫楼里一躲就是十年,却不知他的父王母妃打算躲到几时?
原本,他也想过去九宫楼住些时日, 但是既然父王母妃先行一步, 他总不能扔下弟妹们自己出去躲清净。其实这样也好, 他毕竟内伤未愈,易静不易动。
……父王和母妃, 其实是推测出了这一点罢。
“我知道了。”林墨轩垂下眼, 继续提笔抄书,“你先下去罢。”
他这样做,是要断绝父母对他的一切疼宠。可偏偏……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父王母妃还是在为他做考虑。
……他不能贪恋于此。
*
待用罢餐饭,林墨轩在自己的院落中略略活动了一下筋骨,仍旧是回到案前提笔抄书。沐殒那边心心念念等着书看, 他情知好友心中焦急, 自然不会拖延。
——横竖他眼下也并无什么要紧事可做。
然而正在此时,门房的人急匆匆进来禀报:“大公子, 太子殿下来府上拜见王爷。”
“大公子,安乐侯到府上拜见王妃。”
“大公子,门外有人自称是九宫楼沐殒,有要事想见您。”
消息接二连三地报到眼前,让林墨轩都愣怔了一瞬:“这几个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
“我等已经将人迎进府中了。”门房的人低头禀道,“请大公子前去主持大局。”
“我知晓了。”林墨轩再不敢耽搁,放下笔急匆匆起身。
眼下的情形也实在容不得他耽搁。沐殒倒还罢了——他虽是前陵沐氏的后人,到底旁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要紧的是安乐侯,那位前霆太子、他的表兄。
前霆的太子、大陵的太子,就算两人都不是难相与的性格,但这二人同处一室毕竟免不了尴尬。
“去请两位郡主来。”林墨轩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道。他去应付太子,让阿莲招呼表兄,先把这两人分开再说。至于沐殒,大可先丢给莫愁招待一会儿,等他把太子送走以后再回来寻人说话。
*
然而,等林墨轩急匆匆赶赴到正堂门外,却发觉里面的情形与他所设想的大不相同。
“太子怎么了?这屋子里面,谁还没当过太子了?”
说话的是沐殒,前陵沐氏遗族嚣张地坐在主位上,眉目间写满了桀骜不驯。
林墨轩:“……我没当过,我不该在这里,告辞!”
是他想错了!这屋子里面,最难应付的不是他的堂兄也不是他的表兄,而是他误交的损友啊!
“阿轩!”沐殒从椅子上跳起,一个箭步冲到门边拽住了转身欲走的林墨轩,“别别,我错了还不成么?”
林墨轩瞪了这糟心好友一眼,进到正堂向余下两人行礼:“见过皇兄、见过表兄。”
少年人展袖推手躬身一拜,端的是温雅从容进退有度。只是他的礼仪上虽挑不出半分不是,却远不如和好友交谈时那般眉眼鲜活。
远近亲疏,可见一斑。
林墨昇和冷钧符对此只假做不知,对于沐殒方才的惊人之语更是全当做没听过。几人分宾主重新落座,林墨昇方关切问道:“听闻堂弟那日受了伤,不知伤势如何,现下可还好?”
大陵太子问的隐晦,可京中谁人不知,静渊王府大公子在端阳节上刚立下大功,回家就被静渊王的家法罚的下不得床。众人明面上盛赞静渊王府家教严格,私底下却是对于这对父子的关系颇多揣测。
林墨轩面上飞红,垂下眼道:“劳烦皇兄动问,墨轩并无大碍。”
“是啊,除死无大事嘛。”沐殒在一旁凉凉接口。
林墨轩:“……”
他默默转过头盯住沐殒,只盯得对方笑着摆了摆手:“好好好,我住口就是。”
林墨昇见状,微微一笑便转过了话头:“我有事欲求见伯父,不知伯父现下可还方便?”
“皇兄来的不巧。”林墨轩歉然答话,“父王同母妃往别院小住,过些
依譁
时日才会回府。不知皇兄有何要事,墨轩不才,愿为效劳。”
“这桩事,墨轩你还真不能插手。”太子笑道,“上次你立下大功,我这次来,正是要与伯父商讨你的升迁事宜。”
林墨轩怔了怔方才明悟,郑重起身向太子长揖一礼:“是墨轩的不是,劳烦皇兄了。”
之所以太子要来与他的父王商讨,究其缘由,还是因为他上次绕开父王走太子门路做了佽飞卫抚纪司使。父王虽然给太子面子没有直接把他调走,但事后也去宫中找皇上诉苦了一番。因此,太子这次说是来商讨,其实还是在为上次的事情赔罪。
借着他立功升迁把他调离佽飞卫,这种理由父王是不会拒绝的。好在常远山已除,佽飞卫也总算训练有成,他不做抚纪司使也无妨。至于日后做什么……还是听凭父王安排罢。
“你我兄弟,客气什么?”林墨昇失笑,“既然伯父不在,我也不多打扰,待伯父回京后我再来叨扰。”
“殿下难得来府上,怎么也要喝杯茶才好,否则等父王日后知晓,怕是要责怪我们待客不周了呢。”少女轻快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正堂门口,林莫怜林莫愁姐妹联袂而至。
*
把表兄交给阿莲招待,堂兄交给莫愁应对,林墨轩终于带着沐殒抽身出了正堂,往自己的院落中去。
“今日你失言了。”林墨轩淡淡道。“你的身世不该教旁人知晓的。”
“知晓了又能如何?”沐殒却不甚在意地一笑,“我就是自报了家门,你堂兄和你表兄又能拿我怎么样?”
当然不能怎么样。
且不说沐殒自己就是九宫楼第一流的高手,寻常人根本不得近身,只说沐殒是他林墨轩的好友,那么大陵太子也好,前霆太子也罢,听到了都得装作没听到。
“罢了,横竖有我在。”林墨轩叹息一声,“门房说你有要紧事要见我,可是楼里出了什么事?”
“楼里能有什么事?是我担心你有事。听说你父母都去别院了,所以特意过来问问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离谱的事。”沐殒挑了挑眉,“别这么看着我,你家里又不是什么寂寂无名之辈。楼里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往你家里安插探子,但是不在府外观察静渊王府的动向那是不可能的。”
“我当然知道府外有人,那还是我亲自安排的。”林墨轩无奈。就算他不怎么管楼中内务,他到底还是九宫楼主,更不必说他当年就是凭借这几个观察动向的探子来了解父母府上情况的——要往自己家里安插暗探,他也做不出来这等事。
“所以?”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做了离谱的事?”
