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程寄在巴黎并不和程家人一起居住, 在八区,他有自己的一套公寓。
房间的设计现代简约,以白色为主调。
以前景致陪他来巴黎的时候, 都是住在这里。
姚助理处理完事情就来找程寄汇报工作, 那时候他已经洗完澡, 头发发尾微湿, 轻柔地耷在额前, 整个人陷进宽大的沙发中。
清疏冷峻的面容, 任何人见了都觉得很有干净的少年气息, 很难想象他会是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的Greco掌权者。
手指修长干净,骨肉匀亭,他捧着本书在膝盖, 姚助理看不清书的内容,但以程寄现在这个闲散的状态,他猜可能是和数独有关。
姚助理猜的没错, 程寄好久没有让自己轻松一下,他的解压方式就是玩数独。
茶几上放着一盏略显粗糙的兔子灯,一个小女孩送他的。那时候他从餐厅出来, 一时间不知道去哪儿,随便走走, 无意间撞到了个她。
那小孩长得粉雕玉琢,是个中法混血儿,一开始被他撞倒后没有哭,反而爬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屁股, 她是在看到自己的兔子灯坏了一角之后才哭的。
大概是刚才摔到的时候,压坏了。
小女孩的哭声委屈, 泪珠晶莹滚落,那是程寄小时候不曾有过的状态,而且他工作后,也很难再接触到小孩,程寄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小女孩的妈妈就在一旁,花了点时间把她哄好,还让孩子和程寄握手言和,并且把这盏破了的灯笼送给程寄,她们再去不远处的活动摊位上领。
这些年中秋节在海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海外华人会在中秋当天举办很多宣传中国文化的活动。
程寄就这样把兔子灯带回了家。
里面安装了电子灯,可以发光,微弱的灯光在白腻的脸上落下一片澄莹。
程寄没抬头,专注着数独,轻声问:“什么事。”
姚助理回过神,汇报了工作上的事,程寄一一应答。
公事了了之后,就是一些私事,姚助理的语速缓了许多,斟酌着说:“北京那边发来消息,已经安排人在景小姐住所附近都安装了监控设备,安保人员过两天就到位。”
这么久以来,程寄还是问了有关于景致的消息,用于调节痛苦的戒断反应。
就算是瘾君子的戒/毒过程也得循循善诱,一步步来。
程寄觉得不能把自己逼得太紧,不然他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结果一问才知道景致那天晚上出了事,不知道被谁敲了门。
他早就和她说过,那地方居住环境一般,不安全。
但她自打算和他划清界限以来,什么都不愿意听他的。
把他当作洪水猛兽,事事都要反着来。
程寄微微皱着眉,似乎是笔下这道数独太难,他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头绪,淡淡应了一声。
“景小姐中秋的时候”
“不用告诉我这些。”黑色的铅笔在白纸上一顿,磕出一点印记,程寄很快打断了姚助理的话。
他的眼眸是淡淡的琥珀色,倒映着书本最上方,和半盏兔子灯,目光却聚不起焦。
“我不想知道她都干了点什么。”
淡然的语气像是在评判什么毫不相关的人,姚助理有些错愕自家老板的矛盾心理,态度转变之大令他咋舌。
但最后什么也没说,临走之前,忽然记起一件事,对程寄说:“中秋节快乐。”
那是程寄那一年听到的唯一一句中秋祝福,来自他的员工。
程寄点点头:“你也是。”
随着轻轻砰地一声,房间门被带上,程寄与外界沟通的途径重新被切断。就像他小时候一样,在断了小孩子热爱与人接触的时间起,他总是一个人。
或许景致陪伴他的那五年才是例外,孤独才是永恒的主题。
那个让他变成可怜人的罪魁祸首,不配让他知晓。
他会戒掉她的。
*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一个月后,他们会再见面。
11月初的时候,景致坐上了去往巴黎的飞机,陪钟太太在巴黎处理一些事情,说是处理事情,其实不过是花钱请钟太太玩个高兴,办事倒成了顺便的事。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钟太太的先生掌握着一部电影选角的权力,这部电影将由华人导演钟安明拍摄。
钟安明导演的电影作品在国际上很有威望,拿满了三大电影节的最佳作品桂冠,甚至捧出了两个影后,就连外国的演员都希望与他合作。
而这部电影又是钟安明筹备了五年之久,打算冲奖的作品,明年三月开机,现在正处于定角色阶段,国内想要参演的演员络绎不绝,听说都把钟家的门槛都踏平了。
中秋节的时候,戴鸣霞在电话里和她说了这件事,问她愿不愿意陪钟太太去巴黎玩一趟。
那时候景致没答应。
直到在横店的第三天,景致去探班,没想到正碰上组里的男一号为了在直播里的显得好看,调试各种角度后,霸道得命令温以泽把东西拿到另外的化妆间化妆,且不准发出声音。
那时候温以泽刚上班,头套正戴了一半。
这是很明显的霸凌行为,但男一号这两年风头正劲,有很多粉丝,化妆间里其他人也不敢得罪他,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默默做着事。
温以泽大概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和化妆师说了一声,狼狈地拿着东西,护着头套去了隔壁间。
景致来的时候,没有提前和温以泽说,温以泽也没有看到她。
后来唐晓杰从小的化妆间出来,看到景致拧着眉望向那个男一号,他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
“怎么过来也不说一声,景致姐。”
景致的下巴朝着男一号轻轻一点:“怎么回事。”
“你都看到了?”唐晓杰笑着说:“嗐,你可能不熟悉这些,圈子里常有的事,还没爆火之前,就得受欺负,大家都看惯不惯了。前两天这男一号就看以泽哥不顺眼,这回故意来着。以泽哥也不想把事情弄大,反正剩下在这组里的日子也不多了。”
“娱乐圈吧,火和不火,一个天一个地。”
景致主要负责搞资源,确实对剧组生活了解不多。在她眼中,那个男一号连个一线的边都没碰上,就这样以势欺人。
“景致姐,你要不在外面晃荡一圈再回来找以泽哥?不然他要是知道你看到这些事,估计他也不好受,很多剧组里的事,他都不让我告诉你,就怕你”
景致收回目光,看向小化妆间的那道黄色的窄窄的门。
“知道了。”她轻声说了一句,随后转身去了外面。
“景姐姐,我们到啦。”耳边响起一道娇俏的声音,将景致神游的思绪拉回了点。
她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又想起这件事。
听到声音,景致摘下眼罩,露出一双清亮的杏仁眼,略显迷茫:“我们是不是到了?”
“对啊,我们已经在巴黎上空,还有十多分钟就要到机场了。”
“钟诗芮,你就别吵着你景姐姐了,让她多休息一会儿。”钟太太笑着说。
说话的人正是景致要陪的对象,钟太太和她的女儿。
戴鸣霞在电话里告诉她:“我参与了这部电影的投资,不大,所以没什么话语权,但是能推荐演员。他们那边已经定下了女主角,男主还没确定,我手里适配度高演技好的男演员没有,所以把这个机会给你,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景致。”
通向天堂的那道窄门已经打开,她必须缩身穿进去。
景致定定地看了两眼窗外稀疏的云,回过头,笑着说:“没事,我其实没睡着,一想到就要去巴黎玩,哪还睡得着。”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钟诗芮对着妈妈做鬼ʝʂց脸。
*
景致其实在半个多月前就在接触钟太太了,戴鸣霞搭的线。
哄人开心无非就是投其所好,看两人脾性能不能合得来,当然真心实意也很重要,对方又不是免费薅的羊,你想薅就薅。
好在景致和钟太太在这两点上出奇地一致,一抛一接,两人不动声色地往朋友方向发展。
刚来的前两天,巴黎的天气很好,景致和钟太太出去玩了两天,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他们只好待在酒店。
也就是这天晚上,景致见到了程寄。
在推开那扇门之前,她其实也没料到。但事后想想,她在巴黎陪钟太太参加的是珠宝为主题的私人酒会,很难不遇到他。
那天巴黎下着雨,在其他客人已经开餐的时候,她们才姗姗来迟。
侍者帮他们打开门,景致拉着钟诗芮跟在钟太太身后,为了照顾钟诗芮,景致的伞基本都给她撑,她的肩头淋了点雨。
好在那天她穿的是黑色的修身连衣裙,景致稍微拍了拍,其他人看不出来,她的妆容也没有晕开。
“实在是对不起,尔功,外面下雨,我们迟到了。”钟太太已经带头打起招呼。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是,你为了我来一趟巴黎,我没考虑周全,没淋到雨吧。”名叫尔功的主人很客气。
“还好,来,给你介绍一下我女儿,诗芮。”
“这是我朋友,陪我一起来的,景致。”
景致伸出手,与尔功握手。
尔功随后向她们介绍在坐的其它五六位朋友。
自进来这个餐厅后,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景致还没好好打量,随着尔功的介绍,她的目光一一落在其它宾客身上。
她的眼神柔和,带着淡淡的喜悦,只是在触到最后一位的时候为之一顿。
“这是程寄,程先生。”
程寄坐在暗淡灯光中,周身清疏,有些散漫,他掀起薄薄的眼皮,神情不明。
第四十二章
雨水打在干燥的枝叶上, 顺着纹路,很快就将一片叶子濡湿,洗涤尘土后, 原本灰扑扑的世界变得绿阴阴。
那淅淅沥沥, 很有节奏感的声音必定来自中雨, 小雨难成气候, 暴雨则是滔滔, 噼里啪啦地打在篷子上, 容易惊醒梦中人。
景致喜欢听雨。
有段时间睡眠不好, 就听着雨水的白噪音入眠。
“落在竹叶上的声音最好听。”景致说。
于是程寄让园丁师傅在别墅的后花园植了几丛绿竹子和芭蕉。
他们的卧室并不面对后花园,景致失眠的那几天,恰逢下雨,她都跑去休息室睡。
这让程寄一番好找, 找到她的时候,削瘦单薄的背影,正弓着背睡在地板上。
窗外芭蕉窗里灯, 程寄心头发软。
他也走过去躺下,将景致扣进怀里,如同两把勺子一样嵌在一起。
肌肤相贴的温度, 让程寄联想到融化的黄油,他们就这样闭上眼睛, 彼此温暖着,渐渐地梦里长起了青苔。
屋外一声声,一更更的雨,空阶滴到明。
最近巴黎总是下雨, 阴湿湿的天气,有几分像北京, 可惜程寄听了几回后,总觉得没有北京别墅里的韵味小调。
然而就在这一刻,巴黎倾盆大雨,风声鹤唳,似乎又把北京熟悉的气息卷进风里。
让他重温旧梦。
程寄要比景致早一些发现彼此的存在。
他听到她咯咯地笑声,随后和侍者轻柔的交谈声,似乎是把披肩交到侍者手中。
声音穿过雨幕传过来,让他耳鸣,误以为是自己记忆中的幻听。
直到他看到那张脸,那张明艳知性又优雅自信的脸,才确认这一切都不是做梦。
本来相隔万里的两人,神奇地在巴黎的一间餐厅相遇。
刀叉从他手间滑落,“当——”,很清脆的一声。
好在声音并不大,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程寄把刀叉摆回原位,然后往后靠了靠,看着景致在社交圈上虚情假意地说些客套话。
直到轮到他。
“这是程寄,程先生。”尔功介绍他说。
相比于程寄的诧异,景致要淡定得多。
他们虽然不属于同一个圈子的人,但景致目前还是靠这圈子吃饭,没有人不会不爱奢侈品,更何况还是巴黎,程寄的地盘,景致其实早就做好了两人会见面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所以她很快恢复神情,脸上依旧是得体的笑容,跟在钟太太身后,和程寄问好。
待他和其他人仿佛没什么不同,都是新认识的朋友。
钟太太很热情,“是Greco的程先生吗?幸会,真是年轻有为。”
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说:“真是太巧了,我朋友景致之前在Greco上过班。”
景致按照餐桌上的名牌,坐在程寄的斜对面,她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抹胸连衣裙,衬的她姿态婀娜,转动间,耳垂上坠着的流苏耳环微微晃动,灵动中又不失优雅。
她非常淡定,听到提起她的名字,才朝着程寄看过去,算是礼貌地点点头,说自己以前在公关部工作,后来就辞职了,小员工而已,程先生应该是不认识自己。
程寄抿了口红酒,看着她装模作样地想要撇清和自己的关系。
有些好笑。
他淡然地揭穿她:“我倒是对景小姐很有印象。”
这开启了一个话题,就连尔功都饶有兴趣地问:“是吗?两位是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情吗?”
程寄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唇边是若有似无地笑。
眸光凛冽深沉,似乎在说,如果她敢否认,他就敢胡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的那些年。
景致的手心一紧,面上略有些慌乱。这似乎满足了程寄的阴暗心理,就想要看她还在乎不在乎。
只是在碰到景致略略垂下的目光的时候,那点高兴还没完全浮涨,就蓦地一酸。
程寄有些浮躁,他抿了抿唇说:“没什么特殊的事,景小姐工作认真负责,上过几回Greco的优秀员工名单罢了。”
他的声音沉静淡然,将他们的过往抹去,换了个轻淡如烟的样子。
他看着景致松了口气,不是滋味地挪开了目光。
尔功很给景致面子:“原来如此,肯定是景小姐太优秀了。”
景致笑着敷衍:“程先生太抬举我了。”
程寄没再看过去,只是抿着唇。
他一直喝着酒,目光看着餐桌上的灯光发怔,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追着景致,就连尔功和他说话,他都听不太清楚。
那顿饭的用餐地点是在一家很有18世纪古典主义风格的餐厅里,绘有夸张壁画的挑高穹顶垂挂着千盏水晶吊灯,只做装饰用,光线昏寂。
景致脸上落下几点水晶的折射,她一直和身旁的人言笑晏晏,不曾看过他。
景致那顿饭吃得还算舒心。
其实她很早之前就认识尔功,也见过面,是程寄介绍她认识的,大概是在一次古董珠宝的拍卖会上。
尔功的家族早在20世纪初的时候就移民美国,当时他们在国内也算是声名显赫,或许某一代人还能出现在国内的历史书上。
一般这样的家族子女不如父母的较多,在经历几代人之后都会阶级滑落,而尔功却是个例外,他很会投资,至今仍然活跃于收藏艺术品和珠宝方面。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程寄才和他结识。
程寄不是个热衷社交的人,他更喜欢安静地待在家里,但有时候也不得不为了人际关系应酬。
他带着景致出入一个个社交活动,引荐了不少人给她认识,觥筹交错间,衣香鬓影,世界的权力和财富都在他们脚下,恍惚间,景致也以为自己是他们的一员。
可现在看来,他们也不曾认出她。
景致也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什么。
那一晚直到宴会结束,他们都没再有交集,甚至连句正经话都没说上。
吃完饭后,宾客散场,尔功送人下楼。
外面依旧大雨滂沱,彩色霓虹在雨中融化。
两辆豪车各自停在雨里。
钟太太似乎是有意结交程寄,快要离开的时候都在和程寄告别,钟诗芮也很喜欢他,她站在她母亲身边,笑盈盈地望着他。
漆黑的夜里,灯光昏暗,风灌着雨水冲到程寄面前,落下一片洇湿,他的脸明明灭灭,泛着清冷的水光。
只有景致全程是沉默不语的,她裹着羊绒披肩,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随后,两人装作看不见彼此,漠然地上了各自的豪车。
雨夜中,两辆豪车背道而ʝʂց驰,在水泽中划出两道越来越远的白线。
分别快三个月,他们在巴黎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但很快就迎来了第二次,那是饭局后的第三天。
像钟诗芮这样刚过了16岁雨季的少女来说,住不同的豪华酒店是她旅游必打卡的项目,她热衷于收集各个地区的豪华酒店。
刚在丽兹酒店住上三天,她就觉得无聊,想要试试其他新鲜的。
钟太太当然是随女儿开心,而且她也觉得体验不同的酒店很好,景致是来哄她们开心的,自然没有意见。
于是她们三人就从丽兹搬去了另外一家酒店,这家酒店是钟诗芮喜欢的爱豆推荐的。
她们刚办完入住手续,就见到程寄后脚进了酒店。
钟诗芮眼睛尖,最早看见他。
那天程寄绅士有礼的风度早就在钟诗芮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兴高采烈地朝着程寄挥手:“程先生,你也来这儿啊。”
程寄背对着光站在门口,清冷高瘦的影子,身姿挺拔,等走近了,才看清他的五官,眉眼沉静:“钟太太,钟小姐。”
在他淡漠的目光一一看过来的时候,景致别开了眼神。
正好瞧到他身后的姚助理。
那天饭局,姚助理没有跟着,他在见到景致之后,微微睁大了眼睛,景致微笑着和他点头致意。
钟诗芮看着姚助理手上拎着行李袋,好奇地问:“程先生在巴黎也是住酒店?不住自己家吗?”
