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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飘起了小雨, 柏油马路光如镜面。
天际尽头,绚烂的烟花不断在空中飞腾,又无声无息落入漆黑的海面, 人声喧哗依旧。
与海岸线渐行渐远,那个热闹的世界像是一个一个像素方块,在眼前逐渐黯淡了下去。
酒店距离并不算远, 方才去的一路上却漫长得像是永无止境。恍若隔世。
陈之夏的手心里一片柔热的潮湿,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把她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无论如何也不放开了。
似乎是焦急地找过她, 或是四处喊过一大圈她的名字, 那时他的唇都泛了白,此时也神情忡忡。
江嘲一开始自顾自地步子飞快,出了海堤,他又很快缓了下来。
陈之夏触到了他向她低沉一瞬的视线,她也迅速地垂下了眼,装作了没看到。
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
步入高大的旋转门,像是怕她再推开或是再甩开他,他不由分说地就给她拽了进去,她只得跌撞着跟上。
灯光通明的偌大厅堂,水晶吊灯晃晕了眼, 恍然发觉,再无人像当年那般带着审视与奇怪的揣测打量他们。
前台小姐见他们十指相扣, 温甜着嗓音自然地询问:“二位一间……”
“两间。”陈之夏立即开口打断。
“……”
感受到身旁男人的呼吸似乎都沉了沉。
江嘲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他没太多情绪地勾了下嘴角, 也淡淡应道:“嗯,两间。”
“……好、好的, ”前台小姐都不好意思抬头去瞧他们了,全然把他俩当作了什么吵架闹别扭的情侣,“那么,就给二位开两间房哈……麻烦出示一下护照或者身份证件,谢谢。”
上楼之前,前台还嘱咐由于今夜房间紧张,只能给他们开出门对门的两间来。
“好的。”陈之夏没说什么,微笑着拿过房卡,扭头就走。
房间在四十四层,出了电梯一经摆脱他,她踩稳了高跟鞋,更是飞奔。
怀中那束血红的昼颜花,在走廊昏沉的光线下稍显颓废,那时他在人群冲撞着寻找她,花瓣也掉了大半。有些黯淡了。
江嘲垂眸看了看,单手抄在口袋里,慢条斯理着步子跟上了她。
“滴——”
“滴滴——”
几经提示错误,房门依然紧闭。
怎么也刷不开。
陈之夏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她刚才太过匆忙在前台拿错了房卡。
腰上已轻轻地环过来一个温柔的力道。
“……”
男人从后单手地拥住了她,用下巴微微抵了会儿她的肩,呼吸清凉又干净,对她很无奈似地:
“烟花不看了,送你的花也不要了吗?”
他的嗓音极低极轻,透出惑人的磁性。
无休无止的痒意,开始沿着她的尾骨向上攀爬。
“不说话,那我开门了?”他更低声地问。
陈之夏的肩微微地一颤,也不等她来回答他,他灼热的气息顺着她后耳廓的皮肤缠绕了过来。
她捏着房卡的手禁不住地松了,腰也跟着软。
玻璃纸在她的胸口发出了细微的轻响,她看到红色花瓣在她眼底,以无可估量的速度坠落。
果然是拿错了房卡,江嘲拿起了他手里那张挨了下门边。
“滴——”的一声轻响,接着,她便连人带花被他按入了门内。
他炙热的吻如狂风骤雨砸向了她。
这一刻,他才像是真的是疯了,捧起了她因为紧张无法打开房门而被汗渍沾湿的脸,近乎疯狂地亲吻她。
柔热的气息来势汹汹地撬开了她唇齿,她整个人被他死死禁锢在了门后,他的呼吸不断地、不断地追寻着她,纠缠着她,肆无忌惮地从她的唇角流连到脖颈,又一次迂回过来。
强势到要入侵她浑身上下每一丝有可能占有的缝隙,绝对地拥有她。
陈之夏被他吻得昏头转向,意识游离,她稍微想喘气就迅速落败,用力地推他搡他也全然无用。
只剩下也近乎地疯狂回吻的呜咽。
江嘲的满心满身被烧得燥热,烧光了他所有的理智,彻底陷入了疯癫。
他全无章法地吻着她,怕她又挣扎,还用刚才紧紧牵住她的手温柔地箍住了她纤细的颈。
包装花束的玻璃纸在怀中揉成了一团乱糟,血红的花瓣洇出了渐渐浓稠的火,熊熊地包裹住他们,开始疯狂地燃烧。
陈之夏不知不觉感到自己脸颊湿了。
她很确定不是她在流泪。
意乱神迷到完全无法思考清楚这些,她跌入了他的节奏,脚步交织着他狂乱的亲吻,碾过了一地花瓣。
被他抄稳了腰,他一边用吻搡着她,一边解着领带,带着她往房间深处去。
直到对着那一面高大的试衣镜,她睁开一双潋滟迷离的眸子,发觉自己整个人再次被他从后拥住了。
落地窗外的夜空被烟花灼得彻亮,后背的绑带不知何时被他用唇咬开了,他右手背上的那些纹身图案便像是藤蔓一般,沿着她赤白的胸口盘旋而上。他的掌心很凉。
这个瞬间,她的大脑里似乎也有烟花在绽放,非常绚烂。
江嘲像那时在门口一样抱着她,她的发丝儿柔软,散发出淡淡的栀子香气,在彼此方才一番厮磨与挣扎之间散乱到了白皙的肩,她便还像是过去的齐肩短发。过去的她还属于他。
他低下头,吻了吻她冰凉的肩,像是想把她这一寸肌肤都熨热。
整晚的恐慌、焦灼,都化作了一句低哑。
“……我们不能重新开始吗。”
“不能。”陈之夏眸光乱颤着,她想避开去瞧镜中此刻依偎着的彼此,回得也是没有半分犹豫。
江嘲便是哑声地笑了起来。
他的那笑声实实在在地从他的胸腔里漫出,真切的,失落的,后悔的,恐惧的,难过的。
她全都听到了。
下巴又被他轻轻地勾了过来,她被迫半扬起了一张清冷的脸,对上他在半侧黑暗中的幽深眸子。
他也不恼,讨好般地再次地吻了下来,“听你的。”
像是终于败给了她。
陈之夏趁机又要推开他走,江嘲眼疾手快地掐住了她的腰,这次更用了些气力,她整个人都被按在了冰凉的镜面。
他凉薄柔软的唇再次覆下来,不忘抵着她唇角,呢喃:“一整天了,我都在等你问我,昨天晚上你的衣服到底是谁给你换的,嗯?怎么你就是不问呢。”
“怎么让你在原地等我,你偏偏要走呢。”
她的呼吸彻底混乱了,他也如同彻底疯掉,一边更深地撬开她唇齿,一边痴哑着嗓音声声不断地质问。
“所以你的衣服到底是怎么脱的,嗯?”
“——我说是你自己脱的,信不信。”
“我说我还忘不了你,我还喜欢你,信不信。”
“我说我今晚担心你担心得要死掉了,信不信,嗯?”
“我说我嫉妒程树洋嫉妒得要疯了,你信不信?”
“我说我就是想再上你一次,信不信?”
“——这么多年了我就没遇见一个像你的,你信不信?”
“以前那么那么喜欢我,怎么现在不认账了,陈之夏?”
“你怎么就不喜欢我了呢。”
“怎么……就不爱我了,怎么就不爱了。”
“我们怎么,就不能重新开始?”
他不住地呢喃着,她被他吻得无法呼吸,节节败退,天旋地转之间已不知被他的吻搡到了哪里,大脑似是也跟着他这么一句句不断地陷入了宕机,好半天才能反应过来——
原来昨晚是她自己脱的衣服。
当着他的面。
她催眠了自己整整一天是程树洋换给她。
也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告诉自己,或许是她吐了、狼狈了,现在这个吻着她的男人才不得已为她换掉的——
刚才看不到他了的一路上,她也在告诉自己。
回去吧。
回去。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能玩你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他说要你在原地等,你就像个傻子一样等?
他说会回来找你就真的会?
他说后悔就一定是后悔?
……他说不爱就一定是不爱?
