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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 陈之夏发现那束捧花被程树洋放在了车后座。
天色渐晚,他打着右方向从小区开出去,右手顺势握住了她的, 安抚道:“我妈的话你别放心上,到时候我们结婚,你姨妈来就行的。”
陈之夏也没在意, 奔波了整个周末, 加之工作上总有事接踵而来,电话不断,她有些疲倦, “没有。”
“你妈最近还是没什么消息?”程树洋问。
陈之夏唇边掠过一抹苦笑:“有, 今早给我打了个电话,响一声就挂断了。”
“挂了?”
“是啊,在等我打回去。”
程树洋听她的等这口吻多少有点儿置气,笑道:“那你回她了吗?”
“没。”
陈之夏高三转学到的港城,那段时间一直生活在姨妈家里,至今看来,她与姨妈是亲近些。
两个月前他们订婚,也是她姨妈出席的。他家人那边颇有微词,虽他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事儿的,”程树洋温和地说, “等你什么时候想了,我陪你去看看她。她现在是在北京吧。”
“嗯。”
“跟你黄叔叔还在分居么?”
陈之夏也不是很确定, “好像又在一块儿了吧。”
“陈之夏, ”程树洋又把她的手握更紧了点, 驱散开这萧索冬日的严寒,换了严肃的语气, “如果我有什么做的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
陈之夏有点儿发笑:“怎么这么说。”
“我不希望我们也走到貌合神离,迫不得已分居的那天。”程树洋很认真地开着玩笑。
她便又是笑。
“一定要留着那束花吗?”陈之夏晃过后座一眼,有些在意地问。
“你不喜欢吗?”程树洋转头看她,没忘记那花的寓意,“我觉得,还挺漂亮的,回去和其他的插到花瓶里。”
“……可是这种花,”陈之夏顿了下,微微笑道,“我是说,就是紫色的那种,不是很好养活。”
“你养过?”程树洋很好奇。
“嗯,”她的嗓音轻了些,“算是,差不多,反正和牵牛花蛮像。”
“没事儿,”他说,“枯萎了就扔掉吧。”
忘记了,与程树洋是什么时候从朋友,到现在越来越亲近的。
2014年春天,丁韵茹术后需要静养,她申请休学半年,陪同丁韵茹去海南。
那时她心底只有一个想法,她不想再回北京,也不想再见到谁。
学业还要继续,半年后回来,她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两个校区相隔一条街道的距离,她一定经常能听无数人提及江嘲,谈论江嘲,她会无可避免地得知有关于江嘲的一切。
然而做好了应对所有的打算,江嘲这个名字,却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那时的他,竟也是完全地满足了她所有期待的。
有人说,他休了学,与OSS的《丛林》项目组去了大西洋彼岸继续开拓市场,《丛林》最初的定位是MOBA,原计划继续开发手游,与当时几大火爆的类型游戏竞争,后又决定做成开放世界。
时间与钱都是必需品,反正对他来说上不上学也无所谓。他如今都是在圈中甚少被人用“天才”形容的人。
也有人说,他是遵从了父母的意愿出国深造,他已经在一直想做的事情上大放异彩,终于肯静下心好好做科研,他家中还有个生物研究所要人承接。他的爸爸好像突然去世了。
更有人说,他与FEVA某位高管家的千金搭上了线,背信弃义背叛了OSS。他要更加无量的前途,国内市场早已容纳不了他的野心勃勃。
他仍然活在各种各样铺天盖地的传闻里,相关的行业新闻也偶尔会飘过他的名字。
那年他21岁。
2015年春天到来之际,陈之夏如愿获得了那年A大争破头的留学交换名额。她也离开了北京。
彼时,程树洋的名字争分夺秒开始在各类赛事新闻浮现,他四处征战拿奖,身边人最常谈论的话题中多了一个他。
陈之夏与他平日联系甚少,然而每年生日她都会第一个收到他的祝福,几乎每次回国他都会来为她接机,从不逾约。他们一直保持着毫不僭越的友谊。
前年生日陈之夏结束了在日本京都的研学,回到国内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友人自驾入藏。
漫无尽头的盘山公路,一盏盏经筒摇晃而过,山峦层层叠叠,万物纯净。
那年的扎墨公路上罕见的没有结冰,陈之夏还与朋友开玩笑,如果能顺利到墨脱并且下雪的话,她就许下今年的生日愿望。随年岁渐长,她早不怎么过生日了。
那时程树洋与一行朋友,当时也正在这段公路上骑行,他们不期而遇。
后来他们的恋爱,订婚,也随之而至。
那年陈之夏的生日愿望好像就只剩,快快把车子修好,度过这严酷的凛冬。
程树洋大学主修建筑学,他从游泳队退役又做了个户外博主,这经历说出去也足够令人瞠目结舌。
一场寒潮席卷,他提前完成了今年的骑行计划,打算着手做点儿建筑设计相关的,他是那种很闲不住的人,近来正在打通人脉。
晚上他有不得已的应酬,送他到地方,陈之夏便把车开走。
她还有工作需要处理,回公司加了会儿班,快晚上9点,从空荡荡的办公大楼离开。
算是彻底与FEVA敲定了《迷宫》的合作,全组都像狂欢一般放了假,平时整栋楼一到周末还满满当当忙忙碌碌。
好像彻底没人在意到底还能不能碰到这项目了。江嘲开出的条件并无变化,全是邢义恒作了妥协。
陈之夏大三和大四都在东京大学作交换,后又去了瑞典的哥德堡大学游学两年,前年去京都展开为期一年的研修,再到如今回北京。
印象中除了老家小湾,她所生活过的城市,几乎没有终年无雪的情况。小湾虽也算地处北方,胜在气候温宜,就是冬季飘雪,也只是零星作罢。
不想总待在下雪的地方了。
几个月前,陈之夏预约了一家潜水俱乐部的课程,平日只能抠出点儿为数不多的闲余过来练习。
她计划忙完这阶段的工作,就去热带自由潜的。
这家是为数不多能24小时营业的CLUB,她尤其喜欢整片潜水池的灯光暗下来,一米一米往下深入的感觉。
等池水也变得冰凉,她就可以腾空大脑,享受片刻清晰的宁静。
“……之夏,交给FEVA的宣传片那事儿,还私下联系江嘲,没提前跟你商量是我不对,但也真的不能再等啦,你算算到现在,有多少公司拒绝咱们了?”
“别的不说,江嘲对咱们、对你我,还是挺真诚的,你也看到了,FEVA就是FEVA,或者说,江嘲就是江嘲……”
“要我说,你刚才对我的话实在有点不好听哈,什么叫我跟江嘲‘投诚’?我是为了谁?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带组这么久的努力没有成果?”
“胡明亮那话的确不对,我都听张沫说了,私下我狠狠批评过他了,什么你和江嘲这啊那啊的……”
“但咱们项目组还不能散啊,要不要用我们的人,我或者你,都还能跟江嘲谈谈的。”
……
江嘲。
江嘲。
还是江嘲。
水花在头顶一浪浪破碎。陈之夏潜了10米左右上浮,深深调整呼吸,又一次果断地扎入水下。
邢义恒路上给她来了好几通电话,到现在,她的耳边都是这般聒噪。
2013年夏天,陈之夏如愿来北京读大学,她和江嘲同居在江柏的旧工作室。
那时窗台上就养着几盆昼颜花,花瓣是很罕见的血红色,迎风摇曳起来,像是一种珍稀水鸟的红色翅膀。
这种花生在干燥的北方,也实在是有点儿脆弱。
陈之夏不懂如何养护,江嘲也不甚在意,照顾不周,只记得死过无数回,可稍一浇点水,又活过来了无数回。
繁茂依旧,无论夏风,秋雨和冬雪,便是一丛丛缭绕无尽的红。
原以为它弱不经折,却意外的很耐热耐寒。
本想把工作的事情想得更清晰一些,耳边是他,她的思绪围绕着的,始终也是他。
潜池呈高筒柱形,四面包裹着通透明亮的弧形玻璃,她沿着池内的Z字潜台下潜,像是一尾游鱼。
这座巨型鱼缸之外,有休息室、待客间和练习区域等等,这个点了,杳无人迹。
10米左右是她的极限,越向下,周遭越沉寂。
手臂的仪器传来警报,她仍不管不顾,极力地,想摆脱脑海里那些乱糟糟的声音。
蓦然。
隔着荧蓝的池水,一道颀长高挑的身影,落入她的视线。
四面太静,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抖了一下。
“……不知道你成天哪来那么多精力,我这俱乐部就是给你开的吧,你看看有哪家24小时营业?”
江柏的声音回荡在听筒,显得四下更为空寂:“谁大晚上跑来潜水还是游泳啊,我该说你是有雅兴还是神经病。”
电话贴在耳边,江嘲换了身简便的潜水服,从换衣间出来。
面前一堵蔚蓝的玻璃水墙。
“还真有,”他笑,“不用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我对自己可太有信心了,OK?你也知道我这儿的配置有多顶,”江柏得意极了,“咱俩夏天去澳门看的那个旋转潜池,我特想把概念挪用过来,就很像你游戏里那个——”
江嘲随意放下手机,只是抬眸的一瞬。
有什么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是个女人。
不甚明朗的光线折射,她浮于水中,身形与四肢更显柔软纤细。腰肢恰似盈盈一握,通体雪白,有若梦幻的人鱼。
他正是错愕一愣,便好似,对上了那双略带惶然的眼睛。
即使她戴着氧气罩。
“……”
与此同时,陈之夏也发觉自己怔了须臾,她来不及去思索装作不认识是否才是最好。
下意识占了上风,还未同他相视一眼,她匆匆转身,沿着池壁游开。
旋转楼梯围绕着这座巨型的筒形潜池,层层向上盘旋,全无死角,毫无遮掩。
她也无从逃脱。
他发现她了。
几乎是她向左,他便向右,反之亦然,偶尔险险一折身,她就好似能撞入他深沉的眼底。
……怎么这么倒霉。
陈之夏沉了下气,赶紧上浮,他却是又沿着楼梯拾阶梯而上。
一里一外,一动一静。
都像是他百般的逗弄。
玩弄她于股掌。
每次见她,她都那么端庄大方,坚不可摧,如今这般惊慌,江嘲不觉便有些好笑。
很难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一天之内遇见她两次。
陈之夏真的要发疯,明明他与她至此都在保持距离,他们之间甚至还隔着层玻璃池壁。甚至可以说,她是绝对安全的。
那些年他与她的一切,在这一刻,犹如汹涌而来。
从她的人生离散而开,却又在她眼前疯狂聚拢,像是一个个浪头要将她淹没。
不顾眼前越来越黑,视野越来越沉,就像是那些年对他的飞蛾扑火,鬼迷心窍,甘之如饴。
她心一横,猛然下潜,只想摆脱与他有关的一切。
11米。
……
13米。
……
14米。
15米。
……
20米。
渐渐地,连警报声也听不到,这么多年,她还在名为他的潮水里挣扎着游潜,却如何也浮不上去。
最后意识朦胧里,四肢也失去力气,只感觉一个力道稳稳地抱紧了她。
似是要与她一齐坠落。
她明明,就快要忘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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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于2023.12.7重写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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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儿巨大的深蓝色丝绒罩在头顶上方, 直到被一个近乎要吞没她的力量,从这片柔软的沼泽里拖了出来。
终于感受到池水流经皮肤的触感,陈之夏大口大口呼吸。
裹挟她的黑暗逐渐褪却, 男人清峻的面容浮现于眼前。越来越清晰。
“——想死了你?”
江嘲压着嗓音,也气喘吁吁。
他的黑发不断地往下沥水,顺着他紧缩的眉心, 微微压低了的眸, 高挺鼻梁,不住起伏的胸膛。
全部、全部,掉入了她的眼底。
陈之夏顿时头痛欲裂, 一个劲儿的犯眼晕, 她的双腿一软,整个人又朝水面沉,下意识就想去抓住什么——
“……”
脖颈一侧突然挥过来了个不轻不重的力道,连同水花,“哗啦——”一下扑在了江嘲的脸上。像极了耳光。
他微睁了下眸,都顾不上错愕,在她跌回水中的一瞬,收紧手臂,再次抱稳了她。
陈之夏的后背撞回了冰冷的池壁。她痛得鼻子发酸。
“还打?”江嘲擒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儿,笑得多少有点儿凶狠, “你上瘾了吗?”
陈之夏颤着濡湿的睫,低下头, 看清自己的双脚正稳稳当当地踩在Z字台阶上, 她在他怀中也如此稳妥, 有些无法回神。
相隔一片轻薄的潮湿,她听到自己的的心跳, 从他胸口的方向轰轰烈烈地传来。
她想开口说点什么或是再去推开他,却是手脚虚软,半分力气都无。满脑子昏沉。
江嘲沉了口气,见她的脸色惨白,终究放缓了语调,嗤笑:“都那么深了,你居然还敢往下——”
“放开。”
她冷声打断了他。
“……”
湿发缭绕在她微微发抖的唇,她的那双眸子清清冷冷,倔强至极,盯着他,又对他重复了一遍:“放开我。”
江嘲半眯起眸,也没了好声气:“你都快淹死了,你自己知道吗?陈之夏?”
“……江嘲,”陈之夏也无比认真地从嗓中磨出了他的名字,她颤着声音,“你到底,放不放开我。”
似乎他再与她僵持,她就一定会给他好看。坚定不移,并且说到做到。
就像那些年,她一遍又一遍,无比坚定地说。
她喜欢他。
水面荡开雪白的漪,沉默地勾缠住了他们。
江嘲目光微敛,那双幽深复杂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
“江……”陈之夏下一句警告已经溜到了嘴边。
手腕儿上的力道,却是渐渐松缓了。
“——不应该是你先松开我吗,”江嘲下巴轻点而过,抬眸示意她,“嗯?”
“……”陈之夏这也才发现,她的另一只手居然紧紧勾在他的肩。分不清那时在水底或是刚才有多么的慌乱。
她赶忙收回,没再看他一眼,提起所有的力气,转身游开。
许是太过匆忙,她又过于执拗,沿着扶梯上岸,头顶的灯光晃晕了眼,氧气迅速在身体中膨胀而开。
她一脚才落定,猛然摇晃了下。
整个人又彻底栽回地面。
“……”
地砖湿凉坚硬,防滑纹路的棱角磕得她膝盖生疼。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陈之夏?”
身后有池水聚散而来,泛起波澜阵阵,无边无际地向她汹涌。
眼见她那么“扑通”一下狠狠摔下去,比刚看到她不管不顾往下深潜还要心惊胆战,江嘲游至岸边,跟她上来。
陈之夏摔得有些懵了,好半天都没回过神。双膝生疼,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在*七*七*整*理流泪。
“陈之夏!”
直到他的嗓音又一次落回她身边,她管不了他是要取笑她还是怎样,咬了牙,强撑住自己,又要站起。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向了她,似是要借力给她。她也不由分说地挥开。
像是天性的抗拒。
可实在力不从心,她几番挣扎,跌坐在地,抬眸看着他,滞滞动了下唇:“江嘲……你能不能,别烦我了。”
“……”
说完她又有了悔意。她知道,他这也不算真的在烦她。反而是她从潜入水中直到现在与他面对面,满脑子,似乎就只有他了。
她明明不想这样。他们已经分开这么这么久了。
——但她也是真的,不想他再来烦扰她了。
她该有多倒霉,大晚上来潜个水都能遇到他。
“这就叫烦你了吗,”江嘲低低地笑了一声,嘴巴很坏,“那我刚才就该看着你淹死的,是不是?”
陈之夏轻轻别开脸,不想接他的话。
深沉的阴影不动声色地掠过了她。
“摔那么狠,肯定疼死你了,”江嘲半蹲在了她面前,却是没半点玩笑的意思,再次向她伸手,“我看看?”
膝盖上的痛感这才后知后觉地传来,尖锐而剧烈。陈之夏还是要躲。
“你真是有点欠//干。”江嘲冷笑着,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脚踝。更霸道深刻的疼痛传来,可不比腿上轻多少。
她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死死咬住唇。
整座潜水池灯火寂灭,光线不甚明朗,即使看不真切,江嘲也能想象到她红了眼眶的模样。
他的动作轻了,拉近她的同时,低沉的气息也飘向她,不忘警告。
“敢踢我或者再打我,就给你扔下去了,知道吗?”
……太疼了。
陈之夏从小到大都很难忍痛楚,一时都有点儿无法思考。
江嘲自然也记得这点,无法确认她伤势到底如何,他先轻缓地,试探着揉了下她的小腿。
“……江嘲。”
明明白白揉到了痛点,她又是抽气。
有粘稠的湿润沾在他指腹。是血。
江嘲愣了一下。
“你别碰了……好疼。”她克制着嗓音。
他便有些好笑:“疼就说疼,喊我名字做什么,这么有用?”
“……”她闭了闭眼。
他的掌心温凉,带着凉意的手指,轻轻揉她膝盖周围,怕她伤到骨头,这么小心翼翼地摩挲。
“你流血了。”
他说。
她仍是冷硬地:“……嗯。”
“总‘嗯’是什么意思,”他便失笑,“还难受?”
