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温恂之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然后才抬起眼看她。她看见他眼里分明是讶异,旋即他的眼睛微微一弯,流露出一些恍然而温柔的神色来。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专门飞到京城来的?”
“啊。”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点一点头。
他握住她的手, 反复把玩, “上班这么累,不休息吗?”
一听到“上班”两个字, 虞幼真的脸便苦了下来,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说:“哎呀,这不是到了周末了嘛……”
“而且!”她加重语气,像描补一样说,“过了今天你就又大了一岁了,一年就只过一次生日, 多重要的日子!”
他便用那种很纵容的眼神望着她, 就像大家长看着小朋友一样的眼神, 半开玩笑道:“幼真,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上班?”
虽然确实是, 但是——
“这个和我来京城不相关!”她义正辞严地强调道,“我来就是……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 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温恂之只是笑, 过了会,他偏头看向她,笑着说道:“我知道的。”
他话音微顿,犹豫了片刻, 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我现在很少过生日了。”
虞幼真:“?”
不是?那她跑过来是不是有点……
他见她脸色变了又变,跟川剧变戏法似的, 他笑了笑,伸手揉了一把她的额发,温声说:“不过,谢谢幼真。”
虞幼真蔫蔫的,“不用谢。”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他指尖用了点力,她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只见他眼睫低垂,双手合十,将她的手包握在掌心里。
“年岁渐长后,就不爱过生日了。”他好像是在给她解释,面上还在笑着,但语气里多了分自嘲戏谑的意味,“……又老了一岁。”
虞幼真张了张嘴,面前的男人面容英俊而斯文,外形极为出挑,她有记忆来,他一直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这样的他竟然也会年龄焦虑吗?
“你明明很年轻。”她反驳说。
他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味深长的说:“和你比起来就不算年轻了。”
“……?”她眨眨眼。
温恂之却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笑着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尖。然而,下一瞬却被她反握住手。她分开他的手指,将手指扣入他的指缝间。
她的手小,像一团软玉一样被他的手掌包裹着。
“别人怎么样都没有关系的,不管他们是年轻还是怎么样,都没有一点关系的。你不要跟别人比,好不好?”
他微微一怔,但见她抬起眼来,眼睫卷翘而纤长,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一面澄澈的镜子,照见他的身影。
她很认真郑重地说:“你就是你。”
唯一的你。
温恂之望着她,竟说不出话来,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只觉内心鼓胀得像被风吹鼓的风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握一握她的手。
两人抵达酒店的时候已是凌晨时分,大堂内暖香扑鼻。前台的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他们,是否有预定,跟在温恂之身旁的助理报出他们预约的信息。
前台工作人员迟疑地看了一眼虞幼真,当初预定房间时只说有两人入住,但他们明显是一行人三人。
温恂之主动问道:“还有空余的房间吗?”
虞幼真望了他一眼。
“您稍等,我查看一下。”工作人员立刻查看系统,道,“还有的,现在还剩一间大床房,和一间行政套房。”
“给我订一间行政套房吧。”温恂之低眼看她,轻声说,“你去住我那间。”
虞幼真:“……”
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助理。
助理垂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他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消失,谁想现场看到老板和老板娘分房睡的刺激八卦啊!
温恂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下了然,主动解释道:“我今天晚上还有一些工作,会很晚才能睡,那样会打扰到你。”
虞幼真点一点头,说:“我不怕被打扰。”
温恂之愣了愣。
见他还没有反应,她向他伸出手:“证件?”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看见她盯着他的眼睛眯了眯,神色有些不善,于是他没再说话,而是默默把身份证件递过去给她。
她接过他的证件,又在包里拿出自己的身份证件,叠在一起递给前台的工作人员,说:
“我们住一间。”
工作人员迅速将入住手续办好,并将两张房卡和他们两个的身份证件递还回来,虞幼真接过卡,道了声谢。转过身时,温恂之伸手想接过她手里的卡,却被她轻巧地躲过去了,还轻飘飘地扔过来一个眼神。
温恂之的手晾在半空中,转而折了个道,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小姑娘气性还挺大。
时间已经不早了,进了房间之后,温恂之让虞幼真先去洗澡,说自己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处理。虞幼真也不推让,打开行李箱拿东西。上次跟他去川西,她洗澡时忘记带洗面奶进去,还要拖他去拿东西,这次她特地点齐需要的用品,没有遗漏一件,这才放心进了浴室。
热水冲淋而下,雾蒙蒙的水汽迅速布满整个淋浴的隔间。
虞幼真仰*七*七*整*理面站在花洒之下,洗澡是最容易放空的时候,刚才发生的事情像动画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一帧一帧重播——很奇怪,自从她确认了对他的心意之后,她总是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重温和他们之间的交集,他说过的话,他和她说话时的神情语气,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
和他相关的一切事情,她都不自觉放在心上。
她闭着眼,在唇齿间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温恂之。
温、恂、之。
等虞幼真从浴室里出去的时候,温恂之还在电脑前面工作,自从吃了工作的苦头后,她对他是万分敬佩,更也不会去打搅他。只是她心里装着事,又眼见着时间越来越晚,再不睡觉,他就没有多少时间能睡了,她终于没忍住催促他赶快去洗漱。
温恂之没有起身,而是把她叫过去,说有事儿要跟她讲。
虞幼真满腹疑问地走过去:“什么事情啊?”
温恂之把电脑屏幕转向她,下巴扬了扬,说:“好事。”
她定睛一看,这是一封邮件,发信人竟然是……涂山老师!她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整个邮件,眼睛越来越亮。
原来涂山老师很快便会抵达港城,郑和温恂之敲定见面的时间,而且在邮件中,涂山老师还在信件里还提到她下一步的行程,港城的展会结束之后,她将会前往南半球进行摄影采风活动——这意味着涂山老师将会产出新的作品,她又有好看的作品可以欣赏了!
温恂之含笑望着她,“开心吗?”
虞幼真兴奋点头,“开心!”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说:“你开心就好。”
她反而有些迟疑了,“你刚才是一直在忙这个事情吗?”他这么忙,不会还在抽空来操心她的事情吧?
温恂之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宁,道:“不是,我一直在处理工作。刚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务,正准备关电脑,正好看到涂老师给我发来邮件。”
虞幼真重新笑起来,她扯了扯她的袖口,“那你快点去洗澡吧!”
温恂之好脾气地应了声,起身捏捏她的脖颈,一边往浴室走,一边脱下身上的衣服,搭在旁边的架子上。他个高腿长,脱掉外套后,量身定制的西服便将他的身材很好地勾勒了出来。
他动作向来利索,很快就把东西收拾好,进了浴室。趁他洗澡的这个时间,虞幼真站在外间的镜子前护肤,不远处浴室里传来隐隐的水声,她往旁边看了一眼,又一眼。
她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心想温恂之这外形条件实在是优越,要是他哪天不想干老板了,去T台走个秀,应该也能混得风生水起——他就是一个巨大的发光体,轻而易举地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当然也包括她的。
好像怎么也看不够,总着要想见他,比如这一次匆匆飞来京城,也只是为了见他。她很少会有这样匆忙而急促的行程,上次川西算是一次,这次来京城也是,有一次算一次,每次都是关于他。
忍不住想和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想能一直闻到他身上好闻的乌木沉香的气息,想要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想在清晨睁开眼睛时,就能看到他。
虞幼真对着镜子涂抹乳液,镜子里映出她的面容,她的脸颊上透出了一点粉色,看上去像一支羞怯的、微微绽开花.蕾的小玫瑰。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慢慢沉下来,她咬着唇,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对她来说,很大胆的决定。
也不知道是温恂之洗澡速度快,还是虞幼真动作太磨蹭,她脸还没有擦完,浴室那边就传来响动。
虞幼真眉稍微挑,回过头去,但见他身上裹着浴袍,一边往外走,一边擦拭着湿发。
“你这就好了?”她惊讶道。
他动作也太快了吧?她每天不在浴室里消磨半小时一个小时的都出不来。
他已经走到了桌子边上,一边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另一边垂着眼看手机。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听到她说话,也没抬头,只“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地点击,好像又在处理事务。
过了几分钟,他才抬起眼来看向她,这会虞幼真已经把她睡觉前的所有流程都完成了,正背对着他收拾满桌的东西。
他环视了一圈房间内,并没有看到他想要找的东西,于是他随口问道:“幼真,电吹风是不是在你那里?”
他记得虞幼真今天也洗了头发。
“哦是的。”
虞幼真把摆在她面前的吹风筒拎出来,递给他,然而他却还在看手机,并没有立刻伸手接过来。于是她干脆把吹风筒拿过去给他。走到他身侧时,她顺便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一点多了。
“你是还有工作没有处理完吗?”她问。
“不算是工作。”他回答说,抽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接过她手里的电吹风,“谢谢幼真,你放在这儿就好了。”
虞幼真却没松手,她看温恂之这一时半会儿也搞不完,于是她伸长胳膊,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往下压了压。
“你坐下来,我给你吹头发。”
温恂之有些讶异地抬起眼来。
她故作严肃地又催促了一遍:“快点,待会儿要着凉了。”
京城和港城不一样,虽然外边是冰天雪地,但室内通着暖气,一点儿也不冷,不过她还是不想让他顶着一头湿发晾半天,万一感冒了呢?
温恂之好脾气地轻笑了一声,坐了下来。他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她也不多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为他吹头发。她一手拿着电吹风,一手拨弄着他的头发,细细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让热风烘干每根发丝。
气氛倒是温情,就好像老夫老妻相处的氛围一样。
脑袋里浮现出这个想法时,她恍了恍,拨弄他头发的动作也停了片刻。恰在这时,他将所有消息都回完了,发觉她正在愣神,便抬起头来唤了她一声。
“幼真?”
虞幼真回神,低下头去,却正好看见他仰着脸望她,他现在仅穿了一件浴袍,浴袍的领子微微敞开,露出他深刻而明显的锁骨,锁骨正中的那一点红痣,还有一小片光裸着的结实的胸膛,以及逐渐隐没在浴袍阴影里的……
她感觉自己的脸好像“轰”地一下热起来,明明刚才还下了决心,但此刻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慌乱,于是她连忙挪开视线看向别的地方,手上的动作也在继续,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
“你、你的事情弄完了吗?”
“弄完了。”他顿了一下,又说,“幼真,头发扎到我眼睛里了。”
“啊?!”
虞幼真一下手足无措起来,她连忙绕到他的身前半蹲下来,拨开他的额发,想仔细看看情况。
“我看看你眼睛——”
却不料被他一下子捉住手。
她顿时消了声。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下。
她的眼对上他的视线,亦像陷落在一场无边的大雪之中——他眼底的情绪似乎很复杂,锐利而深沉,像凛冽的朔风扑面而来,极具攻击性……或者说,侵略性。
她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他在她面前一向是温柔的,然而这一瞬间,他似乎有些能理解外界为何叫他“玉面阎王”。
战栗的感觉从腰脊往上爬,心跳得很快,但奇异般的,她并不害怕。
反而更像是一种隐秘的期待。
第 62 章
虞幼真不敢动, 温恂之也没有动。就像陷入暧昧的泥淖里一样,连空气似乎也渐渐稀薄起来,让她忍不住微微蜷了一下手指, 指甲尖刮蹭到他的虎口。而他像是被惊动了似的, 眼神微变,扣住她手腕的手变得更用力了一些, 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她被这力道带得扑倒在他怀中,手肘撑在他的胸膛上, 腰上顺势环上一双有力的臂膀,令她动不了分毫,她错愕地抬起头,却望进一双幽深的眼睛里。
他眼底的情绪翻涌着,如狂肆的风雪逐渐归于寂静, 只剩下一种情绪。
窗外的雪仍在下。
他的手缓缓抚上她的颈侧, 自她的耳垂顺着下颌线往下, 他的动作很慢,所到之处皆是一阵酥麻,她的脊柱骨仿佛被渐渐抽去一般, 整个人软得不像话。
这简直像是一场刑-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酷-刑。
终于,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下巴尖那儿, 指节抬起她的下巴,而温热的指腹则是轻轻按压上她的下唇。
她被迫仰面向他,目光触及他的眼,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次她看得清楚。
——他眼里分明是欲-望。
虞幼真没见过这样的情绪,但或许是身为女子与生俱来的本能, 她隐隐察觉到那就是欲-望。她见过许多热切而爱慕的目光,那些情绪太浅,能够一眼望到底,无人像他此刻的眼神,压抑又疯狂,温情却又暴戾,好似要将她一寸寸啃噬入腹一般。
明知他很温柔,从不会伤害她,但她还是克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仓皇别开头。
那一段洁白修长的脖颈便展露于微凉的空气中,她感觉到他的气息喷洒在她颈侧,腕间的力道似是又重了几分,她的眼睫轻轻颤抖,后知后觉地懊恼起来,她现在这个姿态简直像是欲拒还迎。
他锁骨正中间的红痣在她眼前晃,晃得她头晕心慌,于是她索性闭了眼,手指无助地攥紧他的衣襟。就在她以为他还会有什么动作,准备引颈受戮的时候,他却慢慢放开她的手,桎梏在她腰间的手臂也松动开来。
她攥住他衣襟的指尖一颤,试探性地睁开眼,却见他垂下眼眸。
“你……”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哑声说:“时间不早了。”
这句话放在这个时候,怎么听都感觉有点……有点……虞幼真还在想应该要做何反应才显得比较自然的时候,却见他侧过身从床上捞过一张厚羽绒被。
虞幼真:?
眼见着他又拿起一个枕头,垒在被子上,她连忙伸手按住在枕头上。
“你、你去哪儿?”她结结巴巴地问。
温恂之冲不远处的沙发扬了扬下巴,说:“我去那边睡。”
虞幼真按在枕头上的手指紧了紧。
温恂之眸光重新变回她熟悉的温和,眼里包含着歉意,轻声问她:“我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愣了愣,然后飞快地摇头,说没有,但他面上却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情,反而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他俯下-身来,望着她,很认真地说:
“不必担心,我不会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
他这是……在向她承诺吗?
温恂之见她愣在原处,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抱起被子和枕头往沙发那边走。上次去成都,晚上是她帮他铺的床,这次是他自己铺床,他动作很利索,三下两下就把床褥整理得整整齐齐。
他铺好床之后,又折身走到衣橱前,从里面抱了一床被子出来,这次是为她铺床,宽大而松软的羽绒被覆在床榻上,他用手按了按,确定触感舒适后,才让出身来。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他话音未落,却兀的停顿住。
她细细长长的手指牵住了他的衣摆。
无人知晓,她看似镇定,掌心却是出了热汗,心跳亦如擂鼓。
结婚之后,他们两人一直分居两个房间,上次两人一起去川西旅游也是分开睡的。抵达成都的那天晚上她怕他冷,问他要不要一起睡,他拒绝了。
今晚,她能感觉到他有情-动,但他也许诺,如果她不愿意,他是不会碰她的。
她是相信他的。
也想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也听过不止一个人告诫女孩子,说倘若没有做好准备,请保护好自己,不要跟男人单独共处一室。可她刚才仔细想了想,就算,就算他们会拥抱、会接吻,她也不是很抗拒。
于是她在心里给自己鼓足勇气,抬起头看着他:“今天晚上……能不能一起睡?”
温恂之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虞幼真的脸色染上绯红,但她还是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话。
“今天晚上,我们可以一起睡吗?”
温恂之意外地挑了挑眉梢,在他开口说话之前,虞幼真抢先解释了一句:“那个,我有点不适应京城,如果身边有熟悉的人,可能会感觉比较好……”
她声音越说越小,并渐渐懊恼起来,心里也觉得这个借口真是拙劣得可以——这样会不会显得她太不矜持了?
他没讲话,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向她再次确认了一遍:“你确定吗?”