陈之夏不敢再往下想,无法从这般错乱的意识中判断真假,他却是已趁机抓住了她这须臾的失神,更气势汹汹地、疯狂地吻着她。
直到整个人往下跌去,他托住了她的腰,二人一齐跌入绵软的床垫,她被浪潮般的力量送入了他怀抱,她这才终于有了如临大敌的感觉。
“江……”
不顾她如何唤他,他整个人随着吻已向她深深地覆了下来,他还抓住了她的手要她为他解开领带、纽扣。
怕她又一次地抗拒,他索性全部扯开。
陈之夏身上那件单薄的裙子也不上不下悬在了腰际,脚踝被他的掌心紧紧捏住的刹那,有一丝潮意带着痒,就要钻入她身体。
江嘲捧住了她纤细的小腿,用唇向上游走着亲吻、撕咬她,她的丝袜被他咬破,丝丝儿的凉意引来了如火般的战.栗,他于是吻得更深更炽烈。
“……江、江嘲。”陈之夏下意识就要踢开他,遏制不住快要从喉中溢出的尖叫。这一刻她的脸上满是潮润。她知道,是她哭了。
江嘲听到了她的啜泣,还是不管不顾虔诚地吻了上来,最终把她的双手按在她头顶,淡嘲着笑了:“怎么办,你别的地方好像对我还有意思。”
陈之夏湿润着眸子,喘不过气,真的要疯了。
江嘲摩.挲一下她无名指上的那枚璀璨的戒指,闷闷地问:“摘掉不行吗?有那么好戴么。”
她死死地攥住了自己,就像捏紧最后的一丝理性,眸光轻轻颤着,眼神却比那一枚钻石还要锐利和冰凉。
江嘲见她如此,又是低低笑了一声,不禁想到了那时烟花落入她眼底的失望,他也像是落寞了下来。
沉默了会儿,他又无比郑重地问:“我们真的不能重新开始了吗。”
陈之夏动了动被他吻到疼痛的唇,才要开口说话,他又安静地补充:“我也可以不打扰你和程树洋的。”
“……江嘲,”她半仰起眸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他自嘲地勾起了唇,灼灼的呼吸又飘向了她,重复一遍,“我在说,我想要跟你重新开始。”
她闭了闭眼,说不出话。
“你不愿意重新再和我在一起,那么我们就不用在一起,”他在上方沉沉地凝视她,无比认真,“这样我可能也不会失去你。”
“……”
“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每周固定见几次?或者……每个月见几次,反正随你安排,你愿意的话我们就见面,”他抿了抿唇,很真诚的,“我不会打扰你和程树洋的,我保证。”
彼此之间许久的无言,他又强调一遍:“不用很多次,几个月见一次也可以,多了也怕你很快会厌倦我。”
“可以吗。”
他眸色深深,已近乎恳求。
窗外天空悬着一轮寂冷的月亮,映在他素来矜冷的眉目之间,他深邃的眼底,满是她没见过的情绪。
九年后见到他之后,直到今夜,现在,她见到了许多从没见过的他。
“……我也没有再遇到过像你一样的人了,”陈之夏侧了侧脸避开他这样的注视,苦笑,“真的,江嘲。”
江嘲怔了怔,眼神微沉。
陈之夏不禁想到了什么:“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遗憾,所以,有一年我遇到过一个跟你很像的人……也不算是像,只是你们名字很像,长得或许也有点像吧?我不知道……他跟你学一样的专业,同样的学校。”
江嘲大概想到了她在说谁。
“可是,”她闭了闭眸子,睫像是枯蝶的翅膀在眼底留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连带着她言语的情绪都变得晦涩,“他不像你……一点也不像,我后来发现,我可能只是为了补偿我自己。”
“……”
“就算是我们今晚睡了,或者以后哪一天心血来潮睡了,”她微微对他扬起嘴角,“或许,我也是在补偿我自己。”
他沉默下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那么你呢,你今晚对我说这些,对我提出这样的……请求?你也是在补偿你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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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丝儿缠绕在她娇艳饱满的唇, 那双清澈的杏眸里再次只盛满了他时,带着毫不遮掩的情.欲潋滟,秀气的脸庞上也媚态横陈。
这些的一切一切, 似是仅仅因为是他。
江嘲看着她,凝眸许久。
黑暗中的对视与胶着,渐渐形成了两股炽热的漩涡。无法挣扎, 令人眩晕。
“说啊, 江嘲,”陈之夏轻轻地抚了抚他的颊,梨涡浅浅, “再说一次你喜欢我, 死都忘不了我?”她半是讥讽地笑着,“说你就是觉得我们之间特别遗憾,所以你也想补偿你自己……”
“——陈之夏,”江嘲低声打断了她,又像是怕自己的着口吻不够耐心,他吻了吻她手心,“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陈之夏任他亲吻她,还是温顺地点了点头,毫无犹豫:“嗯,我就是这么想你的。”
我就是这么想你的。单单来听, 多么狎昵温柔,又无比暧昧, 却不是他心底渴望的那番含义。
他微微动唇, “我们不能再有以后?”
“我们为什么要有以后。”
又是冗长的沉默。
潮闷的雨, 拥挤的地下铁,四处嘈杂鼎沸的人声, 男生校服外套板正又光洁的布料,沾着干净好闻的洗衣液味道,在那个乱哄哄的夜不断地、不断地摩擦她腿面的皮肤。
她一直记得那样的痒意,让她之后的许多个夜晚,都无法安心入睡。
男人的吻又一次试探着她的唇角过来,“我不信。”
唇齿再次被他毫不费力地撬开了,陈之夏禁不住闭上了眼,尝试去推他的胸膛,“……不信什么。”
“我不信,”江嘲的嗓音闷得就像她十七岁时的那场夜雨,又涩又哑,“再喜欢我一次有什么难。”
迎着他越发狂热暴烈的亲吻,她勾住了他的肩再次败退,试图用膝盖抵抗,他却是借此更用力地撑开了她,她便完全被他桎梏,除了疯狂地回吻,就只得回吻。
清晰地察觉到了,他冰凉的指尖儿沿着她的某颗痣滑入了裙.摆,她如同濒死,好半天才能在错乱的呼吸交织之间回应:“是真的……真的,江嘲,我们不要再有以后了。”
像是也在肯定她心里的某个答案。
“……不许,”江嘲固执地用唇拭去了她眼角的湿润,吻沿着她的脖颈、纤细的锁骨灼灼向下,最后就只剩下一声声的,“我说了,不许,再也不许了。”
陈之夏全然喘不过气了:“江……”
话音还没从喉中溢出完整,就被他气势汹汹地堵了回去,“不许不喜欢我了,嗯?不许再跟我分手了。”
他甚至略带狠意地咬了她一口,听到她吃痛到呜咽,他又温柔恳求,“我们不许再也没有以后了。”
“……江嘲,”陈之夏啜泣着,无措到也近乎祈求,“你放过我吧。”
那种莫大的遗憾,曾浓烈地流经过他与她的感情,伴随着记忆深处雨夜错乱的韵脚,近乎要烧光所有的理智。太遗憾了,也太可怕,她居然对他还有反应。
她就像是一条搁浅渴水的游鱼,要重蹈覆辙地溺死在名为他的浪潮。
最终,
却是他先停了下来。
江嘲单膝撑住自己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睥住了下方雪白横陈的她。
似乎回到了少女时的稚涩,她就如一株悬在露水枝头的洁白栀子,微微地轻颤着,满目的慌乱与潸然。
从始至终,他仿佛都未曾失去过她。
他们之间的这九年,只是一场荒唐梦境。
他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半抬起倨傲的下颌睨了她一会儿。
突然深深喘了口气,扯开自己身上也一团狼狈的衬衫,丢在了她身上。
然后大踏步地转身,去了浴室。
天花板不再旋转,陈之夏被他的体温包围,始终无法平复呼吸。
她滞滞盯着漆黑一片的空气,也有些回不过神。
良久,听到了水声响起,伴随着男人克制的喟叹过后。
整个房间才归于平静。
再过片刻,陈之夏才又听到他动静。
窗外雨声不断,铅灰色的雨幕成了天然的背景板,简单的黑色浴袍就衬得他的身姿修长笔挺,重新遁回了这潮闷无边的暗。
冲过一场冷水澡,他周身有隐隐寒气披拂,濡湿的碎发全部推到了额顶,侧脸与五官的轮廓于是更清隽逼人。削薄轻抿的唇上咬了支没点的烟,眉眼透出来一丝潦倒的倦意。
看起来有什么很艰难、很艰难地才从他身体中褪去,所以迫切需要酒精与烟草重新充满血液。
“哒——”一声轻响,他从酒架上拿了杯子下来,加入冰块,仰头饮尽。他是不喜欢酒精的,喝得勉强,全无品酌。
高大的身形栽入了身后的沙发椅,他侧头点起一支烟来,借着火光的猩红明灭,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还像是发现猎物一般的眼神,明目张胆。
陈之夏今夜穿的那身裙子本就单薄,被他扯得凌乱了,丝袜也被咬破。
她索性把他的衬衫披到了身上遮掩自己,拿起包与大衣,拎起高跟鞋,提起步子,要回到对面的房间。
经过了他时,手腕儿上落了个力道,褪去情/欲之后,他用力都很温柔,却还是固执地牵住了她。
她手里的东西“叮呤咣啷”重新掉回地面,人也跟着被拽到了他怀里。
江嘲太怕她又甩开自己又挣扎了,他用额头抵住她纤瘦单薄的肩,呼吸深深地纠缠*七*七*整*理住她的香气。
许久无话,也不肯松开。
陈之夏的脊背绷得笔直,她无法否认自己方才片刻的失控,出言还是略带讽意:“不做了?”
“嗯,不做了,”江嘲淡淡地笑着,这才抬眸,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着,表情受伤又带了点儿难以忽略的迷人,“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她微微地愣。
他顿了一下,认真地直视着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去浴室找了,尺寸不合适。”
你说这个不合适啊。
“……”陈之夏险些哑然失笑。
江嘲揽过了她的腰,他重新把自己埋入她柔软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她后腰窝的皮肤,“其实也无所谓的,对不对?本来你也不喜欢我戴。”
好像在提醒着她什么,陈之夏整个人一凛,还没开口,又听到他说:“你也总是骗我,陈之夏,你承不承认。”
“我怎么骗……”她动了下唇。
“——你以为我会算不出来你安全期?”他灼灼瞧着她,轻笑,“每次痛经了,来月经了,这样或者那样,你怎么都要跟我打报告,你以为我真的算不出来?”
她的脸上腾起绯红,过了这么久被他提及这些还有点儿难堪:“……”
他忽然又沉默了下去,哪怕她无数次地拒绝,讥讽嘲弄,他的要求却是更加过分且毫无边际了,只闷闷地道:“你和程树洋以后能不能有一个我的小孩。”
“……江嘲!”
