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王
翌日, 一家四口从别院返京。
林弈回府后略做修整,便携林墨轩一道进了宫。长子的前程,他心底一直惦念着, 既然墨轩喜欢留在佽飞卫, 他也不愿驳了儿子的意,但是儿子这次立了大功也遭了大罪,他总得替孩子要到足够的好处才行。
父子两个进宫去了, 冷洛娴则是传唤人来安排赏花宴的事宜。自己除服在即, 又有儿子和侄女的婚事需要她去相看,她理当准备着与各家夫人走动交际。
而另一厢, 林家姐妹坐在一处,正在说这次的别院之行。
“如此说来,哥哥总算是想通了?”林莫愁长舒一口气, “辛苦姐姐了。”
“岂止是‘辛苦’二字可以形容。”林莫怜想起这些时日林墨轩的所作所为, 心中不由得怨念丛生, “明明是他和父王母亲赌气,怎么到头来被折腾的却是我?”
林莫愁掩唇偷笑:“姐姐是能者多劳。”
林莫怜忍不住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妹妹:“我从前怎么没瞧出来, 你竟是这么个促狭的性子。”
林莫愁轻咳一声, 连忙转移话题:“既然说开了心结,哥哥的伤势也已经痊愈了,不如等墨言休沐的时候我们一道出去游玩?京郊有一处玉霞观风景正好, 姐姐还不曾去过罢。”
林莫怜顿时颇为意动。
她对于道观原本并无兴致,虽说从前总是陪着母亲去云岫观烧香,但她对此并不虔诚。可是……这次会和哥哥一起去欸!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和哥哥一道出游。
第一次, 应当是哥哥在她身边做翊林卫的时候。她同表姐一道去云岫观求愿, 而哥哥作为翊林卫随同出行。
第二次,是父王陪着母亲和她去云岫观还愿求签。彼时哥哥虽已恢复了身份, 却依然是为了随同护卫才与他们同行。
第三次,是他们兄妹四人出城探春,那一次才是他们真正以兄妹的身份一同出游。可惜那时他们各有心结,他嫉妒她,她怨恨他,虽名为兄妹,却视同仇寇。
——“我只是想有一个哥哥,能像表哥对表姐那样,会记得我的喜好,会陪我出门游玩,也许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也会在母亲生气的时候护着我不要挨罚。”
这是她在云岫观时同君影说过的话。彼时她满心怨怼,对兄长不假辞色,可是……
他知道她喜欢玉兰。他陪着她一道出游。他虽不曾在母亲面前护着她,但是他为她挡下了府外的明枪暗箭。
早在那一年他在她身边做翊林卫的时候,她所期待的一切,他都已经做到了。
这就是她的哥哥。
虽然他疯魔,虽然他异于常人,虽然他会恐吓她激怒她,但……勉勉强强,她愿意承认他是她的哥哥。
她期待着再次与他出游——在解开心结之后,以兄妹的身份同行。
林莫怜抬手唤侍女近前来:“去问问墨言下学回来不曾?若是他已经回府了,教他过来找我们。”
*
“出游?”听罢姐姐们的计划,林墨言顿时好奇道,“哥哥这会儿忙完了?”
林莫怜:“……”
林莫愁:“……”
这孩子也太好糊弄了!
之前哥哥闹情绪的事情,外人不知情是理所当然,但是自家人怎么还能被瞒过去?虽然说她们确实有志一同地没有告知墨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是父王母妃去别院住了这么久,这傻小子竟然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出不妥来!
哥哥心存顾忌,不愿意同他们有过多牵扯,随意编了一个有事要忙的理由避开。她们两个虽然不说,但心里都觉得这借口未免太过敷衍——哥哥是在家养伤,每日里和沐殒一道抄书,能有什么事情忙碌?偏偏蠢弟弟还真就被这理由糊弄过去,一点都没有起疑!
“只要想到墨言是世子,我就觉得未来堪忧。”林莫怜语气复杂地开口,“我们家日后怕不是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林墨言:“?”
林莫愁也叹息道:“是啊,幸亏家里人少。但凡府上和别人家一样也去争世子之位,墨言……”
话未说完,她便看见林弈和林墨轩一道走来,父子二人都是一身官服,显见得是刚从宫中回来。林莫愁当即住了口,和姐姐弟弟一道起身给父兄见礼。
林弈见儿女们在一处,便含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林莫愁叹了口气:“在说,倘若府上有人和墨言争世子之位,他是一定争不过的。”
林弈:“?”怎么说到这上面去了?
“那也说不准。”林莫怜凉凉开口,“咱们家若要争位子,只能是哥哥和墨言争。他们两个……”蠢的半斤八两。
“不过若是我帮着墨言……”林莫愁瞥了一眼林墨轩,叹息道,“那哥哥恐怕连还手之力都没有。除非姐姐你愿意帮哥哥,我们两个倒是还能僵持一阵。”
“其实我们完全没有必要扶持他们两个。”见识过母亲执政的林莫怜却道,“我们何不联手,劝父王把王位传给你我?”
林弈:“……”你们两个是真敢想啊!
林莫愁看了林弈一眼,笑吟吟道:“这主意好。横竖无论哥哥还是弟弟,都是争不过咱们姐妹的。”
“这想法是不错。”林墨轩点评道,“不过你们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一力降十会。”
“哥哥是想说自己武功高么?”林莫愁抿唇一笑,“可是哥哥武功再高,倘若被人算计了,也未必不会为人作嫁。”
林墨轩微微一笑,一抖手中的圣旨:“不,我是想说,我封王了。”
林莫怜:“!”
林莫愁:“!”
林墨言:“大哥好厉害!”
*
得知林墨轩封王一事,不知情的姐弟三人自是惊喜不已,然而早知林弈打算的冷洛娴却不满地蹙了眉:“只是郡王?”
林墨轩却不以为意,向冷洛娴道:“诛杀常远山的功绩原也不值得一个王位,不过是皇叔看在父王的面子上,才开恩封我为郡王。”
其实,倘若加上之前灭霆的功绩,那倒是足够让他封王了。当时他和父王都不要这份功劳,因此推拒了一切封赏,想来是皇叔借这次机会弥补于他,因此才会有这郡王爵位。
“昭郡王大喜。”林莫愁笑眯眯地打趣,“不知道哥哥的王府坐落何处?”
“隔壁。”林墨轩莞尔一笑,“皇叔把王府旁边那个空置的宅子给我了。”
冷洛娴听到此处,方才满意地点了头:“这倒是一桩喜事。”
封王开府,这是惯例。只是她和林弈虽然都想给长子谋个王位,却并不愿意让儿子早早分府出去。墨轩如今还未加冠,能封王是孩子的本事,但若说分家未免太早了些。不过既然儿子的王府就在隔壁,那分不分府……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隔壁啊!”林莫怜顿时眼前一亮,“听说那宅子空置许久了,需得修缮一番才能住人。不知道哥哥打算如何布置?”
“‘石令人古,水令人远’,水石是不可或缺的。”林莫愁想了想,徐徐说道。
“可以凿一广池。”林莫怜也道,“池边种上垂柳。或者芙蓉临水,更添风致。”
“但是府上已经有广池了。”林莫愁却道,“依我看,不如凿一小池,里面养些朱鱼翠藻,别有意趣。”
“也好。”林莫怜想了一想,“池边种几株细竹,倒也还清幽雅致。”
冷洛娴听着两人说话,忍不住向林弈笑道:“你听听,墨轩添了王府,倒像是给她们姐妹添了个园子。”
林弈也笑,向两个女儿道:“你们怎么也不问问你们哥哥怎么想?”
林莫愁有些羞赧地垂下头,林莫怜却理直气壮:“我们不过是在这里谈论一二,等到布置宅邸的时候自然会有哥哥做决断。”
“我倒是不想做决断,倘若妹妹们愿意替我修缮王府,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林墨轩微微一笑,温声说道,“我并不擅此道,倒是阿莲和莫愁品味不俗,不知我可否将此事托付给两位妹妹?”
林莫怜得意洋洋地看了冷洛娴一眼,向林墨轩道:“好说,不知道哥哥可有什么要求?”
林墨轩想了一想,幽幽道:“省着点用钱。”
林莫怜:“……”在公主府长大的郡主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林莫愁:“……”在亲王府长大的郡主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林墨言在一旁没忍住笑了出来:“那大哥可真是找错人了。想让姐姐们花钱容易,若要说省钱,那才是难上加难。”
兄弟姐妹之间说说笑笑,林弈看在眼里却是心底一沉。长子这个要求,教他想起了去年这时墨轩送到军中的大批粮草兵刃,也想起了夏宁城时儿子身上那一件粗布麻衣。
传闻中九宫楼主富可敌国挥霍无度。富可敌国是真,挥霍无度也是真,可是……
林弈叹息一声,向两个女儿道:“罢了,你们要修缮府邸,钱走公中账目,不必再问你们哥哥要了。”
林家姐妹还不曾说话,林墨轩却是神情一肃,正色道:“父王,不可如此。”
官服少年抬眼直视林弈,平静地陈述道:“我有月俸,也有分红,还会有食邑。我不需要问家里要钱。”
他的衣食住行走府上的份例倒也罢了,对于王府而言那毕竟只是一笔小钱,但是修缮郡王府却不是小数目,万没有问家中要钱的道理。
至于钱从何来……他毕竟还是九宫楼主。
七夕
林弈不由得皱了皱眉。
兄妹之间说笑玩闹时看似全无隔阂, 可是一旦提到银钱,长子便又把自己和家里分得清清楚楚。墨轩看似已经放下了心结,实则心中自有尺度。说到底, 隔阂既然已经存在, 那便不是一日两日即能抚平的。
他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却在开口之前被扯住了衣袖。林弈疑惑侧目,便瞧见王妃不动声色地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夫妻二人在别院时的谈话浮上心间, 林弈顿了一顿, 话到唇边便转了话锋:“既然你坚持,便照你说的办罢。”
“多谢父王成全。”林墨轩笑着抬手行了一礼, “也多谢母妃帮忙。”
以九宫楼主的眼力,自然看得到夫妻二人之间的小动作。冷洛娴并不觉得意外,微微笑道:“我帮自己的儿子, 天经地义。”
少年人弯了弯唇, 含笑抬眸觑了林弈一眼, 眉目中尽是受到偏宠的得意。
林弈顿觉有些好笑。
他当然不介意长子同他争宠,倒不如说, 他喜欢看儿子眉眼鲜活神采飞扬的模样。相比于初见之时那个眉眼沉郁的九宫楼主, 相比于回京之时那个谨小慎微的抚纪司使,墨轩如今这般这才是少年郎该有的意气风发。
“好罢,你的王府怎么修整, 你们兄妹自己去商量,父王不插手。”林弈温声道,“墨轩, 你明日是否要去龙翼司了?”