“……我还不了解你么?”这次轮到沐殒叹气,“旁人都道你家的家教严格——虽然这确实是句实话——但以我对静渊王的了解,他并没有那么不近人情,至少他做不出把捱了家法的儿子扔在家里自己带着王妃出游的事。所以,这件事的责任肯定在你。”
林墨轩:“……”
“你不是一直很渴求父爱母爱的么?”沐殒兴致盎然地问,“来,说说看,你是怎么把你父母气走的?”
“……沐振昀!”林墨轩恼羞成怒。
他并不愿与沐殒多言此事。
沐殒的确是他的好友,也知晓他诸多隐秘,但此事……他无法与沐殒分说清楚。
沐殒毕竟不是他。
他的过往,他的挣扎,他的软弱……沐殒不会懂。
“啧,都叫上我的本名,看来是真生气了。”沐殒摇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我要的书呢?”
“还没有抄完。”林墨轩见沐殒转移了话题,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你要是有闲,就和我一起抄。”
“那么说,你都借到了?”沐殒顿时眉开眼笑,“走走走,一起去抄书!”
两人进了房中,沐殒便径自往桌案前去翻看那一摞古籍。云卧赶忙呈上茶,又另挪了椅子来,沐殒也不理论,只细细翻看古书。
林墨轩早在椅上坐下,一面研墨一面笑道:“别忙着看了,过来一起抄书才是正经。”
“你先抄着。”沐殒摆摆手,随口打发道,“我先看会儿。”
林墨轩失笑,也不与沐殒计较,自顾自提笔抄书。
尊严
晚膳时分, 侍女送来了两人的餐盒。
“过来吃饭了。”林墨轩自己动手收拾着桌案上的笔墨,“你只支使着我替你抄书,自己倒是不动手。”
“别这么说, 至少我还能陪你一道用膳。”沐殒笑着过来帮忙摆饭, “怎么,你平日里就只自己一个人吃饭,连个陪的人都没有?”
“以往自然不会如此, 但这会儿我父王母妃都不在府上, 也没必要硬拉旁人一道。”林墨轩解释道,“莫愁和墨言大约去陪着两位侧妃了, 至于阿莲……她这会儿肯定是不想见我的。”
“明白。”沐殒了然地点了点头,“你不仅把你父母气走了,还把你妹妹气着了。”
林墨轩:“……”
他无言以对, 索性把筷子直接塞进沐殒的手里:“食不言。”
沐殒笑而不语。
两人安安静静地用完了晚膳, 沐殒方道:“今天这菜肴的味道……倒是和之前你府上厨子的手艺差不多。”
“嗯。”林墨轩点点头, 神色有几分怅然,“原本就是我府上的厨子, 被我父王请回来的。”
是上巳节那时, 他和父王从福源楼请回来的。
那时候,他与父王游园对弈,品味美食, 何其快活,可如今……
“后悔了?”沐殒察言观色,轻飘飘地问道。
“没有。”林墨轩垂下眼, 语气淡漠。
“死鸭子都没你嘴硬。”沐殒肆无忌惮地嘲笑道, “明明难过的不行,偏还不肯承认。”
林墨轩默然无言。
今日是他亲手放弃了亲缘, 才不过是一时惆怅而已,他日若是父王母妃抛弃了他,又岂是惆怅二字可以概括的痛苦。
“你若是吃完了,就教人收拾了去。”林墨轩避而不答,反而是叫了侍女进来收拾餐盒。
沐殒一向知进退懂分寸,见状也不强求,只教侍女服侍着净手,又拿了方才看了一半的书继续看。
*
侍女们收拾了桌案,流水一般退了出去。不多时,云卧却又进来通禀道:“大公子,二郡主求见。”
“莫愁?”林墨轩有些意外,“请她进来。”
林莫愁很快进了屋来,福身行了一礼:“哥哥,沐公子。”
“温敏郡主。”沐殒放下手上的书,含笑回礼,“真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我久居深闺,哪里有什么名气?沐公子太客气了。”林莫愁莞尔一笑。
“这可不是我和郡主客气。”沐殒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墨轩一眼,“你哥提起你来,那可是赞不绝口。”
“咳。”林墨轩干咳一声,“乱说什么?”
林莫愁:“……”上次,墨言回家来的时候,仿佛确实提起过大哥很喜欢和别人夸赞他们,甚至到了别人避之不及的地步。
少女脸色微微一红:“那我该谢谢哥哥才是了。”
她有些害羞地看了兄长一眼,转而又看向沐殒:“我来是想问问沐公子,晚膳可还合口味?若有什么需要之处,我可以为公子安排。”
“一切都好,劳二妹妹费心了。”沐殒微笑答话。
林墨轩:“……”谁是你二妹妹?
林莫愁微微一笑,也不计较沐殒的称呼,只是问道:“沐公子今晚可要留宿?我好安排人去为公子准备客房。”
“二妹妹不必麻烦。”沐殒连忙道,“我在阿轩这儿住就是了。”
“连我妹妹都要抢的人,当然也不在乎再抢我半张床了。”林墨轩瞥了沐殒一眼,伸手揽过自家妹妹,“你不必费心,他在我这儿安顿就好。”
“这不是待客之道。”林莫愁面露为难之色。
“他不算是客人。”林墨轩随口回答。
林莫愁:“……”
沐殒在兄妹二人身后大笑:“二妹妹你真不必介意,我和阿轩之间不讲究这些的。”
“从前在九宫楼的时候,他登我家门的次数可能比我自己都多,我府上都不拿他当客人看。”林墨轩带着林莫愁往外走,“你也不必管他,权当他是我屋里多的一件摆设。”
林莫愁:“……”行罢,她确实不懂她哥哥的交友之道。
“我也有事要问你。”林墨轩一边走一边道,“太子那边,没有再说什么罢。”
“没有,太子殿下只喝了杯茶就离开了。”林莫愁道,“哥哥安心。”
“你办事,我当然放心。”林墨轩微微颔首。凭心说,论起待人接物,他这两个妹妹确实比他擅长的多。他虽不是不能,但做了几年九宫楼主之后,他虚与委蛇的本领着实退步了不少。
“那么,安乐侯那边……”
“这便需得哥哥亲自去问一问姐姐了。”林莫愁温温柔柔道,“我没有问过姐姐安乐侯的事情。哥哥你知道的,母妃那边……”
“抱歉,是我不该问的。”林墨轩忙道,这确实是他难为莫愁了。
送走了林莫愁,林墨轩想了想,还是迈步往林莫怜的院子去。
*
“大公子……”听了侍女的通禀,林莫怜冷笑一声,捏着书册的手不自觉用力,“他来做什么?”
“郡主。”侍女小心翼翼地询问,“您可要见?”
“当然要见。为什么不见?”林莫怜松开手上的书,轻轻捋平在书上捏出的印记,淡淡吩咐道,“让他进来。”
眼看见林墨轩进到屋来,林莫怜既不起身也不让座。她只把手上的书册一合,冷声问道:“文楼主来我这里做什么?”