陈之夏差点儿要骂出声了。
见她反应这么大,江嘲反而漫不经心地笑了,全然不介意她会怎么骂他,甚至还设想好了她可能很快会给他一巴掌,他捏住了她的指尖温柔啄吻,怕她打疼了手。
“——我跟你说的都是认真的,”他半扬起唇,那双好看的眼睛定定地注视她,“我以前就想过,想过很多跟你的以后了。我不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好爸爸,但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努力去做的,我不会丢下你。”
明明说的是过去,陈之夏当下却无法说出话。
他自嘲地重复着,“所以你看,我是不是很可笑?我居然早就幻想过跟你有以后,我自己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过。”
“……”
“……你们结婚能不能至少告诉我在哪里,不在北京的话,那么在哪里都好,只要是你喜欢,”江嘲最后请求着,“只要你喜欢就行,无论多远,让我最后再看看你?”
他都别无要求了,像那时去看新年烟花的途中固执地与她十指相扣,厮磨她柔软的后耳廓:“一定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宝贝。”
港口升起了薄雾,夜空中一轮寂冷的月也变得雾蒙蒙的,她的肌肤如霜雪,面对他的神情中,还带着那一丝如戒指般璀璨的锐利与冰凉。
江嘲却非常肯定,他人生见过最皎洁的月色与雪色,或许莫过如此了。
她不回答,他便也只能送她回对面的房间。
又在门口拥了她一会儿,他的手臂搁在她的小腹,怎么都不舍得放开了:“你今晚什么都不答应我,我真的睡不着了。”
陈之夏心下立即开始后怕,不会又给她拽回去吧,她勉强稳住呼吸,苦笑:“……那怎么办?”
江嘲也思考了会儿,无奈:“硬睡吧。”
想到了那时他在浴室,她的视线不知不觉地挪到了他脸上,有点儿怀疑。
看到她这表情,他的眉梢微挑,便笑了:“不信你摸摸?”
“……”
江嘲忽然又很关心她似的,很是故意:“你呢,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陈之夏如同应激,还是忍不住暗暗地咬了下唇,“我睡眠质量好的很。”
也没理会她这苍白无力的辩驳,他用一双狭长好看的眸子循循注视着她,口吻还是极为认真的,全无轻佻:“你要是实在忍不住,可以敲门过来自.慰给我看看的。”
他笑起来时,还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这样我们是不是扯平了?你也可以认真考虑考虑我们的事。”
……谁要跟你扯平啊!?
陈之夏不由分说,这次几乎用尽了毕生力气一把给他推了出去,“嘭——”地甩上了房门。
听到男人清朗温柔的笑,落在了门的那一边。
“做个好梦,”他说,“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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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 正逢周末,清早8点半,这家面包店前已经排起了长龙。
程树洋耐心等候在此, 时不时地拿出手机。从昨晚到现在都静悄悄的,香港那边应该早就天亮了。
邱安安一直在他的微信好友列表,被归于“同学”的分类, 是平日完全不会联系, 甚至朋友圈点赞都不会有,却在逢年过节群发祝福时再三思考总会屡屡决定不跳过的关系。
这两天,他们的消息来往比这几年空荡荡的节日祝福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陈之夏临时出了差, 程树洋昨晚正在陪家人, 邱安安突然来电话说宋辞联系了她,并且得知了她住在哪家疗养院。
实在没地方可去,他又不能弃她不顾只得,大半夜将她临时安置在家中。不管他怎么坚持,她也不愿报警。
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程树洋,他焦急等陈之夏的消息,窗口点单人员提醒了他好几声都毫无反应。
匆匆出示了邱安安微信发来的“清单”,拿好了东西后,他转身钻入寒风。
回去了,邱安安正躺在他们的沙发上刷手机, 她的脸上青紫遍布,心情看起来却比昨日好了太多。
她举起手机拍了会儿小视频, 听到门响也没抬头:“你回来没在楼下发现什么异样吧?”
程树洋一路上确有顾虑, 他知道留下她并非长久之计, 但也没说什么,把东西放到了茶几上。
邱安安忍不住“哇”了声:“好厉害哦!你排了这么一会儿居然就排到了!”她又落寞下来, 咂着嘴,“平时宋辞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我去买的……我最喜欢草莓味的奶油号角了,他家总需要排很久。”
程树洋没说什么,他作息一向规律,今天出门太早都没来得及吃早饭,用微波炉热了牛奶冲入麦片。
关闭冰箱门之前,家中仅剩的两听罐装椰汁空空如也。
陈之夏平时很喜欢喝,常备家中。
一罐好像是她昨天早晨酒醒后兑着蜂蜜冲了。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种醒酒方法,百度搜索后说是对酒后恢复精力有效,还能保护胃黏膜。
另一罐……
回过头,易拉罐东倒西歪在桌面。空在了邱安安面前。
“对啦,”邱安安品尝着香甜的奶油号角,别提有多满足,“听别人说你要和陈之夏结婚看了我特别的吃惊,我想到之前刷你朋友圈,也只知道你订婚,都没看到照片啊什么的。”
她环顾一圈周围,“你们拍结婚照了嘛。”
程树洋抿唇,摇了下头:“没有。”
“为什么。”
“她不是很喜欢拍照。”他苦笑。
“不喜欢拍照?”
除了在婚礼选址、场地布置上总有意见不一,林婉对他们迟迟拖着不拍婚纱照这事儿也颇有意见——程树洋每每只能解释,是她的工作太忙,他也经常跑户外,二人很难腾出整片空闲时间。
只有他知道,她非常厌恶拍照、镜头这类东西。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了。
对于他来说,“宋辞”或许陌生。
“宋冬冬”这个名字,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邱安安都不知他这是在搪塞或是什么了,叹了口气:“如果这样的话,那也没办法了……”
“也没什么,”程树洋到底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轻笑着,“她不喜欢的话我们就不拍了。”
过了会儿,他还是决定与她实话实说:“邱安安,你只能暂时住在我家里,一天或者两天都没问题,陈之夏这几天出差不在,我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接你电话啊,”邱安安早发现他心不在焉的,调侃道,“还是,连微信消息都不回了?”
“邱安安。”程树洋略带烦躁地打断。
“——不至于吧,你也太没安全感了,这样你们要怎么结婚啊?”她开着玩笑,“你放心,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大不了我避避风头飞外地一趟?或者,没准儿宋辞过两天心情就好了……哦对了,我今天就看到江嘲在香港还是澳门来着。”
“江嘲也在香港?”程树洋皱了下眉,听到自己重复了句。
邱安安以为是他发觉了她在自嘲,窘迫地嗫嚅着:“……什么叫‘也’?啊我只是猜猜的,我今天刷到了FEVA的新闻来着,他们好像有个新项目叫什么《迷宫》……在和澳门的什么合作公司谈,呃,其实我也不怎么了解。”
程树洋怎么就没想到,她怎么会那么“临时”要去香港出差——
江嘲现在是她甲方,如果他们之间有共同的工作安排,临时更改行程,或是共同出个差,都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不是吗?
那天晚上,连她的同事也说,她和江嘲,与他和她之间很不一样。
所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他到底是哪里与江嘲不一样了?
——从那晚到现在,所有的负面情绪与想法,伴随着他也知道不该有的猜忌,全部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原来从听到那句话的一刻起,他就在不断地质问他自己了。
原来从她的妈妈说出“我不同意你们结婚”的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在刺痛着他。
叮铃铃——
手机适时地在此时响起。
程树洋还以为是她回了电话,没想到,又是那个归属地“苏州”的号码。
是她的妈妈。
“……”他正眉心微蹙之间,门铃被按响了。
门外是男人暴躁的叫嚷。
“邱安安——”
砰砰砰——
男人很快没了耐心,开始疯狂地砸门。
“邱安安!”
“……出来,邱安安!”
“你跟谁在一块儿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邱安安太熟悉这是谁的声音了,她脸上的血色又褪了个干干净净,扔下手里的东西三步两步就要跳下沙发。
无意中踢到了桌上的易拉罐,发出突兀的脆响,她全然慌了手脚。
程树洋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拦住了她,示意她噤声,别再乱动。
“嘘。”
邱安安就不敢动了。
似是听到房内许久都没动静,外头的人愤怒地踹了一脚防盗门,骂了句什么脏话,也再没了动作。
“……辞哥,我打听过了,江嘲是去香港了,昨天早晨飞的。”
宋冬冬跺了跺踹疼的脚,刚才分明听到里头有声音,那会儿也看到昨晚接邱安安离开疗养中心的男人回到了这里。
他烦躁地砸吧一口烟,给邱安安发去最后通牒,点开了条微信语音。
“之前那个项目,他本来是要甩给姓梁的和他手底下姓秦的做的,我们的机会本来也很好的……但是他现在好像改主意了,这次去香港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你别怪我多嘴……我觉得你被他耍了。”
“他可能早就知道梁东升这两年都在花你的钱。”
“——现在公安又在查你了,昨天你要是也飞香港就好了。”
宋冬冬没听完,顺着打开的电梯门横冲直撞地往进走,迎面一个中年女人“哎呀——”惊叫了声。
塑料袋里的橘子骨碌碌地全滚到了地上去。
“怎么一点眼睛都不长啊……”丁绮贞抱怨了句,赶紧弯腰去捡那滚开一地的东西,不忘回应电话,“没说你,没说你!我说你干嘛呢——我来找小夏啊,程树洋又不接电话!我只能自己来!”
“……你别给我提陈之夏现在和我不亲近了,那是我的女儿!不是她姨妈的女儿!亲不亲的跟你有关系吗,啊?!”
宋冬冬听到这个名字,顿住了脚步。
身后,那女人追了好半天,才把最后一个滚远了的橘子拾回了袋子里,“黄兴波,你非要说这些是吧——小俊现在跟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从深圳陪你到苏州,从苏州再陪你到北京,我捞到你什么了啊我……”
“——你好?”
宋冬冬尝试出声。
丁绮贞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听到刚才撞了她的那人打招呼就是一肚子火,“怎不啦!撞了人还有理了?”