“有点吧……”她老实说。
“之前潜过那么深吗,”江嘲接上了那会儿被她打断的话,无奈地扬起嘴角,“你再飘会儿就成浮尸了。”
陈之夏被他这比喻气笑之余,仿佛也来了力气思考。
她知道,她是有点儿“氮醉”了。
教练提及过这种情况,潜水时水压随着潜水的深度增加,肺内的氮气会因为这种高压对人体产生麻醉作用。
有人的症状像在水中“醉酒”,有人还会出现类似低血糖的头晕、无力,部分人甚至还会表现为过激的情绪反应,异常狂喜或是过度兴奋……
——还不是因为你。
陈之夏忍了忍,没说出这般置气的话。
“问你话呢,”他那张令人眩目的脸凑近她,要细细观察她,“真摔傻了?”
……你才摔傻了好不好。
陈之夏腹诽着,别开脸抵挡他的窥探,很不愿承认自己在这事儿上的确是个新手:“没有。”
她的极限是10-14米左右,20米对她来说,着实太勉强了。
“别的地方感觉怎么样,”江嘲还是不大放心,“抽筋了吗?”
陈之夏可能是真摔傻了,听到这俩字就应激,她这回一口咬过他的话:“——没有。”
“这么着急否认干什么,”江嘲放开了她脚踝,他垂眸,笑意微微的,“没有过?”
当然有过,但也不是特别经常——
她高中第一次学游泳,是他教她,也是这般夜晚,他带着她潜入了学校的游泳馆。那天她就抽筋了。以此,她便知道了入水前热身的重要性。
后来就是每次和他上床,她会很容易在高/潮中绷紧脚尖儿。他总会很坏地趁着她痛继续要她更痛。
再一边轻轻地揉她的小腿,为她舒缓。就像刚才。
他就是故意的。
伤在右腿,她还崴了脚,肯定没法自己开车回去了。
陈之夏微微白了脸色,看了眼身旁的男人,正正酝酿要不要说点什么赶他走——
江嘲就起了身,顺带揽了一把她的腰。
忽然,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江嘲!”
她的心都吊在了嗓子眼儿。
她是真怕他报复她给她丢回水里,吓得闭上了眼。
“叫我果然比较有用是吗,”江嘲低觑她一眼,“你叫声别人看看他应不应你呢?”
她终于有些无言了:“……我叫谁啊。”
“除了程树洋,你这些年还交过多少男朋友,嗯?”他坏心眼儿地说,“随便叫一个来?你怎么不随便挑个人结婚,偏偏要和他?”
“——你别把我扔进去!”她都顾不上他在说什么了,敏锐地发现他要往池边那边去了,开始大声地警告他。
江嘲哪管她,径直抱着她到了池边,真作出了要给她丢进去的动作。陈之夏看着旋转的水面,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尖叫起来。
男人愉悦的笑声回荡在水面,他的唇离她颈侧的痣不过寸厘:“我不能总让你白打我的,你说对吗?”
她怕的要死,赶紧闭上眼:“……你到底要干什么!”
“打都打了,所以,”他的低沉嗓音幽昧,近乎诱哄,“能顺便和他分个手吗?”
“还是你不解我的气?”他还把那张清峻的脸朝她凑过来,甚至闭了闭眼,薄唇弯起弧度,“那好,你再打我一次。”
“……”
“——打完就和他分手,怎么样?”
真一副在和她好声商量的口气。
雪色浸染夜空,漫出茫茫的白色,尽数跌入窗。
他眉宇之间有寸寸柔和荡漾了开,他的鼻梁高挺,唇也生得万分好看,此时好整以暇地闭着眼,睫如鸦羽,濡湿了,像是打湿了翅膀。
对她虔诚无比。
这么正儿八经起来,更像是个勾引人的混蛋。
陈之夏气极反笑,再也没耐心与他周旋,:“……江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
一个轻缓柔软的力道挨在了他的颊边,打断了他,一如她毫无感情的语气:“那你应该也知道。
“我根本不会为了你这么做的,对不对?”
就算她在他怀中,如此抬手,温柔地触碰他,她的嘴角却还悬着那样讥讽的笑容:“你是想让我骗我自己,还是单纯地想骗你自己?
“——你现在这样,真的有意思吗?江嘲?”
你这样真的有意思吗。
时日以来所有纷乱的思绪,从今天下午到现在,好像终于清晰地变成了这个明晃晃的问题,开始拷问他。
你这样真的有意思吗。
江嘲。
她已经要和别人结婚了。
你这样,真的有意思吗?
可是,不等他问清自己,那一抹柔软的触感便转瞬消逝了,没有丝毫的留恋。
“要么你给我扔下去,”她冷声,“要么就别再对我说这些。”
到底是没坏心眼儿地给她扔到水里,陈之夏还闭上眼紧张了半天,却是又听他说:“原来你这么舍不得他。”
她抬眸,他最后也漫不经心地向她瞥下来一眼,淡淡地笑了,“那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舍得甩了我的?”
“你说呢,”她不甘示弱地反诘,“还能是怎么。”
他就只是毫无情绪地笑。
夜晚的潜水池静得很有私密感,全是昭然若揭的答案。无人再去争辩这个自讨没趣的问题了。
不远处一个简易的休息区,廊灯暝暝亮着,靠着窗,有雪在纷纷下落。
短短一段路,万分漫长。陈之夏心下稍稍松气之余,他已经抱着她往那个方向过去了。
一步又一步,全是彼此的沉默。她都无法抑制地在心里感叹,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她居然还是一点儿个头不长。
倒是他宽阔了许多,让人心生安稳。很难否认。
她的余光沿着他嶙峋的喉结,干净的下颌线,棱角分明的侧脸,似是就能直直地望入他的眼底。
等他快要察觉到了她这一眼,她赶忙别开自己,不再看他。
江嘲也没再说什么。
他的怀抱过于温暖,以至于才触到休息椅冰凉的皮质椅面,她又冷又痛地打了个颤。
借着光,终于瞧清,膝盖上横陈着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比擦破皮严重太多。还触目惊心地往外渗血。
脚踝也微微肿起。
她又痛得红了眼。
“——别动。”
江嘲敛低了眉目,再次察看她的伤口。
她瑟缩住自己,像是再次钻入他虚拢的怀抱。湿发缭绕着丝丝缕缕的水汽,从彼此心口盘旋上来。
近到都能感受到他清冽的呼吸喷薄在她皮肤,她稍一动作,额头险险就要抵在他的肩。
目光不自觉地还定在他的身上。
看不清,他的眼底到底是何种神色。
她曾见到过,或是从未。
最后,江嘲抬起手,轻轻地抚了下她的发,下了结论:“去医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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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伤大抵是不必要缝针的,更或许,医院也是不用去的。没多久就会愈合,直到结痂脱落,彻底不痛不痒。
儿时在小湾,妈妈总出外务工,陈之夏在马路上摔了一跤磕破了脑袋,不幸缝了七八针,现在头皮上的那道疤,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后来他们分手后的第一个春天,她陪做完子宫肌瘤切割手术的丁韵茹在术后21天去医院拆线,那是她第一次目睹别人的伤口神奇、缓慢地愈合。
再上次,是她23岁生日去拔掉了发炎的智齿。医生用锋利的刀刃切开她红肿的牙龈,即使打过足量的麻药,她怔怔盯着刺目的手术灯,还是痛得流了泪。
折磨她许久的那颗坏牙齿连根拔掉,再一针针地把那处血肉模糊缝合,她小心惦念了许多日,不敢想起,不敢忘记。
不知不觉也夷为一片平整。再也没让她痛过。
她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番低血糖,霜打了似的。正值工作进入白热化,她当然也怕伤到骨头,认为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为好。
白日晴朗,又是雪色纷纷。
陈之夏好不容易收拾好自己与这般思绪,从大厅出来。
记忆中遇见他的情形,总是非雪即雨,他就像穿梭其中的风,无从捉摸。
故意拖拉许久,心想他嫌她麻烦一走了之最好。
她是真的以为他已经走了。
弧形的旋转玻璃,携着夜雾一圈圈弥散开来,夜空中望不见一粒星光,只有点点细碎的雪意落在男人肩头。
他咬着一点零星的火光,疏懒地倚在辆灰色轿跑门边,修长的双腿交叠,单手抄在西装裤口袋,斯文又落括。
正好整以暇地侧开头,漫不经心地听着谁的电话。
烟气与雪雾飞腾而起,他眉眼的轮廓与面容也变得半明半晦,隐约能瞧见他唇角淡淡上扬的笑意。
她莫名想到,那个撞见他的雪夜。
接着,又想到了那个落在她头顶的触感。她有些失神。
像是下意识的一眼对视,江嘲掸去一截烟灰,抬起眸的这一瞬间,同时也发现了她。
他掐了烟,挂断电话。朝她过来。
矍铄的车灯明晃晃地打在玻璃上,如灼灼月晕,与他高挑的身影一般令人眩目。
陈之夏也一步越过了旋转门,正是一个侧身——
冬夜沉冷干燥的气味,携着柔和好闻的木质香气擦过了她的肩。
江嘲伸出手臂,迎面牢牢地劫住了她。
“……”
她抬起头,便撞入他深沉的眼底。
江嘲垂眸,略略地打量她:“我送送你。”
“没那个必要的,”陈之夏在他怀中小小地退开,她抬起张俏白的脸颊,维持微笑,“这么晚了,你肯定很忙的吧。”
“这么晚了,我肯定很忙?”江嘲重复了遍,深感好笑,“我忙什么。”
好像在说她吃他醋了一样。
陈之夏一时结舌,但也没什么耐心了:“我叫代驾了,你不用管我。”
“是么,”江嘲挑眉,环视四下,“到了?”
她如此也不是很确定了,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不得已,轻轻地扶了下他的臂弯,从包里找手机。
江嘲于是贴心地把她的外套,她的包,还有其他的七七八八都接了过去。
直到她近乎两手空空,她终于有了一种被他挟持的感觉。
终于找到,陈之夏翻出代驾预约,晃过他眼前:“马上到了,你走吧。”
“半个小时?”江嘲的视线越过她手机,认真地看住她,笑道,“你的伤应该也可以自己愈合了。”
……有半小时那么久?
陈之夏狐疑极了,自己看了眼。
果然。35分钟。
她以为只有5分钟的。
“……”
看起来,雪也大了不少。
她的确有点儿折腾不起了。
天知道她刚怎么一路从换衣间出来的。她固执地不要他在里面帮她,故意磨蹭了许久。
现在站这么一会儿,就有些无法消受。
“上车吧,”江嘲松开了她,“我顺路。”
陈之夏不想计较他是否真的顺路,或是顺路是为了见谁,她见他的姿态坚决,径直朝他的车过去,都为她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她立刻注意到自己的车在不远,忽然,固执要求了句:“……还是,开我的吧。”
说完她又开始后悔。
她的意思其实不是……
“怎么了。”江嘲停顿一下,回眸。
“……停在这里,明天我上班会很不方便,明天限号了,”陈之夏阖了阖眸,硬着头皮说,“这里离我家也很远。”
他眉眼稍扬:“你家?”
“嗯,程树洋最近也比较忙,不方便帮我开回去。”她说。
“——所以,”江嘲放弃了拉开车门的打算,手臂懒懒支在一侧,便是似笑非笑,“是离你家比较远,还是离他家比较远?”
陈之夏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她眸光冷冷,毫不犹豫:“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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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已于2023.12.10重写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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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漫卷而来, 城市上空的霓虹渐次熄灭,恍若一个消亡在虚无之中的梦境。
她清莹的嗓音,刹那间似是要将他淹没。
江嘲幽沉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半晌。他生得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注视着她时,总像是嵌了深夜。
陈之夏感到了心惊。
“你们,”到最后他就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唇在动, 嘴角维持着轻扬的弧度, 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重复了她,“的家?”
她不禁也为他的这反应发笑,她知道他一定听清了:“是啊, 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
甚至, 一丁点儿的问题都没有。
反倒他才像是那个咄咄逼人的好事者。
冷风刺骨,他与她如同被这场雪共同浇了篼头。
她看着他的眼神还是异常的平静。仿佛只要他想,她随时都可以把这个答案,再为他重复一遍。
——或是如果他不答应她,她也完全可以在这里等代驾,或者等谁来接她走。多久她都等。唯独不会再等他。
“……小江总,”经理模样的男人紧跟他们出来,见江嘲还没走,赶忙礼貌地鞠了一躬,“来了您的电话。”
江嘲挑了挑眉。
除开每年生日, 或是偶尔会飞个无影无踪,近半年来他爱上了潜水, 唯独很享受那种在水中不受打扰的静谧感。
所以来江柏这里, 他基本也会关掉手机, 回绝一切外界的消息。
他猜到了可能是谁。
“是……梁小姐打来的。”经理晃过他身旁一眼,犹豫自己是否要说实话。
好像误会了他们是什么关系。
陈之夏的脊背绷了一下。
江嘲才开口要说些什么, 臂弯已是蓦然一空。
那一抹清雅的栀子香,带着女人盘旋的裙摆,一步从他身前走开。
崴到了脚踝,这么几步都有点儿艰难,眼见自己匆匆一脚,还没在台阶上落稳,她都没走开几步。
腰上又轻轻地揽过了个力道。
正是在心跳的失重之间,陈之夏都没来得及去推开她,又被他牢牢地抱了起来。
重新坠入他的怀抱,这么冷的天气,她的耳根迅速升温。
“……”
江嘲顺手把他的车钥匙扔给了那人,“给我开回去,让江柏发你地址。”
“哦哦……哦,好的!”
对方愣了一下,左右打量他们,了然后立刻点头。
陈之夏今晚也真是迫不得已将他里里外外都打量了个遍,这件枪灰色的衬衫穿在他的身上,也是极衬他的。
过去她偶尔翻杂志,总会有意识地把讲男士商务穿搭的那页偷偷折起角,暗自想象,如果他这么穿会是如何模样。
这样的款式之于那时的他显得过于成熟。对现在的他来说,却完美得恰到好处。
他的怀抱也稳稳当当的。
“……”
陈之夏认命般地闭了闭眼,不挣扎也不说话了。
到车前,陈之夏怕他循着她的大衣口袋或是哪里,亲自来找她的车钥匙。她不等双脚落回地面,用手抵了下他的胸口,无需他多说,匆匆递给了他。
江嘲最后看了她一眼,拉开车门,安抚她在副驾坐好。
发动机打着了火儿,热气升腾。逐渐烘开一丝似有若无的淡香。
除了她,这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断地在提醒他,另一个男人浓烈的存在感。
中控台摆件是个小巧的银质经筒,摇摇晃晃,“叮叮当当”作响。上面一行细腻镌刻的藏文,应是“墨脱”。
巴掌大的礼盒随意放在一旁,已经拆开过了,空空如也。像是放着为谁精心挑选过的领带。
杯托里丢着只男士打火机,不像是她会用的样式。
后座有婚庆公司赠送的伴手礼,一束洁白的捧花倚着印有HappyWedding的纸袋,是一团团热烈如火的蕾丝玫瑰。
月光浸染入花瓣的纹理,摘下来这么久,那昼颜花的紫色总有些黯淡的颓败之势。
关嘉樾为了栩栩一直缠着他要,江嘲下午托人问了好一大圈儿,才问到了哪里有这种花。
印象里也不是什么极为珍稀的品种,曾那么轰轰烈烈地绽放在他与她共居过的房间一隅。
他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入侵者。
十二月的冬夜,眼看日子爬过中旬,又要到下一年的开端。
陈之夏怔然地盯着中控屏上的日期。她明明不想那么过激地走开的。
他们对于彼此,早就很无关紧要了。
车身刹停在跳红的信号灯之下。她正这么想着,猛然一回眸。
男人的呼吸突然向她徐徐低沉下来。他在她转头的这一瞬间靠近了她。
他柔和的,极具侵略感的呼吸,与她不过寸厘。
似是要吻她。
车厢只有如此狭小的一方天地,她避无可避。
就只剩一颗心,不安分地跳动。
“……喂。”
她的气息也紊乱了些,颤了颤睫,出声警告。
只有他匀称修长的手从她眼前滑过,接着,她便被一个力道牵引,不断地不断地,扑往了他的方向。
掉入他的眼底。
从上车到现在。她居然,都没想起系副驾的安全带。
而这么一路过来,雪势汹烈不少,他和她好像都不约而同地把那一声又一声作响的警报给忽略了。
江嘲为她拉下来,扣好,他的长睫微敛,再抬眸看着她时,薄唇边还悬着那样混不吝的弧度,混蛋又迷人,“陈之夏?”
“……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他半是好笑地问,“我是不是,还是最让你吃醋的那一个?”
她怔了怔,还未开口回答,他幽昧的嗓音落在了她的唇上方:“但是对于我来说,你一直都是。”
“……”
“我就说,还是这种花更适合你,”他最后淡淡晃过了后座一眼,趁绿灯跳起,抽身坐了回去。
/
“——树洋,你见到晓晓了吧?”林婉在电话中难掩激动:“你说说,这该有多巧,你舅舅干女儿居然是你的高中同学!”
“我早说你舅舅的想法是对的,做什么博主啊,那都是青春饭,你就应该像他一样开个建筑事务所,哪里还不需要建房子呀?学的专业总不能荒废。”
“对了,当时你是13班,还是14班来着?瞧瞧我这记性……过了这么久都不记得了,晓晓跟你是一个班的吗?”