程寄淡然一笑:“家里有太多旧人的影子,睡得不好,这两天就来酒店住,等东西收拾好了再回去住。”
“旧人?”钟诗芮念的是国际学校,她不太明白什么是旧人。
但景致倒是明白程寄说的意思,巴黎的那套公寓里,有她买的一些小玩意儿。
她低着头,看着光滑地板的纹路,没有搭腔。
钟诗芮正想要问清楚的时候,酒店的大堂经理急匆匆走来,恭敬递上房卡:“程先生,总统套房已经清扫干净。”
钟诗芮大惊:“不是说总统套房已经没了吗?我提前两天打电话预定,前台就说没有,程先生,你是提前几天订的?”
来这里住的旅客非富即贵,大堂经理擦了一把冷汗,解释说:“钟小姐,您当时预定的时候,本店确实已经没有空余的总统套房,只是这一间是单独留给我们家老板的。”
钟诗芮恍然大悟,羡慕地哇了一声,“程先生,你不仅开珠宝公司,还开豪华酒店啊。”
她直接得坦诚,有种独属于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天真烂漫。
程寄很谦虚:“不过是挂着虚名,客人才是我们酒店最尊贵的财富。”
“如果你不嫌弃,”他从大堂经理手中拿过房卡给她,“这间总统套房就让给钟小姐,房费挂在我名下。”
钟诗芮倒也不是没住过豪华酒店的总套,她们家也不缺钱,但这种情况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程寄如此绅士的行为,让钟诗芮高兴坏了,一直不确定地说:“真的吗?”
程寄看着她,微笑着点头。
“诗芮,你这样很不礼貌。”钟太太微皱着眉,“程先生,真的不用这样,我们住原来的房型就可以了。”
“没有关系,服务好客人是我们的宗旨。”
钟诗芮激动地拉着景致的手:“景姐姐,我们可以住这家酒店的总套啦!一起拍照片啦!好开心啊。”
景致有些为难:“你和钟太太住吧,这个总套的房间我住得不太习惯。”
“啊?你住过这个总套?钟诗芮惊讶,“不是说是单独给程先生留的吗?”
这个套房景致确实住过,而且也确实住得不太习惯,连连做噩梦,她一时嘴快,出了漏洞。
程寄浅眸中划过一丝笑意。
景致的脸微红,很快找补回来:“说错了,不是这间,是其它总套,不过房间布置都差不多,我担心这个房间我也住不太习惯。你和钟太太住吧。”
钟诗芮也没强求,转身问程寄:“那程先生,你把总套让给我,你住哪里啊?”
程寄的笑意清浅,指了指她手中的房卡:“我就住你原来这一间好了。”
如此一来,程寄就住在了景致隔壁。
对于这样的结果,景致错愕地抬起头。
程寄这回终于看向景致,正视她:“怎么?景小姐不愿意?”
清润的眸子含着温和的笑意,像是在看一只即将入虎口的兔子。
景致虚弱得摇摇头:“没有。”
第四十三章
总统套房在十楼, 景致住的那间房在八楼。
她和程寄先于其他人出来。
宽阔的走廊铺着厚实的地毯,脚步踩在上面很松软,吸音效果也很好。
他们的行李等会儿由专人送上来, 目前这段路只有他们两个人。
景致走在前面, 总能感受到身后若有似无的目光。有时候她故意慢下来, 想让程寄先走, 但后面的人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
地上映着两道影子, 不远不近, 似乎一只手就能碰到。
景致当作没看见, 左右看着门牌号,走走停停。
“还在前面。”程寄忽然说。
他的声音如金石击玉,清泠泠地从身后飘过来,就好像屋檐边慢慢集聚的水流, 终于不堪重负,在这一刻滴落下来。
直接滴到她光洁的肩膀。
冰冷得让她一激。
在没有人的私底下,他们终于撕开了虚伪的客套。
不知怎么, 景致倒是轻松许多。
她礼貌地回应:“谢谢。”
程寄看着她背影,跟着她走,随意地问:“怎么来过几回了还记不得路。”
景致忽然有点印象了。
他们有时候在巴黎的公寓住厌了, 也有想住酒店的时候,更何况当时程氏集团下的这家酒店有不少明星政要打卡, 景致偶尔刷明星微博的时候,也有些心动。
只是没想到她没有住总统套房的命,有些水土不服,她睡不好觉的时候, 也会惹得程寄没办法睡觉。
第二天,他们就换了个房型。
也就是这两天景致要住的, 比总统套房就低了一个档次。
想到这里,就连她等会儿要入住的房间怎么走也想起来了。
钟太太明显是要和程寄搭上关系,景致不想把氛围搞得太僵,她随意道:“也就来了两回,谁还记得。”
“还不是你说,没有公寓里住得更舒服。”
颇为熟稔的语气,一下子勾起了在巴黎荒唐靡丽的画面。
在大溪地初尝禁果后的他们,相处方式从青涩一下子步入了成人式,在这种事情上变得上瘾,然后相互探索,在巴黎的公寓里上演一场又一场的诗禁游戏。
有时候这种游戏是需要温柔以外的力量感,程寄慢慢摸索出最适合景致的力度,既不会伤害到她,又让她能感受到快乐。
把她禁锢在书桌与凳子之间,他的大腿之上。
双手握住细腻的雪腰,腰腹之上是还未来得及褪去的衣衫,她双手交搂住他的脖子,送上雪峰。
那雪峰上的一点红,在冲撞中微微摇晃,程寄吃得不太紧,有时候撞到他鼻尖,有时候又擦在他微凉的脸上。
后来景致起了感觉,膝跳反射般地带动两股,想要起来,程寄知道要来了,偏不如她意,腰间的两只手使了一些力气,往他的方向压扣,慢慢地,用力地磨。
修长的手指陷进细腻的腰腹,因为用了点力,手背浮现出青筋。
景致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不发出声音,微微咬着唇,只有在极致的这一刻,她闭着眼睛往后仰,程寄的脑袋伏在她胸前,听着她发出舒叹的长鸣。
他也感受嵌进体内的温热。
在凄风苦雨的夜里,两具身子相互搂抱在一起,又潮又热。
程寄微微抬起眼皮,看到身上那张朱唇丹脸,微圆的杏仁眼中铺了一层水润的柔光,为情颠倒的疲累流泻下来。
她也看着他。
“还要不要?”程寄轻柔地吻着她的胸口。
他们那时候食不知髓,也不懂节制,相互抱在一起,看遍了巴黎的清晨。
景致的手重重地挂在门把手上,房卡与铁质的门把手发出声响,打断了暧昧的旖思。
程寄看着她的削瘦的身影,声音略微轻快地说:“我们还挺有缘,在这家酒店也能碰到。”
他是真的没有调查景致的行踪,不管是在尔功的宴会上,还是这家酒店,意外见到景致的时候都有些惊喜。
然而景致的思绪是不一样的,她冷淡地下逐客令:“程先生,我的房间到了。”
她站在门前像一堵冰冷的墙,没有转过身,像是告知他不要再往前一般,利索地开了门,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程寄拧着眉,沉静的眼眸蒙着层霜华。
那天晚上,景致听到门外一道又一道咕噜咕噜的行李声ʝʂց,经过她房门,停在隔壁。
他们住在隔壁已经是板上钉钉。
景致的这趟巴黎之旅似乎也往不可思议的方向转变。
而且都不用程寄亲自出马,钟诗芮是他的忠实拥护者。
小姑娘到底是年轻,看男人只看脸,再加上程寄确实在为人处事上很有风度,很快他就又多了个小迷妹。
第二天在酒店餐厅吃早饭的时候就拉着景致使劲夸,并且邀请程寄来他们桌上一起吃早饭。
酒店的早餐是自助形式,很多人舍不得房间窗外的风景,都会打电话让服务生送上来。
景致和钟太太她们分住两个房间,商量着就来餐厅用餐。
程寄走过来,见四人桌的位子上只有景致这边空着,他明知故问:“景小姐,我可以坐这边吗?”
当然不行。
但她还是好脾气地点点头。
“程寄哥哥好好,还问景姐姐意见。要是我们班男生有你一半出色就好了。”钟诗芮看着坐在她斜对面的程寄说话。
程寄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一副不问风月的正经人模样,他淡笑说:“昨晚睡得好吗?”
钟诗芮点点头,“很好啊,那个总套的房间果然风景很好,妈妈给我拍了很多照片呢,而且晚霞特别美丽。”
说着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到昨天的照片给程寄看:“是吧,很出片。”
这个年纪的小孩很爱拍照片,也很期待从对方口中听到赞美的话,特别还是她仰慕的对象。
果然程寄夸了她几句后,钟诗芮就眉开眼笑,她朝着景致的方向扬下巴:“你给景姐姐,也让她看看。”
景致微微侧过脸,从程寄手里接过,交接的瞬间,两人的手指触碰在一起。
她忽略掉心底的异样,认真地看了起来。
粉紫色的晚霞晕染在天际,给巴黎更加添上了浪漫色彩。
“本来我昨晚就想给你发的,但你都没有回啊,景姐姐。”钟诗芮吃着生鱼片问。
“昨天太累,晚饭也没吃就睡着了。”景致说,随后把手机还给她。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景小姐生气了。”程寄无端端地说,让景致心口一跳。
果然引起钟诗芮的好奇:“怎么?昨晚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景致喝了口咖啡抢先道:“没什么,可能是昨天找房间的时候太着急,没有听到程先生说话,冷着一张脸,程先生就以为我生气了吧。”
“真是对不住,程先生,我累的时候就没耐心。”景致敷衍地道歉。
“没事,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程寄接过她的话。
钟诗芮笑着总结:“幸好,你们两个人互补,景姐姐,那早饭你得多吃点。”
景致收回目光,淡笑着点头:“好啊。”
钟太太今天有私事,景致只需要带着钟诗芮出门,没想到这个小鬼把目光放在程寄身上,问他有没有时间,大家一起玩。
景致拐着弯的拒绝:“程先生日理万机,还有正事要做,诗芮,我们还是别打扰了。”
钟诗芮的眸光黯淡下去,却听到程寄轻声说,再忙也能抽出时间的时候,她的眼睛又亮起来。
为了防止景致煞风景再拒绝,钟诗芮欢呼,并且着急着上楼要去拿出门装备。
四人餐桌上又只剩下景致和程寄。
没了热闹的钟诗芮,氛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餐桌上煎芦笋,景致早餐的时候喜欢吃些蔬菜,尤爱芦笋,以前自己盘里那份吃完了,就挑程寄盘子里的。
刚才来的时候,程寄拿了一份,没有动过,他用干净的刀叉放到她餐盘里。
“试试看,还合胃口吗?”他说。
景致垂下目光,冷眼看着盘中的芦笋,一根根的很鲜嫩,也很清爽,如果是以前作为他的女朋友,景致肯定是有种理所应当的高兴。
男朋友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还是他主动拿过来的。
就像以前他送给她的那些珠宝一样。
只是这回,她平静地捡起自己的叉子,把程寄放进来的芦笋纷纷拨开:“程先生,我不喜欢了。”
“才三个多月就变了吗?”程寄问。
然而景致没回答,她拿起三明治,目光看着窗外,镇定自若地吃了起来。
程寄的声音也就散落在风里。
*
景致其实是个身体比较虚弱的人,出去玩一趟得在家里躺几天充充电,昨晚心里压着事,没睡好,再加上连续几天在巴黎,都是她负责安排行程,其实早就已经快耗电停机了。
今天这一趟出来玩,还真是多亏了程寄。他手底下有人带着她们。
从莎士比亚书店到蓬皮杜,再从巴黎歌剧院到橘园,虽然程寄已经尽量往人少的地方挑,但止不住钟诗芮好奇心强,喜欢往人群中钻。
前段时间她一直忙着考托福,SAT,这一趟来就是为了放松。
景致看了一眼钟诗芮,已经有程寄手底下的人帮她拍照,她走到远处,接起了电话:“以泽,还没睡吗?你那边几点了?”
温以泽笑着说:“还早,现在才晚上9点,我在陪你的兔子玩。”
“你回北京了?”景致有几天没有关注国内的消息。
“是啊。”温以泽摸着小白兔的毛茸茸的脊背说,“前两天刚拍完《魔君》,我没戏份了,就回来了。你在巴黎的行程还好吗?”