面前是个脏辫鸭舌帽男人,看起来就流里流气的。
“我刚听见你说,你认识陈之夏?”宋冬冬看了眼那扇紧闭的门,问道,“这是她家么。”
丁绮贞有些警惕:“什么事?你谁啊。”
“哦,我是她朋友,敲了很久门但她好像都不在,”宋冬冬解释着,不忘试探,“我有重要的事情找她,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丁绮贞想到了黄兴波刚在电话中的话,冷笑起来:“——我是她妈,你说呢?我当然知道她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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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晚没睡好。
雨不过半夜就停了,床单渗着透骨的凉意,陈之夏辗转反侧许久,把一侧熨热成自己的体温,另一侧又变成冰凉。
但凡脑海里出现一丝丝不若谁的怀抱或是亲吻能给她温暖的念头,她就只得尽力地、尽力地闭上眼睛。
最后都成了装睡。
好在是装到了早晨。
困顿地再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
顾不上去思考现在是几点,她迅速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
水蒸气氤氲全身,冲不掉昨夜的记忆,她发觉腿.内.侧竟还被他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牙印,恰恰缭绕着她的那颗痣,透出暧昧的绯红。
颈侧与锁骨也落着星星点点的吻痕。
她赶忙用花洒冲向镜面,可那红痕便越来越清晰。
于是索性关掉,不敢再多打量自己。
全靠她自然醒,连个闹钟声都没听到,还没买回北京的机票,昨日与Ronaldo他们聊得不错,她对《迷宫》也有了点儿新的思路。
这次毫无犹豫与顾忌地来了香港出差,并非因为她信任谁的安排,她也有一件很想做的事。
她是想碰碰运气的。
怎么都没找到手机,想到可能落在了对面的房间,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犹豫了会儿,还是硬着头皮去敲门。
“咚咚——”
“咚——”
不会还在睡吧?
陈之夏百无聊赖地敲了几下,心思已经飘到了别的法子上。
盼望着他一大早就出了门,那样的话她或许可以去找前台帮帮忙。但那样的话,可能又会以为他们在闹别扭——还有,既然他们“分房睡”,她的手机怎么会落在他的房间呢。
咔哒——
正想着,面前突然响了声,她立即收回神绪正色。
江嘲打开了门,差点儿以为是自己没睡醒。
门外女人一副全然穿戴整齐了的模样,妆容也精致地描摹过一番,淡而不喧,红唇明眸,端是恰到好处。她的头发竟也是丝毫不乱,今日换了身干练简单的西装裙装,服帖又工整。
怎么看也与昨夜的她联系不到一起。
男人的身上还吊儿郎当地挂着那件深色的丝绸浴袍,刚冲过了澡,他周身飘着一层淡淡的潮气,人也倦怠。
此时用那双幽沉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时,陈之夏就好似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她微微地偏开了脸,生怕他联想,开门见山地道:“……我的手机好像在你这里。”
江嘲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他慢条斯理地倚住门边儿。
“怎么不多睡会儿?”他歪了歪脑袋瞧住她,答非所问。
陈之夏动了下唇,听也听不出他有没有意有所指,她看了他一眼,说:“我今天还有别的事。”
是在回答他昨夜最后留给她的话。
江嘲看着她,“然后呢?”
“——什么然后。”她轻轻皱眉。
他半是认真地:“就没时间留给我。”
“嗯,可能没有吧。”陈之夏模棱两可地回答,推开门一步越过了他,坚决地进去找自己的东西。
江嘲侧了侧身为她让开。
倒也没别的什么了,他长腿迈开,自顾自地去了另一边,“行,你慢慢找。”
今日他出乎意料的冷淡,与昨夜也全然不同了——倒是也合情合理。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陈之夏一边搜寻,心下还是隐隐感到不安。
回过头,不留神就撞见了他赤.裸的上半身。
“……”
江嘲旁若无人地换下了浴袍,丢到一旁,侧眸晃她一眼:“让你昨晚过来敲我的门你也不来,现在说你要来找东西是什么意思?”
肩宽腰窄的好身材,完全是成熟男人的轮廓了,他随意套上一件雅黑色衬衫,整个人斯文笔挺,不失落括。
他是极适合这样的颜色与款式的。她很久以前就这么认为。
陈之夏瞥他一眼,赶忙背身:“觉得你好打发的意思。”
江嘲随意地整了下领口,都要气笑了,“我好打发?”
——当然不,她在心底说。
小几秒,他又唤她:“你过来。”
“干什么。”
“你看看我要干什么?”
“……”她半信半疑地转过身。
好在他也差不多穿戴整齐了——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庆幸这事儿。
江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走到昨晚的沙发椅那儿,从角落里摸出来她的手机。抬手,朝她晃了一晃。
“在那儿啊。”陈之夏没多犹豫,走上前。
才拿到手中,他清冽的气息忽然就向她的方向沉了一沉,她心底正是一惊,人已被他逼着向后退一小步。
坚硬的桌沿猛然地撞上了她的后臀。触感强烈。
还以为他又要吻她。
“……”
江嘲的脖子上还随意挂着条刚打了一半的领带,散漫又自恣。
他低了低身,如此结结实实拦住了她去路,最后向她确认一次:“真没空?”
陈之夏看着他,认真点头:“没有。”
他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便是笑了,与她讲条件:“那你给我打领带。”
“?”
“我再考虑一下今天要不要算了?”
“……不是,我不跟你约会的,”她终究是无奈地笑了,看他这么坚持突然也开始好奇了,“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他慢条斯理地凑了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过来,睨着她,上扬的唇角都透出了无赖,“谁知道。”
“……”
你真不怕我勒死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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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着, 久无动作。
他们就只得静悄悄地面对着面。
对于她来说,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处理级别肯定更为优先。
知道他是故意在吊她的胃口, 她象征性地拽了下他的那领带,就有点儿没好气,循循地抬眸:“你今天就没点儿别的什么事。”
“少来试探我, ”他点了点下巴示意自己, “你知道我把今天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你了。”
……鬼扯。
陈之夏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勉强伪装出了笑吟吟的样子:“不是,我是想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赖在我身上啊。”
江嘲抬了下眉:“赖在你身上?”
“是啊, 难得你出差了这么一趟,现在的时间大把,你平时那么忙,怎么就非要浪费在我的身上,”
她非常体恤他似的,顿了顿说,“你就没什么朋友或者女朋友,正好有空了,陪陪她们难道不是很好……么。”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死死地箍住了。
她于是被迫地扬起了一张娇俏的脸, 惶惶对上了男人低沉的视线。
“这是昨天晚上亲我的嘴巴里能说出来的话?”江嘲眯了下眸,气息向她更沉了一些, 大为不悦, “这么大醋意, 你倒是说说我现在除了你,还有谁可以去陪, 嗯?”
陈之夏逆来顺受一般地笑着,学着他的口吻:“谁知道呀?可能去谁的私人飞机还是游艇什么的生日宴上玩一玩儿,你说喝酒会变傻,我认识你以来你可一点儿都不傻,你聪明得很。”
“……”
“嗯,正好,你还可以跟谁说,你从来不过生日的,是吧?别人一定很同情你,然后,说不定今天就可以顺理成章变成你们共同的纪念日了。”
这夹枪带棒的,莫名其妙的醋意真是不小。
说完她立刻就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这冷嘲热讽来得也太迟了。
江嘲缓缓地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你真这么想?”
“——你以前不就是这么做的,”陈之夏也不想遮掩自己了,她的心气盎然,连同他卖她关子这事儿都感到了生气,“不是忘不了我吗,这事儿你忘了?”
知道她这脾气不是出自什么莫名其妙,江嘲压低了眸子,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眼底也似有情绪翻涌。
陈之夏直视着他,眼神儿里也多了些防备的挑衅。
良久,他才动了下唇:“跟你分开以后。”
“……”
“我就不怎么交女朋友了。”
他说。
她倏然一愣。
到底没等到她来妥协,江嘲抬手把领带打好,微微正了正,便是低笑了一声,看着她:“是真的。”
“……”
怎么会?
“可能,我也没遇到一个像你的吧,”他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嗓音更低了许多,“要么是长得像你,性格脾气都不像你,要么就是哪里有一点儿像你,但是其他,永远、永远都不像你。”
男人眸光寂寂,再次用指背轻轻勾起她的下颌,力图要她瞧住他,听清他接下来的话:“实话说,陈之夏,我真就没再遇见过一个像你这么对我胃口的。”
“也从来没有谁像你一样,让我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过去的他给了她太多的患得患失与不安,现下他所有的后悔、自责。都来得太晚。
也难怪她会以为,他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补偿他自己。
其实他连遗憾都没什么资格。
江嘲心下苦笑了声,最终还是决定不和她卖关子了:“你应该已经联系过村木绘里的丈夫了吧。”
这么突然转移了话题,陈之夏后知后觉自己的思绪居然沉浸在他刚才的话里,“你怎么知道。”
她今天就打算去见那位谷先生的。
“因为我早就联系他了。”江嘲笑说。
她有点儿意外:“……嗯?”
他拿出一支烟放在唇上,迎着飞腾而起的青白色雾气,侧眸看了她一眼:“一周之前你打给了他的秘书,昨天联系了他本人,都说已经有约了,是么。”
的确是这么告诉她的。
陈之夏的心里有了隐隐的预感,还没开口。
“走吧,”江嘲掸了掸烟,过来轻轻揽了下她的肩,“我原本就打算今天带你去见见他的。”
一起下楼时,她忽然出声唤他:“江嘲。”
“嗯,怎么了。”
他垂眸。
“……我知道你工作忙,可能没时间什么的,但是,你不是很需要有人陪着你么。”
她怎么都很吃惊,他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正式交往过女朋友。
想到了之前偶尔掠过他在社交媒体上为数不多的照片、动态等等,昨晚从Ronaldo口中了解到的有关于他这些年的点滴,但好像,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他。
那些账号的下场,最后基本只有注销。
变成一片孤独的空白。
她都不知是在对他口中这话的真实度表示怀疑还是什么了,几经措辞,只是问:“就没人陪你吗?”
