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顾衔章启程前往景州后, 陛下下旨归还了西川兵权。
顾大人不在,御史台大小事都暂由左少卿掌管。段灼十分负责,也时常会亲自来向她述职。
前段时间父王像是受了些春寒气, 时常咳嗽。太医来过以后,加上长姐悉心调养,现已好了。宁久微也明显觉得和长姐亲近了许多。
“我总觉得父王胃口似乎不是很好,长姐有什么办法吗?”
“王爷在起云台多年,大概是早已经习惯了清淡少食。公主若是担心,我回去写些几方药膳。”
“好。”
王府回廊, 顾秋词对并肩而行的公主道, “我看王爷喜欢照养花草,这是好事, 公主不必太过担心王爷劳累, 时常做些事情才对身体好。起云台常年寒冷,王爷愿意多出来晒晒太阳再好不过了。
宁久微笑笑,“好, 我知道了。多谢长姐。”
顾秋词又嘱咐了几句, 准备告辞。却听一道温润嗓音,
“明宜。”
宁久微回头望,“皇叔。”
顾秋词随之抬眸看了眼, 垂下眼帘。
那身影步至公主殿下身侧,锦袍一角落入她视线里。
“皇叔今日怎么有空来?”
“今日得闲。”宁弃将带着的点心递给她, “顺便给你做了些芋泥酥。”
宁久微讶异又欢喜, “许久许久没吃过皇叔做的芋泥酥了。皇叔真好。”
顾秋词有些意外, 身份尊贵的皇叔也会亲自动手做糕点吗。
不过对方是明宜公主, 似乎又挺合理。
她这么想着不自觉就多看了两眼公主手上的糕点。
“不知道顾小姐也在,只做了一份。”
顾秋词心下一跳, 抬眸径直撞上宁弃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连忙道,“我、我不……”
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长姐,皇叔做的芋泥酥可好吃了,比什么糕点师傅做的都好吃。你尝尝。”
宁久微说着就拿了一块喂给她,顾秋词无法拒绝,顺从地吃下。
“怎么样,好吃吗?”
香甜酥软,满口余香。
顾秋词点头,“很好吃。”
她诚实地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她说的是真的。她不是很喜欢吃甜品糕点,平常吃的也少。
宁弃轻笑,“看来下次要多做一些。”
顾秋词还没及时回应,又听他道,“本王正好也要走,顾小姐一起吗?”
宁久微代替答应,“好啊,那就劳烦皇叔送长姐回去了。”
–
马车内徐香缓缓,顾秋词垂目坐在一侧,随着车厢轻微的起伏,裙摆时而与王爷那身绣纹精致淡雅的袍角相碰。
安静的气氛里,顾秋词听见王爷低咳了两声,因为克制着而显得沉闷。
她抬头,本能地开口询问,“……王爷着凉了?”
“应当是,不打紧。”
宁弃听着她有些生疏的称呼,温和道,“顾小姐可以像明宜一样,喊我皇叔。”
顾秋词顿了顿,“皇叔。”
宁弃对她一本正经的声音和神色失笑。
她其实比明宜也大不了多少,在他眼里也是小姑娘。
只是因为自幼的经历,还有身上那股和顾衔章相似的冷清之气让她看起来拒人之外,显得端庄沉稳。
“那皇叔也不要叫我顾小姐了。”
宁弃看向她,顾秋词垂眸道,“以前家里的长辈都叫我阿词。”
“阿词。”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温柔的意味,两个字从他唇舌中流转出来,教人恍惚。
“在上京城可还习惯?”
顾秋词无意识地捏着衣袖,“还好。这里和景州很不一样。”
“上京都城之地,是繁闹些。”
春日仍带着冬末的寒冷,马车行驶着,丝丝缕缕的风从窗边罅隙穿进来。
宁弃说着话,将手边的暖香炉递到她怀里。
“在上京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
顾秋词愣了一下,捧住温暖的香炉。
“谢皇叔。”
他说完话又轻咳了一声。
“皇叔一定是着凉了,看过太医了吗?”
宁弃摇头,“不用看太医。”
顾秋词蹙了蹙眉,“那怎么行。小病也不可拖延的。”
宁弃笑了笑,“宫中太医最喜欢小题大做,即便没什么大碍也会开一堆药。”
“那也不能不看。”她低声说。嗔怪一般的语气。
宁弃笑着伸出手,“那顾大夫帮我看看罢。”
他含笑的嗓音妥协迁就地落入她耳朵里,仿佛有什么在心上轻轻一跳。
那看起来就不沾阳春水的手干净修长。顾秋词双手托住他的手腕,搁在自己膝上。她将几层繁复的衣袖折上去,只留一层薄薄的里衣相隔,便她把脉。
隔着薄袖,她指尖感受到传来的温度和脉搏的力度。
宁弃轻声开口,“阿词觉得,此次顾大人前去景州,能将老师请回朝吗。”
“能。”顾秋词毫不犹豫地说。
“老师从前便学子众多,在景州多年,想来如今更是桃李满天下。”
缓缓如流水的声音最容易让人沉溺,放松警惕,“本王听闻叶氏与顾氏相交甚深,不知从前顾大人还尚在景州时是否也是如此?”
顾秋词原本凝神都在诊脉之事上,闻此才蓦然一顿,抬眸正跌进那双清幽的眸子里,似乎一开始就在等待着她落入。
“皇叔何意?”
宁弃唇角仍弯着笑意,“闲聊而已。”
说是闲聊,处处话锋。
顾秋词平静道,“叶氏与顾氏之交自父辈始,虽匪浅,却无勾结。”
她不似京都之人,说话坦荡如砥,纯直的锋利。
宁弃敛眸笑了笑。
“顾衔章确非纯臣,却对明宜公主生死不渝,执念颇深。这一点皇叔应该比我清楚,若仍然无法信任,不妨将他赶出御史台,赶出朝堂。”
这般直白的揭穿,多少让人为难。但宁弃仍从容自如,话语也依然温和,“我并非这个意思。”
顾秋词看向他,“顾衔章说的没错,上京城可怕得很。皆是心怀恶鬼,心口不一的人。”
宁弃看着她的眼睛,“我是否心口不一,你现在可以感受到,不是吗。”
他说的是诊脉。
顾秋词没说什么,收回手。
“皇叔和王爷一样,是受凉了。没有大碍,但还是要喝药,否则会严重起来,咳嗽也好不了。这时节最容易受寒着凉,皇叔还是要注意保暖。”
“好。”
宁弃理好衣袖,目光落在她身上,轻笑,“你们姐弟的脾气还真是很像。”
顾秋词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宁弃读懂她的眼神一般,“有话想对我说吗?有什么话都但说无妨。”
顾秋词欲言又止了一番,开口道,“原来听说皇叔是皇室中最良善仁爱,淡泊如兰之人。”
宁弃目光含笑,“现在不是了吗。”
顾秋词想了想,“我不知道。”
“身居高位者,皆少有良善如兰之心。”
顾秋词捧着香炉,望向他,“包括明宜公主吗?”
宁弃抬了抬眉,“包括明宜。”
他复又淡笑,温声道,“但我的意思,并非不那么良善就是恶鬼。”
顾秋词低眸不语。
她好像还是喜欢待在景州,但上京才是她的家。她并非完全不能理解皇叔的话。毕竟顾衔章何尝不是这样的人。
但她的弟弟在她心里永远也不是坏人。
宁王府也不是。那皇叔,大抵也不是。
–
宁久微去找父王时,王爷正在给兰花浇水。
父王回来以后,王府的花草又开的热闹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什么,花草好似也认主人一样。
“你皇叔走了吗。”
“嗯。”宁久微坐到一旁,吃起皇叔带来的芋泥酥。“皇叔又给我做了点心吃。”
“记得给你王兄留一点。”
宁久微好吃地眯起眼,“王兄不爱吃甜的。”
“明明是你贪吃。”宁王爷为心爱的兰花浇完水,过来坐到她对面,倒了杯茶递过去,随口提及,“顾大人去景州有多久了?”
宁久微想了想,“大概有一个月了吧。”
“来过信吗。”
宁久微就着点心喝茶,“来过。”
“窈窈想过驸马吗?”
父王忽然问,宁久微顿了顿,“有什么可想的,又不是不回来了。”
宁王爷轻笑,意味深长地说,“相爱之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
宁久微歪了歪头,“就像父王,每时每刻都在思念母妃一样吗?”
“是。”
宁久微托着腮若有所思。
顾衔章不在的这段日子她有时是会觉得不太习惯,她没有刻意去想他,只是在吃饭睡觉许多平常的事里偶尔会想起他在时的样子。
她想着,又听父王问,“知道你王兄在做什么吗?”
宁久微回神,“和林将军一起收整兵权。”
“先帝在位时曾为安抚宗室,军权四散,总生祸乱。” 宁王爷拿出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芋泥酥, “不过父王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庆川军至今姓叶。”
庆川军从最早整编起便是将门叶氏将帅统领,四方征战,残损重塑,历经几代至今,每个入庆川军的将士仍然认叶氏将帅。
“叶顾两家自父辈相交,叶将军与顾大人莫逆之交。叶氏将门及后人的忠诚和父王从不怀疑,但将士认主,并非全然是好事。”
“造王者,要比王更懂得权力的掌控与被掌控。”
宁王爷起身,拍了拍公主的肩,继续去修剪院子角落的花草。
父王语气淡然,只像是闲聊了几句再平常不过的事。宁久微陷入沉思。
她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进宫去找安禾。
她进宫时还很早,宫门才开。清晨的寒雾都还未散尽。
公主殿亦是一片寂静,一路上只遇见三两宫女朝她行礼。
宁久微直接走偏殿回廊的近路,打算直接从后门绕去安禾寝宫。反正她一定还没起。
轻罗跟在她身边,“公主,你冷不冷?早上还是很凉呢,我就说应该带个手炉的。”
“不碍事,没有很冷。”
也不知道景州冷不冷。
宁久微脑袋里忽而冒出这个念头,自己也一瞬有些怔。
她走神间,前方安禾的寝宫宽大的轩窗倏然被推开,一道身影轻盈地翻了出来。
轻罗顿时警戒地伸手挡在她身前,“公主小心!”
宁久微停住步子,定睛看向那人。
四目相对,宁久微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林霁?”
“林、林、林小将军!”轻罗震惊地睁大眼睛。
怎么从公主寝宫里翻窗户出来了!
林霁衣着看起来整齐,但外袍和腰带都没穿上。他和宁久微面面相觑,手还撑在窗台上没来得及站稳身子。
沉默几许,他如往常扬起一个开朗得体的笑,微有叹息地开口——
“长公主殿下,早安。”
……
第七十二章
安禾寝宫, 宁久微坐在榻上望着眼前荒唐的两人。
安禾还睡眼惺忪着,身上随意地裹了件宽大的绒毯。
林霁则靠在一旁的梳妆台上,眼神不清不白地环臂看着她。
仔细看, 安禾露出的一点点脖颈肌肤上,还有某些模模糊糊的暧昧痕迹。
眼下这状况,不用想都知道他们昨晚做了什么。
“你们真是荒唐。”宁久微深吸一口气,率先指责林霁,“林小将军,你好大的胆子。”
林霁没有辩解, 十分恭敬地行礼道, “公主殿下恕罪。”
“到底怎么回事。”
这句话是问安禾的。
安禾这会儿清醒了许多,她眨巴着眼睛望着宁久微, “就……就这么回事嘛……”
宁久微拍案而起, 指着她就要发火,“你——”
“都是我的错。”
林霁上前挡住她。
“当然是你的错!”宁久微怒视他,“你知道如今什么局面?朝局如此, 宫里多少眼线, 盯着林氏的,觊觎安禾公主势力的,传出去会造成什么后果?”
宁久微指着他, “你今日之错就能被打成死罪!”
甚至牵连林氏,连累林将军。
林霁自知犯错, 毫无辩白, “殿下恕罪。林霁认罚。”
“当然要罚。”宁久微沉着眉, “你自己给我回去领八十军棍。”
“是。”林霁干脆地应声。
“宁久微!八十军棍要出人命的!”安禾忍不住跳出来。
“你现在知道出人命了?”
“不就是睡了一觉嘛!唔……”
安禾大声说。
林霁及时捂住她的嘴。
“嘘。”
安禾睁着大眼睛, 点点头,“嘘。”
宁久微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你再喊大声点,最好喊得皇宫人尽皆知。”
“哎呀,明宜。”
安禾老实地站着,撒娇地说,“我错啦。”
“那你老实说,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勾引你了?”