她不好意思看他,眼神飘来荡去,只知道点头。片刻后,她的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旋即一双温热而宽厚的大掌落在她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把。
“地上凉,到床上去吧。”
虽然两人今天晚上是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但温恂之还是抱来了两床被子,一人一张。
温恂之探身去关床头的灯,“啪嗒”一声,整间房间陷入了昏暗之中。他折身坐回床上,虞幼真感觉身边的床垫微微一陷,旋即传来被褥被掀动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眼睛一时半会儿还没适应黑暗,不能视物,因此其他感官就格外灵敏——譬如说,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屋内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她盯着天花板,感觉有点不适应,除了年幼时跟亲人一起睡觉,长大后,她就没跟别人睡在一张床上过,更别提对方还是个男人,只不过一想到这个人是他,她心里便又奇异般地安心下来。
正胡思乱想之际,她感觉被角被人动了一下,抬眼望去,黑暗中他的轮廓隐约可见,他一手支颐,另一只臂膀横过她的身前,小心又仔细地帮她掖了掖被角。
做完这一切后,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乌木沉香的味道掠过她的鼻尖。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幼真,晚安好梦。”
她只觉得心口熨帖,小猫似的“嗯”了一声。
“晚安。”
只是那个晚上并不安稳,睡到半夜后,虞幼真惊醒过来,从小腹处传来隐隐的疼痛。这熟悉的痛觉让她立刻明白过来——她来例假了。
前几日贪嘴喝了两口冷饮,今天又急匆匆从港城飞到京城来,被寒风吹到了,这次例假来势格外凶猛,令她腹痛如绞。
她在床上躺了一小会,等肚子没那么疼了,这才有力气掀开被子一角,准备去卫生间处理一下,免得弄到被子和床单上,却不料她刚站直身体,便感觉双腿一软,将将要跪倒在地上。
也就在此时,一双有力的臂膀架住了她的身体,令她免于膝盖着地的惨状。
他手上一用力,将她提起来,但她被疼痛侵蚀着,全身都是软绵无力的,几乎倚靠在他的身上才能勉强立住,她的手搭在他身上,手指尖儿都是凉的。
他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满头的冷汗,他察觉到不对劲,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语气罕见地有些慌乱和急切:“幼真?你怎么了?”
虞幼真肚子疼得受不了,声音细若蚊呐:“我肚子难受。”
“吃坏东西了?”温恂之问,但刚问出口,这个猜测就被他自己迅速否定了,她今天晚上是在家里吃的饭,怎么可能会吃到不干净的东西。
果然,虞幼真否认了这一说法。
他的目光落在她按在小腹的手上,若有所思,“那你是……”
他话没说完,但虞幼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咬着唇点了点头。
确定了具体情况后,事情便好办了。温恂之把她扶到卫生间,然后根据她说的话去行李箱里找出了安心裤给她。等她扶着墙壁出来后,桌上已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温水,和她常备的布洛芬缓释胶囊。
而他正在收拾床铺。
虞幼真朝床上瞄了一眼,顿时尴尬得无所适从,她刚才睡的位置留下了一小片红色的印记,就连她盖的被子上也有相同的痕迹。他现在正把那沾了血迹的被子往旁边放,她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怎么好意思让他来整理这种东西?
虞幼真忍住腹部的疼痛,咬咬牙走过去,说:“我来吧。”
温恂之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皮肤一向瓷白细腻,但终归是透着健康的粉色的,这会儿看着唇色都是苍白的,细细的秀气的眉毛也皱着,时不时抽气,显然是疼得厉害。
“不用。”他看了一眼时间,说,“时候不早了,要早点休息。”
虞幼真连忙说:“我动作快一点。”
闻言,温恂之失笑,他将虞幼真按坐在另一边干净的床铺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就先不折腾换床单了,你睡我这边就好。”
她愣了愣,问:“那你呢?”
温恂之用下巴点了点她原先睡的那一边,说:“我睡这边。”
虞幼真:“可是脏了呀?”
他站起身,去浴室拿了块厚厚的、大大的浴巾,将那浴巾往床上一铺,说:“这就行了。”
虞幼真还想再说什么,他却截住了她的话头,敦促她说:“你身体不舒服,快去吃了药,早点休息。”
在他的监督之下,虞幼真只好去吃了药,再转过身时,那张被弄脏的被子已经被他放到了沙发上,现在床上就只有一床被子了。而他已经坐在了床上,半边身子盖着被子,被子的另一角掀开着,显然是在等她。
她抿抿唇,一步步挪过去,躺坐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她现在也没有力气再跟他争辩睡哪边盖几床被子的问题了,布洛芬的药效还没有起作用,她的肚子还在疼。
房间再次熄了灯,重回黑暗之中。夜已经很深了,但虞幼真仍然疼得睡不着,她背对着温恂之,冷汗涔涔,身体弓成一个虾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已经是她用尽力气极力控制的结果了。
虞幼真希望这一点颤动不会影响到他,但显然不可能——身后的人翻了个身。她在心里苦笑,这次她来京城还是太冲动了,总是影响到他。
正在她内疚自责之际,不料身后覆上了一具结实的身躯。是温恂之扣着她的肩将她拢到了怀里,乌木沉香的气息将她密密地包裹住。她的身体一僵,与此同时,一双温热的手也贴在她不断抽痛的小腹上。
她怔愣片刻,而后微微偏过脸,感觉到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和脸侧。
“你……”
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有些困倦,但温和依旧,像哄小孩似的呢哝:
“乖……不疼了。”
不知是布洛芬终于起了作用,还是出于心理作用,亦或是腹部暖和了些,她的肚子好像终于没那么疼了。
她不确定他睡着没有,也不敢贸然翻身,于是她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了声:“晚安,恂之。”
她本以为他会没有反应,怎料放在她腹部的手指动了动,身后传来一道睡意惺忪的声音。
“嗯……晚安。”
第 63 章
这一觉睡得香甜, 再次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早上。屋内不甚明亮,窗帘都被拉起来,虞幼真揉揉眼睛, 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 刚想撑身坐起来,耳边传来一道低醇的嗓音。
“醒了吗?”
虞幼真转头看去, 温恂之已经醒了,正半靠在床头上, 臂膀伸展至……她的脖颈之下。她这时候才发现,她竟枕着他的手臂。她连忙起身,他把手收回来,五指屈伸,又转了转手腕。
虞幼真有点不好意思,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枕了很久, 她伸过手去帮他按了按, 问:“你是不是手有点酸?”
他点点头,道:“有一点。”
“那……”她犹豫了一下,提出一个建议, “那,要不要我帮你揉揉?”
温恂之眉稍微挑, 长臂一展, 从善如流,“那就谢谢幼真了。”
虞幼真把他的手臂置于膝上,开始给他一点点按摩。她很久没给人按过了,以前她学过一点按摩的手法, 为的是去探望爷爷的时候能给他按摩,让爷爷舒服点, 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男人的手臂修长而结实,手背上有浅浅的青筋的痕迹。
虞幼真一边低头给他按,一边问:“你早上几点醒的?”
温恂之:“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虞幼真瞥他一眼:“那你累不累?”
昨晚折腾得那么晚,她现在头都是昏昏沉沉的,更何况温恂之昨天还工作了那么久。
“还好。”他笑着说。
尽管房间昏暗,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里却像有星星一样亮。
虞幼真低下头,用手指按了按上翘的嘴角。
房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温恂之一只手搁在她的膝上,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回消息。他现在只有一只手能用,不太方便,回复消息都是直接发语音条,或者语音输入转文字。虞幼真在旁边听着,发现全是工作上面的事情,她低头默不作声给他按摩。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把手机放了下来。
虞幼真:“处理完了?”
“差不多,还有些回去再处理了。”他点点头说,然后反手握了一下虞幼真的手,“对了,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她头也不抬,“你说?什么事?”
“跟涂山老师相关的。”他轻笑一声,只透露了一部份消息,“不过,你应该会很开心。”
她的胃口被吊了起来,“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快说啊。”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后颈,笑着问:“你想不想跟涂山老师一起去摄影?”
“那肯定是想的呀。”虞幼真说。
拜托,谁会不想跟自己喜欢的前辈学习接触?问题是,哪儿来的机会啊?
虞幼真还想在说什么,但目光触及他含笑的面容,到嘴边的话忽然停住了。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凌晨时分温恂之给她看过他和涂山老师的邮件内容,涂山老师说在港城的展会结束之后,她将会前往南半球进行摄影采风。
虞幼真眼睛微转,看向他,“难道涂山老师愿意……”
温恂之微笑着点了一点头,算是证实了她的猜想。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虞幼真这回算是彻底懵了,都不记得给他按手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说不开心是假的,但是又不敢太早开心,生怕这是个假消息。
她揽住他的手臂,反复向他确认:“这是真的假的?”
温恂之点点她的鼻尖,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不过,”他话音稍停,又说,“这事情还没有完全定下来。涂山老师的意思是想和你先见一面再确定。”
虞幼真两眼放光,开心得几乎要蹦起来,对于后面温恂之补充的内容,也是连连点头说:“这个我明白的。”
要是真的一起出去摄影采风,难免会朝夕相处很久,如果两个人性情合不来,那也不会是一趟愉快的旅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其实她能够跟涂山老师私底下见一面就已经很开心了,之前根本不敢奢望有机会跟涂山老师一起去摄影采风,简直像天上砸馅饼一样。
温恂之见她眉开眼笑,眼角也微微一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好了,我手不酸了。”
他起身去洗漱,虞幼真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他动作很迅速,没多久便把自己的仪容仪表整理好了,最后只差领带。
他对着镜子准备打领带。个高腿长的男人微微低着头,下颌线清晰而分明,衣领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挡住了他锁骨正中间的红痣。他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捏着深色的领带面料,绕过脖子一圈,照镜打领带,他微微侧过脖颈,那枚喉结便上下滑动了一下。
虞幼真本是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着,但此刻心里却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感觉,有点心痒痒的,她碾了碾脚跟,索性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接过那一条领带。
“让我来吧。”
她小时候经常看见母亲给父亲打领带,后面礼仪课的老师也教过她很多。他今天穿了一件宽领的衬衫,虞幼真思忖两秒,捏着领带问了他一句:“你今天时间赶不赶?”
“不着急。”温恂之笑着说,“你慢慢来。”
既然有时间,虞幼真索性就挑了个她认为很好看的系法,埃尔德雷奇结,正好配他的宽领衬衫。他身量极高,她仅仅到他的锁骨处,需要微微踮起脚来给他系领带。埃尔德雷奇结的打法很难,需要绕过一圈又一圈,于是她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地触碰到他的喉结。
又一次,她细长白皙的手指夹着那一片薄薄的真丝领带从下穿上时,手指尖再次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喉结,然后她感觉到那枚坚硬的喉骨慢慢动了动,就连他的胸膛也跟着震动了两下。
她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怎么了?”
他垂下眼,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有点痒。”
他的声音低而沉,此刻两人靠得极近,那把富有颗粒感的性感嗓音就像烫在她的耳膜上一样,她感觉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捏着领带的手指似乎也发麻了。
她连忙低下头去,轻而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我快点。”
他笑了笑,看到她藏在乌黑秀发间的耳朵尖此刻已然红透了。
没一会儿,虞幼真终于忙活完了,她后退两步,仔细检查效果,她打的埃尔德雷奇结漂亮而饱满,稳稳地卡在他的领口之下,特别衬他。温恂之任她打量,在她露出满意的神色后,才笑着开口道:“好看吗?”
虞幼真刚想回答,却发现他这句话其实是有歧义的,他是在问他这个人好不好看,还是在问她这个领结好不好看?
她点点头,小声地说了句:“好看的。”
不管他问的是哪个,都是好看的。
他便笑起来。
也是这时,助理给温恂之发来信息,提醒他是时候出发了。温恂之穿上外套,随手给助理回了消息,抬眼看到她站在原处,穿着舒适柔软的家居服,双脚光裸。他整理袖扣的手指微微一顿,想起她匆忙来京城,大概没什么安排,他不确定自己会什么时候回来,更不忍心放她孤零零一个人在酒店等。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
于是他问她:“幼真,今天没有安排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虞幼真眨眨眼睛,反问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他眉梢微挑:“你是我太太。”
言下之意是他们当然可以一起去。
虞幼真本想一口答应下来,却又有些犹豫:“我今天没有带正式的衣服。”
她这次来京城,行李箱里带的全都是平常穿的休闲服。
“没有关系的。”温恂之揉揉她的脑袋,对浴室的方向扬扬下巴,说,“快去换衣服吧,我等你。”
最终虞幼真还是换了衣服跟他一起出门,温恂之习惯性地握着她的手,她跟在他身侧,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无它,他俩看起来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他西装革履,衣着正式体面;而她素面朝天,穿着蓬松柔软的羽绒棉服,下边露着半截宽大的束脚运动裤,脚蹬一双白色波鞋,看起来就像是准备去图书馆的学生。
虽然她也确实是,但虞幼真却本能地不想和他差太大,她有些懊恼地想,下次和他出来,一定要带齐化妆品,漂亮的连衣裙还有*七*七*整*理高跟鞋。
这次温恂之急匆匆飞来京城是为了来见公司股东,双方的会面时间约在早上十点半,现在从酒店过去,时间绰绰有余。
抵达对方公司时,楼下已有一位高挑而漂亮的女士在等候,见他们来到,连忙迎了上来。她先是微笑对虞幼真礼貌地点头握手,说很高兴见到她,并自我介绍说叫王婉,是这家公司的财务总监,也是温恂之的校友。
王婉转过头,笑意盈盈道:“恂之,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听起来很温柔,语气十分熟稔。
听到她这么称呼温恂之,虞幼真微微一愣,或许是出于女性的直觉,本能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于是她又看了王婉一眼。
王婉化了妆,妆面淡而干净,显得她的气色很好;上半身穿着黑色的V领针织衫,下半身搭配一条修身的灰色长裙,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品,只有一枚温润而低调地黑珍珠坠在她的脖颈间。整个人看起来知性又优雅,很有着成熟女人的魅力。
另一边,温恂之和王婉寒暄了几句,他们一行人便往电梯间走去,就这几步路的距离,他们就从闲话聊到了今天的正事。虞幼真在旁边听着,发觉自己好像有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又不好随意发问,只好保持沉默。
电梯抵达顶楼,王婉按住电梯门的按钮,做手势比了比,请他们两人先行出去。温恂之今天要见的杨总已经在电梯门口等着了,刚打一照面,杨总便大笑着快步走了过来。
他的笑声洪亮而开朗:“哎呀!恂之!好久不见!”
温恂之也笑着说:“我们是很久没见了。”他微微侧过身,牵着虞幼真到他身侧,“这是我太太虞幼真。”
杨总“哟”了一声,说,“这是贵客啊!”
众人笑说一回,杨总转过头,笑着对虞幼真说:“幼真啊,你叫我杨叔就行。你可能没见过我,不过我之前和你爸爸有过合作的,那会儿就老听他说我家幼真怎么怎么可爱了,然后上次你们婚礼我有事儿,都没来得及去,这次可算是见到真人了。”
虞幼真也笑着说:“好饭不怕晚,精彩还在后面,杨叔,您说是不是?”