景致忽略程寄带来的压力,“还挺顺利的。”
温以泽又絮絮叨叨地和她话家常,说前两天兔团有些拉肚子,他已经带去宠物医院看好了,它最近胃口不太好,给它最爱的蓝莓都不要吃;然后说奶奶和景叔叔都挺好,精神头十足,让她别担心;又说小翊想要参加专升本的考试,最近天天去图书馆看书呢。
景致站立在冷风中,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听着他婉转动听的声音,很有意思。
她笑着问:“你这么忙啊,都没休息好。”
“那能怎么办呢?”景致听到温以泽在床上翻了个身,颇为抱怨地说,“你又不在家。”
温以泽仰躺在床上,胸口处压着只不轻的兔子,沉坠坠的,眼前晕眩得像是冒着星星一般,“你什么时候回国?还有十天,我又要去横店进组了,这回可能还得去银川。”
“可能”景致沉吟了一会儿:“还有三四天,四五天”
她其实也不确定,这次行程全按照钟家母女来,不过现在程寄横插一脚,她确实也想早点回去。
寒风凛凛,刮得景致的长发乱飞,她不得不一只手拿着耳机,另一只手整理头发,抬起头,望见程寄微微眯着眼,站在临街的店门口望着她。
她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随后转身又往外走了几步。
程寄看着她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越走越远,沉静的眉眼染上一丝怀疑,她是在和谁打电话呢。
那样的让她心情舒畅,不像是普通人。
11月初的巴黎,夹道两旁的枫树所剩的叶子不多,天空澄澈高远,已然寒意沁胸。
不管是多动听的话,在室外打了二十多分钟电话,景致的手指和鼻尖都已经冻得干红,不远处钟诗芮还在等一个景点的拍照点。
那地方游客多,等的时间有些长,程寄见到景致搓了搓双臂,陪钟诗芮等在风里,他走过去,让大家都先进咖啡店里再说。
钟诗芮是很听程寄话的,收拾了东西就蹦蹦跳跳着走了。
这家店虽说是个咖啡店,但也卖brunch和稍微简单的晚餐,最近在巴黎很火。
一进到屋子就开足了暖气,景致脱了外套就递给侍者,她搓了搓双臂,很快热了起来。
景致跟在后面,坐电梯去五楼的咖啡馆,电梯里有六七个人,她没多想就站往角落里站,没想到正好站在程寄前面。
电梯门正要关上的时候,又突然跑进来四五个人,他们不愿意等下一趟。
这个电梯不大,一下子有人挤进来的时候,景致往后退,没踩稳,倒在了程寄怀里。
冷杉香气袭人,里面的那件毛衣裙是露腰的款式,程寄没有隔着衣服,直接扣住她的细腰。
冰凉的触感激得她起了鸡皮疙瘩,不适得让景致连忙反转手腕去掰他的手指,但身后的人纹丝不动,反而又紧上几分。
她完全被裹挟在这中调冷杉香气中,就和他的主人一样霸道。
清冷的声音浮在她耳边,勾着她的心神:“景小姐要小心啊。”
声音不轻不响,没有引起其他人的重视,只稍微瞥了一眼就挪开目光。
景致紧紧抠着他的手指,心绪不宁。
短短十几秒时间是那么漫长,前面有两个人鱼贯而出,景致就甩开程寄,挤到前面去。
与她一起出来的还有钟ʝʂց诗芮,她说她有些不舒服,先去趟卫生间。
钟诗芮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心:“景姐姐没事吧,不会冻着了吧?刚刚还看到她站在风里打电话。”
程寄看了一眼景致离开得方向,安抚着钟诗芮:“没事,我去看看,你先进去点东西。”
他手底下的人耳聪目明,程寄看过来的时候,就知道他什么意思,率先领着钟诗芮进店里。
程寄朝着景致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景致又羞又愤,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暖气开得太足,景致在泼了几捧冷水后,她脸上的红晕还是退不下去。
直到她看到一扇窗,打开后,冷风扑面,她才有种闻到点新鲜空气的感觉,她站立许久,慢慢等着烦躁的思绪清空,脸上也恢复平静之后,才从卫生间出来。
程寄站在长廊,背对着她,透过明亮的窗户看向外面的风景。
景致站在原地有一会儿,程寄转过脸来,“不敢过来是因为心虚吗?”
第四十四章
当初戴鸣霞问景致要不要和钟家母女来巴黎玩一玩的时候, 她没有立即答应。
除了她觉得钟安明的这部电影竞争的人太多,她拿不下这个项目的几率很大之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
巴黎有太多回忆。
在这里遇见程寄并不能让景致有所波动, 让她意难平的是这里的回忆。
在这段感情里, 他们最温馨的时候就是在巴黎, 以至于回忆起来都带着甜蜜的微粉色。
在大溪地后的半年多, 程寄从北京调回巴黎, 景致就一直陪在身边。
他对待她极其温柔, 买菜烧饭逛超市, 即使陪她玩一些他不愿意的游戏也极有耐心,他们在公寓里只有彼此,诉说爱意。
然而那淡淡的发着珠光粉的回忆没有圆满的收场。
又从巴黎调回北京的时候,她才知道当初程寄接近她的目的不太纯粹, 他似乎是为了反抗程老先生给他安排的联姻,才选择让她跟着自己,以一种包/养的方式。
让她成为他光鲜履历上的污点。
程寄是她的初恋。
刚初恋的男男女女总觉得感情必须是一种精神上的神圣, 它应该是钻石般剔透圣洁,他们对待初恋这件事仿佛信徒对待上帝。
她也以为他曾经爱过他,但看起来只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而已。
这两天, 也不知是程寄的有意无意,总能勾动起那些被她深埋心底许久的画面, 让她心浮气躁,胸口好像堵着一股气。
软绵绵地提不上劲。
吹了冷风之后,才平息了心胸间微燥的星火。这样微冷的温度刚刚好,能让她保持理智和冷静。
听见程寄说她是不是因为心虚才不敢走过去, 垂落在身侧的手掌微微成拳,她要掌握主动权。
程寄站着的地方属于必经之路, 景致慢慢走过去:“我有什么不敢过来的?”
程寄的神情有些漫不经心,很精准的找到景致的弱点,“那我把钟诗芮喊来,让她看看我们什么关系。”
他的直觉很准,景致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事,所以装腔作势地一口一个程先生,他也只好合她的意,以景小姐敬回。
然而他到底是小看景致了,那些年的景致确实是温顺安静地凭他摆布,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景致很快就呛了回去:“什么关系?分手的关系?”
她不同于以往的乖顺,疾言厉色的生气模样让程寄陌生,为之一顿。
在他还没有回过味来的时候,景致又说:“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我只觉得丢脸。”
“丢脸?和我在一起让你丢脸?”澄澈的浅眸蒙上了一层冷意。
“因为不爱你,所以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觉得丢脸,不应该吗?”景致理所应当地口吻。
程寄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挺直身体,双手箍住她的双臂,慢慢欺身,冷笑说:“不爱我?可刚才你明明就是因为我的靠近,所以才面红耳赤,心慌错乱,不是吗?”
“你明明还在为我心动,还在乎我。”
她靠在他怀里慌乱的神色,升高的体温,还有那些细微的动作,就和以前他们做之前的前戏一样,他不会看错的。
这回,程寄又很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细微表情,生怕错过什么。
景致的眉眼温柔沉静,忽然笑了一下,却在程寄眼里极为讽刺。
他听到她颇为好笑的声音说:“所以你在巴黎的三个多月就想了这些?还是觉得我喜欢你?”
她的声音慢慢低幽下去,“程寄,你真可怜。如果你把礼貌解读成这样,那我觉得有必要戳破你的幻想。”
“你和其它陌生男人比起来没什么区别,任何男人离我这么近,我都会厌恶。所以,离我远点。”
她在后面几个字落下重重的尾音,在暖气充足的长廊显得异常冰冷,程寄那张清隽的脸渐渐灰败下去,他看上去有种痛苦的深情,被人伤了一次又一次后,软下来。
景致轻轻松松就一把推开了他的禁锢,径直离开。
程寄像是个被虫蛀后的朽木冷杉,直接被撞在了圆柱上,完全散了骨架。
*
今天出来玩最开心的大概就是钟诗芮了,简直就是个只顾吃喝玩乐的单纯娃娃。有人领着免费玩了巴黎最近几年的热门打卡点,还不用排队,还给她拍美美的照片,她心情好的咧着张嘴嘻嘻笑。
她心想,程寄哥哥是真不错呀。
她亲爸亲妈带她出来玩都得老老实实排队,这回简直畅通无阻。钟诗芮拐着弯地问那几个陪她玩的人,想要套些关于程寄的八卦。
那两个员工生怕泄露程寄私人消息,老实得直接摇摇头说,我们哪能知道这么大老板的八卦。
钟诗芮一想倒也是,后来也就不吓唬他们了。程寄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加积极完美了一些。
她看着景致匆匆离开,又过了半个小时后才看到程寄姗姗来迟,虽然身上的衣衫仍旧干净整洁,但整个人的精神气委顿了不少。
“程寄哥哥,你没事吧?”钟诗芮关心地问。
程寄又调整好了情绪,摇摇头,他看了桌子一圈,没有见到景致,脸上也没有惊讶之色,他露出适宜的笑容,又随后扯了个幌子掩盖过去。
“哦,那就好,”钟诗芮吃着栗子蒙布朗,“我还以为我太贪玩了呢,景致姐姐和我说她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先走了。如果你也身体不好,我都要愧疚了。”
程寄眼底的黯然一闪而过。
他镇定地喝了一口柠檬水,疏离又不失亲和,“怎么会呢,别想太多。”
*
景致到底还有没有老练到装作视而不见,发生这样的事,她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和程寄装腔作势,和平共处。
所以从卫生间的长廊出来后,她直接和钟诗芮说了一声,就提前走了。
钟诗芮虽然惋惜,但也在手机上叮嘱她了一句,让她好好消息。
过两天她们就要从巴黎走了,景致能单独行动的时间不多,一想到这趟过来还没有给奶奶爸爸买东西,景致没有直接回酒店。
反而打了车到了第九区的老佛爷商店,打算买点东西,但她现在有点累,不急着进去逛,下车后朝着商店右侧走了两三百米,那里有家咖啡店,不火,景致以前经常来。
【你帮我带个香奈儿的CF,唐晓杰也要只LV的男士包。】
叶柠在微信上给她发消息,景致在看清那两只包的型号后,按灭了手机。
也许是刚才和程寄吵架的时候用光了力气,景致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连手机都拿不稳,一下子掉在小圆桌上,露出掌心几道深刻的指甲痕。
她在和程寄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也是要逼着自己狠下心。
景致看着手心,目光涣散,心情复杂。
“您要的饮料和点心。”恰逢服务生把东西端过来。
景致收起遐思,微笑着说了声谢谢。
她喝了整整半杯的温水,呼出体内的浊气,才觉得好受一些,随后靠在椅背上慢慢放空。
“你就别提我那个儿子了,说来就气。前段时间好好的忽然说要一起吃饭,没想到撞上我最喜欢的画家回国,临时爽约是很不礼貌,但我这个做母亲的好歹道过歉,他到现在都ʝʂց生气,待我比之前还要冷淡。”
在异国他乡,一众听不太懂的法语中,景致的耳朵很快捕捉到了中文。
那女人的声音并不响亮,但也许是距离太近了,景致听得很清楚。
她的声音是娇俏的,像是三十出头,很年轻活力的样子,为了验证自己想的对不对,景致循声望去。
那女人就坐在她旁边那一桌的对面,与她相望,然而她只猜对了一半。那个女人长得非常漂亮,流露出一种娇艳的美,像一朵盛放后的海棠。
她美得无论犯了什么错,都能让人看在她这张脸的份上原谅她。
看得出来她保养得很好,但一些动作神态告诉景致,她已经不止三十多岁了。
即使是在说些抱怨的话,但她语速缓慢,很有从小锦衣玉食的生活养就的仪态和举止,像是点评今天的蔬菜不太新鲜一样无伤大雅。
也许是被人看得有些久了,那女人漂亮的瑞凤眼刮了景致一眼,景致歉意地挪开目光。
和她坐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富家太太,景致不愿多听,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听到穿着平领羊绒毛衣的太太问:“什么时候吃饭?平常的晚餐吗?”
“好像是中秋节吧。”
“那确实是应该要生气的吧,我们家那天还是聚了一下。”
娇艳富太太说:“我知道中秋节对普通人来说意味着团圆,但我们家里的人一个个分散在世界各地,没有在这一天吃饭的传统。说起来,最多是在圣诞假期的时候聚一聚。”
“那倒也是,现在不回中国住,这些传统确实离我们越来越远。”有人意兴阑珊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富太太喝了口咖啡,耸耸肩,冷漠地说:“我已经道过歉了,还能怎么样,就这么冷着吧。他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成为我们家的孩子,这点总要想开的。”
景致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就当作是是放空时候的趣味调剂。
布满薄汗的掌心被风吹干后,仍然有些湿腻。她站起来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那三个富太太已经离开了。
景致看了眼手机,也差不多要离开去百货商店买东西了。
*
程寄下午并没有全程陪着钟诗芮,公司出了点急事,他和钟诗芮说了一声,就回公司了。
解决完回到下榻的酒店,已经是晚上八点。
屋外乌云蔽月,大风招摇,快要有下雨的迹象。
巴黎的夜晚蛰伏着危险,所有人都匆匆地回家,不愿在外面久留。
程寄的手指冰冷,走在酒店的长廊还是暖和不起来。
路过景致房间,脚步顿了顿,他的眉眼冷漠,面无表情地走到隔壁自己房间前。
正要刷卡进去的时候,景致的房间门开了,出来的却是钟诗芮,她慌张地喊:“程寄哥哥。”
“怎么了?”程寄敛起眸光中的冷淡,端出邻家哥哥的架势。
钟诗芮看他一副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有些害怕地问:“景姐姐没和你一起回来吗?她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一开始打她电话也不接,后来直接关机了。”
“我听说最近巴黎不太安全,会不会出事了?”