程树洋也有些倦了,按揉太阳穴,很是无奈地一笑:“我14班的,妈。你怎么还不睡?都这个点了。”
“那晓晓呢?”林婉追问他,精神得很。
程树洋循着这思绪,朝不远处望去。隔了许多年,他都记不太清一些高中同学的面貌特征了。林晓也不例外。
蒋飞扬今晚攒的局,说要介绍几位地产开发商给他认识。从傍晚聊到现在十分尽兴,现在都没散。
蒋飞扬一向呼朋引伴,人缘儿极好,还拉来几位高中同学助阵邀酒。
多数程树洋都有所印象。
只有林晓,她与他打过招呼,作了自我介绍,他才勉强想起她好像是邱安安的朋友。
他们过去应该没多么熟悉。
同一时间,林晓也望向了他。
都这么晚了,被一通电话困扰,他看起来多少有点儿苦恼。
林晓于是走过来,她顺便挡走旁人酒杯,微笑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蒋飞扬说今晚有很多同学,我工作完也挺无聊,就过来了。我原来和邱安安一个班的。”
程树洋借此挂断了林婉的喋喋不休,点了点头:“我对你有印象——”
“算了吧,”林晓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调笑,“你应该就只对邱安安有印象吧。”
程树洋有些尴尬:“你们班我还是认识一些同学的。”
“不记得就不记得好了,”林晓并无责怪,与他碰杯,“都过这么多年了嘛,也没什么。”
蒋飞扬听到了他们的这闲谈,大喇喇地凑过来,一把揽过程树洋的肩:“都过了这么多年,林晓你一听到程树洋也在,不管有多晚多么远,怎么都要来这么一趟哈?”
“就是!”另一个同学接话,“平时程树洋游泳比赛、搞直播还是做视频,林晓也真是一点儿没落下,连他多久没更新都了如指掌,结果人家连你是几班都不记得,只记得邱安安了。”
“程树洋之前上初中,是不是喜欢邱安安来着?”
“后来邱安安和江嘲好了?”
一众的笑声愉悦。
林晓的脸上有窘色浮现,她拍了蒋飞扬一巴掌:“别瞎说,我不是说了,我爸爸和林叔叔关系好,林叔叔就是程树洋舅舅……你今晚和他们谈的这些,我们事务所是参与不了么?”
“是是是!”蒋飞扬酒劲儿起来,嗓门儿都大了,“关系好,你们关系好嘛!那明年开春儿程树洋结婚,你来不来啊林晓——我们好多同学可都要去的?”
“不好意思,我去回个电话。”
程树洋晃了下手机,打断他们。
蒋飞扬猜都猜到了是谁,“你跟陈之夏真是分开一点儿都想对方想得不行!”
林晓还未从他明年春天结婚的消息里回神,又是一怔:“陈之夏?哪个……陈之夏?”
蒋飞扬心说这名字当年应该也没重复的,笑着:“13班的陈之夏啊,忘了?”
“江嘲不是和她……”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不是,我意思是,”林晓对周围同学的动向也有一些耳闻,但一时也不是很确定了,“她是不是,在北京的一家游戏公司做策划来着?”
有个行业内的同学闻声,忙插了句话:“林晓,你想说的是这段时间风声很大的那个《迷宫》吧。”
“对对,我也有印象的,这游戏最近是不是卖给FEVA了啊?之前说是一家俄罗斯的游戏公司要做,但是半路夭折了,后来又被‘灵动制作’买走了。”
“FEVA?”
“就是现在卖给江嘲了啦。”
“等等等,让我捋一下,你意思是陈之夏他们近来在和江嘲搞项目合作喽?她是‘灵动制作’的?”
“是啊,就是这个意思。”
……
无论笑语欢声细碎,觥筹热烈交错,如同一瞬间的风雪寂灭。
程树洋的背影顿了一顿,手指迟迟滑开屏幕。
是她的微信消息。
【我今晚有点儿不舒服,去医院了。你回家了么?】
零点一刻的消息。
这么晚了。
两个小时前,她说她去潜水了。
喜欢在晚上去游泳,她倒是有这样的习惯。
身后一群人借着酒意吵吵嚷嚷,从FEVA、“灵动制作”,谈到整个游戏行业,加之一些无关紧要云云。
即便与今夜主题毫无关联,却依然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她的名字跟着夹杂其中,过了这么久,到现在居然如何也绕不开“江嘲”二字。
程树洋想起上月他在家中整理物品,她放在桌面的文件,的确是与FEVA合作的大致事宜。
他曾掠过了一眼。
因为各自行业圈子不同,他其实甚少关注她工作上的事,所以并未过多在意。只是那时还有一封邮件的打印件,发件人并不是她常用,前缀是Cecilia的那个账号。
对此,他倒是了解一些——
“……不得不说,《丛林》真可以称得上是神作了,我女朋友和我装修房子还弄了个电竞房,打了一整面墙的玻璃柜来放这游戏的周边,《丛林》之后,江嘲还做了个《Cecilia》,她也特别喜欢!”
“《Cecilia》?求求你,别提了OK?也就是我和江嘲不熟,不然我真要亲自去问问他,为什么到现在这游戏都没有结局啊!解谜游戏,解谜游戏,我都快看到谜底了好不好……”
“前段时间不是在传要出续篇了?”
“假的啦!”
“现在就是他自己不想出,不是完全没能力出,江嘲接手FEVA之后,《八荒世代》的新篇完全可以媲美我心目中十几年前初代《八荒》的标准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不想出啊?”
……
“哎,程树洋,张京宇不是说,你明年打算去哪儿骑行吗?西藏还是新疆,带上我们几个呗?正好我认识几个骑行俱乐部的朋友,给你增增人气?”
程树洋只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屏幕的输入框敲下了一串字母,最终变成简单的几个字。
【哪家医院?】
她也很快回复了他。
【没事儿的,等会儿我就回去了。】
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下,程树洋循着那力道抬头。还是一张对于他来说,不那么熟悉的脸。
林晓担忧地打量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虽然蒋飞扬他们都说是陈之夏的电话,她有点儿担心,是他家里遇到了什么事情。
毕竟他的神情看起来不算多么平静。
“没事,”程树洋起身,拿起外套,微笑,“你们玩吧,我先走了。”
/
已经这个点儿了,靠近中环的那条路居然还在堵车,走走停停的,陈之夏又有些昏沉。
大雪纷纷下落,半睡半醒,身侧的男人嗓音低缓,他接起一通电话听了几句便挂断,对面好像是个女人。
他今晚可能真的有什么事儿。
蓦然想到,程树洋说今晚与他在一起的是几个高中同学,熟悉或不熟悉的姓名从脑海里蹦出来。
她差点儿以为,面前所有的一切,还是她18岁时的模样。
氛围灯缓慢地呼吸,又消停在半路,她的余光还是无可避免地瞥向了他。
他袖口下一截匀称有力的手腕儿,骨节的凸起很好看,此时漫不经心地搭住方向盘。
手背上有青筋错综,黑白纹身的样式张扬又恣意。
今日天气原本很不错,下午去看婚礼场地,她穿的也过于轻薄了。
即使空调烘开,看着漫天雪色,她还是尽力地在座位中瑟缩住自己,抛开脑海里纷乱的思绪。
她讨厌北京的冬天,缘由之一就是总能在这样的天气,想起任何一件与他有关的事情。
小半晌,雪色却再次迎面扑来。
随车身缓缓发动,一丛温柔,跟着落在了她的怀里。
“……”
她猝不及防。
江嘲正讲着电话,随手便把西装外套罩在了她身上,他稍稍探身过来,为她拽了拽衣服下摆。
遮住了她的腿面。
他的气息清冽又干净,衣料冰凉的质感带着他的体温,柔和地围拢住她。
他动作之时,指尖不经意拂过了她的腿面,她的伤口还痛得不行,那一丝凉意便像是危险的蛇信。
隐隐地,沿着她的尾椎骨向上攀爬。
她不再看他,佯装睡着,呼吸也轻了许多。
他的话还是不多,全程也只用“嗯”、“好”、“我知道了”这样讳莫如深的字眼,简单地回应一二。但她多少也能听出,是在谈与《迷宫》相关。
具体如何,也难以从他的这只言片语中听出真切。
他像是在有意避*七*七*整*理开她。
时日以来,邢义恒甚至所有人,几乎满口都是他很“真诚”——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就不曾见过他多么真诚的模样。
况且业内公认的是,他这人是有一些多疑的。
或者说无论是他,还是FEVA,直到制作周期圆满结束,拿到版号上市,彻彻底底盈利之前,他们对手中的项目也是极有保留的,会把一切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倒也无可厚非,他们现在也还没到可以完全坦诚相待的地步。
陈之夏总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她与邢义恒不同,直到现在,她一丝一毫都不会感激他的所谓“慷慨”与“真诚”。
她在这方面更为忖度。
到医院,江嘲打开顶灯,又俯身过来,察看她的伤口。
陈之夏煞有介事地把手机晃过了他的眼前,挡住他的动作。不长不短的,正好半小时。
“所以愈合了吗?”她故意问他,有点儿挑衅。
江嘲抬眸,便是又气又笑的:“你还挺聪明。”
是不流血了。
“那你好像,”她对他眨了下眼,很是真诚,“还真挺多此一举的。”
“也不一定,”他说,“我问过我的医生朋友了,一般来说半个小时那么久,差不多可以准备截肢了。”
“……”
四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诊室门口排着长队,只能焦灼等待。
陈之夏的右脚踝有轻微的扭伤,眼下的这情况,怎么也得拍个X光看看情况。
她到现在都有点儿氮麻醉的后续症状,加之坐车过来,总有点犯晕。江嘲给她挂了号,等下还要去吸个氧。
一进来,来来往往的,都盯着他的脸瞧。几个小护士还聚在一起脸红着讨论什么,连同整个候诊室都对他们多有侧目。
陈之夏还因为那日被那个俄罗斯人“咔擦咔擦”一通狂拍而心有余悸,正担忧是不是被认出来了——
虽然这么多天过去,也没什么新闻刊出他们那天的照片。
江嘲拽了下西装长裤,忽然,再次半蹲在了她的面前。
“……”
陈之夏没来得及躲开,他伸手便把她的高跟鞋摘掉了,用一只好看的手带过她脚踝,置于他半屈的腿面。
她踩着他,有若踩在柔软的云端。说不出话。
从潜水俱乐部出来前,她简单处理过了伤口,他此时垂下了眸,为她重新消毒。瓶瓶罐罐都是靠他这张脸找人讨来的。
他的动作很轻,她若是抽气,或者白了脸色,他就更轻一些。
蘸了酒精的棉签与他的手指带着细微的凉意,微微消解了她的痛楚,不留神碰到伤口周围,她却还是红了眼眶。
下意识要找点儿什么东西,寻到了他,就狠狠掐住了他的手腕。
指甲嵌入了他的皮肉,泛起血丝。
江嘲面不改色,也没有甩开她,他的嗓音甚至很淡、很淡:“恨我就大声说出来,不用这时候趁机报复我。”
“……”陈之夏眼睫潸然,“我不用说……你肯定也知道我有多恨你吧。”
他掀了下薄白的眼皮,认真看着她,便笑:“也是。”
陈之夏的神情冷冷。
“——你们‘灵动制作’的其他人,要是都跟你一样聪明,有远见就好了,”江嘲笑着说,“我早说过,我在了解《迷宫》这个项目之前,我就了解过你们的财报和经营状况,你们所有的项目着力点,你们的资金投入,你们的团队底色,我都让我的人提前做过了调研。”
“……什么?”
陈之夏皱了眉,没想到他会把话题拐到这里。
“可以说,”江嘲顿了顿,极不客气地笑道,“你们真的是一团糟糕。”
她哑然。
江嘲抬了抬眉,继续看着她:“那个叫胡明亮的——是叫这个吧?从明天开始,你不会在你们‘灵动制作’,或者业内的任何一家公司的项目组见到他了。
“我跟你们邢总谈好了条件,要他必须退出《迷宫》,不得干预任何,这是之一,但他比较要面子,直接选择了离开,”他轻飘飘地笑道,“那不如我就满足他的愿望?反正他在哪里,都会给绝大部分人带来麻烦。”
陈之夏不认为他有什么必要把条件谈到这种地步。胡明亮的去留,其实对她来说一直很无所谓,她更为他口中的“条件之一”而感到心惊。
一直以来他的态度都如此傲慢强硬,果断到不留情面,这几天突然松了口,还这么给了胡明亮难堪,不知道还谈了些别的什么过分的条件。
她隐隐觉得不安:“这和我们的合作有什么关系——”
“是啊,没什么关系,他对于我来说,也没什么关系,”江嘲淡淡地看着她,“可是因为他的错误,你们的项目流程推进缓慢,制作周期被无限拉长,不仅如此,他还浪费了我不少的时间。”
“你能保证对此毫无所谓,但要是再有下一个项目落在他的手里,整个项目组可能都会因为他无法周转,甚至面临解散——上一家承担《迷宫》制作的那家公司,结局不就是这样吗?”
“——那么其他为此并不担责的人,有必要受到这样的打击吗?他们难道不无辜?况且到现在,我居然都没有在你们公司,看到任何一个人为了你,为了这个项目,把他这种人彻底踢出去。”
“我怎么能让我的人,或者让你,陪你们公司这样的一群人去赌一把?”
……是了。
他是在向她解释,他为什么不要“灵动制作”的任何一人参与这个项目。
就算不是因为胡明亮,他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陈之夏还是嘲讽地勾起了嘴角:“你现在是要用自己的人来担负制作?还是要为这个项目单独成立什么工作室?”
“那么——你要怎么保证,你不会只为了一个细节就全盘否定所有,不会随便把谁踢出局呢?你要别人怎么相信你?”
她不是没听过业内对他行事风格的微词,更知道他这人一向有多么的随心所欲。
也许不过,又是他的玩玩而已。
“我知道你在很多事情上说了不算,”江嘲打断了她,“你这么问我,不过就是在怕,自己以后在这个项目上也‘说了不算’,是不是?”
她挑了挑眉,并不否认。
“所以,陈之夏,”他却是抬眸,沉沉看住了她,“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只有你说了算,怎么样?”
“……”
“你或许不知道,我和你们邢总谈成的第二个条件就是,”他说,“对于《迷宫》,从头到尾——我就只想要你一个。”
74
(本章已于2023.12.10重写替换)
74/
2015年, 陈之夏20岁。
那年秋天,她获得了A大无数人争破了头的留学交换名额。
有人说,是她成绩优异, 连续一整学年全系绩点最高,她还是2013年港城市的高考尖子,无可争议的优等生, 这个名额非她不可。
还有人说, 是校方为了弥补或是掩盖她在那次校园偷拍事件中受到的伤害,所以要把她交换到远在国外的学校,目的是扑熄舆论。
围绕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多, 渐渐地, 日常提及的话题,好像,就不会再围绕着她,或者隔壁S大的某个风云人物了。
这让她有了莫大的安全感。
终于不会有人再去谈论,陈之夏与江嘲曾有过一段晦涩的,潮湿的亲密关系。无法提及,无疾而终过后,也没人再去计较谁爱得多一些,谁爱得少一些。
那时坚定想离开北京的念头在她的心中也愈发强烈——哪怕北京,是她除了港城之外唯一最想去的广阔世界, 只因有人当初要与她一起。
她还是一走了之。
从日本东京辗转到瑞典的哥德堡读研,正逢世界游戏行业的最鼎盛时期, 互联网如爆炸的病毒, 蔓延到了每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那期间,她触到了游戏制作相关的专业, 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迷宫》原作ip的作者叫做村木绘里,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科幻女作家,也是陈之夏在东京大学文学系的导师。
这部作品的游戏版权多年前卖给了一家俄罗斯的游戏制作公司,制作周期屡屡搁置,却因了村木绘里在老年公寓中惨烈的“孤独死”而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
原制作公司想利用热度打出《迷宫》这张“王牌”,却由于无法克服技术难题,团队制作经验不足,还不曾熬到发行的那天就惨遭了夭折,更因为项目前期投入过多,几乎亏空资金,最终落了个破产的结局。
两年前,陈之夏回国正式步入游戏行业,几经辗转,她也误打误撞进入了“灵动制作”就职。
运气使然,“灵动制作”乘了当时最好的风口,以最低价拍下了《迷宫》的版权。
在所有的一切发生之前,江嘲之于FEVA的轰轰烈烈已经人尽皆知,邢义恒大胆提出要拿《迷宫》与FEVA与他去谈时,陈之夏知道,她心底是默许了的。
或许她一直以来都清楚,除了他,和FEVA,没有人能让这个项目起死回生。
只是——
江嘲把手里的瓶瓶罐罐放在了一边,他依然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自下而上地看着她:“这么久了,你们为这项目投入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无论是你们出人,还是我来出人,其实,说到底也只有你最适合。”
“你是最了解《迷宫》的人,你自己也最清楚不过的,对吗?”
他好像在说,他是最了解她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她却始终不那么了解他。
——哪怕此时此刻,他不像是在和她开玩笑。
陈之夏微微地敛低了眼睫,这么一个低眸的瞬间,看着面前的他,想动唇,却很久都说不出话。
不知是否因为那时在黑暗中,大脑被短暂麻痹过的缘故。
或许也已经不仅仅因为,他这一番让她完全无法反驳的言辞。
九年。
什么都变了彻底。
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陈之夏的头发早就留了过肩,打着卷儿,不知哪里有风,轻柔地拂向了他的颊。
她不遑多想,朝他的方向微微地欠下了身。
江嘲有片刻的怔然。
她的那一双清澈的杏眼定定地看着他,笑意嫣然,先他一步开门见山:“你这是要挖我去FEVA的意思了?”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
“——可是,”她轻佻地劫走了他的话,“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呢?”
江嘲便是失笑,“我凭什么?”
“我承认你很有想法,你也很厉害,但是江嘲,你有时候,真的挺自以为是的,”陈之夏冷笑,“你以为你帮我解决了谁,或者,给我们解决了多少麻烦,我就会感激你,然后答应你,对不对?”
