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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元旦刚过, 放寒假了。
陈之夏和丁韵茹撒了谎,说学校要安排2周左右的社会实习,她一放假就和江嘲回了港城, 住入了他家。
他们做饭,打游戏,共同起居。
接吻, 上床, 偶尔会有争吵,洗澡都不会对对方关门。
他工作的时候她在一边处理教授布置的论文,笔译稿件, 累了睡在他房间, 听他打催眠一样的电话,直至深夜不断地拥有彼此。
每每那时,她就感觉自己在飞速地燃烧。
燃烧。
像是一把烧不尽的盐。
拍立得或是数码相机冲洗出来很多他们在一起时的照片,她都一张张地装入了相册。
他的家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与他的家人有关的,甚至连一本关于他的童年影集,一张全家福都没有。
她预知到,他今年也不会在港城过年。
果然不到除夕,他就回了北京。
拖着行李箱“放假”回家,丁韵茹做了一大桌子的菜等她。虽然到今年除夕,以至除夕之后, 任何一顿饭只有她们两人吃。
这也是陈之夏选择回港城过年的原因之一。
和姨夫离了婚,张京宇在外地当兵, 若是连她也回小湾或是哪里, 这儿就彻底只有姨妈一人了。
丁韵茹还病了。
急性子, 脾气大,平素没少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儿怄火劳心, 从去年冬天开始,腹部频频疼痛到难以入睡。
陈之夏陪她去医院做了趟检查,医生说是子宫肌瘤,有些年头了,年后必须要切掉了。
元宵节,家中烟火腾腾。
丁韵茹这段时间身体养好了点儿,嚷嚷着今天必须下厨,冯雪妍来到家中,和陈之夏一块儿给她打下手。
“妍妍呀,阿姨还想问你,京宇在那边到底好不好啊?”
丁韵茹心不在焉地捏着饺子,不留神居然又包了一堆张京宇最喜欢的香菇猪肉馅儿,心事重重的,“我总觉得是不是以前我总骂他,说他,他都和我不亲近了,来电话了问他怎样,他只说挺好的,我这心里总不是太踏实,你们……应该有打电话或者写信什么的吧?他真的好吗?”
“阿姨你放心,他好得很,”冯雪妍擦擦手,拿出手机,扒拉出张照片来给丁韵茹看,“他们那儿除夕不还自己组织表演节目吗,他代表他们班上去讲了个冷笑话,被班长骂的好凶,还罚了俯卧撑。”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丁韵茹盯着手里屏幕里骨骼一下子长开了,人也看起来健壮阳光许多的张京宇,许久都不忍移开视线,“这兔崽子,他要是不惹出点儿什么来他心里就不痛快!我看还是罚的太轻了。”
“他平时拿不到手机,有给我写信,字丑死了,”冯雪妍腼腆地笑起来,“阿姨您想看的话,我哪天拿来给您看看?”
“那不不,不了,”丁韵茹赶紧拒绝,凭空一身鸡皮疙瘩,“你们小年轻写的信我看什么啊。”
“也没写什么啦,他高中考语文作文都写不够800字,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错别字一堆,”冯雪妍很是慷慨,“我拿来给您看看嘛,陈之夏,你要不要也看看?”
“我……”陈之夏犹豫了下,笑道,“还是也不了吧。”
“不是,你们害羞什么啊,他连句‘喜欢我’都不稀罕说的,”冯雪妍到底有点儿神经大条,气哼哼的,“我们说好一个月写一次信,他写不出东西就在信纸上给我画画儿,可丑了!就是打电话的时候不舍得挂,一拿到手机就轰炸我,我期末考试因为他手机在考场响了,老师差点儿以为我作弊……哦哦哦,还有去年圣诞节,元旦,他还买了一大堆东西寄到我学校……”
丁韵茹笑得合不拢嘴,听都听出了他们的甜蜜,登时摆出姿态来:“这小子,阿姨哪天替你教训教训他,以前学习不好就算了,怎么现在谈个恋爱还这么笨。”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丁韵茹的眼神儿又忽地在陈之夏脸上打起了转儿:“江嘲哪儿去了,没回港城过年?”
“嗯,没,”陈之夏从心不在焉中回神,“他……呃,北京那边有工作,比较忙,就没回来。”
“除夕也在北京过的啊?”
“……对。”
“他家不是港城的嘛,怎么不回来过年啊,”冯雪妍很是奇怪,“再忙也得回来跟你见见嘛,一起跨个年,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呀。”
陈之夏低头笑了笑,固执又敷衍地答:“开学回去就见到啦。”
饭后,陈之夏送冯雪妍回去,二人在高三时走过无数次的地铁口前分别。
许是新的一年到了,回顾过去总有些感慨万千。
回了家,陈之夏在房间整理洗好的衣物,丁韵茹给楼上楼下的邻居们送了圈儿包多了的饺子,笑盈盈地上来。
可走入了她房间的一刻,突然就换了脸色。
陈之夏以为她身体又不舒服了,丁韵茹却是一屁股坐下,用一种很严肃的表情看了她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之夏。”
陈之夏停下手里的动作,“……嗯?”
“姨妈,今天用你笔记本电脑搜菜谱来着,不小心,看到了你网页的浏览记录,”似是难以启齿,丁韵茹说完半句顿了好半天,“我看到,你……在搜避孕药?”
陈之夏的脊背不由地僵了僵。
她还是默默把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才缓缓抬起了头来。
比之丁韵茹那夹杂着质询、不可思议,或者说,带着些许怜惜的目光,她却相反的安静淡定,只是略略点了下头。
没有惊慌也没有否认。
这一刻,丁韵茹蓦地想到了一年半之前的那个雨夜,初次见到她的情景。
穿着套单薄夏季校服的少女,手脚纤细又脆弱,踩着双断了口沾满泥泞的帆布鞋,站在楼道布满尘埃的灯光下,一张小脸儿惨白至极。
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对她来说无比陌生的一切,安静又坚定地告诉别人,她没有找错,并且大胆地说,这就是她要来的地方。
向来是这样一个女孩子,看似纤薄柔弱,一碰就碎似的,每每目标却是出奇的坚定,大胆,时常果决到令人倒吸一口气。
做什么都有股子义无反顾的劲儿。
若说当初是她妈妈花了百般心思要她来港城念书,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却连电话都没接过,以至于现在如此淡薄。
在丁韵茹看来,对生身母亲如此,其实是有些决然和冷漠的。
虽然也合情合理。
“……姨妈不是要批评你什么,但是不说你,我心底又是把你当女儿看的,”丁韵茹欲言又止许久,最终只叹了口气,“你呀,一直都很努力,刻苦,聪明,可千万千万不要在这种事情上犯傻啊,年纪轻轻还在念书——”
“我没事的,姨妈,”陈之夏轻声地打断,漆黑的眼睛看着她,“你……不用担心我的。”
看。
总是这么乖巧又懂事。
果断又偏执。
“……我就是,搜了搜,”她安抚丁韵茹道,“我没事的。”
丁韵茹循循打量着她,半信半疑的:“真没事儿?”
“嗯。”
“没犯傻?”
“……不会的。”
丁韵茹见她如此咬定,到底不好说什么了,只来了脾气:“江嘲要对你不好,或是真给你搞出点儿什么事,我可饶不了他!要不是我最近身体不好,又觉得你不像个做傻事的孩子,那搜索记录也是好久之前的,我现在真能冲他面前去好好地问一问他!”
丁韵茹又摸了摸她的脸颊,不放心地说:“要是真有什么事儿啊,你也别怕,姨妈肯定站在你这边的……就是之夏你啊,太年轻了,人生这么长,可千万不要把自己在一个人身上给耗干净了,知道不?”
“真不会的,姨妈,”陈之夏微微笑着保证,可她知道自己暗地里有多么的心虚,“一定不会的。”
/
程树洋参加的第一场比赛在港城,举办地点还是他们崇礼的游泳馆。来到老地方了。
元宵节过后,陈之夏如约前去观赛,还叫了冯雪妍一起。
这比赛规模并不很大,今日是赛前热身,看台上人并不多,四周错错落落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大多都是过去同届毕业的同学。
冯雪妍买了矿泉水和两个能不断拍手的喝彩棒,好一通对这里重新举办比赛后物价跟着飞涨的吐槽。
聊着聊着,参赛的游泳运动员们已经徐徐入场。
程树洋那笔直的身段儿晃入视线,非常打眼,他有保持训练和健身的习惯,有了健硕的轮廓,肩膀宽阔,腰窄腿长。
他一向人缘儿好,前头来了14班以蒋飞扬为首的一伙儿人,还有原先他高中学生会的同僚,校篮球队的朋友们,甚至有他们J大的校友从外地赶来,此时都大声地喊起了他的名字,为他加油喝彩。
“程树洋!加油——”
“——加油啊程树洋!”
方才来时陈之夏和他打过招呼,现在离得不远,旁边的冯雪妍受到感染跟着起哄,程树洋一个抬眼就望到了她们。
同她热切地挥手。
陈之夏牵起嘴角笑,也朝他挥动手里的喝彩棒。
“加油啊!”
“哎?那不是林晓吗,”冯雪妍拽了拽陈之夏,示意正往观众席这边来的女生,“我听说她也考到J大了,好像还在追程树洋诶!哦哦,你可能不知道,她高一高二就在追程树洋呢,我以为她没追到就不追了呢!执念好深啊——”
先前在J大附近的咖啡店兼职,陈之夏和林晓见过。
“……等等,和她一起坐下的是邱安安吗,”冯雪妍又是惊奇无比,“完全认不出来了啊!”
邱安安的头发如瀑般的长,直直垂到腰间去,从前本就是漂亮到会让全校津津乐道的长相,如此更教人难以移开视线。
大家的变化都很大。
邱安安和林晓当然也注意到了她们,到底从前并不怎么熟悉,彼此略略施以了注目礼便作罢。
只是邱安安看向陈之夏的眼神儿,有点冷冷的。
冯雪妍又八卦了许多,譬如邱安安在哪哪儿上学,在与哪个特别有钱的谁谁谁谈着恋爱,还说上学那会儿大家就觉得林晓那么喜欢程树洋却和程树洋喜欢过的邱安安做朋友,根本就是表面姐妹罢了等等。
陈之夏以前不关心的,现在也没心思听。
思绪却是不禁飘到了去年冬天,在北京碰见程树洋的那日,想到他对她说,当初是因为邱安安,江嘲和他的朋友关系才破裂的。
所以江嘲。
以前就很喜欢、很在意邱安安吗。
越想心越乱,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些与她毫无关系,还是过去的事情。
哨声响起,数道健硕的身影一股脑全部扎入波光粼粼的泳池,几乎都分辨不出程树洋在哪条泳道上。
陈之夏赶忙收回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集中注意力。
手机这时传来“叮——”的一声。
动静细微,但她还是察觉到了。
【Daney.L通过了您的好友请求。】
说起这事儿。
前几天哲学教授挑了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同系的同学,拉了个寒假小组做课题研究,下学期要参加评选,她作为课代表被任命成了组长。
梁丹妮虽没怎么上过课,却成了她的组员之一。
教授平日繁忙,要陈之夏今天把相关资料包下发给各个组员,分名字做成了不同的压缩包,组内每个人都担任着不同的任务,需要分别加好友说明。
陈之夏是在班级群加的她。
资料还在电脑,她没急着打招呼,发呆一样盯了会儿战况激烈的碧蓝泳池,视线又落回了空荡荡的聊天界面。
鬼使神差地点进了头像背后的朋友圈。
梁丹妮是她的室友,同学,可说到底没什么来往,进入这惊为天人满满当当的朋友圈,瞬间好像把一个陌生得非常微妙的人,整个儿地呈现在了她眼前。
梁丹妮是个很喜欢记录生活的人。
近期有在高端酒店举行的生日Party,游艇上夜览香港维多利亚港的除夕烟灰会,父亲花了大价钱为她建了个私人影厅的动态。
往之前看,乘私人飞机沿新马泰环行德法意,家中新建了一整面香水墙用以收藏观赏,佣人给她饲养的小猎犬洗澡等等的琐事分享。
是普通人完全想象不到的世界。
不远,哨声又响起。
1000米结束了。
程树洋第一个游到了终点。满场几乎都在喊他的名字,认识他的人最多。
陈之夏还在随手往下翻,目光倏地一顿。
停留在2013年11月22日那天。
难以想象的是,当日上海飘了雪,至少在冯雪妍的有限描述里,冬季除了潮冷,好像就没有别的了。
陈之夏喜欢下雪天,喜欢冬天,所以她喜欢北京。
可如果要她生活在上海,她一定也很难以忍受,因为她的认知里,那里似乎从未有过极端的天气。
可那一天,上海的确飘了很大的雪。
上海这个地方,彻底成了一个她完全不曾了解的异世界。
梁丹妮的相机镜头对准了夜幕之下的飞机舷窗,依稀折射着桌面两杯红酒摇晃,红色杯壁映照出她身边男人的轮廓。
很像是某个人。
私人飞机降落她也发了动态,甚至拍到人群拥挤之中,他似是无意为她扶住了行李箱的片刻,袖口下的一截儿手腕上,能隐隐看到纹身蛰伏的线条。
他们一起坐飞机,一起下飞机。
一起在上海。
不是巧合。
那天晚上他们共同现身,不是巧合。
有关于他的动态并不多,但许是不安,又顺着一张带着ins账号的图片去搜索,出现了很多未曾在朋友圈出现的照片。
比如最近的一张。
是梁丹妮昨晚在北京的生日宴。
灯光如掠影,走马观花的昏昧,虽是生日Party,但明显不是一般人会接触到的特别场合。
来来往往精致得体的人堆儿里,年轻的男人已有了与此情此景完美相融、却依然落括卓绝的气质。
他稍稍向后倚住酒桌,一手落在西装裤口袋,另一手拿着酒杯,深邃的眉眼轻抬着望向镜头时,不笑也似是在笑的唇边,有着淡漠且矜傲的笑意。
不*七*七*整*理羁又迷人。
光影无限交织,他正看向此刻镜头另一边的她。
当然也望着昨夜不是她的另一人。
底下有人评论:
【新欢?】
梁丹妮没回复。
空气好似都变得稀薄,陈之夏关掉屏幕,几近无法呼吸。
有酸呛的感觉从鼻腔深处窜上来。
一轮儿结束,中场休息。
眼底一汪泳池清澈地荡漾,她的视线跟着变了模糊。
恍惚间察觉有人坐在了她身侧。
不是冯雪妍。
“陈之夏,”林晓慢条斯理地打了招呼,“你还记得我吗?”
自然切入聊天,好像她们十分相熟。
陈之夏沉了沉气,把方才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不该点头。
“多亏了你,程树洋又开始认真游泳了,如果状态好的话,这次肯定可以拿奖啦。”
林晓继续同她自然地攀谈,望向下方不远,“他之前对我说,加入游泳社,或者课余之外游一游放松,都不算是真的开始游泳,我一直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高中那会儿,还有去年刚上大学,我也会鼓励他,或许可以在课余之外试试参加比赛什么的,他都没有很想尝试——或者说,可能是觉得,过去的朋友江嘲一直以来太优秀了,尤其上了大学,江嘲对于我们同龄人更加遥不可及,所以会感到胆怯。”
林晓笑了笑,末了却是叹气,“不过,好在是你说动他了。我的鼓励不重要,你的鼓励对他来说才最重要。”
手机屏幕熄灭,好像连说话都跟着没了力气。
陈之夏的手心一攥再攥。
“你看到他现在拿了第一,但你不知道他在背后付出了多少,他在很努力地训练,很努力地想够到你心目中与江嘲差不多的分量,很努力地配得上的你鼓励……包括去年你们学校出事儿的那次,你可能不知道,那天我们J大正在进行学生会选举,程树洋是副会长候选。”
林晓的声音轻了许多,“但他听说的第一时间就赶去找你了,被视作放弃选举,只能再等一年。可下一年的事情,谁能知道呢。”
“……陈之夏,你也不知道,高三那会儿,江嘲为什么甩了邱安安跟你在一起,”林晓笑着看她,“你肯定不知道的,是不是。”
陈之夏的眼睫轻颤,“什么……意思?”
“江嘲啊,跟你在一起之前,就是你们去北京比赛的那段时间……嗯,我记得,就是他生日那天,”林晓回忆着,“那段时间邱安安都在死缠烂打,他生日当天,她给他发了一整天的裸/照,你知道吗?”
“……”
“你以为他喜欢你,邱安安曾经也以为他是喜欢她的,可江嘲就是这样的人,他对邱安安不感兴趣了,为了甩掉邱安安,所以只能找个新的女朋友来当挡箭牌,”林晓偏了偏头笑道,“那不就是你吗?”
“你怎么保证,你不是下一个邱安安呢?”
“不是他玩儿过暧昧的任何一个女孩儿呢?”
“可能我也是为了邱安安不值,所以看到你,才会觉得现在被江嘲玩弄的你也特别的可怜。”
“——当然,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不想看到程树洋重新开始游泳是为了比肩江嘲在你心目中的分量,或者说,他是为了超过江嘲在你心里的分量,”林晓淡淡一笑,“我想看到的,是他真的喜欢游泳,真的把游泳这件事当作事业在努力,而这些里都没有你的原因所在。”
“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看他游泳了。有时候他跟你一样,也跟我一样的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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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在欢呼与喝彩中结束, 没有任何悬念,程树洋拿到了本次热身赛的第一名。
以蒋飞扬为首的一伙儿人比他还激动,远远见他从游泳馆大门出来, 登时蜂拥而上,“程树洋!牛逼啊!咱校队儿的同学今天都在,晚上喝点儿酒去呗!我们给你庆祝庆祝, 你给大家请请客啊, 来这么多人看你——”
“哎,要是张京宇和谢超他们也在就好了,俩人都当兵去了!我记得张京宇喝酒就没怕过谁, 这下不知什么时候再聚呢。”
“那不如, 把江嘲叫来?”
“……江嘲?你好大的胆子,他和咱们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想什么呢?”
这样热闹的喧腾中,程树洋却是相反的无动于衷。
手机屏幕上,她名字下提示着“正在接通”几个字,久未接起,似乎在预示着遥遥无期。
“蒋飞扬,你觉得不热闹的话,还有我们学生会的跟你们一起啊,我们J大游泳社的同学也来了不少呢,”林晓开朗地笑着, 视线掠过一旁的人,“他们有好几个都特能喝, 之前我们社团活动根本不在话下的, 是不是啊, 程树洋?”
电话通了。
那边一道细微清莹的女声。
“……喂?”
程树洋顿了顿,便抬头对林晓一笑, 冷峻的眉心缓缓舒展而开,金丝框眼镜下的目光妥帖又温柔:“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你们先聊。”
然后避开他们走向一边。
林晓脸上的笑容落寞下来。
“啧,肯定是在问陈之夏来不来吧,”蒋飞扬调笑,“我还奇怪,比赛都没结束那会儿她怎么就走了?我还准备问问她江嘲的游戏工作室缺不缺人,我大学正好学编程,想去观摩观摩呢。”
“……陈之夏,估计不来吧?背着男朋友和别的男生出去吃饭不太好吧,哈哈哈,而且谁都看出程树洋对她有意思啊。”
“别、可别了,我小舅舅也是江嘲那行的,他把女朋友扔在港城,自己在北京已经把到个游戏公司的大小姐了。”
“卧槽?真的假的?”
“不过确实是江嘲能做的出来的事——”
“喂——程树洋!后悔了吧,让你高三不表白哈哈哈哈!”
…
决赛开始前,她在看台的位置就已经空空荡荡了。
程树洋找了处地方坐下,视线落在不远正朝他起着哄的人堆儿。
稍沉默片刻,开了口,还是笑意温和。
“陈之夏,我这边结束了,大家准备弄个简单的同学会什么的,我没看到你在这边了,所以想问问,今晚你有没有空?”
到底来的大多不是她13班的同学,怕突兀了,程树洋便又道:“或者,我单独请你去哪儿吃个饭?多亏你之前鼓励我,我才想参加这次的——”
“……对不起啊,程树洋,”陈之夏抱歉地说,“我那会儿有事提前走了,我姨妈身体不舒服,今晚我得照顾她一下。”
“这样啊,”他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了失落,“阿姨,她没事吧?”
“我刚送她到医院,”她听起来很着急,“还不清楚。”
“没关系的,那你忙你的,回北京了我们再聚也不迟,同学会的机会也很多,”程树洋笑了笑,说,“照顾好阿姨,别太担心了。”
“嗯……好,”她不忘祝贺他,“我看到大家的朋友圈啦,恭喜你拿了第一,后面的比赛你也要加油啊。”
“会的,谢谢你。”
挂了电话回来,一群人又开始起他的哄:“唷,程树洋,是给陈之夏打电话去了吧?怎么样,她是来还是不来?给不给你这个面子?”
“哇,这么久还放不下人家,我看你干脆表白好了——”
“就是就是!说不定和江嘲分手就能轮到你了哦。”
“……不是,你们在说什么啊,”程树洋维持着一贯温润清爽的笑容,“我给我导师打电话的,别瞎猜了。”
“那干嘛避开我们!”
“你们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吵吗?”
“就别惹我们的冠军不高兴了,”朋友们大喇喇地同他勾肩搭背,“等会儿吃火锅都别点太多,小心喝了酒全给你们吐出来!要是程树洋吐了,就喊陈之夏来接他哈哈哈——”
晚风清爽,雪花漂浮半空,带着细碎的凛冽划过脸颊。
斜斜一盏路灯亮起,白昼走向了尾声。
程树洋在人群尽头拿出手机,切到微信聊天界面。
上一条还停留在下午她来看他比赛那时。
无论是她喜欢用的这种憨态可掬的卡通兔子表情包,不断挥动荧光棒为他热切加油的模样,还是她在看台上望向他的每一个瞬间。
他都看到且记住了。
一句【我喜欢你】停留在输入框许久。
反复斟酌还是改成了【谢谢你今天来看我比赛】。
发送成功。
她没有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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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21日,北京下暴雪。
江项明死了。
江嘲得知这个消息时,唐子言正自作主张把他车开到了城东一家洗车行。
破破旧旧的招牌上挂着“满意洗车”四个大字,在喧嚣风雪中亮着不甚明朗的光,迎风摇坠。
简陋的修理间同样也是洗车间,一盏炭火取暖炉熊熊燃烧,慈眉善目的老板与他的两个儿子出来热情地接应。
听见大的叫丁意,小的叫丁满,从名字都能看出家人对他们的严慈喜爱。
宿醉持续到今天,人还有些不清醒。
江嘲听唐子言这个自来熟跟老板聊着天,只觉得聒噪,他眉心蹙了蹙,脊背下沉,把还隐隐生痛的后脑勺抵在门边儿。
兀自抽着烟,过滤周身的倦燥。
他是不喜欢喝酒的。
“老板您瞧瞧,就一晚没回家,车还被人给弄了,只能洗完看看哪里需要补漆了,也就是这玻璃好,没给全砸掉,”唐子言围着那车头打转,指指点点,“您看,车前盖还凹进去好一大块儿!他这车可买了没多久——是我我得心疼死了!”
男人薄白的眼皮半掀,淡淡瞥了眼那花成蜘蛛网状的后玻璃,这才漠然地接言笑道:“所以,应该砸你的车才比较好,对吧?”