钟诗芮的嗓音渐渐地带着哭腔,话音刚落,屋外大雨如注,让她胆战心惊。
“你说怎么办啊,程寄哥哥。”
*
看着眼前被风一刮,就齐齐飘向另一个方向的急雨,在水泥地上砸出一朵朵银色的水花,景致又冷又累。
怎么快到了冬天,巴黎还这样经常下雨呢。
如果是盛夏的季节,这样的雨倒显得湿润,空气清新,只是在深秋,实在是湿冷刺骨,没心没肺得让人有些恼。
更何况是在她被人偷了手机和钱包之后的巴黎深夜街头。
这事还得从她拿上包包,准备从咖啡店离开去百货商店说起。
她转身路过富太太桌位的时候,正好看到有只钱包落在沙发里边,被一只靠枕松松地遮住。
景致捡起来,打开里面的东西,是几张银行卡,不多的现金,再仔细翻翻还有张名信片和法国身份证。
看身份证上的照片,像是刚才那位美艳富太太年轻时候,姓Teng。
大概是这位Teng夫人的东西,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应该会很快回来拿。
景致还着急着去商场里买东西,她把钱包里面的东西原封不动的放好,交给咖啡馆的收银员,让她代为保管。
收银员会讲一些简单的英文,她告诉景致东西可以放在这儿,但她不保证里面的东西不会丢。
景致有些懵,这不是店家的举手之劳吗?而且这位Teng女士还在这里消费过。
她好脾气地提醒:“这里有她的号码,你可以直接打电话给她。”
收银员反问她:“抱歉,你为什么不自己做?我没有义务做这些,现在店里很忙。”
景致惊讶于她的冷漠,也被收银员弄得起了燥意。也许是天生的责任感作祟,她拨打了电话,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
只是没想到这个钱包的主人更让景致受不了。
这个电话确实是Teng太太的,等景致打去电话,她才意识到自己东西丢了。她先是在电话里感谢了景致,说自己现在开车过来取,只是等了半个小时,这位 Teng 夫人打来电话,问景致能不能把东西送到她家里
今天大概真的是她的倒霉日,Teng太太的钱包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主人身边,她一个转身,从Teng太太房子里出来,她的钱包和手机倒是被偷了。
甚至在哪里被偷的都不知道。
真是晦气死了。
景致站在篷下躲雨,雨水顺着遮阳篷流进脖子里,她冻得瑟瑟发抖,雨势没有变小迹象,她看着着急。
忽然“哐当”一声,在她脚边炸响,碎片飞过到腿上,景致被突如其来的酒瓶吓了一跳。
惶恐的模样让不远处的两个男人尖笑连连,这是他们的故意为之。
陌生男人又高又壮,戴着卫衣帽子,邋里邋遢,似乎是喝醉酒了,摇摇晃晃地朝景致走来,怪里怪气地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天已经黑透了,周围没什么人。
景致再也管不了,惊慌失措地跑进雨里。
刚冲进雨里,她就被淋湿了,雨水糊在眼前,让她看不清路,而身上的衣服浸湿后越来越重,呼进肺腑的冷空气像利刃扎刺着。
后面的醉鬼紧追不舍,她不能停下来。
光,她看到前面有光,她只要跑到光里就好了。
忽然有只强劲有力的大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景致以为是醉鬼,对他又踢又打,甚至想要咬。
“是我,是我啊,景致。”程寄连忙拂开她脸上的乱发和雨水。
微烫的手心让景致微微有了暖意,她渐渐平静下来,抬起眼。
程寄紧皱着眉,十分担心。
景致失力得像要随时倒下去,两眼无神,又十分难受得闭上眼睛,呼出大团白气。
轻声呢喃:“程寄。”
第四十五章
脱离了危险, 又恢复到了安全的环境下,人的思维和理智会慢慢回拢。
景致坐在车里,有了暖气, 又披着毛毯, 终于在深秋感受到了温度。
也许是刚才哭久了, 她的眼睛有些酸胀, 车窗外雨后的灯火迷离, 景致的余光看着程寄还站在冷风中和警察交涉。
耳边不断回荡着警车的鸣笛。
破开浓重的黑雾, 和程寄一起来到她面前, 只是一开始她没注意。
或许她没注意到的细节远不止这些,还有刚才他找到她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他看向那两个流浪汉醉鬼的怒意;他把她抱紧在怀里温柔安抚,一下又一下拍着她后背,然后有条不紊地安排后续
都在她清醒之后, 一一浮现在眼前。
新鲜地,深刻地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手指间的温度,以及掺杂着若有若无的雨后清新冷衫香气。
在这场事故中, 她最初感受到的暖意。
即使她现在刻意让自己屏蔽这些消息,都没能成功。
雨停之后,散落的灯光霓虹在银亮的地面慢慢虚化成长长的斑斓色彩, 程寄站在色彩画中,背影瘦挺黑沉。
景致的目光有些涣散。
虚虚拢着毛毯两侧的右手失重般地要往下落, 她现在像个行动困难的渐冻症患者,控制不了自己的骨头,微微颤抖着,用了诡异的姿势才止ʝʂց住下落的势头。
这雨下得不合时宜, 在异国的深夜街头迷路不合时宜,就连程寄来找她也不合时宜。
什么都不合时宜。
不该是他来, 可偏偏又是他。
景致心情复杂。
程寄朝着车这边看了一眼,看到景致低着头,怔怔地在发呆,便打了声招呼,朝着车走来。
景致现在就是只受惊的雀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大惊失色,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车门一开,她就连忙抬起头,看到是程寄,非但没有舒了口气,反而悬着一颗心,随后又慢慢垂下目光。
担惊受怕是生理上的反应,但她的眸光已经恢复了冷静。
程寄看了她一眼就察觉出来了,然而什么也没说,坐上车关门,吩咐司机开车走。
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引擎的微响声,他们都没有说话,景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条腿微微发僵,景致浑身不太舒服,湿湿热热的潮气,她从车窗边望出去,黑影影的一幢幢建筑,将不安的危险虚虚掩掩地遮盖住之后,又在低声吟唱中世纪的华美。
景致一开始没看出什么异常,后来渐渐地察觉出不对劲。
她对这一片的环境熟悉得过分,以至于前几天带钟诗芮出门都被她精准地避开。
轿车路过路障,车身摇晃,景致朝着程寄的方向倒去,好在左手拉住安全带堪堪稳住,手指擦过程寄随意摆在怀里的手,冰凉得骇人。
趁着坐稳的时候,景致抬头看了他一眼,程寄靠着车背,正闭着眼睛养神,淡漠的眉眼间流淌着一丝疲倦,头发微乱。
景致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自己湿热的手上,犹豫着开口:“我不去”
“去哪里?”程寄睁开眼睛,湿亮亮的眼睛似乎看穿她的想法,然后沉静地接过她的话。
他在明知故问,景致也一清二楚,这车子开去的不是酒店,而是程寄在巴黎的公寓。
她的脑袋发麻,嗡嗡作响,仍旧执拗地说:“我要回酒店。”
到底是看在他刚才救了她的份上,说话不那么冲,缓了不少。
程寄盯着她的脸,眼神晦暗不明,不容商榷的沉声说:“那也是你的家。”
那是她的家吗?
她以前或许有那么一刻是这么想过的。
大概是在他主动提出要去看她的爸爸奶奶,说想要去拜访他们的时候;又或者他用力吻着她,在他意乱情迷,小声又细密地喊她名字的时候。
就连在刚才程寄找到自己的时候,她又动起了这样的念头。
这样的念头让她自己都可耻。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司机把车停到了停车场,景致有些抗拒,她没有动。程寄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上了电梯。
他的手指冰凉,而她的掌心又热得出汗,两种不同的极致的体验。
景致已经用力地去掰他的手指,却还是被他紧紧地握住,细细的手腕泛着一圈青白,景致温热的掌心几乎将要把他冰冷的手指熨热。
她有些不讲理地不依不饶地喊:“我不要住这里,我要回酒店,我自己叫车回去。”
然而程寄不管不顾,径直带她上楼,输密码开门,关门,开灯,一气呵成。
景致感觉从光亮到了黑暗,又瞬间进入光亮。
她被程寄堵在门上,还有浓重的黑影压下来,眉眼黯沉,让她惴惴发慌。
程寄的声线低冷,带着抑不住的怒意:“景小姐就是这么利用我的?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刚才在街上碰到我的时候,你难道没有一点庆幸?”
“现在用完了就要丢了,是吧?”
景致的脑袋乱成一锅粥。
她在想,程寄为什么要来找她呢,他们明明下午的时候才吵过架。
如果是托了朋友之责,其实他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作为刚认识两天的新朋友,他最多帮忙打个报警电话就行了。
可是他刚找到自己时候的那种慌张,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一点也做不了假。
她又情不自禁去猜,她真是讨厌死了这种猜测人心的感觉。
所以她命令自己不准胡思乱想。
景致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语气又响又冲:“没有,一点也没有,难道下午说过的话程先生就这么快忘了?还要我再说一遍?”
程寄的脸上出现一种吊诡的自嘲的笑,“怎么会忘记呢,景小姐说讨厌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厌恶,我能记到一辈子去。”
“现在脑子倒是清楚了,嗯?”他的呼吸灼热,“知道既然你这么讨厌我,就更不应该让自己陷入困境,让我来找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景致听着有些难受,似乎是觉得程寄看轻她,她忽然用力地推搡了一把,竟然真的把程寄推开了。
程寄趔趄地往退了几步。
景致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推着程寄往后倒,仰起头,眼眶中浮着层破碎的水光,问:“你什么意思?程寄,你说清楚。”
“嗯?不装模作样喊我程先生,叫我程寄了?”他没反抗,由着景致推他。
又低声地微讽道:“迷路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直接打车回酒店,回到公寓倒是想起来了,景致,你连三岁小孩子都不如吗?”
“你才糊涂,别给我绕来绕去。”景致不服气,用力一推,程寄不小心勾住了地毯的边缘,绊了一脚,半个身子摔倒在沙发上。
景致骑在他身上,捡起沙发上的抱枕,就朝着程寄砸过去:“你以为我没想过吗?直接打车!”
“我给那个女人送完东西都快晚上七点了,从她房里出来小跑了一段路,摸了一下包想打车回去,才发现我的手机和钱包都不在了。”
“我就想说随便拦一辆车先回去,我走了好久的路才看到一辆出租车,但那个司机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说我还怎么敢坐上去。”
“你怎么不问问巴黎的人,为什么出租车这么少,为什么要偷我的钱包和手机,你怎么还问我不打车。”
“谁让你来找我了,我让你来找我了吗?你最好不要来找我。”景致越说越委屈,眼泪流个不停,更加用力地用抱枕捶打着程寄。
后来还是觉得气不过,一口咬在他脖子处。
今天的天气是真的奇怪,早上的时候还有点阳光,不算刺眼,到了下午天色发阴,灰沉沉的直接黑下来,一点亮丽的余晖都没有。
到晚上的时候甚至下起雨。
景致只穿了杏白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毛衣裙,然后戴了条兔绒围巾。这对于经常出入室内的人来说是整整好的,但长时间在巴黎的深秋室外,是扛不住冻的。
景致那时候无助,又冻又害怕。
程寄调整了下姿势,半躺在沙发上,坦然地接受脖子,口腔带来的温热,牙齿与皮肉间的厮磨。
她的胸脯贴在他上半身,呼吸间,一起一伏,微微压着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耳畔,程寄微微震颤,内心深处不合时宜地隐晦地激动着。
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喘着粗气。
程寄最先缓过来,他伸出手虚虚抱着她,平静地问:“嗯,然后呢?”
景致松开口,呼吸平稳下来,脸上挂着泪痕,像是被家长冤枉后无措的小学生。
她说话依旧前言不搭后语:“然后我就想去找那个女的,借个电话,但天很黑了,我又不记得她家在哪里,转来转去也就迷路了,我想和别人借手机,那些人不愿意借就算了,就算借给我了,我一个号码都不记得。”
“连我的号码也记不得了吗?”他秉着气问。
景致彻底地沉默下来,她的脑袋糊里糊涂,略微发沉,不愿意再仔细思考,也不愿意回答。
刚才的爆发用光了她最后的力气,她现在累得只想要闭上眼睛,一点也不想动,索性维持原状跪伏在程寄身上。
彼此靠得这么近,连对方的呼吸,心跳都清晰可闻。
她不再是梦里模糊的画面,而是一个会对他发脾气吵架的活生生的人,尽管说的话让他屡屡伤心。
她现在趴在他怀里,温暖又踏实。
程寄觉得弥足珍贵。
怕她睡过去,第二天要生病,他抖了抖肩膀,沉着声音:“起来,身上这么脏。”
景致万般不愿意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坐在地板上,身上的衣服浸了雨水后,又沉又重,又被体温烘干了一点,黏黏腻腻的不太舒服。
她有一点清醒了,但目光虚软,整个人累得不想说话,就连脱衣服外套都很迟缓笨拙。
但看得出,比ʝʂց自己刚找到她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时候要好很多。
出了这样的事,确实要发泄一下的。
程寄连忙去开了家里的地暖和暖气,走过来脱了身上的西装外套,他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发泄出来就好,明天不用带你去看心理医生了,去主卧洗澡。”
景致现在处于很好脾气的时候,像只兔子似得发懵,就连程寄触碰她也不会让她反感,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现在没有力气和他计较这些。
她听到“主卧”两个字,抬起头,微微皱着眉看向程寄。
程寄马上读懂了她的意思,为她对这个房子还有点印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他无可奈何地抬了抬下巴,说:“去吧,已经让人换了和北京一样的淋浴。”
景致虽然对这个公寓有着不愿触碰的美好回忆,但所有东西都不是十全十美,她最讨厌的就是主卧的淋浴设备。
也不知道当初装修的时候,到底是谁确定的这个淋浴系统,害得她每次在这洗澡都弄不懂怎么转换淋浴头的开关。
都得要程寄帮忙才行。
但这回来居然换了,景致脱光衣服后,看了一眼,果然和北京别墅里的一样。
是什么时候换的呢?
她看了两眼,不想深想,直接打开淋浴头,微烫的热水直冲而下。
终于让她缓过神来。
她洗的很慢,这个澡洗了近一个小时,浑身冻僵的血液活泛起来。
洗完澡后,她才发现一个致命的情况:她没拿换洗的衣服。
只有那件脏衣服丢在地上。
打死她也不可能再穿的。
墙上倒是挂了浴袍,可以穿穿,但她连干净的内衣裤都没拿。
景致想了想,还是先穿上,再去主卧里找找。
她穿着浴袍出来,擦着湿头发,就见到程寄从衣帽间转到主卧。
他也洗完澡,吹干了头发,略微蓬松,她身上换了套干净的睡衣,又装成人模狗样的清冷模样,但比上班时候的景致模样多了分居家感。
景致刮了他一眼,有些不自在,目光滑下来,就见到程寄手上拿着套女士睡衣,再定睛一看,睡衣上是女士内衣套装。
“这里没有备你的衣服,都是以前的旧款。你是不是忘记拿了?”程寄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起初没有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漏洞,后来看到景致涨红的脸,以及浴袍之后,浅淡的眸光滑过一丝黯然,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景致是知道程寄自诩文明人,不打架不喝酒不抽烟,也不喜欢轰趴,那档子事只喜欢私底下两人玩得野,从不会正大光明地说出来。
有时候甚至还没她放得开。
景致镇定自若地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怼他两句:“假正经,以前不是最喜欢我这么穿吗?”
程寄也不恼,一笑置之。
景致挥挥手:“出去吧,我要换衣服。”
这回轮到她吃瘪,程寄不紧不慢地说:“以前你不是经常当着我的面脱衣服吗?”
有半年多没看了,他得看看。
景致转过头,看到程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她却觉得十分刺眼,索性自己走回浴室换衣服。
她愤愤地抛下一句:“别进来,死变态。”
程寄低头一笑。
他也已经好久没听到景致这么雀跃的声音了。
这才是她真正的鲜活的样子吗?
似乎比以前乖顺的时候更有意思。
他慢慢踱步到离浴室比较近的一扇窗户前,看着雨中静默的城市剪影。
一下子想起了他们初遇的时候。
景致像一只灵气逼人的雀鸟,小心翼翼又止不住高兴地走到他面前,兜售珠宝。
“这位先生,要不要看看这条雨滴项链。”她这样问。
似乎是他折断了这只雀鸟的翅膀。
景致脱了浴袍,慢慢地穿衣服,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叫,随口道:“我肚子饿了,有什么吃的?我想吃点热的,别拿白人饭打发我。”
除了早上那顿早饭,一天下来都没正经吃过饭。
白人饭?
这个词汇对他有些新奇,回过神想了想,觉得有点意思,不自觉低声笑了出来。
他在洗完澡后看过一眼冰箱,不在家里住,自然没有太多食材。
程寄说:“煮碗面行嘛?”
他竟然允许自己吃宵夜。
听完他说的话之后,这是最先浮现在景致脑海中想法。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凝神细听,外面似乎关上了窗,看见浴袍上的浮毛在明光的灯光中飘了起来,景致随后眨了眨眼:“不要泡面。”
“知道,家里也没这个东西。”程寄的声音渐渐飘远,显得悠长。
当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他根据冰箱里剩下的面条,包菜和一点五花肉,再在网上搜了一搜,打算给景致做一碗“青菜面”。
程寄是不会做菜的,他看了好几遍视频才做好,简单的一碗青菜面花了一个多小时。
快凌晨三点的时候,他去主卧喊景致起来吃饭。
但那时候景致已经睡着了。
程寄忽然有些泄气,找不到人分享自己的喜悦。他走过去,坐在床边,细细端详起她的脸。
离开他之后,景致似乎变了很多,她的脸颊温润细腻,红扑扑,但不像以前那样饱满,生活的考验让她的骨相更加落拓。
不管窗外风雨,她睡得十分平和。
“以前,你也这样注视着我吗?”程寄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问。
第四十六章
他们相逢后, 景致曾问他在巴黎的这三个月都在想些什么。
难道还在想些虚无缥缈,不可能实现的事吗?