安禾看了看林霁,回忆道,“唔,他昨天进宫见陛下,后来我就带他来公主殿了,然后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喝酒,都有些喝多了……然后……”
“酒后乱性了。”她简单说。
宁久微沉默一会儿,转身要走,“我去告诉父王。”
“哎!不行!”
安禾连忙拉住她。
“那我告诉太后娘娘。”
“那也不行!”
宁久微坐回去,“那要怎么办?你的婚事不是小事,现在也绝不是林霁尚公主的时机。”
“不用怎么办。我当然知道这些。”安禾拉着她的手说,“只要没有人知道就好了。反正我也没打算要驸马。”
宁久微思考了片刻,“那也行,就先瞒着吧。到时候后再说,等顾大人回来我也和他商量商量。”
她认真看着安禾,“主要是如今时机特殊,不然你睡了林将军,睡了叶将军,也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安禾听从地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林霁越听眉蹙地越深。
他拉过安禾,“公主是不打算对我负责吗?”
安禾讶异,“还要负责吗?”
“……”林霁一时气闷地说不出话。“你…你昨晚对我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我说什么了?”安禾试探地问。
她确实不记得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林霁妙语连珠,复述着她昨晚喝醉后对他说过的话,“你说让我不要和兰华公主玩,不要跟她去什么北契。你说你吃醋,说要做驸马,要对我……”
“我真的说过这些吗?你不要骗我。”安禾不相信地望着他。
林霁一把拉她进怀里,“你想反悔?”
“我……”
“哎呀。”宁久微托着下巴看戏,“林小将军,女人喝醉后说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就是,就是。”安禾附和。
林霁胸膛起伏着,像是气得不轻。安禾安抚地拍拍他的胸口,“小将军,冷静。”
“那公主会对我负责吗?”他目光如炬地凝视她。
安禾移开视线,施缓兵之计,“……反正现在不是好时机,以后看情况再说吧。等……至少等顾大人回来以后再说。”
“好。”林霁挑眉道,“等顾大人回来,我一定会想办法尚公主。”
他松开她,拢好她身上的绒毯。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先走了。”
宁久微反应过来,“等等。”
她站起身,“本来我是来找安禾有事相谈,怎么也没想到小将军也在,正好一起说了。”
“什么事?”安禾问,“和林霁有关吗?”
“我想将林霁调去庆川军。”宁久微开门见山地说。
“为什么?”安禾不太明白她突然的想法。
林霁沉吟几许,猜测地开口道,“或许是因为,叶氏完全掌握了庆川军,庆川将士本就认主。这种信念可大可小。叶氏一脉虽忠诚良将,但叶将军与顾大人不仅是莫逆之交,对顾大人更是有着难以估量的赤心……”
“由叶氏完全掌控庆川军终究不妥。”林霁轻轻挑着唇角,“殿下这是趁顾大人不在,在慢慢削弱他潜藏的势力吗。以免有一日反噬……”
宁久微眯着眼,“知道你聪明,但话太多了。”
林霁笑了声,“那这么看来长公主殿下是把我当作自己人了?”
宁久微不可置否,“至少比起常年在东郡的叶氏,林将军更让本公主信任。何况——”
她目光在他和安禾之间扫过,“以后说不准会更值得信任。”
“殿下英明。”
安禾轻咳了声,使眼色提醒她不许乱说话。
–
转眼间,顾衔章已经去景州两个月。
春意盎然之期。
顾衔章照常来到老师住处,煮茶围棋。
下课后,手持书卷的老先生便悠哉地回到自己简朴的居住小院。
仙风道骨,沧眸仍如鹰隼。这便是前太傅张殿臣。
老头身脊挺拔,步伐稳健,髯须整洁利落,每日还在院子里练一会儿绵拳。顾衔章很欣慰老师仍旧身体健朗。
张殿臣每日回去便能看见顾衔章在他的院子里。
他见怪不怪地坐下品尝煮好的新茶,“你到底何时回京去?”
顾衔章顾自下棋,“老师何时回去,我便何时回去。”
“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会回去。”
“老师这是自欺欺人。”
“死小子。”
张殿臣用力放下茶杯,目光深长地注视他, “我这是在给你机会。”
顾衔章眉也不抬,“什么机会?”
“清醒的机会。”老师执过黑棋与他对弈,“顾衔章,你没死当真是你的造化。如今过去的心结也该放下了,你还待在那肮脏的地方做什么?”
“你就该远离上京,带着你姐姐在更好的地方生活。”
顾衔章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没说话。
“吃了那么多苦还没吃够是不是?当顾大人有什么好的?”
顾衔章低声开口,“父亲想做的,我也能做。”
话落,他听见老师冷笑,“你父亲想做的就是一个名留青史的好官,他自己确实做到了,可他的结局是什么?朝堂是最阴暗肮脏的地方。”
顾衔章平淡道,“是。所以公主殿下需要我。”
“对皇室中人你还不死心?”
“明宜公主不一样。宁王府也不一样。”
张殿臣冷冷一哼,“宁王府是不一样。从前便有命士言,宁王一族,天生造王。上则陨,下则神。”
“但你应当知道,当年我却是一心想造宁王爷为帝王。”
他叹息一嗤,“也许真的是命数,造王者偏无王命。”
顾衔章终于抬眸,“老师心系天下,分明一心是想回去的。”
老头却不承认,“少自以为是。你不回去正好,你若是愿意那就一直陪我待在景州,反正我不着急。”
他扫了眼桌上一封装好的信。
“你往上京写了那么多封信,公主殿下可给你写过一封?”
顾衔章未有应声。
张殿臣轻哼一笑,“顾衔章,枉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也是个过不了情关的。”
“老师何尝不是。”
只对师娘一往情深。
“我可不一样。顾衔章,身居高位者,尤其是皇室圣族纳兰之人,皆是薄情薄性,你以为你是驸马,将心剖给她,明宜公主便能全然信任你吗?虽然为师也认可她为你做的一切,也并不怀疑她对你的情意。”
“但她与寻常女子终究是不一样的。她是纳兰明宜,她所做的一切都会权衡利弊。”
“可你那颗心,需要的是全身心的情与爱,才能填补。”
顾衔章良久未言,直到他落下手中的棋子, “我赢了。”
老师这才正经看向棋盘,“再来。”
顾衔章目光落在手边未寄出的信上,眸色晦暗不明。
……
–
夜晚层云遮月,凉意渐深。
宁久微裹着绒毯坐在书桌前,对着空白的信纸想了许久。
该写什么呢。
她提笔写了几句,都是十分正式的话。于是又换新的信纸写。
笔杆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脸颊,宁久微苦恼地趴在桌上。
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吗?还是问他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要不和他说说安禾和林霁的事……
不行,若是信不小心落到旁人手里就完了。
这些日子晚上还是有些冷,虽然每天晚上银烛和轻罗都帮她把被子暖的暖乎乎的,但是习惯了和他一起睡觉,抱着枕头总没有抱着顾衔章舒服。
冬天她的脚总是冷冰冰的,从前她让顾衔章给他暖脚,他也总是淡淡地说,“微臣不是暖炉。”
但她若非要把脚揣进他怀里,他也会不情不愿地妥协。
还有时她指使他端茶倒水,他也会在与她眼神对峙过后把水杯递到她唇边。他倒的总是温度刚刚好的温水。
还有……
宁久微越想越多,想到后来不自觉地笑。
等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或许这就是思念的滋味。心空空的,又能依靠回忆和对重逢的期待慢慢填满。
她似乎终于想好了要写什么,重新提笔。
刚写下几个字,却忽闻门外远远传来打斗声。
“刺客——”
宁久微立刻起身跑出去。
混乱的声音位于父王的院落。
“父王——!”
宁久微刚穿过回廊,迎面便刺来一道银色的剑刃。
“公主!”
她被人向后拉了一把,陈最及时出现。宁久微本能地抬手,只听一道崩裂之声,手珠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作响。
刺客趁机抽身,宁久微抬头望向黑衣人逃离的方向,“陈最,追。”
“是。”
陈最追着那身影飞身隐入黑夜。
不多时,青岚已经到她身边,“公主殿下。”
宁久微紧张地问,“青岚姐姐,父王如何?”
“殿下安心,王爷无恙。”
才说完,宁王爷便已经出现。心重重放下,宁久微扑进父王怀里。
王爷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没事,父王没事。有青岚在,没有人能靠近的。”
缓了一会儿,宁久微才从父王怀中退开,她低头摸了摸手腕,有些着急。
“父王,我的手珠断了,快让人帮我找。”
“什么手珠?”
“翡翠手珠。南红翡翠,顾衔章给我的。”
他去景州之前给她的。
“好,不着急,我让青岚带人去找。”父王安慰她,“先回去休息。”
“等找到了再回去。”
她还想自己也去找,但是被父王拦住了,“那就在父王这里等,晚上很凉,去里面等。不用你找,手珠一共有几颗?”
“十四颗。”
刚才应当是被剑锋弄断了。
“父王让青岚都帮你找回来,不会少的。”
王爷说着检查了一下她的手,“刚才受伤了吗?”
宁久微摇摇头。
也不知道有没有珠子碎掉。
夜本就暗,翡翠珠子又散落各处,费了许久时间,宁久微后来等到睡着了。
不过好在全都找回来了,一颗也没有少。
宁久微让魏叔帮她找人重新修复好,还和原来一样。只不过其中一颗有了裂痕。
第七十三章
西川之地, 郡王府邸。
竹帘后薄影对坐,正是本该被流放的前任首辅高执大人。
茶雾弥漫,混着炉中燃香。
“郡王如今拿回了兵权, 西川一脉重振轻而易举。”
对面人影提杯饮茶,声音幽幽,“大人别忘了,宁王爷手里还握着墨京玉牌。”
高执低哂,“起云台沉寂多年,宁王爷已经不是当年的宁王爷了。至于墨京玉牌, 现在明宜公主手中。”
竹帘后提杯的手微顿, “不是肃王殿下?”
“若是肃王殿下,是要更费功夫多加谋划。”高执抬眼, 目暗晦深, “但区区一个公主,郡王还畏惧吗?”
“毕竟是宁王爷的公主。”
“郡王这是被宁王府压制太久了。”他言辞暗讽,“当年不仅没能扳倒宁王府, 还失了兵权。甚至于郡王的亲王叔被宁王爷当街斩杀, 此仇不报,郡王安能稳坐西川。”
“何况宁王府是不会忘记这世仇的,郡王以为拿回了兵权, 陛下会放过你西川一脉吗。”
高执所言字字锋利,新帝即位, 宁王府重振。现在放归兵权完全是权宜之计, 待时机成熟, 定然逃不过被开刀的命运。
对面沉默良久, 再次开口,“大人想如何做?”
“要一个公主交出兵权没那么复杂。击垮一个小姑娘, 要她崩溃也没那么难。”沧桑之下的双目蕴着淡淡的阴厉,高执缓缓道,“如今顾大人身在景州,别让他活着回京就是了。”
什么忠臣佞臣。
他才是天生的造王者。
高执始终信奉自己。
他能胜过顾上卿,胜过所有人。他掌控权力,操纵生死,养成帝王。
顾衔章比不上他父亲。
他的父亲顾怀安,亦是天生造王之才。高执始终认为他们是一样的人。当年朝堂之上也只有他有资格与他对抗。
可惜顾怀安不愿与他为伍。他偏偏要追随宁王爷。
最后是他一手成就了先帝,而他死在他的阴谋里。
顾怀安也是个疯子,不可救药。他牺牲了自己,以己之身至死拥护宁王爷。
纵然是死对头,但高执想要的结局是他与宁王爷还有所有党臣一起死在起云台,他要杀他,也要他一生成诗。
可他献祭了自己。
成为史册败笔。
高执感到可惜。
没有人比他更惋惜顾怀安。
–
从景州传来的消息很快抵达上京。
张殿臣愿意归京担任首辅之职的书信也一起送到了陛下手中,收到时大人已启程多日。
而宁久微写给顾衔章的信才刚寄出,便闻快马传讯,顾大人遇难,失去下落。
“什么叫失去下落?”宁久微最初听陈最的回禀,并不相信。
“顾大人似中了埋伏,被人下杀手。”
“他为什么会中埋伏。”宁久微冷静地问,“顾大人没有随先生一起回来吗?”
陈最回道,“顾大人在景州多停留了两日,替先生处理了一些事情。后来赴了西川郡王的宴请。”
“西川郡王为何会在景州。”
那么不知所踪的高执大人想必也在了,可还是很奇怪,“本公主和顾大人说过宁王府与西川一脉的过往,他不应该会对西川郡王放松警惕。他为什么会去见郡王?”