杨总见她行事落落大方,笑着连连点头道是,蒲扇般的大手在温恂之的肩上拍了几下,又用手指点了他几下,说:“果真是般配。你小子好福气。”
虞幼真脸皮薄,听着又有点不好意思,温恂之却握紧她抠叩峮四尔尔而吾九意四七、每日更新完结更新文的手,眼睛微微弯起,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份夸奖。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边走,寒暄过后,话题便直接来到了正事上。刚才虞幼真就听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了,现在听他们聊,发觉这话题更深入了,还涉及到了一些具体的业务方面,她更听不懂了。不过有一点她还是听明白了,他们讨论到二人合作的公司的股权问题。
股权放在任何一家公司都是头等大事,都是机密。尽管他们两个已经结婚了,但他们的经济是完全独立的。温恂之今天带她来,是不对她设防,但虞幼真心里清楚,涉及到钱财方面,还是更小心一些好。
这时,他们已走到会议厅门前,王婉自动自觉地上前两步定住门,请他们先进去。
虞幼真脚步停下来,她拉了拉温恂之的袖子,说:“我就不进去了,你和杨总好好聊,我在外面等你。”
杨总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他看向温恂之,以眼神询问他什么情况。温恂之垂下眼,沉默几秒后,他温声道:“也行,那你就在外面等等我。”
虞幼真乖巧点头。
杨总一看这情况,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商海浮沉这么多年,他很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于是便让王婉在外边陪一陪虞幼真,他们两个进会议室单独聊。
等会议室的门关上,看不到虞幼真的身影了,温恂之才收回看向外边的眼神。坐在一旁的杨总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他敲了敲桌面,开门见山,直接切入了正题。
“恂之啊,关于你说你要把股权转让给幼真的事情呢……”-
会议室外,王婉准备将虞幼真带到茶室,去茶室的这一路上有许多富有特色的艺术品摆件。虞幼真对这些艺术摆件颇感兴趣,又不好表露出来,但王婉是一个观察非常敏锐的人,她发现虞幼真的目光时不时停留在那些艺术品之后,就放慢了脚步,并非常自然地跟她介绍起这些艺术品的来历。
她的手指一一点过那些藏品,说这一些是私人收藏家赠送给杨总的,而那一些是杨总自己淘来的,至于那几件被保护在玻璃展柜里的瓷器,则是他花大价钱从拍卖行拍下来的。
她的声音和婉,讲起这些物件时娓娓道来,虞幼真一不小心就听入迷了,很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听她一件件介绍那些收藏品。
直到王婉停在茶室面前,笑着说了声“到了”,虞幼真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王婉请虞幼真落座,她自己则是动作娴熟地开始洗烫差距,准备泡茶。
没有了艺术品作为话题,两个人之间讲的话便骤然少了。她们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面,并不熟悉,但这样干坐着也不是办法。两个人之间的连接点就只有温恂之,所以很自然而然的,她们便一边喝茶,一边聊起来与温恂之有关的事情来。
“……我是大学的时候认识他的。”烟雾氤氲间,王婉捧着茶杯,眯着眼睛回忆起往事。
十一年前,她家里经济突然出现危机。为了完成学业,她去一家糖果店帮工以赚取生活费。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他踏入了那间糖果店。他从门外进来的时候,风敲动了铃铛的声音。她站在柜台后面,本来有些犯困,但客人来了,便强打起精神来,等看清他的脸后,困意顿时消散了。
那天阳光很好,他穿着浅色系的衣服,整个人都沐浴在灿烂阳光里,看起来洁白而纤尘不染。
在外留学的眼睛都毒,她立刻认出来他那一身行头价格不菲。可他并没有留意柜台后面的她在打量着他,进店后便直接去挑选糖果,捡了好几样,来找她结账。她低着头,给他报了一个数目,他付完账单,疏离而礼貌地对她道了一声谢就转身离开了。
等他跨出了糖果店之后,她才抬起头,恰巧看到他笑着弯下腰摸了摸门边的一只金毛,那是糖果店老板养的宠物,正对他欢快地摇着尾巴。
那天过后,他又来糖果店买过几次糖果,频率很稳定,差不多是一周一次,但他们之间的交流始终停留在“多少钱?”,“xx元。”,“已付款,谢谢。”这几句话上面。
有次他来,糖果店的老板也正好在店里,撞见他来买糖果,非常熟悉地跟他打招呼,寒暄了几句。
等他走了之后,王婉状若无意一般问起来刚才那位客人。老板告诉她,他和她一样,都是普林斯顿的研究生;他很喜欢吃糖,隔三差五便会来买糖吃,特别是放假回国之前会来买很多很多糖。
于是她便记下了,他们是校友,他爱吃糖。
后来她再遇到他,则是在校园里了。他们分到了同一个课程小组。第一次开组会的时候,他看着她,脸上露出略微有些疑惑的神情。
他问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咬唇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并不想跟别人说自己在糖果店打工。
同组的同学见她不说话,笑着调侃道:“难得见大帅哥也会搭讪人。”
而他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笑了笑,双手合十,回了一句讨饶的俏皮话,说他自己脸皮薄,让他们不要再开玩笑了。
这件事情便就此揭过。
因为课业上有交集,两个人也慢慢熟悉起来了,能称得上是朋友。王婉觉得温恂之是个内外反差很大的人,他表面上看起来冷心冷清,但其实对朋友非常细致温柔。
比如说,后来他到糖果店消费时,总会给更多的小费,不过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说过。
又比如说,她回国后,温恂之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也是他帮忙从中牵线搭桥,给她介绍了一份远高于应届生平均水平的工作。
王婉捧着茶杯叹了声:“他真的是一个对朋友非常好的人。”
虞幼真“嗯”了一声,赞同道:“他一直都很好。”
王婉笑笑,叹了声,没再说话。过了会,她侧过脸看向虞幼真,轻声问了句:“幼真,我能不能冒昧问一下……你见过这种糖果吗?”
她把手机递过来,上面显示着一张照片,拍的是一颗糖果。那颗糖果包裹着五彩斑斓的糖纸,侧边有一小串花体英文——是他以前回国必定会给她带的糖果。
虞幼真说:“见过,我以前很喜欢吃。”
王婉又问:“是不是以前他回国的时候给你带的?”
虞幼真不知道为什么王婉会知道这个细节,她略略一迟疑,还是点点头,说:“是的。”
萦绕在心头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她笑了笑,望着虞幼真的眼睛,温和地说:“你会不会奇怪我为什么知道这件事情?”
虞幼真抿着唇,没说话。
王婉并没有刻意卖关子,她很快继续往下说道:“还记得吗,我刚才说我以前在糖果店打工,这颗糖果的配方是我们老板自己研发的,别的地方买不到。后来有一次我们做完小组作业后闲聊了几句,我问起为什么他回国前会买那么多糖,他当时就笑着和我说‘家里妹妹喜欢’。”
“那时候我就想啊,他对妹妹都这么好,那对另外一半会不会更好啊?”她语气里多了几分唏嘘的笑意,“我挺羡慕你们的。”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那么……
虞幼真捧着茶杯的手蓦地紧了紧,她隐约感觉刚才那一点微妙的直觉可能会被坐实,但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自虐心理,她有种刨根问底的冲动。
虞幼真迟疑道:“你是不是……”
却不料王婉直接把窗户纸捅了个对穿:“嗯?你想问我是不是喜欢他?”
虞幼真“嗯”了一声,垂下眼,她茶盏里的茶水快要见底了。
王婉给她添了茶,放下茶壶后,她语气平静,坦然承认道:“我确实喜欢过他。”
虞幼真怔怔地望着王婉,心里登时像提起一块大石头。喜欢过?那现在是不是就不喜欢了?还是说……
王婉侧过脸,意外看到虞幼真明显是紧张了,她安抚道,“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不要担心,那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我现在对他只有朋友间的欣赏。”
她举起手来,给虞幼真展示了一下她的手背,中指处戴着一枚钻戒,“我已经订婚了,我很爱我的未婚夫。我今天看到你们一起过来,心里真的很为你们高兴,希望我们以后也能像你们这样好,所以一不小心就说多了。这些事情他都是不知道的。”
她朝她眨眨眼睛,说,“不要告诉他。”
她表情真挚,态度坦然无比。虞幼真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应承说不会告诉温恂之。
经过刚才那个插曲,两个人的聊天也放开了许多,茶室里的氛围重新好转起来。王婉是温恂之的老朋友,知道他很多上学时候的事,那些事情虞幼真都不知道。
两人聊得还算尽兴,聊到后来,虞幼真想到些什么,便直接开口道:“王婉姐,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嘛。”
这次虞幼真倒是迟疑了一下,才道:“……我想问,他以前在念书的时候,有没有过女朋友?”
王婉愣了愣,大概没想到虞幼真会问这个问题。毕竟哪儿会有连证都领了,但是却不了解对方情史的夫妻呢?而且这个问题非常敏感,如果她回答不当,可能会影响到他们两人的夫妻感情。这是王婉不愿意看到的。
于是她思忖片刻,说:“以前本科的时候不知道,他在普林斯顿念研究生的时候,是有很多很多追求者。不过面对女生的表白,他总是非常直截了当的拒绝。反正我是没见他有过女朋友。”
虞幼真稍稍放下心来,可她转念一想,没有女朋友也有可能会有喜欢的人,只是有没有确立关系的问题罢了。于是她又接着补充了个问题:“那,他身边有没有出现过有好感的异性?”
闻言,王婉的神色出现了一瞬的不自然。虞幼真心头一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追问道:“是不是有?”
王婉一直落在虞幼真脸上的目光漂移向别处,还用手指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这明显是一种心虚而无措的表现。
虞幼真放下茶杯,比起蒙在鼓里,她更愿意掌握完全的信息。
“王婉姐。”她唤了一声,语气诚恳,“你只管放心告诉我真实的情况,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王婉还在犹豫。
虞幼真又道:“我保证出了这间茶室,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谈话。”
王婉沉默片刻,见她眼神坚定,抿了抿唇,轻声说:“他应该是有过喜欢的人。”
听到这句话后,虞幼真缓慢眨了眨眼,感觉这一瞬间整个人像溺在冰水里一样,喘不过气来,耳朵嗡鸣作响,脑子完全是空白的。过了好一会,她才勉强找回来自己的知觉,嗓子干涩得过分:“……方便展开说说吗?”
王婉见她情况不对,本不想再说,但却被虞幼真一把握住了手腕,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王婉姐,我想知道实情。”她抿一抿唇,眼眶已然微微泛红,声音艰涩,“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知道。”
她看起来像要碎掉了一样。
王婉的心也被揪痛了一下,到底捱不过她的恳求,最后叹了口气,还是开了口:“……当年毕业回国后,我们几个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在一起小聚。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聊天。万文东他们开玩笑说他狠心,以前念书的时候拒绝女孩子的理由是要专心学业,后来毕业了,拒绝人的理由就成了‘有喜欢的人了’。他们还逼问他,是不是杜撰了一个暗恋的对象来搪塞追求者。”
“就是那时,他亲口承认了真的有喜欢的人。”
第 64 章
温恂之和杨总聊完出来, 虞幼真和王婉还在茶室里,他们两个便过来敲了敲茶室的门。
“杨总,恂之。”王婉连忙站起身来, 笑着问, “你们聊完了?”
杨总点头,看向她俩:“聊完了, 你们两个聊得怎么样?”
虞幼真道:“我和婉婉姐姐聊了很多,很尽兴。”
她语气一如既往地轻软, 温恂之眉头微蹙,本能感觉有些不对,他的目光落在虞幼真的身上——发觉她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太对。碰巧今天虞幼真并没有化妆,一看便知,她的脸色比刚才来的时候还要更苍白一些。
“那这样吧。”杨总双手一拍, 道, “恂之来这一趟也不容易, 我们一起去吃个便饭,怎么样?”
他的眼睛看向温恂之,征询他的意见:“恂之, 你和幼真有什么想吃的菜系吗?”
温恂之略一沉吟,道:“杨总, 要不改天吧。”
杨总一愣:“怎么了?”
温恂之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歉意, 道:“我们待会还有一个别的安排,时间比较赶。”
杨总倒是很理解,他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就是追着机会跑, 有机会了哪怕不睡觉都得去。他们这交情也算深,缺这一餐半餐的也不算什么, 于是他便也很爽快地挥挥手,让温恂之只管去忙,以后还多的是机会一起吃饭喝酒。
从杨总公司出来后,两人就直接上了车。这会没有外人了,虞幼真拉了一下温恂之的袖口,这才问:“待会还有什么安排呀?”
怎么今天早上没有听到他说有别的安排呢?
温恂之看了她一眼,说:“没有别的安排了。”
虞幼真:“?”
看她愣住,他用手点了点的鼻尖,有些无奈地说:“你的脸都白成那样了,还吃什么饭?”
虞幼真这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婉拒了杨总的邀约,她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候还能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好,一时间心里有些暖洋洋的,但不可避免地又有些发酸,他为什么这么会,是以前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温恂之一直在仔细观察她的神情,见她脸色变了又变,不由得关切问道:“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虞幼真总不能实话告诉他说自己是在吃味吧?她说不出口。于是她含含糊糊应了句,托词说是因为例假,肚子不舒服。
温恂之不疑有他,他先把两车中间的隔板升起,然后才将她揽到怀里,手掌像昨夜那般贴在她的小腹上,用掌根轻轻地按揉,试图让她感觉到舒服一些。
虞幼真靠在他的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鼻尖净是他身上好闻的乌木沉香的味道,她攥在他外套上面的手指紧了紧,片刻后,放弃抵抗般闭眼往他怀里缩了缩,脸侧在他的外套上小心地、贪恋地蹭了蹭。
他似乎以为她还难受得厉害,为她按揉的力道放得更轻了些,另一只手轻轻地梳过她的头发,并柔声安慰她很快就到酒店了。
她不禁鼻尖发酸,他对待她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件精美的易碎的玻璃瓶一样,温柔而又细致。
就是不知道,他的这一份温柔是不是还给过别人。
京城下了雪,从车内向外看,建筑物都被白雪覆盖,分不清哪是哪。这时,温恂之忽然敲了敲前后座之间的隔板,跟助理说:“到前面商场那里停一下。”
汽车泊到路边,温恂之转头温声叮嘱虞幼真,让她在车里等他一会儿,便跟助理一起下了车。车门合上,他们两人的身影很快隐没在纷纷细雪中,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虞幼真久久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她才收回视线。她呆坐在车里,过了会,点亮手机屏幕,慢慢输入号码,拨通一个之前从好友那儿问来的电话号码:
“喂?您好?请问是xx坊吗?我想定制一个蛋糕……”
虞幼真给他们仔细形容了一下她想要的蛋糕的类型,对方应下来。电话收线后不久,温恂之他们就回来了,双手都提了东西。他们下去了一趟,身上落满了雪。他们站在车外把身上的雪都抖落干净,这才跨上了车。
虞幼真眼尖地发现,他头发上和围巾上还有一些细血,便伸手过去帮他把雪都扑落。见他的鼻尖有些泛红,她问了句:“外面冷不冷啊?”
“不冷。”温恂之笑着说,然后他敞开紧紧拢着的羊绒大衣,从里面拿出一杯饮料递给她,“这是给你的。”
虞幼真接过来,还是热的,她举起来看了一眼饮料壁上贴着的标签:红糖姜茶。女生经期难受,多喝红糖或是姜茶暖身。
她抿了抿唇,内心有些触动,玻璃般的眼珠子注视着他:“你刚才是去买这个了吗?”
温恂之“嗯”了一声,敦促她:“趁热喝。”
虞幼真垂眸抿了一口,红糖中和了姜的辛辣,几口下去,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了。她眼睛眯起来,把饮料递给他:“你要不要也喝一点?”
“你喝吧。”他点了一下她的手背,指尖有点儿凉。
虞幼真很执拗地把那一杯饮料塞到他手里,见他还是不肯接,便干脆把吸管递到了他的唇边,说:“你手都是冷的,快喝。”
他垂眸看了一眼,那吸管上有一圈淡淡的唇彩,是她的变色唇膏留下来的痕迹。她注意到他的视线,以为他是在嫌弃自己喝过的吸管,正准备给他转个方向,给他用直饮口喝,却被他按住了手。
他倾过身去,两片薄薄的唇含住了吸管口,恰好就覆在她的唇彩上,那双好看的眼睛却睨着她,眼里似有笑意。
虞幼真接受到他的注视,装作毫不在意般别过眼去,脸侧和耳尖却一点一点染上绯红。
干嘛盯着她看啊?就算、就算他们确实是间接接吻了吧,也不要这样看着她吧?这样让她多不好意思啊。
等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来,他还在笑着注视她,眼里多了几分笑谑的意味,她顿时有点恼羞成怒,伸手去推他的脸:
“你笑什么笑?不许笑了!”
他很顺从地由着她的力道撇过头去,然后伸手捉住她的手,包在掌心里。他垂下眼,转了转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唇边勾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好挺多了。”她回答,又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他放在脚边的那一大袋东西,问道,“那些是什么东西呀?”
他轻描淡写地说:“哦,都是一些吃的用的。”
等回到酒店之后,虞幼真把那购物袋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地上,才发现这些东西好像都是给她买的:什么暖宫腰带、暖宝宝、无水热水袋、湿厕纸、红糖、姜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足浴桶,和几个足浴药材泡包。
虞幼真震撼了,她缓缓回过头去。
“……你到底从哪儿学的这么多?”
温恂之也走过来,看着地上的东西,眉峰微皱:“是用不上吗?”