“你自己打了人被报复,这也能怪到我身上?”唐子言据理力争,当然心里是有点儿愧疚,“再说了,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居然能不要?多亏我给你糊弄去参加梁家大小姐的生日趴,你昨晚见到的那些人平时可是想见都见不到的!一个梁东升算什么。”
江嘲吐了口烟,冷笑。
“——不过,昨晚见到梁东升了,你们谈了吗?”唐子言顾着心疼他这车,才想起这茬。
“没。”
江嘲的嗓音也是淡淡,有着冰冷的醉意。
“是没谈,还是没谈成?”唐子言追问。
“不是说了,我最讨厌别人耍我,”江嘲轻抬下颌,面无表情地看着唐子言,“上次我就没想谈了。”
“耍你怎么了?”唐子言说,“要我说,你还是太年轻了,不就是听他梁东升的话去哄哄他家的大小姐吗?本身梁丹妮对你也有兴趣啊,我要是你,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他了。”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给姓梁的当这条狗,”江嘲说,“你要是早有这个绝悟,至于在FEVA待不下去跳到OSS?”
唐子言这下意识到,他是真的因为昨晚的事情在生气,嗫嚅了下唇,“不是,江嘲,这……你也不能这么对比吧。”
“怎么就不能对比了?”江嘲笑道,学着他刚刚的口气,“我要是你,我肯定去给梁东升当这条狗。但我不是你。”
一阵冗长的寂默,风砸在玻璃上的动静都大了点儿。
方才进来时几人还在谈笑风生,洗车行父子这下频频打量着他们,想说几句热情客套的体己话,却都不知从何下口了。
以至于不知哪儿来的来电声响,此刻都显得如雷贯耳。
“再说了,你怎么保证他耍了我第一次第二次,不会再耍我第三次?他得到他想要的了,那我呢,嗯?”
江嘲继续说着,从口袋中拿出电话接起。
贴在耳边短暂的沉默之后,就不动声色地挂断了。
他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嘴角甚至有着微笑,“上一个这么耍我的人现在他死了。”
“……”
“你看,这就不是我想要的。”
但也只是短暂的平静过后。
很快,唐子言就看到他一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底。
浮现出了浓烈的失落。
非常浓烈。
/
可能真是报应。
江项明在2012年11月那次心脏搭桥手术之后,身体状况就屡屡抱恙,时常受到后遗症的困扰。
今夜遭受了一场心绞痛折磨,到底知道江嘲和关白薇谁也不会接他电话,还是研究所的下属为他叫的救护车,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太平间外,空气都是冰冷的。
别的逝者家属哭闹嚎叫,无所不用其极,他们这边却没有一个愿意进去见里面的人最后一眼。
末了,可能是磨不过旁人古怪的眼光,也可能是滋生出了一丝,当初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时出于情分的怜悯。
关白薇进去了趟,出来时眼眶微红。
但直到离开,她和江嘲都没有就此谈及一个字。
仿佛死的是个与他们完全不相干的人。
江嘲的车昨晚被砸了,江柏接送他们,远远地等在风雪尽头。
半途,关白薇停下脚步。
江嘲双手落在口袋,也顿了顿步子。
很多年没有这么的心照不宣。
母子相视,一时竟有些无语凝噎。
“我听说,你之前有段时间打了个人,”关白薇先开了口,思索着,“就是你生日的那天,是吗?”
江嘲眉梢扬了扬,有些意外,他的眼底戒备满满,却是没什么情绪地笑了起来:“既然记得这么清楚,你可以直接说日子的,不用特意说是我生日那天。”
雪花飘落在他眼睫。
更映衬着一双眉眼之间有谁与谁的轮廓。
这么多年,好像彼此都失去了表达温情的能力。
关白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知是否因为天气严酷,接下来,她嘴角强作而出的笑容似是都冻僵了。
“我就是很意外罢了,”说,“你从小到大,在大人面前,无论是装的,还是真的,一直以来都非常的优秀,我无法否认,可是现在居然也会动手打人了吗?我以为,你装也会装的和他不一样。”
江嘲目光冷冷,没说话。
“我当然记得你的生日,我每一年都忘不了,我怎么可能忘记,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我生下了我最恨的人的小孩,”
关白薇讽刺地笑了一笑,“我怎么会忘呢,江嘲,我忘不了你有多聪明,比别的孩子小很多的时候就会喊爸爸妈妈,学会走路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大人的怀里撒娇——可因为我和你爸不爱你,从来不会回应你,几乎不会见你,你渐渐也不会喊了,不会再把‘爸爸抱我’、‘妈妈抱我’这样的话一直挂到嘴上。”
“当然,我也忘不了,江嘲你五岁那年,你爸抓着你领子给你按到窗口,逼着你往三十多层的楼下看,还要你‘1、2、3’这样,以此类推地往下数,数到他满意了,高兴了,你哭了,他就答应给你过生日……但他说话不算话,他骗了你。就像当初骗我,说他爱我一样。”
“所以现在呢,你是什么感觉?他死了,你痛快吗,是不是觉得,自己好像还没功成名就,还没证明自己给谁看,就已经没这个机会了?”
“失落吗?”
“难过吗?”
关白薇微笑着,像是要窥入他的内心,“你爸现在躺在太平间肯定也很失落,没有看到你摔得满地找牙的样子就死掉了,他可是很盼着你一事无成呢。”
可说着,她却是又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是解脱但好像也没解脱,“不过这时候,我居然也会失落,我无数次盼着他死掉,要么出车祸,要么是在实验室操作不当被炸死,我还想过他哪一天突然被你给杀了——可是,怎么突然人就这么没了呢。”
“你说,到了春天雪化掉的时候,还剩下什么呢。”
“明年或是以后,也许每年的冬天都会下雪,你还会想起今年的这场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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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暴雪天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夜空飘着团灰茫茫的云,冷雾飘摇,有阵子没回北京,这里就好像翻天覆地,变了另一番模样。
没有高三初到之时的惊喜,也没了大学第一天来到这个城市的得偿所愿。
整个城市像是片白色的死海,死气沉沉的。
【之夏,怎么突然有事要去北京?这么晚了。】
陈之夏去看程树洋比赛那天,丁韵茹突然贫血晕倒在家中。
术前住院有几天,直至今日各项指标终于稳定,医生说明天再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进行手术了。
切出微信聊天界面,她盯着置顶最上方的微信头像出了会儿神。
又切回去。
【明天赶您手术前我就回来。】
丁韵茹难免念叨她:【好好好,赶白天回啊,别让姨妈担心。你也别操心我了,手术我一人也能做的。】
从出租车下来,一脚踩入快没过脚踝的雪,思绪跟着恍惚一下,险险没站稳。好在门前积的已被及时清扫掉一些。
这地方是他和她一起选的,离她学校很近,公交三站路,地铁一站。
现在还没有开学。
轻车熟路地摸着电梯上去,开锁,进门,跌入了满室黑沉之中。
四下没有一盏灯。
空气里缭绕着酒精与烟草的味道,烟味儿要更重一些。
夜色浓稠,窗外雪势汹汹,借着从楼梯间折射入内的光,看到沙发上的一道潦倒身影,有若坠入这微冷的雪色之中。
稀薄清冷的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矜傲深邃的眉骨,高挺鼻梁,柔软的唇锋,下颌线的轮廓。
他半截儿手腕垂在扶手边,冷白的指尖儿夹着一点寂寥的猩红色,飞扬的雪花与万物触到他,似乎都悉数焚为了乌有。
无声无息,归于此刻的寂静如迷。
睡着了一样。
陈之夏不动声色地关上门,换掉雪地靴,抖干净外套和毛衣裙裙摆上的雪。
江嘲听到了她的动静,这才有了些许反应,微微地朝她转过了眸来,一轮极冷的月停留在他眼底,望不到尽头。
谁也没有说话。
只感觉到他用那双幽深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她。
有若发现他的盘中餐。
陈之夏顿了顿,还是向他走了过去。
接近他的一瞬间,她的手腕儿就被他很用力地捏住了,扣着她的十指将她往下拉,随即她整个人柔软地掉入了他怀中。
沙发回弹彼此,他沾着凉意的手触到了她腰间的皮肤。
她被冰得浑身一颤。
几乎委屈到鼻子发酸。
“等你好久了,怎么才来。”
他的唇掠过她后颈,呼吸竟也是冰凉的,声音恹恹的,“知道我想你就来了吗,嗯?”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是今晚在医院陪床时,看到了他的微信消息,脑海中好像就冒出了当年他的那句“算你好运”。
于是,她就想来他的身上再碰碰运气。
百转千回了数日,还是想来看看,她究竟有没有他说的那么好运。
他吻住了她柔软的唇,她就勾着他的脖子回吻了他,成了条件反射。
他低昧幽然的笑意于是落在了她的唇边,“好乖。”
说完,却是捏住她的手腕儿,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手反剪到了她后腰,她吃了痛他也不松开,直到她又一层一层在他面前褪了个干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肌肤之亲对于彼此成了完全的发泄。
今晚也是这样,捏着她手腕儿,不给她丝毫挣扎的余地,吻她却是耐心又温柔,她几乎耽溺于此,一个不留神他顶上来,她的喉中蓦然就溢出了浓重的呜咽。
眼泪都要掉下来。
偏生他还用恶劣至极的口吻在她耳边低语:“既然这么乖,那我干一下,你就数一个数,好不好?”
她咬着唇,泪光已经在眼睛里打转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江嘲……”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重了些许的呼吸已经沉沉地砸入了她的肩窝儿,强硬地命令:“——数。”
开口好像是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气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她险些分不清此刻到底是痛还是什么,差点尖叫出声:“一……”
他又重一分,几乎要把他自己完全给她,她的嗓音忍不住发颤,“……二。”
他咬住了她的肩,呼吸都完全乱了节奏,“继续。”
“三……”
就像在学校游泳馆后面,为他数她身上的痣那天。
“四。”
就像是那年生日,在没有暖气的逼仄旅馆。
“五……”
就像是在雨夜的地下铁第一眼看见他就决定跟上去。
原来。
她对他一直都好像是如此的义无反顾,飞蛾扑火。
如此的鬼迷心窍。
不知数到多少,她终于哭了,声音与意识同时变得近乎破碎,痛与蔓入骨髓的痒意,来势汹汹地从身体深处窜到头顶上方。
退却之际,犹如一盆冷水迎面浇了下来。
她终于清醒。
她靠在他的肩膀,湿润的眼睫如枯蝶颤动的翅膀,顺着他抚她脸颊似乎在安慰她的力道,稍稍睁开迷蒙的视线。
这才看清楚他有多么的衣冠楚楚。
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被他穿的无比好看,只有领口微微敞开,衬着那张第一次见到就百转千回在她梦里的清冷面容,几乎不乱分寸。
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男人的脖颈上也凛出了层薄汗,他睨着她泛着潮红的面颊,手指掠过了她眼角的泪,顺带着还勾了勾她长了很多的头发。
她是为他留的长发。
他向来知道她有多喜欢他。
他的表情还是那般的玩味餍足,带着欣赏,几乎下一刻就会对她失去兴趣。
原来。
他就是她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世界末日。
“江嘲,”
终于回忆起今晚决定从港城来找他的那一刻浮现在她心底的那个念头。
眼前的他都变得模糊,她只感觉自己的唇在机械地翕动,“……你爱我吗。”
他的眼底浮现出诧异,动了下唇,近乎不假思索。
“不爱。”
话音才落。
脸上就狠狠挨了一巴掌。
“啪——”
过于猝不及防,愣了小半秒,他才缓缓转过脸来。
她滂沱着双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但是我每天都想见到你,”
他却是接过她还在颤抖的指尖儿,低下头吻了吻,似是怕她打疼了一样,看着她笑,“你说,这是为什么?”
63
63/
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
明明从一开始, 她就知道是为什么。
陈之夏的嘴唇发颤,浑身抖了起来,眼睛红到有了灼烧的痛感, 脸上都是湿润。
她紧咬下唇,几乎用尽全力,把手从他冰凉的掌心抽了出来。
永远是这么一双捂不热的手。
和他这个人毫无区别。
毫无。
她倏地从他怀中起身, 匆匆地拉下衣摆, 好像在捡自己掉落一地的自尊心,也把自己从少女时代起就在他面前褪的干干净净的羞耻感拾起来。
带着满脸满眼的湿润,大踏步地就朝门边走去。
“——陈之夏?”
江嘲跟着从沙发站起。
她置若罔闻, 脚步飞快, 头也不回。
义无反顾。
“陈之夏!”
想起高中对他动心的某一刻好像就如此情此景,她就更不敢停下。
怕那些回忆似是一个个浪头砸过来,近乎摧毁她,让她反悔,她只能机械地迈动双腿,争分夺秒地与自己赛跑。
顾不得穿鞋子,她提起门边的雪地靴,拽下外套,光着脚就要推门跑出去。
“喂,陈之夏——”
一脚已经踏出了门, 腰上横过来一个无比强硬的力道。
她的脊背重重地撞上了门边的墙。
男人的手臂坚实,线条遒劲, 出现在另一个女孩儿照片中的纹身落入她被泪水模糊的眼底。
不知是此时此刻的他也跟着变得陌生。
还是说, 她从未真的接近过她喜欢的那个江嘲。
从始至终。
他都这么冷情到骨子里。
“这么晚了, ”他的嗓音克制,“你去哪?”
她纤薄的脊背绷了又绷。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要去干什么,只凭着意识想逃离与他有关的一切。
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他周身每一缕熟悉的气息。
这里所有的点点滴滴,这里的一切。
都在提醒着她。
他不爱她。
呼吸气薄如缕,渐渐地,她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哭,好半天才动了动唇,滞滞地开口:“……江嘲,我们分手吧。”
身后的怀抱僵了一僵。
“我一直以为……我对你是特殊的,我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我以为,我可以不用做谁的备选项了,有人会把我放在第一位,我不用再期待什么了,但是不是的……对不对?”
心口好像被什么狠狠挖掉了一块,她把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怕自己反悔,避开与他靠近的寸厘距离。
更怕一颗心愈加的血肉模糊。
她转过身,用力、用力地挣开。
不顾他再次尝试抓紧她,她把指甲狠狠嵌入了他的皮肤,想要他吃痛放开。
可为什么,更痛的却是她呢。
她低着头,让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光裸的脚面,不要他看到,却是忍不住地哽咽,“是我错了,我自作多情了,原来……世界上不是所有事努努力就能做好的……江嘲,是我错了,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了……”
“……是我不容易满足,是我要的太多了。”
“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
她不住喃喃着,泪水汹汹顺着脸颊往下流,感觉自己再哭下去,皮肤都会被泡烂掉,可他说过她漂亮,好看。
她不想这样。
不想这样。
他一次次地抬手来触碰她,拥回她。
她只是一下下挣脱。
一层一层地把自己从他面前捡起。
再一抬眸看他,她满眼都是潸然的冷意,“……江嘲,我不想再见到你了,这辈子都不想了。”
甩上门离开,奔入漫天飞舞的风雪,刀片般的锐冷呼啸着盘旋过耳畔,把脸颊都刺骨,似乎也在讥讽她的狼狈。
远远见他追下来,那道从前只要一出现她就无法移开视线的身影伫立在原地。
可这一刻,连风也像是他说不爱她时的声音。
她猛然发觉,原来她是因为他才喜欢上北京。
喜欢这个城市的下雪天的。
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从现在开始,一点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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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韵茹的手术非常成功,折腾着那肌瘤,近乎付出了切掉四分之三个子宫的代价,术后在病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
港城褪去雪雾飘摇的阴霾,暮色四合时分,天边若隐若现着霞光。
这个跨越2013和2014的严冬终于走入了尾声。
陈之夏趴在床边,似乎耗尽了浑身的力气,每天恹倦得只想睡觉,不知不觉听到窗外的风停雪歇。睡梦中却好似还在下雪。
不知是谁的手来触碰她的脸颊,她感受到了,半睡半醒躲闪了下。
眼睫轻轻一动睁开。
阳光明媚到刺眼。
而这只手非常温热,像她理想中的妈妈一样,指腹的茧都很柔软,手的主人看着她时,眼中也盛满了专心的温柔。
“之夏,睡个觉怎么还哭啦,”丁韵茹摸一摸她的眼角,面色还苍白,笑意温和,“都说了让你回家去,不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医院照顾我,这几天觉都没睡好吧,脸色这么差。”
陈之夏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抬起手背拭过眼角。
她拖着倦乏的身子起来,走到窗边,观察了下树梢枝头冒了绿芽儿的春色,拽着头顶的窗帘儿:“这边就你一个,我怕你需要什么不方便叫人,晒不晒?我拉起来。”
丁韵茹欣慰地笑一笑,“哎哟,好几天没晒太阳了,我都不习惯了。拉上吧拉上吧,这会儿也没太阳了。”
少女侧脸恬静,微微踮起脚来,她头发又剪回了高中那时的齐肩长度,好像是自个儿剪的,刀法不够熟稔,参差不齐的。
这几天寸步不离,都没时间去处理吧。
丁韵茹的记忆还停留在手术之前,麻醉让脑子都不太清楚了:“对啦,你那天突然去了趟北京,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陈之夏顿了下,“学校的事情。”
“江嘲还在北京啊?这都三月了,快开学了吧你们。”
窗帘儿滑轮卡在半道,她跟着沉默半瞬,安静地答:“不清楚。”
丁韵茹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会儿转。
才想问问她那头发是怎么回事,医生敲了敲门进来,询问了下各项指标、术后感受等等,建议丁韵茹术后多休息疗养一段时间,别立刻回到工作岗位云云。
人病了心性就轻儿,丁韵茹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半是思索着说:“说起来啊,要是想疗养,我还是想去海南。”
陈之夏为她剥了个橘子,又拿起苹果,坐在一旁:“海南?”
“你姨夫过去总说,京宇上大学后我们解脱了,不*七*七*整*理用操劳了,他要带我去海南过年,住上个三五月的,住过了2月14情人节,住到七夕去,赶着中秋回去和京宇团圆,趁冬天再回海南。”
“听说海南的海和我们港城的海还不太一样,那里的沙子是软的,细的,可以盖在身上晒太阳,冬天很温暖,不像咱港城,沙滩上全是石头块儿,要我光脚踩上去我都嫌硌得疼,冬天啊,天天不是风,就是雪,不喜欢。”
丁韵茹说着,又怅惘地笑了笑,“但是你看,人生中有的事情就是说不准的,你以为你不会和他分开,结果就是这么分开了。”
陈之夏垂眸,一圈一圈儿地削苹果。
没接话。
“结果呢,海南也没去成,这下可好,人也病了,躺在这儿哪都去不了,京宇呢也回不来,你姨夫呢,离了婚就好像是陌生人了,”丁韵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到底也没想到,现在陪在我身边的,居然是你。”
陈之夏递过去苹果,俯身趴回床边,乖乖巧巧的。
她颊边一点梨涡浅浅,晚霞从窗棂透入,眼中含着一片湿漉漉的雾似的。
“那我陪您去趟海南吧。”
丁韵茹戳着那被她切分成块儿的苹果,还没喂进嘴里,诧异地道:“什么时候?”
“今天?或者明天?”陈之夏偏头笑了笑,认真地考虑起来,“哪天都行,看您什么时候能下床出院?”
“……不是,”丁韵茹到底没迟钝到忘记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才觉得纳罕,“等一下,今天你应该都开学了吧?怎么没回北京?”
“啊?”陈之夏眨眨眼,“不是因为……得照顾您嘛。”
“……”
丁韵茹总觉得她哪里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小护士又进来,忽地招呼了声:“哎,小姑娘,怎么电话老关机啊?你表哥又打电话打到我们护士台了。”
“不好意思,手机坏了,”陈之夏为丁韵茹掖了掖被角,赶紧站起,“麻烦您和他说,直接打我姨妈的手机就行。她已经醒了。”
护士姐姐点了下头,不忘嘱咐她,“你还是抓紧修手机吧,病人现在需要照顾,别有什么事我找不到你人。”
“嗯,好的。”
护士出去了,丁韵茹终于察觉到了一些端倪:“我知道了,你压根儿是不想回北京吧,我怎么就不信你手机坏了?”
陈之夏嘴角的笑意淡了,“……就是,坏了。”
“你是真不知道自己什么都写在脸上吗?”
“……”
丁韵茹看了她一会儿,瞧她那眼圈儿红的,终究是轻轻叹了口气,妥协了,“那行,陪我去海南待一阵儿吧。给你也散散心。”
“真的?”
陈之夏的眼睛都亮了一亮。
“我告诉你,你可别耽误太久啊,心情舒服点儿就回去上学,京宇那小子要是开学了非要找理由不上课我可是会骂他的……”
/
日子滑入轨道,四月初春意渐浓。
离开北京那天,江嘲清理家中的杂物。
她那天走后,没拿走这里任何一件属于她的东西。
听她的室友说,她这学期开学就没来过学校,请了假,具体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清楚。
手机号和微信号都换了。
把她的私人物品打包寄回了港城,填的是她姨妈家的地址,他很清楚地记得具体在哪条街,多少栋楼多少号。
不出意外又被退了回来。
快递公司说无人领取。
与他回港城找她时一样,她的邻居也不知这家人去了哪儿。
提醒他的,只有那夜的北京,最后一场雪落在他肩头。
随着她背影消失,说了不想再见到他后,无声无息蒸发的动静。
还有两小时登机,江柏心底着急,帮着他七七八八收拾着,看到了角落的快递箱,还纳罕道:“你怎么快递都不拆,这是要还是不要的?”
江嘲背靠在沙发,抽着烟,“她的东西,等下一起寄回去。”
“不是给你退回来了?还寄,”江柏知道他们分手,“再退回来你这儿可没人收了啊,马上你也不在北京了。”
江嘲瞥他眼,都气笑了:“寄我家不行?”
他又沉默下来,浅浅地吐了个烟圈儿,“等有机会了再给她吧。”
“你这趟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不过说起来,真是太幸运了,对于你和《Cecilia》来说这次可是大好的机会,”江柏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心直口快了点,又拉回话题道,“所以你哪儿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她还是没回学校吧。”
江嘲“嗯”了声。
没说话。
哪壶不开就不提哪壶了,江柏叹了口气,总觉得他这次和之前分手还是不太一样,但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才要放下那快递箱,感觉有些不对,“哎,江嘲。”
“怎么了。”
“不是,这快递,怎么是从小湾寄来的啊,小湾……是哪儿?”江柏仔细地瞧了瞧,“这怎么办啊,这好像是别人寄给你前女友的。”
寄件人叫姜霓。
收件人是陈之夏。
东西是今年春节后收到的,江嘲没怎么在意,放在玄关的角落,不知不觉都忘记了这回事。
里面的东西大多是一些杂物,看起来是她少女时期的物件,几件小小的粉色头绳儿也放在其中,有她初中高中时期写的日记,英语磁带,针织围巾,缀着铃铛的钥匙串儿等等。
里面还放着两只新的符包。
一只红色,一只深蓝,各装一张叠好的护身符。
2012年的冬天,她煞有介事地说世界末日要来了,那时就送他了一只这样的蓝色符包,他还没有打开过。
刚刚与她和他的东西整理在了一起。
还有七八封信。
没拆过的,是“姜霓”写给她的。
拆开了的——
“想不到,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在写信啊,都信息时代了,诶,这信纸上写的是12年诶,这是2012年写的?”