陈最摇头,“这个属下不得而知。”
“让魏叔去查,切莫走漏风声。”宁久微沉吟片刻,“还有,让祁世子和二公子来见我。”
“是。”
夜慢慢笼罩,白日最后一抹光亮也没入西山。
两天没有等到任何关于顾衔章的消息,宁久微有些心烦意乱。
祁聿和祁衡来时天色已尽暗。
书房紧闭,宁久微将顾衔章在景州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祁聿皱了皱眉,“顾大人行事不会如此大意,其中必有缘故。”
“是,我原想他许是有自己的打算,可现在……”
“窈窈,你别着急。顾衔章不会有事的。”祁衡声音平缓地安抚她,“你让我来,是想让我去一趟景州对吗?”
宁久微点头,“我想来想去,只有祁衡哥哥最合适,也最让我信任。”
“祁聿哥哥则身份特殊,贸然离京容易引人注意。何况后日还有承宣伯爵府的夜宴,世家宗族都在,国公府世子不出席也不合适。”
提到承宣伯爵府,祁聿道,“程千帆这个人,鬼蜮伎俩,虽然他投诚,我却仍觉得他不可信。”
祁衡闻言看他一眼,语气意味不明,“世子也有看人不顺眼的时候?君子不是人后不言吗。”
祁聿看向他,“我并未言论他人是非,只是作为臣子,向公主殿下谏言而已。”
祁衡轻哼一声。
宁久微目光转了转。
她知道虽然祁衡还是对这个哥哥冷漠相对,但现在的冷漠和以前并不一样。自从祁聿在御史台重重包围之下,在国公爷质问的压力之下站在他身边护着他之后,祁衡就看不懂他了。
他原本一直心安理得地讨厌、恨他这个处处都完美的哥哥,偏偏他有一天站在他这边。只这么一点好,就让他动摇了。
祁衡还是不愿意认他,但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何况,看在他也背着国公爷站队宁王府的份上,他暂且不恨他就是了。
不过他能和他待在一间屋子里坐在一起谈事情,完全是因为这是公主殿下的地方。
他不会承认他曾经多羡慕林霁,有一个无论何时都会守护他的兄长。
祁聿和林将军不一样,他和林霁也不一样。总之祁衡仍在摸索着和祁聿和平的相处之道。
“后日承宣伯爵府的朝贺宴,公主要参加吗?” 祁衡问。
宁久微垂眸,“朝贺宴贺新年贺君主,自然要参加。”
否则不知要担上什么罪名了。
“只不过,我总觉得小爵爷不会那么简单地站队宁王府。就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祁衡:“朝贺宴不同寻常小宴,我想承宣伯爵府也没胆子掀起什么大风浪,公主小心些便是。”
祁聿应声,“我也会早做准备,保护公主安全。”
宁久微颔首,看向祁衡,“那景州,就拜托祁衡哥哥了。”
他柔声道,“公主安心,我会把顾大人带回来。”
–
转眼到了朝贺宴当夜,宁久微随王兄一起赴宴。
应对世家宗族的繁琐之事王兄独自承担了下来,酒过三巡,宴上氛围不减。
有侍女不小心把酒杯碰倒打湿了衣袖,宁久微只能暂时离席,去换了身衣裙。
伯爵府今夜灯火通明,几乎无幽径之地。
回去的路上宁久微放慢脚步,游廊之下却见小爵爷也离席出现在此。
“府上侍女不懂事,我已经让人拉下去杖责了,还望殿下莫怪罪。”
他走近,停下步子。宁久微也停下来,程千帆出现在这她并不意外,“小事而已,何必苛责。”
“多谢公主殿下宽仁。”
此处望去伯爵府夜下景致尽收眼底,不远处小拱桥下水波静静。
“伯爵府今晚朝贺宴办的真不错。”她随意地闲聊,“不过小爵爷是不是有些事瞒着我。”
程千帆手中还执着酒杯,鎏金的蔓草银杯泛着光泽,他晃了晃杯中酒,醇香的酒气散开。
“哪有,我对公主殿下可是掏心掏肺——”
宁久微轻声细语地开口,“你背着我给西川郡王献了多少珠宝银两,多少粮草,要不要我给你算算?”
程千帆抬了下眉,“殿下,我冤枉。”
她侧目看向他,对视几许,程千帆笑起来, “好罢,被公主殿下发现了。可是我做的这些都是缓兵之计。”
他走近,在身侧低下头和她讲话,“我和西川郡王是假的,对殿下的诚心才是真的。总得先稳住他,否则如今西川重握兵权,造反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西川想造反?”宁久微挑重点的说。
“我可没这么说。”程千帆慢慢道,“不过造反这种事,最怕的总是手握实权的人。好比当年手持墨京玉牌的宁王爷。”
“公主殿下,倘若西川造反,殿下是否会动用墨京玉牌?一旦动了,后果可就难说了。先帝将墨京玉牌交予宁王是为贤名,以“监帝王,明君心”的名义,如今呢?”
宁久微目色凌厉,心下已然明了今晚朝贺宴的意图。
“殿下,能够号令数十万陵卫军的墨京玉牌一直都是烫手山芋,不是吗?偏偏除了宁王府没人能拿的住。”
程千帆饮着酒。
今夜月光明亮,游廊四周,暗处藏伏。宁久微目光扫过幽深处的竹林灌木,袖中的手轻轻收紧。
“程千帆。”她扬唇,“你敢请我吃鸿门宴啊。”
“哪里的话,殿下可莫要吓唬我。”程千帆笑着说,“只是过一会儿,御林军就要围住承宣伯爵府了。殿下遇险,林小将军率御林军救驾,是不是好戏?”
无论何时,皇城出兵都是大事。
不管什么名义都必须有担罪者才能平息。
宁久微负手而立,直视着他,“他要是不来呢?”
她话音刚落,远处宴席忽而传来乱声。下一刻府兵自四面纷纷涌去,包围所有人。
程千帆向她示意,“我知道朝上有几个公主殿下看不惯的老东西,我正好帮殿下一起处理了。”
在这朝堂不平衡的局势之中,站错队伍稍有不慎就容易没有好下场,以承宣一等伯爵的实力,要拉帮结派实在容易。教唆完又背叛让别人替他垫背,也向来是程千帆最擅长的。
宁久微拍了拍手,“小爵爷好手段。”
“都是为了公主殿下,是我应该做的。”
他苦口婆心地说,“朝中几位重要的文武大臣几乎都在,只要殿下愿意交出墨京玉牌,今晚也可以安然无事。”
宁久微冷淡地勾了勾唇,“程千帆,你应该了解我,本公主最讨厌被人威胁。”
“我知道,公主殿下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他怀念地叹息,“小时候一起玩惹公主生气了,只要我先开口道歉,抱着公主的手晃一晃就好了。”
程千帆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交给她,“若是能一直那样该多好?你说是不是,殿下。”
宁久微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绣的香囊。原本挂在顾衔章腰间总是干干净净的
,现在流苏断了,上面的珍珠也不知所踪。
海棠花图案上染着渗透的血迹。鲜红地暗,仿佛还带着温度。
宁久微唇角笑意淡去,一瞬被扼住呼吸一般。她不知道顾衔章到底发生了什么。若非实在身处险境,他怎会连随身的香囊都成了这副样子。
“身为驸马和御史,公主殿下觉得西川郡王会拿顾大人如何做文章?”
宁久微从他手中一把夺走香囊,程千帆在那明亮如月的眼底清晰地看见了杀意。
“拿这个就想威胁我?”
程千帆迎着她的目光,“不敢。”
“顾衔章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要是这么容易死,就不是人人畏惧的御史大人了。”她嗓音清冽,平淡冷静。心却仍然沉了一分。
“是吗。”
程千帆挑眉轻笑,“殿下真的这么有自信吗。据我所知,殿下如今连顾大人是生是死都尚且不知。”
“那又如何。”
宁久微看着他,眼尾浮现浅薄冷漠的笑意。和顾衔章如出一辙。
“身为本公主的驸马,这些危险他早该清楚。他就该千方百计保全自己,爬也得活着给本公主爬回上京城。”
“用一个驸马来衡量能够号令数十万陵卫军的墨京玉牌,小爵爷,是你脑子有问题还是本公主有问题?”
程千帆眯了眯眼,他静了一瞬,片刻后轻嗤道,“原来顾大人在殿下心里这么不值一提,殿下当真无情啊。”
宁久微握紧手中残破的香囊,“程千帆,本公主一直不明白,你想要什么是本公主给不了的。为什么非要选择西川郡王?”
“我谁也没有选,我只做正确的决定。”程千帆冷笑了声,似乎看向她,视线却又像落在别处, “公主殿下,你不会知道我从承宣伯爵嫡长子手中夺来这一切有多不容易。我是家族中身份最卑贱的孩子,凭什么他生来什么都有?”
他随手摘了一片廊外枝头的树叶,忽然说,
“你还记得吗明宜公主,小时候我说想给你当侍卫,像陈最一样保护你,你说好。你那时答应了我许多事情。”
“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忽然见不到你了,我想让你救救我母亲……明明只有你会保护我会帮我,可你答应过我的话全都食言了。”
“你为什么不信守承诺?”
那时宁王爷离京,王府没落。他们也都年少,谁也没有错。
宁久微有些怔神,她恍惚片刻想开口说些什么,又被程千帆打断,“不过也是,公主身边有那么多人,又哪里会记得对我的承诺。”
“所以这世上没人能帮我。”
只有他自己掌握权力才可以。
程千帆这次才真正看向她,将话题轻而易举地绕回来,“可是不管我做什么,殿下千万不能怪我。毕竟无论做什么,我心里都是忠于公主殿下的。”
他说的话几分真假只他自己知道。
不过有一点没有错,无论做什么,他都是为了承宣伯爵一脉的利益。
宁久微收敛思绪,她抬头看着他,放弃挣扎一般淡声道,“悉听尊便。”
程千帆低头抚了抚眉。
他早说了,明宜公主没那么好对付。
西川郡王这个蠢货。
他饮尽杯中残留的酒,将酒杯随手一掷。
“那我只能对不起殿下了……”
“没关系,不过小爵爷。”宁久微似等到了想要的时机蓦然开口,目光落在他身后,“不如你先回头看看。我想你今晚的戏大概可以落幕了。”
围在宴席外的府兵陆续撤退。
方才无人的小拱桥上,此刻驻足了两道身影。一个是本该率御林军而来的林小将军林霁,另一个正是程千帆最痛恨的人。
他的好哥哥,承宣伯爵府嫡长子。被他一步步夺走一切的长兄,他的手下败将。
此刻那熟悉的身影与林霁并肩而立,看不清神色,而后朝明宜公主的方向俯身行了一礼。
程千帆蓦地回头,双目阴沉,紧紧盯着她, “你——!公主殿下,你玩我?”
宁久微轻轻歪头,像小时候将他欺负哭那样,挑了挑眉, “怎样?”
“你能背叛本公主,本公主自然也能扶持你长兄。我能给你的,一样能给他。能如何待你,也能如何待他。”
“今晚看来,伯爵府嫡长子果真好用。也比你这小爵爷忠心多了。”
宁久微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温软的声音久违地紧紧捆住他。
“我又放过你一次了,文俸。”
她很久没有叫过他的字了。
幼时的记忆太过清澈,总让人不忍沾染。就像程千帆无论如何也总是记得小公主在王府每每追逐着他和其他小公子跑的时候,只会一声声喊文俸。笑声比任何银铃都动听。
宁久微从他身边错身而过,大步离开。
第七十四章
朝贺宴后, 西川起兵。
肃王殿下率军出京镇压,西川郡王造反之名落实。
西川敢起兵,原本的名义是对抗反贼。正如程千帆所言, 造反最怕的总是手握实权之人。
罪名何为,名义何为。便是莫须有也无妨。
谁赢谁就是书写历史之人,一开始究竟谁是反贼一点也不重要。
这也是程千帆在上京与西川之间相互背叛的结果。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背叛西川郡王,他说,他从来只做正确的决定。
宁久微觉得西川郡王信他真是倒了大霉。
时局至此,历史仿若重演。
西川郡王被肃王殿下追杀至绝境, 在西川河自刎。到底也是西川一脉最后的郡王, 无论如何也没有让自己死在肃王手里。
而起云台,高执大人为护凌王而死。
他的结局便是从前顾上卿的结局。首辅高执, 谋逆罪臣, 身死起云台。
从说服西川郡王造反开始,他就知道结果。区区一个郡王算什么,不可能赢得了。
他要的只是自己的结局。
首辅一生, 岂可死于流放?