——终于说出口。
或许她就是想问,他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有啊。”江嘲低觑了她一眼,似是别有意味。
“……嗯?”
他停下脚步,又向她的方向低了低身,嗓音沉沉:“你以为我想你的时候和昨晚都是怎么过来的?”
她的脸颊泛起了痒意。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或者问什么,见她这模样,他更得逞地笑了:“我就说了,还是你比较合我口味——我昨晚说的事你真的不考虑吗?你舍不得程树洋,没关系,我也可以不打扰你们。”
陈之夏不想再过多回忆昨夜某一刻他们的失控,赶紧打断:“……你停!不要说这些了。”
他的笑声更是清朗。
下意识地想转移注意力,她滞了会儿视线,稍稍扶了下他的领带夹,不再看他:“……别说这些了行吗,真的太久太久了江嘲,刚才的那些话你也没必要跟我说的。”
“你不想知道?”
“……对,”她闭眼,“我就问问。”
“那你呢,”江嘲也厌倦了她总说这样的话,“你和别人在一起,和程树洋,真的会开心吗。”
“——会啊。”
她不知道他在质疑什么,很快地回答。
虽然知道答案,他还是微微拧了眉。
她还笑着补充:“特别。”
“……”
他更说不出话。
“所以,如果你总不肯放过我,想要来介入我们,或是你还忘不了我……还喜欢我,因为我那么久都不找女朋友,”她也落寞了会儿,叹气,“我会很不快乐的,江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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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嘲对她人生轨迹的了解,也仅限于网络作为载体的社交平台。他没太多朋友,学生时代与同年级的同学也并不亲近,很难从谁的只言片语打听到她的消息。
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互联网,他或许,永远不会再知道她生活在何地,在做些什么。
不会知道她是否快乐。
那几年,总怕她想起他就难过,怕她还对他这个混蛋念念不忘,怕她迟迟无法开始新的恋情与生活——好在偶尔有幸一睹的都是她的笑容。就好像从来不曾被他、被任何伤害过。
也想过不要再来打扰她,可当她真的看似忘记了他,她的笑容,她所有的心情、情绪,甚至哪怕是片刻的憎恨与厌恶,都开始变得与他毫无关系,他又会特别特别的不甘。
原来这些年来,让他无比害怕的还有——
那个无意贴出了她照片的校友网账号可能会被注销。
或是他们分手之后唯一的那张与她有关的照片,会被账号的主人删了干净。
他留下过很多他们在一起时的照片。
唯独那一张,连下载保存都不敢。
那位谷先生居住在“半山”。
陈之夏还以为是香港那个知名的富人区,坊间传闻谷先生在她的导师村木绘里去世后,变卖掉了她在日本的老宅与多处不动产,还吃着巨额版权费用,想来应是逍遥自在。
没想到,此“半山”就是名副其实的荒山半腰处。难以想象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居然还有这般幽静的地方。
得知了要去爬山,陈之夏毅然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加平底鞋。
江嘲无动于衷,等他们到了山下,他才拍了拍她的脑袋,已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有缆车上山。”
“……你来过?”陈之夏很惊奇。
江嘲解释说:“很久之前,哦大概是我们分手之后《Cecilia》要发行外语版,我请谷先生做翻译顾问——整块儿的翻译我本来是想给你做的。前年我决定要做《迷宫》的时候,来香港拜访过他。”
见她脸上略有一丝茫然,他顿了一下,淡淡道:“他是《迷宫》的首个译者。”
“首个?”
陈之夏又颇感吃惊。
她大学期间做过一些英文翻译稿的兼职,她从小在学习语言方面略有特长。本科去日本留学,日语对她来说没太大难度,全靠自学,研究生又去哥德堡读,学了两年的瑞典语,交流也还算流畅。
在日期间,她的文学导师村木绘里的前任丈夫——谷先生,的确有翻译家名号在外,他的学术论文某次还作为过她毕设的参考文献。可她却从来没听说他翻译过《迷宫》,还是首任译者。
陈之夏惊奇的好像不仅仅是这个了——而是他说,他居然早在前年就对《迷宫》有兴趣了。
她进入“灵动制作”接手这项目才是在去年夏天。
江嘲笑了一笑,没说什么,自顾自为她解释:“你不知道很正常,因为初稿毙在了原作者那里,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正式发行过。但是是存在的。”
陈之夏问:“是因为他们离婚了么?”她又补充:“哦,村木是我导师,我知道一些。”
“是你导师啊,难怪。”
“……嗯?”
“我就说你怎么这么坚持这项目,”他看了她一眼,不客气地冷笑,“你们‘灵动制作’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居然真的敢留下你,要不是他们买断了《迷宫》,或许,我们也可以更早见面一点?”
“你是说,我早就该来FEVA?”
“没这个可能?”
陈之夏呶了下唇,回想一下,实话实说:“不好意思,我好像,还真的没*七*七*整*理怎么考虑过要跟你一起工作这件事。”
江嘲勾着嘴角,只是笑,不说话了。
缆车摇摇晃晃的,狭窄破旧的轿厢载着他们在密林里穿行,好像一瞬间就回到了那年冬天,北京的摩天轮。
最顶点悬空在了半山腰,这里毗邻山下的景区,方才还四处热闹,越到高处却是越僻静了。
陈之夏见他的脸白都不白一下,问:“你不怕了吗?”
“我早不怕了。”江嘲好笑瞥她,他就知道她要这么问。
他今日带给她的,吃惊……或者说是惊喜实在多。她忍不住地更深入一些:“为什么……不怕了。”
缆车内部是对向双排座位,一上来她就选择了另一个方向的位置,不想与他坐一起,但还是要面对面。
她询问他时,缆车突然“咣当——”剧烈地晃动了下,她身子正前倾要去抓稳什么,稳稳当当地栽入了他的臂弯。
还是有点儿腿脚发软,江嘲沉了口气,索性给她拽到了怀中。她靠住他,听到他沉稳的呼吸与心跳。
这缆车实在吓人,旁边又没有扶手什么的。
他不怕了,她忽然也倍感安稳。
“我从来不过生日也是真的,”江嘲尝试剔除她的那些不安,哪怕迟来了这么久,他还是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过生日是跟你在一起。”
陈之夏稍微挣扎出来,听到自己出声:“后来呢。”
“后来,我又不过生日了。”江嘲微微敛眸,看着她:“前几年我去蹦过极,这事儿其实比潜水、滑翔伞难很多,比我想象中也难很多,我尝试了三年,差不多才能勉强从80米左右的高空跳下去。”
“你总是去做这样的极限运动?”陈之夏问。
“是啊,”他笑,“我每年生日都去。”
“每年生日?”
江嘲没说的是只有在短短那一刻肾上腺素飙升的放纵与疯狂里,好像才不会想起那年冬天北京的夜晚。那天晚上,她是因为喜欢他才对他说,生日快乐。
原来想要发自内心、真诚地祝一个人生日快乐,就是喜欢。
就是爱。
“那也很好了。”陈之夏说。
江嘲默默地注视着她微微转到一边去的娴静侧脸,分不清她此时是敷衍或是真诚。
但这样,好像也很好了。
下了缆车,四处更是幽静,有若禅林,只听得见鸟叫。
陈之夏忽然想去看一看天空,也许运气好,能看到水鸟的红色翅膀掠过天空,正在此地迁徙。
还要走一小段略有陡峭的山路,陈之夏看到他的手伸向了自己。
他的掌心平整,五指修长好看。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牵他,绕过他向上攀爬。
江嘲迟迟收回了手,抄回口袋,在后面跟上她:“我没听过谷正宁和村木绘里离婚的说法。”
“……什么?”
陈之夏回眸看他一眼。
“我和他也不是非常熟悉,前几年只听说过,他与他妻子在分居中,”男人由下而上,半是仰视一般地看着她,淡淡道,“如果他没再娶,应该就是村木了。”
陈之夏忽然发觉,这一刻,她好像并不了解自己的导师了。
怎么他说的,与她所了解到的,看到的,全为相反呢。
“村木有抑郁症么。”江嘲略带冒犯地问。
陈之夏停下步子,点头:“嗯。”
“那就是了,”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轻笑,“他们没有离婚。”
陈之夏沉默一会儿,看着他,说:“你也没猜错,去年我就是为了《迷宫》才进的‘灵动制作’。”
江嘲也停在原地,眸色深深:“也是为了《迷宫》才选择了FEVA和我。”
“是,”她说,“在我留学期间……村木老师给了我非常多的关照,跟你一样,我也是很缺少陪伴的那种人,我会因为别人对我的陪伴,非常轻易地感动。”
他静静地凝视她。
“跟你不一样,我这些年,交往了不少的男人,”她勾了勾红唇,笑着,“他们也都跟你不一样,过了这么多年,我身边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像你的,江嘲。”
无法否认昨夜在他亲吻中的耽溺与沉迷,她自觉话题扯远了,还是拉回:“《迷宫》的原作设定里,是主人公带着自己制作的‘宇宙料理’和飞船,想飞向另一个星球去找到自己的家人,他太缺少陪伴了——但是刚落地,他的面前就出现了9个大小各异的迷宫。”
江嘲点头:“嗯,我知道。”
“我跟你分给我的制作组,谈过了我的想法——我想要的就是‘表象之下的事实’,就比如,”
她都不知该怎么举例子才好了,兀自揣测着,“我以为村木老师和谷先生离婚了,但其实没有?村木老师深受抑郁症困扰,无法与谷先生这个最亲近的人正常沟通、正常生活、正常表达爱,所以选择了分居,独自生活,最终孤独死在老年公寓,但是谷先生却一直在怀念她……谷先生也不是不爱她,但是出于尊重,这么多年都不敢去接近她。”
江嘲挑了挑眉:“和我听到的版本很接近了。”
“其实《迷宫》的第9个迷宫之后,还有第10个,村木老师只跟我透露过第10个迷宫的手稿在谷先生手里,她当时抑郁症发作严重,写到第9个就给作品收尾了,虽然故事也算圆满,”陈之夏说,“我想见谷先生,也是想了解这件事的……你如果说他是首译作者,那我相信最起码村木老师对我说的这件事是有真实性的。”
他一直在认真倾听她说。
“……嗯,那么我希望,你与FEVA为《迷宫》呈现出的效果也是这样的,人物看似在第一层迷宫,实则转身就是第二层、第三层,或者玩家在游戏画面里看到的,其实都是虚伪的,”
陈之夏发觉自己不留神又在对他提出期许了,她前几天其实蛮过分,挑走了他们重点项目组那么多人,现在稍微地克制了下,问道:“可以吗?”
