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映在银杏叶上的阳光浓烈了起来。
午时的微风掠过少女洁白的裙袂,她整个人随着那篮球砸向铁丝网的动静,微微向后退了一小步。
裙摆上的淡色碎花,便以一种很虚幻的速度慢慢地坠落。
直至她的脚跟稳住自己。
冯雪妍也吓得不轻,拔高了嗓门儿:“——喂!你们是怎么打球的?眼睛长哪儿去了!?”
三三两两的男生便放下了方才几乎吵破天的争执,纷纷聚拢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砸到了吗?”
“怎么打球的啊你,那儿还有女生呢!”
张京宇听到冯雪妍的声音还诧异了下,定睛一看果然是她。
“怎么是你啊,”他过去,吊儿郎当的,“你个好学生不在家好好学习,出来挨球砸?”
冯雪妍气极了:“不是我——是她!张京宇,你是怎么打球的?!”
张京宇这才瞧见冯雪妍旁边一身白裙的女孩儿。居然是陈之夏。
她过于素淡,平日实在有点不起眼。
穿这么一身白裙子,让人眼前也能微微一亮。
“怎么哪哪儿都有你啊,”张京宇还记着昨晚的仇,不大客气地哼笑,“你跑这儿来肯定不是来找球砸你的——是又替我妈监视我来了吧?又想打我小报告?”
“——说什么呢你张京宇!”冯雪妍简直要骂人了,“你到底有没有点素质,你被害妄想吧你,你那球没眼睛你也不长眼睛?脑子都没了?”
“我怎么不长眼睛了我?”张京宇要跟她吵起来,“你跟她多熟啊你替她说话?”
“神经病!”冯雪妍骂他了句,忙安抚起陈之夏,“你没事儿吧?”
陈之夏的确吓到,但那球确实没砸到她,她心下余悸未消,只稍稍地白了脸,说:“没有,我没事。”
她的余光透过人群,仿佛是自然地飘忽到了某处。
这方的躁动渐渐平息了,穿黑色球衣的少年便从她的方向回过了头,他疏懒地倚在座椅的后背宽阔又挺拔。
那个荧光灰色的“9”在阳光下非常扎眼。
他就好像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没有过任何的动作。
视线似乎落在她身上过,又好像没有过。
“你别理张京宇啊,他就是嘴贱,从小就这样,”冯雪妍恐怕陈之夏因为张京宇那话受伤,还不太放心,关切地问,“你真没事儿?”
陈之夏摇了摇头,浅浅一笑:“没事。”
“那就好!”冯雪妍松了口气,忿忿道,“下次他再嘴贱我替你骂他!”
两人便打算离开了。
临走前,篮球场上倏然又飘起一声悠长的哨响。
男孩子们不顾这日头热烈,在太阳下重新一窝蜂地扎了堆儿。
差点儿砸到陈之夏的那个篮球,便被黑色球衣的少年从地面一把捞起,他随意地在手中把玩了下,长腿挥开,也走向了场地的中央。
他脑门上新箍了条黑色的止汗带,眼额的碎发被推了上去,眉目便更显深邃,鼻梁高挺,优越的五官毫无遮挡。
那个娇娇小小的短发女孩儿跟着他过来,还抬手为他调整头带的位置。他便稍稍地低了身去配合着她。
人群中一阵儿喧哗暧昧的口哨,调笑着他们。
就是这样了,还时不时地听见场地外有其他女孩儿尖声地叫他的名字。
此起彼伏,都是江嘲。
陈之夏与冯雪妍迎着一丛清凉的树荫向前走,她禁不住地回头,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问:“他……篮球打得很好?”
一开口就奇奇怪怪的。
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好像就是想和那个名字扯上些有的没的的关系。
“谁?”
冯雪妍顺着她的方向往球场那边瞧。
陈之夏的语气轻了许多:“黑色球衣的……那个?”
冯雪妍只看了一眼就了然,吸了口奶茶:“你说江嘲啊。”
“……对,是他,”
陈之夏没犹豫,大胆地承认了,又恐怕冯雪妍怀疑她怎么能记住他的名字,补充道,“刚听见在喊他。”
“他很帅吧,”冯雪妍一点儿都不奇怪,还朝陈之夏轻快地眨了下眼,“我也这么觉得!”
陈之夏腼腆地笑了:“……嗯。”
奶茶空了,冯雪妍的腮帮子也一鼓一鼓的,吧唧着嘴,语气一转,忽然正儿八经地评价道:“不过啊,他换女朋友超——级——快的,你别看他那样儿,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冯雪妍还着重了修饰词。
“……”
冯雪妍朝陈之夏横过去一眼,想窥探她的心思:“女孩子喜欢他太正常了,也太多了,他在我们学校就很多人追。你这样的女孩儿可千万不要栽到他身上。”
陈之夏知道自己对他还没到冯雪妍口中的这层意思,他对她,好像更多的也只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但又如冯雪妍所说十分正常的吸引力。
于是她终究只是笑笑:“没有,我就问问。”
球场上。
“邱安安,你好了没啊,别这么依依不舍行吗,”有人笑着催促,不忘揶揄他们,“能不能放江嘲过来跟我们再打一局你们再卿卿我我啊?”