“也不是用不上,就是……”虞幼真瘪瘪嘴,心里感觉酸酸的,语气也有一点幽怨,“就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温恂之沉默地把手机递过来给她看。虞幼真疑惑接过来,上下滑动一下聊天记录,这聊天记录前半段全是关于工作的内容和文件,最后几个则是对方转发给他的小红薯链接。
《超全!女生姨妈期好物!》
《真金白银实测姨妈期好东西~》
《经期必备好物!!按头安利!》
……
虞幼真:“……这?”
温恂之幽幽地说:“我有一个很得力的助理。”
虞幼真知道误会他了,有点不好意思,把手机赶忙塞回他的手里,小声咕哝道:“我又没有别的意思,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温恂之轻笑一声,伸手揉了一下她的脑袋,看着她的表情从心虚变成羞恼,这才满意收手,轻飘飘的说了句:
“嗯,是我害怕你误会我。”
这话说得……虞幼真本来还旺的气焰顿时灭了,她挠了挠脸侧,目光游移。
“你突然这么说啊……”
温恂之笑了笑,没说话,抬步向她走来。
他一步步逼近。
她一步步后退,跌坐在软椅上。他的双臂撑在软椅的扶手上,微微偏着头,垂目看她。在那双深而沉的眼睛的注视下,她心里羞怯渐生,一点点往后缩,直至脊背不期然靠在软椅的椅背上,退无可退,只能被他环在这一点点狭小的空间,而他一手抚上她的颈侧,指尖慢慢地在她下颌线附近游弋。
像极了一个接吻的姿势。
气氛陡然变得暧-昧起来。
她的眼睫微微颤抖,像振翅欲飞的蝴蝶,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也不自觉收紧了,指节都微微泛了白。而他却看起来依然游刃有余,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动脉处,他低低笑了声:
“为什么不看我?”
她抿唇不语,肌肤下脉搏的跳动却很急促,一下又一下,如同她躲闪的眼睛。
恰在这时,忽然传来了门铃的声音。
虞幼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顿时从刚才那暧昧又迷离的氛围中清醒过来,她推了他一把,像一尾灵活的鱼,从他的臂弯下迅速逃离。
“我去开门!”
门外,服务生捧着一个巨大而精美的盒子:“您好,您点的东西到了。”
虞幼真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她订的蛋糕,连忙道谢接过。温恂之抱臂站在她身后,语气温淡,听起来有点不快:“这什么东西?”
虞幼真一手拉着他,一手提着盒子,往里边走。
“你很快就知道了。”
她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拆开记在盒子上的丝带,丝带一散开,纸盒便像花瓣一样垂落绽放开来,露出里面精美的蛋糕。
温恂之讶然看向她:“这是?”
“生日蛋糕啊。”
温恂之当然知道这是生日蛋糕,但这个蛋糕的造型很特别,绿茵茵的面上立着一棵树,树的枝桠垂下来一个秋千,秋千上有个小人,秋千下面还有个小人。分明就是他们小时候一起玩闹的场景再现。他的眼角微微一弯,刚才那点不悦烟消云散,想上前帮她,却被她按在原地。
“寿星好好坐着就好了哦。”
她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燃蜡烛,然后小跑去关了灯,拉上窗帘,这才把他推到蛋糕面前,用那双又大又亮的、像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看着他,说:“快许愿。”
温暖的烛光映亮彼此的脸,她仰着脸看他,面带笑意,眼里是他的倒影,给他一种她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感觉。
温恂之定定地看她,片刻后,他阖上眼眸,双手合十至于胸前。
趁他闭眼许愿的这一点时间,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从他饱满光洁的额头,到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一路向下,停在翕动的唇瓣上。
他会许什么样的愿望呢?
会关于事业,还是关于家庭?
此刻,烛光摇曳,给他低垂的眼睫刷上了一层辉光,令他看起来格外的温柔。
虞幼真托着腮望着他,今天忽高忽低的情绪忽然被熨平,变得非常地平静。
凡是过去皆为序章——也许他喜欢过别人,但他们现在已经结婚了,站在他身边的是她。他们在法律面前许下过诺言,而诺言又怎么能被轻易推翻?
她笑了笑,想到刚才他们从汽车下来进酒店的短短的那一段路,朔风呼啸,漫天飞雪,细细的雪落在他们的身上,白了头。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他们曾经共同度过他二十几个生日,以后……她有些贪恋地想,以后,应该还会有更多个生日一起度过吧。
第 65 章
港城, 温氏大厦顶楼。
笑眼青年手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屏气走到那扇虚掩着的门前。敲门前,他伸手摸了摸额头, 隐隐有冷汗, 近些天温总心情不好,总冷着个脸, 公司顶层整天被低气压环绕,走路都得放轻脚步。他低头看看手上拿的东西, 心里长叹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温总?”
门后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进。”
笑眼青年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推开门,看清屋内的情形后,他微微一怔, 向万文东点了点头:“万总。”
万文东对他点了点头, 脸上罕见的没有什么笑意。
笑眼青年捏紧手里的文件, 上前恭敬道:“温总,法务部已经拟好离婚协议书了,请您过目一下。”
听到“离婚协议书”几个字, 坐在桌子后面的男人正在翻文件的手停了一瞬,然后头也不抬, 仅用指尖虚虚点了点他手边空着的地方, 说:
“放这吧。”
笑眼青年轻吁一口气,按照他的吩咐将文件放到他手边。
万文东看看那份安静放在桌上的文件,虽然知道他近些天都在筹备这件事情,但真见到了这份文件, 他的语气还是难以置信:“不是吧,你还真的要跟幼真离婚?”
温恂之没说话, 仍在看文件。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被半挽着的百叶窗切割成细条状,落在他薄白的手指上,透出一点点血色来。
万文东用指节敲了敲那份文件的封皮,探头去看他的表情:“温恂之?”
温恂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面色清冷。
做朋友这么多年,万文东一眼就看出来他现在心情很不美妙,但他还敢顶风作案,甚至双手抱起手*七*七*整*理臂,嘲笑起来:“是不是不舍得啊?换我肯定就不舍得了,费劲心机才娶回来的人,说放手就放手?温恂之,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竟然喜欢起做赔本买卖了?”
温恂之冷冷睨他一眼:“闭嘴。”
“我偏不!”万文东冷笑一声,“你真是老糊涂了,你们两个明明好好的,你干嘛非得整这么一出幺蛾子啊?啊?幼真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哪次回家晚了,她没来接你?最近还天天来公司等你一起回家。前几天你过生日,她还特地飞去给你过生日。你瞅瞅你身上的衣服,指定是幼真给你搭的吧?哦,对了,还有这领结,喔唷,这么漂亮,你以前最多打个温莎结,现在领结快打出花儿来了!”
万文东越说越气,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不珍惜人家!!”
温恂之捏着文件纸页的手指动了动,满目黑色数字和文字像嗡嗡飞的苍蝇,还有万文东不断的聒噪声,都令他头疼不已。他闭了闭眼,几息后,忽然把文件扔在桌上,发出“啪”地一声响。
屋内絮絮叨叨的话戛然而止,安静得吓人。
温恂之抿唇,翻开那份文件,垂目定定地看着标题上“离婚协议书”几个黑字,他闭了闭眼,轻轻将那份文件放回桌上,撑开手指,盖住眉目,一下又一下地揉按太阳穴。
看他这幅模样,万文东心里也不是滋味极了,一方面觉得朋友的事情不好插嘴,另一方面又觉得,实在没必要这么做,作为朋友,他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他把自己半条命都折腾没,非要去赌对方一个确切的、肯定的答案。
他沉默片刻后,对温恂之说:“恂之,你听我一句劝,那份协议也没什么的,不就是要你们两情相悦吗?按照我看啊,我觉得幼真应该也是喜欢你的,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总是在你身上。哪怕不是喜欢,也是在意的。”
“而且,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敢离婚,却不敢当面问一问她喜不喜欢你呢?”
闻言,温恂之沉默良久,然后苦笑一声,终于抬起眼看他:“你知道动心后,最先感受到的是什么吗?”
万文东愣了一下,却没有等到他继续说下去。只见他一手按着额角,脸色疲惫至极,许久,他站起身来,往窗外投去一眼,外面灿烂千阳,海湾碧蓝,船只穿行,岸上游人如织,树在轻轻摇晃。
也许是起了风。
“……文东,陪我去天台透透气吧。”
万文东看他离开的背影,指着台上的文件,叫了他一声:“你这不收起来吗?”
温恂之看了眼那份离婚协议书,垂下眼睫,盖住眼底的思绪。
“不收了,就放这里。”-
温氏大厦对岸,某酒店内。
虞幼真正和一个女人对坐着聊天,对方一头短发,菱形脸,涂着裸色口红,显得非常干练,正是涂山。
从京城回来之后没两天,温恂之就告诉她,涂山将抵达港城,时间已经约好了,让她到这酒店来就是了。
本来在见面之前,虞幼真还有些惴惴不安,担心她们两个会聊不来,但见面之后她的顾虑便很快烟消云散。
涂山老师非常健谈,她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和事,什么话茬都能接得住。
她们两人聊得非常尽兴——她们从摄影开始聊,聊到后面还互相看了对方手机和相机里的照片,越看越觉得彼此的创作理念是很相似的;然后话题就越来越偏,从摄影聊到各地风土人情,再聊到个人生活,简直一见如故。
聊到后面,涂山想到虞幼真刚才给自己说的经历,忍不住面露惋惜,道:“幼真,你在摄影上是很有天赋的,怎么就想到转去商科了?”
虞幼真捧着茶杯,闻言,她细长而白皙的手指摩挲了一下杯壁,沉默两秒后,她低声说:“因为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我不想让我父母的心血落到其他人手里。”
涂山并没有多么深入了解过港城这边的情况,不清楚之前虞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是很理解,温恂之是出了名的手腕高超,而虞幼真和他已经结婚,都是一家人了,为什么不干脆把这偌大的家产交给他打理呢?
不过,涂山很懂得分寸,并不多问,只是点点头转了一个话题,向虞幼真发出邀请:“幼真,那你想不想后面跟我一起去南半球摄影采风呢?时间应该也不会很长,就当做是散散心了。”
虞幼真眼睛一亮,但她想到了什么,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问了句:“我可以先问一下是什么时间吗?”
涂山说:“嗯……港城的展是一月三十一号结束,展会一结束我就走,时间嘛,应该会在春节之前回来。”
虞幼真打开手机日历看了一眼时间,脸上原本雀跃的神情慢慢灰淡下来——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她要上班。
涂山似乎也看出来她不太方便,关切地问了句:“是不是有什么冲突?”
虞幼真犹豫许久,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道:“我没有假期。”
涂山:“年假也没有吗?”
虞幼真摇头道:“按照公司的制度,我现在是还没有年假的。”
涂山轻嘶了一口气,想起刚才在交流的时候,虞幼真说她是在自己家公司上班,而她们家的公司现在是虞幼真的母亲赵瑞心在管理,便问道:“就不能跟令堂申请一下?”
“可以是可以。”虞幼真咬了一下嘴唇,轻声说,“但……”
她相信如果她和赵瑞心说的话,母亲绝对会同意,不过这样就会打乱母亲给她安排的计划。就连今天出来见面,她也是提前走了请假流程的。
虞幼真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涂山很喜欢虞幼真,不能和她同行作伴,到底心有遗憾,但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拍拍虞幼真的肩膀,说:“没有关系的,在我出发之前,你如果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和我说。”
虞幼真望着她温柔而关切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结束聊天时,时间不早也不晚,四点多。虞幼真想了一下,干脆就直接去找温恂之,准备等他下班后一起回家。
最近她去温氏大厦的次数很多,前台的工作人员都脸熟她了,她径直上了顶楼,恰巧撞见温恂之的助理。她微笑着对他点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哪知笑眼青年叫住她:“太太,温总现在在忙。您先到温总办公室坐一会吧?”
之前也有这样的情况,虞幼真不疑有他,便点点头同意了,随他进了温恂之的办公室。笑眼青年给她端来一杯纯净水,便退了出去。
助理走了之后,虞幼真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玩了一会儿手机,手机玩久了也无聊,便站起身随意走走。
温恂之的办公室位于顶楼,从窗外往下看,港城的繁华一览无遗。
她本想走到窗前看看外边的风景,但路过温恂之的办公桌旁时,她的视线无意中瞥见桌上摊开的文件,目光一顿,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凝住了。
那份文件白纸黑字,写的分明是——
“离婚协议书”。
虞幼真心跳一窒。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的脑袋一片空白,过了许久,她才勉强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份文件。
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她身上,明明是很暖和的冬天,却让她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那冷意从脚底往上窜,直至四肢百骸,令她浑身都在震颤。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四肢都是发软的。
她几乎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拿了好几次才把那份文件拿起来。她努力地、细细地去看文件的内容,明明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她好像就不能理解那些话所代表的含义了。
什么叫做依据婚前协议离婚?她什么时候签过这种协议?但她又想起来,结婚那天她签了太多份婚前协议,为了赶吉时有些协议她都没有来得及细看,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看过,也许这份协议就混杂在其中。
虞幼真捏着纸的手慢慢收紧,在原本平滑的纸张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折痕。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像一道警铃一样在她耳边拉响,她惊醒过来,匆忙地将那份文件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它扔回桌上。
她不知道门外来的是谁,但她不希望会是他。她现在心乱如麻,没有办法面对他。
起码在这一刻,她不想见他。
她只想逃。
虞幼真忍住眼泪,一把抓起沙发上的挎包,几乎算是夺门而出,但她的脚很软很软,像煮熟煮软面条一样,她几乎要站不住,只能攥紧手里提包的袋子,像攥紧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她强迫自己提起力气来尽快走到电梯间,拼命按向下的按钮,生怕会遇见他。想逃离的心太迫切,电梯门刚一打开,她便埋头冲了进去,直直撞上一个人,而她此刻手软脚软,差点没站稳,险些栽倒在地上。
笑眼青年惊愕地扶住她,目光在看清她眼眶里盈着的眼泪之后,愣住了:“太太你……”
此刻再听到太太这个称呼,显得格外讽刺。旁人还以为他们是登对的夫妻,但实际上,他已经准备跟她离婚了。
虞幼真难掩心痛,她以手掩面,声音细而颤:“……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笑眼青年那双常常盛着笑意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但此刻虞幼真并未发觉,她抓住他的衣袖:“求求你,不要告诉他。”
在她的恳求之下,他神色凝重,终于是点了点头,说:“好。”
他将虞幼真送至楼底,又给她叫了司机。本来他是打算将她送上车再离开,但虞幼真坚持让他回去办公,说温恂之可能会需要他,她的脸色差到了极致,白得像纸一样。直到此刻太太还在为温总考虑。他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顺她的意,不再坚持送她,转而目送她的背影离去,看着她渐渐走远,看到她低着头,手臂抬了好几次。
恰在此时,他的手机震了两下,低头一看,是温总发来的。
“幼真是走了吗?”
笑眼青年望着这短短的行字,叹了口气,回复道:“刚走了。”
温恂之看着桌上多了一道折痕的离婚协议书,指尖动了动,碰到滴落在上面的,还未干的水渍,忽然间感到一阵尖锐而急促的心痛,并且这阵疼痛似乎越来越剧烈,并逐渐扩散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乃至神经末梢,让他难以自抑,甚至需要一手撑在桌上,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他垂着眼睫,呼吸急促而困难,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破了一个洞,有无穷无尽的冷风灌进他胸口的破洞。
又疼,又冷。
他后悔了。
他拿着这份离婚协议书,简直快要站不住了,慢慢地颓坐在椅子上。空气中还弥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的玫瑰香,是她最近爱用的香水味。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控制不住地想象起她方才的模样,比如说,她是如何站在桌边的,又是如何拿起他手里这份离婚协议书的,她的眼睛一定红了,但她肯定会忍住不哭……过分细致的画面像电影慢镜头似的在他脑海里一帧一帧播放,令他难受不已。
他知道她一定更难受。
而这份难受,是他造成的。
后悔、愧疚、自责一时间涌上心头,他嘴巴都在泛苦。他几乎是一刻也忍不了了,抓过手机就给虞幼真身边的保镖打电话,但他等了许久,直到电话自动掐断,都一直没有人接。
温恂之的心里涌上一股不安,转而给助理拨打电话,电话刚一接通,他就直接问道:“最后是哪个司机送她走的?”