江嘲还像那日一般答应了她:“怎么不行。”
“……喂,你都不犹豫一下的吗?”陈之夏又无奈又好笑,他经过自己面前时,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我认为我一直以来都已经很客观了。”江嘲回眸对她笑。
昨夜一场雨,这里是与繁华港湾、灿烂烟花完全不同的风景,树木、泥土带着微微潮湿的香气,沁人心脾。
若是在北京,冬天甚少见到这样的风景,艳阳高照,令人舒适。
他这么侧过了身看着她时,阳光落在了他眼睫,一双狭长的眸微微眯着,五官更显俊朗。薄唇边的笑容都更迷人了不少。
不得不承认,过去的他是有点儿阴郁的。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穿梭草木之间忽明忽灭的斑驳光线晃晕了眼,陈之夏下意识地向前走。
他怕她跌倒,再次伸出手时,她不留神已经握住了他。
他就再也没放开过。
“——但我也是真的有点偏心,是不是。”
她听到他的背影说。
陈之夏并不认为村木老师欺骗了自己或是怎样,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晦涩到难以启齿的事。
她曾看到过老师在病情最难熬时偏执地给那位谷先生写信,即使从未寄出过,或是打印出他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照片贴满整个房间。
如果真如她方才那一番颇“文艺脑”的猜测来说,或许他们真的在用不为人知的方式爱着对方。
每个人,应该都有爱着对方的方式吧。
江嘲在前面牵着她走,他迈一步,确认前方用石头搭成的台阶安全,她便紧跟上去一步。
不知不觉的,好像连他昨夜至今,对她说过的所有所有,都连带着一齐相信了。
视线不禁落在他牵住她的手,从他手背蔓延到臂弯的那一片纹身,在阳光温柔的照映下显得也没那么阴沉与张扬了。她能看到他皮肤细腻且结实的纹理,鲜活的。
“江嘲。”
她又唤他一声。
“嗯?”
“……你的纹身。”
她知道不留神似乎就问了他好多,声音微弱下去。
一抬眼,快到目的地了,她就想装作是说错了话,“没什么。”她快步要爬上台阶。
江嘲却是明明白白听到了,停了下步子,拽住了她。
“想知道?”
“……你要是想说也行。”陈之夏没法子了,也跟着顿住脚步。
看了看时间,已超出约定时间半个多小时了。
近来总有媒体记者什么的前来采访,趋之若鹜的,昨天谷先生的秘书还提醒不要太晚。
江嘲于是说:“今天谈完了告诉你吧,要来不及了。”
就偏偏爱拿捏她的这一点,陈之夏真有点儿和他闹别扭了,来了脾气:“现在就不能说?”
他认真地看着她,“怕你很快会觉得我无聊。”
“……”
最终来到了一座造型古朴的建筑物前,古刹模样,很有日式风格,倒真像是禅室或是什么。
叩了叩门,久无人回应。
江嘲决定推门进去之前,问她:“如果那年,我能多陪在你身边一点,你会很快厌倦我吗?”
陈之夏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
似乎也不需要她的答案,他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不管怎么样,也许我们不会分开这么久。”
寂静的榻榻米禅室里,白色窗帘撩起微风徐徐,林中静得只能依稀听到一两句鸟鸣。
江嘲之前来过一次,想来主人这个时间应该在书房处理翻译稿件或是喝茶读书,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个房间,刚要敲一敲门示意,便是浑然一怔。
陈之夏也跟着愣住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无生气地伏在桌面,就像是睡着了。
他的身上披着件洗到发白的深色中山装,左手边按着一本密密麻麻的日文书,右手的钢笔墨水渗出断断续续的字,如何也连不成串,最终在他手下的纸面洇为一片虚无的黑色。
此刻万物静默成谜。
陈之夏知道,绝对不是睡着了。
她忍不住握紧那只攥着她的手。
他的手心也是湿凉一片,仿佛失去了温度。
房间内有一副挂字,用毛笔洋洋洒洒地抄写了几行俳句。
“我知这世界,
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小林一茶。
然而。
然而。
陈之夏依稀看清了,谷先生的手下似乎并非是什么翻译稿,而是信。
一封又一封。
堆叠到整张桌面都放不下。
“我们之间太短暂了,陈之夏,”
她听到身旁男人滞滞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呢喃,“我不想再后悔了。”
95
95/
谷正宁死了。
事发太突然, 成群结队蹲伏在山下、扛着长/枪大炮的媒体记者没想到,连贴身照料他生活起居与工作事务的秘书都措手不及。
医护人员赶到现场,在他的卧室里发现了大量的空药瓶, 在江嘲与陈之夏来之前的1小时,他吞下了足足十二瓶降压药,死于休克性低血压, 送到医院也抢救无效。
他是自杀的。
这是陈之夏第一次亲眼目睹人的死亡。
6岁那年爸爸死于建筑工地, 她尚且少不经事,放学在姜霓家写作业,突然被人严肃地叫走, 回到家才从妈妈的眼泪里窥见了一二, 知道有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她。
升高三的那个暑假,妈妈告诉她港城的姥爷去世,要她作为后辈前去姨妈家中协助处理后事,这未曾谋面过的人名、称呼、身份对她来说更为陌生。
后来村木老师孤独死在老年公寓,是她去瑞典哥德堡读研期间看到了朋友圈铺天盖地的悼念才得知,前一天跨年夜,老师还祝她新的一年一切顺利……
每每听到了有关于人的生命消逝,就像是水鸟的翅膀不留声色地掠过了水面,在她的心里荡起了片刻的涟漪之后,最终的结局只有归于宁静。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死亡的理解, 更像是从小湾出发之前翻到高中地理课本的某一页。
密密麻麻的文字外印有一只红色翅膀、黑色前喙小型水鸟,图片下方详细地标注了它的品种, 被列为重点濒危动物的时间, 它在世界上所剩无几的数量, 以及每年它迁徙至那座海滨城市、有望能一睹其形容的时节。
——也许从看到它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它会离开、失去、死亡, 从而彻底消逝。
死亡好像成了最简单地,可以失去谁的方式。
一场雨卷着渐渐低稠的暮色毫无预兆地袭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烟火过后的苦涩味道。
江嘲与陈之夏是现场第一发现人,前去医院协助做一些情况说明。
许久许久,二人无数次的相视之间,竟也是无话。
过了会儿,似是要他们在类似“笔录”还是什么上签字,陈之夏顺着前方一溜儿白炽灯,盯着通往太平间的走廊,了无反应。
江嘲替她先把笔接了过来,他微微地侧开了双好看的眸子,提醒着她的出神,“我签了。”
陈之夏明白了他意思,牵了一下嘴角:“嗯。”
他握笔时,手指上一节凸起的骨节也很漂亮,三两下地签好了他的名字,她的便紧跟其后,写得很认真。
想起来以前,他吊儿郎当地写那一张张注定让他次次考第一的卷子时,怎么都没现在这么用心。
昨夜手机丢在了他的房间,一夜近乎是关机的状态,刚才勉强找了地方充了会儿,才稍稍能维持着铺天盖地往外弹的未读消息。
陈之夏没什么心情去仔细查看,她把双手放入口袋里,忽然对他说:“我想透透气。”
“去哪里?”江嘲半是认真地问。
她一下想不到,“……哪里都好。”
“那回去吧。”他说。
“好。”
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
想对谁说出一句节哀,放眼望去,到底也只有那位瘦条条的男秘书形单影只地立在走廊尽头,恸哭啜泣。
昨天陈之夏联系他时,他的礼貌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江嘲一直以来也以为是所谓“秘书”,直到他刚才在死亡通知单上作为村木与谷正宁唯一的“儿子”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也许这世间的万物,万般情事,兜兜转转,就像是刹那即逝的障眼迷宫。
陈之夏全部都猜中了,无论谷先生与村木老师还有婚姻存续关系,还是只是因为村木的躁郁症状严重,强烈地要求家人搬离自己,不来“打扰”她的创作或是等等云云。
他们也的确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对方,爱着对方。包括死亡。
也有没猜中的——
比如谷先生并未变卖村木老师在日本的房产,那些他们夫妻的共有财产早在支持村木老师生前做自费出版时作为了不动产抵押;所谓拿着“巨额版权费用”环游世界,实际上也是遵循了村木老师的遗志,用这笔钱去各地设立了一些具有关爱性质的基金会。
不消一会儿,雨就越下越大,医院门口的自助伞架早空了。
正发愁怎么回去,身后飘来遥遥一声,好像是在唤她的名字。
陈之夏挨着身旁的男人回过了头,他的怀抱很温暖,轻易地就驱开了这海港城市冬雨的寒。
好像一瞬间,就能回到记忆中的某个雨夜。
江嘲也跟着她转身过去。
“……陈、陈小姐,”
谷先生的儿子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操着口不怎么流利的粤语普通话,还带了点儿日语平翘舌不分的味道。
他拎过来一个牛皮纸手提袋,郑重地递到了她面前:“这是我爸爸嘱咐我必须要送给你的。”