叫邱安安的女孩儿瞪他们一眼:“非要打,都快吃午饭了,你们一个个的不饿吗?”
“——得!人家这意思是打扰她好事儿了。”
“赶紧打完吧,我也饿了。”
嬉笑更哄然。
这时,有人想起那会儿张京宇和冯雪妍在球场铁丝网那边的争执,闲闲地问了句:“张京宇,刚那是冯雪妍跟谁啊。”
“没谁,”张京宇有点脾气,“就我妈家那边的亲戚,一个乡下来的。”
旁人便笑:“哦,我看还行啊,乖乖的。”
“不会吧,瞎了吗你?”
“哪有,”那人不怕事大,还扭头问江嘲,“是吗江嘲,你刚看到了吗?就刚穿白裙子那女孩儿,差点被张京宇那一篮球砸到。”
“喂——你问江嘲他肯定说漂亮啊。”
“是不是很漂亮啊,江嘲?”
嘻嘻哈哈的。
邱安安这边也肯放他上场了,她接过他喝过的水。塑料瓶身上有他指节残留的温度。
她听旁边的那话多少心头有些不快,便着重了自己的语气,先同他说:“好啦,我就在这里等你打完,中午我们去吃什么?我提前给餐厅打电话定位置?”
江嘲没应她,用手背拭过下颌的薄汗,运着球,折身。
再次轻松地入了场。
四下的人也结束了有的没的的话题,三三两两地散开了,一瞬紧张起来,各自守好自己的防线。
准备对他进行时刻围攻。
江嘲抬了抬下颌,顺着那道纤细的身影离开的方向遥遥瞥了一眼,视线就重新落回三步开外的篮板。
他举起了篮球,却是漫不经心地回了方才他们讨论的那句:
“是啊,还行。”
/
丁韵茹和姨夫几日来又大大小小吵了几架,张京宇转学的事情也彻底安顿了下来。
一天,陈之夏从冯雪妍家做完作业回来,就见张京宇拿着一套藏黑色西服式的校服前后左右地炫耀,恨不得在那镜子前转八百回,告诉全世界自己要上崇礼去了。
陈之夏默默算了算日期,她也还有两天就要开学了。
妈妈却还没有联系她。
那天晚饭,丁韵茹罕见地在餐桌上同她聊起了天。应是因了张京宇成功转了学,心情很不错。
这些日子以来,加之她初来乍到的那个雨夜姨妈和妈妈的那通电话,听也能听出来,姨妈与妈妈的关系并不好。
确切来说,应该是断联很多年了。
丁韵茹为她夹了一筷子菜,热腾腾的麻婆豆腐蜜里透光,笑呵呵地问她:“之夏,你妈妈平时不在老家,你都住谁那里?”
陈之夏没敢先动筷子,拘谨地答:“在叔叔家。”
“哦,你叔叔家都有谁啊?”
好像在强找话题。
“婶婶,还有堂弟,在念小学,”陈之夏不是很想显得她在给叔叔家添麻烦,便解释道,“我初中就住校了。”
“这样呀,”丁韵茹对她好像有了一丝同情,“那你很小就独立了吧。”
陈之夏并不喜欢这样的同情,她便腼腆地笑了下,违心地说:“……也不算是,就是,住校会比较方便。”
“你妈妈多久来看你一次?”
“……有时候半个月,有时候一两个月吧,”陈之夏下意识撒了谎,她猜到这问题背后的意思,便抬起头来,一双澄澈安静的眼睛盯住丁韵茹,“……我妈,她很忙,但是这次应该很快会来接我。”
应该。
很快。
会。
连续三个不怎么确定的修饰词从嘴巴里蹦出来,说完她自己都有点心虚。
许是那天晚上,丁韵茹买夜宵没给她钱被张京宇给嚷嚷着苛责了,她近来都对她态度比较温和:“你这话说的,你都在家里待了半个月了,多待几天能怎么呢?姨妈又没赶你走,你这一个女孩子,怎么着一个人出去也不安全啊。”
陈之夏还没听出这话里是否是真的关心,丁韵茹便说:“你妈如果闲下来了肯定会来接你的,你啊,最近也得给她多打几个电话,她那手机老打不通,可别把你要开学的事儿给忘记了。”
“……”
丁韵茹说着,就收拾了张京宇先吃完的碗筷去厨房清洗了,还不忘回头对她强调:“知道不?”