虽然是用讽刺的语气问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一针见血。
程寄其实想得挺多的。
他在想他是不是真的有他察觉不到的傲慢;在想景致有没有喜欢过自己, 那些是不是她的气话;他也在想他们的过去, 以及将来
还有
“我每天都在想你。”
所以在巴黎重新见到你的那一刻起, 就克制不住地和你待在一起, 说说话。
但即使这样简单的愿望也变得遥不可及。
分手后, 他们总是剑拔弩张。
景致的手放在被子外面, 也不知道迷路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程寄轻柔地翻开,仔细检查了一遍。
除了右手手背上的那块红斑,并没有伤口。
这块红斑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对于一双白皙细腻的手来说,实在是有些突兀了。
程寄微微皱着眉, 随后把她的手放进被窝里去。
掀开被角,干燥的沐浴露香气迎面扑来,温度会增加这浓郁香味。
程寄脸上冰雪之色稍霁, 柔和了不少。
“你也就在我这边横,别人面前好欺负得跟个兔子似的。”他轻声说,似乎也不期待景致回答, 只是想和她说说话而已。
“我好不容易煮一次面,你就睡着了。怎么也得喝一口汤, 说说味道怎么样。”他垂着眼眸,薄薄的眼皮上映着灯光,“想要吃夜宵的是你,一声不吭就睡觉的也是你, 故意折腾我。”
他仔细给她掖着被子,手指又顺着下颌往上游走, 盯着那张柔嫩的唇瓣,目光沉沉,手指附在唇角附近犹豫不决,他看了很久,但还是没有越界。
弯腰关了床头灯,出去了。
门关上的同时,睡在床上的景致睁开了眼,沉静的杏仁眼映着窗外水光的清亮。
她没有睡着。
换好衣服,吹干头发后,她就走出主卧,想看看程寄做的怎么样了。
她是知道程寄从小锦衣玉食堆就的人上人,之前和她在一起的那五年也从来没有做过饭,她以为程寄最多就是煮个清汤寡水的面,把面条在热水里滚一滚,捞进碗里,再淋上点酱油就行了。
然而景致站在客厅,朝着透明的玻璃门望进去,看到的是滚滚烟尘,和他若隐若现的身影。
背景声音中,有人操着怪里怪气的法语口音在教网友怎么做中式浇头。
那场面可以说是人间烟火吧?笨拙得令人啼笑皆非,与他的身份十分不相配。
这让景致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在北京的时候,从公司下班回别墅,那天还很早,太阳还没有落山,司机老郑开着车,不小心和另外一辆从别墅区下来的豪车擦了,需要花点时间处理。
那里其实已经离别墅区不远,走路半个小时的样子。
景致提议说我们走回去,程寄没有意见。
对于坐了一天办公室的人来说,这样随处走走很舒服,这大概就是几年后流行的所谓的“city walk”。
路上的车流量很少,还算安静,来往有几个行人。
其中有个穿着很普通的路人,他拎着菜走在景致他们前面,一面ʝʂց走,一面打电话:“老婆,我今天买了你最爱吃的排骨,你想怎么个烧法?炖汤呢,红烧还是个糖醋。我买了很多,你想怎么烧都可以。”
一副喜滋滋的邀功口吻。
景致忽然笑出声。
程寄漫不经心地睇她一眼,问她笑什么。
对啊,她当时在笑什么呢,是在笑这个男人的声音又高兴又响亮,还是在笑自己的可怜。
但是现在,高坐云端的程寄竟然也有这样笨手笨脚,令她发笑的一面。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可是看到现在这一幕又让景致堵得发慌。
于是她逃兵一般回到了主卧,就连程寄喊她吃面,她也躺着装睡。
在他一声声的叫喊中,她似乎是想应声的,然后去吃那碗面,但她的腿忽然虚软,喉咙发干,被人扼住。
她一点呼叫的动力也没有。
理智告诉她,她必须闭上眼睛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冷漠地拒绝他。
她是对的,也确实做到了。
如果没有在巴黎遇到程寄,或许就不会发生晚上这一切,又或许她的人生没有遇到程寄,又会是怎么一番景象呢。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湿亮的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景致心情复杂沉重。
就当这短短的几个小时是一场梦,她想她会醒来的,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第二天,程寄在次卧醒来,这是他来巴黎后好不容易的一个安稳觉。
家里的佣人已经在清扫房间,见到突如其来的程寄,吃了一惊。
他们用眼神在表达“他不应该住酒店吗,怎么忽然又出现在家里”。
程寄没有看到景致,以为她还在睡,便走去主卧敲了敲门,没反应。
“早上有听到这个房间发出什么声音吗?”他蹙着眉问。
佣人们摇摇头。
程寄直接打开门,被子平坦整齐地铺在床上,房间里已经人去楼空。
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淡然的眸光中仿佛风雪袭来,遮住了天光。
*
这件事之后,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联系彼此,似乎本应该如此。
但第二天的时候,景致倒是意外地给姚助理打了电话过来,说是想请程先生吃顿饭。
姚助理接完电话,立刻放下手头重要的工作,冲向办公室。
程寄听到他气喘吁吁的声音,微皱着眉:“工作也有几年了,怎么还跟个刚毕业的学生一样。”
姚助理抱歉地说了声对不起:“我有些激动,刚才景致小姐说想要请您吃饭。”
手中的笔微顿,在文件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抬起眉毛,平视着前方的沙发。
有什么好急的,不就是顿饭吗?
过了会儿,程寄才平静地说:“连规矩都忘了?像这样打电话给你的私人聚会,我必须要参加吗?”
当然不用。
这种情况一般默认拒绝,只有打在程寄的私人号码上,才会酌情考虑。
但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姚助理看了他一眼,心领神会地退下,之后把这个意思委婉地传达给景致。
很快,办公室突兀地响起一道阔别已久的铃声。
那还是景致在把他拉黑后,主动加回来。
程寄看着那小小的,明亮的界面,它一声声催得那么急。
也和那天景致从公寓离开那样迫不及待吗?
等到第三声响的时候,他才慢慢接起来,镇定地问:“什么事?”
听着对面冷淡的声音,景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钟太太,她笑容满面地说:“程先生,今天能请您吃顿晚餐吗?就当是我感谢您前天的帮忙。”
程寄挑着眉说:“你还知道礼数。”
景致笑说:“当然,刚才没有直接打给你也是怕影响到你工作,所以才打给了姚助理。”
程寄不说话,微弱的呼吸声让景致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她高度紧张地等待着。
其实请他吃饭也不是景致的本意,但没办法,她已经在尽可能地避开他了。
程寄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好在没为难她,拿腔拿调地答应:“等会儿把餐厅地址发来。”
景致:“一定。”
那天程寄打扮一新,像是要赴佳人有约,景致在餐厅门前接他。
他以为是他们两人的烛光晚餐,到了现场之后才发现还有两个一大一小的电灯泡。
第四十七章
程寄一出现在餐厅里, 钟太太就起身迎接:“程先生,幸亏有你,不然景致那天得发生什么情况, 都不敢细想, 一个女孩子家家, 所以我说了, 让她务必要请您吃顿饭。”
钟太太打扮得不比上回尔功的宴会低调, 葡萄紫的丝绒连衣裙, 脖颈上戴着穿大拇指大的黑珍珠项链, 炫目夺人。
相比之下,景致要素雅许多,穿着白色半高领的长裙,不怎么装饰自己, 温柔典雅。
“你说了?”程寄坐到位子上,姿态随意了很多,目光看向景致, 似乎想要听她解释。
然而景致只看了一眼,便错开目光,吩咐着服务生上菜。
“是啊, ”钟诗芮笑吟吟地说,“景姐姐还说她已经私底下谢过你, 不需要再这样了,但我妈妈说至少得请吃顿饭,以表谢意。”
“原来如此。”程寄扯了扯嘴角,往后靠, 姿态也随意了许多。
“景姐姐,那天晚上你睡在哪儿了, 程寄哥哥托人告诉我你已经安全了,但你怎么没回来住?”钟诗芮问。
“她都担心死了,那天晚上也睡不安生,早早起来就想去确认你回来没有。”钟太太补充说,“你们两个是在一起吗?”
程寄嘴角泛着笑,饶有兴趣地看向景致。
景致摇摇头,镇定自若地撒谎:“没有,出了点事,就在警局待到天亮,事情结束了我才回来。程先生有事就先走了。”
“是吗?”钟诗芮说。
程寄抿着唇,淡漠的目光垂落在景致面前的餐盘上,他抬了抬眉,“景小姐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怎么?”钟诗芮脱口而出。
程寄抬起头,与景致针锋相对:“在异国他乡,法语一知半解的情况下,还能在警局顺利沟通。”
对于他的嘲讽,景致照单全收。
这顿饭虽说是景致出面请程寄吃饭,但很明显钟太太才是这顿晚餐的主人。
她招呼着程寄用餐,景致遇难的事不过是他们谈事情的餐前面包,正菜上来了,谁还会在意小面包呢。
程寄也是心领神会,对于这样的骗局,大家算是心知肚明,不摆在台面上说。
他们说他们的正经事,景致则陪着钟诗芮谈一些少年人的烦恼。
还真是离她很久了,有十年了吧,她十六岁的时候还正在担心饥饱问题,而钟诗芮则是在烦恼到底要不要买miumiu的那双新款芭蕾鞋,因为这次巴黎行,她已经超支了她妈妈给她的这个月的置装费。
不过好在,景致已经从桌下吃饭,到了上桌吃饭了。
程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钟太太聊天,侧着眸没有关注景致这一边。
他提出邀请:“明天有朋友攒了滑雪局,钟太太有兴趣吗?可以一起玩。”
景致停下说话的声音。
钟太太倒是想去,不想错过结交的机会,但她看了景致一眼。
钟诗芮忽然笑吟吟感慨地说:“程寄哥哥怎么不早点说,我们已经订好大后天的机票回国了,这两天打算去一趟摩洛哥就走了。”
这个消息对程寄来说太过突然,就像当初景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样。他顿了顿,才说:“那可惜了。”
那顿饭吃到后面都有些索然无味,匆匆收场结束,一行人又回到下榻的酒店。
程寄喝了点酒,双眸微醺,脚下的毛毯软绵绵,灯光煌煌,就连景致的背影都像是个美妙的浮生梦,醒来忽如悲。
他甚至都有点怀疑前两天是不是自己做的梦,就和那部经典的《盗梦空间》一样。
他的声音比今晚的夜色还要凉,“我倒是第一次知道景小姐没心到这个份上。把我当人情送出去。”
“只是吃顿饭而已,程先生想多了。我在人情世故上不如钟太太周到,所以就请她帮我招待你。”景致满不在乎地往前走,没停留。
程寄冷哼,走快了两步,将景致堵在房门前:“一个做过公关的人,不会招待,谁信啊。”
清润的眼眸像是万顷碧绿的湖水,目光柔软的落在景致脸上,如果忽略掉微讽的话语,称得上温柔二字。
“还不允许我现在不会了。”景致说。
比起前两天,她的态度已经和软了许多,但说话总是不如在一起的时候温顺。
程寄定定看着她,舍不得眨眼,总有种看一眼少一眼的感觉。
他慢慢说:“口是心非,我看你就是针对我。”
中性的冷衫香气ʝʂց中夹杂着淡淡的葡萄酒香,干燥中中带有水果的清润,其实很好闻,总让景致想起朗朗雪山下的绿色森林。
但此刻微烫的鼻息喷洒在她耳畔,景致微微侧了头,但还是被他带起了一两根发丝。
程寄这样低头看着她,过了两三分钟后才往后退了一些,似乎不经意一般地提起:“怎么不多玩几天,这么快要走。”
语气随意,好像在商务会谈后的随口一问,可那随意中,又有些难以察觉的紧张。
快吗?
其实不快了,她11月初来,已经在巴黎逗留快两个礼拜,再不走,难道要过圣诞吗?
景致看着地毯上的图案,抽象画的圈圈点点,这里一撇,那里又一捺,拖泥带水。
酒店怎么会用这种不清爽的地毯。
她收回目光,抬起头问:“你想干嘛。”
这彻底把程寄问懵了,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他如今在巴黎,暂时回不了北京,难道要景致留下来吗?
可是她为什么要留下来呢?她愿意吗?
她在北京有自己的事业,听姚助理说,似乎还挺有模有样的。
她脱离了自己之后,非但没有退后,然而咬着牙,狠狠地铆住了权力的冰山。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景致又问。
程寄扯了扯嘴角:“就是想带你出去玩,以前不也是这样吗?”
景致笑笑,很平静地说:“我们分手了。”
所以不应该这样玩来玩去,没意思的。
程寄垂着脑袋,没有说话,平直流畅的肩线稍微塌了一些。
他轻轻点了下头,看了景致一眼,又扯开别的话题:“那天早上几点走的?也不说一声。”
景致安静地看向他,五官明艳大方,眉骨平滑,并不会过分高调,很有温柔的知性美,但她的目光是冷冷的,像雪花冰晶。
程寄被她的目光刺得无处躲藏,沉声说:“幸亏你没有吃那碗面,我尝过,味道说不上好。”
景致始终沉静。
程寄扯了扯嘴角,拍了拍她肩膀:“挺晚的了,你回去睡吧。”
景致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回隔壁的房间,微黄的璧灯映在他脸上,些许的落寞和失意。
三天后,景致和钟太太母女离开,酒店工作人员帮她们的行李放到车上,恰逢程寄下楼,他们在大厅里碰上了。
钟太太先打了声招呼,程寄瞟了一眼,看到景致和钟诗芮在盯着她们的行李。
他收回目光:“要不是看到你们这些行李,我都忘了你们今天走。”
钟太太笑说:“这两天没见着,正常的,程先生不去滑雪吗?”
程寄遗憾地说:“工作上忽然出了点问题,所以迟点去。”
钟诗芮站在门口喊:“妈,行李对了,我们上车吧。”
景致转过身,看着程寄和钟太太走过来,钟诗芮好奇地问:“程寄哥哥,你要去上班吗?”
程寄好笑地摇摇头:“我正好要去滑雪,前两天有事耽搁了,本来真想带你去。”
钟诗芮一脸遗憾的表情:“呜呜呜!那我下次再来巴黎的时候,你带我去嘛!
“当然没问题。”
身后的司机催促了两声,担心他们在这样聊下去会误了航班。
于是钟太太和程寄告别,带着女儿离开,程寄站在台阶上,看了程寄一眼,又缓步朝着自己的车子走去。
刚坐上车,钟诗芮就来敲门,脸上忝着一副可爱的笑脸,她脸上还有婴儿肥,笑起来很讨喜。
程寄降下车窗:“什么事?”