江柏一封封地翻看,不留神,厚厚一沓纸就从一个已经开了口的信封里掉了出来,恐怕发现什么女孩子的小秘密,手忙脚乱地递给江嘲:“……哎?这这这,我可不是故意的啊,这已经拆开了的!得……给人家放回去吧。”
少女娟秀的字迹,不动声色地落入眼底。
“姜霓:
真是不好意思,学校最近好忙,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才有空静下心好好给你写信。
你一定猜不到我在哪里给你写这封信吧,嘿嘿嘿,是在刨冰店哦!是我和你说的那位跟你很像的朋友带我来的,她叫冯雪妍,人真的好好啊,我和她在一起总能想到你,但这不代表你在我心里不重要,你们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想起你说,一定要在世界末日之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谁恋爱,但是好像,我已经有了一个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的人。
虽然,大家都说他很坏,我也觉得他好坏。
写这封信给你的时候,我自己也知道,可能真的不该喜欢他。
最开始我并不确定这是喜欢,可我发现,我期待每一次见到他,每一天都能和他发生偶遇,你一定想不到,甚至我会去刻意创造我们之间的偶遇。
第一次看他打球,就觉得他好高、好耀眼,篮球朝我砸过来,他在看我,后来想了想,那一刻我心跳那么快,好像与被篮球砸这件事无关(你不用担心,没有砸到我啦)。
他最喜欢穿的球衣是黑色的,背后有个“9”,后来每次我路过任何一个篮球场,明知他不会出现在这里,我都会停下脚步,找找有没有这个数字。
他经过我面前,或者教室外的走廊,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他的脚步,有没有在我心中走过“9”的倍数。
有时候啊,做数学题运算出来的最终结果与“9”有关,我都会觉得,这是一种关于他的命中注定。
哦对了,忘了说最重要的事情,他不仅篮球打的好,听说游泳也很厉害(我还没亲眼看到过),最最最最关键的你一定想不到,他从来不怎么上课,居然次次都能考我们的年级第一!
而且!
据说!!
从来没有掉到这个名次之外过!!!
好厉害!
如果我也能这么厉害就好了!
不过我也很聪明哦,虽然他不怎么在学校出现,我大概也摸清了一些他会出现的规律。
比如哪天听到大家说他来学校了,我就会趁课余时间去学校的篮球馆,游泳馆什么的,装作打扫卫生,或者简单路过,百分之八十的可能都会遇见他,那时候,我就好像被满足了什么心愿一样,是不是好傻啊?
我只是看了他一眼诶,就会这么容易满足吗?
再比如哦,他来学校的那天,放学后我会撒谎说自己有事,不和朋友一起回家(你可不要告诉冯雪妍啊,拜托拜托)。
我会坐他家方向的地铁,特意绕远几站路,想碰碰运气,看看他会不会和我同一趟。
如果我们凑巧在一趟车,我就在他那站下去,直到看不见他,再坐反方向回去,如果他不在,那我就提前下去。总因为这个回去晚了,姨妈就会一直问我,我很怕她去向冯雪妍求证,不过好在,我说谎姨妈一般都会相信。
对了,我还是和他学会坐地铁的!
来港城的第一天就遇见他了,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感觉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还有,你知道吗,前段时间我捡到了他的校服铭牌,真的是捡到的,不是偷偷拿走的……我想了好久好久,到底要怎么给他,是哪天走到他面前,打声招呼说,嗨,我捡到了你的铭牌,我是跟你一个班的陈之夏,开学那天我还想跟你一起去走廊罚站……这样好像顺理成章能和他说上话了。
我还想过,不如偷偷放到他的书桌里?但那样的话如果丢掉了,他应该会很苦恼吧,我们学校没有铭牌是进不了校门的,学生会和门口的保安叔叔查得很严。
不过我还没还给他,就发生了一些事情,不是很开心,这里就不跟你说啦。
但也因为那件事,我们好像正式认识了。
也有一些关于他,我不知道该描述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的事,那就是他把铭牌送给了我。
唉……所以我前面的担心是不是有点多余了呀?
对啦,我们分班考试结束了,说起来,他把铭牌送我那天正好是在考场,他还说了什么“算我好运”这样的话,我当天的英语果然考得很好,如果不出意外,这次会拿满分吧。
所以,他的话算是一种祝福吗?
那我会不会好运到,有一天他也会喜欢上我呢。
……”
信是2012年9月中旬寄出的。
后面2012年的10月、11月、12月,以及后来一段时间她都有给这位朋友写过信。
“姜霓,你一定想不到,他和我居然是同一天的生日,只不过我们不是同一年,而且而且,今年我们一起在北京过生日了哦,所以这封信也是我在北京写给你的!我们去游乐园坐了摩天轮,我看出他很恐高居然陪我一起了诶,我们还在放烟花的时候接吻……”
“姜霓,2013年我只有一个新年愿望,那就是和他一起考到北京,如果你有空去绣女娘娘那里,一定要她保佑我啊,不过我更想他为我实现这个愿望,其实在我心里,很多我偷偷期盼过的事情他都有为我实现哦。”
“姜霓,今天高考录取结果下来了,我和他一起考到北京了哦!我们的学校离得超级近,这样每天都能见到他了,我好开心啊……谢谢你为我祈福!”
“姜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啊,原来喜欢一个人,就会想拥有他,然后被他完全地拥有,想触碰他,然后被他完全地触碰……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啊。”
……
江嘲垂眸,沉默了许久,许久。
然后把信纸折叠好,一封一封妥善地收了回去。
末了想到什么,他翻出刚才整理好的箱子,找到她之前送给他那只符包,里面折叠着一张小小的符纸,微微泛了黄。
同样的字迹娟秀。
祝福语是她手写下来的。
——祝我最最最喜欢的江嘲,天天快乐,天天好运,平安健康!一定要做你最喜欢的事,成为你最想成为的人。
世界末日都是假的,喜欢你才是真的。
2012年12月21日
最喜欢你的:陈之夏
看起来是憋了很久写出来的,他之前还真以为是什么关于“世界末日”的祝福,都没有打开仔细地看一看。
因了她这笨拙的祝福语,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蓦然有了片刻的怅然。
与那晚她头也不回、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入雪幕之中,所从他心底浮现出的感觉一模一样。
江柏到底也看了两眼那几封信,不确定地问:“……这些,也要寄回你家吗?”
江嘲这才好像回过神来,把东西放好,缓缓站起了身。
“嗯,都放在我那里吧。”
“……呃,我是说,你这次走,可能短时间内很难再回来诶,”江柏说,“要是,以后都见不到她了。”
正是好春时节,窗台上的昼颜花却已经完全枯萎了。
再也没有盛开的迹象。
“不会再见了吧,”江嘲的唇边扬起淡淡的弧度,眼睫微敛,自嘲地笑道,“她说过了,她不想再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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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接楔子章 | 已于2023.11.29重写替换】
《智齿》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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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晴时雪悄无声息散落, 比之昨夜的肃寒萧索,这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万分明朗。
陈之夏却感觉自己,当然也只有她自己, 置身一片燃烧殆尽的荒野,四面空旷的风,在她耳畔不断地盘绕、穿梭。
连同那一缕轻飘飘拂过她颈间的幽昧。无休也无止。
面前的男人高挑颀长, 那一袭笔挺落括的深烟灰色西装, 实在难以形容出与他到底有多么天衣无缝的相衬。
就是用了这么混蛋至极的口吻,他周身上下竟也不失消沉的冷感,甚至有种浑然天成的斯文与得体。
单是衬着这张脸, 也着实教人惊心动魄。
“——那样的话, ”陈之夏得体地牵了下唇角,轻轻仰起张清丽脸庞,“看来,我的运气真的不是太好。”
对他浅浅微笑,嗓音像是一把清莹的细雪。
“……”
巨大的观景窗外,白的轰轰烈烈,只在这个瞬间,就有什么在江嘲的眼前飞速而过,猛然之间,恍若隔世。
然而很快, 就随着他掌心的那抹柔软,不动声色地抽离了。
像是从未存在过。
他骤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失神之中。
直到许久, 才收回手。
邢义恒喜上眉梢, 讪讪打圆场:“……之夏, 怎么能这么说呢?江总百忙之中亲自能过来我们‘灵动’,愿意和咱们再谈一次, 怎么能说是运气不好?人家可早就对咱们这项目有兴趣了。”
张沫听这话就来气:“陈之夏大半夜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眼下那么纵容那个Jack和胡明亮,到头来倒霉的是谁啊……”旁人一记眼刀过来,还是不情不愿闭了嘴。
二人握手刹那的异样,饶是谁都有了察觉。
张沫趁乱同陈之夏咬耳朵:“怎么样,喜欢这个‘生日礼物’吗?是不是超级——超级惊喜!我和大伙儿说的,千万别提前告诉你!”
陈之夏没说话,在一片熙熙攘攘的注视下抚了抚裙角,款款入座。
余光无可避免地瞥过了旁侧。
右手边紧挨着的位置,就是今日的主位。
那么近。
“真想不到!昨天都那样了,FEVA居然真的愿意和我们再谈一次!这给谁都绝对不可能吧……”
“是呀,而且来的还是江嘲!”
“你知道这人平时有多难见吗——”
四下有了细碎的议论,张沫也不住地往那处瞟,搡一把陈之夏:“要不老邢说还是你有本事,一封邮件就搞定!”
“你们刚才握手了吧?”
“我怎么觉得……你们,是之前就认识吗?”
日光如丝绒静静绵展,正式谈判前,气氛肃穆。
右手边很快有了落座的动静,男人低沉的声线,带着意想不到的和煦:“——但是今天,我还是希望你会比较好运。”
像是在祝她“生日快乐”那般,非常认真的口吻。
四面坐定,一切就位,陈之夏恐怕有什么情绪紧跟上自己,她没理会他的这话,率先一部,从座位起身。
那枚冰冷矍铄的璀璨,又一次滑过了江嘲的眼底。
非常刺眼。
一缕碎发落在了她白皙的颊边,她半垂下眼,侧颜寂静。
许是这动作太过果断,没有把握好彼此之间的距离,她站起时,腿弯的皮肤无意碰到了男人质感冰凉的西装裤料。
寒意如触电,沿着她的尾骨向上爬。
江嘲同一时刻感受到了,他低眸,目光慢条斯理地掠过那处,复又抬起。
却是对上了一双,仿佛天生就满含霜雪的澄澈眼睛。
——他已经很多年不敢梦到。
而她的那神情,实在谈不上与他认识或多么的相熟,至此都无半点波澜,红唇弯弯:“所以,我可以开始了吗?”
见他不言,她还稍稍地停顿,像是在好心地提醒着他的走神,“请问,可以了吗。”
真是十足令他感到陌生的模样。
江嘲看着她,眼神沉冷下去。
空气静了好半天,他都毫无回应,周遭也有些莫名其妙与不知所措了:“江总,可以开始了吗……”
“是有什么问题吗?”
“小刘,你去把空调打开。”
一屋子都有些惶惶。
最终,江嘲修长的指节叩了下桌面,毫无情绪地从她的脸上收回视线,如此轻轻地颔首:“可以了。”
“——好的,”
她于是对他微微一笑,居然在感激,接着,就正式面向众人。
“FEVA的各位同行伙伴们,你们好,我是‘灵动制作’《迷宫》项目的总监制、以及该项目的架构设计师陈之夏,非常高兴在这里见到大家。”
“我将作为此次代表,真诚地为各位介绍我们的研发企划,项目战略,以及相应的合作需求……”
接下来,直到结束。
她都再没有看向他任何一眼。
再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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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么,Jack真被开除了!我去,大快人心啊。”
“胡明亮要发疯了吧?哈哈哈。”
“别说了这个了——今天江嘲来了,你们知道吗?”
“我看到了啊!我还以为我们‘灵动’在胡明亮胡组长的带领下,终于签了个大明星来谈代言呢,沫姐悄悄跟我说,那就是江嘲——”
“居然是江嘲!他本人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一百倍!!”
“我靠!我还以为是骗我的……”
“真的是江嘲?我还记得12年、13年那会儿《丛林》爆火的盛况呢,他那会儿是不是只有19岁啊……还是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丛林》真的只是他十年前的作品——”
“市面上现在哪个叫得上名字的MOBA、SLG游戏不是靠模仿《丛林》出身?十年过去,现在还这么火爆才是真牛,前段时间不就因为连续霸榜了100多个月上热搜了?”
“——不过他现在,好像专注做投资了吧。”
“听说他几乎不亲自去谈什么项目的,今天能过来,肯定是对我们特别感兴趣——”
“——对对,我也对他私生活特别感兴趣!”
“不是说,他本人已经有小孩了?”
……
“——你们,是没别的事可做了吗?!”
七嘴八舌的议论没个完,突然被这么一声怒吼戛然打断。
胡明亮气势汹汹,扯着嗓门破口大骂:“美术组早晨渲染出来的那个CG是什么玩意儿,都几点了,这半天都改不出来?!”
“……”
“还有文案组那几行破字折腾多少遍也跟狗屎一样,写了五十页的企划案全是废纸!”
“——李斐,你和你的组员做事就这种效率吗?”
“你们一个个到底想不想干了,不想干的趁早把辞职信发到我邮箱,OK?限你们今天下班之前!别浪费我时间!”
最终以“嘭”的一声摔门巨响作为结束,鸦雀无声。
“……这是在纯拿我们撒气呢,还‘想不想干了’,吓唬谁。”很快,有人捂着嘴笑出了声,学起了他那口气。
一时间,到处都是怨气冲天:“谁说不是?你看他一下午那进进出出的样儿,难受疯了吧!”
“哈哈哈,今天FEVA来,老邢可是叫都没叫他上去露个脸儿——他绝对因为Jack那事儿挨骂了!”
“笑死,什么狗屁‘项目组长’,除了会乱给我们加工作量还干什么了,到头来还不是陈之夏把这事儿给解决的?”
“那什么破CG就是他让那个Jack搞出来的!怎么又赖我们美术组头上了?”
“……不要说啦,等下让他听到了又要挨骂。”
“怕什么,我听楼上那动静,小陈总监估计马上就把这项目谈下来了——我就等今晚老邢发个公告把他从咱们项目组清出去!”
“我也我也——”
半小时后,素净纤细的身影推门进入。
早过了下班的点儿,偌大的办公区还是灯火通明,纷纷惊喜地抬起头来:“——小陈总监,谈怎么样,成了吗?”
“呜哇!肯定没问题的吧,我加班都快加傻了!”
“……啊啊啊啊,终!于!!”
绕过了这近乎狂欢的喧天人声,陈之夏不发一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摘下工牌放在桌面,寻到杯子,下意识要去接咖啡。
发觉早有人为她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饱含期待。
发丝儿勾绕到了耳环,传来隐隐约约凉薄的痛感,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刻,自己的呼吸都是竟都是冰凉的。
整个下午,或是说,从昨夜到现在,心头那一丝似是劫后余生的余悸。终于被另一种汹涌而上的情绪所代替。
她向后靠住了桌沿,浑身都有些脱力。
“怎么样啦?是……结果不太好么。”
有人终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熬了夜,面色难免不佳,陈之夏抬起了头来。
一路下来,所有打过了腹稿,酝酿组织许久的话,却难以出口了。
沉默了小半天,她才冷静地,从喉中挤出了声:“——各位。”
“……”
“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特别努力了,我,还有你们中的每个人,都已经很尽力、很尽力了。”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家这半年以来的付出——”
大雪夹着寂静轰然迎面扑来,把全公司弥散整日的狂热冲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包括邢总在内的所有人,都还在为在这个项目做最后的争取,”陈之夏说,“大家也那么信任我,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
“……之夏。”李斐猜到了结果,打断她。
“你不要这么说了,本来,昨天都板上钉钉了,是你费了这么大功夫才扳回今天这局的,已经是意外之外的惊喜了!”
“是、是啊,”旁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好心帮腔,“大家都争取过了!”
“正好,没谈成也好,不用时时刻刻绷紧一根弦了!”
“可以好好休息几天啦!这是好事呀。”
“……这家没谈拢还可以谈下家的嘛,晚上去放松一下吧?”
“小陈总监,今天不还是你生日吗~地方我都想好了,沫姐还给你订了蛋糕呢,我们去庆祝一下?”
“别失落啦!他FEVA一家独大算什么,爱要不要——这么傲慢!”
傲慢么。
是了。
真的非常。
特别。
极其的傲慢。
几乎不给他们任何余地。
——然而相较昨夜焦虑,只是今天见到谁的第一眼,她对此种种,就好像没了任何的情绪与得失。
往日如饮水入喉的咖啡,如此后知后觉,才尝出了浓烈的苦味。
从心口泛着舌根盘旋上来。
“心意我领了,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最终,她都在勉强维持微笑,“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大家的努力白费。”
/
傍了条车来车往的马路,四面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看不真切。
一点猩红色湮灭在下方那个不大起眼的弧形转角,有人踏着写字楼暗了大半的灯火,迎上月光,行色匆匆地离去。
是今天下午,他看到了她的地方。
现在的那人,却不是她。
下午谈判会不到半途,她就离席,听闻到旁人细碎的恭喜,她近来似是要忙碌与男友备婚的事宜。
今天是她生日。
他们的。
江嘲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
“……江总,您提出的单方买断与单独注资的档案,我们也不是不能考虑,只是,只是,”
邢义恒的喉头都冒火了,匆匆跟上,“‘灵动制作’所针对《迷宫》做的一切,已经相对比较完备了,不能说绝对成熟,但已经着手了这么久了……突然让所有人一下没事做了,不妥吧?”
“听说,FEVA不是……早就对我们这个项目有兴趣的吗?”
早就有兴趣,或许就意味着早就有所打算,他手腕强硬,到底利益至上。
想到这里,邢义恒的期望又寂灭:“当、当然,如果全权交由给FEVA会更专业,就是我比较担心……”
“——你也说了,FEVA会更专业。”江嘲这才开了口,他嗓音倦淡地打断了他,目光仍滞滞落在那个方向。
“……”
但只说完半句,他就陷入到一种异常的沉默中。
他如此高挑颀长,气势不容小觑,下午在谈判桌上也是万分凌厉,却在这个瞬间,近乎被这窗外翻涌而起的雪色扑灭。
好半天,等唇上的烟烧尽了半截。
江嘲才后知后觉,慢条斯理地摘下来,晃过身后人一眼,“所以,交给FEVA来做,不是最好的选择么?”
“你也知道我早有打算,那么我的一群人呢?也原地解散?”
“……”
见邢义恒不言,他又扬了下眉,轻笑:“或者,你们对《迷宫》还有更好的想法?那当然也可以另谋打算。”
——当然没有。
邢义恒忍不住脱口而出。
但是你提出的条件也太苛刻了吧!
本以为FEVA是回转了心意,下决心要拿下他们这项目,谁知这位在会上一开口,就着实让所有人都傻了眼。
早听说此人阴晴不定,作风行径强势蛮横,今日才有了无比切实的感受。
也正是这么一晃之间。
那抹纤细的身影,便又一次落入了江嘲的眼底。
那么一袭浅色过膝大衣,包裹出女人轻盈的身段,比下午那一面的清冷凛冽,现在的她,更多了几分优雅与柔软。
像是一株无瑕栀子白,就这么径直地,径直地,向他所在的方向,徐徐坠落。
他的眸光凝了凝,以为是自己看错。
“……江总,”邢义恒熄了火,李总又小心地寻找着措辞,“关于您提出的条件,或许,咱们还可以再谈谈?”
“一定要谈?”
江嘲没了耐心。
“昨天我们的人不懂事……”
“昨天我不在。”江嘲还是回绝。
李总依然殷殷,甚至拦住了他的去路:“江总……您要觉得是场合不对,我们还可以移步?正、正好我找人定了处公馆……FEVA肯给我们第二次机会,我们也得好好谢谢您啊。”
江嘲更是弯起了唇,好笑极了:“谢我做什么。”
他到底有些耐不住面前这人,于是半抬起下巴,直直地点了点,他从刚才就一直没移开目光的那方向。
“谢她不就好?”
“?”
旁人都打了个突儿。
邢义恒早看出一些下午的情况,心想终于来了,赶紧开了口:“……那、那江总既然都这么说了,不如这样吧?”
江嘲微微挑了眉,倒是也猜到了些邢义恒的做法。
“——你看,我们小陈总监来了,”邢义恒堆起笑容,“江总如果愿意,不如听听她的想法?她才是最了解这项目的人,比起我,您肯定也更愿意和她谈。”*七*七*整*理
江嘲身边另一人已是被缠得有些恼了:“不好意思,邢总,我们另外还有其他的安排……”
“——那就不打扰了,不打扰你们了哈。”
邢义恒拉着七七八八的人,一溜烟地奔走,疯狂给陈之夏使了眼色。
消息一路就没断过,这架势,也眼睁睁是要将她架在火上炙烤。
陈之夏都猜到了。
她原本已经离开了公司,折返的半路上,她心底也都做好了,可能会在这里随时再遇到谁的准备。
要不是她想起丢了东西,也不会回来这么一趟。
可到了眼前,思绪却难免又跟着翻江倒海。
……早知道,她就从后门上去了。
旁人知会了一声,见江嘲始终没要走的打算,便也几步散去了。
灯光一盏盏熄了,很快,这处长廊之上,就只剩下他们二人。许久的风雪寂静。
陈之夏到底没觉得到了这地步两方还有什么好谈。
再次面对面了,她也姿态妥帖,刻意保持了一段,不至于谁会再触碰到谁的距离。
好在眼前这片黑暗,把昨夜,以及今天一整日的情绪与心思,都吞噬殆尽。
她当然也不是受了邢义恒的借口或委托而来,在这沉默之余,心下微微一思量,循着下午面对他的疏离,便要先声。
却是先一步被他劫走了话。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他忽然问了她这么一句。
似乎,已经琢磨了许久这个问题的答案。
“……”
陈之夏隐隐皱眉,动了动唇。
咔哒——
一簇火光遥遥跃入彼此之间。
男人拿出支烟咬在薄唇,就势向后靠了过去,高大的身影没入这昏昧的雪与月色。
那于黑暗中沉在她身上的视线,却有着比白日更加野蛮,且不加遮掩的丈量。
他倒像是真的在正儿八经地关心她的事,依然似笑非笑。
“难道,要我问你是什么时候结的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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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已于2023.11.29重写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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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上的雾气被割到破碎。
只是这个瞬间, 江嘲才好似从这九年回过神来——
他们之间的什么,无论过去或是曾经。
好像,也被如此轻而易举地烧了个彻底而干净了。
知道自己或许不该这么问她, 他的唇微动,正欲补充什么。
陈之夏闻言已是莞尔,“——有必要这么浪费你的时间吗?”
“……”
“江总本来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想与我们合作的, 却还要大费周章地来这么一趟, ”她还带着那样由始自终的礼貌,“其实对你来说,已经是很‘多此一举’的事了吧。”
隔着一层飘摇的烟气, 江嘲眉眼微挑, 看着她:“陈之夏,你下午对我可没这么多话。”
“——当然可能对你来说,”陈之夏自顾自地,便把自己同他话说的更多了些,仍很讥诮地道,“或许这样的‘浪费’,也是一种什么特别的乐趣,不是吗?”
她不知不觉就咬重了后面的字音。
整座大楼陷入了片空空荡荡的黑暗。
江嘲便又是笑。
他的嗓音低朗动听,待那一缕终日在她身畔弥散的木质男香,携着淡淡的烟草气息, 拂向她的鼻尖儿。
陈之夏眨了下眼,才意识到他这一刻不动声色的靠近。
“你在生气?”江嘲很是轻佻, 觉得她这模样很陌生, 又很熟悉。
“……”陈之夏眉心微蹙。
“是不是, ”他的鼻音都带了笑,俯身, 更逼近她,“嗯?你以前生气了和我吵架,话就很多,忘了?”
叮咣——
陈之夏都明显感受到了飘过自己唇畔的痒意,高跟鞋促狭地往后一小步。
江嘲却是又好整以暇地撤开了身,他慵慵懒懒的,正儿八经地回到了方才她同他拿捏过的距离。
“那会儿不还装不认识我?”他瞧住她,慢条斯理地笑着,“陈之夏,我该说你变了还是没变。”
她真是太熟悉他这玩味至极的口气了,好在她的职业素养维持极好,要继续自己的话:“可是——”
“可是怎么办,”
他再一次劫走她的话,那抹火光下,他的笑容里带着饶有兴致,“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在跟你‘浪费时间’。”
“……”
“我不想瞒你,我早就看过你们‘灵动制作’的财报,你们过去几年的营收,基本都用在在这个项目的研发成本上了,但是结果,好像并不尽如人意?”