“……”
“过去别人都说是你救了OSS,现在又有更多的人说,是你救了FEVA,所以,你现在是‘救人于水火’上瘾了吗?”
她直勾勾地迎视上他,言辞锐利又讥诮:“还是,你还想对我做多少这种‘无聊’的事,让别人都来说,或者让我都要夸一夸你——你这种人,对我有多么多么真诚,你有多么的好?”
“一定要和前女友保持这么近的距离?”她笑,“我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
江嘲唇边笑意渐淡。
两处目光相撞,许久旁若无人的对视。
一个清冽,一个深沉。
许久的沉默。
护士都在用清甜的嗓音,遥遥地叫她的号:“陈之夏——”
“陈之夏在吗?”
“请去楼上的骨科!”
此时,她放在一边座位上的手机也嗡嗡作响。
“程树洋”三个字明晃晃地落在屏幕上。
江嘲垂眸。
隔壁座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显然也听他们许久了,笑眯眯地说:“工作而已,小情侣不要总是因为这个吵架嘛。”
“小姑娘,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啊。”
“哎呀,女朋友也要经常哄哄的——”
陈之夏再也无法多待,她起身,忍痛挪步,准备朝电梯间过去。
有个力道从后牵住了她。
以为他又要“送她”,她还没来得及挣扎,他却是一步迈开,几乎是拽着她向那个方向。
“……江嘲。”
陈之夏疼得不行,急忙出声。
短短的一段路,都不知是脚踝的伤还是手腕儿上攥紧她的力量在作痛。
跨入进去的瞬间,她的脊背跟着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接着,男人凉薄的呼吸与一个近乎要吞掉她的吻,气势汹汹地砸了下来。
心还没跳入自己的频率,她的大脑猛地跌入一片空白。
“江……”
江嘲用力钳住了她尖俏的下巴,都分不清自己这满腹的脾气是从何而来。
将她抵在墙面,疯狂地,疯狂地厮磨她的唇,几乎毫无章法。
她的戒指。
中控台摇晃不断的银质经筒。
装着男士领带的空包装。
她车后座的婚礼捧花。
她对另一个男人的巧笑嫣然与满腔热望。
对他平静到,像是在面对陌生人的讥诮口吻。
都让他嫉妒得发疯。
他凶狠地撬开了她的齿关,有血腥气与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在彼此唇舌之间蔓延。
她柔软的呼吸向他席卷,瞬间盈满了他的胸腔。
他吻她更深。
陈之夏身上一件单薄的针织上衣被折腾得凌乱,他的掌心很凉,此时毫无遮挡地掐住了她的后腰。
即便没有动作,她和他却完全明了,她腰窝那一颗极为隐晦的痣。
过去的她,曾为他认真地数过全身上下的每一颗痣。
他在那里留下过无数个属于他的吻痕与牙印。
他和她都记得。
无论她如何呜咽,推他,咬他,她还是被他吻得节节败退,无所依傍,双腿一点点地软了。
只得用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
她无名指上的一枚寒凉的璀璨,在他与她眼底莹莹生光。
于是她更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那眼神,真像是要将她吞噬殆尽。
“啪——”
凭意识挥出去了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不偏不倚。
力道极重,江嘲无暇理会耳膜的嗡鸣,即使唇也被她咬到殷红狼狈。
他掐住她的脖子,又一次地吻了下来。
“——分手?”江嘲深深喘着气,眼神晦暗,冷笑,“你当初又没有问过我要不要答应。”
陈之夏眸光轻颤,拗不过他,浑身发抖。
“而且你怕什么呢,嗯?”他抵住她的唇角,继续喃喃冷笑,“怕我‘这种人’在这里搞了你,还是怕我想再跟你谈一次恋爱?”
她气极又羞极,痛到都要哭出来,又要扬手。
他却是逆来顺受般闭上了眼,带血的嘴角勾出了弧度: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那你来告诉告诉我好不好,今晚回去如果我想你了,我应该做些什么才好?”
“你给我……滚。”
她再也无法忍受,声音跟着打颤,噙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他还是无动于衷,捏起她的下巴继续狂烈地亲吻她,哑声地:“那你呢,陈之夏?你今晚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你会怎么想我——”
深夜的急诊,总是一波急匆匆的人冲散了另外一波。
救护车鸣笛四面响彻,嘈杂呼啸而过。
不远处,电梯门也应声而开,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人群尽头。
陈之夏都顾不上去回答他,她踉跄着步子,一把推开了他。
人来人往,光影交织,白茫茫的一片虚晃而过。她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迎面扑在了眼前。
什么都看不清。
程树洋才挂掉蒋飞扬的电话,瞧见到楼层到了,正迷茫该向何处去,一抬眼,就见她跌撞着向他过来。
他赶忙拨开人群,快步迎上前。
“——陈之夏!”
嘴唇残留着无比明烈的触感,她心底庆幸着自己没有涂口红,却无法思考,他是否也很坏地咬了她。要她留下属于他的痕迹。
可她现在,满心,满身,好像都被他占据。
趁那一道高大人影奔到自己面前,她不支地伸出了双臂,好像已经顾不上是谁,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她终于把眼泪可耻地憋了回去。
“……怎么了?”程树洋回拥她,打量她显然不便的腿脚,“这是摔了还是磕哪儿了?怎么受伤了?你不是去潜水了……”
陈之夏都不知如何解释,她摇了下头,“我没事。”
“真没事?”程树洋不放心。
“没。”她还是摇头,不敢向后看。
“要缝针吗,挂号了吗,骨头怎么样了?”程树洋边要四下打量这里,担心的好像不仅仅是这一件事。
电梯又有人涌进去,正要上行,她想起了护士的呼唤,赶忙为他指了个方向。
程树洋便也不多问了:“好,我们上楼。”
黯淡的金属门关闭之际,她还是下意识地朝一个方向回了头。
那个男人从方才起就停在了那里。
屡次见面以来,他都称得上斯文克制,此时衬衫的领口被撕扯得凌乱,他竟也丝毫不恼,双手抄在口袋,用脊背缓缓抵住了身后的墙。
他拿出一支烟咬在了唇,薄白的眼皮微掀,正遥遥隔着一片人海茫茫,也不动声色地望向了她。
——好像算准了,她迟早会为他回眸。
等她真的向他看过来这一眼,他的唇边才有了那么一点儿慵懒的笑意。
狼狈又迷人。
可他就那么看着她。
直到她与另一人消失在电梯门后。
她也看到了,他最后停在耳边的那个手势。
他在说,他今晚会打给她。
一定。
她没有再回头。
75
(本章已于2023.12.17重写替换)
75/
客厅一隅亮起了灯。梁丹妮听到动静, 探身出来,赶忙用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
“叮咣——”几声自顾自的脆响砸落。
江嘲从架子上取了酒下来,往杯中丢入冰块, 仰头,一饮而尽。
复式双层挑高玻璃上,有雪意缓慢流淌, 又冷又烈的液体顺着他干涩的喉咙流入胃部。灼烧的眩晕感霎时间充盈全身。
他很少喝酒, 酒量可以称之为绝对的差,稍稍摇晃了下,勉强扶稳自己。
皎月混着白雪撒下银光, 深灰色的大理石流理台漆黑一片。他的意识, 却似乎还浸在那双清冷的眼睛里。
他抬手,正要摘领带,动作顿了下,这才用冷淡的视线朝她晃去一眼。
梁丹妮愣了愣,还不知该如何形容今夜的他,眼见他嘴唇居然都是破的,下巴上似乎还有隐隐的伤痕。
“哎……”她正要开口。
一阵儿凛冽的风掠过,携着燥冷的戾气。
江嘲从她的身前绕进了房间。
她便也看清了,他的脸上分明像是谁指甲划破的。
小家伙把自己瑟缩成了团,抱着个毛茸茸的奥特曼公仔玩偶, 剩下的什么油画棒、涂色书、玩具乱七八糟的,都踢到了一边儿去。几乎霸道地占走了一整张双人床。
那白花花的小脸蛋儿上挂着泪痕, 眼皮哭肿了。
明明下午还在对他骄纵地发脾气。
“……关阿姨又飞外地了, 刚才江柏把栩栩接走, 嘉樾就一直在哭。”
梁丹妮过来,偎住了他的肩:“你也忙, 都不抽时间陪陪他,他一直让我打电话催你回家,我问过唐子言了,你早就从公司离开了——果然,我猜都猜到你去哪儿了。江柏也说你去了他店里。”
江嘲在床边坐下。
即使是在睡梦里,小孩儿都察觉到可能是谁来了,江嘲还没伸手去擦他眼角的泪,就亲昵地凑了过来。
不知呢喃唤着谁,又要哭了一样。
一盏灯火葳蕤,男人矜傲的气势顷刻间也化为了乌有,他垂下眼看着床上的小孩子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可他今夜的形容也实在有点儿难以形容的潦倒,衬衫领口狼狈,纽扣无故暧昧地留了白。
唇上应是被咬破了的。
他的嗓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倦淡,毫无情绪:“看来你每天需要和不少人来了解我的行踪。”
梁丹妮也坐在他身旁,和他一起注视着床上的小孩:“下午那会儿你走了,我和关阿姨还聊起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要不要听听看?”
“什么事。”江嘲没看她,拭去关嘉樾的泪痕。
“也没什么,就是,你不是拿下《迷宫》那个项目了么,据说‘灵动制作’那边也很乐意和你合作的。”梁丹妮说。
“正好,最近我有个国内媒体的朋友从个俄罗斯记者那儿截获到几张照片,是‘DreamLand’展览那天,拍到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我也打听到了,她是‘灵动制作’现在就《迷宫》项目的总制作总监——”
她目不转睛地瞧住了他,要从他今夜的所有种种之中得出个答案似的,“她是陈之夏,是吗?你们见过面了。”
“打听到了还要浪费时间来问我,”江嘲听到这个名字,这才淡淡地抬起了眸来,他看着她虽在笑,语气却是冰冷,“是这件事就让你这么感兴趣?”
“——新闻通稿都为你们写好了,”梁丹妮兀自接上自己的话,“别人可不知道她是谁,都说你现在居然在缠着一个已婚的女人。”
江嘲挑挑眉,“那就当我是了?”
“不是啊,”梁丹妮却是不依不饶地过来勾住了他脖子,撅嘴,“我看过太多也听过太多你和各种女人的事儿了,但我是头一次听到他们这样描述你和谁——你来告诉告诉我,你们真的是这种关系?”
“你要和她复合?”
“你要追她?”
“……还是,你不会真的要插足她和谁吧?”她似乎认定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心底有些发酸,“她是真的要结婚了诶,结婚对象你肯定也认识的,不就是你们高中那个——”
“我知道了,”江嘲终于实打实地低笑出了声,他看着她,一字一顿,“你想威胁我。”
“威胁?”梁丹妮也是冷笑,“我还没想到……”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不过是迫切地想知道,他今晚去了哪,和谁在一起,他们发生了什么——况且旁人,近来也把他说的太过飞蛾扑火了点。
这几年他的工作重心回到国内,鲜少公开露脸,对于他私生活的揣测纷扰不断,甚至成了业内私下津津为人乐道的八卦。
可他一直以来都玩心过重,过于恣意浪荡,甚至第一次得知关嘉樾的存在,连梁丹妮也差点儿怀疑这小孩是他的私生子。
再不济,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也不至于对一个前女友念念不忘。
可是。
现在的他不像是在和她开玩笑。
“梁东升今晚来找我了。”江嘲说。
梁丹妮脸色微沉:“……嗯?”
江嘲从口袋里摸出支烟放在唇上,火光一刹滑过眼底,蓦然一抹纤细的身影也遥遥跟着晃入了他思绪。
她发尾清淡的香气与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她与另一个男人共同消失在电梯门后的那一瞬间。
居然在他脑海里形成了奇特的记忆。
江嘲任女人伏在他身前,懒懒地笑:“9号那天,就是前天,他也来了一趟。那天正好有人采访。”
“……和我有什么关系。”梁丹妮说。
“后来那篇报道上说——‘梁东升现在的确对江嘲言听计从,在FEVA,他与秦朝河他们一样已经失去了话语权,所以无法干预高管层的任何决策’。这么多天了,别说你没看到。”
江嘲朝一侧轻轻地呼出了口烟,“你就算没看到肯定也听说了,因为9号那天他是来替他自己,和你的秦伯伯求情的。他说,是你建议他,让他亲自来游说我。”
梁丹妮的唇角微动。
“他今天就是因为这篇报道来‘威胁’我的,他气急败坏,说要给我好看,”江嘲弯了弯带着伤的唇,似乎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不甚在意地笑着,“他还说,我这些年也对你很不好。”
“……”
“——但是我告诉他,我已经没让你的媒体朋友,把你口中的这些通稿和照片发出来了,”他说,“所以你说,我还要怎么对你好?”
……他居然说,这是在对她好?
梁丹妮再也说不出话,盯住他,无可抑制地发起了抖。
无论现在还是过去,这么多年,他早有无数次所谓“对她好”的机会。
可他这样从不会在意旁人如何置喙的人,总是任凭那些声音,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不断地围绕着他。
她甚至不曾作为过他的备选答案。
他当然不怕,别人如何看他笑话,说他在纠缠谁——现在他却唯独,不要别人提及陈之夏与他的分毫。
那年在陈之夏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梁丹妮那时不在学校,也一清二楚。
他分明是为了陈之夏。
“你对我好?”梁丹妮深感讽刺,“你对我好,就要把我爸爸和秦伯伯他们彻底赶出FEVA?至于这样吗,江嘲……就因为你怀疑他们可能在和谁勾结?”
相隔一道烟气,男人眯眸看着她,只是笑:“所以,你自己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江嘲,”梁丹妮打断他,从嗓子里挤出了声,噙住眼泪,目光灼灼,“你们都分手这么久了,你还这么在乎她?
“这么多年了,你还要为了她……做这些?你就这么忘不了她?”
“是啊,”江嘲很轻地吐出口气,像是肯定了她所有的问题,嗓音很淡,“我就是这么忘不了她。”
——就是这么忘不了她。
很难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有。
“……那好啊,”梁丹妮再也忍无可忍,她倾身而上,顺势滑开他衬衫的纽扣,咬牙,“那你来证明给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忘不了?”
/
又是大雪纷飞。这个冬天,手机第二次弹出了暴雪预警。
车门合着狂风呼啸关闭,陈之夏懵懵地把神绪从医院的消毒水味道中抽离,满目已是一片冷而厚重的雾气。
像是在预告一场躲不过的灭顶之灾。
时近凌晨2点,不远处只有一家亮着莹蓝色招牌的便利店在营业。程树洋把车扔到了路边。
陈之夏抬眸,顺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终于回想起一切。
这里正是那夜凌晨她经过的单行街道。
也正是这个可以望出窗的方向。
也是如此铺天盖地的大雪。
那夜她的车,也几乎恰恰停在这样的位置。
她遇到了江嘲。
一晚上,这么久了。
她满脑子居然还是他。
避无可避。
躲无可躲。
她也终于想起,那天晚上的她,到底有多么的落荒而逃。
思至此,陈之夏又不由得心生烦躁,下意识地想驱散掉什么情绪,她拿出烟盒,抽出一支放在空空荡荡的唇。
腿面的塑料袋不安分地发出声响,装着瓶瓶罐罐的消毒用品和药。瓶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腹的温度。
她的皮肤上也是。
唇上亦然。
真的要疯了。
四下找不到打火机,杯托里扔着一只,包裹着黑棕色的烫金皮革,像是男士用的那种。
陈之夏又想起,这是前几天载戴思佳一起去给程树洋挑领带,她随手扔下的,说是乐队巡演多少场的纪念品——
车门一侧传来动静,程树洋回到车上,有寒风迎面席卷而来。
她的腿面凉飕飕的。
“喝点儿吧,暖和暖和。”他递了什么东西过来。
陈之夏微愣之余,接到手中。是一罐热牛奶。
感受到了温烫的玻璃瓶身,她扬起笑容:“你半途过来找我,没耽搁你自己的事吧?”
她把唇上的那支烟放回了烟盒。
“估计蒋飞扬那边也应该结束了,都这个点儿了,我可和他耗不起了。”程树洋拿出手机,随手滑了下微信消息。
备注“林晓”的对话框弹出来。两小时之前他们才成为好友。
【送到你我就回去了啊,你也别太担心了,蒋飞扬没生气。】
【陈之夏没什么事吧?】
程树洋笑了笑,坦诚地看着她:“打不上车,林晓那会儿送我来的,你记得她么?就是之前上高中,和邱安安关系很好的那个女孩。”
“啊,”陈之夏点头,“我有印象。”
“我妈妈也姓林,你知道的,她居然是我舅舅的干女儿。我没想到她今晚也在,真挺巧的。”程树洋说。
“这样啊。”
又是一阵儿的沉默。
程树洋注意到了那只黑色的打火机,视线微微一顿。他是不抽烟的,他想不到会是谁落在这里的。
他寻到她握住玻璃瓶的手,摩挲着她无名指的戒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怎么想抽烟了,心情不好吗?你今天好像也很忙。”
“是啊,”陈之夏也没*七*七*整*理想瞒他,苦笑,“今晚摔成这样了,还崴脚了,还碰见了不是很想碰见的人。”
“江嘲吗?”程树洋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也脱口而出,又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失态,“不是……我是听说,你和他的公司在合作一个项目?”