“是。”林墨轩点了点头, “已经休假月余,明日便要去销假。”
林弈迟疑了一瞬, 却还是问道:“你明日可还回府。”
“自然是要回的。”林墨轩莞尔一笑,“常远山已经身死,抚纪司并无特别要紧的事情。除了逢七点罚的日子,其余时日我都可回府陪父王母妃用膳。”
少年人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瞧着分外乖巧。
*
“昭郡王终于舍得来龙翼司销假了?”楚筠洛抱着手臂含笑打趣道。
“楚大人辛苦。”林墨轩垂下眼眸,神情有些赧然。
他是抚纪司使,他若是休假,抚纪司的事务便都交在佽飞卫副指挥使这里。倘若只是休假一两天,那自然没有什么妨碍,但这次……他足足休了一个月有余。
……而且身为佽飞卫指挥使的父王,也因为他的缘故休息了大半个月。他们父子,好像、似乎、可能、大概,确实对楚筠洛有点残忍。
林墨轩有些心虚,和楚筠洛交接抚纪司的公务时便格外安分,哪怕被楚筠洛安排了协助其他三司的事务,他都少见的没有反驳。反而是楚筠洛有些意外,讶异地看了林墨轩一眼:“你今天倒是好说话。”
“抚纪司司职督查本卫,协助其他三司本就是分内之事。”林墨轩说得义正言辞,全然不顾自己数月之前是如何为了这些事务同楚筠洛讨价还价言语争锋。
楚筠洛上下打量了林墨轩一眼,隐约猜到了其中缘由。佽飞卫副指挥使似笑非笑地看着抚纪司使,到底没有拆穿这其中原因:“那就劳烦你了。”
两人各自去处理公务不提。林墨轩到底是惯于处理抚纪司的事务,很快便接手了楚筠洛的进度,叫来属下一一吩咐下去。待到下衙时候,抚纪司使一身轻松,径自往龙翼司外走。
“嗯?你今晚回家?”前来送绚颜的何橖十分意外,“本来还想着难得你回来,今晚咱俩练武场上切磋一下。”
“明日,明日。”林墨轩笑着推脱,“我答应了父王回去用晚膳。”
何橖惊异地看了林墨轩一眼,到底没有多说什么——他若只是调侃同僚两句倒是无妨,奈何同僚的亲爹是他的顶头上司。何橖不敢言语得罪当朝亲王,只是不免腹诽道:听说林司使是因为回家挨了家法才会休息这么久,今日一见,这京中传言多半是传出了岔子。
*
林墨轩这次销假归岗,到底与从前有些不同。从前他日夜都在龙翼司,要寻他无非是到抚纪司内或是演武场上寻人,但如今这人除了逢七的日子会为了点罚在龙翼司留宿,其他时候日日准时下衙回府。
如此一来,其他三位司使甚至于楚筠洛有事要寻他商议,都得算好时间提前堵人。否则到了下衙的时候,以九宫楼主的轻功水平又有谁能截住他?自然,下衙之后去同僚府上商议政事也并无不可,只是……除非有天大的要紧事,佽飞卫里没有人愿意闯静渊王府。
而对于静渊王夫妇而言,却是惊喜更多了。长子住在家中,晨昏定省日日不落,不像从前那般数月不见人影。而对于林家姐弟而言,每日里同长兄一道或是布置王府或是谈论诗书,也自有一番乐趣。
时间一晃便过了一个月,七月七日七夕节,即是女儿家的节日,也是林莫愁的生辰。
年轻人过生,非笄礼冠礼并不会大办,只怕过于煊赫反折了寿数,不过是家里摆桌酒宴自家人庆贺一番罢了。早上问安的时候,林弈和冷洛娴便将备好的寿礼送予林莫愁,林莫怜和林墨言也各自准备了针线笔墨,用过早膳后便拿了出来。
“哥哥一向走得早,今天也没能见着他。”林莫怜思索道,“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来。”
林莫愁心中自然也盼着兄长能回来,只是口中却道:“今日逢七,哥哥一向是宿在龙翼司的。”
“但今日是姐姐生辰,大哥未必不会破例。”林墨言却道,“姐姐给大哥备的生辰贺礼大哥可是喜欢的紧,他定然是要回礼的。点罚过后虽然时间有些晚,但是以大哥的轻功未必赶不回来。”
林莫愁顿时眼前一亮,微微笑道:“那就承墨言吉言了。”
姐弟之间说笑一阵,林墨言便赶着收拾书箱去书院读书,而林莫怜和林莫愁则是各自去陪自己的生母说话——姐妹两个虽然寻常总在一处,但今日不比平常,生辰之日林莫愁定是想同侧妃说些私房话的。林莫怜一向知情识趣,自然会找个由头避开。
静渊王府的几个主子,各有各的忙处。而待到晚间,众人聚到一处准备开宴之时,忽听下人来报大公子回府。
“今天回来得早。”
待林墨轩行礼问安后,林弈不由得向儿子问道:“佽飞卫那边,点罚结束了?”
玄衣少年轻咳一声,有几分窘迫地垂下眼:“还没有,我同楚筠洛说教他今日代我。”
妹妹的生辰,他自然要提早赶回来。至于楚筠洛那边……想必是能理解他的罢……
且不说在龙翼司代为监察点罚的楚筠洛心里如何作想,静渊王府中,林墨轩含笑递给林莫愁一个精致的匣子:“千秋贺礼。”
“多谢哥哥。”林莫愁笑眯眯的接过来,顿时手上一坠,“好沉!”
“快看看是什么?”林莫怜和林墨言一起围上来,怂恿着林莫愁拆开来看。
当面拆看礼物未免有些失礼,林莫愁顿时迟疑地看了林墨轩一眼。林墨轩却只微微一笑,颔首道:“自家人不讲究那些,想看就看罢。”
得了林墨轩的首肯,林莫愁也不推脱,当众开了匣子。
匣子里是一套棋盘棋子。一整块青玉上刻着十九纵横,入手沁凉;黑白玉打磨的棋子各个一般大小,触手生温。
“我记得莫愁擅棋。”林墨轩微笑着解释,“一时寻不到什么奇珍异宝,也只有这套棋还可堪一用。”
林莫愁确实很擅长下棋,整个王府中能与林弈对弈的人除了林墨轩便只有林莫愁了。而不同于林墨轩刁钻古怪出其不意的棋路,林莫愁的棋风一向绵密,她每一步落子看似平平无奇,却是在不动声色中便已布下天罗地网。
这份礼物送给林莫愁,确实是十分妥帖了。
“可堪一用……是九宫楼主的可堪一用罢。”林墨言忍不住看了林墨轩一眼。虽然父王喜欢讲究“不役于物”,但是他毕竟是亲王府中养出来的世子,基本辨物的眼力还在。以他的眼光看,单论这寒玉暖玉的用料便已是价值不菲,更不必说这雕工一眼便知是大师手笔。他哥能寻来这样一套棋具,想必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静渊王府世子能看出来的事情,公主府中养出来的郡主自然也看得出。只是林莫怜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另一处:“你怎么还有银钱?你不是前两日才给我两万两银票用以修缮王府么?”她哥去年还穷到已经开始当衣服的地步,这套棋具必然是新寻来的。可是月前还要求她省着用钱的哥哥,最近拿钱未免也过于爽快了。
“我是九宫楼主,自然有来钱的路子。”林墨轩却不正面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多谢哥哥。”林莫愁抱着棋具弯了弯眉眼,“这套棋具我很喜欢。等几时哥哥得了空,我们不妨手谈一局。”
他们兄妹对于对方棋艺的认知皆是来自和父王弈棋的结果,彼此间倒是还不曾对弈过。林墨轩闻言欣然应诺:“我很期待。”
他确实很好奇,他和莫愁对弈,胜负如何。
中秋
七夕过后, 月余便是中秋。帝后于中秋夜在宫中设宴,虽未广邀群臣,但在京的宗室都需入宫赴宴。这并非什么大事, 但于佽飞卫而言也是一桩要务。
楚筠洛和禁卫司使燕晋几番商议宴上布置, 又同探事司使奚南数次探查京城人员,最后还拉了林墨轩过来帮忙参详。
林墨轩倒也没有计较这并非他分内之事,而是认认真真跟着讨论。待一切准备妥当, 也终于到了中秋夜宴那一日。
“其实你和燕晋原本无需担心什么。”林墨轩换了衣服出来, 与楚筠洛闲闲打了声招呼,“毕竟, 今晚我也要赴宴。”
中秋夜宴只是家宴,倒是无需换衮冕礼服。但这毕竟还是入宫参宴,只一身佽飞卫装束过去未免太过失礼, 因此林墨轩还是换了一身郡王常服。
头戴束发紫金冠, 身穿大红团龙袍, 腰间玉带上系着五彩宫绦,上面坠了一枚玉佩压袍角。他这一身虽不出错, 亦不用心, 怎奈何少年人身形挺拔,面如冠玉,简简单单一身衣饰也衬得他霞姿月韵, 风神轩举。
“燕晋那人你也知道,最是认真不过,否则也不能教他做了这禁卫司使。”楚筠洛一笑道, “他已经亲自过去压阵了, 这会儿算算时间,你也该去赴宴了罢。”
“是。”林墨轩笑着应了一声, “我提前下衙了,抚纪司这边你帮忙看着点。”
“知道,去罢。”
*
林墨轩策马往宫门去,及到宫门口正好看见静渊王府的马车缓缓停住。他把缰绳递给门口候着的侍卫,自己则是迎着马车过去请安:“父王,母妃。”
林弈穿着一身与林墨轩颇为相似的亲王常服,当先下了马车。他向长子点了点头,转身去扶自己的王妃下车。冷洛娴今日也换了亲王妃常服,一身绣鸾鸟广袖长裙衬得她雪肤花容,发间簪着金红色偏凤钗,凤口衔着红宝石流苏,随着行步间微微颤动,贵气又张扬。
其后一辆马车上,林莫怜姐弟三人也下了车来。互相见礼罢,便一同进了宫门。
及入宫,便有小宦官抬着轿子迎上来,服侍林弈并冷洛娴上轿。林墨轩兄妹四个自然没有这份优待,只跟在后面往宫内走。待到殿门前,有宫女上前打起轿帘,林弈下了轿来又去扶冷洛娴,夫妻二人携手一同进殿。
而在后面,林莫怜拉了拉林墨轩的衣袖,兄妹两个慢下脚步,悄声说话。
“你知道京中有传言说父王和母亲不合罢。”林莫怜小声问。
“知道。”林墨轩挑了挑眉。
“我倒是想看看,今天他们两个一同赴宴,待到明日这流言会变化成什么样子。”林莫怜冷笑,“父王明明对母亲珍重有加,怎么那些人都和眼瞎了一样看不到。”
“京中还传言说父王厌弃我多时。”林墨轩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京中的流言,有几时准过?”
林莫怜睨了林墨轩一眼:“别的也就罢了,你这传言是怎么传出来的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林墨轩:“……”是他不长记性,他怎么就忘了他这嫡亲妹妹的乐趣就是有事没事挖苦他。
*
静渊王府一行人入了席,不多时帝后也相偕而至,众人起身行过礼,待帝后叫起之后,中秋宴便正式开始。
一道道精致的酒菜送了上来,舞女们随着乐曲翩然起舞。殿中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墨轩熟练的寻了借口避席出去吹风。不多时,太子也离席出来,缓缓踱至他身边。
林墨轩:“……”这已经是第二回了,他这个堂兄实在是很迫切要把他绑定在东宫这边。
不过凭心说来,无论是人品能力还是远近亲疏,在诸位皇子当中他都更认可太子。至于皇后从前的那些小动作……看在太子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都对他颇为照顾的情分上,他姑且不去计较皇后的那些小心思了。
毕竟,互惠互利,有从龙之功总比没有来的好。
“皇兄。”林墨轩振袖抬手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太子打量着林墨轩一身郡王常服,微微笑道,“上次你我站在这儿的时候我便说过,你日后必能封王。如今看看,我果然猜的不错。”
“这也多亏皇兄从中相助。”林墨轩含笑道,“实在是教皇兄费心了。”
“这事我也没能帮你什么。”太子摆摆手道,“以伯父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又何须旁人多事?但看你同伯父和好,不仅是我,就是父皇也为你们高兴。”
“劳皇叔同皇兄为我担心了。”林墨轩垂眸一笑,“从前是我偏执太过,幸而父王耐心教导。我这般心性,实在教父王为难了。”
太子正想说些什么,却忽听殿内传来一阵喧哗。他愕然转过头:“这是怎么……嗯?”