钟诗芮笑着说:“程寄哥哥,我们顺路吗?要不你送我们一程?我们行李太多了。”
酒店接送车分配给她们的是辆奔驰的四座商务车,但他们买的东西有些多,三个人同坐一辆车有些挤。
程寄和她们其实不太顺路,但多绕一些路对他来说问题不大,他以为是钟诗芮要和他同坐,爽快地点点头,没想到下一秒被推进来的是个稍大的身型。
程寄抬起头,看到了景致。
钟诗芮一脸天真无邪:“那就麻烦程寄哥哥送送景姐姐,我们那辆车被行李堆得乱七八糟,不好委屈了她。”
程寄神色自然笑笑:“不麻烦。”
他们一路无话,车座之间隔得远,即使车子微微颠簸,也没有碰到彼此。
车厢内的氛围有些微妙,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已经远离市中心,周围的环境越来越荒凉,戴高乐机场已经不远了。
这一分开似乎意味着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他们的关系也止步于此。
司机缓缓将车停在航站楼前,景致说了声感谢,把手搭在按钮上。
身后传来程寄清朗的声音,像是松风溪泉,“景小姐。”
景致顿住,手指微微发颤。
“一路顺风。”
手指用力地按下,宾利车门弹开,景致躬腰而出。
甫一出门,晨光如金粉一般洒在她脸上,明艳照人。她身材高挑,穿着修身的长款大衣,腰掐得很细。
程寄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才闭上眼,沉声吩咐:“走吧。”
*
景致在下午一点的时候,准时坐上了飞机。
她看着窗外的云,似乎比来的时候还要厚重一些,真的很像卡通动漫里画的那样子,一团缠着一团。
钟诗芮咔擦咔擦地拍了两招照片,凑到景致耳边:“景姐姐,刚才在车上的时候,你没和程寄哥哥说话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拿着羽毛轻轻刮着,景致耳朵发痒,往后靠了靠,笑着说:“我和他也就刚见过几天,能说什么话。”
“骗人!”钟诗芮斩钉截铁地说,“我爸好歹也是拍文艺片,拿过奖的。我就算不如他,但我又不是瞎子,你们两个肯定以前谈过恋爱,现在分手了!”
景致的笑容僵在脸上,很快为自己这两天的愚蠢笑了出来。
钟诗芮没有注意她脸上的变化,低头拣零食吃,还分了一些给景致,大有一副女生宿舍夜聊的架势。
“我刚给你们制造的浪漫机会都不好好把握,真的不会和好吗?”钟诗芮16岁,她看了很多小说电影,正处于对爱情朦胧憧憬的年纪。
景致看着手上的巧克力,摇摇头。
钟诗芮叹了口气,“但我觉得程寄哥哥很在乎你,那天你走丢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着急,立刻派人下去查,还动用关系联系了法国警方。那可是在巴黎诶,又不是在国内,有那么多监控让你调。”
“想想就很困难。”
景致慢慢地剥着巧克力外衣,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风雨如晦的晚上。
程寄浑身湿透地抱住她,很用力,但他的声音却温柔,轻声安抚着她,之后又带她回家。
原来他是这样找到自己的,他从来没说过。
舷窗外的阳光直射,她的睫毛,眼眸,靠窗的脸颊都变成了透明,像是凝固的水。
景致眨了眨眼,回过神,继续慢条斯理地剥着巧克力。
随后送入嘴中,微微湿润就感受到一股难言的浓苦,比冰美式还要苦。
秀丽的眉心微微蹙起。
“分手后,双方对彼此都有感觉,难道不能在一起吗?小说电影里不都是这么说的?怎么真是生活就不行呢?”钟诗芮继续喋喋不休,似乎在为哲学问题苦恼。
景致看着窗外被染色的云层,眼眸明定灿烂,为她解惑:“在一起并不一定有感觉,有感觉也并不一定在一起,这两者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好麻烦哦,我谈恋爱也会这样吗?”钟诗芮好奇又憧憬。
景致轻声笑笑。
第四十八章
程寄还是去滑雪了, 地点是在阿尔卑斯山的Chamonix,11月中下旬的时候就早早地开放了雪场。
郁孟平攒的局,他们合开了咨询投资公司, 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最近为人正经了不少, 自从他回了巴黎, 公司的业务都让郁孟平揽了去。
程寄在工作上已经忙完, 要和他碰碰面。
赶到Chamonix已经是晚上, 他们一起吃了饭, 稍微聊了聊,就各自回屋,因为第二天他们要先去雪场看看。
程寄并没有多大兴致滑雪,一个人在木屋里, 看着外面苍茫的雪山,偶尔路过的几个游客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带着滑雪器材, 艰难漫步于冰天雪地中。
他在想,如果他不那么傲慢了,他和景致会回到以前吗?
他们以前那样子, 他很怀念。即使景致恢复本性,没那么乖顺, 他也高兴的。
程寄打开了移门,冷空气一下子卷到他面前,让他难以呼吸,但又如此清爽。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太足, 他的ʝʂց脑袋有点晕,深呼气之后好了很多。
程寄喝着热咖啡, 眺望着远处山景。
其实他和景致以前来过这个雪场,同行的还有几个朋友。
滑雪是一项危险系数比较高的运动,景致以前没有接触过,但想试试,于是程寄帮她买齐了新手装备才一起去滑雪。
程寄有十几年的滑雪经验,以前读书的时候,一到滑雪季就会和同学转辗在世界上各个有名的滑雪场地,其中有一两个后来还成为了冬季奥运会滑雪项目的冠军。
他自然承担起了景致的教学工作,但景致嫌弃他教得一般,不肯让他教,后来还是请的专业老师,和几个小朋友从零基础学习。
看着她和小孩子从雪道上像条虫一样扭下来,程寄都觉得她没出息中带着好笑。
滑雪就是要磕磕绊绊,好在景致在磕磕绊绊了一个礼拜后,她终于比小朋友优秀,总算没丢人。
她那张摔倒又爬起来的不服输的脸啊,仿佛就在他眼前。
想到这儿,程寄忽然轻快地笑了出来。他转了个方向看景色,便一眼就看到了阳台的屋檐下,垂下长短不一的冰锥。
锋利的冰冷的,在阳光下又闪闪发着光。
程寄忽然又转念一想,他现在竟然只能透过回忆看到她。
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眉头皱起。
*
景致这次回国照例是温以泽来接她,那时候才晚上六点多,她和钟太太分别,整个航站楼人流量很大。
温以泽个子高挑,由于长年健身,仪态和形体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他没有戴口罩,墨镜帽子之类的,来来往往不少人经过,都要往他身上扫两眼。
景致立刻拉着他去停车场。
两人都小跑了一会儿,上了车后都气息不稳,微微喘气。
温以泽扔给她一瓶矿泉水:“跑什么?”
景致说:“公众场合你也不注意点,连个口罩也不戴,要是被人拍到多不好。”
温以泽抿着唇笑:“我还没火呢,就是接个机而已,谁会拍我。而且就算有名气了,接机又不犯法。”
说起接机,景致就想起以前在Greco和一线明星做工作交接,那些粉丝来接机,造成人流拥挤,都上了社会新闻。
景致低头查看手机,刚点进邮箱,就看到了那份梦寐以求的文件。
“谁说你没名气的,”她晃了晃手中的手机,露齿笑,笑容灿烂又得意,“准备准备,你马上要火了。”
邮箱里的那份文件是钟导的要筹拍的电影试戏剧本。
下飞机的时候,钟太太拉住她的手,“景致,后天你就带人过来,让老钟看看。我等会儿就让人把剧本给你。”
像是在肯定她这段时间以来的付出。
景致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
回了北京的家后,都顾不上修整,拉着团队里的人给温以泽的试戏片段出谋划策,到了约定的时间就带着他去试戏。
温以泽要试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从绍兴去上海大都市寻找机会的小镇青年的角色。
这是钟导筹备多年的大项目,投资方,出品人都很可靠,大家都是冲着想再拍一部精品电影而来。不管有没有取得很好的票房,都能获得很大的关注。
这就意味着,如果能选上男主角,温以泽将迎来演艺生涯上的大曝光。
景致站在不远处,正和戴鸣霞说着话,见到温以泽做好妆造后,有些紧张得看了她一眼,景致朝着他坚定地点点头,给予他肯定。
戴鸣霞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台阶给他铺到这儿了,接下来就看他自己,要是真成了,他可就真的一夜成名了。”
一夜成名,意味着权力和金钱朝他抛开橄榄枝。
景致无声笑笑,又隐隐期待着。
这场试戏他们聊到快傍晚,戴鸣霞代替她去参加饭局,试戏结束后,景致就和温以泽回去了。
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结果不在他们控制范围之内。
温以泽从试戏间出来,景致就问了他一句怎么样就不再问了。
温以泽捂着心口说:“试戏还好,试完戏面对这么多人还是有点紧张。”
景致点了点,吩咐唐晓杰拿上东西就走,“先去卸个妆,然后我们回去好好吃顿饭。”
唐晓杰利索地拎上包,一说起吃的他的耳朵就贼灵敏:“什么吃的?”
景致和温以泽相视一笑:“就不告诉你。”
“好啊,你们两个!就知道戏弄我!”
他们那天吃的是老北京火锅,在吕碧云家里,除了他们夫妻两,景致还把团队和爸爸奶奶也带来了。
快十个人围了一桌。桌上摆着烫火锅必备的食物,还有水果,丰富程度一看就是吕碧云风格。
为了等这一顿饭,大家似乎都有点饿着了,筷子横飞。
一大筷子的生肉放进铜锅里,稍微一离眼就没了踪影。
“唐!晓!杰,你是不是人啊,我刚放进去的肉就被你夹走了。”叶柠大声控诉。
“没有,我真没有,”说着,他又往嘴里塞了块肉,但这回实在是烫嘴,就连他说话也囫囵起来。
简直是不打自招。
引得爸爸和奶奶低声笑。
景致还没吃饱,夹了夹自己面前的,没夹到肉,懊恼得皱了皱鼻子,“看来以后大家聚餐不能叫小唐了。”
正说着,温以泽往她碗里夹了肉:“吃这个吧。”
景致微微一顿,垂着眸,黑色的睫羽像把小扇子轻眨,鼻尖冒着细密的汗,烟熏火燎中,脸颊红彤彤。
她定定地看着碗里的肉。
温以泽以为她觉得不卫生,忙说:“用公筷夹的。”
“什么用公筷?”叶柠好奇地凑过来,睁大了眼,“不是吧,这些肉都是以泽你给景致的?怎么这么偏心,我就没有?”
温以泽笑得腼腆:“我没想太多。”
“哦,”叶柠语调意味深长,“没有想太多的意思就是只给我师父啊。”
“那我借个光,吃点师父碗里的肉总行吧。”
叶柠伸出筷子,被景致一把打掉,把盘子里的肉丢进麻酱里,自有独自享用的意思。
“哪有虎口夺食的道理。”景致轻声说。
叶柠抿唇笑,她还是第一次见景致这样小气,这是不想给她肉吃呢,还是不想给她温以泽的东西。
温以泽笑了笑:“别抢,这个锅里还有呢。”
总共两个锅,靠近温以泽的铜锅都是长辈们用的,吃得比较文雅,不像唐晓杰那锅,大家都像是栅栏里的小鸡仔,主人喂食了,他们就疯抢。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温以泽还是把菜夹到景致盘子里,一点也没顾上叶柠,叶柠的脸越来越委屈。
对于这样的偏心,唐晓杰都瞳孔地震。
透过迷蒙的雾气,吕碧云看在眼里,对谢子勤点了点下巴:“你的爱情电影素材不就来了。”
除了景向维不能吃太多,其他每个人都酒足饭饱,吃得很开心。吃饭的人一多,感觉吃什么都香。
帮着吕碧云收拾了家务,稍微聊了一会儿,景致就带着爸爸奶奶回去了。
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这个点小区楼下已经没有停车位,温以泽把车开到附近停车场,两人慢慢悠悠地走回去。
由于是大学和生活区接壤,像他们这样的行人三三两两。
走到一半的时候,温以泽让她等一下,便二话不说跑进了旁边的药店。
外头的风吹得有些紧,景致低着头在想明天要不要去趟奶奶家,看她的过冬装备准备得怎么样了。
刚才送她回去的时候有些赶,都没进屋。
一会儿功夫,就见到温以泽提着袋东西出来。
景致问:“买什么药?身体哪里不舒服了?”
温以泽把东西递到她面前:“给你的。”
景致一脸疑惑。
温以泽笑了一下,把手心贴在她额头,“你有点感冒了,自己没发现吗?”
他手心的温热让景致感受到一瞬间的电流,呼吸微微一窒。
“还好,没有发烧。不过最好回家的时候再测一下,袋子里面有温度计。”
景致轻微地晃了晃脑袋,右手稍微一收紧,塑料袋也跟着作响。
“我看你下午的时候就咳了好几声。”温以泽走在前面,他私底下穿得很年轻,基本就是卫衣,衬衫,T恤。
景致应了一声,她说她知道了,便跟在温以泽身后
月色静谧,柏油路上铺着薄薄一层银光。
听着轻微的脚步声,景致心里很安静也很舒服。
他们互道了晚安,才回ʝʂց到屋里。
袋子里的东西很普通,就是些简单的感冒药而已,她的嗓子确实有些不舒服,还以为是水喝少了,景致少了点热水,拆了两包板蓝根,打算泡水喝。
在厨房等热水的间隙,钟诗芮这个小鬼又在微信上冒出来了。
她发了好几张阿尔卑斯山下滑雪的照片和视频。
钟诗芮:【后悔了,应该滑一下雪再回国,感受一下氛围,但我其实也不会滑,景姐姐你会吗?】
景致的目光慢慢看向右手上的红斑。
她是学会了简单的操作,但其实有点心里抵触,以前受过伤,就再也没碰过。
景致:【虽然滑雪看起来很酷,但很容易受伤。】
钟诗芮又问:【真的吗?景姐姐你受过伤?程寄哥哥也会滑吗?他也受过伤?】
景致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模糊,热水急切翻滚,景致避开这个话题,关掉热水,匆匆说了个借口就下线。
*
“我说,你和郁孟平终于舍得从小木屋出来滑雪了,”陆今安无情地吐槽,“我这十来天的假期和你们一帮男的玩也就算了,说好一起滑雪,结果连个人影都没有,一个个待在屋里发蘑菇呢?”
那是程寄在雪场的第三天,郁孟平第一天的时候去滑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后两天和他一样待在屋子里,不怎么出去。
所以陆今安这一通责问,声音大得理直气壮,显得愈发委屈。
“说的好像不和我们玩,就有女的和你玩一样。”程寄冷淡得戳破他。
陆今安讶染于程寄的毒舌,他之前虽然也冷漠,但没这么强的攻击性,陆今安看向郁孟平:“二哥!”
大有让郁孟平帮忙出头的意思。
谁知郁孟平走上雪道:“说的好像我们来滑雪,你能不拖我们后腿一样。”
double kill。
陆今安:有毛病吧,这两个人,素质怎么这么差。
陆今安摘下雪镜,加大嘲讽力度:“是,我是玩不了爱情这种游戏,谁跟你们一样,被女人甩了就知道猫在房间里,怎么?猫得很舒服吧。”
“啧啧,哪像我啊,是体会不了这种舒服的,我只会滑雪,自由自在,嘿嘿。”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有多么欠揍,趁着程寄他们还没准备好,他连忙戴上雪镜,雪仗往后用力一蹬,顺畅地滑下去。
声音飘散在冷风中:“被女人甩了还一天到晚想,这不是犯贱吗?”