江嘲顿了下,“而且你们邢总告诉我说,你为了这个项目也争取了很久——所以,你想让它第二次砸在你手里吗?况且,我提出的条件也不算多么的差。”
他不认为她突然回到这里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所以——考虑好了么,邢义恒现在要你来,你打算怎么答复我?”
陈之夏冷静抬眼,“你觉得我们一定会答应你?”
“你觉得,”江嘲学着她的口吻,反问,“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傲慢至极。
肆意张狂。
步步紧逼。
玩世不恭,且不给他们任何的余地和退路。
就是他今日展现给所有人的绝对姿态。
不得不说,也实在是有点儿手段,甚至连她都有些怀疑——
昨日他的人已经那么坚决地回绝了他们,在如今惜时如金的圈子里,一向不做二次迂回的FEVA,今日又答应他们可以重新再谈一回。
这些所有的一切,每一步,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再想起那些年,江嘲对于陈之夏。
也不过只是如此的。
玩玩而已。
是了。
这可能不过,又是他一如既往又随心所欲的,玩玩而已。
“不好意思,”陈之夏突然“啊”了下,“我想,你可能真的误会了。”
“……”
江嘲的眉梢微挑。
陈之夏不动声色退开了他半步,回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恰恰她循着震动,看到手机屏幕上讯息。
程树洋说,她的东西在车座椅的夹层之间找到了。
她便是松了口气一般:“我还以为我东西落在办公室了,看来我也是白跑一趟。”
江嘲冷淡地睥住了她,有些不解:“白跑一趟?”
“你肯定比我清楚,谈项目合作,也要讲究合与不合拍的,有的事不能勉强,”陈之夏不介意同他一股脑把话说透彻,“你不会以为,我们真的非你不可吧?”
“……”
她这话说的,好像她也不是非他不可。
那一枚寒凉的触感,到现在似乎都隐隐在他的手掌心。
他的心口,好似又有什么被扒了开来——这一瞬间,他不喜欢这种,自己突然很了解自己的感觉。
“——我们的确,有其他的,或者说更多的选择,”
陈之夏还是笑吟吟的,褪去了过去的少女模样,她的那双眉眼盈盈,映在月光下,乍现几分清冷的媚态。
她甚至像是在对他表达感激,“也还好我回来了一趟,知道重要的资料没弄丢,我们明天就约了TUE和‘巨人’来谈,如果弄丢了,可能真的会特别、特别的麻烦。”
“……”
“或者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是替谁来答复你的吧?”
话到最后,她还故作讶异,颊边两个梨涡浅浅,一如昨日,“但不过,你大可以把我现在的话当做‘灵动制作’对你的正式答复了。”
所有的话都是客套,却没有任何下一秒就会礼貌伸手与他握手的打算,道别也是一贯妥帖,连丝毫多余的情绪都不屑于对他。
那一阵儿栀子香气掠过了他。
江嘲嗅到了她似是接近他的须臾,她却已是更干净利落地走开。
时过晚高峰,偌大的月桂广场人际杳杳,四面高架桥盘桓交纵,灯火通明。
冷雾聚拢,一片虚幻刺目的白。
有男人的车从方才起就停在不远,像是那年海港城市除夕夜的冷烟火,她不曾有过片刻的犹豫,径直就奔入了谁的怀抱。
他们接吻、厮磨,相拥在这十一月的雪夜。
像是属于她和他的每分每秒,都值得这么热烈地庆祝与拥有。
只属于他们。
与之外的任何人都无关。
手机震动不止,唇边的烟都落了截烧干净的灰,江嘲后知后觉地从口袋中拿出。
冰凉的质感让他浑身都有些震触。
微信噼里啪啦地往外弹消息。
【——江嘲,生日快乐。】
【[烟花][烟花][庆祝][小兔子]】
【怎么挂我电话,还在忙么?】
顺着那辆车消失在雪幕的方向,看到了发件人。
他才意识到,早就不是她。
/
“……北京又降温啦,听说今年可比往年冷很多呢!我今天看那天气预报,说那寒流卷着大风大雪的就从什么西伯利亚,还是东伯利亚吹过来了,港城都比去年冷!”
“你这孩子,也不能那么拼了命地忙吧,昨天大白天的刚从我这儿赶回去,是不是又加班到那么晚了——”
视频通话界面,丁韵茹把饺子的开口一个个捻上,嘴上仍是喋喋不休。
手机置于餐桌的这个斜放角度,镜头似乎把往常的事物放大了那么一些,巴掌大的餐厅都比印象中宽阔了许多。
有这么一个瞬间,陈之夏觉得丁韵茹突然就老了。除了纵横其中的白发,脸上沟壑也在镜头下变得深刻而明显。
明明她们昨天才在港城见过,但又好像很久没见。
暖光灯落下一片温柔,厨房那边男人的背影还在忙碌,视频那头,丁韵茹又“哎,之夏,之夏”地唤了好几声儿。
陈之夏这才从位置起了身,把摆了一半的二人份碗筷重新布置好,扯出笑容:“还说我呢,您自己身体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我就感染个甲流发个烧而已,你这孩子着急忙慌地就从北京赶回来看我了,”丁韵茹气哼哼的,还是忍不住笑弯了眼角,“耽误你了没呀?我听京宇说,昨天你到北京的航班都晚点了?”
陈之夏还没回答,丁韵茹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要不是有树洋在你身边,我真是操不完的心。”
丁韵茹说着,又去招呼一边:“张京宇!赶紧过来包饺子!”
张京宇甩着擦干净的手,一张因为当了兵回来显得板正顺眼许多的脸,猛然凑入了镜头,“喂,我可没和我妈打小报告!我就提了一嘴,说你昨晚大半夜还问我她咳嗽好点儿没,她自己在那儿担心。”
“你告我小状啊。”陈之夏抿嘴笑。
“——她现在更年期了,每天老是想七想八的,一天就最挂念你!到底谁才是她亲生的?”
程树洋把最后一道山药烧排骨端上桌,正入座,笑着接了句:“当然你才是亲生的,不然之夏今天生日,怎么你妈也得做点儿她喜欢的菜给你吃了。”
面前这一桌子可都是陈之夏最喜欢的菜。
从昨晚到现在,她终于滋生出了一丝胃口,她对程树洋笑了一笑,才摆好盘的手便被他温柔地牵住了。
一对戒指在他们之间莹莹生光。
“你回来了啊?”张京宇愣了一下,“我上周看你直播,你不还在阿勒泰那边跑户外吗?”
程树洋前年从游泳队半退役后,摇身一变做了个户外博主,去年他经过云南四川,骑行过西藏环线,跑遍了这大江南北,张京宇就是他的忠实粉丝之一。
后半年他的计划是从蒙古草原穿越新疆盆地,已经在寒潮来临之前完成了。
程树洋开玩笑:“是啊,经过塔里木盆地那会儿,原计划正好能赶上之夏生日,想顺便升个篝火给她庆祝庆祝,但是她真的太忙了——你妈不也说么,要她好好照顾自己,所以只能我提前回来喽。”
丁韵茹数落张京宇:“你看看人家树洋!就是用心——你之前给妍妍过生日是不是就买了个蛋糕插两根蜡烛就完事儿了?”
“程树洋他胡说八道的,您听不出来?”张京宇嚷嚷,“再说了,冯雪妍就让我插两根蜡烛,我敢擅作主张插三根吗?她说一根是她18岁,一根是我18岁,两根代表我俩结婚两年,有什么问题?”
隔着玻璃屏幕,几人言笑晏晏。
丁韵茹目光慈爱地对镜头,“好了之夏,和树洋过生日吧,好好照顾自己,别总熬夜,我看你最近又瘦了一圈——什么时候想吃姨妈包的饺子了,就得空和树洋坐个飞机回来,啊?”
此时门响一声,冯雪妍也回来了,听见是陈之夏,顾不上换鞋,风风火火地就扑入了镜头:“陈之夏!生日快乐啊!!我给你寄的生日礼物你别忘了签收!”
张京宇差点儿被她卡住脖子封喉致死,忙对程树洋道:“年后我退伍,明年你上哪儿骑行带上我,”也对陈之夏挥了挥手告别,“——生日快乐,之夏,祝你和冯雪妍一样永远18岁!”
“对对对!永远18岁!”
冯雪妍跟着他,又是尖叫又是笑着。
张京宇不悦道:“冯雪妍,你就怀个孕怎么跟疯了一样?”
“我18岁也这样啊!这个时候不喜欢了是吧?”
永远18岁。
屏幕渐熄,陈之夏的目光垂下,心底好像有什么也在熄灭。
“……就记得你说不喜欢吃蛋糕了,”程树洋以为是她太累,环视了圈儿这一桌子菜,“忘了你前几天就和我说想喝山药玉米粥,我把山药给做成烧排骨了。不好意思啊。”
陈之夏回了神,淡淡一笑,“噢,没事儿的。”
“我现在出去买吧?”程树洋起身,“明天早晨烧给你喝?”
“——现在吗?雪太大了吧,”陈之夏望了眼窗外,“等下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她微笑着看住他,眼底似是漾着片稀薄的雾气,“其实也不一定是明早,我哪天喝都可以的呀。”
“真的?”
“嗯。”
他犹豫了下,还是坐定,注视了她一会儿,“哎,你知道吗,陈之夏。”
“嗯?”
“不仅是你生日这天,你所有的愿望,我都想实现给你的。”
陈之夏愣了下,点头,便笑了:“我知道的。”
她抬起手,轻轻抚了下他的眼角,今年夏天骑行时他被晒伤,如今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我们吃饭吧?”她说。
他吻了吻她细腻温凉的手心,如若他的珍宝:“好。”
半晌,他又说:“对了,你回来之前,我闲得无聊,把你桌上的资料什么的整理了下,我以为不是你的东西,差点儿给扔掉了,看到邮件的抬头不是Cecilia。”
“……啊,是我的,”她的气息顿了下,“我很久不用之前的邮箱了。”
他点点头,“好,吃饭。”
过了会儿,他又郑重其事地说:“你今年有没有什么生日愿望,或者,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情?我们提前计划计划?”
陈之夏还真没怎么想过。
其实若非他多年来从未改变,保持着每年第一条祝她“生日快乐”的消息,还有凌晨那封九年来从不迟到的生日邮件。
繁忙的工作塞满了她的生活,连她自己都要忘记,今天是她的生日。
长大后,对生日这件事,好像就没了太多的执念。
纵使一年又一年,每年也没了什么一定要实现的愿望。
更可笑的是,她昨晚暗自祈祷FEVA会回她信儿的心愿,今天,已经被谁莫名其妙地达成了。
“不知道,”陈之夏认真思考了片刻,还是摇头,借着方才电话中的玩笑话说,“总之不是永远18岁。”
/
海水深蓝如墨,汹涌的鱼群飓风一般冲向他,快靠近时,又沿着他身体两侧离散而去。
最终汇成一股股温热的洋流,奔往四面八方,遁入遥远的黑暗。
江嘲一直下潜。
气压轰隆,打在他耳膜上,所有的动响也在这一刻失了真,所经之处,从海面折射下来的光线也越来越微弱。
海水流经他皮肤的触感,却是无比温顺的。
时值严冬,这里位于太平洋西南一隅,海水终年恒温,也是他喜欢这个季节来此地潜水的原因。
过了40米,罕见刚才那样的鱼群,他继续向下。
无论是温度还是光线都变得更低,峭壁岩错落,昏暗感瞬间包围过来。
49米。
……
51米。
52米。
……
54米。
55米。
到快60米,蔚蓝色的岩洞终于出现,仿佛盛满了另一个奇妙如迷宫般的世界,眩晕感钻入血液,也瞬间充斥到了他全身。
四周变得宁静万分,他感到一种诡异的兴奋与奇妙的安全感。
终于可以不用再想她。
……
霞光烧至天边,海面平静得出乎寻常。
早过了预定那种上潜的时间,江柏屡屡看表,也屡屡感到了不安,叫上开船的菲律宾男人,二人穿戴好设备,就要下去勘探。
终于,有人在不远缓慢平稳地浮了上来。
海水掠过,水花四溅。
氧气瓶“铛——”的一声砸在地面,全部用空了。
男人的身材成熟而坚实,日光如沐,落在他冷白的皮肤,掠过一层柔和的微光。
水滴从他黑发的发梢不断地沥下来,滑过他线条明朗的前胸与腹部,手臂上盘绕着荆棘般的纹身,野性骤现。
“……你是疯了吧!?”江柏真是吓到了,“这么长时间不上来,我们都准备捞你去了!”
江嘲的胸膛起伏了下,周遭无论海浪、还是人声,都如蜂鸣。
他脱开了装备,披上递给他的浴袍,呼吸到新鲜空气,气息才终于渐渐地平复下来:“我这次下去多长时间?”
江柏见他还这么神采奕奕的,简直说不出话:“……”
江嘲挑起了眉,“多少?”
“……56分钟。”
旁边的菲律宾男人嗫嚅着嘴唇,用英文回答了他。
江嘲拎了瓶提前在冰块中醒好的酒,看了看墙上的表,比上午又久了那么一点。
他不喜欢这种突然清醒的感觉。
江柏又气又无言:“出现氮醉反应了吧?你到底有什么心情不好的,非要跑这儿来潜水?我说去仙本那,你非要来万鸦老,还选在这一片!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一片最容易出事了——”
“上个月就有个自由潜的到现在人都没捞到,早知道不跟你来了!我纯找罪受,我看你是纯属找死。”
“死多容易,活着才难,”江嘲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不以为然地晃了眼他,“怎么,来潜水的都是心情不好的人?都来寻死么。”
江柏:“……”
我看你就是心情不好吧。
等冰冷的液体冲入喉中,酒精起了作用,精神也慢慢地恢复,那种诡异又静谧的眩晕感,也从身体中消失。
江嘲又一次纵身入了海。
“……”江柏真的想骂人了。
最后发泄般地潜了一遭,终于尽兴。
夕阳无止境地坠落,海平面如燃烧的平原,海鸥声络绎不绝,世间嘈杂至极,也像是被拖入了迟来的现实。
这艘小型的私人游艇载着他们,换换靠了岸。
冲了澡,用过晚饭,江嘲在临近沙滩的酒店里处理工作。
每年的生日,他都要去做一次极限运动,飞往世界各地,这期间,一切属于工作的讯息都形成了共识,默认不来打扰他。
北京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如同时间静止。
桌面的手机频频震动。
【回个话儿呀,好不好看?】
纸上是稚拙的儿童简笔画,色彩丰富,笔触张牙舞爪,天马行空,勉强能分辨出画了一男一女,中间牵了个小孩子。
头顶那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云彩还是花朵。
背景有个咸蛋眼睛的奥特曼和长得像鳄鱼的哥斯拉,实在不伦不类的。
他的心情的确不太好,如此淡淡掠过,却还是一声轻笑。
消息很多,几乎拉不到底。
【……嘉樾说,祝你生日快乐。本来我们想给你过个生日的!你倒好,又一声不吭地飞了,好几天都没消息。】
【嘉樾说他说很想你。】
【不会又去潜水了吧?什么时候回北京。】
【我听唐子言说,秦朝河那几个FEVA的老高层吵了好几天了……】
……
正此时,一条视频会议的邀请弹了出来。
江嘲点了同意。
国内时间晚八点,FEVA顶层会议室内灯火通明。
这么晚了,一干人面面相觑地坐在这里,都没什么太好的脸色。
下午才争的面红耳赤,待那一支支红酒白兰地与高级雪茄,带着酒杯盏盏碰撞过来,依次送到了他们每个人的面前。
那些跃跃欲试要开的口,终于一个个地闭了起来。
江嘲在屏幕的另一头坐定。
华灯升起的北京被大雪淹没,他的身后却已是一片无垠的沉黑,海浪阵阵,篝火腾腾,山摊上,一对新人在拍摄婚纱照。
他拿起电脑回房间,换了个位置。却还能听到那笑语欢声。
那日与“灵动制作”的洽谈结束他就飞了苏拉威西岛,共事这么久,旁人倒是也习惯了他这随心所欲的行事风格。
可在这之余谁也都看得出来,直到现在,或者说那日过后。
他是有那么一些难见的心不在焉。他这种工作狂的性子,实在很不像他。
他这么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好像就要在对面,看他们这一伙人争出个你死我活,等一支烟燃尽,许久都是沉默。
只是看着某个方向,眼底便似有一丝无法消解的情绪。
不知多久,江嘲这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嗓音淡淡:“不吵了吗?”
对他们很失望似的。
“……”
他虽不在北京,可大概是也猜到了这几天的情况,所以才把大家今晚都聚到了这里。
唐子言猜到了。
唐子言大概一年前就看中了《迷宫》这项目,江嘲也对此多有侧目,第一回先被秦朝河他们毙掉,他的心中就极为不快,刚也忍不住争执了几句。
唐子言到底不想在这段时间给他招惹是非,张了张口,才要说话。
“——我不明白!”秦朝河突然拍了下桌子,站起来:“FEVA手上现在有运营状况良好、足够优秀的产品了,一系列的ip产业链也足够成熟,为什么还要接受一个差不多同类型题材竞品的加入?”
“江总,你不会以为,《迷宫》真的能赚到钱吧!”
“……”
“除了我们,‘灵动制作’到现在已经找了不下五家公司去谈了,《迷宫》就是个‘失败品’,早就在前任公司手里破产过一次了,根本没人想接手!”
“江总你那天答应他们二次谈判,还开出那样的条件,要完全地用我们的技术人员和制作团队——这就是在浪费时间,多此一举!”
秦朝河架势十足,鼻孔高高对着天花板,语气逐渐意味深长了起来,“当然,现在在FEVA最有话语权的江总您,如果是想以此来‘证明’自己,能够创造出另一个可以媲美《丛林》的产品,甚至不惜代价想要威胁到FEVA过去二十年打下的基石……”
也是意识到这话过于冲动,秦朝河气归气,到底匆匆吞掉了后头的话音儿。
至此。
偌大的会议彻底跌入了片淹死人的死寂。
只有一簇火光,遥遥映在男人幽深的眼底。像是他根本没泛起波澜的好耐心,“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是来听你的意见的?”
“……”
“而且,”他甚至换了副非常礼貌的口气,“我是要把这个项目,完完全全地,交给你的人来做的,忘了?”
江嘲微微抬眼,烟气飞腾而起的一刻,他的嗓音也透出了无比的倦淡:“难道,你们现在已经可怜到,连‘搞砸’的信心都没有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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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没了声音, 江嘲甚至有了些许无辜的笑意,“还是,我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让你们误会了我,以为我是在跟你们商量这件事?”
还是一片鸦雀无声。
“运营状况良好、足够优秀的产品,怎么我到了FEVA这么久了, 居然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江嘲说, “我听说的好像只有,你们多年以来不满意我对你们的‘股权变更’、‘权利失衡’,做了一些自己不该做的事。”
一言既出, 气氛跌到冰点。
作为过去“三大游戏厂商”之一, 被奉为“行业标杆”的FEVA,在历经了多年以及无数次的顶层架构调整、内部路线变革,终于在两年前市值大幅缩水后,呈现出了倾颓之势。
营收流水一路下滑,续作个个口碑暴跌,最高管理层的市场嗅觉不再敏锐,即使手握业内最精锐的制作团队,在无数竞品的冲击之下,彼时他们最得意的代表作《八荒世代》和《FinalAdventure》也一度面临大片服务器关停,吸金能力大不如前的惨淡局面。
他们的前任执行长逐渐失去了耐心, 一举撤出了大部分股权,曾首屈一指的行业标杆, 彻底只剩下一副虚有其表的空壳。
不过, 业内现在默认的最公认的说法是——
FEVA的下坡路, 是十年之前与江嘲和《丛林》的失之交臂开始的。
可以说,独占鳌头多年的FEVA过去遭受的最严重的一次灭顶冲击, 就是那一场在江嘲手下烧起来的“《丛林》大火”。
那场火无比轰轰烈烈,席卷而来,智能时代到来之前,《丛林》从最初以MOBA类型出世,到开发了SLG等数个类型的续作,无一不热度空前,
当年mmorpg(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正炙手可热,江嘲又带着它转身投入到国内几乎空白的开放世界游戏领域,手游与端游并行研发,霸占走了绝大部分市场份额,势不可挡。
自那之后,谈及国内独立游戏,几乎就只会说起江嘲。
就如现在谈及FEVA,只会说“江嘲&FEVA”,而不再是所谓“FEVA”。
一个公认的、不争的事实就是,两年前奄奄一息的FEVA,完全是因为江嘲加入,才重新活过来的。
成为FEVA唯一的实控人后,仅仅两年期间,由他亲自操刀的《Final Adventure 9》就成了这一系列最卖座的代表作,营收流水高高超越了初代作品。
已经在制定停服计划的《八荒世代》,在他手中历经了翻天覆地的打磨,次年推出了同名不同玩法的开放世界手游《八荒》,被称为“僵局时代”的“救市之作”——上个获如此殊荣的,还是《丛林》横空出世之时。
可谓彻底的逆风翻盘。
在这一行,除了“江嘲”这个名字,甚少有人总能被如此津津乐道地提及,尤其此人行事风格过于阴晴不定,独断专横,对工作近乎狂热偏执,加之他扑朔迷离、据传十分放荡不羁的私生活。
即使他已经足够低调,围绕他的各类话题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秦朝河一行,作为FEVA创立之初就在的上层高管,与他的矛盾,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一刻,几乎是在座的所有,都把这些是非功过与新旧老账都暗暗地翻了一遍。
秦朝河惨白着神情,沟壑纵横的脸上已分不出是尴尬还是什么。
远在地球的另一彼端,天边暮色火一般的红。
男人清峻深邃的面容上,还带着那样一贯的玩世不恭,“那天我和他们提出的条件,你们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了——怎么他们还没害怕,你们,先怕成现在这幅模样了呢?真丢我的脸。”
“……”
“这样可不好,我可是,打算把《迷宫》买下来,完完全全地,只交给你们去搞砸的。”
他的那双眼幽深至极,仿佛一触到,就要卷入万劫不复:“也怪我,让你们真的太闲了,没有点事情去做,就会觊觎不该觊觎的东西。”
……真是个疯子。
“我当然不怕什么所为代价,如果真的有一件事情要去‘证明’,”
他似是已经在期待那个最终也最坏的结果了,最后看向了屏幕,“那我只需要再明确一次:其实你们对于我,从来都是‘毫无用处’。”
/
“《Cecilia》要出续篇了吗……”
“啊?哪来的消息?”
“——好多博主和公众号都透露风声了,昨天热搜都爆了你不知道?”
“但是官方号没动静耶。”
“哈哈哈,说起这个很好笑的!我朋友在FEVA的研发,说是两年前FEVA那群老高层不爽江嘲很久了,想给《Cecilia》动刀,所以故意放出了这种消息……”
“《Cecilia》卖给FEVA了?”
“是呀,八.九年前的事儿了,《丛林》是老牌游戏公司OSS买走的*七*七*整*理,后来江嘲自己带走了一部分技术人员,连带着《丛林》也带走了。”
“……居然过了这么多年了,现在都没出完结篇。”
“随便看看就好了,可能就是大家的意难平,才让这游戏随便一个风吹草动就爆热搜……谁还记得《Cecilia》当时只是作为《丛林》的衍生篇被推出来的啊。”
“真的,一种营销策略罢了,别太认真,有时候没有结局也是最好的结局啦。”
“可是我真的很想通关啊啊啊啊——”
……
挂断了最后一通拒绝他们的电话,陈之夏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眼睛,深深地调整了下呼吸。
空调吹拂着热气,隔着一道玻璃的人声随着漂浮开的佛手柑香气,不一会儿,就不知被吹向了哪里。
香气倒是沁人心脾,勉强算作对她这一刻糟糕心情的安抚。
玻璃门忽然小心地响了一声。
她闭着眼都知道是谁。
“之夏啊,”邢义恒是个瘦干瘦干的小老头,此时堆着那标志性讪笑过来,“还生我气呢?”