太子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侧,再看看殿内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叹九宫楼主的身法果真惊人。而待他看清殿内的情形,顿时明白了林墨轩为何会一言不发便丢下他离去。
大殿内,静渊王妃面色苍白地倒在静渊王怀中,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
“这是怎么回事?”
“快传御医来!”
静渊王妃毫无征兆的昏迷,顿时惊动了在场所有人。不仅仅是静渊王府的人惊慌不已,坐在台上的帝后也有些克制不住的慌乱。
这可是静渊王妃!一品亲王的王妃,九宫楼主的母妃!
林墨轩早在看到冷洛娴昏迷的一瞬间便冲了过来,这会儿正半跪在一旁细细探脉。只是脉象在指下愈发清晰,他的面色却愈发苍白下去。
“怎么回事?”林弈急急向儿子问道。
“是中毒。”林墨轩松开手,“具体……我不确定,让太医院诊过脉再看罢。”
他怎么可能不确定。
他自幼修习毒功,对各色毒物了如指掌,下毒解毒的手法天下无人能及。他只是……这一次,他只希望是自己诊错了脉、判错了毒。
太医院判带人匆匆赶至,一众太医流水般进入殿阁,逐一诊过脉后向帝王回禀:“陛下,静渊王妃是中了毒,只是……陛下恕罪,臣才疏学浅,辨不出是什么毒。”
“臣也分辨不出。”
“臣亦不能。”
皇上听得怒火中烧:“如此说来,偌大一个太医院竟没有一人知道静渊王妃是中了什么毒吗?”
“微臣……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类似的症状。”一名太医小声回禀,“王妃娘娘中的毒,名为尘缘叹。”
林墨轩绝望地闭上了眼。
长子刹那间的绝望神情,被一旁的林弈看在眼里。他心头一紧,连忙问道:“你也认为是这毒?这毒很难解?”
“是。”林墨轩低声道。
之前开口的太医原本不甚肯定,在听到这边父子谈话后方才得以确认,继续回禀道:“王妃娘娘体内的毒是在数十年前慢慢积累下的,中毒初时如风寒之症,几日即愈,事后亦无异状。然而今日殿内所燃的素源香,于常人而言虽只是一道凝神正气的香,却偏巧正是这尘缘叹的毒引,故而使王妃娘娘体内毒发。”
“此毒从毒发之日起,疼痛从胸口逐日蔓延全身,痛感渐强,直至三十日后疼痛而死。世人皆难忍其苦,宁可斩断尘缘中一切羁绊而去。故此名曰,尘缘叹。”
“据医书所载,此毒解药名为恋红尘。其配方除常见药材之外,还需至南至阳之木、至北至寒之冰,春分日辰时所承的梨间露、冬至日未时所化的梅心雪。除此种种,还需一味药引,名为雁声寒。此药……百余年前便已绝迹。”
“故而,此毒……无解。”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林弈茫然地低下头,看着在自己怀中无声睡去的王妃。王妃秀美的面容上眉头微微蹙起,许是因为疼痛,她连昏睡过去都睡的不安稳。
这是他的王妃,是他唯一心爱的女人,也是他唯一愧对的女人。
他没能给她一个家,又亡了她的国。他妄想着与她再续前缘,他那么想把她留在身边,可今日……他却连她的性命都留不住么?
“王爷,此毒疼痛,还请王爷早做决断。”
早做决断,做什么决断?
无解之毒,痛极而亡,不如早早走了轻松。难道,他不仅留不住他的王妃,还要亲手送她上路么?
“你住口!”少女尖锐的声音在殿阁中响起。
林弈缓缓抬起头,看见他们的嫡女泪流满面,近乎崩溃地哭喊:“你这庸医!庸医!”
他看见另一个女儿试图上前安抚,却被挣脱开来。他看见从来端庄娴雅的少女哭得声嘶力竭,状似疯魔。
他要阻拦他的女儿吗?
他是该阻拦的。一国郡主理当注意言行,怎能有这般失态的举止。可是……
他不想拦。
他也想斥责这群庸医,为什么他们救不回他的王妃。
“父王。”
林弈转过头,看着他的长子站起身,神色坚定地对他说:“父王,我们回府罢。”
“墨轩。”
“无解也要解。”林墨轩一字一句道,“我来想办法。天下医书都在九宫楼留有抄本,九宫楼的医书我都看过,我一定能想到解法。”
林莫怜哭声一歇。
少女哭得全身颤抖哽咽难言,只抬起一双含泪杏眼,满含期冀地看着林墨轩。
林墨轩握住了妹妹的手,感受到少女纤细的手指犹在他掌心发颤。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恐慌,沉声道:“我们回家。”
解毒
一支支银针从穴位中取出, 昏睡中的女子渐渐舒展眉心。林弈看在眼中不由得有些惊喜,连忙问道:“这是……”
“只是暂时压制住毒素,让母妃能舒服一些。”林墨轩收起银针, 依然满面凝重之色,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对不对?”林莫怜满怀希望地看着兄长,“母亲在云岫寺抽的那支签文说的很清楚:青山缭绕疑无路, 忽见千帆隐映来。常恒道长也说, 母亲会逢凶化吉绝处逢生。母亲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
“……对。”
林墨轩看着妹妹, 神情有些怔忡:母妃的那支签文,原来是应到此处吗?可是尘缘叹……中了尘缘叹这样毒,怎么可能有解?倒不如说他的那支签文, 更似眼下的情形。
他的……签文?
——【枯木逢春有尽时】
——“文居士几度逢劫, 皆能化险为夷, 只是这一劫……恐凶多吉少。”
林墨轩下意识闭了闭眼。
他的那支签文,原来也是应到此处啊!母妃的生机, 原来……是他。
推血过毒, 以命换命。这就是唯一的解法。
他当然会换,他当然要换,这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是母妃十月怀胎才有了他, 把性命还给母妃,他心甘情愿。
只是……
还是很想,活着啊……
林墨轩睁开眼, 勉强扯出一个平静的微笑:“我想到办法了。”
“当真?”林莫怜顿时惊喜不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哥哥你一定有办法的!”
“嗯。”林墨轩点了点头,看向同样惊喜交集的父王, “我需要准备一晚,明日再来为母妃解毒。”
他需要一点时间去准备——准备赴自己的死约。
*
月色下的湖面自有一番动人处,林墨轩站在湖心亭中,目光落入粼粼波光。朱鱼游水,不起涟漪。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光影,一时竟有些想不起从前。
他曾经真心实意地认为世间无可留恋,他曾经那么期待死亡的终结。去云城之前他留过绝笔,慷慨赴义,未有迟疑。
可如今,他却再做不到那时的轻松写意,那时的视死如归。
他开始留恋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留恋父王不动声色的关怀,留恋母妃温柔细致的照顾,留恋墨言在身边问东问西,留恋阿莲同他的争锋斗嘴,还有莫愁……他们有一盘约定好的棋局。
他留恋春日的碧叶连天,留恋夏日的荷香满园,留恋秋日的枯荷听雨,留恋冬日的雪满亭檐。
人间朝暮,四时风物,无不令人眷恋。
可是……
“一愿父母康健,二愿弟妹长欢,三愿世间灾厄减,国泰生民安。”
他的愿望,由始至终都是如此。
他必须这么做。
他别无选择。
*
漫长的解毒,从清晨到午后。待林墨轩终于从屋中出来时,面对父王和妹妹焦急忐忑的神情,满面疲惫的少年微微点了下头。
父女两人几乎是冲进屋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床上昏睡的女子。不知过了多久,冷洛娴的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我……这是怎么了?”
“母亲!”林莫怜不知是惊喜还是后怕,扑进母亲怀中大哭起来。冷洛娴下意识搂住女儿,一边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背,一边把疑惑的目光转向林弈。
只是当她看向她的夫君的时候,却发现林弈同样是泪流满面。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已经泣不成声。
“并不是什么大事。”站在门边的玄衣少年见状只得开口解释道,“母妃您中了毒,不过眼下已经解了。”
他走上前,温声问道:“此毒名为尘缘叹,母妃您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中了毒么?”
“我并不知道这种毒。”冷洛娴摇了摇头,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女儿。
“这种毒在中毒初时,症状与风寒无异。毒素在体内可以埋藏很久,直到碰上药引才会毒发。”林墨轩解释道,“母妃您仔细想一想,或许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以前……哦,大概是我的母妃给我下的毒。”冷洛娴想了一想,不在意地解释道,“我母妃不受宠,她又没什么特殊之处,只好借着我生病来争宠。我小的时候,她经常给我下药让我出现风寒症状,好引得我父皇来看她。”
“母亲!”林莫怜愕然地睁大眼睛,“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她是自幼被宠爱着长大,自然无法相信这天下竟会有如此狠毒的母亲。而林弈和林墨轩却只双双皱了下眉,并没有多加评论。
他们父子,一个是皇宫中长大的皇子,对于宫廷的争斗并不陌生,另一个是自幼行走江湖的九宫楼主,从小见多识广不觉有异。如果这件事情不是发生在冷洛娴身上,这对父子甚至不会多皱一下眉。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冷洛娴笑了笑,安抚女儿道,“现在不是已经解了毒么?母亲没事的。”
“您刚刚解毒,身体还很虚弱,这几日还是要注意调养身体。”林墨轩不赞同地蹙了下眉,“我已经交代过荷衣和灵衣注意饮食衣物,母妃您自己也要记得多加休息。”
“好,我知道了。”
*
因为静渊王妃中毒一事,林家父子双双告假。正因此,第二日楚筠洛在龙翼司看到林墨轩时,着实惊讶不已。
“你这是……王妃大安了?”
“嗯。”林墨轩笑了笑,“我母妃那边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楚筠洛忙道,“恭喜。”
“不过我之后还是要告假一段时日。”林墨轩看着楚筠洛指责的目光,无奈笑道,“九宫楼有点事。”
其实,不完全是九宫楼的事。死期将至,他需要整理自己手上的势力和资产,一一做出妥善的安排。
*
将抚纪司的公务交接清楚,林墨轩果然告了长假,在九宫楼的衡湘分舵等到了星夜赶来的沐殒。
听着林墨轩一一交代着公务私事的各种安排,沐殒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打断了九宫楼主的长篇大论:“我怎么觉得,你是在交代后事?”
林墨轩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之前听说,静渊王妃中了尘缘叹,但是被你解了毒。”沐殒敏锐地抓到了问题关键,“你究竟是怎么解的毒?”
“……推血过毒。”
沐殒霎时沉默。
他不练毒功,不通医理,但是他有一个医毒双绝的好友。他当然知道,什么是推血过毒。
“所以……还有不到一个月?”
“如果我用毒功压制,或许可以再推延两个月。”
“那这三个月之内,有没有可能找到解法?”
“可能……微乎其微。”林墨轩笑了笑,“所以我需要你替我处理这些事。”
“我知道了。”沐殒沉默半晌,还是问道,“疼么?”
当然疼,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处不疼。林墨轩沉默片刻,云淡风轻地一笑:“这是尘缘叹。”
沐殒一时失语。
他沉默地听林墨轩说完了一切安排,然后才问道:“既然所有事情都已经交代给我,之后的二十几天你打算怎么过?”
“或许,找个地方等死。”林墨轩笑了笑,“我觉得云岫观很不错。”
“不想死在家里?”
“不想让他们看见。”
“那你觉得,颖阳城如何?”
“嗯?”林墨轩微微一怔,“为什么是颖阳?”