“这小子简直讨打,”郁孟平已经准备,他看向程寄,挑了下眉:“要一起吗?”
像是被戳中心事一般,程寄低着头,嘴唇抿得很紧,依旧整理着自己的双板,他的动作软绵绵的,提不上劲:“你先下去吧。”
郁孟平微微眯了眼,便一冲而下。
这场追逐赛的结果是以陆今安的脚扭伤而告终。
最后被抬到了医务室嗷嗷叫。
郁孟平踢了他另外一只健康的脚:“至于吗?一个大老爷们儿,刚才不是挺得瑟。”
陆今安大呼小叫:“我现在是个病人,二哥,你得对我温柔点。”
程寄站在窗户边向外看,听着身后的人吵闹。
那时候已经傍晚,余晖穿过光秃秃的枝桠照晒在雪地,像是打散的调色盘,渐渐地落日归山海,世界又恢复清凛与安静。
“不对蠢货温柔,谁滑雪跟你一样还会把脚扭伤。”郁孟平毫不客气。
陆今安指着程寄:“我菜鸟扭伤脚理解不了?那程寄这种内行怎么说?他都差点被雪活埋呢。”
郁孟平侧过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含着询问,显然他对这件事并不知晓。
程寄当然是受过伤的。
那次受伤还挺严重,在医院昏迷了三天,修养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不可置否地点点头,眉目敛着层冷意:“那回滑了道外的野雪,着道了。”
“那您的真的太大意了,”给陆今安做检查的是个中老年的法国医生,拿来冰敷袋给他,他忍不住插了嘴说:“前两年我们这个雪场,也有个年轻人去滑野雪,都差点冻死在外面。”
“野雪都没有压实,很容易出问题。那个年轻人出事其实是可以预料的,那天的天气很不好,昏沉沉的,后来雪场的经理怕出事,直接停了下午的活动,喊他们下来。”
“当时谁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去滑野雪,还是他的同伴先下来,找不到他,大家才知道。”
老医生说的很慢,在场的三个人都熟谙法语,程寄微微变了脸色。
“怎么越听越耳熟呢,”陆今安咳了一声,问:“程寄,这人该不会是你吧?”
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程寄抿着唇,有种被人揭穿老底的窘迫。
郁孟平笑出来:“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不沉稳的一面。”
倒也不是他沉稳不沉稳,以前他也滑过野雪,但可能真的应证了那句老话,“一般淹死的是会游泳的”。
老医生端详着程寄的面容,有些恍然大悟:“还真是越看越像,您那回在野外都快失温了,要是再晚一点,估计就连上帝也无能为力了。您在医院应该住了很久吧。”
程寄点头承认:“差不多大半个月再出院的。”
“那那位女士呢?你们之后还有联系吗?”
程寄看了陆今安一眼。但那回陆今安并没有和他们一起滑雪,他也是事后听说的。
他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女士?”
老医生皱了皱鼻子:“就是那位中国人,是她把你救下来的。”
某种真相呼之欲出。
但越近真相的时候,他竟然有些情怯,身侧的手发颤:“不是你们这的工作人员吗?”
老医生摇摇头:“是那位女士先找到的你,把你拖下山脚,快没力气的时候,她才跑下来找的工作人员。”
程寄的脸色苍白,顿失血色。
第四十九章
在冰天雪地里拖着一个成年人行走是什么样的体验呢。
景致应该很有发言权。
天色越来越灰暗, 空中飞着细雪,不知道是从天上落的还是被疾风卷起的,眼前扑朔迷离, 景致艰难地行走在群山白雪中。
身后的雪车里还躺着已经昏迷的程寄。
她焦急又心安。
心安的大概是因为她先于其他人找到了程寄, 可以陪在他身边, 知道他的具体情况, 总好过漫无目的地等待。
她的预判是对的。
那时候由于天气原因, 雪场已经陆陆续续把游客安全转运到休息大厅, 可是迟迟不见程寄的身影。
道外野雪附近听不到雪场的广播, 但一看这样的天气情况也知道继续滑下去很不安全。
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回来,多半是出了事。如果再不去找,等会儿雪下大了,救援人员也会有危险。
同伴转身去找雪场的负责人, 让景致留在原地做接应。
但景致想了想,这种事情是等不了的,雪场未必能在短时间齐集一支搜救队伍, 大多数工作人员还在转移游客。
然而多等一秒,程寄的危险就会多一分。
如果她猜得没错,程寄很有可能是在下山的途中陷在雪里, 特别是在一些树下,那里的雪又松又软, 如同水里的漩涡,最容易出事。
程寄虽然喜欢滑野雪,但也并不是个激进冒失的人,这个雪场的道外野雪他以前也滑过, 而且滑野雪前两天,他已经在查看地图, 敲定路线,那时候景致正在旁边看着。
景致目光灼灼,冲到一旁的雪场宣传小木屋,拿了地形图和儿童雪车就往山上跑。
沿着既定的线路,快走了两个小时,她才找到人。
程寄果然陷在雪里,还好他当时穿的滑雪服外套比较亮眼,还没完全被雪覆盖,景致稍微认真看了几眼就看到了。
如果天上的雪再下得大点,她来得再晚点,估计一切都难说。
人虽然是找到了,但程寄的脚似乎是受伤了,失温严重得已经昏迷,她再不快点送他下山,也很危险。
空旷的视野里是模糊的灰色,云雾很低,整个世界似乎是被缩影在盒子之中,让景致联想到了坚硬,沉重的,泛着冷光的金属。
她像是被连接在车床之间的粗铁线,用力拉着身后的巨物,雪车与雪的滑行摩擦,就是她在被拉扯之间的疼痛的□□。
簌簌簌——
雪车从小斜坡上毫无阻力地滑落,连带着景致都被扯滑ʝʂց着往下,牵引绳深深地嵌磨在手心,有一种洋火刮擦着鳞片纸,一擦而亮的热痛。
轻柔的雪落在脸上,很快就被滚烫的呼吸热化,景致连忙跑下去查看程寄的情况。
他已经被甩得七零八落,但毫无知觉,双睫紧闭。
景致脱掉手套,又摘下他的护目镜,刚一摘下,睫毛上覆着薄冰。
她摸了摸他的眼睛,一摸上去就冻得惊人,心中的恐惧更加深刻,都来不及戴上手套,就拉着牵引绳继续往下走。
那时候景致感觉自己一直在走,却怎么走不完,越走路越长,羽绒服身下都已经热得出了汗,然后冷风一吹,又冻又黏。
呼吸之间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味,她累得想要昏睡过去,但依旧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上下苍茫,在群山白雪中,景致化成渺小的一点,像星火。
······
景致在睡梦中被热醒,摸着黑开了灯,眼前一片迷茫,身上酸痛得像是被人拆了骨头。
又做梦了。
梦到了当时独身一人去找程寄。
她躺在床上怔怔地发了会儿呆,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细节,忽然一阵猛烈地咳嗽,喉口处往上涌着血腥气。
这种感觉就和当时她拖着程寄,艰难行走的时候一样,干裂的凛风割着她的气管,每一次呼吸都难受。
景致连忙下床,拿了放在保温杯里的热水喝,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才把口腔中的血腥气压了下去。
北京已经开始供暖,房间很热,景致身上穿着宽大的T恤当作睡衣,她摸了摸额头,热得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发烧还是家里供暖的原因。
她看了一眼温以泽给她买的东西,就拆开里面的温度计,用酒精棉片消了毒才含进口腔,再把桌上的垃圾整理一下倒进垃圾桶,弯着腰的时候,景致就看到了自己右手上的红斑。
这就是当时救程寄留下的痕迹。
没有来得及戴上手套,冻伤了,后来那个冬天生了冻疮,一到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会巨痒无比,用手使劲地抓,还会破皮,像是个水囊囊的胡萝卜。
难看死了。
后来这块红斑一直褪不了。
她本应该有一双白皙细嫩,修长如软枝的手。
景致慢慢蹲下,看着那块红斑有些发怔。
忽然桌上的手机倒计时声音响起,她取出温度计一看,确实要比正常体温高一点。
她果然有点发烧了。
*
当北京时间早上6点,景致在给自己测体温的时候,巴黎正是深夜。
木屋的一楼是挑高的空间设计,整面墙都是玻璃,方便住在里面的旅客看风景。
清露生凉夜。
壁炉的柴火发出轻微的燃爆声,火光橙黄温热。
滑雪场阒静无声,然而抬头一看,天幕上的一川星斗却是很热闹,躲在银河的星云中,闪闪烁烁。
程寄右手把玩着发绳,那根从景致手里抢来,一直被他带到巴黎来的发绳,在手指中转来转去。
他的心情就和手中的发绳一样来回拉扯,让他烦躁不堪。
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散发着蓝色的荧光,程寄刚刚和当初救他的雪场领队在社交软件上聊了很多,这个领队已经在去年的时候跳槽去了另外的雪场。
他才补全了自己被救的所有情况。
那时候他住院,醒来第一眼并没有见到景致,而是他的爷爷和姑姑。
程家的亲情很冷漠,但还是轻舒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什么都别管,有我和你爷爷,医生等会儿就来。”
程寄那时候十分虚弱,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说什么,他又闭上眼睛休息。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真相。
她并不是不爱他,而是太爱他。
他们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彼此的心意。
她没有错,是他搞砸了他们的关系。
窗外斗转参横,屋角星坠。
程寄就这样坐在客厅,从他们的相遇到分手想了很多事,细节就像蜘蛛丝,等到壁炉里灰烬烟灭,不知不觉已经结成大网,将他笼捆其中。
他陷于深刻的回忆中不能自拔。
清晨的浸冷爬上他的指尖,程寄就像一块伫立在山顶的岩石,僵硬而垂老。
天光大亮,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他垂着头颅,眼尾是熬了夜之后的微红,声音
涩哑:“她那时候还不太会滑雪”
所以是在什么样的勇气之下才敢独自上山找寻他?又是费了多少劲才把他搬下来的?
她那时候究竟是怀着怎么样的爱意。
程寄不敢细想,只要一细想,他就觉得自己辜负了一颗真挚的心。
看着眼前这个冷淡颓败的男人,郁孟平轻轻嗯了一声。
仿佛听到了远处雪山上有花蕾绽放的声音。
郁孟平轻声说:“程寄,你动心了。”
*
程寄回到北京是半个月后的事情。
这半个月里,景致很忙,因为已经步入年尾,各种盛典的红毯活动集中在一起,很多明星都想走走红毯,争奇斗艳,提高曝光率。
景致得为戴鸣霞手底下几个刚有点知名度的艺人联系高定礼服和珠宝,以及一些优秀的化妆师。
景致也打算让温以泽走两三个含金量高一些红毯,如果当晚的妆造能在各大搜索平台有些讨论度也不错,温以泽目前太缺曝光,如果没有也就算了,就当作是提前练手。
明星在红毯上顶着刺骨的寒风和闪光灯,也是要练的。
“师父,你知道以泽和你是同乡吗?”叶柠坐在保姆车里剪辑视频,忽然提了一嘴。
那时候景致在给钟诗芮一些购买滑雪设备的意见,过几天钟诗芮要跟朋友去崇礼滑雪玩。
发完截图后,她应了一句:“怎么了?”
当初他们成立团队的时候,肯定是对温以泽做过风险评估的。
“那你知道以泽哥为什么怕水吗?”
聊完钟诗芮之后,她又查看了一下列表,“怕水还有原因?这不是天生的?就像有些人天生会游泳,有些人就天生不会。”
“也有可能吧,但我觉得以泽哥这件事上还有待商榷。”
一副有内情的口吻,景致看过去,就见到叶柠从电脑前抬起头,谨慎地朝周围看了两眼。
景致轻笑:“看什么,这车上就我们两个。”
叶柠脸上有些为难,但还是忍不住地说:“我这儿可不是说以泽哥坏话啊,只是我觉得我们作为一个团队,而且以泽哥还是我们共同服务的对象,我觉得有必要多了解他一些。”
“我本来也是不知道的,但这两天以泽哥不是有个要拍下水的镜头吗?晓杰就很紧张,我问了很多遍他才告诉我,原来以泽哥读书的时候‘不小心’被同学推到水塘里,差点死掉,所以就对水有阴影。”
怪不得他学了这么久的游泳都始终没学会,只会用手指攀缘着岸边,憋气而已。
景致胸口闷闷的,半天说不出话。
“我觉得这个‘不小心’很有深意,哪有同学会这么干,肯定是校园暴力,据说这个学生的家长在当地很有权势,还留下阴影了,我感觉当时以泽哥肯定没讨回公道。”
叶柠叹了口气:“你说这个世界是真的不公平啊,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生活中见过最帅的两个男生,以泽哥和程老板,一个小时候穷得都快上不起学,另外一个生来就是金字塔顶端”
景致的目光放远:“两个都是优秀的人,没必要拿短处和人家的长处比,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真的。”
“那倒也是,在我看来,程老板除了有钱,其它样样比不过我们以泽哥的,不管是交朋友还是谈恋爱,我肯定首选以泽哥,”叶柠凭心而论,“而且吧,现在钱对于我们以泽哥来说也不是短板了,以后肯定越来越好!简直完美!”
景致笑了笑:“程老板确实离我们太遥远了。”
叶柠见她镇定自如地谈起程寄,不见波澜,也就放下了心。
景致又问:“所以以泽的水下戏份怎么说?”
叶柠让她宽慰心:“别担心,要真不好,我早和你说了。后来晓杰说就是一个简单的镜头,站在水里就行了,问题不大。”
正说着,唐晓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景致,你快去现场看看,导演又出幺蛾子了。”
这次温以泽在横店拍的是部仙侠剧,饰演温柔男二,女主的白月光,为了救女主身死,后来才发现自己的真身是条应龙。
这部戏在仙侠剧中算大成本,服设妆造都很好,ʝʂց但唯一不太顺利的就是这部戏的董导对温以泽似乎有些偏见。
上部戏的男主针对温以泽就算了,反正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但导演就不一样,而且还特别是有成绩的导演,很有话语权。
本来说好只拍几场温以泽在水中与男主打斗的场面,但忽然临时说要加拍男二作为人类,还很弱小的时候,被几只妖怪虐杀,沉入水底的戏。
这在原先的剧本中根本不存在。
景致到达拍摄地点的时候,现场很乱,在调试灯光,镜头。
温以泽正在化妆。
董导演瞥了景致一眼,轻飘飘地说:“有些演员吃不了苦,就知道搬救命,关系户要是一个个都这样,我这戏还拍不拍了。”
景致好脾气地说:“要是符合人物剧情的,吃什么苦我们都愿意,董导,这场多出来的戏有什么必须要拍的理由吗?”
“当然是为了突出人物的悲壮,”董导的口吻很随意,简直就是胡编乱造的糊弄。
景致意识到他轻蔑地态度,声音也冷硬起来:“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水下的戏份拍摄费用昂贵,要是高出了预算就不好了。”
“少拿这个来吓唬我,刘洋说得没错,有些人凭关系上位,后台硬,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吓唬导演,要不你来拍?”