那天晚上回去,邢义恒就为了找借口给她叫来的事儿道歉了,陈之夏是一通电话都没接,消息也没回,直到今日也是冷脸。
她其实想表达自己的不甚在意,可这么一遭,又好似是极为在意。
她便是有点后悔。
“她睡着了。”
张沫也推开门,说了这么句。
“……唉,我还想好好地道个歉呢,大家都不容易,成日成日加班,但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嘛!这项目给FEVA拿就是最合适!”
邢义恒喋喋不休的:“他条件再苛刻,我不也扛下来了?我啊,也得给自己留张牌,你们可都是我的人,这项目拿下来,对咱们都好……”
好说赖说的,谁都知道,“灵动制作”的几位上层管理对《迷宫》近来这么受关注的项目,也常有意见不合。
邢义恒一伙人认为必须投靠FEVA,另一伙人,比如李总,那日后就改变了想法,打算再找其他公司寻求合作了。
陈之夏也是后者,即使她是从邢义恒手下出来的。
他们公司的事,清理起来也是一堆头绪。
“——那是你的事,”
陈之夏这才应了声,她没睁眼,语气淡淡的,言辞却是警告,“你知道的,我随时可以从你这里走人。”
邢义恒匆匆提起了笑容:“那是,那是……”他也知道陈之夏这人平日性子有点冷淡,便立刻说:“今晚我请你们全组吃饭!大家搞个团建——我给你陪陪罪。”
“尤其是你,之夏啊,你可得消消气,我那天给你揪过来,就是看出了下午谈判那会儿江总跟你比较谈得来……我可真没点儿别的意思。”
邢义恒就是看见了江嘲对她好像,有那么似有若无的“意思”。
那一日,谁都瞧得出江嘲对她的多有侧目,常常是一句周折到她那里,便又会落下些柔韧的力道来。
虽然江嘲到最后也没松口。
陈之夏却全当不认得似的。
赶走了邢义恒,张沫关上门,登时来了脾气:“——我靠!我真是要气死,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听说了什么?!”
陈之夏揉着太阳穴,大致猜到了:“Jack被开了,胡明亮还在我们组。”
“……不止如此!”张沫说,“邢义恒又给胡明亮指派去负责明天的大展了,那不是你和李斐负责的么。”
“正好啊,清闲了。”陈之夏松了口气,笑。
“你真别说,可真是他邢义恒亲侄子哈——多少人成天听他瞎使唤摆弄,到头来还要给他擦屁股!”
“是啊,有什么办法。”
陈之夏笑了笑,也有些无奈。
张沫试探着:“这事儿上,不说你前前后后忙了什么,也有苦劳吧,李斐他们也是,刚工作牌都给收了!而且不是之前说了给你负责吗,大家都这么关注《迷宫》的进展。”
一年一度,今年选址在北京主办的“梦境DreamLand”游戏大展,虽比不上诸如E3、GC、TGS这几大世界级别的游戏展会云云,但也备受瞩目。至少在全亚洲范围内,算是极大规模的游戏行业盛会了。
届时业内的开发商、发行商、渠道商,各大主机平台,近年来风生水起的无论新老游戏ip,大部分叫的上名头的游戏厂商,都会齐聚于此。
“灵动制作”近年来才开始转型尝试独立游戏开发,乘了行业形势的东风,凭借几个小规模的类型产品渐渐有了点名气。这半年来,又因了收购了那个早就破产过一次的《迷宫》而受到了极高关注。
今年主办方把首展的机会给了他们,实在难得。
那日与FEVA的洽谈失败后,就是一半喜悦、夹杂一半失落的情绪,终日弥散在整个公司里。除了FEVA,他们先后谈了不下七八家了,都是一样的结果。
甚至一开始毫无胜算的FEVA,到头来却是给了他们最多可能的。
按了会儿太阳穴,舒缓不少,陈之夏抬起手腕儿看表,时间差不多,便从座位起了身。
张沫还在等她回复:“哎……你拿出个主意。”
陈之夏抚了抚冰凉的耳垂,把一粒红豆大小的耳坠重新固定了下,在她白皙的颊边莹莹闪动着,如同她清浅熠熠的笑容:“明天都有时间了,把第三章节出现的新NPC和Boss的最终idea定下来,拖好久了吧?”
张沫虽不和她一个组,最近也被借调去搞这个,差点儿都忘了这档子,忙点头,“行。”
“还有,外包公司返回来的CG稿,第几回了?”陈之夏严肃了几分,“白建模还是有点问题,所以渲染出来的材质也不对,这一块儿,应该我们做好了再跟他们确认的。明天我和咱们的美术再讨论一下,不然还是很难出效果。”
“好,”张沫任她吩咐,“那我去跟李斐她们说,让今天就提前准备吧,提高效率。”
“——明天也来得及的,”陈之夏倒是不急,笑道,“Kira上次说的那个做水疗的地方,在哪儿来着?晚点让邢义恒放放血,大家一起过去吧,你们那天不是还要给我过生日的?”
见她这神采奕奕的模样,张沫多少觉得她有点儿强打精神,心里很不是滋味。
陈之夏若是想走,立刻就能走的,哪怕被挖去FEVA也好,她到底不想愧对所有人这么久以来的付出。
也没有任何人想这么做。
同事做了这么不长不短时间,张沫打心眼儿里佩服她。
《迷宫》在前公司手里夭折过一次,算是个“烂尾”项目,自打他们“灵动制作”冒冒然地接手过来,其后大大小小,到现在一步步付诸开发,以及各处辗转寻求合作机会,没有哪个环节不是陈之夏亲身力行在做。
张沫想说要不然算了吧,邢义恒是想对她道歉,到底不是对别人,他们都需要好好休息的。
那一道纤影却已是轻盈款款地走出了办公室,临离开回过了眸来,遥遥地微笑:“说好了啊,晚上见。”
……
陈之夏乘电梯上楼,金属镜门明晃晃地映出了她的形容。
她与自己对视了片刻,才想起了什么,简单补了个口红,眸光清冷,气色复佳。
“陈总监。”
上楼遇到胡明亮,他同她打了招呼。
陈之夏把口红放入手包,抬起眸来。
“谈的怎么样?有公司回话么,”胡明亮说,“那会儿路过你办公室,听你真的,还挺着急的,‘灵动制作’没了你还真不行。”
陈之夏淡淡地微笑,“你呢,听说你要去明天的展览了吧?看起来,全公司上下都很器重你?”
“……小陈总监,你这话就没意思了,”胡明亮一副人逢喜事的模样,“邢总终于同意我继续留在咱们项目组了,这事儿才是让我最开心的。”
“是么,”陈之夏佯装讶异,看着他,“但是你留下来,是做什么呢?据我所知,组里好像已经没有空缺的位置了。”
“——嗨,”胡明亮也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还是那个组长的位置呀,不是我说,这个组里的人真的是难管,一天天的都跟听不懂人话似的,做事又没一点儿效率……如果我是小陈总监,我那天绝对会答应FEVA把人全部换掉的!”
胡明亮惋惜极了:“FEVA无论是技术和运营,都是最过硬最专业的,当然现在机会错失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是在怪我咯?”陈之夏轻笑。
“哪儿啊,”胡明亮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以后还在一个组,还要辛苦你多多指教,小陈总监……你也别怪我多嘴哈,FEVA都给咱们第二次机会了,你拒绝那位江总提出的条件,确实有点不对。”
“——你可能不知道,对你有意见的可不止我一个,”陈之夏轻笑了下,“据我所知,全组上下,到现在,好像,还没有对你没有意见的人。”
“……”胡明亮的笑容褪去。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有意见呢,”她依然浅笑吟吟的,将一缕不安分的发别到了耳后,嗓音轻柔又和煦,“因为你所谓的‘Jack没经验’,就让所有人这么多时日的努力付之一炬,只是因为什么?”
“——只是因为,Jack是你的朋友?”
她不急不缓地补充着。
胡明亮嗫嚅着唇,说不出话。
“还是因为,无论这个项目最后是我们可以参与,还是不能,你胡明亮都可以高高挂名,坐收渔利?”陈之夏说。
“不过,其实无论你怎样,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
她笑着,“我就是希望,以后,你不要给我和其他人再添一丝一毫的麻烦,也不要恬不知耻地坐享他人的工作成果——没人愿意赌一整个项目组陪你玩儿。”
“这样,我想,邢总也勉强可以相信,你在这个公司里多少是‘有点’用处的,你说对吗。”
说罢,陈之夏最后对他礼貌地笑了下,旋即扬长而去。
只听见胡明亮在她身后跳脚。
“陈之夏,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
清晨楼下,黑色库里南停在这漫天缥缈的雪雾里,蛰伏许久。
梁丹妮泡了热水澡出来,不紧不慢地吹干了头发,做完了全套的基础保养,下到客厅,家里阿姨请的专人正在给她养的缅因猫做皮毛护理。
“江总来了,”阿姨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我看那车,都在门口停了大半个小时了……要不我去请他进来?天怪冷的。”
“您可别了,”梁丹妮捏了捏猫胡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么久了连个消息都不回我,晾他会儿吧。”
他这么有耐心,到现在都不来敲她的门,每每此时,她就更想与他消磨。
可是,等猫做完了繁琐的保养从桌上跳了下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伏到沙发边打盹儿去了,还是没听到门铃儿响起。
梁丹妮摆弄着插花,也开始倍感无聊,光脚出了门。
“哎!哎,丹妮——”
阿姨忙追着她去送鞋。
稀薄的冷空气充斥四面,围拢过来,男人似乎是见门边有了动静,这便也才从车上下来,他懒懒咬了支烟,晃了眼她空荡荡的身后。
大雪汹汹落了满肩,他的嗓音透出清凉的倦漠。
“人呢。”
江嘲很快注意到了她光溜溜的两截脚面,“鞋也不穿。”
“你急什么?”梁丹妮靠住门,抱起手臂,“都等这么久了,还差这么一会儿?你这一句话也没有,直接飞到南半球潜水去了,怎么,是和别的女人潇洒结束了,才能想起还有我这个人么。”
她又打量他身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换车也跟换女人一样快的?”
江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要回到车上去。
“喂!”梁丹妮一下站直了身,寒意直窜她后背,“你干嘛去?”
江嘲懒懒地扶住了车门,从袖口蔓延而出的黑色纹身蔓延至他修长的指节。映着雪色茫茫,颇显扎眼与野蛮。
“我干嘛去,”他不疾不徐道,“你不让我接人,我总得去跟幼儿园老师请个假吧?我今天很忙,没空照顾他。”
“……江嘲,”梁丹妮秀眉一皱,忍无可忍,“你他妈的还真叫我给你养小孩?!”
“小孩子喜欢粘着你我有什么办法,”男人呼出口烟,那笑容实在邪气可恶,“多亏了这段时间都扔在你这里,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
他说着,又向她身后瞥了眼,“到底醒没醒?真要迟到了。”
梁丹妮气得牙痒,在门边吹了这么久冷风,她多少也有点站不住了,趿上鞋子:“关阿姨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怎么。”
“她说,她马上回北京了,过阵子有个画展,她想我陪她去。”
“所以?”江嘲挑了下眉。
“——所以,我就想问问你,到时候你能不能空出点时间?”梁丹妮懒得和他兜圈子了,“正好,我爸爸也想见见你,跟你谈谈最近公司的事情……”
“没空。”
江嘲薄唇轻启。
“没空是什么意思……”梁丹妮不可思议,“又不是只说公司……我们和关阿姨一起给你补过个生日也不行?”
“我从来不过生日。”
梁丹妮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从来不过生日的人:“你和之前的女人,女朋友,前女友,暧昧对象……没过过?生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从来不过的么?又用这种借口糊弄我。”
男人稍摘下烟,看着她,微微地笑:“你问的有点太多了吧。”
“……”
梁丹妮瞪他一眼,让阿姨把人从楼上抱下来。
她最近也听到了公司的事,说:“你没必要跟秦伯伯他们置气,他脾气就是那个样子……不过《迷宫》这事儿你真该好好考虑下,这个ip我也很喜欢,原作者是个日本的科幻女作家,我读过她的书。”
“一个作品有一个作品的命数,对游戏产品也是这样的,之前折过一回,说明在改编成游戏方面肯定存在克服不了的硬伤,‘灵动制作’是小作坊,眼界太短,稍微做过一些市场调研的公司怎么会买这么个烂尾作。”
“只是做运营和发行其实还好,要是完全买断,必然会投入很大的人力物力还有研发成本……加上,你如果真交给他们那群人,这个项目绝对会砸在你手里第二次的……这样,对FEVA也不好。”
直到现在,FEVA内部的某些界限也是心照不宣,说白了,到现在,已经不是针对这项目本身的拉锯了。
五六岁的小男孩儿睡的很香,脸蛋儿奶白奶白,江嘲从阿姨的手中接过,抱入怀里。
小家伙嘴巴一张一合的,梦呓喃喃,立刻勾住了他的脖子,谁也叫不醒似的,一副被宠坏了的样子。
小家伙脚上一只小小的鞋子掉在了地,梁丹妮正要捡,江嘲低声地说了句“我来吧”,还算稳当地弯下了身。
他指尖一勾,从地面捞起,再直起身,还是不禁为怀里这沉了不少的重量皱了眉。
梁丹妮怕他不方便,体贴地为他摘掉了唇上的烟,她也勾了勾小朋友的软嫩脸蛋儿,“很重吧?昨晚一个劲儿问你怎么还不回来,问他画的画儿你看到了没……你倒是回个消息呀,潜水那么危险,他也是担心你。”
“哎,江嘲,我一直很好奇,你小时候到底跟嘉樾像不像啊?也这么喜欢粘着大人么。”
江嘲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把小孩儿放入儿童座椅,梁丹妮的那条粉色的FENDI毯子罩得很严实,出现在小男孩的身上多少有点突兀和好笑。
“你想多了,”他这也才回答了方才她的话,“我根本不在乎,这个项目最后会砸在谁的手里。”
话题跳了回去,梁丹妮愣了一下:“那你?”
他就是觉得好玩儿罢了。
她已经有了答案。
“……”
车子发动之前,梁丹妮欠了欠身,透过窗口叮咛他:“雪大了,你开慢点儿,早说来不及了嘛,我就早早让阿姨送下来了。”
江嘲对她点了点头:“这段时间麻烦你。”
梁丹妮于是哼笑:“行啊你,你也是会说人话的嘛。怎么样,过阵子等你没这么忙了,我们要不要去阿勒泰滑个雪?我最近认识了一心外医生,滑雪超厉害的。”
“你问他不就好了,问我做什么。”
“你又不会说人话了是吧——”
今年寒潮来袭,气候比以往十年都要更加恶劣严酷,幼儿园老师半路来了数通电话,高架上下堵的水泄不通。
眨眼之间,雪又大了不少,没半点法子。
带了个小拖油瓶,没法抽烟,江嘲莫名的有些烦躁,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方向盘。
印象中下这么大雪,还是北京九年前的冬天。
在那一年。
自那之后这么多年,他也没再尝过那般凛冽分手的滋味了。
只这么一个失神须臾,前头一辆白色的7系宝马,突然见缝插针地窜到了他的前头。与那天看到的那辆车很像。
这时手机响了。他皱了下眉。
“……你回北京了?”唐子言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接了,“我给江柏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接,以为你们还没回来。”
“你不如直接打给我,”江嘲说,“这么周折。”
你这一天神出鬼没,谁知道你和谁在一起,在干些什么。
唐子言吞了吞自己的这欲言又止,正色:“你今天来么?”
今天这事儿其实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梦境”虽比不上什么世界级别的GamesConvention,来FEVA之前,江嘲也早就是各大国际游戏展会的常客了。
但是对于近些年在他手中重焕生机的FEVA来说,还是蛮重要的盛会。
尚且不说,拿不拿、或者为什么要拿《迷宫》这项目了,无论近来的内外争议,如今他的工作重心回归国内市场,偶尔出席这种场合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倒是,心不扑在工作上,便全是随心所欲与游戏人间的恣意。上周和江柏飞去万鸦老潜了一周水,又跑了趟仙本那,徒留公司两拨人足足吵了大半个月。
那天会议过后,一夜之间,针对《迷宫》项目的研发组都为秦朝河那伙儿人组建起来了,非常“真诚”地,全然把这个项目砸给了他们。秦朝河气得差点儿把桌子给掀了,估计肠子都悔青了,非要碰《Cecilia》。
连江嘲这么多年了,都没碰过一根指头。
——说白了,他们要是真有本事,两年前FEVA就不会出现那样的危机。
江嘲现在就是在看他们笑话。
到现在唐子言也不知道,两年前接手了FEVA,他是认真与玩心哪个更多一些,过去的他可是近乎倾注了一切,对这里野心勃勃。
如今的他要拿《迷宫》,到底又是何种心态。
唐子言倒无所谓,他随他这么多年也有些随心所欲,就没碰到过什么会折在手里的项目,做不成《迷宫》再做一个就是。
唐子言是相信他的。
“我和你不一样,我有小孩要照顾的。”江嘲淡淡地说。
“……”
“这次一回来就粘住我了,刚就在闹呢,怎么都不肯去上幼儿园,我已经哄一路了,现在眼看迟到了,还不知道怎么跟老师解释。”
唐子言:“……”
真的假的啊你。
江嘲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今天这么大雪,说不定很快就放学了,可能没一会儿我还得过去接他。”
“……”
“所以我今天没时间。”
唐子言哽了下,还想再游说:“可是,主办方的人这几天都快把我电话打爆了,邀请函递了不下十几次,全拿金字儿拓着你的名儿……今年主场三分之二的展场可都是咱们的,别说FEVA,还是以前合作过任何的公司,这次都赚足面子了。”
“对了我还听说,‘灵动制作’也在这次的受邀行列,也是今天,而且这次他们的关注度还蛮高的,就是我觉得既然你要拿《迷宫》,我们是不是可以和他们再碰个面,毕竟上次……”
唐子言这边的噼里啪啦不断。
后座的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八成他在楼下打喇叭那会儿这小家伙就在装睡了,两个黑玻璃球似的眼睛,此时忽闪忽闪,透过后视镜直直地盯住了他。
鬼灵精一样,估计是听到了他刚才说的话,奶声奶气地就同他商量了起来。
“……哥哥,好冷喔。”
“我今天,能不能不去幼儿园?”
风雪把一辆辆铁皮匣子赶下了高架。
驶过这个路口,江嘲正是从后视镜晃过去的这一眼。
蓦然,一道纤细的身影,遥遥地坠入了他的眼底。
/
“……我真是要笑死了,你看到胡明亮今天那脸色了吗?你昨天到底对他说什么了,他见到我们跟那夹着尾巴似的!那会儿在电梯口碰见李斐和我直接绕道走了!”
晨会过后,张沫端着咖啡,一屁股坐到了陈之夏对面,把那小勺搅得叮叮当“叮叮咚咚”响,别提有多顺畅了:“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果然,这种人真别给好脸——”
李斐在一旁忙不迭地帮腔:“就是——就是!总觉得他是组长,甭管怎么也得听他的安排……之夏,还是你硬气,昨天碰见你了他回来就发了好一通疯!”
“听说他昨晚还被老邢给骂了?”
“——对啊,老邢就说让他随展去负责,他倒好,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指指点点。”
隔着面巨大的弧形落地窗,狂风卷着暴雪,轰轰烈烈,她们这一处静谧温暖。
陈之夏用笔在工作文件上用流畅的花体英文字做批注,薄冷的光线落在她的眉目,如此安安静静,清清冷冷。
像是没有任何能引起她波澜。
张沫拉着李斐这么七嘴八舌,好半天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停顿了下:“喂,陈之夏。”
“嗯?”
“我嘴皮子都快说疼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听我俩在这儿给你演节目呢?”
陈之夏的红唇浅浅弯起,笑了笑,拿起手边的咖啡浅酌一口,“你想要我有什么反应?”又抬眸,问李斐:“你怎么今天没跟着去展会现场?不是都准备好久了么。”
“——我,”李斐怕她责怪,讪讪道,“我们组的那个稿子不是不太行嘛,我就想着,小陈总监你和沫姐在这方面的经验更足,正好,我再学习学习……我以前就是个给儿童绘本画插图的,偶尔会用用Blender、CAD什么的,细节上的确实处理不是很好。”
“展会那边,Kira那会儿说她想去,我就让她替我去了,”李斐说着,难免又有点担心,“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最好别。”陈之夏也说。
怕什么来什么,几人咖啡还没喝完,Kira就火急火燎来了电话,都带了哭腔:“沫姐,VR展台的设备坏掉了,我去找了在场的工作人员,根本不理人的!
“主办方说让我们临时撤掉LED屏,把那块儿东西给换了!”
“怎么办啊!11点就开始了,都这会儿了……我上哪儿换去啊?”
张沫就说怎么右眼皮从早晨就开始跳:“胡明亮人呢,没想想办法?”
“哇!一早上都没见人啦——”
“……”
电话是免提,听着就够让人头痛,渐渐的,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慌了阵脚。
没一会儿,邢义恒打给了陈之夏,唉声叹气,显然是没了法子。
每次这种事情,就只会想到她。
陈之夏低头处理工作,默不作声地听完了这么几通电话,到底是件关乎紧要的事儿,大伙儿完全拿不定主意。
尤其李斐简直后悔不已,还被会展策划打电话给骂了一通,啪嗒啪嗒直掉眼泪。
末了,陈之夏在文案稿上做完了最后的批注,缓缓抬起了头来。
“你去了也是这个结果的,霉运要来怎么能挡得住?”
她冷妩的面容上不见一丝慌乱,目光静静地环视一圈,看着李斐,“走吧,一起去想想办法。”
陈之夏也隐隐预感到,今天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毫无道理。
就像十七岁那年,某天莫名其妙的智齿疼痛。
尤其在室内还感受不到半分,顶着狂风出了门,眼见一场暴雪浩浩荡荡兜头而下,整座城市都要被淹没。
这一刻,她有了末日再次轰然在头顶降临的感觉。
还不止如此。
公司前的那条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乘地铁过去,转了两条线,结果最后一条线也因为客流量过载而暂时停运了。
剩下的路途倒是不远,但眼下一辆车也打不到。
很难说不倒霉。
陈之夏能想到最快的,也是唯一的挽救方式,还是《迷宫》——
她让李斐带着美术组的技术留在公司,继续完善建模,全程用手机相机跟拍录像,不用多么精致,这样反而可以展现最原始的“真诚”,等下到了会场,就把这个替换到LED屏幕上滚动播放。
也只能这样了。
沿路一边招手一边失望,四面八方都寸步难行,不出一会儿,路边的积雪都高高没过了脚踝。
找了处稍能遮挡的地方暂时歇脚,张沫冷的打哆嗦,“救命啊,这怎么过去啊……”
她简直想把手机扔掉了:“看看!又催了,陈之夏你就是太有责任心了,其实这项目砸了也就砸了,展览没人管就算了嘛——你越好用能力越强,所以什么事才都找你!”
陈之夏攥紧了领口,半张脸埋于围巾之中,只露出双清冷的眼睛,目空一切地望着这场灾难般的雪。
她的脚冻得冰凉,已经没了知觉。
“还说你要辞职——我看那天你就该一走了之了!你知不知道,‘灵动制作’现在如果离了你可真是运转不起来了,你看这上上下下哪里有一个省心的!