陈之夏愣了下,点头:“……好。”
不仅是从那晚开始,陈之夏一直在不断地尝试联系妈妈。
她没有手机,丁韵茹也乐意把自己的借给她用,后头索性把张京宇碎了屏又修好的旧手机给她了——反正他已经换了新的。丁韵茹对他平日看似严苛,实则非常宠溺。
于是她每天睁眼闭眼,除了学习吃饭上厕所,就是在等妈妈的电话。
但都毫无动静。
临近开学最后一天,陈之夏从下午就开始收拾行李——其实统共没多少东西,大多是书本、笔记,换洗衣物极少。
冯雪妍的裙子她早还回去了,床单洗了几遍直到看不到污渍,重新物归原位,铺得整整齐齐。
晚饭前,一切如常。
张京宇打完篮球回来瘫在沙发上玩手机,那位陌生的外公的遗像前的三根香快徐徐燃尽。
餐桌上已经少了她的那副碗筷,丁韵茹应是早发现了她在收拾行囊,也不打算用虚伪的客气话再多留她——一开始也是非常不愿她住下来的。
但陈之夏并无怨怼,她知道那晚丁韵茹看到她鞋子湿透要留她并非违心,但这段时间如此相敬如宾也在本分与情分之内。
陈之夏近日都和冯雪妍泡在一起,她总去她家写作业,闲下来她会带她出去走走。
然而直到夏天快结束,她很多次路过篮球场,经过地铁站,也走过棠街,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江嘲的少年。
陈之夏去还向冯雪妍借的词典,冯雪妍拥抱她,遗憾她不能去参观崇礼,她让她再来港城一定要找她玩儿,还说放假的话有机会会去小湾看看。
饭菜上了桌,陈之夏其实有点饿了,但也没说什么,把那台张京宇的旧手机放在了餐桌边,郑重地道别:
“姨妈,我要走了。”
张京宇古怪地看着她,动了动唇,不悦地嘟哝了句:“我手机怎么在你这里?”
陈之夏没理会他,丁韵茹举着锅铲从厨房探出了头,嘱咐道:“哎哟,要走啦?天都黑了,不吃顿饭再走吗?”
“不了姨妈,”陈之夏说,“这段时间谢谢您照料,添麻烦了。”
“哎哟干嘛这么客气呀。”
她如此孑然,那双白色帆布鞋刷的干干净净,裂口虽在,其他却都像新的一样,还是那身从老家中学穿来的蓝白旧校服。
这样乖乖巧巧的女孩儿,想必是从小到大寄宿在别人家,实在会看眼色,平日也毫不僭越,丁韵茹的心下略微有些动容:“你一个人行吗?要不等你姨夫回来开车送送你?或者张京宇,你去送送之夏?她一个女孩子。”
“我才不要!她又不是没长腿——”张京宇立马拒绝。
陈之夏也说:“不了姨妈,我自己可以的。”
“那你路上小心呀,到家让你叔叔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好。”
外面又飘了雨,陈之夏便把书包里的伞拿在手中,即刻出门。
无人相送,她怎么来,就准备怎么回去
餐桌上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张京宇生怕是叫自己出去玩的同伴打来被丁韵茹发现,他依着惯性去拿手机,才发现是自己旧的那台,便嚷着:“——妈,这谁啊?”
“什么谁啊?”
“不知道,不认识啊,号码陌生的。”
丁韵茹瞧了眼,这下赶忙去叫都已经出了一段儿门的女孩儿:“之夏,之夏,你妈妈来电话了!”
“之夏——你妈妈的电话!哎哟这孩子,接个电话再走呀。”
陈之夏楼梯下到半中央,听到丁韵茹这么喊她,她心头蓦然泛起一丝惊喜的感觉,都有点不敢相信。
脚步一转,立刻回头折返。
“赶紧的,赶紧!你妈估计担心你呢,说句你要走了,啊?”丁韵茹匆匆把手机递给了她。
少女这么一去一回,两颊都因了激动和跑太快而微微泛了红,她轻轻地喘着气,点点头,都顾不上平复呼吸,把手机贴到耳边:
“……喂,妈?”
“小夏呀,”妈妈的嗓音温柔得好似不曾离开过她一样,“是小夏吗?”
陈之夏在电话这头重重地点着头,泪花儿一瞬间泛了上来:“妈妈,是我。”
“还在姨妈家?”妈妈笑着问她。
她不住点头,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嗯……马上回家。”
“你一人回小湾?”
“嗯。”
“小夏真坚强啊。”
妈妈感叹着。
陈之夏哽咽了下,有无数问题溜到了嘴边。
想问妈妈为什么现在才打电话给她,为什么说好来接她这次又没有兑现,她还在等着妈妈给自己买新鞋子和漂亮的新裙子。
她很喜欢冯雪妍那条白色的碎花裙,很想要一条一模一样的。
问题太多,她都不知道挑哪个先来问,妈妈却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终妈妈叹了口气,却是依然用温柔的语气问她:
“小夏,你想不想留在港城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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