陈之夏知道他想问什么,她没否认,直直看着他:“嗯,这几天刚刚谈成的。”
“——你怎么没告诉我?”
“什么。”
程树洋抿了抿唇,放低了声音:“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们见过面了。”
他想问的明明不是这个的。
可这一刻,他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他们今晚是否在一起。
“也没什么好说的,”陈之夏冷淡地失笑,“已经是很无关紧要的人了,不是吗?”
是吗?
程树洋在心底反驳,竟也是沉默。
陈之夏用手温柔地捏了下他的脸,很是好笑:“喂,你不会就是担心这个今晚才跑来找我的吧?怎么你们男人都那么爱吃醋的。”
程树洋转身发动车子,装作漫不经心道:“什么叫‘我们男人都’?怎么,是江嘲知道我们要结婚了,也会吃我的醋吗?”
陈之夏想跳过这个话题了,很难否认想到今晚的那个吻,她心底还是会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情绪。
“可能吧,”她颤了颤睫,随口答,“不知道。”
程树洋便也不多说了,笑道:“那他最好是。”
不再聊及到此事,陈之夏用那罐温热的牛奶熨着小腹,回到家,放入了冰箱。
小小的玻璃瓶挤在摆得满满当当、标满了越南文的易拉罐丛中。是一款她惯常爱喝的天然椰子汁。
第一次喝是高三那年在江嘲家里,后来每次去他家都能喝到。
她不喜欢喝牛奶,有时又必须喝点什么来补充蛋白质,兜兜转转换了很多口味和牌子,到头来塞满家中冰箱的居然还是这个。
改不掉了。
就比如,这一刻程树洋抱住了她,她毫无预兆地就开始吻他,有那么一晃儿的盼望,他会从她后颈那颗痣回吻。
渴望他也会有偶尔粗暴的时刻,来凶狠地掐她的脖子。
就像那时在医院逼仄狭窄的电梯间。
——真是可怕的习惯。
吸过了氧,检查后也没什么大碍。
她却真的像是醉了彻底。
“……陈之夏,我是不是在你面前,总是什么都太想做好了?”程树洋也有些醉了,“我今天,是不是不该那么问你?”
“高三你转入崇礼那天我就注意到你了,我特别想追你,听说你被人欺负,我也特想为你狠狠打一架,但每次都好像是我还在‘想’的阶段,江嘲就已经先我一步了。
“后来看到你们在一起,你们都决定来北京,我报了6个志愿只有最后一个是北京的学校,那时我在心里默默想,要是录到最后一档,来北京了我就追你……江嘲对每个女孩子都只是玩玩而已的,我还在心底盼过你们分手。
“但等你们真的分开,看到你那么难过,我也很难过自己当初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所以我又决定要是再见到你,如果你没和他再在一起,我不要总是被你当做朋友了,我要鼓起勇气来追你。
“这一次我终于赶到他之前了,那年我们在西藏遇到,我就抱着要么朋友都没得做的心思来追你的。
“但是,你说,怎么还是会遇到他呢。”
“要是人会失忆就好了。”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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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已于2023.12.18重写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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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之夏25岁生日那年冬天与朋友开车进藏, 来到了这地球上被纯净的大地山川高高驼起的某端。
那一日冷空气稀薄,山影连绵,红色的僧袍如河流滔滔不绝, 公路曲折盘旋,峰顶白雪壮丽。
盏盏经筒摇摇晃晃、风哗哗地吹过高原的声音近在耳边,又如同相隔甚远。
距离墨脱还有190公里, 眼见落日砸入山坳, 白天一场大雪铺天,公路上尚未结冰。
他们开着两辆车,其中一辆不堪昼夜疾驰, 终于抛锚在半路。
陈之夏还发了高烧。
程树洋当时正带着车队, 进行他的第二次川藏环行计划。
那年秋天,他在拿过大大小小锦标赛奖项后选择了从游泳队退役,正式开始做单车骑行、野外露营这类视频与直播,很快就拥有了一定的人气和知名度。
藏区的星空无垠,天色漆黑,陈之夏正烧得糊涂,她与朋友一行人似乎还拐错路,进了无人区。
朋友一边给他们壮胆,一边开着玩笑说,没准儿能在这里碰到程树洋, 他应该会在今天骑行到这附近。他对这条路很熟悉,一定可以帮到他们。
后来, 果然不出所料。
他们不期而遇。
一切都如同剧情铺垫好那般。
然而时至今日, 陈之夏却始终无法预料, 她会如何遇到江嘲。
不仅过去,今夜。以至明天。
江嘲与FEVA, 这两个关键词,以及围绕着他的一切,在她进入行业圈子之前就常被人津津乐道地提及。
近年来他愈加的声名大噪,但他本人的私生活却相反非常低调,除了时不时会冒出他名字的行业新闻,社交平台上关于他的点滴,可以说少之又少。
他与程树洋成了中学时代的两个反面。
就如同2012年的“世界末日”传闻,所有人都在谈论、恐惧或是期盼,却根本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会到来。
从朋友到恋人,陈之夏与程树洋所谈及之事,也总是止步江嘲。
这个名字就像是一道隐匿的鳞,谁也不会刻意谈到,不会刻意提起,好像真的被遗忘。
但谁都知道,他是存在过的。
这个人,是存在的。
雪拂到窗,竟有细微的潺潺声响,陈之夏坐入男人怀中,好像已经顾不上他是谁,只是在疯狂地索.取。
中途她上气不接下气贴近他的耳边,气息吐热:“……我也希望,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她也希望。
要是她会失忆就好了。
今夜的她出乎预料的热情,程树洋无从去寻究,她是因为他在车中的那番话想起了谁,还是她今夜就与谁发生了什么。
他什么都太想做好了,太想拥有,太想尽力而为了,最终他深深沉了口气,翻身下去摘掉避.孕.套,再上来紧紧地拥抱住她。
仿佛这样才不会失去她。
全程她都要他用枕头蒙住她的眼睛,等男人的体温抽.离,她滞滞盯着眼前的那片黑暗,许久许久,都无法回过神。这一次她也没有高.潮。
唇上那时暴烈存在过的触感,却还是无法褪却。代替所有,无比强烈。
程树洋赶忙把枕头拿开,都怕她会窒息,“没事吧。”
她的那双眼睛像是玻璃上清澈的雪,兀自瞧住他,清冷地颤抖。
“程树洋。”她出声。
“嗯?”
“……等忙完这个阶段,”她说,“我想换个工作,或者换个地方生活了。”
他愣了下:“你想去哪里啊?”
“不知道,”她靠入他臂弯,“感觉,要是能有个森林给我住就好了,你为我修个迷你的木头房子……就是你之前视频里的那种,也很好啊。”
他偶尔也会利用自己建筑学的优势做点儿这种来吸引眼球的。
玩笑之余,她又正色:“就是,我不想去总是下雪的地方了,去海南也行,嗯……国外就算了,我姨妈这几年身体都不好,得方便回来。”
“或者,我们去哪里旅个行吧,”她说,“不在北京就行。”
“好,”程树洋亲吻她的额头,“那我计划计划。”
她那么疯狂又勾人地折腾了一番,他这才想起检查她腿脚的伤势:“医生说要按时换药,你这虽然没缝针,骨头也没事儿,要是不注意的话肯定会留疤的。”
他猛然又意识到什么,马上有了歉意:“牛奶是发物……怪不得你不喝。对不起啊。”
“不要总说这样的话了,”陈之夏勾住他脖子,困顿地笑,“我们睡觉吧。”
/
梁丹妮停下动作,默默收回了手。
男人还那么慵懒地半靠在床,任他衬衫的领口,纽扣,乃至全身上下,如何被她折腾得凌乱。
他也只是长眸微垂,唇角悬着冷淡的笑意。
不动声色地将她脸上出现的愠恼、羞耻和愤怒,全部收入眼底,潦倒消沉得无动于衷。
烂得坦坦荡荡。
彼此相隔一道烟气,他定定凝视她时,嘴角的笑意竟带了些许的失神。
分明是越过了她,在看另外一人。
她明明白白地看到了。
梁丹妮从床上跳下来,把他房间大大小小的柜子翻了遍,动静和火气都是极盛。
最终她抱着个旧箱子冲回来,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全部地倒在了他的面前。
“叮呤咣啷——”一通乱响。
几个图案过时的日记本,英语磁带,哲学课本,毛发都已经有些发黄的白色小兔子笔袋,拍立得相机等等乱七八糟的,率先掉了出来。
紧跟着是一些看起来非常私人,明显属于女孩子的东西,带着花儿的头绳,指甲油,码数很小的T恤文化衫,鹅黄色针织围巾……
厚厚一沓多数没有拆开过的信封也如雪花下落。
不知是从哪个没名姓的寺庙求来的符包,看似曾被妥善地收好在其中,此时一齐掉了出来。
垫在最底的是两本黑色封皮的家庭相册。
他的家中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梁丹妮早就知道,他父母的感情极为不和,他是母亲被婚内强-奸生下来的产物,从小到大没人真的爱过他。
关白薇也说过,他很小很小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了。
照片太多,无法尽数塞进相册的,都偏执地溢了出来,散落一地,带着陈旧的胶卷气味。
少女娇俏的笑脸,少年倦漠的但也时而透出专注的神情也肆意横陈。
热气腾腾的山药玉米粥褪了色,却好似还能闻到温馨的香气。
一起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张开红色翅膀掠过海面的水鸟,深夜的游乐园,雨夜窗前迎风绽放的花蕾,水族馆萤蓝的灯火,跨海大桥上的冬日烟花……
甚至不乏一些赤/裸大胆的。
面容娇俏清丽的少女在他的镜头下尽情绽放自己,从惶恐到绝对的痴恋,眼里全是对他直勾勾的喜欢与着迷。
都是所谓他忘不了的证据。
梁丹妮跌坐在地,对上男人冷睨的视线。
“我值得你这么发脾气?”江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想问什么直接问我不就好。”
“……你在怀疑我爸爸,对吗?”梁丹妮直截了当。
他的眼色幽冷,:“你也知道,我不仅仅是怀疑。”
“也……包括我在内?”
直到如今,梁丹妮也无法确认,梁东升是否和他想的那样,真的和谁有所勾结。
她嗫嚅着唇,还是据理力争:“可是……我爸爸早就不在FEVA了!他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没有理由这么做的……”
“我说过,我是要看看,他和他的人能把《迷宫》做到什么程度的,”
男人一半的面容隐在晦暗的光线里,唇边弯起漫不经心的笑容,带着愈加强势的侵略感,“我现在,难道不就是在给他一个‘理由’吗。”
他淡淡地掠过了那一地的照片,线条分明的脸孔上弥漫着轻佻:“那你呢,你现在也这么着急,你想要我今晚怎么对你?你把这些东西拿到我面前,是想我把你想象成她,像对她一样对你吗——你想这样么,嗯?”
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
梁丹妮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她难道不是因为这么多年都喜欢他才……
“我懂了,”她颤着声,“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相信,对吗?就因为我爸爸和当时偷拍过陈之夏的那个人有过交集……说到底,你还是为了她?!”
江嘲冷酷地挑了下眉,算是肯认。
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还停留在当年陈之夏的那件事里,梁丹妮不禁也冷笑:“那么看来,别人说的也没错。”
“江嘲,你这个人……真是自大到可悲又可怜,你真是,无可救药。”
“你看你,她都要和别人都要结婚了,你却还像个胆小鬼一样缩在这里,”她环视四下散落的东西,“怎么,你以为你留着这些,你以为你做这些,你以为你不舍得扔,你说一句忘不了她,她就会感动地回到你身边?”
“……还有这么多的照片,”她不甘心地刺痛着他,“你在怀念她,那么她呢,她和别人,现在在别的地方做着什么呢?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还是你喜欢的,就是这种丝毫不把你放在眼里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在别人看来——你就是在犯贱。”
江嘲听了她这话,终于忍不住地闷声笑了:“我犯贱?”
似是感到了极为好笑,他的嗓音沉沉从胸口震颤而来。
好像许久,都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愉悦了。
“好啊,”他自嘲地道,“你就当我是犯贱。”
“……”
“我也确实开始好奇了,”他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地坦荡,“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现在和别人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呢,嗯?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回到我身边?”
“……”
梁丹妮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她抹干眼泪,不想再理会他。
“你现在就走?”江嘲又在她身后出声。
“——我不回去干什么?!”梁丹妮心里还是欣然了下,“还是你要留我?”
“等会儿他醒了找不到人了又哭怎么办?很烦,”江嘲却是哂然,“是你把我突然叫回来的。”
“……”梁丹妮真是杀了他的心都有了,“王八蛋吧你,江嘲?!”
“我看他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下次别有什么事就来我家,”他仍是笑意淡淡,走到玄关拎起车钥匙,最后叮咛她,“走之前自己把门锁密码改回去。”
……
经过医院,江嘲缓下速度,迎着四面鸣笛与风雪的呼啸,径直开入停车场。
那辆白色宝马不在了。
他在车内静坐良久。
话筒里忙音阵阵,还是无人接听。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居然很可恶地期盼,她真的会因为点儿什么滞留在医院。
这样他或许还可以再见她一面。
知道她怕疼,他又万分不忍。
再回到家,推开一室漆黑,已经没有谁在了。
江嘲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次回到家中好像面对的,就是这样空无一人的黑暗。
小孩儿的睡眠质量很好,一晚都没吵醒他,把所有的烦恼都忘掉了。比他容易满足太多。
留给他的,还是一地狼藉。
分手那天,她几乎没带走任何一件属于她的东西,正逢他要离开北京,他打包寄给她,快递公司又给他屡屡退了回来。长而久之他都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过他的世界里。
离开北京前他抽空回了趟港城,她姨妈家的门永远敲不开,她的手机号成了空号。
邻居说,她好像搬走了。
她的室友、朋友们也说不清她去了哪里。
再后来,他也搬走了。
可是属于她的,属于他们的一件件物证,都在昭示着,她真实地存在过。
就如同这么多年过去,哪怕她不说,他也完全明了,她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
“叮——”手机震动。
关白薇终于回了消息:
【这么晚了什么事,嘉樾睡了么?】
航班江嘲查过,傍晚不到6点起飞,想来晚饭都没陪关嘉樾吃就走了,怪不得小孩儿哭那么伤心。
关白薇早就到济州岛了,江嘲本满心怄火,看到窗外白茫茫一片,更多的还是松了口气。
——别让他像我一样恨你。
他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很快就会后悔。他并不恨关白薇,他恨的那个人早就死掉了。
这么多年,这种叫做“后悔”的感情,已不知多少次盈满了他的胸腔。
此时此刻,除了满目黑沉,有什么也开始在他内心暗涌,就要吞噬他。
是了。
他也很想知道,她和别人在一起时,会如何的想他。
那时的她,是同样的赤.裸或大胆。
还是,他从未见到过。
原以为怎样都好,只要她有那么一个片刻能够想起他就好,可现在,他又变得这么这么的无法满足。
他彻底感到了烦躁。
【——嘉樾又闹了?】
关白薇见他许久不说话,有些惊慌。
【突然通知我改签的嘛……也还好改签了,不然你看北京又暴雪预警了,晚点可真就赶不上了。】
【嘉樾好点了吗?】
【你和他说,我回来了给他带圣诞礼物啊,正好他生日。】
【明天嘉樾醒了你让他给我打电话。】
……
没有什么不是围绕着关嘉樾。
【你也是,早点休息。】
关白薇最后也对他聊表关心,仅在只言片语:【我都听说了,你还是哄哄丹妮,别闹太难看,她那么喜欢你。】
江嘲垂眸,看着那一地的狼藉。
好像有个也声音在说。
她喜欢你。
她那么喜欢你。
——曾经,她那么那么的喜欢你。
又不知什么邮件弹出来,他怔忡许久,用指尖儿下滑,点入那一信件来往界面。
收件人是Cecilia1122。
2014年11月22日。
2015年11月22日。
……
2017年11月22日。
……
2019年11月22日。
……
2022年11月22日。
……
九年。
9封。
从小到大,快29年,关白薇甚至没有完整地照顾过他一天,面对关嘉樾却没有任何的手足无措。
足足9年,他以为自己足够习惯,足够放下,居然还是这么的手足无措。
也如同天性。
直至现在,闭上眼,眼前与脑海浮现的她。
无法克制。
她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的干系,作为“灵动制作”的负责人这个身份,直到上个月与他进行邮件往来,都用了一个陌生的英文化名。
江嘲最后顺着邮箱关联的号码拨出去,连那串数字都恐怕与他产生丝毫的交集。
不会再有人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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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已于2023.12.26重写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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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闹钟跳到7点1刻, 陈之夏在铃响之前倏然睁开了眼。
犹如梦中惊醒,她的心如鼓擂,莫名狂跳不已。
一夜没睡好。
提起昏沉的脑袋, 她挣扎着翻了身,压在枕头下的手机静悄悄的。
暗暗地松了口气,摸出来凭意识滑动一下, 半天都毫无反应。是关机了, 不知什么时候。
她盯了会儿黑漆漆的屏幕,也没去充电,再次闭上眼。
最终被准8点的闹钟与程树洋的叩门声扰醒, 他已然穿戴完整, 边打着领带,问:“你今天不是还有事儿吗,怎么还不起?”
陈之夏从床上撑住自己,藕色的丝绸睡裙衬得她一张面容白皙又俏丽,锁骨盈盈。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她朝他笑一笑,伸出手。
程树洋于是过来,拥着她:“我今天送你吧?”