助理:“是陈司机。”
温恂之:“你目送她上了车是吗?”
助理答:“是的。”
温恂之挂断电话,试图拨打陈司机的电话。在等待对方接通的过程中,时间过得格外漫长,就在他以为陈司机也不会接电话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温总?”
温恂之握紧电话,开门见山地问道:“太太现在是不是在你旁边?”
“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温恂之的心直直地往下掉,他闭了闭眼,指尖在控制不住的发颤,几乎要握不住手机。
这一刻,他无法避免去往最坏的结果想。
可也就在这时,他又听到陈司机补充了句:“但我的视线里能看到太太,保镖王哥就守在太太身边,很安全。”
温恂之:“……”
总归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有人守在她的身边,她现在是安全的。
他做了个深呼吸,按捺住情绪,沉声问道:“你们现在在哪里?”
陈司机给他报了个地址,温恂之抓起放在桌面上的车钥匙,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看住太太,我现在立刻过去。”
第 66 章
从温氏出来之后, 她迫切的想要逃离这里,可等她真正坐上车,司机问她去哪里, 她的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以往碰到了困难, 她第一反应都是要回家,但是现在回家吗……
她垂下眼睫, 沉默片刻后,说:“回家吧。”她话音一停, 补充道:“是回虞氏的大宅。”
争夺遗产的战争落幕之后,虞家大房就已经从老宅搬走,而虞幼真结婚后,也跟温恂之搬到一处去了,所以现在就只有赵瑞心还有以前的一些老人住在虞氏老宅里了。
虞幼真穿过熟悉的庭院, 走到那幢有段时日没回来的米白色建筑前, 爬山虎覆住半边建筑, 风拂过,响起一阵叶片擦响的窸窣声。
她脚步微微一顿,抬起头看见满墙深深浅浅的绿, 叶片交叠,绿浪翻涌, 更显得此处一派静谧。
奇异般的, 她刚才阴郁低落的心情慢慢地、慢慢地变得和缓了一些。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抬脚走进屋内。
管家章叔见虞幼真回来,是既惊又喜,但目光触及她微蹙的眉心和仍然泛红的眼眶后, 便是一愣。他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小姐脸色这般惨淡了。
虞幼真勉强露出一个微笑,问他:“我妈妈在不在家?”
章叔摇摇头。
也是意料之中, 在这个时间点,赵瑞心应该还在公司。
于是她便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反倒是章叔见她的神情有些憔悴,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小姐,您是碰着什么事了吗?”
虞幼真抚了一下面颊,她也知道她现在脸色应该不太好,但章叔这句话算是问心坎上了。
可她要怎么说?
她没法说。
于是她只垂了眼,掩住眼底的思绪,用尽量轻快一些的口吻说,她没什么事,只是想家了,回来坐坐。
这句话算是安抚他,章叔心下了然,也明白过来她是不想说,他低低叹了口气,给她放了些她爱吃的东西,便静悄悄退开了。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屋内一切设施摆设如之前那样,家具全都笼在温暖朦胧的光晕里,一切都显得格外平静安宁。
虞幼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紧绷的心神又更平复了些,等她坐定下来,发觉屋内还是有变化的,在她身前一点点的位置上新摆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正是她和温恂之结婚那日时拍的全家福。相片里,爷爷的手覆在他们手上,她现在还能能回忆起爷爷那天的叮嘱,他语重心长地和他们说。
——“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要好好过日子。”
爷爷的谆谆叮嘱似乎还在耳畔,但她没想到,那么快,那么快他们就有可能不再是一家人了。
虞幼真咬着牙,抬起眼向上望,忍住突如其来的酸涩。
等想哭的欲望稍稍压下去后,她不敢再看那照片,而是侧过脸向外看去。
虞家的庭院被打理得很好,尽管在冬季,庭院里依旧是蓊蓊郁郁。其中最扎眼的是远处矗立着的那一棵树,它的树干粗壮,亭亭如盖,充满了生命力,就连浓绿的叶子都被池塘里莹莹的波光和浅淡温暖的日光照得熠熠发光。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棵树的枝干上,那儿垂着一个木质秋千,圆润而朴素,逆光模糊了它的轮廓。这棵树是爸爸给她种的,秋千也是爸爸给她系上的。
但是在这儿陪她最多的人,反而是他。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他们小时候会绕着这棵树嬉闹;会在长夏时分躺在树荫下野餐;他还会陪她荡秋千。
不仅这里,还有那里,凡是目光所及,处处都有他们一起玩闹过的印象。
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以往嬉笑玩乐的一幕幕,现在仿佛变成了一片片薄薄的利刃,直往她心口扎。虞幼真忍不住揪住胸前的衣襟,俯下身,双肩微微颤抖。
原来两小无猜,可而今想起他,竟然会觉得有心痛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才缓解了些许。她攥紧拳头,略指甲掐进肉里,带来些微疼痛。
冷静下来,虞幼真,冷静下来。
不要沉缅于情绪,要把整件事情都整理清楚。
她掐着手心回忆刚才看到的离婚协议,她记得很清楚,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一行字:“依据婚前协议离婚”,如果没推断错,这应该是一个关键节点。于是她在脑海里将“婚前协议”这四个字圈起来,像地毯式搜索那样在记忆里反复搜找,回忆关于婚前协议相关的事情。
他们在律师面前证婚的那一天,她签了一大堆婚前协议。在结婚之前爷爷和母亲就跟她说过,出于保护他们两人的考虑拟定了一些婚前协议,这些文件都由双方的律师检查把关过,没有问题。
等到结婚当天,她才发现要签的文件太多了,而选定的吉时马上就要到了,她根本来不及细看每一份文件。她囫囵看了好几份文件,发现都在讲关于财产的事情,于是她也没再仔细地看,一股脑全签了。那份她没有印象的婚前协议或许就夹杂在其中。
但是不应该啊?倘若真的有签婚期协议的重要文件,爷爷和妈妈应该都会和她说的,为什么她没有什么印象呢?
等等!
也许是有说过的!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一些事情——爷爷去世前,她去探望爷爷,那天晚上他跟她说了很多话,爷爷好像问过她有没有看过他们签署的婚前协议,她回答说没有,爷爷拍了拍她的手,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她回去好好看一看。
她当时答应了下来,但后来爷爷过世,她心痛不已,紧接着家里又发生了一连串事情,她便也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再后来,她从川西回来,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并跟母亲说了她喜欢温恂之。当时母亲看着她,说了句很意味深长的话,她说:“你现在还是他太太。”然后母亲也让他回去好好看文件,当时她以为是母亲教给她的继任者培养计划,但今天想来,或许她说的是其他的文件。
比如说他们两人的婚前协议书。
这么久了,她竟从来没有认真地去看过那婚前协议。
也许她要答案就藏在那婚前协议里!
她攥住微微发颤的手指,霍然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走去。
外边,保镖和司机一直蹲在花园里暗中观察她,看到她忽然站起来被吓了一跳,眼见着她就直奔两人而来,他们两人对视一眼,保镖压低声音迅速说:“怎么温总还没到吗?”
司机:“还没呢!”
保镖:“你问问他什么情况?”
司机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去问?”
眼看着局面可能要失控,保镖着急上火:“哎哎,我来也行!”
话音刚落,司机的电话便响了,不是别人,正是温恂之打来的。电话刚一接通,那边就劈头盖脸的问了句:“太太现在还在家里吗?”
司机迅速说:“在的在的!”
温先生好像是松了一口气,扔下一句:“我立刻到。”就迅速挂断了电话。
先生的电话刚一挂断,这边太太就已经走到两人面前。她脸色还是不太好,但看起来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她对两人点一点头,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们现在回去。”
司机:“……您是指?”
虞幼真吐出三个字:“深水湾。”
司机有些犹豫,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太太说先生已经快到了的事情。
也就在这片刻之间,那边花园门口突兀地传来一道鸣笛声。
“幼真!”
虞幼真的眼睛微微一颤,听出是他的声音。
是他来了。
她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见他,可她仿佛被他这一声呼唤钉在了原地,竟不能动弹半分。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看过去,捕捉那道熟悉的颀长的身影。
两人视线相对的片刻,忽而风起,风摇晃着万事万物,院内的异木棉开得正好,枝头沉甸甸的,被风一吹,粉色的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她的发上,他的肩上,落了一地。
然后,她看见他快步向她这边走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那一小段路甚至是跑过来的。
最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他好用力好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血肉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他跟她说,回家吧。
那样沉稳的人,此刻声线竟也是颤抖的。
风声猎猎,院子里的枝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也许是风太大,被风迷了眼,她阖了阖眼睫,有落泪的冲动。
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呢?
甘美、苦楚;满足、空虚;喜悦、心酸。
良久,她挣脱他,很轻很轻“嗯”了一声。
回家的一路上两人都很安静,没说一句话。
从虞家老宅开下来时,可以看到一片海,向外看去,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海面很平静,阳光落在海面上,泛起点点金光,闪得她眼睛很难受。
没有由来的,她忽然想到好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她和温伯伯以及月贞阿姨一起去美国探亲。他们问她想去哪儿玩,她说想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于是他们就带着她去了。
那天天气也很明媚,和此刻很像,他们一行人沿着道路慢慢走。
她四处张望,踮起脚尖看这难得一见的自然景象,是那样壮阔宏伟,潮平两岸阔,水面平静而暗流涌动,一道巨大的缺口斩断河床,流水向缺口处奔涌,腾起氤氲的水雾。
只需要站在边上,阳光和湿润的水气便扑面而来,她没忍住眯了眯眼。
他也许是发现了,伸出手挡在她的额前。
她的睫毛触到他的手指侧边,鼻子闻到他身上很清新的味道,像切开苦橙时散发出来味道,还带一点点皂感。于是,她下意识想抬起头,却被他的手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他的在阳光下白得像在发光的T恤,和他宽阔平直的肩背。
也是那一刻,她再一次发现,真的太久太久没见到哥哥了,他的变化好大,他本来就比她高好多,现在又更高了,看起来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人了,而她还是个小姑娘。
总归是有些别扭吧,她歪了一下头,却被他轻轻拍了拍发顶,像是在安抚她一样。
然后,她听见哥哥对伯伯和阿姨说:“一会儿去买把伞吧,有点晒了。”
那时她想,哥哥还是像以前一样好细心啊。
可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向她投来过一眼。
……
虞幼真抿紧唇,心里乱七八糟的,她能感觉到温恂之在看他,但她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一直一直沉默着,盯着窗外看。
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往后退。快到他们深水湾的家了,窗外的道路也逐渐熟悉起来。
说来也巧,他们今天走的这条路,和他们结婚那晚回家的路是同一条。
只是那晚他们亲密无间,他枕在她肩上睡得很熟,而现在,他们全程沉默。
车停稳在家门口,她率先下了车,径直往前走,他的步音紧紧跟在她身后。
沉默,始终都是沉默。
直到快走到家门口时,她的手腕被他从后面攥住。
“……幼真。”
她没说话,也没回头。
他的声音很低:“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虞幼真长长的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咬住颊侧的软肉,竭力忍住鼻尖的酸涩,等缓和了些,她转过眼看他,声线很平静:
“你给我看看我们的婚前协议原件。”
温恂之望着她,他的喉结上下滑动,艰涩地吐出一个字:“好。”
温恂之从保险柜里拿出他们的婚前协议,文件垒起来有厚厚一沓。虞幼真翻了上边的那几份,发现全是关于规定两人财产应如何处理的,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份。
她没了耐性,把那几份文件放回到桌上,直接问道:“离婚协议书上说的婚前协议是哪一份?”
温恂之沉默片刻,垂下眼,在这沓纸页的最下方抽出来一份文件递给她。
虞幼真接过来,先是翻到了末页,看到落款处果真是她自己的签名。她闭了闭眼,翻回首页,准备细看里面的条款,也是这时她才发觉这份文件边页竟然起了毛,左上角的书钉也都晃动了,似乎常常被翻阅。
她抬头看了一眼温恂之,他垂着眼,神色晦暗。
她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勉强定定心神,开始逐字逐句地细看这份文件。
文件内容不复杂,写明规定说他们的婚姻以一年为期,倘若到期之日他们两情相悦,则婚姻存续,如若有一方对对方没有感情,则可以提出解除婚姻关系。
虞幼真捏着纸张的手收紧了,万事万物好像都钝化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眼前那一行字:“如若有一方对对方没有感情,则可以提出解除婚姻关系。”
刺目的白纸黑字。
她无法克制地想到了之前王婉和她说的——他有过喜欢的人。
当时得知这个消息时,她不是不难过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是妒忌的,她羡慕那位未曾蒙面的女士,能见证她不曾见过的他意气风发的从前,能被他亲密地注视过,还能拥有他的喜爱。
也许很多很多年后,他遇见任何与她相关的事情,接触到共同的朋友,走过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依然会不可遏制地想起她。
可她也知道,和过去计较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她只能宽慰自己说,风物长宜放眼量,他们已经结婚了,他们还有以后,很长很长的以后……可是现在,他要跟她离婚了。
他们没有以后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落在纸上。
“……温恂之,你真的,”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她其实不想要情绪崩溃的,那样太狼狈,太不体面了,“你真的,想和我离婚吗?”
可她真的太难过了。
她甘润的声音变得又低又哑,还止不住地颤抖:“……你不要我了吗?”
他呼吸一滞,这句话像一个烧得通红的烙铁印在他心上,疼得受不了。他俯低身来,伸手给她擦眼泪,她却别开脸,可他却难得强硬,手指托住她的脸颊,逼她和他对视。
她的眼泪太盛,都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只听见他长叹了一声,说:“我怎么可能想和你离婚?”
“可是,你都签了离婚协议书了。”因为抽泣,她的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我知道,你以前有个喜欢的人是不是?她是不是要回来了?所以,你才想和我离——”
他显然愣了愣,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似是有一些关窍被打通了。于是还没等她的话说完,就被他迅速掩住了唇,将剩余的话尽数封住在口中。
他的声音温和而低沉:“我以为已经很明显了。”
虞幼真:“……?”
他低眼看她,拇指在她的下颌线处轻轻地摩挲,力道是极温柔的,语气是无奈的:
“你就没想过,我爱的人是你吗?”
第 67 章
“我爱的人是你。”
这句话像炸弹一样在她耳边炸开, 脑子直接下线,过了好一会儿,虞幼真才勉强回过神来。她忘了哭, 缓慢地眨了眨眼, 眼泪挂在眼睫上,脸上还有些茫然, 显得有点不可置信。
温恂之轻柔地揩去她眼角的眼泪,“怎么还哭了呢?”
这回虞幼真没有躲开他, 内里心情却很*七*七*整*理复杂。
难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她抱着一个盲盒,在漆黑的夜里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她无时无刻不在揣测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会是她喜欢的东西, 还是她害怕的东西?
当然, 她也曾不止一次的许愿过, 希望这里面装着是她所喜欢的,期待的结果。
可当真等这一天真正到来,揭晓了结果, 她却感觉有些不真实,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她眼睫湿湿的, 盯着温恂之看了会, 确定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这才小声问道:“真的吗?”
温恂之被她这反应逗笑了,轻轻捏捏她的脸颊,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不提这个还好, 一提到这个,虞幼真瘪瘪嘴巴, 觉得更委屈了。
是的,他确实没有骗过她,所以她就更不明白了,为什么他说他爱她,却打算跟她离婚。
明明爱是亲密,是承诺,是占有。他们现在却与这些准则背道而驰。
他们曾在法律面前宣誓,不论发生什么都会对彼此不离不弃,她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事实上,从答应他与他结婚那一天起,她就没有想过会和他分开,但他却好像时刻准备与她别离。
——只要有过分开这种撕毁承诺的念头,哪怕只有一秒钟,都是伤人的。
她好像又想哭了,有点哽咽,“那你,那你既然说爱我,又为什么想跟我离婚?”
温恂之抚着她脸颊的手停住了,他沉默了,眉眼低垂,浓黑的眼睫盖住了他眼底的思绪。
半晌,他终于开口: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虞幼真:“……什么地方?”