明知道阿莲此刻待他厌恶至极,可真见到妹妹这般态度,林墨轩还是心中一涩,藏在衣袖中的手下意识握紧了锦囊。
“我有事想问你。”
“那么说,是楼主有事求我了。”林莫怜轻笑一声,“文楼主,本宫是从一品郡主,你只是正四品司使。且不说你的来意如何,只论你我的地位尊卑,你见我至少也该行礼问安才对。”
林墨轩闻言不由得一怔。
莫说是林墨轩怔立当场,便是屋中的一众侍女听闻林莫怜这般说辞也不由得变了颜色。亲疏有分,长幼有序,一母同胞的兄妹哪里能从品级论尊卑?
“怎么,文楼主不肯么?”林莫怜笑吟吟地问。
林墨轩垂下了眼。
少年人展袖推手,躬身下拜:“见过郡主。”
他其实,并不在乎。莫说是揖礼,从前在霆国做翊林卫的时候,他在阿莲面前行跪礼都不知有过多少回。何况……是他愧对阿莲,如果这样能让阿莲高兴一点,他并不介意在妹妹面前低头。
只是他没有看见,那一瞬间林莫怜的神情并不是欣喜,而是错愕与恼怒。
缩在衣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攥紧,林莫怜定了定神,面上却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不知文楼主是想问我什么?”
她顿了一顿,悠悠道:“楼主,求人就是要有求人的态度,您说是么?”
林墨轩闭了闭眼。
自从七岁离家之后,他从不肯求人。但如果,这是阿莲的意愿……
林墨轩后退一步,撩开衣摆屈膝跪下:“我有事求问郡主。”
林莫怜面上倏然色变。
她挥手命屋中的侍女出去,冷声问道:“你要问什么?”
“表兄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林墨轩抬头看向林莫怜。
他没有起身,依然维持着跪姿。横竖跪都跪了,他并不在乎多跪一会让阿莲心情好一些。
只不过……看妹妹的神色,似乎并不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你只为了这件事?”林莫怜几乎要被气笑了,“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会为了表哥做到这个地步?还是说你的尊严,其实一文不值?”
林墨轩怔了怔。
阿莲以为,他是为了表兄才会做到这个地步么?可他只是为了阿莲而已。他的尊严并非一文不值,只是和阿莲相比,它还不够重要。
可是……
他没有必要解释。
让阿莲误会也好。他无法承受失去父母的宠爱,同样也无法承受失去妹妹的亲近信赖。那不如,就让阿莲这样误会下去,就让阿莲一直怨恨于他。
他已经有了妹妹的许愿,他不可以再奢求更多。
就像从前那样,他远远地看着她,在暗处守护着她。她不会为他生气,他也不会因此难过。这样,或许才是最适合他们的相处方式。
林墨轩垂下眼,轻笑了一声:“你说的不错。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尊严……本就一文不值。”
他抬眼看着林莫怜,微微笑道:“不知我这样求郡主,郡主可还满意?问题的答案虽然无关紧要,但若是郡主只要求用我的尊严来换,那倒也还无妨。”
林莫怜厌恶地别过头去。
“表哥说有事请母亲帮忙,但是不肯同我说具体是什么事情,只问我母亲几时回府。”林莫怜冷声答话,“你想要的答案我已经告诉你了,还有别的事情么?”
“没有了,多谢。”
“很好,滚出我的院子。”
林墨轩垂眸轻笑了一声,站起身转身离去。
屋中,林莫怜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登门
随着一本又一本书被抄完, 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这段时间里,太子和安乐侯几次遣人问询,最后却都无功而返。静渊王府也一次又一次往别院送信, 只是王府的两位主人在外住的十分舒适, 全然没有回府的意思。
待林墨轩抄完了书单上的书籍,终于送走了沐殒之后,他终究还是寻林莫愁商议起这件事。
“哥哥的意思是, 你想亲自去请父王母妃回府?”林莫愁思索道。
“说到底, 父王母妃离府终究是因为我。如今需要他们回府,理当是我亲自去请才是。”林墨轩神色平静。
“哥哥改变主意了么?”林莫愁冷静地问。
“没有。”林墨轩回答的也干脆。
“哥哥。”林莫愁无奈叹息, “既然如此,哥哥怎么有把握能请父王和母妃回府呢?”
“我想请阿莲与我同去。”林墨轩道,“阿莲去请, 母妃必然会答应。母妃若是回府, 父王也不会一个人住在别院。”
“这倒是个法子。”林莫愁挑了挑眉, “但是哥哥要怎么说动姐姐呢?”
林墨轩平静地注视着林莫愁。
林莫愁:“……哥哥不会是,想让我去请姐姐罢。”
林墨轩微微一笑:“莫愁聪慧。”
“我是可以为哥哥做说客。”林莫愁叹息一声, “可是哥哥总该告诉我, 你和姐姐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从那一日兄长听她的话去见了姐姐之后,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比起从前还要尴尬。她也曾问过姐姐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姐姐却什么也不肯同她说。
林墨轩下意识别开眼:“我惹阿莲生气了。”
如果说一开始是他会错了意, 惹阿莲生气只是无心之失,那么后来则全然是他故意为之。
阿莲嘴硬心软,哪怕是生气也只绕着弯子想让他哄罢了。她口口声声说着无关, 可是心里总还是拿他当哥哥看待的——即使, 他曾待她那般残忍。
可他却不想让阿莲当他是哥哥。
所以,他故意顺着阿莲的话去说去做, 故意拉开两人的关系,故意在阿莲面前……糟践了自己。
本就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何必要牵扯着兄妹情谊?他情愿阿莲只当他是公主府上那个不知名姓的翊林卫,天悬地隔,全无交集。
“哥哥只给我这一句话,让我很难办呢。”林莫愁叹息道,“好罢,我可以去试试,但倘若我请不动姐姐,哥哥也不要怪我。”
“莫愁肯替我走一趟,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承情。”林墨轩慢慢道,“你也不必负担太重,倘若不成……我总有旁的办法。”
他有法子强迫阿莲和他走这一趟,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这样逼迫阿莲,也不想这样……作践自己。
*
无论莫愁那里成不成,他势必要往别院走一遭。只是在此之前,他还有个地方需要去。
林墨轩将安乐侯府的回帖收到一旁,平静吩咐道:“云卧,为我更衣。”
“是。”
林墨轩换了一身素衣方才出门,骑马往安乐侯府去。及到了侯府门口,府上正门打开,安乐侯夫妇并侯府大姑娘二公子一同站在门口相迎。林墨轩见状急忙下马,双方各自行礼厮见,一同往正厅去。
及到了厅中,分宾主落座,冷钧符方道:“昨日大公子递了拜帖,说有事相商,不知是何事劳烦公子亲自登门?”