“你顺路吗?”陈之夏说,“我让张沫载我一趟就好了,我们今天不去公司那边。”
昨晚加班结束,张沫还打了电话过来, 特意提醒她今早要去FEVA的事儿。
FEVA,这四个字母, 如同几根曲里拐弯的刺, 过去任何时候, 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明烈地存在于她的情绪中。紧跟着就会想到什么。
她知道,程树洋今天与她不顺道的。
“不顺路也得送送你啊, 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程树洋很是坚持,温柔笑道,“蒋飞扬那儿我打声招呼就行,缺我一个不缺。我们没那么急的。”
陈之夏倒不怎么见过他这么随性的模样,他之前跑户外,对于计划安排什么的也井井有条的。
他很早就起了床,为今日认真准备了许久,穿着正式,打的还是她为庆祝他事业走上新轨送他的领带,搭配了枚浅灰色的领带夹。
陈之夏的视线微垂须臾,她抬手,为他正了正,而后对他扬起笑容:“好,那我快点儿收拾。”
“要我进去帮你?”
“没事儿,我好多了。”
关上浴室的门,陈之夏慢条斯理地褪去浑身上下的衣衫,镜中的她便好似还是少女时代的模样,纤细单薄,白皙,孱弱,赤条条的。连表情都非常赤.裸。
从小到大,她的心里但凡装了事儿,脸上就什么都藏不住。
昨夜回来后,她很疯狂。
她知道。
程树洋在外头为她收拾笔记本电脑以及今日要带的东西,中途问了句:“对了,你手机没电了,不充行吗?”
“啊,”陈之夏隔着门,这也才想到,扬了下声,“你帮我和充电器一起拿进来吧?我现在就充,都忘了。”
“我给你充吧?”
“……可能已经有很多工作消息了,”她也不知自己是否不自觉地把“工作”二字咬重了,“好像都关机一晚上了。”
“嗯,好。”
程树洋没说什么,连同充电线一齐递进来给她。
陈之夏知道他在意,但她自己也不敢保证,是否真的会收到什么未接来电、邮件或是什么。
她不想让谁再影响到她的生活。
热水篼头浇下,水汽蒸腾,像是一浪浪温柔的潮,氤氲过她所有的感官神经,空气变得稀薄。
慢慢的,把一夜都在脑海重萦绕的,所有的所有,都冲刷殆尽。
什么都可以不用再想。
她关了水,离开浴室。
“……你都出发啦?”张沫在电话里惊呼,“我还说排队买个咖啡呢,我家附近开了家新店,味道还不错!主要是拉花儿的那个弟弟特别帅,嘿嘿,想给你尝尝。”
“我就多等了一会儿没给你打电话,嗨呀,你到哪啦?”
陈之夏瞥了眼前头的大致方位:“你在小区门口等我,就之前那位置。快到了。”
张沫忙不迭答应:“好好,好,等你,还说我去接你,又成你接我了!”
手机不断地往外弹未读消息,新的旧的,连同昨夜几条看起来兴致寥寥的未接来电,无休无止地循环播报,反复提醒。自她上车到现在应接不暇。
邢义恒软硬兼施,生怕今天在她身上出点儿什么岔子,现在又是一通好话。
他如今挂在嘴边的“和江嘲谈谈”、“用我们自己人”,在她看来,就是“必须有胡明亮”——若是这样,她宁愿像江嘲所说,一个都不要。
不如连她也剔除在外,她正好难得清闲。
邢义恒显然也听到了风声。
【以江嘲的作风,他今天估计就要开门见山地想谈挖你走的事儿了,对了,他跟你提了吗?】
【之夏,你可要把持住啊!别因为你们之前——】
“……”陈之夏又很心烦。
不知不觉又切回滑过的界面。
她的目光飘忽,最终还是避无可避地把注意力落在了那个归属地为北京的手机号上。
尾位的几个数字组合陌生又熟悉。
这么多年过去,他没有换邮箱,手机号码也未曾更换。
她居然还是一眼就熟稔于心。
“要不等会儿再处理工作?”程树洋侧头瞥她,见她出神,提醒说,“你这样容易晕,昨晚就不舒服。”
陈之夏抬头,笑了一笑:“没关系,我一般不犯晕车的。”
“那昨晚是怎么回事?”他没头没尾地打趣着。
上车前,陈之夏发现后座的那束花没了,她下意识往后瞥一眼,程树洋便解释:“车里冻一夜,早就蔫儿了,刚热车的时候我给扔到垃圾桶了。”
陈之夏差点儿要说,也许插入花瓶还可以活,但她终究没这么说:“嗯,扔了就扔了吧。”
“——扔了什么啊?”张沫上车,正好听到这句。
咖啡香气在车内溢散开来,沁人心脾,缠绕着清雅的栀子香。程树洋接过来时,吻了下陈之夏的发。
“没什么,”他对张沫笑,“难为你这么冷天还给我们买咖啡。辛苦了。”
“……哎哟,”张沫被他说得脸红,“你们还顺路载我呢!”她推搡陈之夏的肩,“程树洋多好一人啊,真会关心人!”
意有所指似的。
陈之夏想起什么:“明晚你有空吗?”
“你要问今晚,那我肯定没有的!我们今天在FEVA一定会被搞得死去活来,”张沫已经有所预感了,搓着手,“明晚干什么去?”
“我朋友,哦,就之前给你提过玩乐队的,戴思佳,她明晚在LiveHouse有演出,”陈之夏笑笑,“一起吗?”
“行呀,去捧捧场!她那乐队我很喜欢的!”张沫高兴极了,怂恿程树洋,“程树洋来吗?正好我带几个朋友,他们可想认识你了。”
程树洋微笑应道:“当然要去的。”
到地方,一幢拔地几十层高的摩天大楼直入眼帘,着实令人吃惊,程树洋就算不怎么了解,也听过“FEVA”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走了。”陈之夏与他吻别。
程树洋愣了下,“好,我晚点来接你。”
“还不知道要多久呢。”她笑。
程树洋目送那道窈窈背影,余光下意识地环顾,他们的吻别是否有可能被谁目睹到。
今日的场合,或是她要见的人应该非常重要,即使昨夜受伤不轻,她出门的时候还是执拗地穿上了高跟鞋。
干练又稳妥,看不出什么凌乱与潦草,依然优雅翩然,不落尘埃。
“……哎?你昨晚干嘛去了,脚怎么了?”张沫匆匆跟陈之夏上去,搀扶住了她,一路大呼小叫的。
程树洋望着她,有几分失神。
叮铃铃——
手机铃声响起。
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并非北京。
程树洋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以为是什么骚扰电话,他皱了下眉,正犹豫要不要挂掉。
短信息紧跟着从上方弹出来。
【树洋,你好!打扰了。
我是之夏的妈妈,很抱歉一直以来没有联系过你和你的家人。
如果你有空,今天我们两家人要不要先安排见个面?】
……
【这件事最好先不要告诉之夏。】
/
——FEVA是这一行最令人憧憬与向往的顶点。
陈之夏和张沫自踏入的一刻起,脑海里就跃然出现了这句业内耳口相传的话。
直到真的站在这里,才有了切实的震撼。
从雪雾中充分吸收了自然明媚的光线,四面通透而明亮,随着胶囊电梯带她们渐次穿梭向上,海浪般的玻璃幕墙近乎要绵延至天际尽头。
虚晃间,会让人错觉正身处于另一次元的异度空间。
与其说这是办公大楼,不如说这里更像是个大型的游戏主题公园。
目之所及,无处不与FEVA几大经典游戏ip息息相关,整体的呈现却非常和谐,极富科技与未来感。
俯瞰到那一处如同孤岛浮于半空,如星球般缓慢旋转、庞然大物般的水晶倒锥体,陈之夏立刻就认出来了。
这是完全按照《丛林》中幻想大陆的游戏模型打造而出的,其后的概念沿用到了《Cecilia》里,又被称作“宇宙岛屿”。
“……电梯,这个电梯,”张沫的下巴都快合不拢,“不就是《Final Adventure》第1代最经典的那个‘天梯’么,我当时还在上大学呢,就记得和我男朋友打这关打了一整天都没过,全卡在这里了!”
张沫指了下那处水晶岛屿,别提多激动了:“哦对对,之前不是说《Cecilia》要出完结篇了吗,怎么就没动静了?你们老板应该很看重这项目吧,我网上总能看到,这个‘旋转咖啡厅’都成你们这儿的地标了。”
为他们带路的瘦高男人不乏得意地道:“你现在打通到哪个结局了?”
“官方一共给了9条支线,但也没说几个结局啊,”张沫回想一下,说,“设定不是Lucas要把小女巫Cecilia的记忆找回来嘛,我通关‘机械城堡’后就卡住了,好多人不都卡在这里了?”
张沫用胳膊搡了搡陈之夏,不乏兴奋:“陈之夏,你玩过吗,有通关吗?”
陈之夏回过神来,抿唇一笑:“哦,没有。”
总有点儿心不在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瘦高男神神秘秘的,对此有点儿讳莫如深,凑近她们:“我们策划偷偷告诉我了,其实《Cecilia》的结局在9年前就写好了,据说这游戏本来是我们boss为他当时的女朋友做的。”
“哈?”张沫都听乐了,直好笑地瞅陈之夏,“还有这回事?”
“……”
陈之夏皱眉,横她一眼。
“后来据说是因为他们分手了,”瘦高男*七*七*整*理继续八卦,但也不是很确定了,“可能是因为受了情伤?”
“——受了情伤?”张沫扬高音调,更感有趣,想从陈之夏地身上得出个答案来,追问:“真的吗,江嘲不会是这种人吧?”
瘦高男不明白张沫为什么直盯着陈之夏,也狐疑地一齐瞧向了她,开始以为她是什么知情人士。
陈之夏被他俩人盯得极为不自在,她脸上正了正色,还是微微一笑,颇为淡定地开了口:“情伤应该不至于。”
“那是?”
“可能是因为分手的时候被甩了一巴掌,觉得特别丢脸,”她顿了顿,毫无情绪地笑,“所以才做不下去了吧。”
“………”
说完,陈之夏一步踏出了电梯门。
……果然是知情人士!瘦高男都暗暗在心里比大拇指了。
只有张沫越发地合不拢嘴,赶忙跟她上去。
头顶一层透明的弧形吊顶,没了末日般的暴雪,只有零星雪意飘荡,天空泛着片沁人心脾的湛蓝色。不错的好天气。
最近总是如此,一阵雪一阵晴,捉摸不透。
“哎,不该走这里的……”
瘦高男才恍然惊觉自己带错了路。
陈之夏踩着细长的高跟,稳妥地落在绵软的地毯上,不由地也顿住了脚步。
一间玻璃匣子似的工作间,别致得实在有些惹眼,里面如何情况,经过此地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全开放式的工作模式,可以说没有任何的隐私可言,光是看看都能感受到浓郁紧张的氛围。满屋焦灼不断、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响,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闲杂交谈,喝杯水似乎都要算计着时间。
冬日的空调间,男人的身形挺拔又修长,他穿了件稍显单薄的铅灰色衬衫,袖口挽至小臂位置。
他单手抄在口袋,此时正在谁的身旁微微俯了身下来,另只手的手指,灵巧地在键盘上跳跃、敲击。
深蓝的荧光落在他好看的眉眼,勾出他侧脸轮廓。他的鼻梁高挺,是那种很窄很长的双眼皮,唇角自然上扬,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过程中,无论旁人如何用羡慕、钦佩,抑或紧张的神情瞧他,他始终盯着眼前屏幕,散漫里透出了难得的认真。
陈之夏听说过,他平时很少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只要是人在公司,非开会,便是扎在各个技术组里,不说狂热绝不可能。
谁都知道,他这人唯独对手下的项目制作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一些技术方面的细节,绝大部分都是他亲自来把控。
他的身边是唐子言与几个负责人模样的男女,正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汇报着什么,战战兢兢。
看起来他今天的心情并不算多么好,脸色阴沉,初初还能半是玩味,半是认真地侧耳听一听,没兴趣了也没耐心了,他的沉默与对另一件事物的绝对专注,就代表着他的否决。
陈之夏突然也为她们的《迷宫》捏了把汗。
这里的工作节奏显然要快很多,应是很早就开始今日的工作了。
他旁边那几个面如土色的,明显也在此“罚站”了许久。
真够不顾人死活的。
陈之夏也不太有耐心:“我们还需要等多久?”
她知道,她今日要与谁亲自对接,甚至面对面。但是看起来,现在的他实在有些无法分心。
“陈小姐……抱歉,我的级别不够,没法直接回答你的,”瘦高男正色许多,恐怕打扰那边,匆匆为她们引路去了别处,“二位先随我到这边,等下会有人单独与陈小姐你联系的。”
“江嘲联系你?”张沫又悄悄揶揄陈之夏,彻底感到了兴奋,“……喂,《Cecilia》就是给你写的吧!你不就是Cecilia?当我不知道。”
陈之夏没说话,最后回头,往那方向望去一眼。
思绪才回到昨夜电梯门关闭的刹那,她正要收回视线。
恰恰这时,似乎也有一道目光跟着抬起,要直直落在她身上。
她抬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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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于2023.12.27重写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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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气很足, 有若寒风潮湿。
江嘲把签好字的文件轻轻地丢回了对方面前,他顺带把自己扔入办公椅中,点起支烟, 沉沉地阖眸。
“江……”
对面又要开口,唐子言给了眼神制止。
很快,随着人声与脚步消失。
四下随他一齐陷入寂静。
江嘲却还是觉得这周围聒噪至极, 中央空调的风声几近密不可闻, 吹了会儿冷空气,他也没从满心浮躁中平静下来。
太阳穴隐隐生痛,不知是否是近乎一夜无眠的缘故。
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都是来劝说他的。要么是劝他别用这么大的代价与梁东升“豪赌”这番。
要么是劝他应该在这件事上“睁只眼闭只眼”。
动静已经闹很大了, 有媒体都来打听。
“我托了我公安的朋友问到了, 你猜的没错,那辆京P牌照的老式SUV也是宋辞的车……嗯,在上周和上上周,都跟踪过你,规律暂时没发现,”唐子言抿了下唇,说,“车不是他在开,但的确在他名下。”
江嘲不是很意外,闭着眼, 闷闷地“嗯”了声:“昨晚呢。”
“什么?”
唐子言没听清。
江嘲有些担忧,昨晚他送她去医院开的不是自己的车, 不知是否同样也被跟踪了, 他若有所思地说:“昨晚我去了趟医院, 开了别人的车。”
“……我看了公司门口的监控,倒是没, ”唐子言暗暗揣测他去医院干什么了,以至于今天他看起来心情这么不好,“你从公司离开的?”
江嘲就是失笑,感觉自己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有点儿关白薇平日那腔调了。和唐子言好像根本没说到一回事上。
他的精神实在不佳。
望着灰蒙蒙的玻璃失神,想到方才一掠而过的纤细身影。
一切都像个梦境。
他的指尖儿微顿,一缕烟随着思绪消沉。
唐子言瞧着他这心不在焉的模样,不吱声了。
两年前回到北京,正式接手FEVA,这么长时间以来,即便江嘲因为兴趣或是为了避免麻烦时不时地更换车子出行,总会碰到各种各样的车在跟踪他。那些车常常是跟他一段便又消失一阵子。很像是刻意的折磨。
这一切,到头来又总是统统会指向同一个名字——宋辞。
唐子言这个专业搞技术的,一开始还不信有“跟踪”这事儿,直到他也免不了遇到过几次,便有些暴躁:“倒不如像9年前那样,直接把你车给砸了呢!还能报个警,现在就什么也不干……每天就玩玩儿跟踪?这不是变态吗!”
江嘲倒是难得来了好心情,不以为然地哼笑:“不是也挺有意思吗?”
“……你到底搞什么?”唐子言瞪大眼。
“他每天不断地猜我在哪儿,正好,我也总在猜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多亏他,北京就这么几个环,我都跑熟了,”江嘲吐了口烟,嘴角微扬,觑一眼唐子言,“我刚还在想,什么时候我们也开发个竞速的玩法?挺有趣的。”
唐子言忍不住戳穿他:“你确定你刚才在想这回事?”
“不然我在想什么,”江嘲又好笑又没好气,薄白的眼皮微掀,淡淡看他,“你现在是最了解我的人吧。”
唐子言哑然,都不知该不该反驳他了。
那年《丛林》大火,来年《Cecilia》也热度空前,当时OSS想乘势复刻市面大多数类型游戏的成功,以商业模式运营《Cecilia》来获得连环爆炸市场效应,唐子言和一众人都以为他会答应,他却是想都没想,一口回绝。
甚至多方抉择的结果下,他还一举离开了OSS,至今也落了个“背信弃义”的名头。
旁人总说没有OSS,就没有江嘲和《丛林》,其实这话对也不对。唐子言作为驻扎OSS最久的一批技术人员,最深知OSS当年的苟延残喘。无论去留,江嘲与OSS算是互相成就。
江嘲之于FEVA,才是“救市”而来的存在。
过于年少气傲又天赋过人,江嘲这个名字,似乎天生就该身处于行业的“风暴眼”,他早有名声在外,出走OSS没多久,很快就吸引到一批国内外最精英的技术。
唐子言以为他要成立个人工作室或是独立厂牌,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大胆选择了“最困难模式”,重新洗牌开局——
那些年,江嘲没有被那一场“《丛林》大火”冲昏头,他当然也没再转身投靠任何一个当年炙手可热的游戏厂牌,也没选择在大陆市场逗留。
反而转身投入到国外相对成熟的独立游戏制作领域,摸爬滚打,再到如今回过头来,重新站稳脚跟。
唐子言的确也是了解他的,这些令人津津乐道的堪称“传奇”背后,他又有着严重的个人“缺陷”——譬如玩世不恭、独断随心,对于所坚持之事的狂热偏执,如此云云。
离开OSS最开始的几年也是他们最困苦的几年,唐子言甚至一度焦虑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因为无法忍受他严苛变态的要求主动退出或被踢出局。
比起那时,现在的江嘲要温和太多了。
“我知道,你就是为了‘有意思’,是吧?”唐子言把话题还是拉回到最近这些令他不快的事上,不想再逃避这个话题,“我说,他梁东升现在也真是晚节不保了,居然还拿自己的女儿当筹码,你啊,也真是做足了戏了,有一阵儿我以为梁丹妮跟你真成了呢。”
江嘲抬了抬眉:“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跟别人想对你说的一样!你把《迷宫》交给秦朝河他们,宁愿做的一塌糊涂,这笔钱你一定要扔出去的,对吗?”唐子言说,“你不过就是想试探梁东升和宋辞到底勾结到什么程度了!”