“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即使我不说你也会收到消息。”沐殒叹息一声,“颖阳时疫,现已封城,告急文书大约明日就会送到罢。”
林墨轩神色一凛。
“依你的性子,洪涝要去,旱灾要去,地动要去,疫病就更要去了罢。”沐殒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我自然不愿意你去冒险,但是我从来也没能拦住你。这一次……我更没有必要拦你了。”
“是啊,当然要去。”林墨轩垂眸笑了笑,“既然情况危机,京中自然要派人过去处理情况,还有谁会比我这个将死之人更适合去做这件事呢?何况,让我父王母妃以为我是死于疫病,总比被他们得知真相要好。”
*
从九宫楼分舵出来,林墨轩甚至赶不及回王府更衣,直接递了牌子入宫面圣。也幸而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宫门前的侍卫迟疑了一阵,到底还是没有阻拦。
而待他面圣之后将颖阳之事禀上,皇上一面暗暗惊叹于九宫楼消息灵通,一面也忍不住为颖阳疫情忧心。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向面前人垂询道:“墨轩以为,应当安排何人去颖阳?”
林墨轩等的就是这句话。
玄衣少年一撩衣摆屈膝而跪,正色道:“臣自请往颖阳救灾。”
皇上霎时一怔。
“一则,颖阳封城形势严峻,臣身为大陵郡王,亲往颖阳可稳定民心;二则,臣身为抚纪司使,可调遣当地驻守佽飞卫便宜行事;三则,臣擅医道,更了解如何处理疫病相关事宜。”林墨轩一字一句道,“陛下,臣是最适宜的人选。”
皇上沉默片刻,无奈叹息道:“墨轩,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朕也有私心。朕……不想自家子侄去冒这个险。再说,你总该为你父王做考虑。”
林墨轩垂眸一笑,口中自然地换了称谓:“皇叔,这也是侄儿先来见您的缘故。”
少年抬起头,平静地说:“赈灾济民,也是佽飞卫职责所在。沛城旱灾、康沂洪涝、信泽地动,臣皆曾亲往前去救灾,如今颖阳时疫自然也是要去的。更何况,臣连云城都能闯一闯,这颖阳又如何去不得?”
“这……”
“皇叔疼惜侄儿,侄儿自然明白。”林墨轩温声道,“但是还请皇叔答应侄儿这一回,替侄儿在父王面前遮掩一次。”
玉霞观
从宫中领了皇命出来, 林墨轩并未即刻回府。他站在宫门口,垂眸沉吟片刻,之后翻身上马一带缰绳, 往玉霞观的方向去。
相比于沈黎的云岫观, 他对于衡湘的玉霞观更为熟悉。年少时孤身一人在宫中生存,从那时起他就时常往玉霞观来烧香拜神,求驻守边陲的父王平安无事, 求远在他处的母妃健康顺遂。
父王以为他信仰虔诚, 却不知相比于神明,他更相信自己。而他一次又一次地来观中祈福, 不过是源于他自己的无能为力。无力于亲自保护父王母妃,只好祈求神明的庇佑
年少时是无能为力的祝祷,而长大以后, 他更希望这是一场与神明的交易。他已经可以挡在公主府前保护母妃平安, 他已经可以立马疆场为父王冲锋陷阵, 但是他毕竟无法时时刻刻守在父王母妃身边保护他们的安危。因此,他扶危渡厄、救世济人, 而作为交换, 他想要他的亲人平安。
如此而已。
在玉霞观前下马,熟门熟路地登山入殿点香敬神。待取过许愿牌时,林墨轩下意识提笔写下“此去颖阳”四个字之后, 却不自觉停了笔。
他垂眸看了半晌,挥毫将这四个字抹去。
*
“今日回来的不早。”林弈看着晚归的长子,关切问道, “可是九宫楼那边有麻烦?”
“并不是, 九宫楼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了。”林墨轩只微微一笑,“是儿子进宫去见陛下, 这才晚了些。”
“哦?”
“刚从九宫楼那边收到消息,颖阳时疫,形势严峻。”林墨轩解释道,“这等事耽误不得,我便先进宫去将此事告知陛下。”
“理当如此。”林弈点点头,“陛下可决定了遣何人去处理此事?”
林墨轩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如实道:“我主动请缨前往颖阳,陛下已经答允了。”
林弈霎时面色大变。
“父王恕罪。”少年人屈膝跪下,沉声道,“儿子知道应当先与父王商议才是,只是情势危急推延不得,而且——”
林墨轩抬眼,语气坚定:“儿子想走这一趟。”
父王曾经说过,要他做出自己喜欢的选择,而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他做不到这一点,但是,他可以伪装出这样的姿态。权衡利弊,做出决定,然后用肆意张扬的态度来遮掩真实的想法——这再容易不过了,九宫楼主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本来就是声名在外。
许是他的态度太过坚决,林弈沉默了片刻后只是问道:“为什么想去?”
林墨轩微微一怔。
面对自家父王,林墨轩没有再提合适与否这样的话,他只是道:“陵国子民有难,儿子身为大陵郡王理应要去;疫情形势严峻,儿子身为医者更当要去。”
他笑了一笑,语调轻松地解释道:“莫愁从前说我狂妄,说我要以一己之力担负天下安危。或许当真是如此罢,不走这一趟,儿子于心难安。”
不愿意死在父母眼前是真,权衡利弊认为自己最合适也是真,但即便抛开这些——他也是要去的。他虽未与父王说出全部理由,但是他方才所言也并无一字虚假。
既然与好友约定了要报国安民共筑盛世,既然对好友承诺过会担负天下万民的安危,他总该去践行自己的诺言。
*
翌日,颖阳急报城中突发疫病,满朝为之震惊。圣上当即下旨,令昭郡王率兵将押送粮食药草,并太医院太医一道赶赴颖阳救灾。
*
“明日墨言休沐,我们一道去玉霞观罢。”林莫怜慢慢道,“从前就说过要去的,可惜哥哥一直没能得空。如今……不等他了,我们三个去一趟罢。”
“也好,正好为哥哥求个平安。”林莫愁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们不如把墨言也叫来,一道商量一下明日的行程。”
林莫怜点了点头,转而吩咐了侍女去请弟弟过来,随即又向林莫愁道:“我不明白……按道理,陛下要安排哥哥去颖阳,应当会问父王的意思才对。可是父王怎么会答应让哥哥去冒这样的风险?”
“应当是哥哥自己要去罢。”林莫愁轻轻柔柔道,“如果哥哥坚持,父王未必会拦他。”
林莫怜顿时蹙了蹙眉:“他会主动去做这种事情么?”
她知道对于兄长而言,出生入死不过是平常事。可是,无论是从前做翊林卫,还是参与陵霆战事,亦或端阳节上对战常远山,说到底都是为了父王母亲甚至是她。她哥哥对于亲情执着到近乎疯魔的地步,为了他们命悬一线也心甘情愿。但是颖阳疫事毕竟与王府并无干系,九宫楼主……也会为了旁人舍生忘死么?
“他会去做的。”林莫愁低声道,“姐姐或许还记得秦振秦济安?哥哥曾经说起过,他与秦济安相识正是因为一场水患,他二人一同赈灾,由此结为好友。”
林莫怜神情错愕:“我不知他们是旧识……哥哥居然与他是好友?”
最初知晓秦济安此人,是他治水有功被舅舅提拔,她在舅母身边时听到了这个人的名字。而之后对此人印象深刻,却是上巳时听旁人谈及霆国旧臣,她因此受辱,故而记忆犹新。
原来此人治水有功,其中还有哥哥一份功劳么?她恍惚记得,这人上奏时的确提及了有人襄助,仿佛是叫……褚盈?这大约又是兄长随意取的假名罢。
既然是旧友故交,那么上巳时兄长勃然动怒,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她和母亲,还有亡友受辱的缘故。如此说来,父王为此人上疏求恩典,大约也是因为兄长在其中做过什么罢。
不到半年前的事情,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林莫怜喃喃道:“我不知道……他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兄长虽不会有意隐瞒,但是我们不问,他也从不会主动提及他做过什么事情。”林莫愁软声道,“我能知晓这些,也是因为那晚墨言问了许多,我才能在一旁听他说起。或许这样的事情,哥哥做了不止一件,只是我们不问,他也不提。”
“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我真的完全不了解他。”林莫怜叹了一声,“从前谁能想到,九宫楼主居然心怀天下?江湖盛传九宫楼主行事诡谲难以捉摸,这话倒是不假。”
*
待晨起问安,用过早膳之后,姐弟三人便启程往玉霞观去。
山间古庙,静谧深远,别有一份清幽雅趣。姐弟三人却无心去看风景,只沿着山路拾级而上,进入正殿燃香敬拜,又一人取了一个许愿牌,提笔为兄长求了平安。
将许愿牌挂好之后,林莫愁有些赧然地向林莫怜道:“我每次过来,都会看看旁人的许愿牌,总觉得十分有趣。”
“我从前去云岫观的时候也是这样。”林莫怜会心一笑,“只看许愿便能看出各人性情,总有那么一些……令人高山仰止,恨不能相交。我从前在沈黎的时候便对一个人的许愿格外留心,每每去云岫观都要寻一寻他的许愿牌。”
“姐姐知我!”林莫愁眼睛一亮,“玉霞观这里也有一个人的许愿十分特别,只是我从前与墨言说,他从来没有什么兴趣。我寻给姐姐看,姐姐一定会明白的。”
她飞快地在一排排整齐的许愿牌中翻找,不多时便从中挑出一个唤林莫怜来:“姐姐看,便是这个。”
林莫怜只看了一眼,顿时怔在当场。
【一愿父母康健,二愿弟妹长欢,三愿世间灾厄减,国泰生民安。】
熟悉的三重愿,正是……“我在云岫观中留意的,也是此人的许愿牌。”
林莫愁也怔了怔:“这倒是巧了。”她翻过许愿牌,背后是三行小字。
【此去康沂,为水患一事赈灾。】
【若能积德累功,但求父母弟妹,平安顺遂。】
【宁顺廿一年五月字】
“大致也是这般,只不过去的不是康沂。”林莫怜喃喃道,“我在云岫观中看到的那几张许愿牌,那人去的是崇安、江楚和云城。”
她话到此处,顿时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大约是昨日刚同妹妹提及秦振的缘故,她对于崇安这个地方分外敏感。
何况除了崇安,还有云城……
“姐姐们不知道么?”凑过来的林墨言只看了一眼便讶然出声,“这是哥哥的笔迹啊!”
姐妹二人相顾愕然。
“真的……是他?”林莫怜有些茫然道,“可是我见过哥哥的字迹,并不是这般笔体。”
“大哥写奏折咨呈乃至于抄书的时候,惯常会用工正圆融的台阁体,而私下写字则是用这种笔体。”林墨言又看了看林莫愁手中的许愿牌,笃定道,“这就是哥哥的字体,我在龙翼司时常见的。大哥的笔体自成一家,独具一番风骨。”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尽皆失色。
“如此说来,哥哥一直是……在为我们许愿。”林莫愁手一松,许愿牌摇摇晃晃荡进那一排许愿牌之中。
她沉默地翻找着,又翻出下一张许愿牌给林莫怜看。这次写的却不是康沂,而是沛城。
姐妹两个一同翻看着一张又一张许愿牌,正面永远是熟悉的三重愿,而背面或是无字,或是去一地赈灾济民之前的陈愿。
此去崇安,此去江楚,此去云城。
此去沛城,此去康沂,此去信泽。
他求愿千余字,无一字为己身。
“他说:‘我杀人无数,也不求善终’。”林莫怜抬眼看着妹妹,“可是他从来没说过……他救过这么多人。”
林莫愁只沉默地翻找着许愿牌,半晌方道:“按照哥哥的习惯,他这次去颖阳,也一定会来这里许愿。”
“此去颖阳,是么?”林莫怜苦笑一声,继续在一行行许愿牌中翻找。
林墨言在一旁早已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这会儿也过来帮着姐姐们一起翻看。他找了一阵,忽然道:“我或许……是找见了。”
“或许?”姐妹二人皆不明所以,一起过来看。直到看见林墨言手中的许愿牌,她们才明白弟弟为什么会迟疑。
开头的“此去颖阳”四个字被人一笔抹去,只隐约可见。不过看笔迹,却还是那独到的字体。
短短的三行小字,内容却触目惊心。
【毒入心脉,无药可医。】
【死得其所,亦是善终。】
【宁顺廿三年八月绝笔】
“为什么是绝笔!”林莫愁失声惊叫。
她失了一贯的温柔冷静,惊惶地看向姐姐,却见林莫怜也是面色惨白,喃喃道:“毒入心脉……究竟是什么毒?”