陈之夏愣了一愣,不知该不该接。
谷村正初面有巨大的悲伤,很艰难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其实,今天他只约了江先生一个人,他可能……早就做好了那样的打算吧,所以他才早早把我支走了,让我把这个送去你的酒店。”
昨日谷村正初的确询问了她下榻香港的哪个酒店,她并未多想,还以为是谷先生不方便她直接去拜访,想就近找地方约见。
当时她还没确定住处,晚上从新年烟火回来才抽空回了信息,不过今天她还是打算冒冒然地碰一下运气,亲自前去的。
今日谷村正初要联系她那会儿,他的父亲已经出事了。
“我爸爸不是不见你,陈小姐,他知道你是妈妈的学生,只不过……这么多年了,他也在避免与我妈妈有关的一切,直到这些年,他也任由外面的那些声音恶意地揣测他。
“……我妈妈当时提出分居的时候非常坚决,要我爸爸不要再来打扰,她还说,就当她已经死掉了,我们知道……这么久以来她也很痛苦,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只有站在讲台上、写书时看起来才是快乐的。”
“爸爸自认为他给妈妈带去了很多的痛苦,所以很久很久他都选择不去打扰,不与和妈妈有关的一切接触,他也在假装,他们真的已经分开了。”
谷村正初潸然到哽咽:“但其实我爸爸总说,他要是不那么坚持就好了……我想,妈妈去世的这三年来他就是因为无法面对,所以才会选择在她忌日的第二天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其实《迷宫》故事里9个‘迷宫’的背景地点设定在现实都是有原型的,是我妈妈之前去过或者没去过的一些她很喜欢的国家与城市……妈妈去世后,我爸爸把这些地方都跑了一遍,设立了一些关爱抑郁症患者、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的基金会,但他还是觉得做得太少了……他过去的那几年,陪伴她太少太少了,所以现在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去陪她。”
他再次把东西递给了陈之夏:“陈小姐,请你务必收下!除了妈妈的手稿,我爸爸的翻译稿也在里面……我爸爸得知,是江先生与你想把《迷宫》以游戏的形式展示给大家,他真的很开心。”
陈之夏滞滞地接了过来,手里沉甸甸的,她的视线也变得很沉,医院的白炽灯光都不知不觉地模糊了。
江嘲与陈之夏一齐静静地听了许久,他也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好像这种心情在快十年前的某一天也出现过。
也是在医院,也同样目睹过冰冷的太平间,目睹过谁的死亡。
居然过去很久很久了。
他只感觉自己的唇在动,“谷先生的葬礼安排了么。”
“没有葬礼,江先生,”谷村正初勉强苦笑,“陈小姐,你肯定也想不到第10个迷宫是在‘水星’,我爸爸或者我,肯定没有那个本事去水星的……但是水星是离地球最近的星球不是吗?
“他生前说过,希望把他的骨灰一半撒在离他的故乡香港最近的南海,另一半撒在我妈妈的故乡北海道附近的宗谷海峡里,我妈妈的骨灰早就沉入大海了……他说那样的话,他们看似分开,实际上他们永远在一起,没准下辈子还会再见面。”
谷村又说:“江先生,我爸爸也许还有话要我带给你……也是今天他在你去拜访之前的碎碎念,如果你们见面了,他一定会喝着茶跟你聊起这些。他一定很抱歉在你到之前作出了那样的决定。”
江嘲脸色板正着,颔了下首:“你说。”
“……虽然你们相处不久,见面也不多,但他对你印象很深,”谷村说,“或许在你心里也把他当做朋友了吧。”
江嘲不能否认:“嗯。”
“他说,江先生过去一直在向你的‘父亲’证明自己,证明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可是,当江先生真正做到了这些,实际上并不快乐,”
谷村说,“也许,江先生应该更多地听一听你自己内心真的想要什么了,或许人生不用奔跑得那么快,那么着急,那么竭尽全力,偶尔停下脚步看一看身边的风景,也很好了。莫后悔。”
谷村最后递给他们一把伞,更郑重了些。
“祝你们一切顺利。”
一把伞之下依偎两个人,充斥医院大楼里白惨惨的灯光,沉重的消毒水味道,都渐行渐远了。
琢磨过太多的语言,到最后似乎都成了打在头顶伞面的雨脚,留下密密麻麻的安静。
陈之夏全程把双手放入外套,不想他再来牵住自己。
江嘲也没说什么,帮她把牛皮纸袋拎了过去。
“江嘲。”
“嗯。”
“……刚才我哭了,是不是?”她叹出一口气,望着远处港湾怀抱中簇拥着的灯火星点。
脸颊有微凉的触感,她微微地一怔,还是顺着偏过头去,抬眸。
两人的脚步不知不觉缓在了岸边。
江嘲抬起手,用拇指的指腹拭了下她的眼角,她长而纤细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一颤。
“现在没有了。”
他轻笑,好像是松了口气。
“……你那会儿那么问谷村,是想去参加谷先生的葬礼吗?”陈之夏还以为他和谷先生只是泛泛之交。
江嘲点起一支烟,手背的纹身更显眼,他也遥遥眺望着海港的那边,昨夜那里曾有过绚烂的烟火,他们却没有看完整场。
他听出了她想问什么,侧眸看她一眼,笑道:“怎么,是没想到我是个‘看重感情’的人?”
不知该怎么说。
陈之夏今日从他的脸上看到过浓烈的情绪,很难说不是在因为一个并不多么熟悉的人突然的死亡悲伤,或许她还想要知道——
“我也会难过的,陈之夏,”江嘲单是瞧一瞧她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他低垂下眼看住她,“我爸那种人死了我都会有一点难过,你来找我,要跟我提分手那天,你说你不想再见到我的时候,我看到你手上戴着程树洋的戒指的那一刻,我真的伤心得要死了。”
陈之夏神情寂寂的,有点儿冰冷地笑了一下:“那不是你活该?”
“我是活该,但我也是真的难过,”江嘲定定地注视着她,却没要和她抬杠的意思,“这两件事不冲突吧。”
陈之夏轻轻挑一下眉,没说话了。
夜晚的海风撩起了她的发,她背靠着栏杆儿,他这么俯身向她的瞬间,他们就好似要一齐跌入水底,如同沉溺。但好在不会。
他们的呼吸很近,有丝丝缕缕的烟气缠绕。
她还没等他怕那一支烟烫到自己,不动声色地接了过去。
江嘲的视线落在她的唇,更深沉。
“但其实,我也没那么重感情,可能是因为以前太想‘证明’自己,”他也不知自己这一刻是否是在怀念谁,轻轻嗤笑了一声,“这种感觉像什么呢?”
他正思考着措辞,陈之夏已蓦然想到了那时谷村的话,静静地开了口:“就像是一个,幼稚的小孩子吧?”
“小孩子吗。”江嘲对她的说法很感好笑,但他又莫名认可。
“是啊,可能,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四五岁的时候正在哭,看到大人的脸色不对,不高兴了,生气了,就会下意识地去讨好,”她略带思考地说,“这难道不是幼稚吗?”
她的话音刚落,突然的沉默在彼此之间酝酿。
好像,也不仅仅是沉默。
过了这么久了,还不放过她。
幼稚吗。
曾经那么执拗地喜欢他,甚至追问他爱不爱她。
幼稚吗。
对视无言的这半晌,最终,江嘲轻声地开口:“你要这么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嗯?”
“——你知道么,我以前自以为我很聪明,就算是过去我爸那么讨厌我,他也会承认这一点,”他说,“但其实我挺笨的,你不觉得吗。”
陈之夏也不能否认他的聪明,听他这么说,有点儿惊讶地笑了一声,“怎么。”
“我爸死后,我回过头发现,已经没有值得让我去证明的人了,”江嘲沉沉地看住她,“所以这些年就算我真的‘证明’了自己,成了想成为的人,我都很不快乐。”
他顿了顿,看着她时,还带着浓重的歉意:“我笨到很多年后才想明白,我没那么想成为这样。”
——没那么想让我们之间成为这样。
你一句我一句的。
好像终于能从整天的沉重里放松。
陈之夏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顺便打量一眼堆积如山的未读消息,丁绮贞今天找了她一整天。
看起来有什么急事似的。
她下意识地忽视了他的这些话,只是静静地说:“现在真的有点晚了。”
“……”江嘲还没开口,她已从栏杆儿处起身,像是也想过滤掉从心口泛起的什么,抽了口他的烟,走出一步捻掉。
她回眸对他笑时,说不出有多迷人。
“我累了。”
96
96/
机场广播悠扬, 一侧头,才发觉雨停了许久。
稀薄的雾气飘起来,昨日过往, 都变得虚无且不真切。
江嘲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距离起飞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一路以来,他都在祈求这雨下得急一些, 暴躁一些, 或许她的航班能延误起飞,这样说不定他正好能赶上她。
不至于在清早起床之后,才得知她已经退房离开的消息。
居然什么也没告诉他。
走得无声无息。
无论现在还是跨年夜那晚, 或是再之前, 他几度尝试联系她,她都是默不作声地不接他电话。
倒是把他的号码背得很熟。他倒宁愿她把他给重新拉黑了。
江嘲在心底兀自冷笑,都不知该庆幸还是如何了。
Ronaldo坐入了他对面,见他这幅眉头紧锁的怪异神情,大早上被他喊起来临时改航班的瞌睡都清醒了,“陈小姐呢,不走么?她今天留在香港还有其他事情……”
“她先回去了。”江嘲没什么好心情,越过电脑屏幕瞥他一眼。
“不会吧,”Ronaldo迟疑了下,有点儿试探地笑了, “你们这起飞时间也差不了多少,她就没打算跟你一起?”