这才是他心中真正所想。
唐子言再不懂,时日以来,也完全看明白了。
说到底,他还是散漫惯了,玩心太重,他根本不在意围绕FEVA的是非成败——哪怕这里是他曾经所有的野心凝结。
哪怕近来接手《迷宫》,近来真可谓是业内举中瞩目的一件事。
就是让唐子言去查车,每天费尽心思地玩这种“猫鼠游戏”,或者一直以来对于梁丹妮,他好像都在任由这一切的发生。
明明身在其中,他却总是漫不经心得如同置身事外的那个人。
一切都为了他所谓的“好玩儿”,仅此而已。
江嘲淡淡地勾起了嘴角:“我就说你很了解我。”
“……”
唐子言简直要骂人了。
冷气还是吹的人心头情绪平息不少。
江嘲看了眼腕表,时候不早,他拿起外套徐徐地起身。
“那如果,你赌错了呢?”唐子言“噌”的一下跟着他站起,进一步道,“这项目要是砸你手里,或者,FEVA都砸你手里了……”
唐子言知道那个“宋辞”,或许连江嘲自己也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来头:“或者要是——”
“你知道吗,我很少后悔的。很少。”江嘲打断了他,哂笑,“或者说除了很多年前有一次之外,我几乎没有后悔过。”
唐子言动了动唇。
“所以对于这件事,”男人掸去最后一截烟灰,有什么跟着在他的眼底寂然熄灭,“我也绝对不会。”
/
会是谁联系她?
陈之夏根本没想在意这茬,却因了张沫的那话,她居然开始顺着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呆坐快半小时,直到手机不安分地震动了下,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正在发呆。
身后依稀传来细碎的言谈与脚步声,伴随男人的嗓音低沉。
接着,有人推门而入。
“啪——”
她立即条件反射般地,把看了一半的屏幕倒叩在桌面。生怕是谁一样。
邢义恒到底不放心,还是跟着来了,率先从座位起来。陈之夏不知被谁拽了一把,她挺直腰背也默默站起,聊表礼貌。
原本做足了心理准备,一抬眸,对上了那双极为深沉的眼,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江嘲的目光淡淡掠过她,沉缓着脚步进来。
她就在那里,像是从未离去。
肤色白皙过人,珍珠白色绸质衬衫显得她整个人十分纤细、轻盈又清透,搭配一条修身裁剪的灰色西装裙,精致低调。
粒粒纽扣严谨地系到她盈盈一握的脖颈位置,流苏耳坠点缀在莹润小巧的耳垂,缭绕发间,为她平添一丝柔美的冷感。
她的妆容很淡,但也恰到好处,红唇明眸,如此不言不语,也有一种娇媚与疏离。令人很难移开眼。
陈之夏很厌烦这样的会议“礼仪”,她宁愿随意点儿更好,腿伤依旧,于是有些无力地稍向后靠了靠。
那一缕沉冷清淡的烟草气息,如风掠过。在她的身畔停留。
她不得力地下意识后退,才是低头,便看到了他那一截落在口袋里微微袒露出的手腕儿,腕骨结实,骨节分明。
若是再向后靠去,她便好似能稳稳当当落入他怀抱。
但这好像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刚怎么就走了,也不进来看看?我们正巧在聊《迷宫》,”江嘲瞧着她,嗓音倦淡又好笑,“还是当我没看到你。”
陈之夏迎视上他,微微笑着,四平八稳:“我知道你看到我了。”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江嘲又好整以暇地垂下了眸,“好点了吗。”
他的语气很轻。
这样的话语,好似对一位熟悉不久的合作伙伴例行公事般的关心,温柔,又真诚妥帖,恍若他们的许久以前。
她的思绪却仿佛还停留在昨夜,他的呼吸沉沉地纠缠在她唇畔。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该怎么回答他。
“我们不就分了手而已,”江嘲顿了顿,“见我就这么没话?”
陈之夏能感到四周静了。
而他也只是淡淡地瞧着她,她却感觉他的呼吸,视线,气息,都在从她的眉眼、鼻,唇,尖俏的下巴丈量。
以及她的脖颈、领口,她颈侧的那一颗痣。她的腰肢与收紧轮廓的裙摆。
最后,才到昨夜被他温柔掌住的脚踝。
她尚未愈合的伤口。
——如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寸不落地,要将她剥得一干二净。
陈之夏无暇多想,得体地答:“好很多了……”
“好了一晚上不接我电话,”江嘲想起刚看到她挂电话那模样,“我还以为是我打错了人。”
他欠身下来,凑近了,垂着眼看着她笑:“喂,刚是你电话在响吧。”
周围一片的鸦雀无声。
空气安静。
陈之夏硬着头皮,无辜笑了:“你昨晚打给我了么,还有这回事?”
江嘲的薄唇微动,突然意识到他那时好像也不算真的对她“说了”要打给她这件事,正要开口。
“——哦,”陈之夏冷静地点了下头,“我想起来了。”
江嘲挑眉,“想起什么了。”
“我以为是骚扰电话的,”她佯装苦恼地歪了歪头,“昨晚关机了。”
“……”
江嘲隐隐皱眉,想也能想到,会是什么事让她关机一整晚。
“不过,你打扰我可以,遇到工作的事,什么时候处理我都OK的,”她的眼神儿颇有少女时那一贯的坚定模样,“可是我男朋友也要休息的,不是吗?”
江嘲愣了一下,都要被她气笑:“你这么替他考虑?”
陈之夏盯了盯他好看的唇,那一道红痕隐隐,是她昨晚的杰作,她便不客气地冷笑起来:“你说呢。”
她还是温柔地微笑:“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在大晚上才想起要‘关心关心’我,下次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可以直接拉黑你吗?”
——你敢?
江嘲眸光压低了死死盯住她,两个字还是停在唇边,忍不住咬牙。
虽他还什么都没说,陈之夏已经是一脸“我当然敢”的表情,浅笑盈盈。
江嘲静静阖了下眸,平复呼吸,像是败给了她,“也不用那么麻烦。”
陈之夏很是警惕。
“还要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他倒是十万分的好脾气,“既然都知道我打给你了,你昨晚在黑名单一定翻我翻得很辛苦。”
……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已经耽误很久,江嘲很满意她当下反应,他弯了下嘴角,也不再与她多纠结这个话题,从她身前走开。
没几步,他忽然又想到什么。
“还有,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他低沉的嗓音滑过她耳后,“不想让我再打骚扰电话关心你,现在就乖乖坐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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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已于2024.1.7完成重写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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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这般众目睽睽, 一双双眼睛都要长在他和她身上。
江嘲径直走到她的正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前,他还绅士地表示, 请他们作为友方合作伙伴先行入座。
这么礼貌又例行公事起来,多少有点儿假惺惺。
他的嘴角仍悬着那样似有若无的轻佻笑意,很像是大度到连她昨夜给他的那一巴掌都不介怀。
陈之夏都有点儿没脾气了。
这么多年过去, 其实早没有了谁在谁的“黑名单”这一说, 虽最开始那几年他的确赫然在列。
昨夜令她感到惊奇的不过是——她出于习惯,这么长时间都没更换手机号码。
他居然也是。
最危险的是她竟还能通过尾号简单的几个数字组合,一眼就认出是他。就像是她还在对他念念难忘。
陈之夏定了定神, 勉强维持着自如的姿态, 安然就座。
只消眨眼之间,两方的人便纷纷跟着分列坐在了长桌两侧,俨然又是一副谈判的架势。
生怕有什么有关于他们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散。
比起上次逐渐跌入凝重的氛围,眼下一切犹如尘埃落定。
邢义恒为此与“灵动制作”几位高层也角逐已久,赶忙一屁股坐回陈之夏的身旁,气都快喘不匀了:“之夏,等下还是我先来开口……”
“——众所周知,我们都非常期待与FEVA的本次合作。”
那一把莹润的嗓音,已然不假思地劫走了开场白。
邢义恒就是一身冷汗:“……”
江嘲用修长的手指夹起一支雪茄,往桌面慢条斯理地磕了磕, 多少听出了这句“众所周知”中的阴阳怪气。
他不禁轻笑了声,悠悠然地抬眸。
陈之夏今天就是抱着“谈判”的心思来的, 此时的她脊背笔直, 神色分毫不乱, 微微扬起红唇,也迎视上他。
同一时刻, 她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从方才起就追随着她的视线。
如此更加不加掩映、明晃晃地落在了她身上。
肆无忌惮。
百无禁忌。
如同昨夜落向她的暴烈亲吻。
他今日戴了副金丝边框眼镜,眉眼清冷,形容落括又不失斯文与沉稳。
静静地注视她,在对面等候她的下文。
她便轻轻提了口气,开门见山:“所以无论于你,于我,还是为了符合所有人的期待——我们肯定都对彼此有着很高的合作要求,对吗?”
连对他上回那般疏离的称呼都省了去,单刀直入,坦荡彻底。
江嘲很确定,过去她身上就是有这一点吸引着他,明明她的手指已将文件纸张都捻出了微微的皱褶。
还是这般、这般的坚定。
拿起雪茄剪,在恰当的位置裁去,江嘲缓慢把细长的茄身旋转几周,薄唇边笑容隐去,“你有条件。”
是肯定句。
陈之夏也更直截了当,学着他昨夜的口气:“——你很聪明。”
隔着烟气腾腾,江嘲好整以暇地向后靠住椅背,半眯起眸,“说说?”
淡蓝色的火苗跳起,那一点摇曳的红便直直跃入了他的眼底。
陈之夏于是看到自己的身影,也跟着掉入那方不见底的深谭之中,很多年过去都挣扎不出。
他与她始终直视彼此。
不动声色的窥询与试探。
“——我们的核心诉求非常简单,”陈之夏说,“不说前期成本还是必要的制作资金投入,哪怕无可预估的意外,包括,但不仅限于不可抗力造成的损失,以及后续所有产生的,与项目价值有关的一切。”
窗外雪色映在女人清透的面颊,她梨涡浅浅,眼眸清澈明亮,唇角细微的弧度却透出了完全的冷峭:“我们都要FEVA最好的团队全权参与、全权为我们负责,可以对标到FEVA旗下的任何一款产品。
“更确切地说,我需要你们的绝对专注。”
一言既出,在座都倒吸了口气。
江嘲如此精于算计,眼光毒辣,两年前他就是砍了不少曾喧嚣一时的“夕阳项目,将大把的精力投入到《FinalAdventure》与《八荒》的制作周期里,才保住了FEVA的一线生机。有舍才有得。
《迷宫》这都二进宫了,无论题材还是潜在商业价值,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远无法达到让他投入如此的程度,或许也是因为这样,他才全权丢给了梁东升和秦朝河他们的人……
“我以为从我签下你们开始,这就已经是默认的了?”江嘲淡淡地看着她,“你在担心什么。”
有人已从座位站了起来,吃惊于他的草率:“江总!”
“咱们还……”
在场不乏还有秦朝河的几位拥趸,原以为是来这儿出洋相。
听江嘲要放资金和技术支持给他们,这下脸色都亮了,还以为他就是玩玩而已。
…只有唐子言默默地抹了把汗,这才是真的要玩到底了。明明先前才说要全权交给秦朝河他们“搞砸”的。
现在就全凭他的阴晴不定,喜好自如,哪怕对面还是他的前女友。
也看得出来,他今天的坏心情是她,好心情也是她。
“其实,‘灵动制作’对于《迷宫》的二次改编,早就有了自己一套完备的思路,”
陈之夏的确好奇,那时他与别人在工作间讨论有关于这项目的什么,身子却已是不自禁前倾,更进了一步,“我们希望能得到FEVA的绝对尊重——我一样,我们才是绝对的话语权。”
江嘲笑着,“怎么不行?”
“既然是合作伙伴,我们在合作过程中的一切需求,你要尽可能为我们实现。”
“这是最基本的吧。”
“……如果你方有任何,我是说任何,违背我方愿景的意图与行为——俗称为,‘服务精神’不达我方预期?”
陈之夏偏了偏头,还是用了这个不太恰当的词:“我方有权利立刻终止合作,并且不为你方所有现阶段的制作成果负责。”
“可以,”他笑,“完全没问题,”
不仅是FEVA那边一干人坐不住了,连同张沫与邢义恒都开始冷汗连连,如坐针毡。
现在到底谁是甲方,谁是乙方啊……
“我知道你是想完全买断,独立制作、独立运营,这些都可以交给你,你想用多少你的人我也没意见,但是要用什么人,怎么用,我来挑选。”
陈之夏可听过不少有关江嘲此人的工作作风,再次对他强调:“——以及合作过程中,决不能随你的心情就任意废掉我们的人,或者对于项目环节的某个提案和想法。”
“你说了这么多,”江嘲薄唇轻勾,饶有兴味地看住了她,“真不怕我现在就否决掉你的哪个想法?”
“……”
陈之夏略一哑然,不知如何琢磨他的言外之意。她好像,是不知不觉就把要求提得“过分”了点儿。
不想被他扰乱思路,她调整好措辞又欲开口——
“我不会的,”他说,“我前面都答应你了。”
她懵然眨了下眼。
“你不也想知道我对你的‘服务态度’如何吗?”他淡淡地看着她,“我可以做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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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嘲真有那么好心?他们FEVA近来不安稳的,据说上面几个高层的矛盾特别深,今早碰见的那个特瘦的男的,我从他那儿听到好多小道消息,说是这项目FEVA就算是买断,估计也就是玩票性质。”
时日以来的兴奋终于冲淡不少,张沫掐了烟丢入垃圾篓:“不过,倒是也做了桩好事儿哈!邢义恒太想FEVA拿下《迷宫》了,江嘲的什么条件都答应,逼得胡明亮真的递了辞呈,今个儿都没来公司上班。”
“唉,你说,江嘲还有没有提别的什么条件?比如还要我们谁走,或者想挖你走什么的?”张沫很是担忧,“你要是走了,我们灵动是真得塌了,虽说要是给我的话我可能毫不犹豫就……”
陈之夏背靠在盥洗台边,默不作声地抽着烟,侧颜姣好寂静。
许久无话,完全放空了一样。
穿了大半天高跟鞋,她稍微倚靠就能舒缓。昨晚真摔的不惨,到现在膝盖和脚踝都隐隐地生疼。
“哎,我没别的意思啊。”张沫怕她误会。
女士烟淡淡的薄荷香萦绕在潮湿的空气里,离开了温暖的空调间,独属于冬日的稀薄冷感变得刺骨了些。
“我高中,本来是在离港城不算近的一个小镇读的,叫做小湾,你可能没听过吧?那里人口最多不过几万,地方很小,谁都认识谁的。”陈之夏转眸对张沫笑了一笑,忽然开口。
张沫以为她自小生活在港城,很吃惊:“没怎么听过耶。”
“高三那年我转学到港城崇礼,我原本每次考年级前几名非常轻松,但在崇礼,一开始我真的有点吃力,”
陈之夏若有所思,“江嘲是我们学校的第一名,但他很少来教室上课,可他也从没掉出过这个名次。”
真的是天赋吧……
张沫想起业界但凡一提起江嘲,就会紧跟而上、铺天盖地而来的形容词,或好或是坏,都仿佛他这人一样,天生自带光芒。
“我也不知道,具体我是从哪件事开始喜欢他的,一开始我很讨厌他,因为他真的很喜欢捉弄我。”
她并不想提及当年的感情细节,“我知道他很聪明,他不用付出什么能次次考第一,可我却要每天花那么大的功夫去学习还不一定能名列前茅,我觉得好不公平,有段时间,我甚至特别的嫉妒他。
“——所以,第一次月考,我也考到了第一。”
“好厉害啊!”张沫忍不住惊叹。
“我还是很不服气,”陈之夏轻轻垂下眼,好像遗憾的不仅仅是这件事而已,“我努力过了,结果也很好,我也是第一名,学校的典礼却不会让我优先让我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去发言。
“他们率先想到的,总不会是我。
“明明,我也很努力,很用力了,结果为什么总是不好呢。”
她抿着笑,看住张沫:“但是你看,有时候,或许努力就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长久的沉默,只有水声滴答。
张沫知道,虽然没有任何人责怪她,她还是会歉疚。
无论江嘲如何答应她的条件,他定不会让她们“灵动”制作组的所有人都参与进这项目的制作周期里的。
张沫想说些什么:“我们都知道的……”
便被一缕烟丝燃尽的动静浇灭。
“我昨晚没睡好,不好意思,今天有点儿矫情了。”陈之夏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说了太多,那时在会议上,她也有些失态。
昨晚在程树洋面前也是。
“回去吧。”
她的心很乱,只能如此说。
就算她不细说,怎么也都能感觉得到,她与江嘲当年,该有多刻骨铭心。
张沫早看出她勉强,上前扶她:“你如果都算矫情那我刚才算什么啊!脚都崴了你今天还穿这么高跟——”
“你说FEVA是玩票性质,”陈之夏想起什么,“不就跟他们现在都不出《Cecilia》结局篇一样吗?”
