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雨打树叶沙沙作响,夜风稀薄,一只飞蛾吧嗒吧嗒地扑在楼道里灰扑扑的灯罩上。
想不想在港城读书?
如果实在要说,并没有完全的不想,这里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无比新奇,充满着新鲜感,全都是在小湾体验不到的。
但她也很清楚地知道,新奇就只是新奇,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陈之夏张了张口,一个“不”字才说出口。
妈妈却不等她拒绝,就用缓慢的语气,直截了当地替她作了决定:“你必须在港城读完高三。”
“……”
“小夏,妈妈不想瞒你。妈妈怀孕了。”
怀孕?
陈之夏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住了。
这样平淡的口吻,好像只是在简单地通知她这件事情,但接着,妈妈的话语中很明显多了一丝难掩的开心:“妈妈今天做了产检了哦,是个弟弟,等出生了肯定和小夏一样乖巧聪明,小夏到时候高考完应该就可以见到……”
陈之夏满脑子里都不是要在港城继续读高三这件事情了,宕机了小几秒,她蓦地放低了些气息,静静地打断了电话里的人:
“你今天去做产检了?”
“嗯?是呀小夏。”妈妈兴意未消。
“不是说来接我?”陈之夏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仿佛从喉中硬生生磨出来,“……你骗我?”
“……”
餐桌那头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觉察到这气氛微妙的变化,也不约而同地没了音儿。
女孩子单薄的身影,伫立在不甚明朗的客厅廊灯下,显得萧索异常。外面雨声渐起,她整个人好似也被一种低沉压抑的情绪裹挟住了。
“……小夏,你等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妈妈解释道,“其实妈妈本来要打电话跟你说的,妈妈上半年认识了一个叔叔,他在苏州做生意,对妈妈很不错,只是,只是妈妈这段时间太忙了,真的没有办法——”
“……你要打电话告诉我?”
陈之夏再次忍无可忍地重复一遍,这一刻,连方才的眼泪都不知不觉憋回去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你的电话?我打给你永远打不通,你现在居然说……你本来要打电话告诉我?”
“小夏——”
“怎么在你那里,永远是你怎样怎样,永远都是你很忙,”陈之夏的嗓音禁不住地发着颤,“你知不知道,明天我就要开学了——开学前就来接我,这不是你自己说出来的话吗……忘了?”
那边沉默一瞬。
陈之夏都顾不上去想这沉默中是否对她有过那么一丝微薄的歉疚,她深深地一呼吸,就挂断了电话。
她不想再听任何一句没用的解释。
丁韵茹和张京宇放下碗筷,面面相觑。
陈之夏摘下电话,在原地站了许久。
她最终轻轻提气,再次回到餐厅,把手机放回桌面,吸了吸鼻子,不想让人察觉自己的情绪变化,尽力平和语气,“……谢谢姨妈,打完了,我要走了。”
“——你等一下,”丁韵茹这时坐不住了,“你先过来,我给她再打个电话。”
“不用了,”陈之夏认为没这个必要,“您别打了,我得去赶车了。”
“不行不行!什么东西啊真是——生了就不管你那生你干嘛呀?”丁韵茹听了那么一通也挺来气,把那手机夺过来,拉着她手腕儿就给她重重按回餐桌前,“我来打!你这在我家白待了半个月算什么事儿啊!就这我还没跟她计较呢。”
陈之夏还没再开口,丁韵茹手里那电话便响了。
丁韵茹立刻作出一副要吵架的姿态,手都插到了腰上:“瞧瞧,这不是来了吗?可心虚着呢!”