他要的是让世人知道他一样忠于自己所认的主君, 一样不惜牺牲自己。他是伟大的造王者。
高执至死所想仍是他赢了顾怀安。
生生死死,史册之名,永远都赢他。
–
宁久微是从宫里坐马车回公主府的。
陈最驾车很快, 她一下马车便提着裙摆跑回去。
王府待的太久,这里太久没有回来了。
宁久微一路跑回折纸院, 院外的银烛和轻罗都默契地没有跟上来。
海棠花又开了。
今年春来的有些迟。
一簇簇明媚的海棠下, 顾衔章坐在一张椅子上抬头望着枝头那些绽放的花朵。
他一如既往, 身影清薄, 背骨如松。墨绿衣袍,绣着君子竹的衣袖被风吹起来, 轻轻晃着。
宁久微站在原地看了许久他的背影,直到他终于回头看到她。
他的样子忽而变得模糊,就像一眨眼就会不见一样。
他走之前让她好好地想他。
此刻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思念他的感觉。
宁久微走到他眼前,胸口还因为喘息轻微地起伏着。
顾衔章仰头望着她,眉眼带笑。柔柔的,像渡了一层清晨的光影。
“参见公主殿下。”
他轻声说,“我回来了。”
宁久微垂眸注视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于是他又开口,“有个问题问你。”
“什么?”
“为什么偏偏让祁衡去救我?”
宁久微忍不住笑了下。她渐渐回过神,
“你的腿怎么了。”
“受了点伤。”顾衔章抬手搭在膝上,“没事。”
“严重吗。”
若是没事怎么连站也站不起来。
或许是她的错觉,顾衔章沉默了一瞬。他抬眸,眼底海棠倒影,“倘若我以后都站不起来了,公主还要我吗?”
他问时唇畔携着笑,像拂过枝头的春风一样轻。
她的心像被春日的湖水满满淹没。
宁久微眼睫晃了晃,在他身边屈膝蹲下。她双手搭在他腿上,仰头看着他的眼睛。
顾衔章目光随着她落下。
“你不是希望我把你绑在身边吗。你要是成了逃不掉的金丝雀,连绑都不用绑了。”
“微臣不是金丝雀。”
“那你是什么?”她问。
他反驳了她的话,却又说,“是什么都可以。”
他的手分明有些凉,宽大的手掌抚在她脸上却是温暖的,“不过公主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宁久微轻笑。
“微臣若是成了废人,就做不成驸马了。”顾衔章慢条斯理地说着,仍是她最熟悉的样子,“到时公主怕是毫不犹豫就要写休书给我。”
她感受着他的轻抚,听他说话,终于有些实感,“本公主是那么薄情的人吗?”
顾衔章的声音抚平她这些日子繁杂的心绪,他的手若有若无地摩挲着她的耳朵,“老师和我说,皇室圣族纳兰之人,皆是薄情薄性。”
他不知何时靠近了许多,呼吸时而纠缠她。
宁久微眯了眯眼睛,颈更仰起一些,笑着说,“先生说的对。”
顾衔章揉捏她耳朵的力道隐隐地重了些,她已经离得很近,纤细如鹤的颈毫无防备地展现在他眼底。
“可顾大人即便不再是御史大人,也会是最好的谋臣。本公主怎么舍得舍弃你。”
他似乎没有认真听她说,垂落的目光专注地凝在她唇上,也像是别的地方。
“但明宜公主的驸马总不能是个废人。”
“谁敢说你。”
谁敢说,她就叫人割舌头,打断腿。
顾衔章不在乎谁敢说。他低头,唇齿覆上她的。
和过去或炽热或深入的吻都不一样,他双唇柔柔地贴在她唇角,慢慢地轻慢慢地重,连呼吸都缠绵地如此缓慢。
这样的亲吻仿佛是具象的思念。能倾诉出所有心意。
他亲的并不长久,春风又拂过鬓发时,宁久微睁开眼,眸中却氤氲。
顾衔章第一次见她这样。
这样夹杂着委屈,心疼,难过的情绪,都是为他而流露的。
可惜长姐来的不是时候。
“公主殿下。”
顾秋词回到折枝院见她在,屈身行了一礼道,“殿下何时来的?何院首刚离开不久,回宫取药了。”
“顾衔章双腿伤的有些严重,也许要多养一段时间。养好就没事了,不过要仔细些,不然容易落下病根。”
这种伤是何院首的专业,她不太敢插手,不过她能养好顾衔章的内伤。
宁久微回头看了眼长姐,平复了许多,她站起身看着他,“你骗我?”
顾秋词抬抬眉。
顾衔章好整以暇地靠进椅背,“一开始在景州时,大夫就是那么说的。”
说他双腿伤的太重,可能以后会站不起来了。
他弯唇道,“总算骗到你一次。”
宁久微看着他不说话。
顾衔章支着下巴,“和我分开太久,公主是不是变笨了?换做从前,你可没这么容易相信我。”
更不会在他面前屈膝,伏下这么矜贵的身体。
宁久微静静地,过了会儿轻笑一声,抬着下巴瞧他,“本公主只不过是宠你一次。”
她喜欢他这样。
是她一时忘记了,顾衔章哪怕是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也不会说让她休了他的话。
倘若她真要写什么和离书,他也会依旧背脊挺直地坐在叩扣峮思而尔尔吴旧一四弃,来看更多吃肉文椅子上,问她要说法,问她凭什么。并且向她证明即便是废了双腿,他也并不软弱,并不会成为她的拖累。
世人常说关心则乱。
世人总能说出许多有道理的话。
–
顾衔章无法上朝,宁久微便将他的公务都移到了公主府书房。
她原本想让他专心休养不必管事,但拗不过他坚持。
好在御史台有段灼支撑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折枝院茶香阵阵,顾衔章坐在一旁看书。
宁久微则在看一些公文。
“公主。”轻罗进院子来向她禀报,“小爵爷来了,在府外呢。”
虽然压低了一点声音,不过顾衔章也听到了。
银烛将一片片花瓣铺在纸上,闻言问,“来干什么呀?”
“负荆请罪。”轻罗说。
宁久微笑着叹气,“程文俸啊程文俸,仗着旧情背叛本公主这么多次,还敢来负荆请罪。”
轻罗:“公主,要见吗?”
宁久微放下笔,“见。”
她站起身,走了两步回眸看向顾衔章,“本公主去去就回。”
他但笑不语。
公主府外,程千帆负手而立,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宁久微走到门外,居高临下。
程千帆看着她,“殿下,微臣是来请罪的。”
“你拿什么请罪?”
即便他不请罪,她也不会拿承宣伯爵怎么样。他多此一举,她也权当接受。
“西川郡王就是我的诚意。”
宁久微勾了勾唇,“你应该知道,即便没有你,高执也会让西川郡王起兵。结果都是一样的。”
程千帆不解释,“那你相信我的诚意吗?”
宁久微没有回答,反问道,“那么在朝贺宴那晚,若是我没有退路,你会杀我吗?”
“不会。”他毫不犹豫。
宁久微眯了眯眼,唇角笑意浅浅,“我信。虽然你是一个对自己的长兄和亲父也能亲自下杀手的人,但本公主相信你。”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她知道,对于程千帆这样的人来说,她幼时带给他的那些温情已经是最珍贵的东西。甚至比浓于水的亲血更令他珍重。
程千帆,祁衡。还有顾衔章。
皆是易结心魔之人。一瞬大过一生。
她的话并不好听,但程千帆扬唇笑了。
“你知道就好。”
她站在那里,睥睨一切。高傲的贵族和王室是最令他厌恶的,什么血脉什么血统,都是放屁。
但程千帆眼里她却就该是这样的。
无关一切。很久以前,他眼里的明宜公主便是最明媚最高贵,连太阳也格外眷顾她。
宁王爷会将她抱的很高,他时常在仰望她。
宁久微轻轻叹息,“下次再背叛本公主,千万记得别留退路。程文俸。”
–
顾衔章的轮椅是宁久微按照何院首的建议,特意让魏叔去教匠人精心打造的。
舒适柔软,行动自如。
宁久微一大早便进宫去了,没有告诉他是什么事,但她看起来有些着急。
今天太阳很好,顾衔章扶着轮椅站起来,用拐杖试着走路。
他已经勉强可以站起来了,但是离恢复还很远,走不了多远也不能站太久。只能每天慢慢尝试。
他慢慢走到院墙边,然后返回。
“轻罗!轻罗轻罗!”
院外忽然传来银烛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小心魏叔又训你。你不是陪公主进宫了吗?”
顾衔章听见她们的话,在原地停下来。
“我、公主让我先回来了。”
银烛气喘吁吁,“我跟你说,出大事了……”
她拉着轻罗压低了声音,顾衔章在院内断断续续听不太清。
“……太医说……公主……有身孕了……!”
顾衔章呼吸一沉,他原想走回去,却蓦然闷声咳起来。
他扶着院墙,拐杖掉在地上的声音引起了银烛和轻罗的注意,两个人连忙跑进来。
“哎呀!驸马爷!”
银烛将拐杖捡起来,和轻罗一起扶着他走回去。
顾衔章坐回椅子上,接过银烛倒来的茶,想压下咳嗽,但胸腔一时难受的有些厉害。
银烛着急地说,“怎么办,驸马你没事吧?我、我去召太医。”
她放下茶杯要跑开,却被驸马爷一把拉住手腕。
顾衔章牢牢抓住她,眉目沉沉地注视她想问话,却一时半会儿没法平复,说话也艰难,“你……站住……”
银烛不知所措。
轻罗努力地拍背,帮顾大人顺气。
“怎么突然这么难受呢,银烛你照顾好驸马,我去召太医,顺便看看公主回来了没有。”
评论说完快步跑出折枝院。
第七十五章
皇宫公主殿内, 顾秋词搭着安禾的脉,认真诊了半晌。
“的确是喜脉。”
她收回手,放下安禾的衣袖, “三个月不到。”
宁久微抚着额角,确认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
安禾也傻了,呆呆地坐在榻上。
“怎么会呢。”
她分明做了措施,也没有允许林霁那什么……
顾秋词沉默一瞬,“这种事……好像没有万无一失的。”
从前她在景州时倒是听闻有一种能避免女子怀孕,是在男人身上动刀。
不过十分罕见, 她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真的做过, 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做的。第一个研究出这个的大夫也不知道是谁……
顾秋词想着想着,走神了。
“纳兰安禾。”
宁久微这么正经地叫她的名字, 安禾不禁背脊一震。
她眼巴巴地瞅了眼她, “我不是故意的……”
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
安禾脑袋打结,最终深深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啊明宜。”
宁久微没好气,“你问我?”
安禾委屈地撅了噘嘴。
宁久微站起身在原地开会踱了几步, “总之眼下何院首那边我已经吩咐过了, 不会传出去的。但这事瞒不了太后,也不能瞒。还有陛下。”
她想了想,“以林霁如今的身份, 让陛下赐婚不是不可以。”
宁久微蹙着眉,“只不过林霁不是文臣, 他如今又手握军权。林氏与宁王府的渊源本就不浅, 若是再尚公主, 宁王府就更让人忌惮了。朝臣一定会有微词……”
顾秋词似懂非懂, 反正听起来是大麻烦。
“要不要问问皇叔?”她建议说。
安禾点头,“好, 问皇叔。皇叔最好了,一定会帮我们想办法的。”
宁久微思考了一会儿,“那我待会儿出宫和长姐一起去找一趟皇叔,回王府再问问父王,如何?”
“嗯嗯。”安禾乖乖听安排。
宁久微看她就来气,“你就会给我惹麻烦!”
安禾缩了缩脖子,又忍不住顶嘴,“反正你得帮我解决嘛!”
宁久微:“你还顶嘴,我不管你了!”
安禾:“那你不管我好了。你就让我被朝臣骂死,你就让我被世人唾弃死罢!”
“你——”
宁久微作势要打她,安禾仰着脖子,“你打我吧,一尸两命,打吧!”
“喂,怎么这种时候还吵架。”顾秋词出来平息战火,拉着宁久微的手,“好了好了。”
宁久微用力哼一声,偏过身去生闷气。
安禾偷偷望她,伸手扯扯她的袖子。宁久微甩开,她又攥住。
“好明宜,我错啦我错啦。”
她说,“我都听你的,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宁久微侧目斜昵她一眼,“那你愿意让林霁做驸马吗?你要是不愿意,就不用非要他。”
“我愿意啊。”安禾笑了笑。
宁久微认真问,“真的?”
“真的。”安禾点头,目移道,“虽然比不过林将军,但是他也不赖。咳,我……本公主不讨厌他。”
宁久微弯了弯唇。
哪怕要让林霁做驸马麻烦了些,也总算断了安禾上辈子那状元郎的孽缘。
“那好吧,便宜他了。”
宁久微在她身边坐下,有些神奇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的肚子,苦恼地又叹了口气。
“真是的……我这个娶了驸马这么久的都没有身孕,你倒是先有了。”
安禾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就是嘛,真是的。明宜,你说我真的要生孩子吗?”