他回头对她笑笑:“跟我来就是了。”
他带她走进他的房间的更衣室里,在更衣室的隐蔽处放着一个保险箱,他扭开那个保险箱。虞幼真隐约看到里面放了许多零零散散的小东西,但被他的身形挡住了,她看得并不真切,只见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枚钥匙。
然后,他牵起她的手,穿过长长的连廊,走到了侧翼偏厅的一个小房间前,并在那紧闭的门口前停住了脚。
这是她曾经想进来,却没有钥匙的那个小房间。管家告诉他钥匙在温恂之那里,她想过要去找他要钥匙,后来不了了之了。
也是没想到,他会带她走到在这扇门前。
她看看那枚钥匙,又抬眼望望他,心里隐隐有一些预感。
“这是……?”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来。”
莫名其妙的,她有些紧张。
钥匙旋转,发出“咔哒”一声响,他拧开门把。
门后是一间幽暗的房间,窗帘被拉上了,仅有一丝日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能看见起伏的微尘在阳光下漫飞,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墙上和地上的物件上。这些物件全用布蒙上了,勾勒出四四方方的轮廓。角落处还有一个落了灰的画架。
虞幼真的脚步微顿,下意识转头看他——她感觉自己似乎接触到了一个封锁区,原属于他的,很禁忌的领域。
她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继续往前走会看到什么。
见她犹豫不前,他似乎看出来了什么,垂下眼来望着她,手贴在她的背上,很温暖,力道也很轻柔,就像是在鼓励她那样。
“去看看吧。”
她还在犹疑,他眼角微微一弯,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别怕。”
她怔怔地望着他,而后用力抿一抿唇。
很奇怪,他这句话好像有力量的那样,她好像不太怕了。
于是她缓步向前,伸出手触碰到她面前的那张布。那张布料上落了灰,她能感觉到,她屏住呼吸,手腕轻轻一动,布料滑落,终于露出了后面物件的真容。
这是一副人物肖像画,整幅画面的色彩明亮,笔触朦胧而温柔。画面上,一个少女趴在窗边的书桌上熟睡,她身侧的窗外是一汪小池塘,水面上漂浮着半开半合的睡莲,粉紫色的,被清晨的雾气笼罩着,一切都那么梦幻迷离,而画面正中的少女眉目清丽秀致,眼睫卷翘。她睡得很熟,清晨和煦的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透出一点点健康的肉粉色。
虞幼真慢慢睁大眼睛,这画里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她。
或者说是,几年前的她。
尽管这幅肖像画人物身后的背景都做了虚化的处理,但她一眼便看出来,这是她在伦敦念书时居住的房间的摆设。
她上大学时,他来过伦敦几次。
一次是她刚到学校念书,他因差来伦敦,他们见了一面;再后面是她爸爸去世后,赵瑞心分身乏术,他可能是担心她的情况吧,来看过她几次。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画作上署名下方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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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5
落款是六七年前了,在她爸爸去世之前。
那时候,她十八九岁,还在念大学,他二十四五岁,正在初创期,声名鹊起,忙成陀螺。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来一件陈年往事。在她生日前一天,他很突兀地来了伦敦,并联系了她。她以为他飞机刚落地,还说开车去机场接他,却没想到他说已经到她家门口了。
那天下了雪,风很大。
她打开门时,他就站在台阶下,听见开门的响动后,他抬起头看她。他本就白,那天脸色更白,眼下有一层薄薄的乌青色,鼻尖被冻红了,头发、围巾和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看起来就像一座易碎的玉人。
她连忙让他进来,屋内烧了壁炉,很暖。他们围坐在壁炉前,膝上披着毛毯,手里捧着热姜汤。
她问他,怎么突然来了伦敦?
他没回答,只是望着她笑了笑,过了会才说:“公事。”
话音才落,恰巧过了午夜十二点,屋内的钟声敲响。
在声声叮铃中,他很温和地对她说:
“幼真,生日快乐。”
后来,他说他行程很赶,她本来计划着第二天和他一起去吃个饭,但是她起来后,他已经悄然走了。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就好像他没来过,就好像昨晚的围炉夜谈是她的一场梦,但他在桌子上留下的小首饰盒,和下面压着一张折好的小纸条提醒她这不是一场梦。
她打开那个首饰盒,里面是一枚粉钻的项链。她从小在珠宝堆里长大,有很多比这更漂亮更稀少的珠宝,但他当时状况不算太好,属于他的东西都没有拿回来,还一直被他的叔叔针对,哪里有钱买钻石呢?
他什么也没说,留下的纸条上只有四个字:“生日礼物。”
后来回了港城,大家一起吃晚饭,她把这枚粉钻拿出来,打算还给他,免得他资金周转不济。可听完她的来意后,他不肯收,望着她的眼神深深的,说:“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她只好收起,回去后她从自己的账上划了几百万给他,也不知道够不够,应该是够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日晚上,他望向她的眼里分明包含了很多话。
她眼睫微动,似乎明白了什么,猛然回头看向他。心跳渐渐加快了,声音也微微颤抖,她征询他的意见:“我还能看看其他的吗?”
而他只是眼尾微微一弯,笑意温润:“当然。”
她长长的吸气,咬着唇,一口气将屋内那些物件上盖着的布全部掀开来。
然后她愣住了。
全是画。
墙上挂着的画,地上靠墙立着的画……到处都是画。
此时此刻,她仿佛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回溯了她每一个细小的片段——有风吹乱她头发的小像,有她侧身绑头发的速写,有她午后小憩的画像,还有她睡醒后睡眼蒙眬的肖像画……
全都是他画的,全部都关于她。
四面八方的画围绕着她,画中人的一颦一笑,是他用笔触一笔一画描摹下来的她。
笔触细腻,爱意汹涌。
虞幼真怔怔地回过头去望他。
他个高腿长,半倚在门框边上。外面的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墙壁上映照出色彩斑斓的光影,还有一块浅红色的浮光堪堪停留在他的眼尾,看起来就像是他的眼尾泛了一层薄薄的、惹眼的红。
就好像是……他哭了一样。
直到此刻,他仍是缄默的,只是很温和地笑着望着她,而她终于穿过漫长的时光,望见他眼里盛满的、隐秘的爱。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但她是想哭了。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内心五味杂陈,是甜蜜的,是酸涩的,是轻飘飘的,却同时又是沉甸甸的,她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了,喉头动了动,千言万语只问出了一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的语气中有怀念的意味:“好久了。”
望着她的眼睛里仍含着笑意,“久到好像成了习惯。”
泪水潸然而下,她低下头,泣不成声。她哭得这样失态,他眼里流露出疼惜的意色,连忙抱她入怀里,手掌托着她的脸颊,拇指一遍又一遍地帮她揩去泪水,笨拙地低声哄她:“别哭了,哭得脸都花了。”
她攥着他的衣襟,不肯抬头。
等情绪稳定一些后,她闷声问:“所以,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
他沉默了许久,她也不催促他,只是静静等着。等他再度开口时,低醇的嗓音有些哑。
“因为我想要得更多。”
“……什么意思?”
虞幼真愣了愣,抬头看去,他的下颌线流畅而优美。
他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也低下头,他们视线相对时,他低笑了一声,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怎么办,要给你看到我卑劣的一面了。”
虞幼真细细的眉毛拧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情况,能让他用上“卑劣”这两个字?
他深吸一口气,缓声道:“我骗了你。”
“什么?”她眼睛微微睁大。
“向你求婚那天,我说我需要一个太太来堵住悠悠之口。这事情是假的,没人敢催我。”他眼睫低垂,声音低沉,“我只是,随便找了一个正大光明的,可以跟你提亲的理由。”
“我对你隐瞒了很多事情。坦白说,哪怕你不会和我结婚,我也一样会帮你,正如虞叔叔当年帮我那样,但我趁人之危,以此为筹码,向你提出了联姻这个为难人的请求。”
他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你很单纯,可能以为我们真的只是政治联姻,并没有发现我真正的企图,但虞爷爷发现了,他把我叫了过去,我们聊了很久。”
仍记得那是个暮霭四合的傍晚,虞老爷子和他对面坐着。
煮沸的茶水咕噜咕噜的,水气升腾,隔着氤氲的水雾,老爷子的视线依旧是锐利的,他温声问他,和幼真联姻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温恂之一早就知道瞒不过老爷子,也没想过要瞒他,所以他很端正地坐着,目光不避不让地回答说:
“她。”
老爷子皱了皱眉,似乎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他重复了一遍。
今日如同昨日情形重现,他望着她的眼睛,像把一颗心都剖出来那样认真。
“我说,‘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虞幼真眼睫微颤,只听见他轻声说:
“起初,我想的是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很好了,但到了后来我又不满足了。”
他低笑一声,叹息道:
“……我想你能爱我。”
“我多么想你的眼睛只看我,想你会爱我,会一直、一直爱我。”
他笑了笑,像在忍耐着什么,过了会,才又轻声说道:“老爷子真的是很有智慧的老人,他仿佛提前预知了我贪心的变化。他曾和我说,两人结合最好是出于内心的选择,如果因为披着一层谎言,或是掺杂了利益的考量,那样绝不会长久的,但他很慷慨,同意让我试一试能不能让你爱上我。不过,有一个前置要求,他要我们签下这份协议,也好给彼此留下一些回旋的余地。”
“后来,我曾经试探过你,我发现你似乎并不知道有这份协议的存在。我当然也有想过,要不算了,就这样过吧,哪怕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或迟或早,我也会是你最亲密的人……只要我不出错,你肯定会在我身边陪着我,一直陪我到最后。只是日子一天天逼近,我越来越明了,我不能这样做,不仅是因为要尊重这份契约,也不止是我渴求你明明白白地爱我……”
“更重要是,我没有资格替你做选择——你是自由的。”
他现在的笑有些不由衷,苦涩至极,当初怀抱着不可言说的心思做出来的事情,时过境迁,终于到了买单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像罪人等候她的审判。
“我说完了。”
虞幼真咬紧唇,眼中又泛起了泪,说不动容是假的,但还是忍不住愠怒。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很生气。”
他老实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虞幼真觑他一眼:“你错哪儿了?”
温恂之默了两秒,道:“我错在不应该骗你,对你隐瞒。”
虞幼真:“……还有!”
温恂之又想了想,歪歪头试探道:“是我不应该提离婚?”
虞幼真:“不止!”
温恂之想了半天,投降了:“……您说,还有什么?”
虞幼真攥着他衣领的手收紧了,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声线都在颤抖:“白痴——我们的问题明明出现在沟通上!你为什么不和我沟通?你以为你让我做这个选择是爱我吗?可是你真的让我做选择了吗?如果你真的爱我,尊重我,为什么要这样单方面仓促地拟定了离婚协议?假如我真的签了呢?你怎么办?如果你早告诉我你爱我——”
“那你会被吓到的,然后再也不理我。”他苦笑道,“我想过,很早之前就想过,如果我们做不了伴侣,能当你一世的哥哥,能一直一直看着你,也是我的福气……你还记得吗?你早前念书时有个男孩同你表白,想追你,不过你不喜欢他,拉黑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后来在学校远远看到他,掉头就走。”
“幼真,你从不给不喜欢的人留余地。”
她迅速反驳道:“我不可能会那样对你!”
他深深望着她:“是,你当然不会,但我不想我们相处时会尴尬难堪,也不想令你为难。”
这句实话像一枚针一样,一下子就戳破了她的鼓胀的怒气,就如同漏气的气球,一下子被放了个精光。
是啊。
她明明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才一直闭口不言,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呢?
她低着头沉默,盯着自己的脚尖,过了许久,她放在身侧的手掌慢慢握成拳,像下定决心般,她轻声说:“其实,当初我同意和你结婚,不全是为了利益。”
他有一瞬的怔忪,好像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什么?”
她抿了一抿唇,抬起头来,琉璃般又透又亮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如果只是利益,并不能让我做出搭上自己婚姻的选择。”
“你还记得,我答应你结婚那晚发生过的事情吗?”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已然有了哭腔:“温越之走了之后,我看见你在那儿抽烟,看起来好孤独。”
温伯伯出事后,月贞阿姨和他相依为命,在局势稍微好了些之后,月贞阿姨又出了事。月贞阿姨出事那天,真心或假意的大人们围在病房外等待医生出来宣布抢救结果。
结果当然是不好的。
得到结果后,来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只剩下几人,她爸爸妈妈在跟医生询问和确定相关的事宜,他就靠在一边的墙上,神情茫然,像丢了魂一样。
第二年春节,她家邀请他来过春节,酒过三巡,他可能是有点醉了,看着她家里人忙碌的身影,笑着,叹息着,低声呢喃了一句:“有家真好啊。”
她听见了,也记住了。
虞幼真吸吸鼻子,“那时候,我就……我就想,我是不是可以陪陪你?”
温恂之的喉结滑动了一下,难得艰涩:“所以,你那时候就对我……”
“那没有。”虞幼真小心看他一眼,“那个时候……嗯,我还把你当哥哥看待。”
温恂之无奈地闭了闭眼,大起大落莫过于此。他眼睫微动,紧紧追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她声音变小了,轻轻软软的声音像春天柔软的蒲公英。
他抬眼看过去,她的脸颊微红,眼神有些躲闪。
“现在,当然就,就不是了。”
她声音很小,但他听得分明,他笑了起来,那笑越来越大,像水波荡漾开那样。
“所以,”他噙着笑,轻声问,“还离婚吗?”
虞幼真听到“离婚”两个字,就有点创伤后应激反应,她一把拉住温恂之的领带,用力往下拽了拽,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温恂之,颇有几分“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你好看”的意思在。
温恂之被飞了一记眼刀,但他却毫不在意,心情轻飘得像飘上天的氢气球,他的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愉悦的笑意。许久过后,他珍而重之地唤了她一声:
“虞幼真。”
他握住她的手,手指摸索着,圈住了她的无名指,上面有一枚闪亮的素净的婚戒,“我想和你长长久久。”
“如果你同意呢,你就点点头,不同意呢……我也不会放你走。”
虞幼真哼了一声,还要阴阳他两句:“怎么了?现在不说给我选择的权利了?”
温恂之笑着摊手,“我很独/裁的。”
她瘪瘪嘴,小声嘟囔:“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我只是想再次确认一下——你的心意。”
温恂之望着她,唇角微微翘着。他的唇形很好看,上唇正中有一粒微微凸起的唇珠。
她的眼睛在那粒唇珠上停了几秒,拽着他领带的手指动了动:“你过来点,我告诉你。”
他听话地俯下身。
她心跳如鼓,伸手盖住他的眉眼,就着拽着他领带的姿势,微微偏过头,踮起脚。
温热柔嫩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贴在他的唇角上。
就像春天开放的第一支玫瑰,颤巍巍地绽开花苞,跟他打了一个招呼。
他的眼睫在她的手心扫动。
她退开了点,然后扬起下巴,重新吻了上去,并很轻很轻地,咬了一下那粒可爱的、她觊觎已久的唇珠。
柔软的、湿润的。
他的唇是真的……很适合接吻。
第 68 章
这算是他们第二次认真地接吻。上一次接吻是在婚礼上, 更多是为了完成任务流程,而这次则是他们心意相通后,发乎于情的亲吻。
他轻轻地啄吻, 很轻地、很温柔地在她唇上辗转, 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两人气息交-缠,空气也在悄然升温。
不知何时, 他的手臂已然圈住她的腰肢,用力收紧, 像要把她揉进怀里那样,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脸颊。她被迫仰起头,攥着他领带的手指渐渐松了,盖在他眉眼上的手也落下,双手无力地撑在他紧实的腰腹上。
以前她总听人家说, 接吻会面红耳赤, 浑身发软, 软得跟一滩水一样,此刻她是感觉到了。她的心跳得极快,胸膛起伏着, 好像都不会呼吸了那样。
他似乎感觉到了,轻轻地吮了一下她的下唇, 用近乎气音的音量和她说:
“张嘴。”
她的眼睫颤了颤, 睁开眼,在他眼里看见了满脸绯红,目光潋滟的自己。
男人的手指在她下巴处刮了刮,声音低而哑, 像海妖蛊惑人心的声音:
“乖,张嘴。”
虞幼真感觉自己的脸更烫了, 她咬咬唇,心里很扭捏,其实是不太想拒绝他的,但是又不好意思真听他的话,于是她低下头去,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小声哼哼了两句,说“不要”。
她这幅小女儿的情态太过可爱,温恂之内心又爱又怜,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虞幼真用眼睛瞪他,他却漫不经心地笑,还变本加厉地用两指夹她颊上的软肉,又用拇指点点她红润的嘴唇:
“还瞪我,好凶。”
虞幼真恼羞成怒,一拳捶在他的肩膀上,声势浩大,落下去的力道却是轻轻的。
温恂之被她逗笑了,低下头还想吻她,两人越靠越近。恰在此时,手机铃声却突兀地响起,他们像触电般分开,虞幼真看看他,手指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说:
“呃……电话响了,我接个电话。”
电话是赵瑞心打来的,她应该是回到家了,听管家章叔说虞幼真刚才回了家,脸色还不太好,但回来却不见她人影,所以打电话过来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事情当然是解决了,而且这种小夫妻之间的事情,也不好再说出来让母亲担心,于是虞幼真含混过去了。
却不料赵瑞心的话锋一转,问起她和涂山老师见面的情况怎么样?