“就凭你这A大高材生又是留学过的,来这儿可真不算是什么高就!就算有一天我们都要闹辞职,boss就只会挽留你一个人。”
张沫终于忍不住对她好奇起来,多了些试探:“你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也是两年前回北京工作的,怎么就没考虑去FEVA?绰绰有余吧,而且,我看你那天和FEVA的江嘲……”
冷空气沿着大雪下落的速度迅速弥散。
一粒雪花缀在眼睫,陈之夏的思绪跟着张沫口中的那个名字飘忽一瞬。
忽然,又听到张沫喊:
“……哎!来车了!”
不远,两道车灯破开了雪幕,光泽矍铄的黑色车头径直朝她们逼近,明明还是清明昼日,整个人间却仿佛陷入一片昏昏沉沉的灰。
只有那光直挺挺地照亮了前路,正对着她们,不偏也不倚。
“赶紧赶紧!看看能不能捎我们一程啊,”张沫高高挥手招停,又难免感到了纳罕,“等等,这车牌好眼熟啊,总觉得好像在哪里……”
陈之夏微微一眨眼,抬起眸来。
这个瞬间,终于知道今日自己那莫名其妙的糟糕预感来自何处。
张沫已然尖叫了起来:“——我就说眼熟嘛!!那天我在咱公司楼下见过辆一模一样的!”
“这不是,这不是那个谁谁谁的车吗?”
“……”
“——江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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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已于2023.11.29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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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江嘲沉下嗓音, 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后座的小孩。
“为、为什么呀,”关嘉樾一下红了眼睛,嘴巴都要高高撅到他们刚下来的那高架桥上去了, “哥哥……不是都从来不去上学的嘛……呜呜!”
借着后视镜瞥小孩儿之余,江嘲的视线,再次掠过了方才滑过车窗的那道身影。
他赶上了。
仍是那么一袭素净, 她静静伫立在这场风雪漫卷之中, 几乎要与这愈加滂沱的大雪融为一体。显然是被困在了这半路,旁边的那位急切地朝来往过路的车辆招手。她却是一脸相反的冷静与寂然。
似乎并不着急谁来,也不着急谁走。
他不经意多看了一会儿, 都没注意到信号灯跳绿。
随着车流平稳地驶过了这个路口, 他们已长长久久地,隔了很远的一段距离。
江嘲继续向前,“听谁说的?”
“丹妮……姐姐呀!”小家伙不假思索,还一个个地掰起指头认真数了起来,“喔,妈妈也说过的!还,还有江柏哥哥——还有,还有!”
江嘲便是嗤笑一声:“那看来说我坏话的人还真不少。”
“……啊?谁说哥哥坏话的呀。”小孩子很天真。
“关嘉樾,你今天必须去上学,知道吗?”江嘲还是一副完全没商量的口气, “天气不*七*七*整*理好,我和老师打好招呼了, 老师最多允许你晚点到。”
小孩稚嫩的声音憋了十足的中气:“那、那哥哥!等下要是老师提前放学了——”
“谁跟你说会提前放学的?”江嘲打断了他。
“哥哥刚才不是说——”
“我没说过。”
关嘉樾“呜!”了声, 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 也真是小鬼灵精,敏锐地察觉到他调转了方向, 又趴到那窗户上去:“哥哥——骗人!骗人!!”
“别骗嘉樾啦,现在难道不是要送嘉樾回家家吗!”
“哎呀呀呀,这里刚才来过的呀!”
“哥哥,是要回家家了嘛?我、我想去丹妮姐姐家嘛,能不能送我过去,我想和小猫咪玩嘛……”
但见这车,只是把刚才他们走过的路又原封不动地兜了遍,去的显然还是幼儿园的方向,小孩子这下彻底不开心了,开始撒泼打滚起来。
“我不要去嘛!我不要去幼儿园——哥哥好坏!这么冷还要送我去上学……我要回家,我要去找丹妮姐姐呜呜呜!”
“哥哥讨人厌!!!”
也许真该感谢这糟糕的天气,张沫看到了来车,一个劲儿地招手,总觉得这车方才就经过了她们一遭。
这踽踽雪路,他的主人仿佛也认出了她们,直挺挺地,停了过来。
车窗缓缓降下了,车内的男人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雪色落在他矜冷的眉宇,他的面部轮廓深邃,鼻梁高挺。
不若那日在公司见到他时的斯文与笔挺,褪去一身西装革履,黑色高领毛衣与简单的夹克外套,更衬出他的气质桀骜,慵懒不羁。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如此去看,也实在有点儿正儿八经的人模狗样。
陈之夏有些意外。
可对于能在这样的雪天偶遇到她们,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诧异,先是晃过张沫一眼:“没打到车?”
张沫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自己,登时笑开了花:“江总,还真是你啊——我就说我记性那么好不会记错的,那天你这车就停在我们公司停车场呢!”
听到了“我们”二字,江嘲撩了下眼皮,随着女人的话音,瞥向她旁边那一道清清冷冷的人影儿。
他的那双眸幽如暗潮。
于是陈之夏也明晃晃地看到了,这片纷纷扬扬与她,齐齐地掉入了他眼底。
她没有躲闪。
视线交织须臾,江嘲便也作出了一副才注意到她的样子,微微地勾了下嘴角,像是礼貌疏离的招呼。
“……嗨,真是倒霉死啦!展场那边出了点事情,我们这着急忙慌地出来,还一直催我们,”张沫忙道,“江总,碰都碰见了,能不能,麻烦顺道捎我们一程?”
“张沫。”
陈之夏终于出声制止。
“……干嘛啦,我都要冻成傻子了!”张沫恳切地对江嘲道,“你找个好打车的地儿给我们放下就成,太倒霉了!这附近地铁都停了。”
男人的视线,还分毫不挪地落在陈之夏的身上,很尊重她似的:“要上来吗?”
雪花好似凝在眼睫,似有千斤重。
陈之夏如同在这寒天冰地中失去了知觉,眼睛一眨不眨,冷冷地看住了他:“当然不用。”
“——陈之夏!”张沫跳脚,“我还来例假呢!你想冻死我。”
已经忘记有多久,没见过她这样冷冰冰的神情了,江嘲看着她,无意识地弯了嘴角,竟觉得久违。
他便又对张沫微微颔首,“没事,上来吧。我送你们。”
陈之夏:“……”
这是不需要她的意见了?
张沫到底识相,主动拉开后车门,还没坐进去,惊叫一声:“啊啊——这、这有有人啊。”
后头端端地坐了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儿。
那小家伙悄不吭声,正气鼓鼓地抱起两截小手,眼眶红红,看来发了好一通的脾气。
把那玩具扔的到处都是,一条看起来非常昂贵的毯子也被他揉成一团,儿童座椅一脚踹翻了。
活脱脱个小混世魔王。
单用肉眼打量,那眉眼与五官的轮廓,与谁也很有几分相像。
江嘲看了眼外头还无动于衷的人,淡着嗓音:“过来坐我这边吧。”
是对她说的。
也真是怕错过了这辆好不容易拦下的车,陈之夏只感觉自己在寒风中摇晃了下,张沫就风风火火地给她塞上了副驾驶。
张沫懂事极了,到底操心项目的事儿:“那正好,正好,我做后头去,你们正好能聊聊工作……”
车门“哐——”的一声关闭,陈之夏整个人就跌入绵软的座椅。
热气升腾,浑身上下的血液跟着开始倒流。
她以为,她已经足够抗拒与他有关的一切了。
无论他的气息,味道,哪怕每一分寸的呼吸。
可这一瞬间,风雪夹着独属于北京严冬的燥冷,与车内弥散开来的淡淡木质香气,似有若无地相撞。
她就好像,被他完全地浸染、包围。以至裹挟。
明明她才算是那个闯入者。
他却好像任何时候都可以毫无忌惮地侵略她。
她有些认命地阖眸。
她知道,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平白在雪地中站了那么会儿,现在多少感到了好受,陈之夏抚了抚自己冰凉的指节,有些微微的颤抖。
正是失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滑过了她的眼前。
“这么冷的天,”他说,“怎么不让人送送你?”
她看也没看他,不假思索:“在忙。”
知道他问的也许不是特定的谁,可回答出口,就很是特定。
“能有多忙?”
他轻笑着,好像就有了点脾气。
男人袖口下那截手腕结实,钻石表盘泛着冰冷低调的黑金色光泽,纹身也从她记忆中手臂的位置,蔓延到了整片手背。
只是一个随意的动作,一举一动都带着天生的恣意与浪荡。
陈之夏莫名想到了那个雪夜,他怀中虚拢着的女人。
也没有什么完全对他移不开眼的意思,但见他只是旋了下某个中控的按钮,似是要抬眼看向她了。
她也别开视线。
车载空调的热气迅速烘开,遍布周身的寒意也跟着褪却。
“等会儿就不冷了。”
她听到他说。
“如果是我,怎么都会来送你的。”
似是有什么被这一场雪席卷到寂灭,陈之夏也终于接了话,却还是没看他,客气了句:“这么冷的天还带着孩子,你才比较不容易。”
“别这么关心我吧?”
江嘲笑起来,多少有点你怎么学我的意思。
“——你也别多想啊,”陈之夏生怕他以为她还对他有点儿念想似的,清甜着嗓音,也假模假样地回敬,“谁让我们多亏你帮忙。”
江嘲愣了一下,哼笑:“你谢的真不是很用心。”
“你知道就好。”她这下也不跟他客气了。
那天他甫一现身,直到现在,公司私下流传的有关于他的话题,都没有停止过。
比起他本人在工作上的行径是个彻头彻尾“暴君”,完全不讲情面、蛮横独断的工作方式,对游戏项目制作苛刻到近乎变态的要求……业内几乎已经人尽皆知的事。
大家更津津乐道的,是他英年早婚,没结婚但好似却有个小孩,在这之余,他恋爱谈的很快分手更快,女伴不断等等这些扑朔迷离的传闻。
陈之夏多少入耳。
无论江嘲,还是FEVA,都可以称之为行业的风暴眼中心,一举一动都万分引人注目。
好事者早把他的社交账号等等翻了个底朝天,可他的私生活却出乎寻常地低调,什么也扒不出来。
张沫也好奇极了,她猜到陈之夏可能与他有点什么,但此时还是克制不住什么关于私生子的浮想联翩,“江总……原来,你真的有小孩了啊?”
他这人也不若传闻中那般可怕嘛,居然还挺好心的。
陈之夏难免听了这么一句,思绪正飘忽。
江嘲的视线又朝她晃过来了一瞬,像是在故意提醒她什么。
她把安全带拉下来,乖乖扣好了。
“……呜呜,爸爸,我不想去上学,我要回家家嘛!”
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不受关注了,后座小孩突然高声咋呼了起来,“你送我回家嘛……刚才明明都经过这里了,都要送嘉樾回家了,怎么非要载别的人上车车嘛!讨厌!”
那小孩儿不管不顾,哭闹撒泼,打滚嚎叫:“呜呜呜!我要去丹妮姐姐家嘛——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呜呜,我要见妈妈!”
“好冷的天,嘉樾不想去上学嘛……我不去我不去嘛——”
“我就是不想去幼儿园,呜呜呜爸爸,我就是不想去嘛!”
……
简直吵死了。
九年多以前的那个冬天,江项明死了,关白薇来年火速开展第二春,据说是认识了个澳门开豪艇的富商,生下了关嘉樾这小子。
足足小了江嘲23岁的小屁孩。
关白薇的事,江嘲其实至今也不怎么过问,这小孩随母姓了关,而且到现在,他也没见过那个所谓的澳门人长什么样子。甚至关白薇当初表述含糊,莫名其妙带了个小孩子回来,他都不确定这小孩是不是试管生的。
只能从眉眼五官来确认,应该,好像,的确是他的亲弟弟。
关白薇现在满世界各地飞,到处逛画展,大刀阔斧地摆弄艺术品,关嘉樾平日里就成了他的拖油瓶。
这小人来疯,但凡察觉到他们大人之间,一丝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尤其是江嘲身边出现了陌生的女人,就常用这种恶劣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江嘲已经见怪不怪了。
听那小孩儿吵吵嚷嚷,陈之夏烦躁地阖了眸,想浅眠片刻也无果,忍无可忍:“你儿子……真挺吵的。”
江嘲却没有一点儿想制止的意思,很诧异她会主动同他说话,笑了:“你就那么确定是我儿子?”
——跟你一样那么惹人讨厌。
陈之夏忍了忍这嗔怪似的话,心底却不含情绪地这么想着。
“江总应该结婚了吧,”张沫忙替谁做了补充,“哎呀,这常在一个圈子,要不是碰见你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也许是真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张沫又喋喋不休:“我们小陈总监都要结婚了呢!哎,陈之夏,你朋友圈昨天发的备婚的那事儿,场地到底选在哪里了啊……”
“到哪一步了,什么时候拍婚纱照?什么时候看婚纱去?”
“……”
整个车厢却还是沉默,张沫这下都想给自己两巴掌了。
“——所以陈之夏,你都不会后悔错过我的婚礼吗?”江嘲突然笑着问她。
陈之夏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否听错。
车蓦地刹停,路口红灯闪烁。
大雪在车窗玻璃上缓慢地流动,他与她之间居然漫出了一种异常浓烈的私密感。
江嘲单手搭着方向盘,他朝她的方向过来,她下意识眨了下眼,他却又停留在一个非常疏离的距离。
他的呼吸离她很近。
很近。
“……不会。”她回答很快。
他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她,“但是我会。”
“……”
“我还会去猜,比如,你和程树洋的小孩,以后会比较像谁多一点,”他半开起了玩笑,轻佻又认真,眼神幽沉,“说不定,也会像我更多一点?”
——真是个。
彻头彻尾的混蛋。
江嘲,还是那个江嘲。
陈之夏却早不是当年狠狠甩给他一巴掌的陈之夏了,她冷冷地勾起唇角,仍很平静:“怎么会呢。”
“——你忘了,我们有多久没上过床了?九年,还是几年?”
她非常认真地看住他,言辞比他还要轻佻尖刻,“还是说,跟你上过床的人太多了,和我太像了,你都已经忘记了?”
江嘲长眸微垂,好半天,才又笑:“陈之夏,你跟以前真的很不一样。”
“你还跟以前一样。”
“是么,有哪里一样?”
陈之夏懒得搭理他了。
江嘲读懂了她的意思,甚至她脸上那一丝嫌恶,他却只是弯了下嘴角,抽身坐回去,“我儿子这点肯定也很像我吧。”
“你真挺有自知之明的。”她忍不住肯定了他。
“和我一样讨你厌。”他不是疑问句。
彼此之间再也无话。
后座一大一小,好半天也不敢出声了。
已经数不清多少个晚上没睡好,睡梦中都是那一通通拒绝她的电话,现在脑海里的东西又纷乱了许多。
陈之夏索性闭上眼,想熬过这剩余的路程。
后知后觉车子停在了哪,左手边空了。
江嘲下了车,似是去后座抱起了那个抽抽搭搭的小孩,低沉的嗓音飘入风声里:“不闹了?”
而那小孩儿哑着嗓子,也终于老老实实地唤了他声:“哥、哥哥,我不哭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家呀,我、我不想去幼儿园,呜呜呜……”
陈之夏倏然睁开眼。
“……”
江嘲抱起了那小孩,关闭后座车门前,他倦淡的视线,也不动声色地从她头顶的后视镜晃了过来。
陈之夏立刻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
可他只是觑了她须臾,狭长的眸子一晃而开。
是了。
她在车上,的确猜了他。
还猜得大错特错。
不是什么极大的问题,她却有一种深深输给了他的感觉,令她不快。
张沫愧疚引起他们之间那样的话题,一下手忙脚乱,想把那条粉色FENDI毯子帮忙盖在小朋友的身上。
江嘲却是婉拒了:“给他挨会儿冻就老实了。”
关嘉樾委屈极了,终于放声大哭。
男人的笑声荡入冷空气,失了真一般的恍若隔世:“现在知道叫哥哥了?刚没听到吗关嘉樾,你真的很讨人厌。”
“呜呜呜……谁说我讨人厌,你才讨人厌!江嘲全世界最坏最讨人厌!”
我明明说是你很讨人厌。
陈之夏腹诽。
男人撑起一把尼龙黑伞,牵住小孩,穿过厚重的雪幕,往幼儿园方向过去。有漂亮的女老师出来迎接,对他言笑晏晏。
在门前,他却是又半蹲下去,温柔地摸了摸小孩的脸蛋儿,小孩哭着抱住他撒娇,他便轻轻拍着小孩的脊背。
不知在说着什么假惺惺的好话安抚。
陈之夏裹紧大衣,推开车门下去。张沫赶紧跟上,忙说去打车。
屹立在暴雪中的城市,如同镀上了层与世隔绝的寂静,好在路程不远,已经能看到会展中心的那个塔尖儿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在看他,还是看哪里,只是不多时,男人的脚步又落回她身边,她才微微颤了下睫。
看到自己的脚尖,已不是白色帆布鞋。
“咔哒”——
随着打火机的一声轻响,黑色伞面便也朝她倾斜过来。
二人默不作声地并立,看这片纷纷扬扬下落。
“那天见到你,应该先对你说‘生日快乐’的,”
江嘲用手心拢住了火苗,点烟,看着她时似是有些歉疚,“现在应该有点太晚了?”
“你邮件里说过了。”陈之夏冷淡地应他。
“这样吗,”江嘲半是吃惊地笑了,眉眼带笑,“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会换邮箱,没想到你真的收到了。”
她不作声。
他长长呼出一口烟,便好似有些失落:“你也不祝我生日快乐”
她从来没有回复过他。
那年,《Cecilia》紧跟着《丛林》的脚步踽踽登场,没多久,由他主导编写开发的游戏引擎CECILIA也进入了更专业的大众视野。
只不过现在很少有人谈到他时提及这一点。
对于当下业内的所有游戏设计者来说,CECILIA作为最经典最基础的一款游戏引擎,早已成了独立游戏制作的一部分。
那一年,CECILIA还只是一行简单的代码。最初进行程序测试时,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第二年的生日为她发送生日祝福邮件。
再到此后每年,从不落下。
陈之夏心生烦躁,她从包里翻出烟来,也点起一支。
雪雾飘摇,她吞吐着烟气,宁静恬淡的侧颜透着清冷的媚,指甲没有很张扬的颜色,却有种故作不出的熟稔。
与从前的她判若两人。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江嘲又问她,他好像很坚持这个问题的答案。
“忘了。”
她冷淡回答。
“和程树洋在一起后?”
“……”她神色寂然,这才终于直视他。
他这么频频地提,好似频频在意她身边有了别人。
江嘲咬着烟,单手抄在口袋,脊背向后,散漫地靠住了车门,他当然也不介意她是怎么认为他的。
这须臾之间与她的靠近,他好整以暇地为她垂下眸,几乎字字顿顿落在她的唇上,“我知道了。”
“——那就是,和我分开以后。”
静默的氛围携着风雪,在彼此之间弥散开来,有人在路边不住地焦急招手,刚看到有人来,很快就有人走。
整个世界就这么有条不紊地,在他们面前运转了九年。
就这么与他和她,也无关紧要了,整整九年。
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九年。
快到一晃而过,却又如同近在眼前。
陈之夏看着他,空中坠下的那片冰雪,跟着落在了她眸中。
她的眼神以及回应他的语调,头一次的有了情绪,也透出了无比的讥讽。
“江嘲,你就这么忘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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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已于2023.11.29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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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几年, S大与A大的校友通讯录还有关联的时候,A大某位校友的Facebook更新的照片里,出现了她的身影。
彼时她应是才结束在欧洲修完的研究生课程, 折返曾经交换学校所在的京都,与友人们共同在居酒屋庆祝。
燃烧的壁炉,芭蕉绿叶与火一般的绣球红花衬托, 姿态淡雅的女人被簇于那酒红色灯光里, 手捧酒杯,正是微醺。
她一身随意的黑衣黑裙的素淡打扮,头发也慵懒地挽在后颈位置, 甚至只身处角落, 就非常的打眼、迷人。
彻底地出落成了他没见过的模样。
完完全全。
他那时就看了她很久。
一如现在。
“——忘不了也没关系,”
不等他开口,她倒像是在认真地宽慰他哪一刻对她的所谓怀念,抬眸,轻轻笑着。
“无论是和我们灵魂合过拍,还是身体合过拍的人,都很容易让我们忘不了吧?连我到现在,想一想,都有几个很难忘的人。”
她显然不觉得,他是忘不了她的, 或者他是她口中的某位存在。
“……”
江嘲微微地皱了眉。
“而且就算,”陈之夏又顿了顿, “我们之间这两者都没有过, 偶尔会想起, 偶尔会对对方感到好奇,不也很正常的事情么?
“江嘲, 这么多年,你肯定也有很——多。”
她的话音未落,旋即,下巴便被个略带强硬的力道捏住了。
男人侵略感极强的气息,倏然,便朝她倾压了下来。她被迫仰起了脸,对上了他的那双黑眸幽沉。
她一时心惊肉跳。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就有点好奇了,”江嘲是用了些力道的,两指叩住了她的下颌,长眸敛起,“你和程树洋是哪里比较合拍?”
“你说呢,”陈之夏逆来顺受般地看住他,眉眼之间落了些许微微的风尘气,“当然是哪里都比你合拍。”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过去不够合拍?”
“——不,”她反而俏声,就像在感谢他在这暴雪天好心载她一程那样真诚,“就是多亏有你我才知道,原来,我和别人也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我和别人也可以很合拍。”
更多的可能。
更多暧昧的可能。
更多,他没见过的可能。
与他无关的可能。
那一日看到她戒指时的情绪,又被撕开了来。他已经极尽全力在遏制了。
“你和别人?”
江嘲滞着语气重复了遍,真真被气笑。
“是啊。”她乖巧地点头,没有一丝一毫挣扎。
“那就是,没可能再和我?”
他听到自己的嗓音有若从喉咙磨出来。
“……你真的,”陈之夏真的有些没耐心了,“哪来的勇气,来问我这样的问题?我要等你再玩儿我一次么。”
江嘲沉默下来。
终于意识到,有的话,或许早说晚说,都是这般的结果。
她如此的坚不可摧。
“——你满意了吗?我可以走了么,”陈之夏又笑,“我们之间,没有必要再用什么‘爱不爱’、‘要不要再见’这类的话告别了吧?”
到底也不需要他来同意。
她轻轻地,且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他。
只有雪从江嘲手中的伞面滑落,扑簌簌地落了他满肩,好似留下的也是属于她的动静。
他的掌心剩下零星的凉意,空空如也。
江嘲看着她,几乎愣怔,真是便有点儿没好气地笑了起来。
他宽阔的脊背微微弯下,抵住车门,好半天才站直身,也顾不上是否体面,把自己空荡荡的手,收回一侧的口袋。
在她将要抬脚要走开的一刻,忽然又问了句她:
“你什么时候结婚。”
陈之夏猜到了,近来他一定私下了解过了她。
就像是默不作声地收下她所有的换了邮件抬头的信件。他或许早就知道,是她想来同他寻求合作。
她突然对自己有一种深深的厌恶。
“怎么,”陈之夏顿住脚步,更是冷嘲,“你要来吗?”
江嘲像是非常认真地在关心这件事:“你要请我吗。”
陈之夏彻底对他失去了所有的情绪,她扬了扬唇,冷酷道:“我不会请你的。你应该知道,我早就不想见到你了,对不对?”