“那怎么办?”宁久微睁大眼睛,“你还想打了她?很伤身体的。”
“我也不知道。”安禾有些茫然。
“没事。”宁久微搂着她,“我们能留下这个孩子,那就留下。还好你是公主。”
安禾靠在她肩上,“可是生孩子也很痛很伤身体,怎么办呢。”
“我会陪着你的。”
宁久微摸摸她的头。
顾秋词嗯了声,“还有我。”
安禾安心地弯唇笑笑。
若是父皇还在,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她生气。
*
宁久微一回王府就听说轻罗进宫请了太医。
她连忙去折枝院,在院外遇见银烛,她正要去煎药。
“公主回来啦。”
宁久微问她,“顾大人怎么了?还好吗?”
银烛如实禀报,“没事了,公主放心。今儿个上午太医来瞧过,说驸马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缓不下来才咳嗽的,现在完全好啦。”
她说着眉头轻皱,有些自责和为难地说, “驸马好像知道公主的事了。”
银烛说的是安禾公主的事。公主特意叮嘱了她要好好保密,谁也不能说……可是她和轻罗说的时候好像被驸马听见了……
她心虚地看了眼公主。
宁久微却会错了意,“他都知道了?”
他去景州那段时间她在上京削弱他势力的事他都已经知道了吗,她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和他说,正打算有空跟他坦白一下呢。
难怪急火攻心。
“行,我知道了。”宁久微在脑子里开始编措辞,“你去忙吧。”
银烛松了口气,“是。”
立刻小跑开煎药去了。
宁久微脑子里编排着狡辩的话,走进院子见顾衔章正在看书。
见她回来,他合上书本随手放在一旁的茶桌上,将目光调转,坐在那注视她。
宁久微走过去在自己常待的位置坐下,倒了杯茶。她认真看了他两眼,气色还不错。
“你在看什么书?”
“《资治通鉴》。”
哦,是她曾经让他手抄了整本的书。
宁久微饮了口茶。
顾衔章微微偏头看着她,目光带着实质的压迫,“公主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宁久微喝着茶,也没放下杯子。她幽幽望他一眼,“没有啊。”
顾衔章的眼神暗下来,半压的眼尾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别的情绪。
沉默几许,宁久微轻轻叹了口气,妥协坦白道, “本公主并非有意要动你的同门——”
“孩子必须认我做父亲。”
顾衔章和她异口同声。
宁久微愣住,“……什么?”
顾衔章眯了眯眼,“你说的是什么?”
她努努唇,糊弄过去,“先不说我的,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孩子?”
顾衔章气息微沉,“我已经知道了。孩子的事。”
宁久微眨了眨眼,“你知道了?你是说——”
“纳兰明宜。”
他忽然这么叫她,宁久微察觉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荡漾了一下。似春水遇落花,一阵不轻不重的涟漪。
顾衔章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不管孩子是谁的,你都不许有其他的想法。我,才是名正言顺的驸马。”
“至于其他的事……”宁久微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肚子上停留片刻,又偏过头去淡淡道,“微臣不想知道。”
“说什么呢,就算你是驸马也不能瞎认孩子呀。”
宁久微端起茶杯又喝了两口,继续这个话题,“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衔章垂着眸,随手理着腰间玉佩,“你不用怪银烛,是我逼问她的。”
银烛?
不出所料,这死丫头果真是一点藏不住事。
……
当时银烛被驸马拉住,听他极力忍下胸腔的不适问:你说公主……有孕?
银烛被驸马沉郁的目光吓到,怯怯地点头。
因强忍着咳意,驸马的声音带着克制的颤, “几个月?”
银烛小声地说:将近三个月。
她说完,驸马又咳了起来。
实在不怪顾大人错想。
说到公主有身孕,第一反应还能有谁。安禾公主未婚,皇室中其他几位公主又或是年幼或是已育。
再加上银烛的反应和明宜公主有令对此事不得声张的态度。
总之是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第二位公主。
“那顾大人既然知道了,你觉得这件事怎么解决比较好?”宁久微问。
反正她本来也就打算回来和他商量的。
安禾这麻烦事要解决倒是也不至于太难,只不过是要直接给她和林霁赐婚还是辗转一点呢?直接赐婚就怕多非议。
宁久微坐在那,腿还慢悠悠晃着。
她倒是十分坦荡。
顾衔章眉宇紧锁,“还能怎么解决。公主想怎么解决?”
他语气不太好,宁久微也跟着皱眉,“你这是什么态度,谁允许你用这样的语气和本公主说话。”
莫名其妙,她好好和他谈事情,又闹的什么脾气。
“公主想要微臣什么语气?我说错了吗。”
顾衔章嗓音平静,只胸膛隐约克制起伏着, “你的孩子除了认我做父亲,还想认谁。”
“……我的,孩子?”
宁久微目光滞了一瞬,喝茶的手停住。
什么她的孩子,她哪来的孩子。
银烛到底怎么跟他说的?
顾衔章没有看她,他手中抚着玉佩,低声似在问她,又像在自语,“既然都三个月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宁久微轻轻抬了下眉,恍惚了然。
所以,顾衔章是误会,以为有身孕的是她?
虽说这种情况是有些让人误会,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能这样想她罢?
宁久微一时反应不过来,顾衔章这样想她是对的吗?难道在他心里她就是这样不专情的人?
虽然……可是……
宁久微复杂地饮了一大口茶。
她也不知道顾衔章是如何平复了自己的心境和情绪,这会儿能这样冷静地和她谈。
难怪他刚才说什么‘无论是谁的孩子,都只能认他做父亲’这种话……
宁久微反应过来,忍不住想笑。
她放下茶杯,压住唇角的笑意,颇有意趣地望着他,“唔……那,顾大人,你不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不想。”
他冷冰冰地回答,没有犹豫。
“真的不想吗?”
她语气轻佻,顾衔章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宁久微不自觉地收敛起来。
“咳,我是说,我可以告诉你的。”
顾衔章偏过头移开目光,“不用,我不想知道。”
“那你不想知道这孩子怎么来的吗?”
她越说越来劲,顾衔章淡然的情绪被搅乱,又气又悲,“宁久微……”
他深深凝视她,蓦然又闷闷地咳起来,胸膛起伏,呼吸沉重混乱。
“顾衔章。”
宁久微心下一紧,连忙过去帮他抚顺胸口。
“好了好了不玩了,不是我的孩子,你别把自己气死了……”
顾衔章缓下来,盯着她看。
宁久微叹了口气,戳戳他的腿,“你的腿现在怎么样了?”
顾衔章拉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到腿上坐,宁久微刚开始还有些不太敢实实地坐,看他神色如常没皱眉,才像以前一样放心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他腿上。然后将林霁和安禾的事从头到尾跟他讲了一遍。
顾衔章听完挑着眉,“所以堂堂安禾公主是酒后乱性了?”
“对啊。”宁久微笑着问,“是不是很好玩?”
顾衔章双手虚搂着她腰身,“你觉得很好玩?”
宁久微一只手臂勾着他的脖子,“怀孕不好玩。酒后乱性我倒是没试过。”
顾衔章轻哼,“怎么没试过,公主和微臣的第一次就是酒后乱性。”
宁久微回想了一下,“往事莫提。”
她歪头看着他,笑盈盈地,“不过本公主今天才发现,原来在驸马心里我真的是薄情的女人。”
顾衔章额头抵在她肩上无声叹息,“是我错想。”
他自知公主心里有他,也知她倨傲,并非是声色所欲之人。
可只怪此事荒唐。
宁久微乐了两声,心情似乎十分好,“虽说本公主就算真的趁驸马不在找别的男人也没人敢指摘,但是依顾大人的性子,难道不是应该当着本公主的面言辞犀利地指责一番我的不忠贞,然后再大不敬地写下和离书与本公主恩断义绝吗?”
过去他总从她这里要平等的情意,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强调微臣是驸马,公主和微臣是夫妻。
他似乎是忠贞不渝的,现在竟然能接受这种“背叛”。
宁久微身为公主殿下,向来拥有的权力让她对“忠贞不渝”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即便有了驸马,她再养多少面首也不能算不忠贞。因为她是公主。忠贞是什么,并约束不了她。
就和普天之下的男人一样而已。没什么稀奇的。
顾衔章身为驸马,则如普天之下的女人。他必须忠贞。
但他也并非守规则的人,他是放肆的,他的忠贞只来自他清高的品性,他自己的原则和人格。
毕竟他的父亲顾上卿就是那样七情六欲皆高洁的人。
而宁久微身为宁王爷的女儿,自幼感受的是父王对母妃深沉不变、一生唯一的情意。她知道那才是世人歌颂的爱。
宁久微无法了解她对顾衔章有没有这样的深沉的情意,至少他是她的唯一。从前世到今生。
他知道顾衔章傲骨清高,他高尚,她也高尚。
也因为是顾衔章,所以她愿意纡尊降贵地遵循他的忠贞不渝。
宁久微此刻也因为他不惜打破自己的底线而被取悦,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就愈发觉得痛快。
在顾衔章身上,这才算是真正的俯首称臣。
她坐在他怀里,一只脚在地上轻轻点着,另一只脚悬着轻轻晃。昭示着她的快乐。
顾衔章知道她在快乐什么。他低声笑,“公主殿下,你说的那两件事,应该是我在五十年后要做的。”
宁久微弯着眼睛,“为什么是五十年后?”
“因为好不容易当好了驸马,又受了那么多委屈。如今宁王府重回往昔荣华,我怎能在这种时候把位置拱手让人?”
顾衔章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公主若真有了别的男人的孩子,我自然会好好抚养他,再让公主生一个我的孩子。我会让自己的孩子掌握所有权力,明里暗里处处偏心,让那个孩子在自幼便在怀疑自我的痛苦中挣扎。”
他的手放在她肚子上轻抚了抚,眉目含笑, “等他长大以后,再给他机会亲手了结他的亲生父亲。最后再告诉他,我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宁久微轻吸了口气,“……顾衔章,你真没人性。”
“没说完呢。”他不可置否,继续道,“到了五十年后,公主殿下也老了,那时候你应该会比现在更在乎我。在你离不开我的时候,或者等你奄奄一息快要离世之时,我再清旧账。”
“如公主方才所说,当着你的面言辞犀利地指责一番你的不忠贞,然后再大不敬地写下和离书与你恩断义绝。”
顾衔章若有所思,“到时公主殿下就会抱着愤恨气绝而去了。死都忘不了我。”
“……”宁久微沉默着,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等我们老了会是我先不行了呢。”
他勾了勾唇,捏了捏她的腰,“微臣自然会确保活的比公主殿下长久。”
“………”
宁久微笑不出来了。
她用力抱住他,望着海棠树表明心意,“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不起你的哦顾衔章。”
他笑着亲了亲她的脖子,“那再好不过。”
第七十六章
张殿臣大人回京至今, 宁久微都没有机会正式见一面。
只因面圣后大人一任命首辅便大刀阔斧地开始对内阁进行改革,像一把锋利的剑刃剔骨剜肉,毫不留情。
如此雷厉风行, 后遗症自然不少,但宁久微几番担心都被父王给压下去了。
今日首辅大人来王府,父王设宴,王兄也回来了。
宁久微随父王至府外迎接,首辅大人官服未褪,从马车上一下来便大步走向宁王爷。
老臣眼含水光, 神色动容, 他整理官服深深行礼,“微臣, 参见宁王爷。”
宁王爷步下台阶伸手扶住昔日旧臣子, “免礼。大人愿回朝堂,本王感涕至深,无以言表。”
张殿臣百感交集, “王爷言重。微臣为大郢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此番与首辅大人宴饮,宁久微看得出父王心情很好。尽管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但父王喝了很多酒, 和首辅大人说的远也比吃的多。
听他们长谈之间,她似乎窥见了父王前半生的辽阔。
宁久微原本会默默劝阻了父王几次少喝些酒, 到后来竟有些不忍心劝了。只安静地听。
她的父王从前是那样如太阳般耀眼的少年, 上可摘星辰, 白马度春风。多少意气和豪情, 却终究都被困在起云台孤高的宫殿上。
宁久微忽然觉得很难过。
王兄像是察觉她的情绪,抬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宁久微偏头朝他笑。
不知不觉, 天色渐昏。
父王终于去休息了,宁久微不忘让青岚姐姐煮点醒酒汤。
送首辅大人离府时,大人又与王兄相谈许多。宁久微也在一旁虚心听着。
“公主殿下。”
张殿臣看向她,“可容微臣问一个殿下问题?”