虞幼真看了一眼温恂之,默了两秒,老实回答道:“挺好的。”
赵瑞心便在电话里头笑,她的声音穿过电话传过来很温柔慈祥:“那你不如就休个假去跟涂山老师采采风吧?”
虞幼真愣了愣,下意识反问道:“那我的工作怎么办呢?”
赵瑞心笑着说:“没有关系的。我听说你在公司适应得很好,学习的进程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我们可能还需要根据你的情况再更新一下进度规划,你也趁这个空档出去放松放松吧。”
虞幼真沉默不语,她心里当然是想要跟涂山老师一起去摄影采风的,但始终放不下自己的工作职责,即便是赵瑞心这样说了,她还是有些犹豫。
赵瑞心当然是了解自己女儿的,见虞幼真沉默不说话,她放缓声音,语重心长道:“机会难得。以前是没有办法,现在可以选择了……去试一下吧,幼真。”
她们母女两个都明白,“以前没有办法”是什么意思,说她心里完全没有遗憾是假的,赵瑞心也心知肚明。
虞幼真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电话挂断之后,虞幼真握着手机,她抬眼看看温恂之,心里百般滋味:“你和我妈妈说了?”
温恂之眉梢微挑:“嗯?我不可以告诉妈妈吗?”
虞幼真眼睛微微睁大。结婚那么久,他一直是叫赵瑞心阿姨的。现在怎么,怎么……也跟着她一起叫妈妈了?
温恂之像是看出来了她的疑问,吻吻她的眉尾,意有所指说:“彼一时此一时。”
虞幼真:“……”
他低头捏捏她的手指,像把玩玉器一样挨个摩挲,“所以,幼真你就听妈妈的话,出去放松放松吧。”
虞幼真没讲话,只是眼睛巴眨巴眨地望望他。这还没有分离,她便感觉到有一些不舍得了:“那我要去好一段时间,好久不能在家了。”
她不好意思直接说舍不得他。
温恂之听明白她的意思,低低地笑了,分开她的手指,十指交错相扣,举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手背,还在她的眼睛和眉梢亲了又亲,低声承诺说:
“我会每天给你打视频通话。”-
南半球。
虞幼真和涂山先在非洲走过了一圈,在马赛马拉和安博塞利看了动物迁徙,又去了甜水保护区,拍了许多照片,而后一路辗转去了纳瓦沙湖,再转道去了澳大利亚的塔斯马尼亚。
塔斯马尼亚岛是澳大利亚最小的一个岛洲,因其心形的形状,被称为“世界的心脏”,又被誉为“世界的尽头”。塔州隔岸便是南极洲,在这里,自然风貌原始而优美,全年可观测极光。
塔州也是她们采风的最后一站。
涂山希望在这儿能拍到塔州三宝,即极光、银河和蓝眼泪。
相比于在非洲时候的舟车劳顿,在塔斯马尼亚岛的日程就悠哉清闲很多。这里风景秀美,远离喧嚣尘世,在塔州,她们的作息非常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
涂山告诉她,拍出一张好的照片其实并不容易,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并不时时有,所以需要人等待。
说这话时,她手里提着一听啤酒,含笑望向她:“其实我是个独行侠来的,以前都是我一个人去采风,因为很多人都没有耐心去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
虞幼真笑道:“那要感谢我先生,如果不是他向我争取来这个机会,也许我们不能坐在这儿一起喝啤酒等极光。”
涂山挑了挑眉,说:“确实。”她的目光看向前方,想起了之前的事情,“是他来见了我好多次,每次来都带上你之前的摄影集,每次来找我其实都为了同一件事,就是想让我见见你,如果有机会的话,让我带你一起去采风。”
虞幼真握着啤酒罐的手紧了紧,有些惊讶地看回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涂山回忆了一下,说:“蛮久之前了吧……好像是两三个月前,还是三四个月前吧。那段时间他几乎每一周都来游说我。这么说吧,隔两三天就会来问一问我,真的是很坚持。”
今晚喝了酒,虞幼真的脑袋有点不太清醒,她掰着指头算了算,两三个月前,那段时间大概是他们从贡嘎雪山回来之后。
她问涂山:“那您答应下来是因为……”
涂山捏着瓶子,对她眨眨眼睛,笑着说:“他说要投资我。”
虞幼真:“?”
涂山见她愣了,大笑起来,道:“其实是因为他很坚持。我本以为他被我拒绝了几次之后就会放弃的,但他没有,一直在等。有些人死缠烂打很令人讨厌,但他不会,他始终保持着一个有礼有节的距离,非常耐心地等我松口。我讨厌不识时务的人,但我很欣赏愿意为了一个机会耐心等待的人。”
“所以,我答应跟你见一面。”
从别人口中得知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他为她做的事情……虞幼真抬眼望望天空,漫天星辰璀璨,像极了他们在贡嘎雪山所一起见过的银河。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又想他了。
暖黄色的灯光照亮她的侧脸,也映照出她微微泛红的眼眶,涂山伸手抚了抚她的脊背,语气温柔:“幼真是不是想家了?”
虞幼真回望她,点一点头:“是有一点。”
涂山:“是想家了,还是想他了?”
虞幼真笑了,坦然道:“都想。”
涂山笑了一下,晚风吹动着她及耳的短发,她眼睛望向前方,轻声喟然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很想。”
她的语气很轻,但多少有些唏嘘。
虞幼真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她隐约有所耳闻,涂山曾经有过不太好的情感经历,她跟前任分手后,便过上了四海为家的生活,一心做事业。涂山今晚提起来,口吻是轻描淡写的,想必也不是想要她的安慰——她们共聚在此处为的是更辽阔的山海,聊起失意都只是人生中细小如纸屑的片段。
轻舟已过万重山。
于是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拍了拍涂山的肩膀,在她转过脸来后,对她举起手中的啤酒瓶:
“干杯?”
涂山笑着举杯:“干杯。”
她们继续谈天说地,从摄影的理论,讲到各自的生活,话题越来越深入,酒也越喝越多。渐渐的,她们脚边堆起了几个空啤酒罐,虞幼真喝得有些醉了,抬眼看见天上的星星仿佛都在旋转,晚风也温柔,送来海浪潮起潮落的声音。
就在她快支不住,要趴倒在桌上时,她放在手边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一个熟悉的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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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恂之又给她打来了每日的视频通话,自从虞幼真出来之后,他每天都会给远在异国他乡的妻子打来电话。
涂山瞥一眼就知道是他,她还曾经笑过温恂之,这么大一个老板这么黏自己的太太,*七*七*整*理也笑过虞幼真给温恂之的备注,说真是充满了少女心。
虞幼真拿起手机,看看涂山,还有手里还没喝完的啤酒,又望望那在跳动的视频通话申请。
涂山知道他们小夫妻感情好,也懒得吃这狗粮,手挥一挥,说:“行啦行啦,别看了别看了,不用在这陪我了,你赶紧去接你老公电话吧,一会儿给等着急了。”
虞幼真本来就喝了酒,两颊泛起了酡红,被涂山这么一说,脸更是红了个彻底。她跟涂山道了声谢,就抱着手机赶紧回了房间。
电话接通,温恂之的脸出现在屏幕里,他还穿着西装,头发也是梳起的,看样子是还没有洗漱,很可能是才结束一天的工作。
他视线转到屏幕上,看清虞幼真现在的模样后,脸上有些讶异,眉梢也挑了挑:
“你怎么脸这么红?”
虞幼真抱着手机,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今天晚上喝了一点酒,不过不多,就一点啦。”
她有一点心虚,他可能不太喜欢让她喝酒。可能是因为早前他工作时喝酒喝伤了,现在有胃病,所以很注意这一方面,担心她也喝酒损坏身体。他们婚礼那几天,她都没喝多少酒,全被温恂之挡了下来,但她今晚偷偷喝了啤酒,还被他抓了个正着,说不心虚是假的。
温恂之却笑了笑,只问了她一句:“味道怎么样?”
预料之中的责备并没有到来,虞幼真眨眨眼睛,老实回答道:“还行?”
“那我下次带你去喝酒?”温恂之很温和的笑了,但很快又收敛了神色,有点严肃地说,“但是你不能喝多。”
虞幼真很乖地点头,心里变得很软。她抱着手机,听到他那边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轻声问他:“你是还没有工作完吗?”
温恂之:“还有一点工作需要收尾。”
虞幼真:“那要不你先工作?”
她话音刚落,便看到他笑着睨了一眼她,说:“不要。那样我今天就见不到你了。”
虞幼真的嘴角往上翘,想起涂山之前打趣他们,说他们两个太黏糊了,她又伸手按按嘴角,故作严肃道:“你还是工作为重。”
温恂之横了她一眼,他轻哼了一声,开始一本正经给她扣大帽子:“你不想我。”
虞幼真两眼一瞪:“胡说八道!谁说我不想你了!”
温恂之笑了,但嘴上还是不放过她:“你刚才催我挂电话,是不是不想见我了?”
这男人……怎么这样!
虞幼真憋了半天,憋出了句:“你胡搅蛮缠,我是担心你工作没做完嘛。”
温恂之:“那你怎么不担心我想你呢?”
这一记直球把虞幼真直接给打懵了,她的脸又开始发烫:“知、知道了!”
那边还在幽怨地“数落”她:“出去那么多天,你都不记得给我多发发消息。”
虞幼真自知理亏,小声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一定发,一定多发。”
虞幼真又哄了他好一会儿,才把这“小肚鸡肠”的男人哄好了,聊天的气氛又重新快活起来。
只是时间渐晚,虞幼真这边时差比港城早一些,又到了她睡觉的时间了,温恂之及时刹住,催促她快些去睡觉。
临挂电话之前,温恂之叫住她。
“幼真,你忘了一件重要事情。”
虞幼真:“你说?”
温恂之表情严肃,细听他的语气有点委屈:“今天你还没说你爱我。”
受不了了!!!
虞幼真深吸一口气,说:“……爱你。”
温恂之很不满意:“听起来有点敷衍。”
虞幼真调整表情和语气,深情款款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我好爱你,我好中意你。”
温恂之眼角微微一弯,满意地点点头。虞幼真被他的表情给逗笑了,在按下挂断键前一秒,她飞快地又说了一句:
“我最爱的温先生,晚安。”
画面定格在温恂之错愕的神情上,下一秒,电话挂断。
很快,便弹出了一条信息-
My cookie can:我最爱的温太太,晚安。
虞幼真抱着手机笑了好久。她躺在床上,手机落在她的手边。她躺了一会儿,回味了一下他们刚才的通话,又拿起手机往上翻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聊天记录,傻笑着抱着手机滚了好几圈。
她感觉有点晕乎乎的。
不知道是因为喝酒喝到微醺,还是因为他。
这种情况延续了很久,即使是第二天起来之后,她仍然感觉脑子有点不清醒。她揉揉惺忪的眼,推开窗,外面阳光正好,明媚而浅淡的日光照在屋前开花的树木上,微风拂过,花叶簌簌作响,白花似飘雪般落下。
她忽然想到,他们结婚那天,在雷动的掌声中,她穿过漫天飘飞的白玫瑰花瓣,一步一步走向他。
她垂下眼,有一朵洁白的花朵静静地躺在她的窗台上。她伸手拾起这朵花,举到眼前细看,对着光,能看清花朵身上细幼而精细的脉络,十分漂亮,很像他曾送给她的某件珠宝,也是被做成花的形状,镂空的设计勾勒出花的轮廓和脉络,亦是同样的精细。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他。
他在做什么呢?
第 69 章
虞幼真将那朵花放到桌面上, 心里做了一个决定。现在她和涂山正住在塔斯马尼亚岛的僻静处,去霍巴特城并不远。于是她跟涂山打了个招呼后,便直接驾车去了霍巴特——她非常迫切地要去采购一些东西。
等她回来之后, 涂山看着她摆在台上的东西, 有些不解:“这就是你说的非常迫切,要去买的东西?”
虞幼真点点头。
涂山随手拎起一袋材料:“这是拿来干嘛的?”
虞幼真拿出手机查小红薯:“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先来看一下。”
涂山:?
“好吧好吧, 那你买这个干什么?”
虞幼真翻转过手机给她看屏幕,她点了点那张图片, 眼睛弯弯的:“我想做这个东西。”
涂山定睛一看,她看看虞幼真,又看看那屏幕上面的照片:“你确定吗?这玩意儿好像有点费时。”
虞幼真摩拳擦掌:“我想试试。”
……
几天之后。
虞幼真小心仔细地将相框密封包好,放进一个包裹里。她今天要把这个包裹寄回港城。
快递员将包裹取走,她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离开, 等快递员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 她掏出手机来, 想了一下,点开温恂之助理的对话框。
涂山站在她身后,倚在门框上, 看着她一段字删删改改,事无巨细的交代了每一个细节。她摇摇头, 轻啧了一声, 不知是唏嘘还是喟叹:
“年轻人啊。”-
北半球,港城,深水湾。
阳光透过窗户,落入病房内。
温恂之坐在李月贞的床边, 细心为她擦拭手背和手掌。他会定时过来探望李月贞,今天是他过来看她的日子。
大抵是春日将近, 日光愈发明媚。病房下面的玻璃花房,从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卉开得正好;病房里也是一派亮堂,早前冬日的昏暗与阴沉一扫而空。
温恂之为她擦拭完手脚后,如往常一样,一边为她细细按压手脚,一边跟她细细诉说自己近来的情况。母亲虽很沉默,但他知道她一定在听,而且她应该会很感兴趣。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他最忠诚的聆听者。
“妈妈,幼真现在澳大利亚,所以今天就只有我一个人来看你了。你是不是很想她?其实我也是。”
一想起她,他眼角微一弯,低下头,久违地感觉到有些难以为情,“其实,还有个好消息想跟您分享,前不久,我们说开对彼此的感情……很奇怪,我现在越来越不能忍耐长时间见不到她,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不过没有关系,就快要过年了,总归是要回家过年的。”
他又继续说了许多,关于他最近的工作,关于他最近所做的一些决定,凡此种种,皆事无巨细地一一道来。
病房里十分安静,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说到后面,他已没有更多新鲜的、有趣的事情可以说了,于是他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地为她按摩。他的手指轻轻按过李月贞的手部肌肉,在顶级医护的悉心照料下,她的肌肉并没有萎缩太多,依然维持着健康柔韧的状态,只是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温恂之久久地凝视着她,她仰面躺在床上,面容安详,唇边甚至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仿佛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但她睡了太久。良久,他轻叹了一口气,伸出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的头发,声音低哑,就像是喃喃自语:
“又是一年春节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妈妈,还要多久你才会醒呢?”
依旧是无人响应。
他早已习惯。
他在原处坐了许久,最后为她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阖上了门,门锁“咔哒”一声关上,房间重归于寂静。
无人知晓,在安静的房中,李月贞的小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
温恂之从病房里出去时,助理正等在房门口,见他出来,便立刻迎了上去,“温总,有份文件需要您过目一下。”
说完助理将手里的文件双手递了过去,温恂之拿过文件,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标题,但看清楚写的是什么之后,眉梢微微一挑。
——《画廊转让协议》。
他皱起眉,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购置过一个画廊,便耐着性子粗略浏览了一遍文件内容。这份协议各项细则写得清晰明白,只要他一签字,这个画廊就是属于他的了。
他看向助理,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这是怎么回事?”