“一则,墨轩此前多有得罪,今日特来登门赔罪。”林墨轩说罢,起身到安乐侯夫妇面前,分衣摆低身屈膝,俯身行了稽首大礼。
也不知安乐侯夫妇是一时惊怔没能反应过来,还是有意要受林墨轩这一礼,他二人偏是等林墨轩长拜不起后方才起身去扶:“大公子这是说哪里的话,我夫妇二人万万当不起。”
林墨轩闭了闭眼。
杀亲之仇,灭国之恨,对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林墨轩没敢起身,只再次深拜于地:“无论如何,墨轩曾见罪于兄嫂,万望表兄表嫂恕罪。”
安乐侯夫人轻轻扯了扯夫君的衣袖。
国仇家恨自然不可能因为对方赔礼道歉就被抹消,只是眼下他们早已不再是霆国尊贵无比的太子和太子妃。相反,他们若是想在陵国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还需依仗着姑母这一层关系。而姑母毕竟也只是亡国公主,这份依仗最后到底还是要落在姑父和表弟身上。
既然如此,哪怕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也万万不能把这表弟得罪了去。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对方既然已经退让了一步,那么无论是否甘心,他们都必须得做出原谅的姿态。
“表弟何出此言。”安乐侯扯了扯唇角,硬生生扯出从前温文宽厚的太子模样,“从前只是立场有别,而非你我有什么矛盾。如今战事已了,说到底大家都是一家人,赔罪这等话再不必提了。”
“多谢表兄表嫂见谅。”林墨轩再拜于地,方才顺着冷钧符的力道起身。
安乐侯夫人轻咳一声,见林墨轩重新落座,便温温柔柔地开了口:“既然误会已经解释清楚,表弟可是还有其他事情要与我们夫妇分说?”
“是。”林墨轩微微颔首,“表兄曾几次登门寻我母妃,只是母妃眼下仍住在别院,并无回府之意。不知表兄想见我母妃所为何事?墨轩虽力薄才疏,但也愿为兄嫂效劳。”
安乐侯夫妇对视了一眼。
“非是我夫妇二人不信任表弟,只是此事表弟无从插手,还是得劳烦姑母才行。”安乐侯推辞道。
安乐侯夫人却轻轻握了握安乐侯的手:“夫君,此事……恐怕日后还有劳烦表弟之处,同表弟说一说倒也无妨。”
冷钧符微微一怔。
他沉吟半晌,终究还是开口解释道:“君怡……你表妹,前不久过了十八岁生辰。”
林墨轩一怔,随即明了:“表妹是到了出阁的年纪罢。”
阿莲今年已是十七岁的年纪,前不久母妃还说到了给阿莲择婿的时候。而乐宁公主……她比阿莲还年长一岁。
虽说如今表妹还在孝期,但等她出孝已经是桃李之年,彼时再议亲哪里还来得及?自然是要在孝期是便把婚事定下,待出了孝再成亲。
而能为表妹相看婚事的人里,表嫂同样是在为舅父舅母守孝不得出门,便是能出门她在陵国也认不得什么人。如此一来,只有即将出孝的母妃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桩事,他确实插不上手,非得请母妃来办不可。
“正是为了此事。”安乐侯夫人轻轻缓缓地接口,“从前的时候,我们也曾为妹妹挑选过夫婿,只是到底还不曾定下人选。而如今……”霆国的旧臣,谁还敢和故主有所牵扯?
“是我对不住殿下。”林墨轩垂下眼睫,“我会转告母妃,请她尽快回京。”
“还有一事恐怕要麻烦表弟。”安乐侯夫人连忙补充道,“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求大妹妹加入高门大户,只盼着对方家世清白、人品端正,能好好待大妹妹就是了。倘若姑母有了看好的人选,到那时还要劳烦表弟为大妹妹探查一二。”
“殿下是我的表妹。”林墨轩正色道,“墨轩自当尽力。”
*
“我没能说动姐姐。”
林墨轩回府后,便听林莫愁这般说道。少女叹息一声,直白地转述:“姐姐说她不想见你,更不想与你同行。”
“我知道了。”林墨轩神色一黯,“辛苦莫愁替我走一趟。”
“我本就和姐姐常在一处,算不得什么辛苦。”林莫愁抬了抬眼,“哥哥打算怎么办?”
“我去同阿莲说。”林墨轩淡淡道。
“可是姐姐不愿见你。”林莫愁迟疑道。
林墨轩垂下眼:“她会见我的。”
他无意多言,送走林莫愁后便径自往林莫怜的院落中去。侍女进屋通禀之后,出来为难地转述了林莫怜的意思:“大公子请回罢,郡主不想见您。”
毫不意外。
林墨轩垂眸笑了一下,撩起衣摆屈膝跪了下来。
“我等她答应见我。”
他从来都是这样卑劣的人,从来行事不择手段。他可以用阿莲去威胁母妃,又如何做不出用自己威胁阿莲的事来?
等到几时,阿莲不再受他威胁……他便算是做成了。
侍女惊得面色如土,慌乱地冲进屋中去禀报。不多时,林莫怜步履匆匆走出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在做什么?”
“求人。”林墨轩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微微一笑,“我这般求见郡主,不知郡主可还满意?”
林莫怜面色僵硬地盯住他,半晌方道:“随我来。”
她转身进屋,先打发了侍女,这才向林墨轩道:“你一定要我同你去别院?”
“我希望你能劝母妃回京。”林墨轩道。
“母亲为什么离府,你我都心知肚明。”林莫怜冷笑一声,“你凭什么以为,我能劝动母亲?”
林墨轩却避而不答,只道:“表兄想请托母妃为表妹说亲。”
林莫怜神色一怔。
霆国覆灭之后,两家都在守孝,她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表姐,竟然全然忘了表姐已经到这般年岁。倘若是为了这桩事……那她非得去请母亲回京不可。
“我可以一试。”林莫怜冷冷道,“几时动身?”
“明日,卯时。”
“我答应了。”林莫怜转过头,“你出去。”
别院
翌日。
晨起、练武、更衣、用膳, 待林墨轩将自己打理完毕,不过略等了片刻,林莫怜便也从府中出来。
五月清晨, 天气正好。兄妹两个也不用车轿, 各自翻身上马,由下人带路往别院去。京郊别院,虽不近亦不远, 林墨轩和林莫怜的骑术都不差, 不过半日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正好赶上午膳。”林莫怜随手将缰绳交给一旁的下人,迈步往里走。只是她没走两步便停下来, 回头看向驻足不前的林墨轩:“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林墨轩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府邸,蓦然一笑,“只是没想到是这里。”
这里曾经是他置办的宅院, 在去年这时为了筹钱而抵押给了九宫楼, 待到战事结束后他无力再赎买回来, 索性便丢下不管。没想到,最后竟是父王买下了这处宅子。
“走罢。”林墨轩放下缰绳, 当先往里走去。
林莫怜不明所以地看着越过她的林墨轩, 冷嘲一声:“莫名其妙。”
林墨轩听见,却也只微微一笑。
兄妹两个一同进了正堂拜见父母。林弈和冷洛娴忽然见一双儿女前来,当真是又惊又喜, 待儿女们问安过后连忙让两人入内更衣,又急着命厨房整治两人爱吃的小菜。
待兄妹两个各自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出来,林弈方才问道:“你们两个如何会过来?”