“……”
陈之夏见丁韵茹像个女战神一样气势汹汹地接起,才扯着嗓门儿要说话。
但倏然,又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我希望你能让小夏和京宇一起转学。”
比起上回,电话那头的人这次并没有半分温和的恳切,反而是满满的不容拒绝,“爸生前把这套学区房留给了我,想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为了给京宇转学住进来的事情先前我并不知情。
“如果小夏无法在港城念书,我会立刻向法院申请收回这套房子。到时候京宇能不能上,都是个未知数。”
“……”
“总之,我会想办法让小夏在港城念书的,”那边顿了顿,最后放缓了语气道,“相信你和我一样,都是为了让小夏和京宇接受更好的教育吧。”
丁韵茹嗓子哽了好半天,脸上如走马灯变换了数种表情,这才破出了第一个音节:
“你算计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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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了两个多小时,陈之夏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丁韵茹把饭菜放微波炉里给她热了继续拿着电话吵,满栋楼都听得到,哪怕有人不断在外砸门警告也无休无止。
后面陈之夏索性戴上耳机回书房趴着做作业去了,许是怕丢人又怕迁怒,张京宇在这狂风暴雨里都没敢踏出家门半步。
一通电话到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钱,应是妈妈给了姨妈一笔钱,作为给她转学的打理。
这场争吵才终于停歇。
陈之夏盯着黑漆的窗,看到自己脸上有干涸的泪痕。
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就给姨妈一笔钱,却不肯花费哪怕一丁点的精力来看看她。
从6岁开始好像就是这样,爸爸工伤去世,妈妈常年辗转于各地讨生活——妈妈一直很渴望在大城市扎根,从初初半个月会回来看她一次,再到两三个月,半年,一年,两三年,直到很多年都不会回来。
她都快忘记妈妈长什么样子了,结果妈妈今天却告诉她,妈妈要给另一个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当妈妈了。
她居然还那么期待她真的会来接她。
都是骗人。
这件事已经完全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当陈之夏再次提出要回小湾时,丁韵茹说,连她在小湾学校的转学手续妈妈都托人为她办完了。
看。
都做到了这份儿上,还是不肯来看她。
张京宇如常开学,穿上铭牌印着“chongliseniormiddleschool”的校服,每天按时间上学、放学,进进出出的,就差用鼻孔看人了。
陈之夏时常在想,应该抽空给姜霓打个电话告知自己转学的事。但小湾也已经开学了,姜霓肯定已经知道了。
她一定会很难过。
一周后,港城入秋,陈之夏坐在房间里打瞌睡。
准备开始背第二遍《高考3500词》,恍然睁开眼,发觉有一片金黄色的树叶飘进了房间,落在她的桌角。
午饭时,丁韵茹就郑重告知了她,她第二天可以和张京宇一起去上学了。
张京宇自然一万个不愿,恐怕她会拉低他的脸面,冯雪妍知道这件事非常高兴,一下晚自习就邀陈之夏去了家里,洋洋洒洒为她介绍了许多关于“崇礼”的大事小事,风云八卦,并约好每天一起去学校。
陈之夏的心底便油然多出了很多的期待。
自那晚过后,妈妈来过不少电话,好像是终于想起了对她给予关心,但她统统没有再接过,也没有再主动打过去任何一通。
第二天一早,冯雪妍来敲门等她一同去学校。
丁韵茹做了顿无比丰盛的早餐,陈之夏第一次知道,原来牛奶里可以加入可可粉,口感更甜滑。她这个不喜欢喝牛奶的人都觉得非常美味。
清早飘了雨,从一片飘入房间的落叶变成一地金黄色、火红色的潮湿,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空气中飘着种清咸湿冷的味道,来自穿梭在这个城市大街小巷的海风,与小湾上学清晨时的果香味儿全然不同。
这个学转的十分突然,陈之夏没有提前领到崇礼的校服,她还穿着小湾镇中学的那身单薄的蓝白色。姨妈买了新鞋子给她,不是很合脚。
进了金灿灿的校门,一切好像都在眼底闪闪发光,崇礼的教学楼有七八层高,校园大的望不到头,还坐落着个阔气无比的游泳馆,据说都会有国家级的体育赛事在这里举办。
冯雪妍去上早读课了,陈之夏背着书包等在教务处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鞋跟,适应着偏大的鞋码。
四面书声朗朗,讲台上的老师们个个口齿清晰,没有一丝一毫蹩脚的乡镇口音。
丁韵茹领了校服塞到她怀里,与她第一眼在许久之前雨夜的地下铁看到的一样,是藏深色的短裙,纯棉的白色短袖。
冯雪妍说过,这是走在全国中学流行前列的日式款,全港城也只有崇礼的女生校服这么好看。
陈之夏又想到了江嘲。
是了。
他也读这个学校。
“这下两个孩子都来了,就麻烦您多多敲打了,”丁韵茹还在同教导主任讪讪说着客气话,“尤其张京宇,他要不听话,您尽管给我打电话,我来收拾他!之夏这孩子您就不用多操心了,她在原先的学校学习就很好,也很乖很懂事。”
陈之夏抱着校服,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心底突然冒出个很奇怪的念头。
她很想知道江嘲在这些教室的哪一间。
他会不会突然从哪里走出来?