林墨言看着两个姐姐,“尘缘叹”这三个字在唇边一转,却始终没能出口。
在场谁都猜得出,这无药可医的毒究竟会是什么毒。中秋夜宴他们都在场,太医那一句“此毒无解”他们都听得清楚,而兄长说的是:
——“无解也要解。”
于是,他就是这样解了毒。于是,他毒入心脉无药可医。虽然不知九宫楼主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能做到这一点,但是前因后果,在场谁都能推测的出。
林墨言抿紧了唇,无声地翻过许愿牌的正面递到姐姐们面前。林家姐妹垂眸看去,却见这一次熟悉的笔迹写下的不再是熟悉的三重愿。
这是他唯一一次为自己许愿。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愿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愿挥毫泼墨,披甲执戈。愿人间,朝朝暮暮常相见,岁岁年年短离别。】
他明明写着绝笔,可字字句句都在说——“我想活”。
真相
衡湘的九宫楼不过是一处周转用的分舵, 因着位处皇城,行事以低调为主,并不愿引人注目惹了官府的注意。这处分舵只供内部的消息往来和命单交接, 对外的生意却是一概不做, 因此外人也并不知此处分舵的位置。
然而对于林家姐弟而言,有一个身为九宫楼主的长兄,这处分舵的位置实在不是什么秘密。说到底, 衡湘分舵的位置虽不对外公开, 但到底不算是九宫楼的机密。林墨轩将此地的方位告知家中,不过是知会家里人自己去处的小事而已。
因此, 还留在衡湘替林墨轩处理事务的沐殒,就这样被林家姐弟截住在九宫楼的分舵中。
“我知道了。”沐殒把玩着手中的许愿牌,“那么, 你们想问什么?”
不是他不愿意替好友保守秘密, 可是——是林墨轩自己出了纰漏, 人家弟弟妹妹拿着证据问到他头上,那就不是他主动泄密了。
何况, 他也不愿意当真看着好友是这样的下场, 孤身一人,客死他乡。
沐殒闭了闭眼,睁开眼时唇边依然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两位郡主和世子来问话, 我当然是知无不言。”
林莫怜看着沐殒,索性从头问起:“他说的毒入心脉,是不是尘缘叹?”
“是。”
“是因为我母亲?”
“是。”
“那么, 为什么会这样?”
“九宫楼中记载了一种秘法, 名为推血过毒。”沐殒缓缓道,“顾名思义, 这秘法的用处不必我多说。而阿轩练的是毒功,需要用各种毒物来练功,这等秘法他当然会去学,从前也曾用过。”
林莫怜霎时眸中光芒大盛:“既然我哥会用毒物练功,那么他是不是有办法化解毒素?”
“尘缘叹乃是奇毒,岂是寻常毒药可比?”沐殒叹了一声,“我虽不通医毒,但我了解阿轩。他既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这件事,那就是当真没有任何把握。”
他屈指轻敲着落在桌案上的许愿牌,指节一下一下地叩在“绝笔”二字上面。
林莫怜霎时面色惨白。
“大哥……还有多少时日?”林墨言问。
“尘缘叹从毒发到身亡应是一月之期。不过阿轩练毒功,如果他压制毒素,可以推延到三个月之久。”沐殒道,“若是之前,我不敢保证他会不会愿意忍着剧痛推延死期,但是如今他担负着颖阳一城安危,势必要将事情处理完才能放心。因此,他一定会压制毒素。也就是——三个月。”
林家姐弟霎时沉默下来。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兄长从未流露出痛楚之色,他们一心只惦念着尘缘叹会置人于死地,却忘了……这毒,其实令人痛不欲生。兄长比寻常人能多出的两个月性命,这会儿看来却未必是一件好事,反倒是一种残忍。
安静半晌,林莫愁缓缓开了口:“哥哥去颖阳,是因为他自认必死无疑,索性不教他人去冒这个风险,对么?那么,如果哥哥在颖阳未染上疫病,也在死期之前处理好颖阳疫事,他……之后会怎么做?”
沐殒默然不语。
他随手捞起许愿牌在指尖把玩,目光不自觉落在上面的一行小字上。
【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
可是从前,你的悲欢又何曾诉诸于口?
既然你不说,那么,我来替你说。
“……找一个你们看不到的地方,等死。”沐殒抬了抬眼,“他说,云岫观不错。”
“云岫观?”林莫怜愕然。
“玉霞观和云岫观,一个在衡湘一个在沈黎,他都经常去。”沐殒转了转指尖的许愿牌,“他虽然比较熟悉玉霞观,但是曾经在云岫观养伤有一个月之久,和那边的几位道长更为熟识。云岫观远离衡湘,不易被你们发觉。而去沈黎的路,他是走惯了的。”
“……多谢相告。”林莫愁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姐姐,温声向沐殒道谢,“我们会回去商议办法,日后恐怕还有麻烦沐公子之处,还望公子莫怪。”
“你们哥哥麻烦我的地方更多,也不差诸位这一次两次。”沐殒抬了抬眼,见姐弟三人问完了话,便向林莫怜道,“端敏郡主,令兄有一样东西托我转交令慈。既然郡主今日来了,索性一并带去。”
“是何物?”
“并不在此处。”沐殒站起身,“请郡主随我来。”
*
沐殒将林莫怜带到一处书房,从柜中抽出两张纸递与林莫怜:“这是他在车启的府邸,房契和地契都在此处。”
“……车启?”
“距九宫楼的主楼不远,是他置办的第一处产业,也是他的主宅。”沐殒道,“陵霆一役之前,他变卖家产,连衣物都当了,只留下这一处宅院。”
他抬眼看着林莫怜,意味深长道:“因为,他要留着这里,
依誮
安顿几个人。”
林莫怜顿时察觉出这被安置的几个人才是重点,却又想不出究竟是谁要被兄长珍而重之地托付给母亲,只得问道:“是什么人?”
“你的舅父舅母,还有姨夫姨母。”
林莫怜霎时惊怔在原地:“……什么?”
“很难想到么?”沐殒漫不经心道,“刘将军死于和你哥对阵的疆场。你哥没有带兵,一个人追击过去,刘将军手下的兵卒几乎全军覆没,只留了几个报信的逃脱回去。霆军大败,无力为主帅收尸,刘将军就地埋葬。如此一来,你姨夫的生死当然是听凭你哥怎么说。”
林莫怜怔了怔,方才道:“可是姨母是我亲眼所见……”
“假死药。”沐殒继续道,“德安长公主那里是我亲自去办的。她自缢是真,不过我先给她用了药,赶在药效发作时将她救下来。当时战事紧急,德安长公主并没有停灵,而是直接下葬,就是这个当口我把人换出来,送去和刘将军团聚,她自然不会再起轻生之意。”
“那我舅父舅母……”
“同样是如此。”沐殒点了点头,“假死药是我下的,丧事是你哥办的。这次虽然是两个人,但是我们两相配合之下,倒是比德安长公主那里更容易处理。”
林莫怜沉默半晌,低声道:“他从未与我和母亲说过。”
“这等事怎能轻易宣之于口?”沐殒嗤笑一声,“倘若走漏了风声,且不说你舅舅姨母两家的安危,只说静渊王府就担不起这样的后果。何况,霆皇逃脱在外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多少霆国旧臣会起复国的心思?人心浮动,再起干戈,这样的情形也不是你哥想看到的。”
他看着林莫怜,慢慢道:“若不是这次意外,你哥原想瞒着你们一辈子的。他冒着偌大的风险,费尽心机把人救下来,并不是想要你们知道真相之后会原谅他,而是为着你舅舅姨母两家人从前对你们母女的照顾。他领这个情,也报这个恩。”
林莫怜一时失声。
她垂眸盯着面前的两张纸,一线晶莹划过面颊,滴落在桌案上。少女只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沐殒见她这般,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又抽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福源楼的分红契约。”
林莫怜茫然抬眼看他。
“你哥手上银钱来源不少,可是花销也多。龙翼司和九宫楼的月俸都拿去填陵霆一役的账目,请人出任务的钱款虽然结了,但是之前典押在九宫楼的物品还在一样一样往回赎。而支付你舅父姨母两家日常开销的,就是福源楼每个月送来的分红。”沐殒把契约往前推了推,“你哥说,那边的花费不应当走王府的账,因此要我把这个和房契地契一并给你。”
*
从九宫楼出来,姐弟三人各自上马。正欲策马之际,林莫愁忽然道:“这件事,我们先不要同父王和母妃说。”
“为什么?”林墨言错愕,“这样的大事,怎能不告知父王母妃?我们该尽快告知他们,等他们做决断才是。”
“暂且先不说罢。”林莫愁只是道,“回去之后我们先商议一下,然后再说要不要告知父王和母妃。”
姐弟三人策马回府,更衣问安之后又聚在林莫怜的院中。待侍女端上茶之后退下,林墨言这才迫不及待问道:“姐姐,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不是我想瞒着父王母妃,而是哥哥想瞒,我只是想尊重哥哥的选择。”林莫愁慢慢道,“这样的事情,就算告知了父王母妃又能如何呢?不如说,即使我们知道了真相,我们又能做什么?”
她看着弟弟,一字一句道:“哥哥是去颖阳赈灾,他不能回来,我们也不能强迫他回来。你也看到了,沛城旱灾、康沂洪涝、信泽地动,他每一次都去了。这次即便是没有中毒这件事,他也是会去的。这是哥哥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是哥哥最后做的一件事,我们不能阻止。”
“退一步说,即使哥哥回来了,又能如何呢?”林莫愁继续道,“我们不会解这样的毒,没有人能解这种毒。九宫楼都寻不到方法,我们又能做什么?哥哥回来了,也是……那还不如让他在最后这段时间,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
林墨言默然无语。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结论,你要告诉父王母妃么?”林莫愁一字一句道,“我们无计可施,除了徒惹人伤心,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哥哥要瞒着我们,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罢。”
“莫愁说的对。”林莫怜缓缓道,“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毫无意义,不如,成全了他。如果,如果……就让父王和母亲以为,他是身染疫病去的。”
她不自觉用力按住了手中的书册,那里面夹着沐殒刚刚送给她的三张契约。
“那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么?”林墨言讷讷问道。
“不,还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去做的。”林莫愁却道,“安排人去颖阳,倘若哥哥在三个月之内处理好了颖阳事宜,又没有染病,就把他接回来。”
她抬眼看着林莫怜,轻声道:“我不想……哥哥一个人在外面……”
林莫怜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就这样做罢。”
相比于父王和母亲得知真相后的难过,她更不想哥哥就这样一个人静悄悄的离开。
“哥哥会愿意回来么?”林墨言问道。
“他见到我们派去的人,就会明白我们知道了真相。”林莫怜睁开眼,缓缓道,“到那时,是跟着我们的人回家,还是自己离开……由他自己去决定罢。”
颖阳
“司仓, 城中米粮如何?”
“禀王爷,还能给全城百姓发放月余。”司仓上前一步回禀。
“司户,城中还有多少百姓?”