宁久微正色道,“自然,先生请问。”
“殿下为何愿意忠于现在的君主?”
宁久微浅浅抬眉,“陛下且少年,在起云台受教父王,有远离尘世的灵气。身为君主,他亦有先帝之无有。”
张殿臣笑了笑,“殿下不怕宁王府有朝一日又步前尘吗?世代君王,千古如一。”
首辅大人言辞如人,宁久微弯唇,“起落更迭,恒必断,断必恒,万事万物自然之道皆如此。在有朝一日到来之前,宁王府的宿命永远是忠君,牺牲。二者合一即是为大郢,为天下。”
“很好。”张殿臣看着她,眼底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之色,“不愧是宁王爷的公主。”
他抬袖,“殿下若不嫌微臣,臣愿为殿下同担宿命。”
宁久微连忙扶起,“岂有不愿之理。”
张殿臣:“那么殿下也愿像肃王还有顾大人一样,把臣当作老师吗。”
“自然。有先生这样的老师,亦是本公主的幸事。”
宁尘不动声色,只在一旁默默拉了一下她的手腕。宁久微看了眼王兄,不知何意。
“既身为师长,臣有些话想同殿下说。”
张殿臣眉须微沉,语气变得几分严厉,“公主殿下许多时候做事还是太过寡断。并非不够干脆,而是还不够狠。”
“只拿承宣伯爵府而言,要利用就要利用到底,拿一方制衡另一方是很聪明,但还要有将两方都控制于股掌的手段。要能够旁观自相残杀,再从中夺取利益。否则容易被反噬。”
“明白了吗?”
在这严厉的目光和语气之下,宁久微不自觉地站直挨训,慢慢地眨了下眼, “明白了,先生……”
“叫我什么?”
“老师。”
张殿臣应了声,满意地离开王府。
上马车前,他复又回头道,“公主殿下对驸马也能不感情用事,暗自分他势力和党派,做的很好。不过身为顾衔章亦师亦父的长辈,我一点也不希望他做公主殿下的驸马。”
首辅大人说罢,最后哼了一声,“还望公主以后少欺负他一些。”
宁尘低头看了看妹妹,含笑送别,“老师慢走。”
宁久微望着缓缓远去的马车,回头朝王兄撒娇,“王兄,首辅大人怎么凶巴巴的。”
宁尘笑了声,“老师一直如此。他若把你当学生,以后还会对你更严格。”
宁久微啊了声,“怎么感觉被先生哄骗了。”
“是啊。”宁尘敲了下她的额头,“所以我刚才提醒你了。再者,顾大人应是老师最疼爱的学生,如今驸马可算是有靠山了,你以后再要欺负他,就得小心老师找你的麻烦。”
“什么呀。”宁久微哼了声,“我不怕。再说了,我哪有欺负他。我对顾衔章还不够好吗?”
“是吗。”
“王兄以前不是对顾大人有成见吗,现在呢?变了吗?”
宁尘摇头。
宁久微问,“为什么?那在王兄心里,什么样的驸马才会让你满意?”
“没有。”
宁尘道,“什么样的驸马也不能让我满意。没人配得上你。”
宁久微眉开眼笑地挽住王兄的手臂娇声娇气, “在我心里王兄也是最最好。”
–
这几天安禾不得已只能待宫里,她想出宫去宁王府,但宁久微让她安分待着。
可是安禾待不住,还是换了身衣裳打算出去。
还没动身,殿内窗台传来声响,安禾回头便见林霁翻窗进来出现在她眼前。
“你怎么来——”
安禾还没来得及问,就被林霁大步走过来抱住。他怀抱炽热,胸膛贴着她深深起伏着。虽然拥得紧,但他力道是收着的,也没有搂她的腰。
“我都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安禾问。
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告诉他的。
“皇叔。”
林霁抱了她好一会儿才退开,双手扶着她的肩,眼里蕴藏着几分紧张,认真看着她说,“虽然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但是我会为你付出一切的。你愿意让我做你的驸马吗?安禾公主。”
安禾静静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抬手抚在他胸膛上,“你心跳的好大声,感觉快要停了。”
林霁深深呼吸,“……我控制不住它。”
他到现在思绪都还是空白的。得知她怀孕的消息时像被人一闷棍砸在头上,一瞬间千万种情绪汹涌而来又倏然退去,让人来不及感受。
安禾觉得手掌下他的身体不断地发热,感觉他的心都要撞出来了。她轻飘飘地问他,“你想做本公主的驸马吗?”
“想。”
“那就勉为其难给你这个机会吧。”安禾顺势捏了捏他的胸口,“不过本公主的驸马没那么好当,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林霁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他低头咬了一口她的唇,“这个驸马我当定了。”
安禾忍不住有些脸红。
清醒时做这么亲密的事还真是不太习惯。
“本公主还没跟你算账。”她想推开他,但被他搂着。
“对不起。是我的错。”林霁认真地说。
这个孩子实在是意外,他又自责又惊喜,百感交集。
他又抱住她,想和她说些什么。
“哼,好了,我要出宫了。”安禾理了理衣裳,“你私入公主殿的罪名我就不计较了。”
林霁拉住她,“你去哪里。”
“找明宜去。我待在宫里太闷了。”
安禾要走,林霁拦住她,“你现在还是待在宫里比较好。”
安禾不高兴,“你敢管我?”
“我就管你。”林霁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来,安禾晃腿挣扎,“放肆!”
“嘘。”林霁将她放在软榻上,一只手轻轻扶着她的腰,“别动,小心点。”
他半蹲在她身前,仰头看着她,“你哪里也不许去。”
安禾扬眉,“还没成驸马你就敢对本公主撒野了?”
林霁学着她扬眉,“不敢。但你今天就是哪里也不能去。”
“你、”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林霁拉着她的手,目光浓浓地注视她。
安禾静止一刻,别过脸,“我不想听。”
“真的吗?”
林霁站起身,将她双腿也放上榻换了个姿势,躺靠在软软的垫枕上。
他坐上榻沿,俯身下来整个人笼罩住她,“那我只能用别的方式告诉公主了。”
安禾没有再挣扎,水盈盈的眸子里甚至带着几分期待。
林霁停在离她咫尺的距离,扬了扬唇,低声问,“可以吗?”
“废话。”
安禾拽住他的衣襟将人带下来。
他笑着,一手托着她的颈,深深纠缠。
–
折枝院的海棠又盛开了些。
宁久微拎着皇叔差人带来的点心回去找顾衔章,“顾大人,今天皇叔又让人给我送芋泥酥来了。你没有尝过吧?可好吃了。”
顾衔章坐在她平日里喜欢待着看公文的地方,她打开食盒拿了一块,递过去喂给他。
顾衔章张嘴咬了一口,放下手中的几份文书。
宁久微看了眼,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你今天的药喝了吗?我去看看银烛把药煎好了没有。”
顾衔章牵着她的手坐下,“还没有。公主先陪陪我吧。”
这张椅子很大,两个人坐也绰绰有余。
宁久微在他旁边挨着坐下。
她吃着芋泥酥,眉眼弯弯地说,“好啊。”
顾衔章也勾着眼尾看她,
“公主殿下,我忽然想起来,你好像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
“什么事呀?”
宁久微装傻。
“这些事。”
顾衔章示意了一下他方才看的文书。
“这是什么呀?”
她用天真无邪的语气问。
顾衔章笑意深了些,似笑非笑的目光能看穿人。
他不说话,于是沉默了一会儿,宁久微眼神清澈地瞧了他一眼,努唇道,“好吧。是我。”
顾衔章开口道,“豫州,徐州,江州……殿下调遣的地方都挺远。”
“如今各地郡县正缺人手,调遣下县并非坏事也非贬职,对这件事本公主是抱以十分的期望的。”
宁久微拉着他的手道,“顾大人也知如今能真正为百姓做事的可用之才甚少,本公主做的决定都是和陛下认真商议过的。每一个决定都代表着无比的信任。”
这些话可都是真的。
顾衔章了然状,“偏偏都是臣的同门?”
“哪有。顾大人此话怎讲?”
将可用之才派遣基层建设是真心,想削弱他的势力也不算假,这是两全平衡且问心无愧的事而已。宁久微站起身,“你我之间,这种话真真是叫人伤心。”
她边往院外走边道,“猜疑多了,再深的感情也要破裂的。”
以前这种话都是她说。宁久微现在也学会了,在他说出‘公主不信任我不在意我’这种话之前,先占理。
顾衔章看着她慢慢走远,轻轻眯眼,“公主去哪?”
“我去看看你的药熬好了没有。”
“回来。”
宁久微置若罔闻,顺便将桌上的公务文书都收走,他看着她做戏,“顾大人身子还没好,要少劳心,好好休息才是正经事。要不然本公主可是会心疼的。”
她不给他继续聊的机会,顾衔章望着她的背影勾了勾唇。
她变坏了。
第七十七章
安禾在宫里待得闷, 兰华也快郁闷死了。
使臣中总有废物哥哥的人监视着她,南鄯边界被西川军压制后,不再敢轻易生事。北契那边有母后在, 也不会有太大事端。
但她没想到她那废物哥哥狗急跳墙到在大郢京都之地就想要她的命,真是疯了。
北契公主若死在上京将是多大的祸事,有多严重的后果他竟也敢不顾。
夜正繁盛。
这会儿夜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国公府,祁衡才从大理寺回来。
他回房便解开衣裳正欲换一身,却忽然听见窗被推开的声响。
他凝神, 手上的动作停住。无声息地从屏风后绕过去。
一道身影进来, 他便准确地扣住了那人的肩。祁衡听见一声倒吸的凉气,下一刻被扣住的人身形灵活地挣脱了他的控制。
两番交手, 他以衣带作武器绑住了对方的双手。从熟悉的架上顺来匕首, 抵在那人的脖子上。
“就这样,也敢来刺杀。”
祁衡冷冷地嘲讽了一句,将人拽到屏风外, 扔在地上。
“哎哟……”
兰华摔地直皱眉, “我、我不是刺客!”
真倒霉,居然直接撞上了。
烛光下,祁衡看清地上的人, 眉宇微凝,“兰华公主?”
“你认得我?”
兰华看向他, 坐起来仔细认了认。
“你好眼熟。”
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啊!”兰华脑海里忽然闪过记忆, “你是祁二公子, 我在明宜身边见过你。”
“原来这里是国公府。”
她就说怎么这么大。
祁衡皱着眉, 不知该问她什么,一时也不知从何问起, 他弯腰将人扶起来。
“公主恕罪。”
“无妨无妨。”兰华松了口气,“还好是你,认得我,不然恐怕要被当刺客杀了。不过你身手真好。”
祁衡将绑着她双手的衣带解开,“公主为何会夜闯国公府?”
“有人要杀我。”兰华直说道。
“谁?”
“本公主的废物哥哥。”兰华说着摆摆手, “唉,这事你们大郢是管不着了。”
祁衡默然沉思。
看来也是王室斗争,哪里都有。
“公主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告诉我。”祁衡将匕首收起来,“在大郢,一定会护兰华公主平安周全。”
“好,多谢。”兰华朝他笑了笑,“我现在的确需要你帮我,至少得先让本公主在你这躲避一下。”
“好。”祁衡道,“公主可以放心待在这里。”
“嗯。”兰华揉揉刚才被绑疼的手腕,“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祁衡。”
“祁衡……”
兰华说着,目光忽然落在他解开的衣襟上。方才打了一架他未来得及换下的衣裳变得敞开,干净结实的胸膛露在外面。看得出身材很不错。
兰华想着,眼神一点也没有收敛的意思。
祁衡察觉到,侧过身拢好衣裳,“公主……请先坐一会儿。我去换身衣服,护送公主回宫。”
兰华啊了声,点头,“好啊。”
她目光跟随着他,直到屏风挡住了他的身体。
兰华意犹未尽地踮起脚瞧瞧。
可惜,还想再看看。
离开国公府,祁衡带了侍卫,一起护送兰华回宫。
马车上,祁衡问她,“公主今夜为何会在宫外?”
“我出来玩呀。”兰华叹气,“我都好多天没出来玩了,夜市都没怎么逛过呢。”
祁衡:“带了侍卫吗?”
“带了。可是被引开了。”
她落单后就危险了。
“夜市人多热闹,公主一定要小心。”
“嗯。”
兰华看看他,“今天多谢祁二公子。”
祁衡垂眸道,“应该的。”
保护北契公主本就是应该的,何况这是在上京。
他抬头见她无意识地揉肩,“刚才在国公府臣以为是刺客,下手重了些,公主受伤了吗?”