话题跳太快,张沫听她无关紧要一般地提及到了《Cecilia》,差点儿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外界的确有一种声音——
最初有风声FEVA要拿下《迷宫》,就有人说江嘲这次又在剑走偏锋,与《Cecilia》一样,偏偏看中了这项目浑然天成的“舆论价值”。
《Cecilia》虽然烂尾了,可直到现在,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还是能引得整个游戏圈子和玩家连环爆炸。
9年前就酝酿好的结局,对于江嘲来说,或许已是完全不肯放出结局篇的心态了,谁会在意多个‘话题度’呢?他恰恰要的,可能就是玩家的“意难平”。
即便近来造势如此,《迷宫》的行业价值,其实远不值得江嘲今日答应陈之夏到如此*七*七*整*理程度,“灵动制作”对此也深以为然,所以才捏了把汗,心有顾虑。
少年时代的他,也是必须时常需要关注与陪伴的那种人,无论以何种形式存在。
陈之夏知道。
而过去的她,也不过是喜欢,被人无限次地满足期待感。
陈之夏很了解江嘲。
江嘲,也很懂陈之夏。
今日的谈判场上他们各取所需之时,在这一点上,彼此多少带了些心照不宣。
“既然这样,”陈之夏眼角微挑,对张沫柔声地笑,“我们也可以和他们玩玩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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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已于2024.1.10重写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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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么?从灵动制作过来负责《迷宫》的那个, 叫什么陈之夏的,今天从技术部门要走了不少人!都是别人平时请都请不下来的!”
“……真的耶,基本都是从《丛林》还有几个看家团队里挑人诶, 挑的还全是一顶一顶尖儿的,这么厉害吗……”
“搞数值算法特牛的那个Mickie,不是马上要开明年的新项目会么, 他们组还有个大IP在前头排队呢, 人就这么被撬到她那儿了?”
“到底什么来头啊她。”
“我说,这么一天了,你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不是说江嘲和她——”
……
江嘲半伏在栏杆上, 拢住火苗点了支烟, 飞腾的青白色雾气遮掩住他深隽的侧脸。
他半眯起眸,向下眺望。
这通电话结束,她脸上的笑容才终于黯淡了些,在原地靠了会儿墙,微微地磕了下鞋跟,神色也才稍有好转。
接着,她摇曳着干练的身姿,又争分夺秒地回到了工作状态。
关白薇放心不下关嘉樾,今早展览一结束,就快马加鞭地从济州岛飞回了北京, 这时回了消息过来。
【晚上我去接嘉樾放学,栩栩也一块儿接了。】
【江柏跟你一样, 估计八成也忙得没空呢。】
生怕他又挑她茬似的。
关白薇又发来一张图片。
质感精致的白色纸袋, 有漂亮的白蕾丝蝴蝶结点缀。映着薄薄一片雪雾, 通透的阳光铺天地洒落。
是他要的东西。
【是挑给丹妮的吧?我都猜到了。】
【你啊,有时候长个嘴巴不知干什么用的, 是该好好地给她道个歉,要不晚上我约她,你也过来?】
江嘲面无表情地切出了对话框。
“江总,有您的东西。”
江嘲回过头,东西已经送上来了。
对方和他知会一声,紧接着便转身要走,他的眸光动了动,开了口:“等等。”
“……”
抽多了烟,他听到自己的嗓音都发涩,不知不觉,就在这儿出神良久。
深冬时分昼短夜长,玫瑰色蔓至天边,已有了霞光喷薄之势。
女人单薄的身影隐约在人来人往之间,好似永不褪色。
九年里,他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能够这么清晰地、肆意地、贪婪地去想象她。
她会有多么闪闪发光,轻盈稳妥,果敢,聪颖,并且坚不可摧。
总是笑意吟吟,眉眼染着清冷的温柔,很少轻易地皱眉头。
那时只一眼撞见她接到电话时的笑容,他就能想到,只有谁会让她流露出那般的表情。
就算是昨夜接到了他的,他要与这样的她,去说些什么呢。
“去通知C3,”江嘲捻灭了烟,维持着神色淡淡,“原来各组的人先回去,负责人20分钟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C3就是楼下《迷宫》项目组所在。
“……现在吗,江总?”
对方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奇怪要求感到了吃惊,忍不住复述一遍。
这是。
要叫停吗?
是因为那个陈之夏?
她今天制造的动静可不小,拔地几十层办公大楼一整天了都在议论这事儿,热火朝天的,各种说法都有。
他是真的生气了吧。
江嘲觑过去一眼,不容置喙。
“……好,好的,”那人见他脸色都冷了,忙应道,“我现在就去通知!”
/
【C3临时叫停了?】
【我靠怎么回事啊……】
【据说还是江嘲亲自叫停的,不会他也看不下去了?毕竟撬走了好多他的人呢。】
【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笑死,怎么还大起大落的。】
【我们组长上顶层了……】
……
手机关了静音放到一边,周遭跟着寂静。
这间办公室朝着南向,特意预留给她,不管是一门心思地想“挖”她或是怎样,算是意料之外。
自小到大,陈之夏都很喜欢这样的房间朝向。
从姨妈家里安排给她的那个卧室起,直到后来上大学、留学期间挑选宿舍,或是租房在外,她都很中意这样的位置。
这种朝向的房子白天日光充足,要是睡懒觉,正好能感受到清早10点左右阳光晒在被子上的温暖味道。若是下午想趴在房间的床上看一看书,听听播客,光线也不会灼眼。
现在,还能看到霞光在天边熄灭。
时候不早了。
穿着这么高的鞋子,再怎么习以为常,一整天了,到底难以消受。
差不多有了个属于她的私人空间,感受到紧绷绷的血液重新从双腿流通至全身,还是有种久违的舒适。
手机消停了会儿,两通未接来电又跳了出来。
一通是丁绮贞。
丁绮贞是妈妈的名字。
在她遥远的年少,妈妈就是妈妈,作为她生命中的一个非常特别的符号存在。具体的名姓却很少在她的意识里准确地浮现。
但总是这样——
要么响几声挂断,要么就是留个未接记录给她,什么缘由也不说,像是执拗地和她闹着脾气,要她主动地拨回去。
陈之夏淡淡掠过,思绪飘忽到屏幕之外。
无论是不是邢义恒“投诚”在先,除了今天这番,FEVA早早就组建起了个颇具规模的制作团队。虽她早有想法,但相比FEVA对于《迷宫》的“二改”构思来说,他们的确更为专业。
清早远远瞧见了他,他甚至在亲自入手这些。
不得不承认,FEVA之于《迷宫》,可以算是“灵动制作”这么久以来,走出的尤为正确的一步。
Kira送了些资料来,放在C3。
陈之夏给程树洋回了电话,无人接听,她便也作罢。
步子又是蓦然一顿。
还未推门进去,隔着一道通明透亮的落地玻璃,男人高挑颀长的背影,骤然落入了她的眼底。
二十分钟之前还人声鼎沸的C3空空荡荡,他正趁着此处清静,同谁讲着电话。
即使隔音极好,他也背对她,哪怕她还没推门进去,似乎都能想象出他回应对方时的语调,倦淡又漫不经心的神情。
或许,他偶尔也会流露出那样半真半假的难得认真。
整日至此,她的所作所为都带着浓烈的“试探”,她也不认为他会多好心,把什么都允诺给她们——
她就是想摸一摸,他的“底线”在哪儿罢了。
她很了解过去的他。床上的他。记忆中的他。
隔了九年,她却好像,也不那么地了解他了。
——他不动声色地默许她到刚才,到底也摆出了他的态度。
C3被他叫停。
这才是第一天。
陈之夏在心底无声冷笑。
“……梁小姐?梁小姐。”
又听到谁遥遥唤了这么一句,匆匆从拐角方向传来。
女人的高跟鞋声铿锵有力,“——你在哪儿,会议室还是办公室?怎么现在才接我电话。”
“给我点时间,我要跟你谈谈我们昨晚的事情。”
与此同时,陈之夏也察觉到自己手机在震,正要拿出。
程树洋却又挂断了。
弹出了条微信。
【我到了。】
【马上进电梯,你在几楼?我去找你。】
陈之夏还没来得及思考,已是一脚踏入到了,这个巨大的玻璃匣子中。
中央空调褪去温热,寒气裹挟。
江嘲长腿微抻侧倚在桌边,听到有人,悠悠地向她转了眸过来。
看到是她来,他只抬了下眉,脸上却是并无诧异。
她看到,Kira送来的东西就放在他手边。
——也许,就是他让人把东西放这儿的。
这么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
陈之夏不介意触着底去恶意地揣测他,她的脚步没停,迎上了他注视,无比淡定地走了过去。
直到站在他面前,她也是一句不言,看都没再看他,迅速抽走文件。
他也没伸出手来抢她。
她于是假惺惺地勾了下笑容,不想破坏他好事,转身就走。
“——还有。”
江嘲在她身后提醒。
“……”
陈之夏无奈,只得再度回身。
同一时间,听到他听筒里那道女声的戛然而止。
江嘲摘下了手机,仍维持着靠在桌边的疏懒姿态,他把另一沓资料妥帖地归整好,递到她的面前。
“我们,就这么不熟吗?”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
“……什么。”
最后半个话音咬在了唇边,陈之夏正是因为他的话蹙了眉。
头顶灯光,忽然在眼前寂灭了一瞬。
她下意识地颤了颤睫,还未向后躲,男人颇具压迫感的身形,顺着她要接走文件的动作。
深深地,朝她覆了过来。
“扑簌簌”——
抱在怀中的东西,全部、全部掉落在地。
有若她错失须臾的防备。
闪躲之际,受伤的膝盖还无意勾到一旁的椅子,结结实实地吃到了痛。
于是,她便彻底被抵在了桌与他之间,没了退路。
“……”
玻璃很冰,抵在她臀后,她单薄的肩都忍不住轻轻地颤了一颤。
男人支着一条手臂,懒懒地撑在她的后腰,他沉沉地凝视她时,眼底总像嵌了深夜。
稍一向她低头,她就能掉入他怀中。
昨夜池水温凉,寒风凛冽,却还记得他这半侧怀抱的温度。
他的呼吸清冽又干净,像是遥远记忆里冰冷的雪意,忘了在哪一刻落在过她的睫,唇,皮肤,以及周身上下。
明明今天没有下雪。
——可那些她不愿想起的,从过去,再到多年后的雪夜街头看见他的第一眼,直到现在,都在被她刻意压抑的。
甚至昨夜的昨夜,不知多少个昨夜,都在梦回千转的。
终于如一场暴雪,篼头扑向了她。
“我是说,陈之夏,”他的声音很低,近乎一字一顿,“我们,怎么就变得这么不熟了。”
“……”
陈之夏愣了愣。
他的表情认真,居然不多见到平素的玩世不恭。
像是真的要她一个答案出来。
“你说呢,”她就只得回答他,都带了些身不由己的冷笑,“我们是怎么变得这么不熟的?”
“——所以早知道,”男人依然在笑,幽深的视线定定落在她的身上,“当初就不应该那么痛快地答应跟你分手了,对不对?”
“……”
“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到底后悔过多少次,”他微微抬着下巴,薄唇弧度漫出矜傲,嗓音却是极低,“无数次,陈之夏。”
“真的是无数次。”
陈之夏错愕了许久,许久。
以至于她许久才发觉自己,居然这么久,都未从他的话中反应过来。
可却很快,她还是盈盈地笑开了。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清秀的眉眼依然透出冷诮,“我就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说。
她没有后悔过。
窗户上笼罩着层薄雾,偌大的房间只暝暝一盏灯亮着。
远近风景模糊,她这字字顿顿如同尖锐珠玑,江嘲听得清晰凌厉。
他眸光微紧。
“况且,你是不是搞错了?”陈之夏定了定神,很是好笑,“你后悔的难道不是早晨许诺了我那么多,可是回过神来,却发现,其实自己没有多少是你愿意为我做到的?”
说得快了,单独用了个“我”字,她的舌尖儿微微一顿。这话就好像,是在控诉他与她的当年。
她还是颇为讽刺地笑着:“怎么,是什么让你舍不得了?”
“我舍不得什么,”江嘲灼灼地看住她,“你觉得我有什么舍不得,嗯?”
陈之夏知道他要说什么,她逆来顺受般地凑近了他,公事公谈:“——我不管你现在停了C3,是想反悔还是想怎么样,总之,我已经找好了媒体,就准备来报道报道你,上个月你们说要为《Cecilia》出续篇,就摆了不少媒体一道吧?”
她的红唇弯弯,咄咄道:“实话说,你今天这样的行为,让我更发现了,我好像也真没有那么相信你,你和以前,根本没有一点儿区别。”
“说不定我们的合作会提前终止,那样的话,”她气定神闲地遗憾了起来,“我们可能真的再也‘熟’不起来了?”
又把昨夜在医院的话还给了他,似乎终止合作,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只要不和他产生交集。
——她的态度也绝对摆明了,她不会答应他开给邢义恒的第二个条件。
她不会来FEVA。
不会与他共事。
他们也不会,再有任何的可能。
江嘲看着她,良久,却是低声地笑了:“陈之夏,你很有本事。”
“……”
他的嗓音沉朗,因为离得近,她切实地感受到了,那笑声自他的肺腑而来。
过去他是不戴眼镜的,此时他那双眼眸藏于金丝边框下的眼睛深邃明亮,这么笑着注视着她时,眼里只有她时。
很难说,有多么的迷人。
她心下不安之余,都微微晃了眼。
今日的他打了条无论样式、花色,还是风格,也与记忆中的他完全不同的领带,慵懒又落括,无论怎样都很适合他。
她突然很想知道,那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否早被他丢入了垃圾桶。
“——我越不想让这些人陪你赌这一场,你今天就偏要这么做,想对付我的办法想了多久,嗯?才想出这么拙劣的一招。”
他居然是十分赞赏她的口吻,“从策划到技术再到美术,你让我把多少组的进度延后了,你没听说么?”
陈之夏眯了眯眼,不置可否也难掩得逞。
这一刻,她完全不介意自己什么都写在脸上。
“早上先是对我开出铺天盖地的条件,你是觉得我要挖你,所以不会不答应你——但是你现在才来拒绝我。”
男人低沉的嗓音很快飘上了她的唇畔。
她都下意识地闭了下眼,作出防备姿态,以为他又要吻她。
但他只是停在一个克制的位置,呼吸落在她唇上方,令她心底都隐隐地生了痒。
“别告诉我,你一整天了就想出了这点招数,一整天,都为了我的条件考虑得很挣扎?”他笑,“我许诺你的时候可是非常干脆的。”
他忍不住轻牵起唇,“现在我要是‘出尔反尔’,把C3给你原地解散掉,反倒显得我才是那个恶人了,是吗?”
什么意思……
他是说,他没想解散C3?
陈之夏早有最坏打算,可是——
“我也不介意当那个恶人的,你知道的,”他笑得颇有点儿恶劣,“但是,没那个必要,对吗?
“我早就不想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了。”
“……”
“陈之夏,除了对你,我真的很少后悔。”
如此也终于确定,他出现在这里,就是在等她。
等她,好像也只是为了告诉她这些。仅此而已。
她终于直视他的一刻,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已是拽了拽西装裤,在她的面前弯了身下去。
以为他还要做什么,她收了下自己的脚,防备与抗拒仿佛刻入骨髓。
江嘲却没说什么,他只是把掉在她脚边的文件夹、资料等等什么的,一件件地,为她捡起,拍干净灰尘。
然后放回她身后的桌面,为她归置整齐。
手边跟着落下不宜察觉的动静。
他又用指尖勾着一只精致的白色纸袋,顺势放下。
“以前很少送你东西,”他的笑容带着一贯的慵懒散漫,似有歉意,“算是为了昨晚给你道歉。”
陈之夏挺不领情,冷言出口:“你这么做,不会也是想我觉得你很真诚——”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江嘲点了支烟,淡淡地打断了她。
“……”
“你怕我不真诚,怕我今天想跟你合作,明天就把你一脚踢开,我知道你在怕,”他说,“所以你才不信任我。”
她无法否认。
“无论你想要多少人,或者要FEVA的什么,我都能给你,C3和《迷宫》可以是你说了算,”他定定地看着她,“我们可以从合作关系开始的。”
……说的。
好像他们要从什么关系开始一样。
“挖你来我身边,我也是认真的,你这样聪明到用那样的‘卑劣’手段来对付我的人,不是很适合和我这样的‘恶人’在一起吗?”他垂眸轻笑,“你考虑好了随时,我也不介意等。”
陈之夏的眼睫颤了颤,克制着声音:“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当然没有意义,”江嘲像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每天都能见到你之前,我做的所有事,其实到头来都很没有意义。”
手机在响,不断催促他。
男人单手抄在口袋,没走出两步,又侧了侧身,好似这才注意到她的脚:“程树洋就让你这么不舒服了一整天吗?”
“……”
“和我共事已经很让你不爽了,”他温声地笑,“明天最好还是换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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