“禀王爷……”司户上前一步, 额头上已见汗, “大约应有……”
林墨轩不由得微微皱眉,颖阳城中能留到今日的吏胥,对朝廷的忠心是不必怀疑的, 可是这能力……他打断了司户犹疑的话, 冷声道:“下去查,晚上递咨呈上来。”
司户擦着汗退了下去, 林墨轩继续下令:“司兵……”
话未说完,林墨轩却停在了那里。司兵走上前,迟疑地唤了一声:“王爷。”
林墨轩闭了闭眼, 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他淡淡道:“城中巡逻, 夙夜不得松懈。若有不妥,随时报上来。”
“是, 谨遵王爷教旨。”司兵低头行礼。有一个认真负责到三更半夜也愿意下属进门禀事的上官, 这委实是颖阳之幸。
“你们下去吧。”林墨轩吩咐道。
听着诸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林墨轩阖上了双眼,指尖转出几支金针, 逐一刺进几个穴位中。半晌,林墨轩收了针睁开眼,长睫微微一颤。
他用毒功压制毒素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了, 先是失明, 之后大约就是失聪罢……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自己失聪之前, 处理好颖阳疫事。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愿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
可惜他的愿望,终究是无法实现了。
*
手指摸索出咨呈上的文字,林墨轩提笔写下批复,随即放在左手边。右手再往旁边一摸,却是摸了个空。
“已经批完了啊。”林墨轩搁下笔,站起身便往后院去休息。
“司使大人。”佽飞卫忍不住道,“不如,还是禀告陛下,另换他人来罢。”
“眼下我还应付得来,又何必再让他人冒这个风险。”林墨轩不在意地摆摆手,步履轻盈地迈过门槛,“听音辨形,触字辨意,这对我来说并不算难。”
“可是……”
“提前告知你们,只是因为我失聪之后会需要你们的帮助。”林墨轩继续道,“太医那边的研究已经有所进展,想必我还能支撑到疫情结束的那一天。”
一身郡王朝服的少年平静的推开门,自去更衣入寝,除了不再点起灯烛,一切与往常无异。
“你看,我应付得来。”换了寝衣的少年站在门口,微微笑道,“卫钟,你也去休息罢。”
“依照大人眼下的情况,属下更有必要保护大人的安危。”卫钟坚持道。
林墨轩失笑:“不是我夸口,不过……九宫楼主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坐得稳的。即使我失明甚至于失聪,在这方面上,我依然比你们更在行。”
*
十月十一日,颖阳疫情告解,城门大开,车马如旧。
“诸公辛苦了。”坐在首位的王服少年微微笑道,“这次疫事能顺利解决,在场诸位都是功臣。”
“全赖王爷安排得法。”
“王爷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才是真正辛苦。”
林墨轩只含笑抬了抬手,待下面安静后又道:“本王已经写了奏折为诸位请功,颖阳的诸位同僚想必不日便能接到圣旨。能与诸公共事一场,实乃本王的幸事。”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京中的同僚,可以准备收拾行囊了。本王已经决定明日启程回京,归京之后自有陛下论功行赏。”
他也不等下面在说什么,径自站起身:“本王先行一步,诸公请便。”
王服少年绕至后堂,方才开口唤道:“关群。”
一个佽飞卫不知自何处现身,轻盈地落在林墨轩身后一步:“司使大人。”
“我听不到了。”
先是失明,再是失聪,然后……大约是失味或是失声。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原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愿挥毫泼墨,披甲执戈。
“大人!”关群面上神情骤变。
他和卫钟是跟随静渊王赴陵霆战场的佽飞卫,算是最早识得林司使的那些人之一。他见过立马疆场杀伐果断的先锋将军,也见过武冠天下不怒自威的抚纪司使,更见过指挥若定处变不惊的昭郡王爷。而这样一个人……要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却是何其令人痛心。
“我无事。”林墨轩轻描淡写道,“能在失聪之前处理好颖阳的事情,也能让我也能走的安心些。”
他自顾自地收拾着自己的行装,平静吩咐道:“不等明日了,我今日便离开颖阳。我还有地方要去,你们自行回京,不必跟着我。”
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不必做无用的尝试了,我不想让你们跟,你们也跟不上我。”
关群迟疑了一瞬,还是抬手握住林墨轩的手臂,在上面飞快写道:送大人出城。
“嗯,也好。”林墨轩点了点头,他摸了摸衣袖中早已写好的书信,想了想还是没有立刻递出去,“那就,送到城外罢。”
他转过身去继续整理自己的物品,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关群,你真的该好好练练字了。”
*
没有惊动任何人,林墨轩提着包裹,带着两个佽飞卫便出了颖阳城。
只是甫一出城,他便觉察出有些不对。周遭有不止一人围了上来,可却又没有丝毫的杀意,倒像是——
他等了等,便察觉卫钟靠近,在他手臂上写道:王府来人。
“谁安排你们来的?”林墨轩挑了挑眉,颇有些意外。
再等一等,卫钟继续写:两位郡主并世子派人接大人回府。
林墨轩怔了怔,旋即失笑:“他们……知道了啊。”
衣袖中,手指不自觉捏住两枚许愿牌。玄衣少年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后道:“罢了,那便回府罢。”
既然已经被弟妹们察觉到了真相,他再躲也没有意义。何况……他也有一点,想家了。
*
回程路上,下榻馆驿。待关群打了水送进屋中的时候,林墨轩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关群顿时错愕不已,但见司使询问,也不好隐瞒,只得在对方手臂上写道:遇袭,二十余人。
“我就知道这一路上不会太平。”林墨轩叹了口气。
他再是低调行事,但毕竟还是一国郡王,周围又带了这许多人,自然会走漏行踪。人多口杂,哪怕他行走坐卧都能应付自如,可是来往传话还是全靠卫钟和关群在他手臂上写字,有心人当然也会察觉到他失明失聪的事实。
正如他从前对父王所言,想取他性命之人如过江之卿,只要他稍露出半点破绽,那些人便会蜂拥而至。如今这般情况,也实在不令人意外。
“随我出去看看罢。”林墨轩站起身往屋外走去,“我不露面,这些人必不肯收手的。”
出了馆驿,外面的杀意浓厚得几如实质一般,双方对垒的气氛格外明显。林墨轩轻笑了一声:“都退下罢。”
他手腕一翻,匕首已经乖顺地落入掌心。玄衣少年阖着眼眸,轻描淡写道:“你们只会挡了我的路。”
感觉到一方人退开些许,林墨轩勾了勾唇角,身形一动便已经入了战局。
他前趋后退,东刺西击,仿佛四面八方都是他,又似乎四面八方都只是一道虚影。只见四下里青光激荡,剑花点点,血花溅在雪地上,绽开了点点鲜红。
待林墨轩在场中站定,周围已是尸横遍野。玄衣少年垂首抽出丝帕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清清冷冷地一笑:“总有些人需要让本座提醒,本座封号杀神。”
他随手将沾了血迹的丝帕丢在地方,转身举步回了驿馆。
四周霎时静得可怕。
*
经此一事,余下的路程便分外平静,再无人敢轻易尝试九宫楼主的匕首是否锋利。而昭郡王也就此收敛锋芒,每日里在马车上阖目而坐,不多言不多语,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静渊王府的车架很快便进了京城,一路通畅无阻直入王府。
关群和卫钟二人略一商议,便由卫钟陪在林墨轩身边直接回了住处去,关群则是直奔主院求见静渊王和王妃,禀明了林墨轩的情形。
林弈和冷洛娴却是直到此时才知道长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会如此?”冷洛娴惊怒交加,“疫病,会导致这样的情形么?”
“这不是疫病。”林弈摇摇头,他一直在关注颖阳城的情形,自然知道得了疫病会是什么情形。至于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却也不得而知。
“是中毒。”林莫怜低声道,“是毒功压制的后果。”
“什么?”夫妻二人同时惊异地看向女儿。
“是,尘缘叹。”林莫怜闭上眼,眼泪簌簌而下,“在哥哥去颖阳城之前,就……”
“就用推血过毒的秘法,将尘缘叹过到自己身上。”林莫愁接了下去,“哥哥为了应对颖阳疫事,用毒功压制毒素延命,于是……”
她说到一半,却也说不下去。林墨言在一旁低声道:“先失明,再失聪,然后失味失语……即使如此,大哥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夫妻二人相顾骇然。
“你们……”林弈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女,“你们早就知道?”
林莫怜无言地从衣袖中取出一枚许愿牌,送到林弈和冷洛娴面前。
——【毒入心脉,无药可医。死得其所,亦是善终。宁顺廿三年八月绝笔】
“他说,我杀人无数,也不求善终。”
“他说,死得其所,亦是善终。”
“可是,他明明想活。”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愿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愿挥毫泼墨,披甲执戈。愿人间,朝朝暮暮常相见,岁岁年年短离别。
红梅堆雪
林墨轩卧在榻上, 双目闭阖呼吸清浅,似乎是已经沉沉睡去,实则却是在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内功的运行方式。
尘缘叹所带来的痛楚一日胜过一日, 他不愿当众失态, 因此在颖阳城的时候多是用毒功去压制疼痛。但是眼下已经回了自己家中,再遮掩便显得毫无必要,而他此刻需要去做的——是炼化毒素。
——“大道五十, 天衍四十九, 尚余一线生机,只看居士能不能把握。”
一线生机啊……
他思来想去, 倘若当真还有一线生机,恐怕就是落在他所修炼的功法上。他是以毒练功,不知炼化了多少毒素, 那么尘缘叹……也未必没有可能。
勉强运转内力在体内游走, 不知第几次地尝试着掌控毒素, 直到内力和毒素互相冲突到在经脉之中狂乱地四处冲撞,再被熟练地收束归源……林墨轩长长吐出一口气, 随手抹去了因为疼到极致而从眼角滑下的泪痕。
尘缘叹所带来的疼痛便已经令人难以忍耐, 而再运行功法更是令人痛不欲生。只是……他想活,哪怕是这般痛楚,他还是想活。
——愿人间, 朝朝暮暮常相见,岁岁年年短离别。
“母妃?”
察觉到有人坐在床榻边上,林墨轩迟疑地坐起身伸出手。对方握住了他的手, 果然, 是母妃。
“母妃。”少年人倚靠过去,抬起手臂将母亲拥入怀中。
疼痛席卷而来, 疼得林墨轩不自觉颤抖,他将下颌抵在母妃的肩头,等待着熬过这一阵痛楚。随即,他察觉到母妃同样抬起手揽住他,如同他幼年时那般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少年人唇角牵起一道清浅的笑意。
——有母妃陪在身边,果然会好过一点。
等到疼痛渐渐消退,林墨轩方才松开手臂,顺着母亲的力道重新躺回床榻上。少年人抿唇一笑,乖乖巧巧地保证:“母妃,我会好起来的。”
*
冷洛娴替儿子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又叮嘱侍女们仔细服侍,这才从屋中出来。
甫一出门,她已是泪如雨下。
林弈无声地上前搂住自己的王妃,心中同样是酸涩不已。他方才正站在门口,屋中形势一览无余,自然也看见了母子二人相处的一幕幕。
不过是两个月的光景,长子已是形销骨立,弱不胜衣。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以九宫楼主的武功居然没能察觉到他就站在门边。
他眼看着儿子试探地伸出手询问,眼看着儿子疼得面如白纸冷汗淋漓在王妃怀中颤抖。他却也看见儿子在剧痛之下依然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看见儿子在缓和了痛楚之后没有任何抱怨而是温声劝慰安抚。
乖巧懂事,善解人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宁愿他任性一点,自私一点,至少,别总委屈自己。”
是啊,他也宁愿如此。他同儿子提过自己的想法,可是他的儿子依然没有真正为自己选择过一次。甚至于为了考虑他的心情,儿子还会特意在他面前做出种种伪装和掩饰。
他早该想到啊……以九宫楼主的心性坚定,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场谈话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换毒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他和阿莲;救灾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人尽其用。他的儿子精打细算兼权尚计,连生死都能计算其中,却一丝一毫都没有为自己考虑——正如当初九宫楼主入局陵霆之战,丝毫不曾顾及自己会面临的后果。
直到垂死之际,儿子还只是在担心母亲会伤心难过。
会好起来……他何尝不想儿子好起来?可是那一行绝笔,足以说明当下情形的严峻——若非当真无计可施,他的儿子怎么会将求活之心落于笔墨?那字字句句,与其说是许愿,其实更似绝望之下的悲鸣。
“墨轩……当真还能好起来么?”冷洛娴喃喃问道。
林弈无言以对。
沉默了许久,冷洛娴又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林弈依然无话可答。
*
失去嗅觉和味觉的时候,林墨轩并没有让任何人知晓,然而之后的某一天,他想唤侍女过来换掉被冷汗浸湿的褥席,却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再出声。
已经到了失味失声的地步啊!眼、耳、鼻、口……他的身体每一处都在提醒着他,他距离自己的死期已经越来越近,而他试图炼化毒素却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他真的,还会有一线生机么?