“嗯?没事的。”兰华如实说,“就是有点疼。”
“抱歉。”
“你又不是故意的。我还得多谢你没有下杀手。”兰华蹙眉道,“不过真的有点疼。本公主本来以为自己身手很不错,谁知道来了大郢这个也打不过那个也打不过。真丢人。”
祁衡弯了弯唇。
兰华眨着眼睛,靠近看他,“你笑起来真好看。”
她见一个爱一个呢。
大郢真好。
祁衡不知如何回应,毕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多谢公主。”
不过这种话小时候宁久微对他也说过。
她第一次说他长得好看的时候,他说那我每天都可以给你看。
有时他生气的她就说,祁衡,你生气的时候也好看。
于是他就气不起来了。
祁衡想起这些,唇角的笑意便不自觉地深了些。
“公主的伤若是很疼,回宫还是要召太医看一看。”
“那你先帮我揉揉吧。”
兰华朝他伸手,“你刚才绑疼我了。”
祁衡顿了顿,低眉道,“不敢冒犯公主。”
“本公主允许的,算什么冒犯。”兰华继续伸着手。
祁衡看到她手腕有些明显的痕迹,只能隔着衣袖扶住她的手腕,轻轻揉着。
兰华笑盈盈地托着下巴看他。
“我下次再出宫,你陪我玩吧。”
祁衡抬头看向她,兰华问,“不愿意吗?”
“没有。公主喜欢就好。”
“喜欢,我挺喜欢你的。”兰华说。
他不是这个意思。
祁衡缄默。
–
顾衔章双腿能站起来走路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恢复的还不错。
他每次都要她扶着,宁久微一开始挑着眉问:你敢把本公主当拐杖?
但见他伤心失落的样子,她便又容许他放肆了。哪怕七分是装出来,她也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顾衔章一手搂着她的肩在院子里慢慢走几圈,然后拉着她一起坐下休息。
宁久微喝了几口茶,看到桌上的棋盘,兴致忽来,“顾衔章,跟我下棋。”
顾衔章指尖勾着她的发丝,“赢了有什么好处?”
宁久微轻哼,“你想要什么好处?”
“什么都可以吗?”他试探地问。
宁久微说,“当然不能太放肆。”
顾衔章若有所思,“那我赢了,公主就亲我一下罢。可以吗?”
宁久微想了想,“就这样?”
她狐疑地望他,总觉得有诈。
“就这样。”
顾衔章笑着说。
“好吧。”宁久微答应道,“那本公主要是赢了,你就——”
她看向他,眉眼明媚,“你就得亲一下本公主的,脚踝。”
顾衔章目光深了几分,带着看不分明的意味。
宁久微看着他,明亮的眸子带着明晃晃的挑衅。
第七十八章
顾大人最难折服, 偏偏她又最爱看他顺从。所以一次又一次,他反抗不屈,她矜傲更甚。
宁久微就喜欢看他冷清的眼底蕴藏对生来高贵的皇室公主的平视, 还有不服。
他绝不肯做温驯的驸马,可又离不开她。
多有意思。
他是连为她浴足都不肯弯腰的驸马,亲吻公主的脚踝,何尝不是要他真真切切地俯首称臣,等同自捧清高傲骨,任她处置。
宁久微悠然自得地轻晃裙摆, “敢不敢啊?顾衔章。”
顾衔章抬眉, “有何不敢?”
“那来吧。”
将棋盘摆在中间,宁久微和他对坐, 黑棋先手。
这一年她和父王没少下棋, 在一次次落败中进步颇深。
和顾衔章下棋断不能分心,她专注棋局,他则时而抬眼看她, 与她搭话。
“我若赢了, 公主除了亲我一下,还能再许我一个心愿吗?”
“什么心愿?”宁久微端过茶杯,“你说说看。”
他说, “能再为我绣一个香囊吗?”
宁久微抬头,这回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她想起那个残破了的香囊, 没有说不行, 但嘴上还是说, “你真得寸进尺。”
顾衔章走了一步棋, 知道她没有拒绝,淡淡笑着, “多谢公主殿下。”
随后他问,“之前的那个还在吗?”
“那个都又脏又旧了,还留着做什么。”虽然她也没有扔掉。
顾衔章:“我想留着。”
“为什么?”宁久微明知故问。
“因为是公主为我做的。”他顺应着说她想听的。
宁久微挑着眉满不在意地哼了声,“那你的确是该好好珍藏。”
顾衔章被她灵动细微的骄傲神色勾的动心,牵住她放下茶杯的那只手。
他手掌朝上握住她,宁久微的手搭在他掌心,任他牵着。
她想起,“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在景州时为什么会去见西川郡王。”
顾衔章揉捏着她的手,“他有意提及宁王府与西川一脉的过去,并且表示出有讲和之意。我若不去,西川郡王就会因此有借口生事。毕竟微臣是明宜公主的驸马,也是宁王府的人。”
他说的没错。西川郡王的宴请,他拒绝便等同宁王府拒绝,不能不去。
“可是……”宁久微皱了皱眉,“那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就没有防备?”
“有防备。”顾衔章轻叹,“但没有料到西川郡王那般狂妄,他要将我置之死地,自然不会给我留活路。”
宁久微沉默,他指尖在她手掌中勾了勾,“公主心疼我吗。”
她看他一眼,没回答。
“我回来到现在,公主都没有说过想我。”顾衔章继续问,“分开的几个月你想我吗?”
宁久微装没听见,落下一步棋,“该你了。”
顾衔章轻笑了声,视线扫过棋路,修长的手随之按下一枚白棋。
宁久微的棋路已然有了宁王爷的影子,诡异莫测,处处陷阱。而绝杀时又与他相似。
闲聊之间,顾衔章防守也依然滴水不漏。他左手下棋与她反复厮杀,右手把玩着她的手指。
他不会让她,宁久微也不允许他让。
难得一步他下久了些,执着手中的白棋端详黑白两阵,慢慢思索。
宁久微也不着急,能让他如此斟酌她很有成就感。
她等着他,指尖划过他的手腕脉搏,似有若无,如蝴蝶停留而过。
顾衔章的思绪随之轻盈波动,最后棋差一招。
宁久微笑起来,
“顾衔章你输了。”
她开心地站起来,负手望天,“哎呀呀,顾大人不过如此。”
顾衔章看着满盘皆输的棋局,喟叹自己心不静。轻易就被她撩拨,片刻分神。
下棋赢了顾大人公主殿下心情大好,甚至将这个消息让人去传遍了王府,王爷和肃王殿下也都知道了。
后来进宫时还不经意地告诉了陛下。
换来宁彻笑着说:明宜姐姐越来越厉害了。
宁久微飘飘然。
–
北契王在上京仍是贵客。
宁久微从祁衡那里听闻兰华的处境后,暗中安排人在宫中保护她。
早春乍暖还寒,不过春光十分好。
宁久微坐在梳妆台,顾衔章慢慢走到她身边。
“在做什么?”他看到她桌上的妆奁,“挑唇脂吗。”
“嗯。”宁久微回头,“你怎么过来了。”
她站起身让他在自己的凳子上坐下,“腿不疼吗?”
虽然可以不依靠外力走一些路了,但还是好好养着最重要。
“没事。”
顾衔章拉着她的手,“公主担心我的话,经常陪着我就好了。”
宁久微靠着梳妆台,低头继续挑唇脂,“本公主很忙的。”
顾衔章勾着唇,也去看她的妆奁,“公主要选什么颜色的口脂?”
“淡一点的罢,稳重些,有威严些的?”宁久微思索着说,“本公主又要去见那些多事的老头子,不端庄沉稳些又该被念叨了,那些老头话最多了。”
顾衔章笑了笑,“毕竟是身为言官的职责。公主殿下如今又掌权,他们更敬重,自然也更严格。”
“那你呢?”宁久微看向他,“你身为本公主的驸马,能不偏不倚地看待我吗?”
“这也是微臣的职责。”顾衔章目光与她相交, “公主若做错事,微臣一定规劝不讳。”
他的确做的到。
所以有他在身边,宁久微也会觉得很安心。
因为顾衔章不只是驸马,更是一位品性如张殿臣大人一般清的御史。
且是够纯又够阴,能诡计也能正义,权力的道路上有顾大人在侧胜过十个谋臣。
宁久微弯腰贴近他,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地相互看了一会儿。
她挑出一盒唇脂,“这个颜色怎么样?”
顾衔章看了眼,“不是公主平日常用的颜色,不浓不淡。可以,像花瓣的颜色。”
“是吗。”
宁久微垂眸,“顾大人的唇色也很好看呢。”
她打开小盒子,用指腹染了抹颜色,眸光狡黠地看向他, “帮我试试。”
宁久微一只手轻轻扶着他白净的下巴,将指腹上的唇脂染上他的唇瓣。
顾衔章坐在那任由她为他染唇色,安静地注视她。
从前开始男子敷粉簪花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到如今朝代只不过少了而已。
这唇脂不浓不淡,染上好似他原本的颜色,衬地顾衔章本就如玉的皮肤更焕发容光,眉宇更深邃。
宁久微满意地端详他的脸,不吝赞美,“顾大人绝色。”
虽时常感觉公主喜欢他这副皮相更胜他的人,不过何尝不是好事。
他既生得这皮囊能牢牢勾住她,那就是给她看的。她在意,就重要。
“公主喜欢吗?”
“喜欢。”
宁久微凑近,“不过晕的还不够好。”
她捧着他的脸贴上去,一下一下地亲吻摩碾,试图让唇脂在他唇上晕染地更好。
她带着花香的呼吸与他徐徐交换,窗外花枝随风晃了晃,一息漫长又遥远。
顾衔章扶着她的腰,阖目欲更深更近地索取,她却已经退开了。
他唇上的颜色分给了她,宁久微照镜瞧了瞧自己的唇色,又补了一些,“好了,本公主要去议事了。”
顾衔章将她拉近,“不能晚点去吗。”
他双臂环住她腰身,额头贴在她胸口,“晚一点去。”
宁久微觉得奇怪,她亲他撩拨他都不见得羞赧。顾衔章只是如此抱着她低声撒娇,她却心口酥酥麻麻的。
“……去晚了要被说的。”她也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今天首辅大人也在,老师会训我的。”
他像是笑了一声,仍抱着她没放手。
宁久微抬手戳戳他的肩,“顾大人方才不是还说会像其他臣子一样规劝我吗,你现在这样可不对。”
顾衔章又笑,他松开手,抬头看她,“那公主和我的赌约还作数吗?”
“什么赌约?”
顾衔章挑了挑眉。
哦,下棋的赌约。
宁久微想起来,想到自己挑衅他的那个赌,忽然怪害羞的。
她清了清嗓子,“自然作数,晚上再说吧。”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算是宁久微第一次正式地与众臣议事,中枢大臣基本都在,和之前与自家党臣相议完全不一样。
王兄本来也说要来的,不过忽然有要务缠身。就只能她自己来应对了。
这一谈直到夜幕深沉。
宁久微身体虽然很累,精神却不错。
第一次正面意识到原来还有那么多人对她不满意,有不满她是女子的,有不满她年纪小的,也有不满她做事做派的。
以前她知道很多人看她不顺眼,但碍于她手握墨京玉牌,还有宁王府,也依旧阿谀奉承。
今日却不同,对她不满的都写在脸上直言在锋利的言辞里,愿意认同她的也并不谄媚。
大家各有立场,和而不同。虽然也不乏有真小人。
总之有那样的臣子辅佐陛下,宁久微由衷地满意。
所以虽然应付地头疼,但她还挺高兴的。
回到折枝院,沐浴时她险些在浴桶里睡着了。
银烛问她饿不饿,虽然吃得下,不过宁久微摸了摸自己肚子上的肉,还是象征性地少吃一顿宵夜。
其实主要是她累了。
回到卧房她就往床上爬。
“公主回来了?”
宁久微这才发现顾衔章靠坐在床头看书。
她掀开被子,直接爬到他身上趴着。
她枕在他胸膛上,闭着眼睛。
顾衔章低头理理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
“很累吗?”
“嗯。”
宁久微有气无力地应了声,“顾衔章,等你伤养好了,你帮我去和那些老家伙吵架。”
顾衔章勾唇道,“好。”
他自然知道应付那些古板又固执的老臣有多累,她刚开始要面对这些总是要慢慢适应的。
她脸颊贴在他胸膛上蹭了蹭,仰头看着他。
顾衔章对上她柔浅的目光,低头含住她的唇。他的手抚在她后颈上慢慢揉捏,疏散了许多疲惫。
她身上都是沐浴后香露的味道,是之前长姐亲自调制送给她的。
顾衔章喝了茶,唇齿都是清浅的茶香。
他亲了一会儿就放开她,原本打算放她睡觉,但宁久微被他亲的很舒服,不想分开。所以她一动不动继续趴在他身上,手隔着衣衫在他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又捏又摸。
怎么都是要继续的意思。
顾衔章亲了亲她的耳朵,“也好,做完以后公主可以睡的更香。”
宁久微埋在他衣襟里低声笑,“顾衔章你说话真下流。”
“我说什么了?”