“——好,”江嘲咬着烟,嘴角微勾,了然点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
她轻轻地皱眉。
“我也不会来的,”
火光映在他薄白的眼皮,像是有雪在无声熄灭。
“因为我现在就想抢走你了。”
“……”
冷雾在彼此之间飘渺,面前高大笔挺的男人与他这倦漠的嗓音,好像须臾之间,就能被风吹散。
他眼中那一如既往的作弄,还有浮现而出的恶劣与玩味,全然掩饰不住。
“——所以你是不是也应该考虑,给我个说法了?”江嘲强势地道,“不如你现在就和我开个价吧,《迷宫》这个项目我是一定要的,你不给我,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拿到手的。”
最后,他还很故意地向她低了下身,嗓音带着混沌的危险,“你可能不知道,我最近一直都在想我和你的事。”
“……”
“除了你,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到现在,好像就没有我拿不到。”
从来如此,陈之夏到底是什么也藏不住。
江嘲在瞧见了她为他流露出的那一丝情绪后,他的脸上也兴色更深。
哪怕她眼底浮现而出的厌恶。
也是他想看到。
陈之夏的脊背绷的笔直,她也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向后退了步,躲过了他向她追随过来的伞。
“……那好啊,”她维持着公式化微笑,“那就随便你怎么想吧。”
“但是我也告诉你,无论你用什么手段,达到让我满意的程度之前,”她说,“你想都不要想。”
他挑了下眉,“也包括你?”
不等再看到他接下来的表情,或是再紧跟她而上的哪句混蛋话。她不再与他纠缠,便利落地转了身,阔步地离去。
说了没必要和他告别,她自始至终都没再回过头,就像是宁愿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与过去那天,一模一样。
江嘲在原地伫立了许久。
没了小孩的吵闹,风雪的呼号都似乎听不真切了。
他回到车上,一脚轰起了油门,罔顾瞬间迅烈无比的车速,降下车窗,让冷空气不断地吹进来。
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思绪都全部过滤一遍。
萦绕在他鼻尖儿的那抹淡淡的香气,却始终,始终没有完全的消失。
手机又响,还是唐子言。
“……喂?江嘲。”
唐子言环顾了眼前偌大的会场一圈儿,见四面都对自己眼巴巴的,“要是没什么事,不如,你还是过来一趟?我看他们是下了决心了。”
“露个脸而已……主要,都很关心咱们和《迷宫》的事儿,现在都说什么,要你来了才开场。”
这次动静这么大,真让人捏了把汗。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灵动’那边出问题了,她们打算直接拿《迷宫》的东西上场了,肯定更多声音朝着咱们。”
“好像就是那个陈之夏的主意,听说那边是她在负责……”
“现在整个开场时间都要延后,反正我听说,主办方那边意见很大,秦朝河今天也来了,挺有脾气,可能想会一会她。”
唐子言越劝越没底气。
“——人是我送过去的,时间当然由我来定,”江嘲的嗓音在寒风中稀薄又冷淡,“怎么,现在这幅态度,是都打算滚了么?”
“……”
他的话题跳脱太快,明明那时送嘉樾还是一副好声气。
唐子言一下没反应过来,“等一下,你送谁?送……到哪里?你现在在哪儿?你不是去送嘉樾……”
顺着一片平直的雪路过去,车速飞快,都不知自己在发泄还是什么,江嘲一时间就有些心浮气躁。
他记得她与她的同伴离开的方向,可一路上都是铺天盖地的雪,闷闷地向他砸来。
他明明也撞过好运气,那时兜了一圈过来,就看到了她。
现在却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也看不到。
漫无目的地沿路开出了段儿,不留神都差点儿逆行,他惶惶地刹停在了路边。四面八方的寂静终于朝他侵袭而来。
“喂?江……”
“告诉他们,不想办的话,现在就可以滚了。”
眼前一片雪幕空空荡荡,他也彻底没了耐心,“为难她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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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一道纤细轻盈的身影行色匆匆地出现在了展场之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Kira吧嗒吧嗒掉眼泪,见到陈之夏和张沫,抹了把花了妆的脸,“李斐把东西发给我们了,我去找过主办方,但是他们的人说,要直接撤掉我们的展台。”
“设备都是定死的……”
陈之夏脱下了外套,冻的打颤,从江嘲的车上下来,所剩距离不远,她和张沫走出一段后成功打上了车,很快就过来了。
这么一干的焦躁,她却是万分冷静地点了下头,问:“其他的呢,如何了。”
“——都没问题了。”
“都没问题了是什么意思,”她眉心微蹙,面色严肃,“具体哪些?今天要上《SeasonSea》的实机测试,演示细节调试了么,帧率正常吗?”
Kira一下噎住,只顾着点头:“都!都没问题了。”
“宣传册应该放在进门的哪边,是否有考虑到?最好不要占用在消防通道的左手,出现意外会很不方便。”
“好!马上去改。”
“还有15分钟,再去检查最后一遍,有什么问题随时告诉我。”
“……嗯!”
陈之夏又叫了张沫和另一人随她过去。
早听闻FEVA是这次展览的幕后承办,今日这浩浩荡荡的,三分之二个会场都是人家的,他们七八家小公司挤在剩余的三分之一,要是现在找谁的关系去通融一下,应该也不是不可……
陈之夏只肖一眼,就看出了张沫想说什么。
张沫触到她那眼神,讳莫如深地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出声。
可很快,就有另一处动静传来。
“——什么意思?要找我们借?!”
陈之夏的眼皮跳了下,这事儿到底还是先让胡明亮做了,四周嘈杂,也都朝那动静循音瞧了过去。
“咱们都快要合作了,这展台有什么不好借的?”胡明亮暧昧促狭地笑了起来,说,“你还不知道,我们公司的人跟你们江总是什么关系吧?我现在找你,才是天经地义。”
“……”
“借不借,就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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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已于2023.11.29重写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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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几乎默认一般地, 又看向了陈之夏。
“……”陈之夏极力不想在意,却还是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这么多日以来,私下对她的揣测和议论也是纷纷扰扰, 胡明亮昨日被她给了难堪,更是要加倍地还回来。
“我看你们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胡明亮冷冷一笑, “难道你们不知道, 我们‘灵动制作’的小陈总监,刚都是坐你们江总的车来的么?”
言辞之间,都是谁和谁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陈之夏古怪地看了张沫一眼。
张沫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不是我……我可没说!”
“谁认识你们这总监那总监的, ”戴黑框眼镜的男人被胡明亮扰得烦躁极了, 推开他,“滚开!”
“……哎不是,借个设备而已,什么态度啊你!你们负责经理有没有个叫王昇的,不行我找他,他我大学同学,把他给我叫来——”
这么一遭更是窸窣*七*七*整*理四起,张沫觉得丢脸极了,“……我过去看看?”
陈之夏脸色微冷,没理会, 轻盈走开,去忙自己的了。
“看吧, 我猜对了吧, 果然……”
还有声音围绕着她。
“梦境”是亚洲范围内近年颇受瞩目的游戏展, 最初从日韩兴起,其后规模逐渐扩大, 无论大小公司,行业的新老面孔,凡来参加,都很重视。
最以“使用世界级别最新兴的VR技术,带领玩家与游戏场景实现沉浸式交互,达到有若沉浸于‘梦境’的感官体验”而闻名。
“灵动制作”这些年逐渐打开知名度的代表作《SeasonSea》(四季之海)与《第三王国》的定位虽轻盈,但早有“出海”打算,他们也花了一番功夫做这块儿。
毕竟“虚拟实境交互”新兴风向标了,很多公司今日至此,多是为炫技。
这次主办方还把他们的活动时间定在了首展当日,但“灵动制作”在这方面经验并不足。
《SeasonSea》的那个VR宣传片陈之夏也提前看过,并无亮点,甚至有些粗糙。但也是有点儿可惜,相当于今天直接砍掉了个宣传项目。
眼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来来往往的,都在按她有条不紊的指示撤出展台,技术人员重新调试,替换了新的宣传片上去。
《SeasonSea》那边有个因为这事儿忙前忙后的实习生,已经哭了好几鼻子了。
主办方那副嘴脸就是看碟下菜,要求把《SeasonSea》的相关宣传全部撤掉,组长也这么下达了指示。
眼见都要搬空,陈之夏还是制止了。
“……小陈总监。”
实习生都要对着她哭了。
陈之夏近期睡眠质量实在糟糕,周遭乱哄哄,让她实在有些疲倦。
反而觉得近几日来为数安静的地方,居然是那个温暖的车厢。
“——你好,请问,是陈之夏,陈总监吗?”
不知谁过来打了招呼。
“嗯?”陈之夏回过神,微笑点头,“你好。”
“你好,你好,我是FEVA这边的负责人,唐经理让我跟您来沟通。”那人礼貌微笑,身后是那个黑框眼镜男人。
陈之夏眉心跳了下,以为是胡明亮又惹了什么波澜,她直起脊背。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超出计划了,有一个展台完全空余,如果不介意的话,唐经理说你可以带你们的人直接过去使用,”
那人笑道,“算是我赔你个不是,我们的人那会儿态度不好。”
黑框眼镜男人也一副对她很抱歉的样子。
陈之夏的脸色冷下来:“哪位唐经理?”
“唐子言,您应该认识的。”
言语之间,说的好像并非是口中这位。
陈之夏有些印象,可她一个“不认识”才溜到嘴边,
《SeasonSea》随组而来的人听到这动静,从失落里回过情绪,已是满脸的惊喜:“真的吗?!”
“那快去啊,快快快,让大家都把东西搬过去——”
“这到底是胡组长还是陈之夏的功劳啊。”
只有陈之夏仍是一副淡然神色。
那人怕她又拒绝,更一副的毕恭毕敬:“上次与贵司的合作没成,唐经理说了……也是想借此表达我们的诚意,还希望您不要拒绝。”
/
“……怪不得门口都是媒体和记者,问的都是FEVA和《迷宫》的事儿,听说江嘲今天也在。”
“他这是下了决心要拿咱们这项目了?”
“没看到么?他们FEVA借给我们的展台,跟他们最大的那个都快一般规模了!实在是有点不择手段了,哈哈哈。”
“这也没什么吧,人家想合作,当然要表示‘诚意’啊。”
“是跟谁表达诚意啊哈哈。”
“这下卖了我们个顺水人情,八成推脱不掉了哦,人家是绝对要买断《迷宫》的。”
“江嘲应该是真来了,邢义恒只露了个脸就不见了,是不是又打算趁今天去谈条件了?”
“不可能的,不然小陈总监怎么不去。”
“……你是不是发错群了?”
“啊?!”
……
只是眨眼之间,这些消息就全变成了一条条“已撤回”的灰体字。撤不回的,用各种各样的表情包往上疯狂顶。
陈之夏望了眼不见尽头的队伍,脑海里跃出的只有“盛况”二字。
“得,终于完事儿了,”张沫递来热咖啡,坐她旁边,“你也别对胡明亮那话有什么想法,他就是嘴贱,只有他成天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里!”又悄悄地凑过来,“你还不知道吧,那个Jack是他男朋友!”
陈之夏对此并无兴趣,她停下敲击键盘,端起咖啡小抿一口,浓郁的椰子香气馥郁唇齿,“哪来的咖啡。”
“——程树洋送来的啊,我们每人都有的!”张沫还好奇她怎么会问这话,“你不知道?”
“……不会吧。”
陈之夏狐疑地看了张沫一眼,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对话框。
“他亲自来的啊,你没见到?”张沫都要尖叫。
意识里,程树洋与她的消息还停留在那时匆匆离开公司,都没注意到他又什么发消息给她说了这事。
她无回复,他人来了却也没再多叨扰。
她怎么就忘了回了呢。
“过了年就结婚么?”张沫说,“不过真不好意思……那会儿我在车上也不是故意提的,你那天朋友圈发的也太好看了,你和程树洋是怎么认识的?”
“高中,不同班的同学?”陈之夏尽力地回忆着,她的心忽然变得轻轻的,“我们之前一直是朋友。”
张沫大惊小怪起来:“真的假的啊!不是都说做了很久朋友的就当不成恋人了,你们是怎么回事?还都快结婚了,稀奇啊。”
陈之夏大抵也猜到张沫紧接着就会试探什么,她恰恰打通了程树洋电话,便中途起身,微笑:“我去接一下?”
“哦哦,好,”张沫不忘说,“替我谢谢他咖啡,我都快渴死了,大好人!”
……
狭窄的安全通道,聚着各色面孔的人,现场安保做的严格,为了秩序,很多媒体记者纷纷堵在了这儿。
烟雾缭绕。
陈之夏一进来,就有目光不断地追随上她。
甚至有人拿起了话筒蜂拥过来,但到底觉得她陌生,便也作罢。
她把手机夹在肩膀一侧,便是有点儿无奈,笑道:“怎么送了这么多咖啡,今天暴雪诶。”
“就是因为暴雪我才亲自送一趟,外卖都不开门的,”程树洋很是抱歉,温声地说,“你不是那会儿说打不上车么,我就很着急,从我奶奶那里出来去了你公司那边,路上打电话你也没接。”
“……”陈之夏从包里翻烟的动作顿了下。
电话也没接他么?
她已经全然琢磨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如何了,是过于着急,或是那时正坐在谁的车里。
“事儿解决了吗?”程树洋替她着急,“听说你们设备坏了,对了,我打听到我之前跑户外时候,有过合作的一家店的店主,他们还开那种VR攀岩的体验店还是什么,你如果需要……”
“已经解决了。”陈之夏说。
程树洋松了口气:“……那就好。”
有个俄罗斯男人跟上了她。
陈之夏才拿出支烟放在唇,有一簇跃动的火苗,示好般地,晃到她眼前。
对方言笑晏晏,用蹩脚的中文说:“你好,你是‘灵动制作’的负责人吧?我想请问,有关于你们与FEVA合作《迷宫》一事……”
“传闻FEVA要完全买断,现在是否已经接手了呢?听说今日‘灵动制作’的主场展台都是与FEVA友情合作……”
陈之夏一时烦躁极了,她的视线寂冷,又把那支女士细烟拿下,冲对方微微一笑,轻盈着步子走开。
完全一副无可奉告的姿态。
那人还是跟上了她:“请问‘灵动制作’接受FEVA提出的条件了吗?我看到你们几乎共用了一个展台。”
“众所周知,FEVA是业内最难合作的游戏商。”
“你好……”
紧跟过来一片快门的闪烁,陈之夏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上楼还是下楼。
她下意识惧怕那镜头,一时脚都发软。
只是迎面,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个人。
江嘲也没想到上来的人是她,他下意识伸出手臂,直到她纤细的后腰落入他臂弯,她便好似被他牢牢地抱住。
陈之夏的呼吸也滞了一滞,抬眸,看到自己惶惶跌入了他幽深的眼底。
还是那时丝丝缕缕的木质冷香,与他周身淡淡的烟草味道,在这一刻,很温柔地裹挟住了她。
不带这暴雪天气的一丝寒意。
她有些慌乱。
江嘲不等她说话,便是先开了口:“我到处在找你。”
“……”
他又轻笑,垂眸,看住了她,“原来你在这里等我?”
……谁在等你啊。
陈之夏没去争辩,即使他不说,她也很不愿承认。但好像也知道了他的意思。
“……”
她立刻挂断了电话,侧了下头躲开他,更像是靠在他的肩。
江嘲瞧见了她这小动作,心下好笑极了,几小时前的坏心情都一扫而空。
他循着她躲闪他的方向,呼吸几乎要落在她的唇,嗓音狎昵,“是在等我吧,嗯?”
像是他们真的是什么非常亲近的关系。
很故意。
越来越嘈杂的声音与闪光灯掠过他们。
“——那我们上去说。”
他像是妥帖地照顾了她的感受,还是放开了她。
“……”陈之夏没想真的和他走,她从隔壁的安全通道离开也可以的,她怕的根本不是这些人。
她挣开他怀抱,正要一步走开,手腕儿却是又落了个力道。
江嘲也不是很想应付这群人,她的裙摆在潮冷的空气中飞扬过弧度,他立刻牵住了她,顺着楼梯往上。
“……”
传闻也不是假,他的确是为了今日这场合来,衣着比几小时前正式了不少——也实在有点儿敷衍的散漫。
那件鸦黑色衬衫裁剪合适,很衬他修长笔挺的轮廓,肩宽窄腰的,纽扣却是只系在了第三颗位置,领口微敞。
窗外雪色落在他脸上,五官明朗,下颌线很干净。
他单手抄入口袋,深灰色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另一只骨节匀称的手,紧紧地攥着她。
陈之夏有片刻的失神。
俄罗斯男人初初没认出他,这下不知谁在后头喊了句“是江嘲——”便更不依不饶地紧跟而上。
“快啊!是江嘲!”
“问问FEVA高层近日的纷争——”
“跟上跟上!”
江嘲低觑了下去一眼,仍像方才对她那般斯文又温柔地笑着。却是薄唇轻启,对涌上来的人吐出了个字。
“——滚。”
被逮到了话柄,乱七八糟的人到底是明明白白地听到了这个字,举起相机对着他的脸“咔擦咔擦——”一阵狂拍。
陈之夏被他牵着往楼上去,他的步子大,她有点儿跟不上,都微微地喘了气。
——已经不记得这场景,何时在她身上发生过。
不多时,似乎是安保人员来了,呼喝阵阵,那乱糟糟的脚步声就消失了。末了,还有人叫嚣着他的名字,说要给他好看。
不知到了哪一层,他终于停下。
她的心如鼓擂。
陈之夏的脑海里已经冒出了,今日相关的行业通稿上会如何写他与她了,她稍稍地站定的一刻,都没正眼去看他,转身要走。
江嘲又很混蛋地用了些力气,没松开。
“……”她的高跟鞋在地面促狭地敲了一下,险些跌到他的心口。
“怎么了,”江嘲看着她,轻笑,“这次怎么不装不认识我了?”
陈之夏挺没好气,抿着唇:“你是想让我把你刚才对他们说的那个字,对你再说一遍?”
“听你骂我一句滚能怎么样,”江嘲用下巴点了点她挂断的手机,意味深长,“见到我就挂别人电话,你跟谁,好像也没你说的那么‘合拍’?”
“吃醋啊?”陈之夏讥讽地勾起了嘴角,眸光淡淡。
江嘲挑眉,“不可以?”
“——可以啊,你想怎样都可以,都随便你,”她倒是全无所谓,顿了下,说,“但你这样真的有点可怜。”
江嘲失了笑,矜傲的眉眼微垂下,定定地瞧住她,嗓音也变得很低:“陈之夏,你这样的态度可不好。”
她才说过她不想再见到他。
这一刻,他好像,就要她满心满眼,必须都是他。
陈之夏依然笑吟吟的,迎视他:“我什么态度呀?”
江嘲盯住了她的唇,微微地低了身,笑意很是轻佻:“你这是作为你们‘灵动制作’,要跟我好好谈合作的态度?”
陈之夏退无可退。
她穿了件墨绿色的灯芯绒长裙,领口滑开了片,不深不浅的,两截锁骨莹白,脖颈纤细,挣扎着弄乱的头发,勾着张娇妩的脸。
他逼近的这一刹那,她忍不住阖了下眸,长睫毛拂下片浅浅的阴影,像是枯蝶破碎的翅膀。
很像是那年的她。
“——说话,”江嘲带了点儿冷笑,“还是你现在和我说个话还结巴?跟我好好说句就那么难。”
……谁结巴啊。
陈之夏动了动唇,还未开口,代替她回答的,是才挂断没多久的手机,又一次在掌心的震动。
动静细微,却足以突兀到使人觉察。
江嘲顿了下眸。
那时,他从上向下方的展场俯瞰,穿梭在这般庸庸碌碌之中的她,轻盈,稳妥,富有同情心。
被人依赖着,闪闪发光,并且坚不可摧。
——或者说,如今有关于她的一切,与他无关的一切,都是坚不可摧的。
让他那么那么的,想要全部毁掉。
他甚至很想看看,她身上的这些东西,完全被他摧毁之后的样子。
但在惶然之余,她还是平静地瞧住了他,依然不可摧折。
“你要我的态度?你做这些,就是为了让我跟你好好说句话,好好地谢谢你么?”
把最大的展台留给他们,甚至刚才还为她解了围,或者是今天更早之前,“好心”地停下车,载了她一程。
这一切的一切,他不过就是为了拿不到手的《迷宫》,仅此而已。
他总有办法达到他的目的。
陈之夏见他不语,红唇微张着,笑了起来:“看来我也没说错,江嘲——你这样还真的挺可怜的。”
“……”
“——好啊,既然你想,那么我就‘谢谢你’,好不好?满意了吗,”
她温柔又礼貌,甚至克制了自己的尖刻,“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原本我们砍了宣传项目的,你是不是以为像我们这样的公司,没有丝毫‘应急预案’的能力?”
“你是在说我自作多情了?”江嘲冷笑。
“我没说这种话哦,是你自己这么想的,”她无辜地对他眨了下眼,“你如果非要这么想的话,那我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江嘲真是被她气笑了。
几番照面,很难说是她身上的变化,带给他惊喜更多一些,还是错愕更足。
她和过去的她,实在很不一样。
他彻底放开了她。
陈之夏却是不动了,她定定地倚在那楼梯的栏杆,抱起手臂,纤薄的肩微耸,清冷雪色映在她眉眼。
脖颈一侧的那粒红朱砂,很是漂亮。
任谁去瞧现在的她,都很难移开视线。
手机震过一遍,又开始。
“不接么。”
江嘲修长的手指衔出支烟,放在了唇,看她一眼。
陈之夏稍稍整理着肩头的发,全然把他的话当作了挑衅,她便反笑着问:“你想听我们聊吗?”
迎着烟气腾腾,男人半眯起了双好看的眸子,低声地笑:“你知道我也不会介意。”
“——你可真大度。”
陈之夏都隐隐地咬住了牙。
“也还好吧,”江嘲吞吐着烟气,“没大度到可以白吃你的醋。”
陈之夏就差也骂他一个“滚”了。
但她忍了忍,终究还算有涵养,没把这话说出口。
来这边也是想透透气的,里面太吵,太闹,旁人总要把她与他提及在一起,她也有些心烦。
实在要说,她也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好像那些年,他总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课业压力很大,心情也很不好,忘了是哪天偷偷出去买了一包,呛得流眼泪,就把剩下的全部丢到垃圾桶。
那天她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他。
他们一如既往上了床。
分手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每次见面,他好像就是为了睡她。
——然而每到那时候,她的坏心情,所有的患得患失,还是会在他进入她的那一刻,全都消失殆尽。
不再需要其他方式来消解。
而他之于她的那些时日,如今想来,变得混沌,梦幻,又不真切,现在她偶尔想去确认其中的一些事,又总是下意识地频频退缩。
唯一能确定的是,不是和他分开以后才学会抽烟的。
隔着层玻璃向下望,展厅里仍很嘈杂,他与她则更像是被困于这透明玻璃缸中两条游鱼,逃离至此,意外共居于同一片海域。
得益于FEVA拱手借出的展台,“灵动制作”今日展出效果的确很不错,甚至可以说是绝佳。
FEVA除游戏制作领域,在这类科技研发上也多有着力,毕竟如今绝大部分电子科技设备,在研发测试阶段都以能流畅运行《丛林》、《Cecilia》、《八荒世代》等FEVA旗下的产品为骄傲。
今日借给他们的展台所提供的全套设备,其尖端程度放在何处也都是一顶一的扎眼。
无论《SeasonSea》还是《迷宫》,都毫无意外地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四面水泄不通。
她的侧颜俏白而平静,全然不若那时面对镜头的惊慌模样。
即使只是一闪而过。
江嘲至今都难以想象,那一年生日,他不在她身边,她究竟是如何承受。
他的指尖儿微顿,直到灼气烧到了皮肤。
“陈之夏。”
他还是开了口。
陈之夏一脚已是踏下了台阶,回头。
“你这么怕,该怎么和别人拍结婚照,”
江嘲嗓音倦倦的,薄唇边掠过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不如考虑考虑,不结了吧,嗯?”