林墨轩强撑着站起身,打手势叫侍女过来铺床再为他更衣。好在他屋中的侍女这些时日已经做惯了这等事,只看手势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迅速上前轻手轻脚地为他更换了衣物又换了被褥,服侍他重新躺在干净的床榻上。
意料之中地,侍女将他的状况告知了家人。很快,他的房中就来了访客。
对方到来的时候,林墨轩正在又一次地尝试着掌控毒素,内力和毒素纠缠在一处在他体内肆虐翻涌,疼得他无暇他顾。待到疼痛终于缓缓退去,他才意识到有人正在为他擦拭额前的冷汗。
他抬手覆在对方的手上,下意识想唤一声“父王”,然而只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是了,他已经失声了。
他并不想让父王看到他这般狼狈的情形,不过既然看到了……少年人坐起身,分外自然地抬手揽上父王的肩背,整个人都伏进父王的怀中。
失明、失聪、失嗅、失味。五感之中,唯有触觉尚未失去,这也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父王的方式。
他能感受到父王身体瞬间的僵硬,能感受到父王同样抬起手臂将他环入怀中,能感受到肩上落下了一点水滴。
嗯?
父王……是落泪了么?可是,他并不想惹父王难过。
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诉诸于口。他现在,连安慰父王都有心无力。
少年人微微在父王肩头蹭了蹭,再想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察觉体内的毒素再一次开始发作。
这段时日里,尘缘叹发作的是越来越频繁了啊……
他索性倚在父王怀中,驱使内力在经络中巡捕追逐,再一次做出尝试。
*
十一月十三日,子正。
林墨轩睁开了眼。
最先恢复的是味觉,随后是鼻端嗅到的清冷梅香,耳中听到的清浅呼吸,然后——少女伏案睡去的身影便落入眼中。
“阿莲。”
停留于唇齿间的呢喃并未将对方唤醒,少女眼下的青黑在烛光下分外醒目。林墨轩悄无声息地起身,抬手点住了林莫怜的睡穴,听着妹妹的呼吸声转为绵长平稳,林墨轩这才把人打横抱起,安置在一旁的暖阁中。
他看着妹妹想了一想,从暖阁中出来走到门边唤了一声:“云卧,抱月。”
林墨轩重病卧床,林莫怜几人尚且轮流陪守,更遑论他房中的侍女。林墨轩这一出声,守夜的抱月很快便进来,惊喜道:“大公子,您大安了!”
“嗯。”林墨轩点点头,“替我备水沐浴,再吩咐厨房送些吃食过来。另外——先不必惊动我父母。”
抱月应声退下,林墨轩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上,也走出了房门。
其时百花暂歇,唯有院中一支红梅盛开。夜间风起雪落,堆上虬枝新蕊,衬得花愈艳、雪愈寒,暗香幽远,令人神骨俱清。
少年人伸出手,指尖接住一点飘落的雪花。
看花、看月,听风、听雪。
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看花开花谢,月圆月缺。
兼证
清晨, 林墨言循例去演武场的时候,意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月色下,玄衣少年手执长枪, 真气浩起, 一招一式都带出凛冽的杀气,赫然还是那个名震江湖威慑天下的九宫楼主。
“大哥!”林墨言又惊又喜,疾奔至林墨轩身前, “大哥你……”
“嗯。”林墨轩收枪而立, 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已经好了。”
林墨言上上下下打量着林墨轩, 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大哥你是怎么好起来的?”
“用毒功炼化尘缘叹的毒素,自然就不会有危险。”林墨轩随手转了个枪花, “内力有所突破, 也算是福祸相依, 只可惜身手退步了不少,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练回来。”
林墨言:“……”
惊喜交加的情绪迅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无可奈何。林墨言一言难尽地看着林墨轩——嗯, 这果然是他家大哥的一贯风格。
“……身手总归是能练回来的,而内功修炼至极境之后还能更进一步才是难得。”林墨言神情复杂地安慰了一句,“大哥, 你去见过其他人了么?”
“还没有。”林墨轩微微一笑,语调轻快地回答,“这会儿还早, 等一等父王和母妃起了再过去请安。”
“嗯……我觉得大哥你还是早点去比较好。”林墨言道, “这几天父王和母妃似乎醒的都很早,说不准是彻夜未眠。”毕竟, 距离三月之期也不过只有三日而已。
小少年这般想着,一时间也不忙着练武,当下抓了自家大哥就往正院去。林墨轩随手一抛把长枪稳稳地抛回兵器架,自己则是任由弟弟拉扯着离开了演武场。
兄弟两个进到正院的时候,果然见侍女们端着水盆巾帕进进出出。林墨轩和林墨言自然是在外面厅中坐着,等林弈和冷洛娴梳洗更衣之后出来。侍女们见二人落座,连忙给两兄弟上了茶点,这才退在一旁。
林墨言看着林墨轩态度自然地掂了一块藕粉桂花糕慢慢吃着,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大哥,昨夜应该是大姐姐守着你,怎么不见她?”
“哦,阿莲被我点了穴,这会儿应当还在睡。”林墨轩轻描淡写道,“我看她累得很了,坐着都能睡着,索性便让她好生多睡一会儿。”
所以,大姐姐其实连大哥的面都没能见到就被一指点倒?林墨言忍不住腹诽:自家大哥体贴倒是体贴,就是多少有些画蛇添足了。
*
大约是听侍女禀报了林墨轩的消息,林弈和冷洛娴出来的很快。林墨轩一块点心还没有吃完,就看见自家父王母妃几乎是从内室中冲了出来。
少年人无辜地眨了眨眼,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点心,擦了擦手站起身行了一礼:“给父王母妃请安。”
“墨轩!”
林弈还有些矜重身份,冷洛娴却顾不得其他,挤开林弈一把将儿子搂在怀中,眼泪登时落了下来。林墨轩抬手回抱住冷洛娴,温声安抚道:“母妃,我没事了。”
“哪里是没事呢?”冷洛娴松开手臂,抬手轻轻捧着儿子的脸,“清减成这般,怎么会没事呢?”
从前合身的衣服穿在少年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愈发衬得人清癯消瘦,弱不胜衣。虽然儿子精神还好,但是面色仍显苍白,显见得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儿子这里并不妨事,不过是养上几日就会恢复。”林墨轩垂眸看着冷洛娴,母妃眉眼中仍未散去的郁色落入眼中,教他不自觉蹙了蹙眉,“可是,母妃……”
他自然而然地拉着冷洛娴落座,三根手指搭上脉息。指下的触感端直而长有若琴弦,顿时让少年眉头微微一蹙。
情志不遂,以致肝气郁结。
“母妃最近可有什么不舒服之处?”少年人认真询问道。
冷洛娴微微一怔。
儿子生死攸关的时候,她满心都是为儿子担忧,哪里还会记得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倒是一旁的林弈忽然道:“你母妃前几日说起过,胁下有胀痛之感。”
“那您可有胃痛,或是其他症状?”林墨轩急忙追问。
冷洛娴微微摇了摇头。
林墨轩看了看冷洛娴的面色,又诊了片刻方才松手:“您是否觉得疲惫乏力,或是食欲不振?”
“这两者都有。”冷洛娴点了点头。
“情志不遂,肝失疏泄,木横侮土,脾失健运——这是肝郁脾虚。”林墨轩垂下眼眸,“应当用逍遥散疏肝解郁。”
他给母妃下了论断,转而又看向林弈:“父王,您也需要看诊。”他父王面红目赤,显然也不是身健体康会有的表现。
林弈从善如流地落座,任由长子按上自己的脉门。林墨轩伸手搭脉,指下摸到与方才相似的触感,让他的眉心愈发蹙紧:“您有哪里不舒服么?”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夜里会咳嗽几声罢了。”林弈轻描淡写道。
“可是夜里丑时?”林墨轩抬眸问道。
林弈尚未答话,冷洛娴却已经先道:“正是丑时,你父王咳得很是厉害。”
“肝郁化火,循经犯肺,木火刑金,肺失清肃——这是肝火犯肺。”林墨轩松开手,不自觉揉了揉眉心,“用龙胆泻肝汤比较好。”
父王和母妃虽然一个是肺失清肃一个是脾失健运,但究其根源却都是肝气郁结所引发的症状。而论及情志郁结的原因——毫无疑问,是由他而起。
少年人一边提笔按照君臣佐使增减药方,一边冷声问道:“父王和母妃的病症都非疑难杂症,太医院不可能诊不出,怎么会拖到这般田地?”
室内沉默了片刻,冷洛娴身边的荷衣大着胆子出声:“殿下和王爷近来并不曾传太医。”
“嗯?”林墨轩疑惑抬眼,却在看到林弈和冷洛娴的神情之后顿时了悟——恐怕又是因为他卧病在床,父王和母妃根本无暇他顾,因此不曾传太医入府。
少年人飞快地垂下眼继续写药方:“日后我会多加留意的。”
*
等到林墨轩将药方交给侍女让其下去熬煮汤药时,林莫愁和林莫怜也纷纷赶来正院。姐妹两个的惊喜自不必提,只不过用朝食的时候林莫怜频频望向林墨轩的方向,满腹心事却欲言又止。
林墨轩颇有些心虚地垂下眼。
因为他点了妹妹穴道的缘故,林莫怜是最晚一个赶过来的。明明守了他一夜,却是最后一个知道他醒过来的消息,总觉得……阿莲怕是要找他算账的。
果不其然,待用过一餐朝食以后,还不等其他人详细询问林墨轩这些时日化解毒素的来龙去脉,林莫怜便已经站起身,抢先一步拉住了林墨轩。
“哥哥,我有事要同你说。”
少女不容拒绝地扣住林墨轩的手腕,随意向父母行了礼便强行把人拽出院子。林墨轩微微一怔,察觉到妹妹的态度格外坚持便也没有挣扎,任由对方把自己一路拉回住处。
“阿莲?”
林莫怜挥手让侍女退下去,连带着吩咐王府的暗卫也一并撤下,这才抬眼对林墨轩怒目而视:“你点了我的穴位!”
“……抱歉。”林墨轩低头认错。
他虽然觉得,妹妹这样大费周章应当不是为了和他计较这件事,至少不仅仅是为了计较这件事,但是既然阿莲没有切入正题,他索性也就顺着说了下去:“我只是见你太过辛苦,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晚。”
林莫怜毕竟不是真的要和哥哥争执,闻言只幽幽叹了一声:“其实又何止是我,一个月来家里就没有人能好好休息。虽然只是轮流照看你,但谁不是日夜悬着心。”
听妹妹这样说,再思及父母的脉象,林墨轩下意识落下眼帘,低声道:“原本并不想让你们担心。”
“知道,云岫观么。”林莫怜忍不住又嗔了哥哥一眼,“要不是知道你的打算,我们何至于安排了人手去颖阳城堵你?”