提起这桩事, 林莫怜便想起昨晚林墨轩的种种行径, 只是……她压抑住心头火气,乖巧一笑:“我想父王了。”
林弈不由得莞尔, 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是京城出了什么事应付不来,所以才来寻父王的罢。”
“倘若有什么事,教下人传话就是。”冷洛娴拉着女儿的手温声道,“大热天的何必亲自跑来一趟。”
她也不想,奈何某人威胁她非得走这一趟。
林莫怜虽是这般想着,面上却仍是笑着拉着母亲撒娇:“娘亲……”
“是我胁迫阿莲同我来的。”身后,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
少女僵硬地转过头,正看见林墨轩从容不迫地屈膝跪地,神情平静得近乎淡漠。
林莫怜几乎要气笑了。
“他没有。”林莫怜回过头,态度坚定地看着林弈,“是我和哥哥开玩笑,哥哥误会了。他没有胁迫我。”
林墨轩微微一怔。
“哥哥。”林莫怜转而看向他,微笑着一字一句说道,“不如我们出去谈一谈,解释清楚这个,误!会!”
眼看着女儿强行把儿子拽出屋去,林弈和冷洛娴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几分无奈之色。
“你怎么想?”冷洛娴低声问。
“墨轩……他不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他肯定又是明知故犯,甚至是故意为之。”林弈道,“至于阿莲,她是在替墨轩隐瞒。”
“我也这样想。”冷洛娴叹息着阖上眼,“那么……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做?”
“嗯,按照之前说好的方式处理。”
*
“我想我们之间的确有些误会。”
林墨轩抱着手臂看着对面的妹妹,神色清冷:“昨天,我确实是在威胁你。”
“我不会以为你昨天是真心想求见我。”林莫怜闻言冷笑一声,“林墨轩,我不蠢,我不至于看不出来你在利用我。
林墨轩是什么人?他是九宫楼主。即使她和莫愁私下里总是说哥哥蠢,但是她们心里都清楚,林墨轩或许疯魔,或许异于常人,或许不会揣测人心,但是不可否认他其实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他肯跪下求她,第一次或许是误解了她的意图,但第二次毫无疑问是故意为之——故意抓住她的话柄,看似依她所言,其实别有居心。
“你不敢接受父母的宠爱,可是即便你直言相求,父王和母亲也没有收回他们对你的关心。所以,你干脆故技重施,不断犯错让他们厌烦你。”林莫怜抬了抬眼,“就像,你明知道我讨厌你自轻自贱的模样,但偏要在我眼前做出那般作态。”
林墨轩神情一僵。
“我昨天就在想,既然你已经问出了表哥寻母亲的缘由,完全没有必要让我来劝服母亲回京。毕竟,为表姐说亲这一条理由就足以请动母亲了。”林莫怜悠悠道,“除非,你的真实意图并不是让我与你同行,而是……你威胁我这件事本身就是你的目的。”
“你顺着我的话做出威胁我的事情,在威胁我的同时更重要的是激怒我,然后把我带到父王和母亲的面前——你想让我告状,对么?”林莫怜抬眼直视林墨轩,“威胁自己的亲妹妹,很容易就让父王和母亲联想起夏宁城前,你挟持我胁迫母亲献城的事情。你想以此激怒他们,让他们认为你屡教不改,让他们认为你心性卑劣。最后,彻底放弃你。”
“好心机!好谋算!”林莫怜轻轻鼓掌,“可是,我偏不想被你利用,我偏不要配合你。”
林墨轩垂下了眼帘。
“阿莲,你很敏锐。所以,理所当然,我想过被你识破的可能。”少年平静地陈述道,“因此,我的计划中并非一定需要你的配合。你不肯说没关系,我自己说。”
“我做错事,我承担后果。即使你想替我遮掩——”林墨轩抬眼注视着林莫怜,“阿莲,你的谎言真的很拙劣。更重要的是,我不会配合你圆这个谎。”
“我的谎言是否拙劣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父王和母亲是否愿意相信。”林莫怜轻笑一声,“你的计划若是想顺利执行,必须要父王和母亲的配合罢。你要激怒他们,让他们厌恶你,让他们放弃你……可是你凭什么认为,父王和母亲一定会如你所愿?”
“因为这部分不是计划。”林墨轩垂下眼,语气平淡无波,“这是我想试探出的结果。”
林莫怜神情愕然。
林墨轩却只淡淡一笑,平静地询问:“你要和我一起去见证这个结果么?”
*
兄妹两个再次回到正堂,却见侍女们已经放下桌子摆了饭。林弈见兄妹两个进来,也不提之前的事,只是道:“你们两个一路过来想必也不曾用膳,坐下一道用些罢。”
林莫怜拿眼去看林墨轩,却见林墨轩丝毫没有旧事重提的意思,含笑答应了一声便入席落座。
席上只有父母兄妹四人,恍然间仿佛是夏宁城那一餐朝食的重演。四人各自用着餐食,席上唯有杯箸偶尔碰出的轻响,却无一人出言。
待到餐后,侍女们流水般进到厅来,有的服侍着主子们漱口净手,有的将满桌杯盘撤下去。人虽多,却丝毫不显乱处。待到侍女们呈上餐后茶退去,冷洛娴方道:“这别院中有处温泉,下午无事时你们也去试试,对身体大有裨益。”
见兄妹两个都答应了,林弈才提及正事:“听人说,太子和安乐侯来过家里?”
“是。”林墨轩温声应话,“正是为了这件事,想请父王母妃回府。”
林弈点了点头,问道:“太子有什么事一定要同本王说?”
“殿下想问父王,儿子日后应往何处就职?”
林弈微微一怔,抬眼看向长子。少年人坦坦荡荡地同他对视,神色平淡如常。
“你想去何处?”
“但凭父王吩咐。”
少年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林弈看着儿子的神情,若有所思:“本王知道了。”
冷洛娴看着父子之间一问一答,神色间不觉流露出几分怅然之意。待父子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她方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下问女儿道:“你表哥来做什么?”