助理本就生着一双笑眼,此刻脸上笑意更深,甚至还带了点儿促狭的意味,“是太太给您准备的礼物。”
温恂之将那份文件反复看了几次,又确认道:“是幼真给我的礼物?”
助理笑着点头。
温恂之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相关的记忆,“我怎么没听她说起来过?”
助理见他还是茫然,笑着递给他一把钥匙,说:“那不如您自己过去看看情况?”
他微微一愣,接过钥匙,钥匙入手冰凉,沉沉的,拿在手里很有分量,他拿在手里把玩了两下,发觉这钥匙上有点不明显的凸起,定睛一看,那上面竟然镌刻着细细的三个花体英文。
Wzy&Yyz——他们名字拼音的缩写。
他摩挲着那几个字母,忽然笑起来,刚才郁结于心的愁云散去不少,他抬眼看向助理,问道:“你之前知道这件事吗?”
助理耸耸肩,说:“太太瞒得很死,我也是才知道不久的。”语毕,他又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补充了句,“不过我隐隐约约有听说啦,太太为这画廊费了不少心思。”
温恂之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握紧那钥匙,阔步向外走去。
“走,现在去看看。”
那画廊离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并不远,驱车过去不过十来分钟。画廊位置相对比较僻静,但周围绿树丛荫,环境极好。
两人按照转让协议上的地址找过去,找到一幢通体洁白的建筑物,门是关着的。
还没到时,兴致冲冲的,但真正站在这门前,他心里反而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胆怯有之,紧张有之,郑重也有之——他以前喜欢画画,曾经想过要开一个画廊,甚至还想过要购买何种品类的画作,要去何处拜访当世的画家,如何将他的画廊打造成具有影响力的品牌……不过那是他年少时的想法了,有些幼稚,成年后他忙于各类事务,依然还和画画打交道,但都转向了收藏画作或是各种资金运作,更多出于投资的目的。
以前的想法早就被埋葬在时光里了,然而,今天他却收到了这样一份礼物。
他甚至好奇起来,幼真会在这送给他的画廊里面陈列什么流派画作,会是他们都欣赏的印象派?还是他颇为喜欢的抽象画派?亦或是构图新颖、色彩绚烂的威尼斯画派?又或者说,根本就不是外国的画作,而是中国的画派呢?毕竟虞老爷子颇好此道。
可不管是什么画派,都不重要。
他只是好奇,门后到底藏了什么,令她这样大费周章?
温恂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拿出被体温捂得温热的钥匙,对准锁孔,轻轻一旋,那扇门便打开了。
他推开门进去,屋内静悄悄,仿佛只在等他一人。
画廊里的装潢和外建筑面一样,也是大片的白,线条清晰干净,十分利落整洁。顺着走廊往里走两步,豁然开朗,头顶上方是大块透净的玻璃,框住外面的蔚蓝的天空和浮动的白云,灿烂的日光透过那玻璃,轻盈跃入屋内,也同时映亮了墙上整齐排列的作品。
温恂之站在空旷无人的画室里,转头环顾四周,垂在两侧的手指慢慢地蜷缩起来。
画廊左右全是照片,全是他。
全是她为他拍的照片。
她从小时候就喜欢摆弄相机,小时候逮着他拍过不少照片。画廊里,这些照片都按照时间的顺序一一陈列出来。
小时候她为他拍的照片大多是清晰的,后来他出国念书,照片变少了很多,结婚之后,又突然多了起来,但婚后的大多数照片都不是特别清晰,一看就是抓拍,少数仅有的几张清晰的照片,他都能清楚地回忆起这张照片所拍摄的地点和场景。
其中有一张是在新都桥拍的,他发现她举着相机,镜头对准了他。那时他很坏心地逗了她几句,问她还要不要再拍,但那时他真正想的是,可惜相机挡住了她的眼。
他更想问一问,她眼里的他是什么样的?
或许今天……不是,比这更早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答案。只是在今天,他似乎得到了来自于她的,更加大声、更加坚定的回复。
满室的作品沉默无声,但却震耳欲聋。
他的心间似乎都在震颤。尽管他们现在遥隔一片重洋,但他却感觉她似乎就在他身旁,很温柔地拥着他,在他耳边喁喁耳语,说她也爱他,她很在乎他,他很重要。
不知何时,他的助理走到身边,默然给他递来一个黑色丝绒盒子。
他回过神来,眼神微动:“这是什么?”
助理语气含笑道:“当然也是太太给您的礼物,您不妨打开看看吧?”
温恂之看了他一眼,依言接过盒子,打开来看,盒子里面只放了三样东西:一沓相片、一朵密封的,还维持着绽放姿态的白色干花、还有一张折好的小纸条。
他慢慢地一一看过那些照片,有粗狂辽阔的草原、大迁徙的野生动物、脸上涂了油彩的土著、万里晴空、平静的海……最后是一张她和涂山的合照,两个人都形容狼狈,但脸上的笑容却很大,眼睛也很亮。
她笑得那样开心,想必在外的日子一定是比港城快活的。思及此,他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用拇指碰了碰照片上她的脸。
然后,他才仔细看起来剩下的两件东西。他先是举起那朵白色的干花,举到眼前细看,对着满室灿烂的日光,花瓣菲薄,上面分布的脉络细幼精巧,但这朵花的姿态十分舒展,时光似乎停留在了它最美丽的时候。
温恂之见过的好物不胜枚举,与他之前所见过的,所收藏过的东西相比,这个小玩意简陋得令人发笑,上面甚至还留有一个浅浅的手指头印,但他却很珍重地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他当然能猜到这十有八九是她自己做的,她亲手给他做的。
他看了又看,才将那朵花收起来,最后轮到了那张折好的小纸条。他小心地将那纸张平展,上面只有一句很简短的话:
“寄给你热烈滚烫的风光,南半球摇晃芬芳的夏天,还有我的思念。”
第 70 章
南半球, 塔斯马尼亚。
在确认包裹被温恂之签收之后,虞幼真就熄灭手机屏幕,沉沉睡去了。
一夜酣梦。
早上醒过来时, 空气中隐隐闻有饭菜的香气在弥漫。虞幼真以为自己是还没清醒, 又想或许涂山老师今天勤快了,早上煮了个早餐也不说不定。她慢慢悠悠地洗漱完, 从楼上下去,可刚走到楼梯拐角处, 她原本惺忪的睡眼慢慢地睁大了。
——厨房处有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
他身上还穿着枪灰色的衬衫,袖口被挽了起来,露出一截修长结实的手臂,正在背对着她忙活着煮东西。他身侧有一口小锅,正放在灶台上小伙煨着, 锅里装着的奶白色汤汁已经滚了, 正冒着热气。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餐具和做好的早餐, 烤得松软的面包卧在精美的碗碟上,面包上面抹了厚厚的一层果酱。
涂山比虞幼真醒得早,这会儿早坐在桌子旁边了, 见她下来连忙伸手招呼道:“快过来,快过来, 你老公来了!”
虞幼真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梯, 小跑过去,抬起脸看向男人,昨天他们联系时,还隔着一个屏幕, 今天他就出现在她面前了。她揉揉眼睛,反复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她甚至伸出手戳了他一下, 终于确认是他,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真的是他?
他竟然来了?
温恂之见她一脸茫然,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怎么?不认识我了?”
正说话间,煮的汤也好了。温恂之关掉开关的旋钮,把汤依次盛入旁边的小碗中,一一端到桌上,递给她们。虞幼真愣愣地接过汤,汤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她手上,再次提醒她这真的是现实,不是在做梦。温恂之见她的视线胶着在自己脸上,手里一直端着碗,怕她烫着,又从她手里接过那一碗汤,轻轻放在桌子上。
虞幼真仍有些不敢置信,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对着他说的:“你怎么突然来了?”
温恂之瞧了她一眼,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他面前抹了草莓果酱的面包往她面前推了推,说:“你喜欢吃的。”
虞幼真说了声“谢谢”,接过来咬了一口,果酱粘在她的嘴角,还未等她拿餐巾拭去,他已经伸出手指帮她揩掉了嘴角那点果酱。他的态度和动作很自然,虞幼真被他照顾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涂山瞧瞧他,要看看虞幼真,感慨地“啧啧”了两声。
虞幼真侧脸看了涂山一眼,意识到现在并不是在家里,旁边还有人,她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
涂山也不自在,这大清早的,她即便是不用吃饭也都被狗粮喂饱了。她不是那等不识时务的人,胡乱塞了两片面包,又快速把手边咖啡灌进肚子里之后,她向温恂之举了举空掉的咖啡杯,说:“感谢您的咖啡和早点,我吃饱了想出去走走,你们两个慢慢吃。”
说完,涂山瞅了他们两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起身迈着悠哉悠哉的步子往外边走了。
等涂山走了之后,整座房子都仿佛安静了下来,窗外的鸟雀啾鸣声成了此间唯一的点缀。
虞幼真低着头,用刀叉把面包分成两半,她在出神,无意识地切割着,面包越分越小。自从上次他们两个互道了心意之后,她很快就走了,现在再见到他,除却欢欣,还有点不好意思。
她戳了戳那面包,抬头瞥了他一眼,却正好撞见他含笑望着自己,她有些难为情地小声嘟囔了句:“你……你看什么?”
温恂之的目光仍锁定着她,他的眼角微微一弯,“感觉有很久没看到你了。”
虞幼真握着刀叉的手一顿,“你、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啊……”
“没什么。”他的笑意清浅,“就是,想你了。”
听他这么说,虞幼真的脸倏地一红,她看看他,咬着唇垂下眼,戳了戳面前的面包,过了会才小声问了句:“……你是不是看到我给你寄的纸条了?”
温恂之支颐笑着望她,“你觉得呢?”
虞幼真:“你肯定看到了。”
——“所以我来了。”
他伸出手,在虞幼真的下巴的软肉上轻轻地挠了挠,声音也落下去,变得低而哑,像海妖蛊惑人的声音。他的手指若有似无的触过她的颈侧,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幼真呢?不想我吗?”
虞幼真被他挠得很痒,刚想伸手捉住他作乱的手指,却被他反握住手掌,他的手指换了个地方捣蛋,在她掌心轻轻地挠,掌心的神经似乎都在他的逗-弄下苏醒过来,变得敏-感无比。
“怎么不说话?”他追问道,语气竟听出几分幽怨来,“幼真是不想见到我吗?”
虞幼真掐了他一下,这个人太坏了,他明明就是知道答案是什么的,怎么要胡说八道的?她盯着他恶狠狠地说说:“是那个混蛋说我不想见你的?”
温恂之眉梢微挑:“我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
虞幼真:“……”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
“或许这个混蛋所言非假。”温恂之眼里已然流露出几分笑意,嘴上却仍是不依不饶,意有所指道,“你看,到现在我都没有听到你亲口说你想见到我。”
虞幼真警觉:“等等,你不会是为了这个飞过来的吧?”
温恂之点点头,煞有其事道:“是。”
虞幼真:“……”
“那你的工作呢?怎么办?”
温恂之面色不改:“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虞幼真一惊:“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现在临近年底,没过多久就要过年了,赵瑞心最近都忙疯了,没有理由他会清闲。可他现在出现在塔斯马尼亚,还说工作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难不成是全处理完了?
大约是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他沉默两秒,补充了一句,“是这两天的处理得差不多了。”
虞幼真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回去还有的是事务要处理,于是她问道:“那你会在塔斯马尼亚待多久?”
温恂之修长的手指在桌面点了点,语气颇有些遗憾的说道:“我明天就要回去。”
虞幼真掐一指算,今天刚来到,明天就要走。一问时间,他在这儿甚至都待不足二十四个小时。从港城到塔斯马尼亚要周折好几番,舟车劳顿,耗费不少时间——而他最珍贵的恰恰就是时间和精力。
她心里五味杂陈:“你何必折腾这么一趟?”
温恂之的眼睛弯起,是一个难以言喻的温柔的弧度,他垂下眼,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指尖。
“只要是去见心爱的人,就算不上是折腾。”
听到他这么说,虞幼真微微一愣。她低下头,伸手攥着他的手指,轻声说:“下次不要这样了,你太辛苦了。”
温恂之却笑起来,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尖:“见不到你才心苦。”
说完,他像是预判了她的反应,还不等她发表反对意见,便连忙督促她快些吃完早餐,说这是他辛苦做的,再不吃过一会就该凉了。
虞幼真一想也对,可以先吃完饭,再和他好好掰扯这个问题。
食不言,寝不语。她安安静静地吃饭,他煮的早餐很美味,非常合她的口味,不一会儿她就吃完了。她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刚想开口,一抬起眼,坐在身边的他竟是已睡了过去。
他用手支着脸颊,眼眸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眼底有一层青黑色。不知道是坐在木椅上坐得得不舒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似是睡得不太安稳,就算睡着了,眉头也是轻轻拢着的,在眉宇间挤出了一道细细的褶皱。
她想说的话忽然就卡在喉间了。
这是熬了多久?
他来见她这一趟,应该是挤压了很多行程吧?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本想去给他拿块毯子,却不料她站起来后,桌子腿挪动,发出了不轻不重的摩擦地板的声音,而他睡觉果然很浅,就这么一丁点的声响便让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眉心和太阳穴,低声问:“……你吃完了?”
她“嗯”了一声,去拿了一块儿柔软的大毛毯盖在他身上。
温恂之摆了摆手,说不用,又在原处坐了一会儿醒神,等他清醒过来后,见她这边正准备收拾桌上的餐具,便主动起身走过来说:
“我来吧。”
虞幼真用手肘格开他伸过来的手臂,拒绝了他的帮忙。
“这东西也不多,我只需要把它放到洗碗柜里就行了,你就不用过来帮我了。”她朝后边的沙发扬了扬下巴,道:“喏,你先坐那里休息一下吧,或者你直接去我房间里休息也行。”
“你的房间?”他饶有趣味地、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尾音微微勾起。
虞幼真收拾餐具的手停了下来,扭头看他:“有什么问题?”
这幢房子里面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涂山老师的房间,另一个房间则是被她占据了,根本没有多余的空房间。
更何况,他们现在应该也没有必要再分房了……吧?
他望着她笑了笑:“没有问题。”
虞幼真被他看得有点难为情,垂下眼睫,专注于手上的事情,顺带给他指了路,又告诉他必要的东西都放在了房间的哪个角落,让他赶紧过去洗漱休息。
温恂之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讲着,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说:“知道了。”
他的步音渐渐远去,虞幼真把手里的活忙完之后,侧耳细细一听,楼上已经没了什么动静。他已经睡下了吗?她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推开房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帘被半拉上了,只露出了一道缝隙,透了点天光进来。
他已然睡下,身体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她屏住呼吸,放慢脚步走近,蹲在床前,细细地、肆无忌惮地端详着他。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只见他的领口微微敞开着,露出半边深刻的锁骨,脸半埋在枕头里,眼睫像只蝴蝶一样,很安静地栖息着。
她像是被蛊惑般地伸出手来,想碰一下他的眼睫,却不小心触到他的发丝。他头发的末梢还有点凉,仍有一点点水汽附着在发梢上,可能是刚才没有吹透。也就这一点小的动静,他就像是要醒过来似的,那眼睫颤了颤,就像蝴蝶扇动翅膀。
她像是被惊醒般,蓦然收回手,心跳如擂——既担心害怕,又羞涩胆怯。
不过,他到底没醒过来,应是困极倦极。她也得以安静地坐在床边,安静的室内,她的目光在他睡颜上停留许久,心跳渐渐放缓,由衷感到一种宁静和平和。
她轻轻地给他拉了拉被子,盖住锁骨正中那枚艳红的痣。
这次,他没有什么反应,眉目舒展,呼吸平稳。她没忍住笑了笑,伸出手指,隔空描绘了一遍他的轮廓。
这算是睡个好觉了吗?
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做个好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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