刘洋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久远,以至于景致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人是谁。
刘洋也好意思说别人后台硬。
董导这么一说,景致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为了温以泽的安全和利益着想,景致想直接打电话给戴鸣霞,让她出面解决,温以泽拉住她的手:“不用了,我下水。”
他已经化完了妆,脸上“划”了几道被妖怪抓伤后的痕迹,抓住景致手腕的一霎那,湿冷爬上了腕骨,景致惊讶于刚才他在水中站了多久。
也不知道是这个原因,还是妆容的效果,温以泽脸色有些苍白,他虚弱地笑了笑:“没事,就几个镜头,很快的。”
“董导,不好意思,我经纪人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我,我现在就过去。”说着就脱下羽绒服给唐晓杰。
董导皱着眉,通知摄制组准备。
那时候已经是十二月,横店傍晚的温度降到了个位数,寒风凛凛,温以泽穿了个薄薄的古装戏服,被威亚吊离水面,然后沉入泳池。
或许在那一瞬间,和温以泽被霸凌的同学“不小心”推到水里一样。
景致的鼻尖微微发酸。
后来还真的出了事,在沉入水的过程中,温以泽挣扎了一会儿,然后渐渐沉入水底,就像真的溺水的人一样。
大家都以为是温以泽的演技精湛。
大概只有景致这些知情人才慌乱惊恐地大喊:“快拉起来!”
*
晚上快十点,叶柠和唐晓杰打车回了横店的小区,两人都有些垂头丧气地从车上下来,同时唉声叹气。
“以泽哥也太背了吧。”唐晓杰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叶柠表示同意:“没错。”
“其实以前以泽哥拍戏的时候吃的苦更多,现在幸好有景致陪着他。”
叶柠点点头:“没错,要不是有我师父,可能真出事了,这个导演就是故意戏弄。”
小区门口停了辆车,叶柠随便瞟了一眼,就立马认出是一辆豪车。
他们现在租的小区比较一般,像这样的好车少有。
叶柠又多看了几眼,就见到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略微有些眼熟,但也没在意地收回目光。
直到淡漠的声音响起。
“——叶柠。”
叶柠打了个冷颤,看着眼前的人风尘仆仆中又难掩矜贵地站在自己面前,顿时觉得横店又冷了几分。
“程先生?你怎么来这里?”叶柠不可置信。
程寄没有回答她,看了唐晓杰一眼,还算客气地问:“景致呢?”
叶柠:“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程寄微抿着唇,没有说话。
叶柠也不是没谈过恋爱,很快就懂了,她轻轻笑了一笑:“哦,原来是专门来找我师父。”
“她可能谈恋爱去了吧,这么晚不回来,还能干嘛?”
唐晓杰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叶柠曲起食指敲了敲他脑袋:“整天就知道吃,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程寄淡漠的目光蒙了层晦暗的阴翳。
第五十章
有多少情侣在分手后, 听到另一方已经开始恋爱的消息会无动于衷?
特别是当自己还沉寂在这段感情的时候。
恋爱意味着把过去忘记,重新拥抱新人。
程寄顿时觉得气血翻涌,想要否认的念头强劲有力。他要紧紧地遏制住喉咙, 才能不脱口而出。
好在他的理智尚未消失, 看着叶柠胆怯的模样, 开口:“你在骗人。”
他的气质本来就冷漠得拒人千里之外, 皱着眉紧抿着唇的时候更是严厉肃静, 像是惹怒了他, 黑压压的直缀大衣看得叶柠心里发毛。
她看了程寄一眼, 强装淡定地说:“谁骗你了,爱信不信。”
一刻也不想停留,拉上旁边的唐晓杰就走了。
12月的横店冷风呼啸,刮擦着露在外面的肌肤, 程寄身上的温度越来越低。
枫树手拉手在小区周围光秃秃地立成一圈,像是轻薄的黑色剪纸,无声地看着程寄。
那天程寄在车里等到凌晨三点, 都没有见到景致的身影。
*
温以泽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床边有颗毛茸茸的脑袋,黑直的长发有些凌乱,睡颜却恬静柔美, 晨曦的阳光普照下,脸颊有淡淡的粉色。
景致趴在床边陪夜。
房间很安静, 温以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很奇怪的触感,柔软又有弹性,温热渐渐缠上指尖……
温以泽脸上露出知足的笑意。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得寸进尺的猫, 主人给了他触碰脸颊的权力,又动起了想要碰碰眼睛的念头。
然而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 景致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手指就尴尬地停在半空。
景致侧趴在病床上,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迷茫又安静地看着他的指尖。
温以泽的脸已经烧起来,热烫得可怕,幸好他脑子转得快,停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一顿,便转了方向,扯过她已经半落在背上的毯子。
他清了清嗓子,便很自然地说:“毯子掉了,不冷吗?”
景致坐起来,理了理头发,然后在清晨的光芒中伸了伸懒腰,薄薄的脊背微微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
昨晚这一切必备的步骤做完后,景致似乎才彻底清醒过来:“还好,有空调。”
非常生活化的场景,飞絮在阳光下飘飞,温以泽很温柔地笑了起来。
昨晚要不是景致看出了问题,让吊威亚的工作人员迅速把他拉起来,估计温以泽早就交代过去了。
当时所有人都十分恐慌,害怕一条生命的流逝,更何况这条生命上一秒还鲜活地活跃在剧组,下一秒就了无生气。
这谁受的了?仿佛他们都是手染鲜血的刽子手。
就连景致也担心得后怕,不断给他做人工呼吸,见他呛水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苍凉。
那颗心落了地,双眼却微红,不禁落下泪。
而现在温以泽笑得这样柔和温暖,哪里还像命悬一线,死里逃生的人。
他的笑容有些刺眼,景致轻声说:“昨天为什么要答应董导,这么危险,你要是不愿意,我还是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呢?无非就是打电话给戴鸣霞。
这是她旗下投拍的电视,但董导不是她的人,未必听她的话。
可这样一来,不但加深了董导对他的刻板印象,和他结下梁子,剧里关于他的镜头都剪了怎么办?难道以后他导演的电视剧都要避开吗?
而且他也不想让景致因为这点小事就低声下气地求人。
在“怎么拍,怎么让画面更有美感,故事更加动人”这些方面,景致没有话语权。
她已经为了他的星途付出了很多,各种找关系拉资源,温以泽不愿意一直躲在她身后。
只有让自己快点红起来,景致才拥有很多谈判的筹码,可是要红,就必须比普通人多付出。
但这一回,他确实害她担心了。
温以泽像做错了事,垂着头,沉默不语。
他的发色偏浅,长而柔暖,在阳关下微微发着光。
“你要相信我有处理这些事情的能力。”景致没有察觉到他微妙的变化,继续说。
“我ʝʂց当然相信,但我也想成为你事业上的依靠,撑着你。”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景致说话,温以泽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柔软细腻,就像她当初在吕碧云家里见到的一样,略微带着敏感怯意,但此刻又很坚定。
相处久了之后,会让景致误以为温以泽开朗爱笑,但本质上他还是个不善言辞的忧郁男人。
笑容是他的伪装。尴尬的时候,他会笑;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时候,他也会笑。他把真实的自己隐藏在软壳之下。
这样直抒胸臆表达自己心意的情况少有。
“我们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我应该是你的助力,而不是给你拖后腿。”
他就像一头自由自在的林间小路,无辜又担心地朝景致眨了眨眼睛,就这样单纯的人做了他最害怕的事,景致感受到一片炽热,心头发软。
她假装忙碌起来,要去卫生间刷牙洗脸。
声音轻轻的,充满怜爱:“你哪里给我拖后腿了,我出去谈合作,都是打着你的旗号去的。”
“那我希望我的旗号越来越响,能帮到你。”
景致走到卫生间门口,轻轻笑了一下,她转过身:“肯定可以的,我忘了告诉你,昨晚上你睡着的时候,钟导那部片子的选角导演联系了我,确定你演男一号。”
温以泽惊讶地挑起眉,温润的脸上充满不可置信。
景致肯定地点头,“就是你,可惜他是打电话给我的,不然还能给你看短信,以后那些人说不定真的要来找我,求着我合作了。”
温以泽安静地望向她,玉色般的脸颊染着红晕,有着别样的温柔。
景致又哪里不懂两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在还没有强大起来的时候,他们相互支撑,昨晚温以泽答应董导的要求,给她减轻了不少压力。
心底像是有只流萤乱扑,青萍之末始于此,漾开波澜,景致笑着说:“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不会游泳就不会吧,我可不想再这么提心吊胆了。”
温以泽半垂着眼睫,目光虚掩。
在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想起小时候被同学推到水里无助地扑腾,又想起昨晚上景致恐慌地为他落下的眼泪。
他抬起眼,定定地嗯了一声。
*
溺水是个很危险的事情,温以泽虽然及时醒了过来,但医生还是建议在医院观察两天,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董导不好说什么,下午的时候,制片人来看望温以泽。
景致代他招呼。
聊了一会儿后,制片人起身离开,“摄制组那边还在忙,我得赶回去盯着,以泽你先好好休息,过两天我们再见。”
温以泽笑着点头,景致替他送人离开。
景致和这个制片人关系还可以,一直送到医院门口。
转身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一个人影。冷峭的空气中飘过一股冷韵幽香,若有似无的冷衫。
那人穿着黑色的大衣,有些像程寄,眨了眨眼又不在了。
景致以为自己昨晚没休息好,眼睛看花了。
她慢悠悠地走回到单人病房,没看到温以泽,喊了两声也没有回应。
景致拿出手机,正要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微信里弹出消息。
温以泽:【来四楼住院部走廊。】
住院部的四楼与门诊部相连,类似于栈桥,一面是白墙,另一面是开了窗的玻璃。
到了江南的冬天,白天时间很短,到了下午四点多,天边已是漫天的霞光,只有温以泽靠着窗边看风景。
平林漠漠烟如织,红霞霏霏,仿佛浸润在橘子气泡水的世界中。
“怎么到这里来了。”景致出声说。
温以泽听到动静,转过身。他额前的头发被吹乱,朝景致招手:“过来。”
“你去送客的时候,我在病房往窗外一看,就看到了夕阳,但是那边位置不好,我就出来随便走走,没想到还真给我找到了个好位置。”
景致并不知道住院部走廊在哪儿,刚才好找了一阵,小跑着过来,有些气喘吁吁。
横店的高楼不多,从温以泽的角度看过去,视野开阔,太阳从山凹间徐徐落下,像是拿着筷子把太阳夹住了。
景致的气息渐渐平稳。
“好看吧?”温以泽说。
他们离得很近,景致扭过脑袋的时候,头顶的发丝堪堪擦过温以泽的下巴,他的声音带着蛊惑,景致一抬头,就看到温以泽盈盈的笑。
落日的温度不容小觑,对着夕阳的脸颊一侧微微发烫,冷风吹来,景致的呼吸才畅快许多。
白色的墙面上映着两人的剪影,带着橘子的辉煌,静影烟波渺渺,满地梨花雪。
那两道身影越来越近,像是高个的男人要亲吻在女人的额头。
空荡荡的走廊骤然响起一道急促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那道声音不可置信,又充满了怒意,像是无情的风雨打落开得正盛的梨花,煞风景的同时,又惊破了他们。
一枚银色戒指不小心落下,丁零当啷地滚远,停留在那人脚边。
景致的目光追着那枚戒指落在那人的皮鞋上,然后慢慢上移,是一张冷笑的程寄的脸。
“程寄?”景致略微错愕,不敢相信远在巴黎的人,现在近在眼前。
而且还是在横店医院这样不起眼的地方。
“你怎么来这里?”景致惊讶地问,忽然意识到之前送制片人离开的时候,见到的那个相熟的身影,似乎不是她的错觉。
程寄脸色不太好看,盯着那枚戒指,那只是枚稍微有点设计感的普通银戒指,他不依不挠地问:“这枚戒指干嘛的?”
随后又把目光放在景致身上,景致看了身边的温以泽一眼,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让人想入非非。
程寄眼睛微眯,透露着满是冰冷的危险,他的下巴微扬,下颌角锋利得恰到好处,很有上位者的精英感。
他盯着景致,脚尖轻轻一踢,精准又干净地将那枚戒指踢走。
动作不可谓不是云淡风清。
戒指朝着景致的方向快速滚过来。
“程寄,你干嘛!”景致大喊。
她着急着要去追,被温以泽轻轻往后拉,他往后走了几步,用脚拦截了滚动的戒指。
戒指在地上叮叮当当地翻转。
温以泽挺直着身板,与程寄对视。
景致赶紧弯腰去捡。
程寄随意地说:“我以前送你的珠宝哪样不比这个贵重。”
看着温以泽,但话却是对着景致。
景致像是充耳不闻,捡起来检查了一番,银戒指就是偏软,稍微在地上滚一圈,就有了刻痕。
她很心疼地在衣服上擦了擦,给温以泽:“有刮痕了,怎么办?”
小心翼翼的语气,让程寄心情复杂。
温以泽接过,笑着说:“没事。”
“嗯,”景致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再过来。”
“好,你快点回来。”
这两人熟视无睹的模样,似乎程寄就是空气,程寄直接黑了脸。
看温以泽走远,景致才转过身来,细细打量着程寄,和半个月之前在巴黎见到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别,只是面容要苍白一些。
但如果和半年以前相比,自然要清瘦许多。
景致微微皱着眉,虽然厌恶他的行为,但似乎并不打算计较。
语气还算平静地问:“怎么到这里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程寄轻笑一声,眉眼间有些微嘲的冷意:“怎么?我不能来吗?是不是坏了你的好事?”
听上去有些酸。
“不好好说话我就先走了。”景致转身要走。
程寄走上前,步伐紧了些,扯住她的小臂,将景致转回来。
澄澈的眼眸幽幽的:“我以前给你的东西怎么不见你这么小心翼翼?”
她一般都是收到的时候假意高兴,转身就丢在保险柜里,不见她戴过。
除了那根雨滴项链。
景致仰头看着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微微晃了晃脑袋,“那又怎么样,我就喜欢那枚银戒指。”
程寄挺依着她:“好,那以后都买银戒指,你想要什么款式的都可以。”
他们两人的对话像是程寄宠溺着景致的任性。
景致眉心一跳,扯开了他的禁锢,低低说了句有毛病,转身就走。
刚迈开几步,余光中就见到陷在山坳中的太阳跃入了地平线以下,整个世界顿时暗上了一分。
景致好心地提醒:“快走吧,运气好还能ʝʂց赶上去北京的高铁,横店太小了,不适合你。”
然后身后的人执着地说:“我不走,我就是来找你的。”
他的目光一直铆在景致身上,像颗苍耳。
景致毫无波动,从楼梯慢慢往下走的时候,她收到了叶柠的微信。
叶柠:【哈欠.jpg,不好意思啊,师父,昨晚熬夜,现在刚醒。我洗漱完就和晓杰过来换班。】
景致停在原地打字:【没事,慢慢来吧。】
叶柠:【对了,我一直纠结要不要告诉你。】
景致:【什么?】
叶柠:【那你不许生气啊。】
景致:【嗯。】
叶柠:【昨晚我和晓杰回来的时候碰到程寄了,他在找你,还在楼下等了你好久才离开,他是不是有毛病,这么冷的天。你可要离他远点。】
景致:【嗯。】
叶柠:【乖~】
景致:【他刚才来找我了。】
叶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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