他抱着她翻身换了个姿势,比方才更深更深地索取她的气息。
浓云遮月的夜悄无声息地落下一场春雨。
打湿了绽放的花枝,变得更有生命力。
床帏上挂着的玉坠轻晃作响,烛火尽暗。
夜愈深,春愈浓。
混沌春夜,顾大人在公主无以复加的羞耻中完成了他的赌约。
炽热缱绻的吻落在她一侧脚踝,带着虔诚的神性,落地生花。
第七十九章
上京城中香火最旺的古寺与皇室的菩提寺大不相同, 香客众多,往来不绝。
兰华只有和明宜公主在一起时才不被监视。
古寺的路与阶都有些高,走起来会平路累许多, 也因此人们才认为心诚更灵。
“北契王回程时,大郢会派军队护送。”宁久微走的累,步子慢了很多。
“嗯,我听陛下说了。”兰华并肩走在她身边,“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请明宜公主帮忙。”
“你说。”
宁久微停下来,兰华跟着驻足。
“我有给母后的信想要送回去, 但你知道, 本公主身在大郢也身不由己。”
“明白。”
宁久微答应,“我会帮你的。”
兰华歪头眼底似笑地看她, “你为什么还愿意帮我?”
“我们的联合并没有终止。”
她坦诚道, “北契王终有退位的一日,到那时,本公主仍然希望北契继续与大郢保持和平。况且据本公主所知, 你王兄并非主和派。”
兰华慢慢点了点头, “只是这样,明宜公主就愿意相信我吗?”
“这话该我问你。”宁久微朝她挑了下眉, “对大郢有异心不是聪明的做法, 兰华公主自当知晓,区区北契, 本公主的王兄一人即可率军踏平。”
兰华眯起眼睛, 深吸一口气, “你, 你。”
她负手冷哼,“你这可恶的大郢公主, 本公主还真对你讨厌不起来。”
宁久微冲她笑,“我也很喜欢兰华公主。”
“你好像挺信任他的。”
兰华看了看站在宁久微身后侧的祁衡。
“祁二公子。”
宁久微不可置否,“他是本公主青梅竹马的哥哥。”
祁衡弯了弯唇。
兰华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来回回,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
兰华很谨慎,方才所说的书信都是特意到了此处古寺之后才写。
祁衡陪她去了寺中,宁久微在外面,看往来香客拜香祈福。
“这位贵人,要算命吗?”
一个素袍的老道士经过她,不经意地停下来问。看起来不是僧侣。
身后的陈最默默往前走了一步。
宁久微不以为然,随口笑说,“本……本小姐不信命。”
“不算自己的也可以算亲近之人的。”
这老道士拄着一根奇形怪状的手杖,说话虚无缥缈,有点神叨叨的,“我看得出贵人的命格十分尊贵。不过贵人身边,却是有变幻无常的命格。扑朔迷离,福祸难测。若不破……”
“不破怎样?”
宁久微不爱听,“那你倒是说说,是我身边的什么人有如此命格?”
老道士缕缕胡须,“与贵人之命一生纠缠之人,也就是世人说的,夫君。”
“你放——”
宁久微下意识就想说放肆。
“我家小姐并未嫁娶。”
陈最开口接话,打发过去。
“这……可惜,可惜……”
老道士顾自念叨着,继续走远了。
宁久微原本并没有把这莫名其妙的老道士说的话当回事,她和顾衔章一样是不信神佛之人,何况这些算命的话术。
可是傍晚回到公主府听银烛和轻罗说驸马今天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割伤了手,她心里忽然就紧张了一下。
虽然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可是却让她辗转难眠了两个晚上。
她好不容易把他的命拉回来,难不成以后还会被阎王爷收回去吗。
呸呸呸。
宁久微及时止住思绪。
最后她还是不放心,让陈最去找那个道士。
后来顾衔章动了两个御史台的眼中钉,明里暗里都不甚太平。
宁久微便又不安了。
朝政多诡谲,曾经的顾氏,前世的他,都毁于此。
宁久微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和他谈。
入夜,顾衔章浴后在床榻上等她。
宁久微爬到里侧,在他身边坐下,“顾衔章,我想跟你说件事。”
她语气认真,顾衔章放下书抬头看她,“什么事,你说。”
“我想,你要不退出朝堂吧。”宁久微牵住他的袖子说, “不做御史了,我养你。”
顾衔章怔了怔,眉目淡去,“为什么?”
“因为……”不等她解释,顾衔章移开目光, “公主就这么怕微臣以后会背叛你吗。”
宁久微连忙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语气平淡,“我可以把御史台完全交给段灼,这样你可以相信我吗?或者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完全信任我?”
“你生气了吗?”
宁久微拉住他的手,“我只是在和你商量,况且你就算不做御史,也仍然可以是我的谋臣,我离不开你的。”
“那为什么你那么相信祁衡,相信祁聿,相信林氏,甚至是段灼。那么多人你都信任,就是不信我。”
“即便是三番两次背叛你的小爵爷程千帆,你都原因相信。”
顾衔章注视着她的眼睛,那样的眼神让她说不出话来,“你明明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你从前还愿意用整个宁王府做赌注,为祁衡动用金玉令,只为了不让我带走他。”他提起旧事,句句都让她不知如何作答,“那时候你相信我吗,你信我即使带走他也不会要他的命吗?”
“我……我不是……”
面对顾衔章的质问,宁久微愣愣地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顾衔章不愿意为难她,“公主说的话臣没有异议,但凭殿下做主。”
他抽回手,起身离开她的房间。
宁久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干嘛忽然生气……就不能好好商量听她把话说完吗。
宁久微一下一下扯着被子,跟自己较劲。
这之后顾衔章都没再和她一起睡觉,连话都不跟她说了。除了公事正正经经地说几句。
于是她也开始生闷气,加上那个老道士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就更生气。
烦地宵夜又少吃好几顿。
好在安禾那边有林霁看着,不能偷跑出宫,提她省了心。
“公主,快尝尝,是你最爱吃的紫薯小圆子哦。”
银烛从小厨房回来,“王爷差人传话,想让公主明天回王府一起用晚膳呢。”
正好公主最近心情不好,也不知道和驸马怎么了。
轻罗笑说,“之前还说让公主回公主府住呢,一回来王爷三天两头就想念公主了。”
“反正来去也方便,王爷回来了真好。”
“嗯嗯。”
轻罗把勺子放到公主手里,“公主快吃吧。”
宁久微捧起碗,随即听到银烛轻声,“呀,驸马回来了。”
顾衔章不知从哪里过来,陈最和元青跟在他身后。
他蹙着眉,神色冷沉。
“公主为何要将韩义调去上左司?”
宁久微抬头看着他,反应了一会儿。
顾衔章直接问她,“韩义身为副将曾经是首辅高执的人,但为人忠义,良将之才。将他调去上左司处处受制,在林渊手下也罢,除了他,在立功之前其他两司哪个将领会真正接纳他?士可杀不可辱,这便是公主招贤的心意?”
传出去明宜公主这番作为定要被批判,也会影响她的声名。
韩义是一位难得的副将,他对高执的忠臣来自高大人曾对他的救命之恩。
当初这样的安排本意是让林渊收了这位良将,但她这些天思绪混乱,忽略了这些。
顾衔章及时提醒了她。
宁久微皱了皱眉,“是本公主疏忽,陈最——”
陈最走上前,“公主放心,来之前此事属下已按顾大人吩咐办妥。”
顾衔章目色半敛,“连肃王殿下也察觉公主最近心神不定,公主殿下不该如此。”
宁久微没吭声。
一旁的银烛的忍不住嘀咕,“驸马对公主凶什么……”
轻罗紧紧拽住她,不让她多话。
*
晚上,宁久微把自己关在书房,报复性处理公事。
父王和王兄把墨京玉牌的权力都交给她,她怎么可以如此懈怠。
韩副将一事也能处理地那般不妥,她不想王兄对她失望。
还有顾衔章。
宁久微坐在书桌前,停笔沉思。
堂堂明宜公主,这点事都和驸马解释不清吗。
她搁下手中的公文,正欲起身去找顾衔章,却见书房门被推开。
顾大人走进来,目光与她相对。
“银烛说下午的小圆子公主没吃多少,晚饭也没吃多少,不饿?”
他关上门,把端过来的宵夜放到桌上。
宁久微走到他身边,“顾衔章,我有话和你说。”
“我知道。”
他说,“我问了陈最。”
宁久微看着他,“那你不生气了吗。”
“生气。”
顾衔章拉着她坐下,“堂堂明宜公主被一个江湖道士的话骗的团团转,传出去要让人笑掉牙了。”
“我才没有被骗的团团转。”
宁久微垂眸,轻声说,“我就是怕他说的是真的。”
“怎么可能是真的。”
“就算是假的也不吉利。我不喜欢听。”
她想起来仍然不高兴,“本公主要找到那个道士,割了他的舌头。”
顾衔章浅浅弯唇,“就算是坑蒙拐骗的江湖道士,也罪不至此。公主殿下真这么做了,又要落人话柄。”
宁久微皱着眉,“可是本公主从前不管做什么都不用顾忌。”
“所以微臣想做的,就是让公主以后也仍然可以什么都不用顾忌。”
顾衔章拿起勺子把热乎乎的紫薯小圆子喂到她嘴边。
宁久微对上他的目光,张嘴吃下。
“公主殿下,我没有那么脆弱。不管什么变幻无常的命格,都有我自己说了算。”顾衔章慢条斯理地喂她,“换句话说,微臣命硬得很。”
宁久微笑起来。几天积压的晦暗心绪一扫而空。
“你说的对,祸害遗千年。顾衔章你是祸害中的祸害。”
“公主说的对。”
烛光下,他的目光显得十分缱绻。
顾衔章伸手抚上她的脸,细细摩挲了一会儿。而后拉着握着她的手腕将人轻轻一带,带进怀里。
宁久微还是不太敢坐他的腿,“你的腿还没完全好呢,平常也要少走些路。”
顾衔章将她往后挪了挪,令她更稳地坐在他身上,“嗯。但是抱你没有问题。”
宁久微圈住他的脖子,“我轻了吗?最近好多天没有吃宵夜。”
顾衔章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和以前一样。”
“是吗。”
宁久微蹙眉,“真的没有饿瘦吗?”
顾衔章眼尾轻挑,“谁家天天吃宵夜的公主那么容易饿瘦。”
“哼。”
宁久微晃晃腿,“可是我还是很苗条。”
“有肉才好看。”顾衔章说。
宁久微弯弯眉,“我也觉得。”
她看着他,捧住他的脸仔细看。
眉毛眼睛鼻子,还有浓长的睫毛。
“顾衔章,我也不信命。我就是太在乎你了。”
她声音轻轻的,像说悄悄话。
“你记得我以前跟你说我做过的一个梦吗?梦到你死了。那个梦太真了,只要一想我就会觉得难过。”
顾衔章嗓音发涩,带着沙哑的碎石感,“我知道。”
他一只手在她颈后,安抚着她虚无不定的心。
“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管是王朝更迭,还是乱世将倾。”
宁久微应了一声,低下颈抵住他的额头。
她的目光湿漉漉的。
他看得出她想亲他。
他呼吸慢慢的,在她一呼一吸之间交换。
“何况你说会永远保护我的,你没有自信能保护我一辈子吗?”
“有的。”
她贴地更近,“以后宁王府会一直在。永远在。我会保护你,没有人能再欺负你,欺负顾氏。”
“我们早就簪花为誓了,对吗。”小时候在海棠树下那样。
“嗯嗯。”
顾衔章退开一寸,捏着她的下巴注视她。
“看着我。”
她就这样沉浸在他的眼神里。
“窈窈。”
他忽然这样叫她。宁久微眨了眨眼。
顾衔章勾唇,“可惜有些人也这样叫你,我要换一个。”
他微微偏过脸,高挺的鼻梁碰到她的脸颊,带着温热的气息。
“叫什么好……阿宁?”
宁久微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不受控制,几乎撞得她胸腔疼。
前世今生的痛感与爱恨一起如潮水淹没而来,被他覆下的唇一起吞没。
她在轻颤的眼睫下望向他。
将最动情的眉眼刻在心里。
花上枝头悬月。宁久微紧紧闭上眼睛,认真感受着他的体温,气息,以至跳动的颈脉。
无一不炽热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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