很认真地给了她建议似的。
陈之夏定了下步子,却也不恼:“你要这么说的话,我突然就有点想请你来了。”
江嘲的目光沉沉。
“你要是愿意,到时候,我也可以把请柬发到你邮箱的,”
她勾起了笑容,淡淡冷冷的,居然很是期待,“你记得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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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已于2023.12.2重写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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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说了去找我同学的吗?你们都一副这么对她感恩戴德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陈之夏回来, 隔得远远,就听到了胡明亮的叫嚣。
“既然这样,不如一开始就找她来负责好了!何必让我一大早冒着这么大雪跑过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吧?”
“这项目要是拿下来了, 说不定就是她睡来的……”
“不然你们以为江嘲为什么要和我们谈第二次,听说现在还有第三次?”
……
那一道墨绿色的纤影出现,低头挨着这指桑骂槐的几人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 纷纷抬起头, 向她投去求救的目光。
胡明亮也看到了,噎了下气,转移矛头:“……我都跟你们说了多少遍, 多少遍, 提前检查!提前检查!”
“非要出这么大乱子!还要我去丢那个人——”
陈之夏在一众注视下,缓着脚步过来。随手拿起方才印象中只喝了一半的咖啡,比她想象中轻了太多。
“小陈总监……”
大家都想匆匆撇清关系,自己并无对她妄加议论。
陈之夏淡着神情,容色清冷的脸颊上甚至带了极淡的微笑,却已然将手腕轻轻地一翻,朝下。
咖啡杯倒扣在了胡明亮的头上。
“!!!”
四下一阵的倒吸凉气。
一缕缕褐色的液体沿着胡明亮嚣张的脸往下流,直到他的表情转为错愕,再到震惊,最后成了瞠目结舌的狰狞。
却是半个字都没对她讲出来:“……”
“不说了?”陈之夏没什么情绪, 那双清澈的眼直视他,慵懒地眯着, “我听了一半, 还没听完呢。”
“——陈之夏!!”
胡明亮怒不可遏, 从座位跳起来。
陈之夏又随手拿过旁人另一杯还算满的,又是轻轻一扬手。
胡明亮条件反射一般地赶紧躲开, 气焰一下浇熄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行了吧!?我不说了……”
“只是这样?”
陈之夏冷冷地勾了勾嘴角。
“……对、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的。”胡明亮嗫嚅着,都抬不起头来了。
“还有呢,”陈之夏环视一圈儿,“别的人呢?”
“我不说了,我都不说了,对不起嘛!”胡明亮又气又急的,“我……就、就是觉得大家都不听我的只听你的……”
哒——
一声轻响,陈之夏把咖啡放回了原处。
“管好你的嘴,”她打断了他,微笑警告道,“可惜这杯凉了,下一次我会对准你的脸泼下去,知道吗?”
“……”
动静不小,足以引来纷纷侧目,展台前排长队,邢义恒人挤人地钻进来,瞧见胡明亮那脸的狼狈,大惊失色。
“……这是干什么?”邢义恒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怎么就成这样了?我还想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呢。”
陈之夏的眼皮微微一跳。
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江嘲会出现在那里。
早听说,邢义恒提前去了楼上等谁。
咖啡的味道过于苦烈,浇在胡明亮头上,此时在空气中溢散而开。她今日至此的某些情绪,似乎也被如此地反复强调着。
“灵动制作”几位董事之间多有拉锯,邢义恒是主张坚持与FEVA合作的那派,近来因为这个,还有他那晚骗她来的事儿,陈之夏与他有了些许的隔阂。
邢义恒很大度似的,还安慰起了她:“看看,今天不是把一切都给我们安排好了么?我啊,那会儿还给江总打了电话,说咱们这边遇到了点问题,他很爽快地就答应给我们帮忙了。”
陈之夏:“你不怕拿人手短?”
“什么叫拿人手短,”邢义恒笑呵呵的,“这不都送到眼前了,能不伸手接着?而且,这不是挺有‘诚意’的嘛……之夏,你也不能总这么说。”
邢义恒虽没明说,答案已不言而喻,假意数落胡明亮几句,便兴高采烈地拿着这结果,与其他几位董事炫耀去了。
走之前,还叮咛陈之夏好好准备准备工作交接。
“邢义恒是真的很想把《迷宫》卖给FEVA了……”
又是议论四起。
“江嘲是来了吧?一点儿没给这‘DreamLand’主办方面子啊,连个脸都没露。”
“……听说FEVA原本不打算参加的,就是因为最近和咱们的风声比较大,外界都关注《迷宫》的进展。”
“邢义恒是真的很想把《迷宫》卖给FEVA了……”
论调又变得严肃了点。
“谁说不是……那会儿我去拷材料,你猜我发现了什么?FEVA早在三周前,就是咱们第二次跟他们谈失败之后,他们就为了这次展览给咱们做了个‘FEVA版’的《迷宫》宣传片来‘聊表诚意’了。”
“是不是现在播的那个?!我也看到了,还以为是什么时候请了外包做的——”
“用的是他们的技术,FEVA的独立编码,怎么可能是外包的?但不得不说……确实很牛。”
“怪不得媒体全在追问这个!估计早放出消息了。”
“啊?这么说,私下已经谈成了?”
“你看邢义恒那嘴脸,难道看不出?”
“小陈总监能答应么,我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说啊……”
“——所以胡明亮那话真的好过分!是我我也泼他咖啡,他什么时候被踢出我们组!烦死他了。”
……
/
江嘲推开了门。
交响乐声有若轰天巨响,尽是癫狂的味道。
比上次来,这整整一层,无论是墙壁、地面、待客用的沙发还是茶几等等,堆满了更多乱七八糟。
——准确来说,是关白薇称之为“艺术品”的物件儿。
这里也是她自称为“个人艺术馆”的地方。
今日是个罕见艳阳天,十二月深冬,关白薇那身波西米亚长裙还是很不合时宜。
她爬上工具梯,金属画框不轻盈,力不从心的。
“妈妈——”
关嘉樾先乖乖怯怯地唤了声,太过嘈杂,关白薇没听到。
小孩儿于是又紧紧地牵回江嘲的手,一股脑地躲到他的身后,小脸惶惶的,“……哥哥,妈妈不理我。”
梁丹妮扔下包,先去搭把手。
关白薇“啊”的惊叫了声,先看到江嘲,就是满脸的不悦:“……怎么来也没点声儿,吓死我了!”
又瞧到梁丹妮,这才抚起了胸口,“是丹妮呀。”
江嘲牵住了小孩,他一手抄在口袋,神色倦冷。
“关阿姨,”梁丹妮甜甜地笑,“这次在斐济拍卖会又带回了什么好东西,这幅画吗?”
“是呀,”关白薇顺着她搀扶下来,“你们来也不打招呼,阿姨以为是谁呢,”招呼关嘉樾,“嘉樾,最近乖吗?到妈妈这儿来。”
“——你不锁门的意思,不就是不用打招呼?”江嘲拍了拍小家伙,搡他过去,“而且这儿有多吵,你自己听不到?”
外墙打通了,连着外头一片翠绿的草坪,细叶羊茅植被平日有专人护理,耐得住严冬,仍繁茂葱郁。
远远望去,毗邻一湾沉蓝的镜湖,令人心旷神怡。
关白薇现在的闲情逸致太多,除了满世界飞,就是偎在这小院里围炉煮茶,修生养性。
几人找地方就坐。
关白薇说:“看我这儿不爽,你不如给我一把火烧了。”
“我倒是想,”江嘲入座,抻了抻长腿,冷笑声,“你都回来几天了,也不管管你儿子?”
“嘉樾这不是挺好吗,又长高了,”关白薇敷衍地摸一摸嘉樾的脑袋,“知道我回来早,你也不提前过来看看我,只有丹妮记挂我,总来电话。”
梁丹妮微微一笑。
关白薇叹了口气:“我看你也不在乎我死活,要是我哪天出点什么事,你找个人来给我收尸就成。”
嘉樾一直很怵她,又扑回江嘲怀里。
“——可以,”江嘲满口答应,揉捏了下小孩的耳朵,“正好我回去考虑考虑,赶紧给他找个领养,免得他以后来拖我后腿。”
“什么叫拖你后腿了?”关白薇点起一支烟,说,“小小的,多可爱啊,你也不需要用什么‘工作很忙没空恋爱、结婚’的借口搪塞我和丹妮了,别的女孩儿要是想接近你,都会以为你们才是一家三口。”
关白薇又停顿,有点儿骄傲似的:“——不过,我的儿子我知道,你从小到大,好像就不怎么缺女孩儿追吧。”
江嘲听她这颠三倒四的,紧跟着也想到了什么,不悦地冷笑:“又吸飘了吧你。”
“胡说!”关白薇激动反驳,“你爸死那年我就戒了。”
梁丹妮端端地坐在一旁,好半天没敢吱声。
他们母子俩讲话从来都这么夹枪带棒,看似玩笑的话从俩人嘴里吐出来,多少真有点想置对方于死地的意味,都算计挺认真。
关白薇平日满世界飞,关嘉樾交由江嘲照料,他偶尔也会派人来,为她打理打理这里。
这次回来,院子里移植满了楸槐,绿茵错落,状况良好。
明年春天开花了,应该很漂亮。
关嘉樾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哥哥……妈妈吸、吸什么啊。”
“吸烟有害健康。”
江嘲摸一摸小孩圆墩墩的脑袋。
“那那那……有害健康,好人会不长命……”关嘉樾支吾起了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那哥哥怎么办呀。”
江嘲挑了挑眉,就是轻笑,有点儿记仇:“你上次不还说,我是坏人吗?”
“我……”
“‘江嘲全世界最坏’——谁说的,嗯?”
“……我我我,”关嘉樾无法想象会失去他,涨红了小脸儿,“我、我,对不起嘛,对不起哥哥。”
说罢,关嘉樾“腾”地拉住了他的手:“我我我、我给哥哥道歉!”
江嘲打心眼儿地嫌这小孩烦,他高高大大的身影儿一晃,还是被关嘉樾拽了起来。
男人大步不情不愿地甩在后头,小孩执拗地牵着他,一路踏过和煦的阳光。绿草地沾有稀薄的晨露。
梁丹妮挑起茶器,为关白薇沏茶之余,开了口:“关阿姨,您最近听说公司那边的事了么?”
江项明那年去世,研究所的事儿基本落在了江柏他们那头,关白*七*七*整*理薇获得了解脱,早不再过问,当然更不关心FEVA云云。但近来也听到一些风声。
“什么事?”关白薇垂下眼,吹拂开茶沫。
“这么多年了,我都很喜欢他,您是知道的,”梁丹妮望向了不远,“我爸爸,还有公司几位高层的老人,前段时间做了不是很好的事……导致最近的气氛都很紧张,我不希望他们有矛盾,其实我爸爸现在基本不管——”
“我也不太懂呢,”关白薇笑了一笑,说,“他平时什么都不告诉我的。”
“关阿姨。”
“江嘲还小的时候,大概五岁,还是六岁,差不多是嘉樾这么大的时候吧,我和他爸爸就不怎么管他了。”
关白薇遥遥眺望那个方向。
关嘉樾正是好奇心强的年纪,又是个小混世魔王,拽了江嘲过去,撒泼般的一股脑滚到草丛里去了。
江嘲险险地跌倒,还是勉强稳住自己,伸手拽住了差点儿摔在石头上的小孩。
小孩子却如同得逞,咯咯笑声荡入了空气,天真至极。
“也和嘉樾不一样的……他差不多这么大的年纪就总在挨他爸的揍了,我和他爸爸总不在港城,有一次,他被反锁在卧室,我们想起这事儿的时候,是邻居说家里起火了,报了警。”
“火是他自己放的,”关白薇小啜茶水,顿了下,“从那之后,他基本就一个人生活了。”
梁丹妮一时语塞。
“我和他爸爸把他生得很聪明,无论是我父亲那边,还是他爸爸,或者我,那些年,都考虑过让他进研究所。”
“他爸爸有心脏病,因为常年接触生物试剂,呼吸道和胰腺也有问题,可能知道自己活不久,迫切地想把他塞进来,他爸爸是那种对科研很狂热的人,”关白薇笑笑,“这一点上,他们很像吧。”
“嗯,是很像。”梁丹妮点头。
“我就算再没怎么管过他,可我还是了解他的,他从来都只做自己愿意做的,其余的谁说都没用。”
“……关阿姨。”
“所以丹妮,”关白薇抚了抚她的手,“阿姨很喜欢你,也很喜欢见到你,但是公司的事儿——
“你们认识这么多年,肯定很亲密了,你应该自己和他好好谈谈的,对吗?我知道你想让我劝劝他,可是,我也没有办法的。”
秦朝河是梁丹妮的父亲梁东升那边的人,近来被整的不惨,本来是行业里有点儿威望的老人,都快晚节不保。
等《迷宫》交于这伙人手中被搞得一塌糊涂了,下一步,江嘲便有由头把他们连同梁东升踢出管理层。
半年前江嘲就看中了《迷宫》,很难说是他太过随心所欲,还是玩心太重,如今丝毫不介意以此下注,让这伙人彻底弄个洋相,他也有借口清除异己。
——这么久了,不直接把这群人赶走,或者,他至今还吊着他们,随便给点儿可怜的股权,偶尔逗弄。
或许就是喜欢鱼儿在眼前游来游去,死活不上钩死活也游不出水域的快感。
江嘲就是为了让他们,或是让现在一丁点权利都不在手中的梁东升更深感难堪。
他也是真挺记仇,当年她老爸约好了要和他见面,却给她塞上了那架私人飞机,用她耍了他。
他就一直记到了现在。
秦朝河敢碰《Cecilia》,他首当其冲怀疑的就是她爸爸在背后作梗。
“……对了,丹妮,”关白薇换了副安抚的口吻,恐怕她因为自己那番话情绪低落,“你答应阿姨的画展可不能不能忘了啊,现在也只有你和我有点儿共同爱好了,唉,每次遇到这事儿了我都不知该去找谁。”
梁丹妮做的不是艺术品相关的工作,她毕业后与朋友合开了家奢侈品鉴定工作室,实际就是套了个壳子,时不时来个环球旅行,搜罗一下世界各地的限定高奢。梁东升惯着她,从未逼她进入游戏行业。
与关白薇现在做的,说来也真有点儿异曲同工。
“我没忘,阿姨,”梁丹妮笑了一笑,“我都答应您了。”
梁丹妮紧接着就想问,那他有没有可能来,还未说出口,眼见一碗茶沸出了泡沫,
关白薇匆匆撤走了,这下又有点儿懊悔:“对了……上个月,嘉樾给他画的那副画的,就是,嗯,他上月生日那天嘉樾画的来着,还是丹妮你告诉我的。”
“嗯,阿姨,怎么了吗?”
“那天……你对他说‘生日快乐’了吧?”关白薇有些急切,死死地捏住了梁丹妮的手。
梁丹妮这下也觉得她精神恍惚了,点了下头:“我说了的,您放心,每年我都对他说的。”
“那就好,那就好,”关白薇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那就好啊。”
……
“——哥哥,这是什么虫子?怎么在冬天还会吱吱叫呢。”
“它会变成小怪兽吗?然后、然后,奥特曼从云里飞过来用激光打倒它?”
“哥哥,你看这是什么花呀!”
“好漂亮哦。”
关嘉樾跑了圈儿回来,满头大汗的,又叫又跳地撒着欢儿。很是聒噪。
江嘲接了几通电话,不觉感到了烦躁,他的指尖轻点而过,浏览着邮件,随意地回绝了几封。
再不断地、不断地下滑。
不过半个月,邮箱里就塞的满满当当,他无意点入一个信件往来的界面,反应过来,才看到抬头的收件人。
Cecilia。
2014年11月22日。
2015年11月22日。
……
2017年11月22日。
……
2019年11月22日。
……
2022年11月22日。
九年。
一共9封。
“……哥哥,告诉嘉樾呀,这是什么花呀。”
一丛细微的动静落下,关嘉樾许久未听到他回应,悻悻地过来了,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他桌角。
碗状花朵纤细单薄,绛色淡得不能再淡,近乎成了月光般的白。
迎风摇曳,眨眼之间似是要被吹走。
“怎么了。”
江嘲顺着抬眸,没什么情绪地晃去了眼。
眸光却是微滞。
关白薇当初选址此地,他就认为不甚清静。
临了湖,景色自然绝佳,可隔壁就是个生态公园,常有人在这儿野餐,露营,举行婚礼,总会吵闹。
深蓝色的湖面与今日的无垠晴空相接,沉得像是随时可以塌方。
一望无际的绿茵地尽头,骤然一抹纤细身影,也是一身如月光般的白。
她的笑容婉约,明媚万分,正手拿捧花,与轻轻挽住的男人言谈晏晏。
隔得远,但也能从他们暧昧的姿态里,听出他们细碎的狎昵。
少女时代的她一笑起来,就总是如此的眉眼弯弯,如今一颦一笑里还带了些清冷的媚态,恰似一缕轻烟从容,却极难教人移开视线。
此时此刻,她的满眼满眼,都漾满了那样的痴迷与热忱。
比那枚戒指还要刺眼。
啪——
江嘲叩上了电脑,起身,半小时后他还有个会要开。
他的动作过于果断,带过了阵儿轻缓的风,关嘉樾随手放在桌面的那几朵花便被拂到了地面。
他想起来,他是见过这种花的。
“……哥!”
江嘲正要落脚,被关嘉樾提起嗓门儿唤了声,他顿住步子。
“你你你、你踩到我花了!”小家伙的脸蛋气愤地鼓起,后头还跟了个小女孩。
江嘲抬起手腕看表:“今天就待在这里吧,下午我来接你。”
“——不、不是,”关嘉樾急匆匆跟上他,三步一回头地往身后瞧,莫名像个小大人,嘘声嘘气,“哥,你把栩栩摘的花……都踩死了!”
江嘲瞥他一眼,倦淡地笑:“你们把花摘下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
关嘉樾很是吃惊。
“就算你不这么做,这种花白天绽放,晚上也会死的,”江嘲顿了下,“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把它摘下来。”
“……谁、谁说的,放在花瓶里,好好照顾就能活的!怎么会晚上就死掉,”关嘉樾鼓足了勇气,“我和栩栩找了好久,只有那几朵!哥哥,你道歉……栩栩摘的花,呜呜。”
想哭又不好意思哭,恐怕在女孩子面前丢脸。
江嘲心底一阵的好笑,这小屁孩素来威胁他的手段,除了喊爸爸就是哭唧唧。
他的笑容却又渐淡了,再度地,朝湖边望去。
婚礼拱门只是副空荡荡的架子,装扮简陋,桌椅稀疏,人迹也寥寥,看似不是正式的典礼。
她穿的,也还不是婚纱。
还好不是。
“道歉!哥哥!给我道歉……你你,你要赔我!我今天都给哥哥道歉了,做错事不应该道歉的嘛。”
关嘉樾一下涨红了脸,逐渐蛮不讲理起来。
江嘲稍稍拽了下西装长裤,在小孩面前缓缓地半蹲下身。
关嘉樾知道他是要哄他了,抽抽噎噎地闭了嘴:“……”
“能不能不要每次遇到什么事就哭,烦不烦人,”江嘲很不耐烦,“哭能把花哭回来?”
“呜,”关嘉樾憋回眼泪,还很执拗,“我不管,你赔嘛!你道歉,哥哥,栩栩会难过的……明明可以活的,呜呜。”
已经顾不上他说这花晚上就会自然死掉的话了。
江嘲便是勾起嘴角,微微地笑:“那好,我跟你道歉。”
关嘉樾没想到他这么快松口。
“我道歉,对不起,”目光越过小孩,男人的眼底已然是一片深沉的静湖,他的嗓音很轻,“我的错,嗯?”
“……哥哥。”
江嘲拉回了逐渐失焦的视线,又与他好商好量起来:“但我也不白道歉的,对不对?你的花可不是我踩死的。”
“……你你你要干嘛呀。”关嘉樾有了不好的预感。
江柏好不容易找到车位停好车,正巧过来,看到江嘲要走,还没诧异他也在,打声招呼:“现在就走?大周末的那么忙啊。”
见到栩栩也是松了口气,“江栩,我找你一圈儿了!一下车就跑了,电话手表也不带!”
小女孩儿天真的眼睛眨啊眨的,这才对爸爸身边这位小叔叔打了声招呼:“江嘲……叔叔好。”
江嘲示意那小豆丁一样的关嘉樾,嘴很坏地说:“栩栩,这个也是你叔叔。”
“……啊。”江栩颇为吃惊。
“我才不要当栩栩的叔叔呢!好老!”关嘉樾不悦地嚷。
江嘲的唇角便噙了一点儿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最后在关嘉樾耳边说了点什么,告过别后,转身离开。
再也没去看那个方向。
……
“订婚那天就没来,备婚都走到这流程了也不来一下的?来一起看个场地也好的嘛。”
外人眼前的体面维持至此,林婉对此到底有了不满,不禁大了点声。
“妈。”
程树洋皱眉,就要制止。
“妈,你说是不是?”林婉没理他,转头。
奶奶没接这话,只笑呵呵地朝不远唤了一声:“小夏,决定了么,选在这里好不好啊?”
顺利地步入了交接的流程,听闻FEVA早组建起了专门负责《迷宫》的团队,可谓万事俱备。
Kira在听筒里一五一十汇报这些,陈之夏却把什么周围这些动静都听得入耳。
她只抬眸笑笑,点了下头。
“哎,看了第一家就敲定了?太草率了,小夏,”林婉说,“树洋,你不是总出去跑么,有没有好点儿的地方,举行婚礼很漂亮的?到了春天,北京也就只是那副样子,没什么好的。”
“……云南呢,怎么样?你们是那年在西藏碰见的吧,不如去那儿?让小夏家里人一起商量商量。”
“奶奶身体不好,还是在北京吧。”程树洋无奈笑了笑,说。
林婉叹气:“唉,也是。”
陈之夏又接起一通电话,没参与话题。
对方自称是FEVA的人,名叫唐子言,他的言辞之间好似与她是第一回有交集,非常客气。
但陈之夏知道,她第一次听说他,不是那日展览,而是九年前。
唐子言也并未提及到江嘲,可是他口中的左右工作安排、要事决议,却好似处处都有江嘲。
她静静地听,心下有什么在盘圜。像是晦涩又刺骨的潮水。
陈之夏把请帖的样式心不在焉地一个个翻过去,放在一旁。
程树洋过来,边为她把弄乱的重新规整好,对她温柔微笑。
挂断电话,随行的女孩儿重新扎了束捧花,笑吟吟地递了过来:“陈小姐,您看看这样的,您喜欢吗?”
纯洁的白色鸢尾搭了清雅的小苍兰,主色调来自专属于新娘的月光白蕾丝玫瑰,恣意盛放。
丛中点缀着种淡色的碗状小花,是那种极淡的紫,毫不喧宾夺主,纠缠着主调的白,几乎会将它当作绝对的底色。
别致又漂亮的搭配。
陈之夏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花,”程树洋也注意到了那淡紫色的小花,很是惊喜这样的搭配,“牵牛花?”
“是昼颜花啦,”女孩儿说,“昼颜花的花语是‘朋友的缘’,我听说了,程先生与陈小姐是从先从朋友做起的吧?”
程树洋笑:“是。”
女孩儿看出陈之夏脸上的满意,拿出手机一字一顿继续道:“那真的很适合二位了!这种花虽然被摘下来了,但它深入地下的根茎会一直生生不息地长,它的藤一拉就断一断就生,就像朋友之间,藕断丝连的恋情一样……”
程树洋听的好笑:“你们倒挺会选的。”
“……呃不是,”女孩儿望向不远的一幢艺术馆模样的建筑物,有点不好意思了,“两个小孩跑过来放在这儿的。”
陈之夏顺着抬眼,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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