林莫怜却是看向了林墨轩,神情有些玩味:“表哥不肯同我说。不过昨日哥哥往表哥府上去了一趟,或许知道一些什么。”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林墨轩垂眼淡淡一笑,向冷洛娴道:“表兄想请托母亲为表妹寻个人家,不求高门大户,只要家世清白、人品端正便好。”
冷洛娴闻言,不觉眉心一蹙,只微微点了点头。
她倒是不同于昨日林莫怜那般惊怔,女儿和侄女的婚事一直被她放在心头。只是眼下她尚在为兄长服孝,故而一直不曾有所行动,却不想侄子竟已经求上门来。
侄儿未必是不信任她这个姑母,只是他们兄妹感情一向要好,想必侄子也是为侄女忧心罢。毕竟……她也一直在为侄女担忧。
相较之下,女儿的婚事她倒是并不十分着急。一则女儿年岁不大,说亲之事不急于一时;二则女儿毕竟是亲王之女皇室郡主,这般身份也不会挑不到合适的青年才俊;三则女儿出孝之后也结交了几个友人,时常相约出门跑马——陵霆两国都不十分在意男女大防,一众少年少女相约宴饮交游都是寻常事,若是哪一日女儿同她说在宴上看中了谁家少年郎,她其实也不会意外。
而她的侄女却是截然相反。一则侄女如今年岁渐长,再拖下去只怕年岁相当的郎君都已经定下婚事;二则侄女是亡国公主,寻常人家多半避之不及;三则侄女如今仍在守孝,寻常出不得门,即使她侄女生的花容玉貌蕙质兰心,又有谁能得见?
只是,除了女儿和侄女外,还有个年岁更长的要她操心婚事。
“说到这件事……墨轩,你可有心上人?”
退让
“墨轩, 你可有心上人?”
冷洛娴这一问,顿时教林墨轩流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青衫少年微微一怔,方才回道:“并无。”
“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冷洛娴温声道, “日后娶妻, 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林墨轩垂下眼:“但凭母妃吩咐。”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神情中既不见少年人提及婚事时的羞涩,也没有对未来枕边人的期待, 反倒透出几分说不出的冷漠。
见他这般情状, 林弈和冷洛娴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
“我恍惚记得,姬将军家的女儿对墨轩有意。”冷洛娴想了一想, 转头向林弈道。
“姬家姑娘么……”林弈沉吟道,“姬三说他家女儿是被他宠大的,是个活泼爱笑的姑娘。倘若你也觉得好, 回去后我便去探探姬家的口风。”
“父王还是不必去问了。”林莫怜却道, “姬家姐姐早就被吓跑了。”
少女抬眸扫了一眼林墨轩, 这才幽幽道来:“哥哥曾经也是风云人物,原本在闺秀中颇受追捧的, 只可惜……上巳节吓跑了一群, 端阳节又吓退了一群。如今我出门,人家同我只说莫愁墨言,哥哥的名号可是连提都不敢提, 生怕被我误会了去。”
林弈和冷洛娴顿时神色一凛,眉宇间下意识流露出几分忧心的神色。
林墨轩却只微微一笑。
这样就好。
旁人不知情,难道他自己还不知自己是个怎样的怪物?那样卑劣的过往, 那样扭曲的性情, 那样阴暗的内心……他何必要去连累旁人。
寻常人娶妻生子,是怕孤独终老晚景凄凉。可是他……他这样注定不得善终之人, 恐怕也不会活到那一日罢。
“墨轩。”
“父王?”
林墨轩应声抬眸看向林弈,微微勾起的唇角依然带着令人赏心悦目的笑意,只是这种时候落在林弈眼中,却让他愈发觉出不对来。
“你同我来书房罢。”林弈吩咐道。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和儿子好生谈一谈。
*
林墨轩跟着林弈去了书房。
从前这处别院还属于他的时候,他曾在这里住过些时日,因此对这书房还算熟悉。当初他将宅院抵押给了九宫楼,连同里面的陈列摆设一并抵押出去,如今再看这里的布置,竟是与从前一模一样,一处未改。
林墨轩心中颇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只是见父王已经落座,他便收了这许多心思,撩开衣摆屈膝跪于案前:“请父王问话。”
林弈见状,微微皱了眉。
只是他到底没有对此说什么,转而提起正事:“太子来府上是因我之故。从前我不愿意你做佽飞卫,同陛下提了提,因此这次太子才会登门询问。但是我同太子谈话之前也要先问你一句,日后你想做什么?”
“儿子听凭父王吩咐。”
林弈皱了皱眉,索性直接问道:“你想留在佽飞卫么?”
林墨轩怔了怔。
他当然更愿意留在佽飞卫。
昔时他同太子说做不来六部的官职不过是一句虚言。毕竟做过几年九宫楼主,这些年又屡屡同陵霆两国的地方官员打交道,他自信没什么政务能难倒他。只是……他当时与太子所言到底还是有一句真话:他是在九宫楼学的本事,龙翼司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可是……
“眼下儿子并没有一定要做的事。”林墨轩垂下眼眸,轻声道,“儿子不想为一些不要紧的事情惹父王不快。”
“究竟什么是不要紧的事情?”林弈厉声问道,“是你的前程,还是你的婚事?”
林墨轩眼睫微微一颤。
少年人几乎立刻俯身叩首,长拜于地:“求父王责罚。”
林弈的怒火顿时一滞。
他久久地打量着跪伏于地的长子,满腔怒意最后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罢了,不是你的过错。”林弈闭上眼,“是本王不曾教过你。”
“父王。”林墨轩低低唤了一声。
“墨轩,我知道你经历过许多,无论怎样困难的情形你都能应付得来。”林弈睁开眼,一字一句认真道,“但是,我和你母妃都希望你能走一条自己喜欢的道路,而不是做出最合适的、最妥帖、最善解人意的选择。”
“就像是……”林弈顿了顿,“就像是你拒绝我们的关心那时候一样,不必考虑我们的想法。”
林墨轩垂下眼。
少年人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就像是,即便我请求,父王也您依然不肯收回您的关心。就像是这样,是么?”
林弈微微皱了下眉。
他初时以为儿子是在嘲讽自己,然而待他抬眼望去,却只看到少年神情中的无可奈何。
“……是。”林弈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林墨轩忽而笑了一下。
不考虑父母的想法,而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么?