这么想着,她的余光已经不自觉地四下观察了起来。
猝然一阵悠长的下课铃,左右教室渐渐有人声沸腾,打扮光鲜时髦的男生女生冲撞出来。
她穿着不同,实在无法藏匿,有细碎的议论从身前身后不断地飘过。
“哇,这又是哪里的转学生来我们崇礼啊?”
“……她穿的好土啊,那是哪里的校服?没见过啊。”
“谁知道,好丑。”
“是给校长塞了多少钱啊……”
“但她长得好白哦……”
笑声桀桀的,有点刺耳。
陈之夏紧了紧抱住校服的力道,塑料包装袋在怀中发出哗啦哗啦的细碎动响。
终于到了一间教室前。
她抬头,顺着教导主任与丁韵茹的交谈,看到头顶的门牌。
高三(13)班。
“好了,去上课吧,”丁韵茹在门前最后对她交代,似是安抚,罕见地抬起手,拂过她脸前的头发,语气也还算温和,“别听那七七八八的,知道不?学习好比什么都重要,在哪儿也都一样。”
陈之夏迟滞地看着她,点头。
下节课的老师已经早早在讲台上了,应是得知有新学生要来,这时也和蔼地冲她招手:“是新同学吧?快进来,来,提前和大家打个招呼。”
几个贼头贼脑的男生从她身后窜入教室,撞得她怀中的东西差点儿掉在地,滞留在走廊里的几个隔壁班的还冲她吹起了口哨。
陈之夏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快进来吧,新同学?”
老师再次冲她和善微笑。
一脚踏入教室。
那些围绕着她的穿着、打扮、长相的指指点点,跟随着流窜的风,还在窸窸窣窣地往她的耳中钻。
最终在老师的摔书警告中予以消停。
陈之夏站在讲台,不知是否是因为过于紧张,她居然有一种淡淡的眩晕感,如同刚一路扫过各个教室时。
她也略略扫过下方一张张同样注视着她的人脸。
并没有谁在。
她这下好像才稍稍松了气——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因为没有看到谁而感到轻松,便开口,用清莹的嗓音,作起了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陈之夏。”
“今天转学到13班,我很开心能和大家成为同学。”
“以后就请多多指……”
教室后门“哐当——”一声动静打断了她。
那门似乎坏了,外面开门的人拧了两下把手没打开,便放弃了。
走廊里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陈之夏刚一脚踏入的前门,蓦然出现一道笔直的身影。
一身校服被他穿的有点儿吊儿郎当,他双手落在长裤口袋,藏黑色的西装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里面那件白色衬衫领口稍敞,喉结嶙峋,肌肤冷白。
整个人慵懒清倦,但并不怠堕。
他似是还没意识到全班已经都坐入教室了,唇上还咬着支半截没抽完的烟,薄白的眼皮微微掀起。
见讲台上站着人,下意识地停下了慢条斯理的步子。
那双漆黑的眸子,悠悠然地掠过了她。
没有什么表情。
但的确是一张十分惊人,完全令人无法移开注意力的脸。
过于有攻击力。
“……”
陈之夏心头一凛。
“——江嘲!”
老师都没顾讲台还站着个新学生在自我介绍,一下暴跳如雷:“怎么这会儿才来?上节课人就不在,看看都几点了?”
陈之夏赶紧把视线飘忽到另一处。
她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但很奇怪,每次都不敢同他对视。
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也只是略带新鲜地在她身上停留了小半秒,很快便也离开了。
“睡过了。”
男生淡淡说。
“——睡过了?你开学一周多少天没来了,这都高三了,还这么懒散吗,”老师压抑着怒火,“还有,你那嘴巴上是什么?!嗯?你就这样来学校上课的?”
江嘲“啊”了声,好才注意到这回事儿。
他便从唇上把烟摘下来,略微正了正身子,这下有了些许的歉意:
“不好意思啊。”
已经有女孩子小声的议论传来了,“你知道我等他来上课等了多久了吗——还好我今天化妆了!”
“呜呜呜到底是哪位好人今天把后门反锁了他从前门进来了!”
“是吧是吧……”
…
老师也听到了,这下更来了脾气,秉持着威严对他道:“既然你自己都知道不好意思,那你给这节课就给我站到外面去听吧——”
“不好吧老师。”
少年嗓音清隽地答。
老师眉毛一横:“怎么不好了?”
“只有我一个怎么行,”
他忽然抬了抬下颌,视线落在讲台形单影只的女孩儿身上,眉梢微扬,笑了:
“她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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