“是沐殒说的罢。”林墨轩略一思索便想到了妹妹的消息来源,不由得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怎么什么都和你们说。”
“他不仅说了这些。”林莫怜顿了顿,幽幽道,“他给了我三张契书。”
“……我这还没死呢!”林墨轩眉心微微一蹙,“他那么着急做什么。”
“哥哥。”林莫怜看着林墨轩,欲说还休。
“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就好,不必宣之于口。”林墨轩摆了摆手,缓缓说道,“既然已经给了你,你只管收下就是。”
“你这人,什么事都不肯宣之于口。”林莫怜叹息道,“契书是这样,这次的事情也是这样,若非我们看到了许愿牌……”
想到另一种可能,林莫怜喉中一噎,险险落下泪来。
“果然是被你们看到了许愿牌。”林墨轩叹道,“我之前就在想究竟是哪里漏了破绽,思来想去除了许愿牌再没有其他了。你和莫愁喜欢翻看许愿牌,但是并不认识我的笔迹,墨言倒是识得我的字迹,但是他没有看许愿牌的耐心。我当时心存侥幸,原以为你们不会发现的。”
他看着林莫怜满眼含泪,无奈一笑安抚道:“别哭啊,我不是没有事么。我明明许愿你平安喜乐,你也努力一下成全我的心愿啊。”
兄长语气轻快,分明是说笑的口吻,而林莫怜却想起了那一张张写着出生入死的许愿牌。
一笔一墨都是命悬一线,一勾一划都是殷殷垂念。
少女泫然泪下,泣不成声。
访梅
林墨轩并不是一个喜欢休息的人, 或者说,他并不习惯于长期的修养。大陵昭郡王在大病初愈之后不过是在家中歇了一日,第二日便进宫给长辈们请安, 再出宫时便已经是昭亲王了。
而昭亲王出宫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去了龙翼司。
“恭喜病愈。”
早已经收到消息的龙翼司副指挥使到底还是没遮掩住惊讶的神情:“我原以为,你会休息一段时间才会来龙翼司。”
“原本说告假一段时日,却是累你劳烦三个月之久, 实在是抱歉的很。”林墨轩有些赧然地垂下眼, “如今我已经解了毒,又怎好再烦你替我。”
“我倒也习惯了。”楚筠洛神情复杂, “而且我有预感,这样的事情恐怕会不止这么一两次。”
“……抱歉。”林墨轩低声道。实在是他也认为,这种事情日后恐怕还会再次发生。
“罢了, 其实你告假之前已经将抚纪司的事务安排妥当, 我不过是多监管几分, 倒也不费什么心力。”楚筠洛宽慰道。何况林墨轩告假回来便格外好说话,总会替他处理许多佽飞卫中棘手的事务, 他也实在不好说是自己吃亏。
两人交接了抚纪司的公务后, 楚筠洛忍不住又问道:“我虽然知晓你已经化解了尘缘叹的毒素,但是看你这般情形,恐怕还需要再修养一段时日罢?”
“慢慢调养就是了, 并不耽误什么。”林墨轩倒是不在意,“何况我在床上躺了许久,身手退步了许多, 实在需要勤加练习。”
他随意转了转手中的匕首, 又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罢。”
“什么?”
“考核。”林墨轩微微一笑, “试试他们的功夫可否有益进,也试试我的身手究竟退步了多少。”
*
等林墨轩轻飘飘从梅花桩上下来,楚筠洛一面打开花吹雪帮好友上药,一面又忍不住道:“第一天回龙翼司就带了一身伤回去,你打算怎么和王爷交代?”
“唔……我觉得我父王应该不会意外这个结果。”林墨轩想了想,“如果你真的替我担心,不如现在换了冰焱,多半还能遮掩过去。”
“遮掩不过去的。”楚筠洛幸灾乐祸地笑,“你给佽飞卫做考核这件事我已经写了咨呈,晚上就会递交给王爷。你还是安分些用花吹雪罢,也免得罪加一等,二罪并罚。”
“……你怎么总是找我父王告状?”林墨轩忍不住回首幽怨地看了好友一眼。
“你父王是我的上官。”楚筠洛回答的理直气壮。
两人说笑间已经裹好了伤口,各自分开去处理公务。待林墨轩一一写罢考评之后,却也不由得担忧起楚筠洛提及的问题。
——他到底要怎么和父王交代他这一身伤?
直到下衙的时候,林墨轩依然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解释。玄衣司使神色凝重地向龙翼司外走去,眉眼凛冽不怒自威,只惊得一众佽飞卫小心翼翼地行礼告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然而待林墨轩策马回了王府,林弈却只打量了他一眼,并没有对儿子一身花吹雪的药香作何评价。冷洛娴微微一蹙眉,但也并未多言,只是吩咐侍女端桌子摆饭。直到一家人用过晚膳,兄弟姐妹几个准备告退的时候,冷洛娴方才道:“墨轩,你留一下。”
林莫怜姐弟三人从善如流地行礼告退,唯余林墨轩还在心底盘算着如何解释。然而冷洛娴开口却并未问他的伤势,只是道:“墨轩,你休沐的时候可有安排?”
“并没有。”林墨轩有些意外,却还是温声回道,“母妃可是有什么计划?”
“你没有安排就好,那一日便留在家里不要出门了。”冷洛娴说着便忍不住叹了一声,“我想着你若是没有异议,待到你休沐那一日我便把你君怡表妹邀过来,教你们两个见上一面。
林墨轩顿时错愕:“母妃的意思是……”
“你的婚事。”冷洛娴抬眼看着他,“你觉得你表妹如何?母妃想着你们也算门当户对,正好亲上做亲。”
林墨轩默然不语。
他确实,对自己的婚事没有什么想法;他确实,娶妻只是为了满足父王母妃的愿望。可是,表妹……亲上做亲说着好听,但是他和表妹之间却横隔着国仇家恨。杀亲之仇,灭国之恨,这样如何能缔结婚约?
“墨轩自然是没有异议,但是表妹那里恐怕不会答应。”林墨轩抬眼看着冷洛娴,“还请母妃仔细斟酌。”
“我明白你的顾虑。”冷洛娴叹息道,“不过,阿莲已经同我们说过了契书的事情。”
她同时要为儿子和侄女安排婚事,从前却不曾考虑过让二人结亲,自然也是因为顾虑这一点。旁的倒也还罢了,但是只凭她哥哥是被儿子一箭射杀这一点,侄儿侄女便不可能答应这桩婚事。
可是……从六月到十月,她马不停蹄地安排花会茶会,邀了各家夫人商议婚事。只可惜,无论人家听她提及儿子还是提起侄女,一个个都婉言谢绝退避三舍。她的要求一放再放,却还是得不到任何一个肯定的答复。若是再降低要求,却连她自己都觉得糟蹋了孩子。
明明她的侄女人品才学容貌样样都是上上之选,无非家世有暇,可是毕竟还有她这个姑母做主;明明她的儿子家世样貌文才武功无一不是出类拔萃,不过性格上有些缺陷,可是毕竟无伤大雅。为什么这些人偏偏只看得到缺陷,却看不到其他好处?
直到女儿告知她,她的兄姐尚在人世,是儿子一力把人保了下来。彼时她惊喜之余,第一个念头便是——儿子和侄女的婚事有了缓和余地。
“其他事情自然有我和你母妃去处理,你只要说你是否愿意。”林弈屈指轻扣桌案,眉目间也多了几许无奈,“你从前说,不能与我说的事情,就是指这件事?”
“……是。”林墨轩垂眸道。
“那么,你愿意么?”冷洛娴追问道。
林墨轩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应道:“……休沐的时候,儿子会留在家里的。”
*
愿意么?自然是不愿意的。
明知道自己不是良配,坑害别人家的姑娘他亏心还有限,但是坑害自己表妹他于心何安?表兄表嫂同他说的清楚,不求高门大户,只求家世清白人品端正。他一个手上亡魂无数的九宫楼主,自幼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一路坑蒙拐骗着长大,和“人品端正”这四个字有什么关系?
他肯答应这件事,无非是打量着表兄表妹多半会拒绝母妃,却不承望表妹竟然应了约。既然如此,见一面也未尝不好——他总该和殿下分说清楚。
林墨轩坐在桌案前,无奈地看着林莫怜带着自己的侍女一件一件地翻找搭配着明日的穿着衣饰。若按照他的意思,随意换一身便服不失礼也就是了,可偏偏他的母妃妹妹都不这样想,一定要提前为他搭配好明日的衣物。
“这件不行,不是表姐喜欢的纹饰。”林莫怜指挥侍女换一件衣服,“表姐喜欢……”
“竹纹。”林墨轩信口接了一句。
林莫怜错愕回首。
“我在公主府当差的时候你天天去找殿下,多少会知道一些。”林墨轩随意解释道,“我和殿下身边的翊林卫很熟。”
“你做翊林卫的时候到底打听了多少事情?”林莫怜匪夷所思地问了一句,却也没有指望得到回答。她转过头,继续吩咐侍女:“把所有竹纹的衣服挑出来我看。”
林墨轩无奈地摇摇头,低首翻阅起手上的书册。直到林莫怜选好了衣服让侍女放好,林墨轩这才抬眼去看妹妹一晚上的成果。
幽蓝长袍上竹纹暗绣,领口袖口上则是用金线刺出的缠枝纹,搭配石青色的衣带和发带,佩以白玉环珮压衣。这一身衣饰还未上身,便已经看得出几分华贵气度。
“表姐寻常与之交游的都是王孙贵胄,你可千万别提翊林卫的事。”林莫怜警告道,“千万记住了啊,亲王殿下。”
“我知道了。”林墨轩笑笑。
记是记住了,至于明日里怎么做便是另一回事了。
*
翌日,林墨轩果然换上了林莫怜仔细斟酌挑选的衣物。
少年人一身锦绣华服,衬得他龙章凤姿温雅雍容。他本就身姿挺拔,眉目隽朗,纵然身形略显清癯,却仍不失风姿秀逸,轩然霞举。
林莫怜一见之下也是赞叹不已:“旁的不说,论及样貌哥哥真可谓冠绝京城了。”
林墨轩忍不住瞥了妹妹一眼:“咱们兄妹两个用的是同一张脸,你这样夸我是不是不太谦虚?”
林莫怜笑嗔他一眼,只道:“走罢,别让表嫂和表姐等着。”
今日冷洛娴邀人过府的名义依然是赏花,只不过赏的是冬日的梅花,且这次是小宴,只请了侄媳和侄女过来陪她说话。她邀的是晚辈,自然没有亲自出去相迎的道理,因此便让林莫怜前去迎接。至于林墨轩,那只是刚好在家中休沐,因此和妹妹一道去迎一迎亲戚。
兄妹两个说笑着走到外院,不过略坐了坐便听侍女进来禀报:“侯夫人和表姑娘到了。”
林墨轩和林莫怜当即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安乐侯夫人和冷君怡携手而至。林莫怜当即欢欢喜喜地迎上前,拉住了冷君怡的手:“表嫂,表姐。”
“阿莲,许久不见,你表哥也惦念着你呢。”安乐侯夫人笑着和林莫怜打了声招呼,这才抬眼看向林墨轩:“昭亲王。”
林墨轩微微低首,振袖合握推手躬身:“见过表嫂。”
冷君怡见状,也微微福了福身:“表兄。”
“表妹。”林墨轩举手回礼。
亲疏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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