这十八年的人生中,他不是没有过肆意妄为的时刻。他也曾是金尊玉贵的王府世子,他也曾拥有父母的全部宠爱。
他也曾稍不遂意就折腾个天翻地覆,迫得父母来哄他让他,迫得满府的人都围着他打转。只是后来……他再试图惹祸闹事以得到父王的关心,然而得到的却是训斥、责罚、抛弃。
于是,他学会了安静。
他学会了压抑情绪,学会了不带任何喜恶地权衡局势,学会了不再顾及自己。就像是……就像父王和母妃不肯收回他们的关怀,那么他也可以压抑住自己的恐惧,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无非是一个可能的未来罢了。正如父王方才所言,无论什么样的情形他都能应付得来。倘若日后再一次被父母所抛弃……从前他能熬过去,日后他一样可以熬下来。
他习惯了面对父母的退让,他做不到父王所期待的随心所欲任性妄为。不过……如果这是父王所期待的情形,那么他可以伪装出这种模样。
潜入、伪装,这是杀手的必修课,而他刚好是当世最优秀的杀手。从前他伪装过形形色色的人物,眼下无非是……伪装出曾经的自己。
一直屈膝跪地的青衫少年站起身,抬眼直视林弈:“我想留在佽飞卫。”
少年人语气坚定,一如初见之时。
这般轻易就说动了儿子,林弈一时颇感意外。他怔了怔方才回过神,点了点头:“本王知晓了。”
站在对面的少年顿时抿出一个羞涩的笑意:“多谢父王。”
“这件事便这样定下了。”林弈道,“本王另有旁的事要问你。”
他抬眼看向长子,神情中多了几分探究之意:“你同阿莲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儿子也不清楚。”林墨轩垂下眼,低声回答。
阿莲口口声声说着厌烦,口口声声说着不想被利用,但是她的一言一行无不是对他的回护。他妹妹明明是和母妃一样爱恨分明的性子,如今却做出这样口是心非的举动……这其中,一定有些不为他所知的事情发生。
眼下他已经决定了对父母让步,自然也没有必要再故意疏远阿莲。那么……
“儿子会同阿莲好生谈一谈。”林墨轩道。
林弈微微挑眉。
刚来别院时提及此事儿子还是一副请罪的姿态,这会儿竟然表露出了不愿他干涉的意思。墨轩态度转变之快,委实令他惊讶。
不过儿子能想通总归是件好事,且儿女之间的相处他本也不愿过问太多。林弈微微颔首:“这样也好。”
*
“你试探的结果如何?”
泡过温泉的少女换了一身衣裙坐在凉亭中,纤长的手指握着汤匙在冰碗中随意搅弄。清风徐徐,穿亭而去,少女的神情慵懒而惬意。
林墨轩背对着林莫怜站在凉亭边凭栏远目,闻言只道:“失败了。”
“什么意思?”
“我已经做到这个程度,父王还是不肯放弃我。”林墨轩叹息道,“父王比我更坚持,所以,我选择认输。”
林莫怜手指微微一顿。
少女搁下汤匙,抬眼正色看向林墨轩:“你终于想清楚了?你终于知道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庸人自扰?”
她早就知道哥哥的所作所为除了惹得父母忧心之外不会有任何意义。好在,蠢哥哥终于清醒了过来。这些天兜兜转转,总算是一切回归原位。
林墨轩却是眉心微微一蹙。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庸人自扰,不过……倒也难怪阿莲会这样认为。不仅仅是阿莲,此前莫愁与他的谈话中分明也流露出了这个意思。
毕竟,她们不曾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一切,她们不明白他的恐惧由何而来。
林墨轩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加解释,索性也不去与妹妹争辩。青衣少年淡淡一笑,转过身来看向林莫怜:“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曾想清楚。”
“什么?”
“你为什么要帮我?”
林莫怜下意识别开眼,低头继续摆弄着面前的冰碗:“我几时帮过你?”
“替我打掩护,在父王母妃面前为我周旋。”林墨轩走过来,在石桌旁坐下,“我明明惹怒了你。”
“我说过,我只是不想被你利用。”林莫怜抬眼看向林墨轩。
“阿莲。”林墨轩无奈一笑,“我知道你和莫愁墨言会在私下里说我蠢,但是……我还不至于愚钝到能被这样的理由瞒过去。”
林莫怜的神情微微一僵。
少女沉默了半晌,最后只轻声吐出几个字:“你是我哥哥。”
“我们一直都是兄妹,从十六年前就是。”林墨轩不为所动,“上巳节的时候,你尚且对我不假辞色。”
林莫怜神色微恼:“你怎么这般难缠?”
她知道兄长其实聪明绝顶,但是她哥哥……不是最不善于揣摩人心的么?
林墨轩只微微一笑。
他确实心思异于常人,因此难以理解旁人的一些微妙的情绪变化,但他毕竟是孤身一人在江湖漂泊十年。倘若他当真愚钝至此,也做不到这九宫楼主的位置。
林莫怜见实在隐瞒不过,只得将缘由一一道来:“这些天,我去打听了一些事情。”
翊林卫
“三年前, 我在府上遇到了一个翊林卫。”
少女垂着眼,慢慢解释道:“母亲是护国长公主,能安排到家里的翊林卫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才被选出来的最出色的护卫。而以这些人的身手, 寻常时候我很难察觉到他们藏身在何处。”
“但是那一次, 我察觉到了那个翊林卫。虽然他的功夫很好,我看不到他的身影,也听不到他行动时发出的声响, 但是他受了伤——血腥气太明显, 藏也藏不住。”
“所以,我让他出来。我知道这些翊林卫寻常很难得到上好的伤药, 于是,我送了他一瓶花吹雪。”
“第二日,他来向我道谢, 身上已经没有了血腥气。当时我以为是花吹雪的作用, 并没有特别在意。”少女幽幽道, “可是……”
——“花吹雪虽然是上品良药,但药香浓郁。若说在短时间内遮掩住血腥气不漏半分痕迹, 恐怕只有九宫楼的冰焱能做到罢。”
“母亲说, 只有冰焱才能遮掩血腥气,花吹雪并没有这样的功效。”林莫怜抬了抬眼,“所以, 那时是冰焱,对么?”
她并没有想等一个答案,只随口一问便继续说了下去:“上巳那时, 我虽觉得有些奇怪, 但并没有很放在心上。直到后来同君影聊天,我才重新想起这件事。”
“君影同我说, 你对她有救命之恩。你救下她的时候她身上的伤势很重,你便送了她一瓶花吹雪。但是,你当时提了一个古怪的要求,你要求她们在伤愈之后把药瓶还给你。”
“花吹雪是极品良药,而那药瓶不过是个精致些的瓷瓶而已。你连花吹雪都能送出去,却吝啬于一个药瓶,无论是谁听了都会觉得这其中另有缘由。”少女轻声道,“于是,我问君影那药瓶是什么模样,她便给我画了出来。”
林莫怜看着兄长,一字一句道:“你知道么,舅舅曾经送了我一套瓷器作为生辰礼物,上面的花纹是舅舅亲笔所绘,天底下仅有这一套。我送出去的那瓶花吹雪,正是用这组瓷器中的药瓶来盛装,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庆和廿年四月末,我送出去那瓶花吹雪。六月末,母亲同我说府上遇袭,驻守公主府的翊林卫全部战死。七月,云城祸事震惊天下。九月初,你救了君影。”少女缓缓道来,“从时间上看,这一切都能说的通。”
她注视着坐在对面的兄长,眼底倒映出对方惊愕的神情。
“你说,你做过翊林卫。”
——“我在翊林卫做过一段时间。”
“你说,你保护过我。”
——“所有你可能遇到的危险,我都替你挡了。你还在怕什么呢?”
“你说,夏宁城前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郡主也不记得我了吗?你们口口声声说久仰,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我啊。”
“你就是当年那个翊林卫。”
“沈宿,对么?”
*
“夏宁城前……那时候我的情绪有些失控。”林墨轩看着妹妹,嗓音干涩,“当时我知道,你不可能认出我……我没想过你当真能认出我。”
“你早就知道有人要对公主府不利,所以特意来保护母亲和我。”林莫怜轻声道。
“母妃其实更安全一些。”林墨轩低声道,“母妃除了宫中府上,平日里很少去其他地方。而你喜欢出门游玩,相比于母妃更容易下手。”所以,他一直是跟在阿莲身边。
林莫怜神情微怔。
她沉默半晌,方才问道:“那时候你的伤……是怎么弄的?”
“说来话长。”林墨轩叹息一声,“简单来说,是常远山弄的。”
他想了一想,索性从头说起:“那时候颖国有些异动,但是霆国丝毫没有察觉,我索性做了翊林卫,寻个由头把消息传过去。”
“当时原是想着传了消息就死遁,所以行事也没有什么顾及,只是后来又接到九宫楼的消息,有人要对母妃不利。我想着死遁之后再换身份进公主府也是麻烦,索性就把翊林卫的身份继续用了下去。”
“只是我之前做事不周,教常远山寻了错处,所以……”林墨轩垂下眼,“去公主府之前,我刚捱了八十刑鞭。”
林莫怜霎时容色苍白:“你是因为我才……”
“其实与你并无干系。”林墨轩笑了一笑,平静地解释道,“说到底是因为我当年做事还不够周全,受了教训也是应当。何况我当时并非没有其他选择,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觉得这种方式最为方便而已。你很不必在意。”
林墨轩说的轻描淡写,林莫怜却只觉从心底浮出一层细密的疼痛。从前兄长提及此事,不过是一句“做过翊林卫”便一语带过。倘若不是她今日说了许多,兄长大约永远不会与她提起曾经的殚精竭虑、出生入死。
他是当真觉得这些事情不值一提,更不必说拿去邀功。她也是机缘巧合下才探查出这一件事,那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哥哥还做过多少这样的事情?
*
与妹妹谈过话后,林墨轩出了凉亭。想着难得来别院一次,青衣少年熟门熟路地往温泉的方向走。
——毕竟是他从前挑中的宅子,这温泉他也没少泡过。论说起来,他当初买下这里,看中的就是那一口温泉。
待林墨轩过去时,别院的下人早已收拾妥当,衣袍巾布甚至茶果点心都已经备好。静渊王府的大公子依旧不喜欢旁人伺候,当下挥退了下人后方坐进温泉池中,靠着池壁安静地闭上眼。
今日发生的事情,需要他好生理一理思绪。
当年化名沈宿做翊林卫的事情,他从未想过会被阿莲知晓,更不曾想过阿莲对此竟会是这般态度。明明还生着他的气,却因为知晓了这件事,便不计前嫌地护着他。
因为她知晓了他曾经保护过她,所以要还他一次么?
林墨轩睁开眼,眼底寒光凛冽。
既然已经确认了,他没有办法让父母弟妹疏远他;既然已经决定了,他要继续和家里人维持这样亲近的关系……那么,他会拼尽全力,不让他们有再一次抛弃他的机会。
父母喜欢什么样的儿子,他就去做什么样的儿子;阿莲需要什么样的哥哥,他就去做什么样的哥哥。让他们习惯他、依赖他、亏欠他,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能够抛弃他了。
伪装而已,这并不难。他只需要比从前……伪装得更好一些。
*
林墨轩从温泉出来时已经整理好了心绪,他换了一身象牙白色软绸轻衫,面上也换了浅浅笑意,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去。
“见过母妃。”
“不必多礼,过来坐罢。”冷洛娴语调轻缓,“泡过温泉了?”
“是。”
白衣少年含笑起身,在冷洛娴身旁从容落座:“温泉很好,这处宅子十分适合夏日小住。”
“喜欢就好,日后有暇我们可以常来住。”冷洛娴温声道,“我也觉得这别院布置颇有意趣,你父王的眼光不错。”
林墨轩微微一笑。
“我同你父王打算明日回府。”冷洛娴道,“过几日,我会在府上办一场赏花会,邀几位夫人前来赏花。”
林墨轩了然:“母妃是要为表妹相看人家。”
“也是为了你。”冷洛娴瞥了儿子一眼,“你有什么想法,现在说还来得及。”
林墨轩只无奈一笑。
“非是儿子敷衍,只是儿子对这些委实没有什么想法。”白衣少年乖顺地回答,“劳烦母妃多替儿子费心,儿子相信母妃的眼光。”
他不愿娶妻,是不想耽误别人家姑娘。可是既然父王母妃都希望如此,那么他自然会以父王母妃的意思为重,至于旁人却是顾不得了。
“那我先替你看一看。”冷洛娴柔声道,“不必同母妃客气。你是我的儿子,我乐意替你费心。”
林墨轩眼帘微微一颤。
母妃的神情态度,是他前一阵子最熟悉的温柔模样。他贪恋着这样的关怀,却也……恐惧着这样的关切。
白衣少年别开眼,神情有些羞涩地抿唇轻笑。
“只是有一条。”冷洛娴继续道,“这种赏花宴不会只办一次。日后若是我叫你来,不许找理由推脱。”
“儿子不会推脱的。”林墨轩抬眼看向冷洛娴,含笑回道,“儿子最听母妃的话了。”
少年的语气轻快而亲昵,落在冷洛娴耳中却教她神情一震,下意识看向林墨轩。
儿子小的时候总是闹着要她陪,可是她那个时候精力不济,只好叫儿子先和旁人玩,自己去休息一阵子。那会儿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墨轩,听话。”
十余年前的小墨轩精力旺盛能哭能闹,但每每她这样说以后,那个小团子就会安静下来,委委屈屈地同她说:“墨轩最听母妃的话了。”
他真的很听话,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母妃?”
大约是她沉默了太久,对面的少年有些疑惑地唤了一声。白衣少年习惯性地歪了歪头,模样无辜又乖巧。
“母妃知道。”冷洛娴闭了闭眼,轻声叹息,“我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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