江嘲用手指点了点下颌, 没好气似地, 随手回拒掉几条工作审批邮件, 闷着嗓子出了一声:“嗯。”
Ronaldo人都听乐了。
Ronaldo是纯纯被江嘲今早的一个电话硬从被窝中拽起来的,也硬是在他的要求下把航班改到了现在与他一起出发。这人随心所欲又强硬至极的工作风格, 有时着实叫人头痛。
唐子言昨天回去了,按计划,Ronaldo应该是后日飞北京。
江嘲早有了甩开FEVA的决心——也对,勾心斗角到底不适合他,原先他们自己经营独立团队,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当资方、当制作人的时候,可比现在要快活多了。这一次,陈之夏主负责的那个项目《迷宫》,就是个绝好的契机。
FEVA只不过是他重回国内市场的跳板而已。
二人又聊了会儿别的,过去他们常在国外,习惯了用英文交流工作上的事儿,就算是他不说,Ronaldo也从唐子言那儿听到一些,他这么火急火燎回去,一定是因为宋辞。
宋辞在记恨他。非常,无比。
脱离OSS最开始的那几年,他们整个团队都很不好过,高密度的工作塞满了生活,人人都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能撑到一个项目周期完整结束就算是万事大吉。
除此之外最致命的,是钱。
他们没有钱。
宋辞与江嘲之前有过怎样的过节,Ronaldo尚且不知,他所知道的是,他们彻底陷入窘境,整个《丛林》没了底牌厂商的支持迟迟拿不出钱去做创新突破的那一年,江嘲仅凭他一人的头脑,不出三天彻底“玩”空了一家医疗器械企业的大盘,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那家企业背后的老板姓宋,是中国北京人,其子就是宋辞,彼时美洲华人圈子里出了名的纨绔暴戾、好赌成性。江嘲也并非一时兴起,可以说很久之前,他就在等那一刻的到来,甚至也不仅仅在那一件事上……
近四小时的飞行旅程怎么也教人疲累,登机之后,江嘲的手机嗡嗡地响,他拿出来看一眼,不是他预想中的那个号码,他下意识打算忽略,准备开飞行模式。
有一条视频通话又弹了出来。
关嘉樾对他很不满,那张与关白薇极相像的小脸儿上凶里凶气的:“……哥哥,怎么不接电话!”
江嘲把手机立到一边,按揉太阳穴,差点儿忘了他的生活里还有这么个小祖宗。关白薇上次丢下这小家伙飞了济州岛,他没忍住发了脾气之后,*七*七*整*理关白薇就无所不周到了,无需他再多操心。
上周的圣诞节是关嘉樾生日,关白薇还给他攒到了姥爷家的宅子,隆重地举办了一番。
江嘲没去。
或者说,是忘了。
再者说,是向来没有这样的习惯。
小时候因为父母关系恶劣,亲人不像亲人,隔代的亲近对于他来说更为疏远,这么多年了也像是陌生人一般。就算是现在多了一个亲近他的弟弟,旁人与这位弟弟有多么亲,到底也与他无关。
关嘉樾见镜头那边的男人靠在独立舱位的座椅里,沉沉闭上了一双狭长的眸子,要睡着了一样,不禁小声儿了点儿:“哥哥,你的飞、飞机上有wi……wife嘛。”
江嘲无奈地勾了下嘴角,笑道:“那叫wifi。”
“有没有嘛!”
“嗯。”
小孩子嘘声嘘气的:“……那我可以和哥哥多说一会儿话了哦。”
“随便你。”江嘲并无烦躁。
“哥哥去澳门了。”关嘉樾猜测道。
江嘲知道他要问什么,否认道:“没有,在香港。”
“一直在香港吗?”
“是呀。”
“没去澳门……找爸爸回来?”小孩儿语气轻轻的。
——那是你爸又不是我爸。
江嘲差点儿要把这话说出口了,但他又想到昨夜,陈之夏说他幼稚得像个小孩子。
他睁开了眼。
屏幕里小孩子的眼睛玻璃球一样,黑黢黢地直盯着他,见他不说话了,顿时来了那混世魔王的脾气:“有没有嘛,哥哥!?”
说着说着,那小脸儿一拧,眼眶就红了:“……干嘛每次出差都不去澳门嘛,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怎么我只有哥哥和妈妈?!我的生日哥哥也不来……呜呜呜,姥爷和姥姥也说很想哥哥嘛!”
江嘲沉默。
末了,还是关白薇把手机给接过去,都没注意到关嘉樾什么时候拿走她的手机偷偷给江嘲打视频,想来也是听到一些:“早知道我就不生了啊,知道你出差去澳门,这几天了都抓着我问,哎我还说呢,怎么丹妮最近都不来画廊啦……”
“你一定要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么。”江嘲淡声地打断。
关白薇噤了声,一扭头,关嘉樾的眼眶果然更红了。
“……”
“你负责哄好了,”江嘲略带奚落地笑,“而且,有的话也不要总是骗他了,他长大了,得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关白薇让家里的阿姨给关嘉樾抱走了,她看着屏幕对面斯文落括的男人,沉默了会儿,到底是面有疲态。有这么一个瞬间,江嘲突然发觉,她好似不若当年那般精致矍铄了。
“江嘲。”
“怎么了。”
“你的小时候,能感受到你和别人不一样吗,”关白薇犹豫了下,问,“你的爸爸妈妈……总不在你身边,你会问别人是怎么回事么?有没有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
江嘲淡淡哂了一声,却无太多愠色:“你说谁的‘爸爸妈妈’,用一个‘我’字来说话很难?”
关白薇摇了摇头避开他,眼底有潮意泛滥。她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了。很久了,即便这些年来他们母子关系有所缓和,关于过去的种种,似乎谁都不愿去触碰。
总是不约而同地默认过去的事情好像已经过去,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了。可他们谁都知道,怎么会过去。
关白薇思索着:“过段时间是你爸的忌日……我昨晚梦见他了,他又在我的梦里死了一遍,这一次他死得很惨,如果你能亲眼看看,你肯定会在那个瞬间不那么恨他了。”
江嘲没说话。
“——是我跟你姥爷姥姥说,你这段时间的工作很忙,所以没空给嘉樾过生日,不是大家不邀请你。”关白薇知道就算告知了他,他或许也不会去。
江嘲微微地抬了下眉:“我没在意。”
“我知道你不在意,”关白薇立刻道,“你在意你自己就好了。”
“……”
关白薇低声重复一遍:“你好好地在意你自己就好了,工作别太辛苦,我听说了,FEVA有些事情很复杂,如果不开心了,那就像你之前那样,离开北京也好,不用非要待在我和你弟弟身边,我会学着怎么去照顾他的。”
实在不擅长关心他,最后,她只得圆谎一般地补充着:“……人际关系嘛,多了也嫌烦。”
飞机引擎呼啸,耳膜犹如胀入了空气,后面的话就听不太清了:“你高三那年,你爸心脏不舒服紧急住了院,你在北京比赛顺路去看他……我知道你可能是去看笑话的,如果他要死了,你肯定会先我一步,立刻在病危通知单上签字放弃手术,”
关白薇深深出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我打你的那一巴掌是我不对,过阵子他忌日到了……”
江嘲不知听到谁在说:“——我不会去的。”
“嗯,好。”
关白薇没再多说什么了。
听他这么说,她失落之余,似乎也放下了心来。很久很久了,她居然也在怕他某一刻原谅他们。
“……如果不是因为有你,”关白薇又说,“我可能也不想去。”
“你可以不去的,你也有权不原谅他。”
“是啊。”关白薇笑着。
挂断了许久,江嘲无声地看着舷窗外灰蒙蒙的天色。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她是否已顺利落地北京,北京又是一种怎样的天气。
今早她走得太突然,他追得也太着急,忘了看天气预报,连最简单的冷暖——有关于她最好猜的这件事,都无从知晓了。
翻了翻通讯录。
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很懒的人,信任自己的头脑与记忆力,所以不怎么保存常往来的联系人信息,有姓名备注的寥寥无几。
譬如现在,关白薇的手机号只是一串数字,另一个备用号码他有次无意输成了“嘉樾”就忘了修改。之后就一直是关嘉樾打来。
还有一位联系人,这么多年过去。
他都没有删掉的。
“之夏”。
笔画简单的两个字,却比带了姓的名字,与所谓的昵称更郑重。
她离开后很久,他才有勇气存入通讯录,虽然这么多年来从未打通过。
过了会儿,微信收到消息。
琳琅满目的玩具店里,高高摆着一摞颜色各异的奥特曼玩偶,没一个是他叫得上名字的。
关嘉樾每次都会很坚持地为他只认,小孩子心性敏感,每一个都认得出来,发生在身边的什么事都记得住。
江嘲的童年记忆,只有空无一人、黑洞洞的偌大房间,这些小玩具什么的,关白薇与江项明都吝啬给他买。
即使他不喜欢,可看到别的小朋友有,还是会很想要。
他在图片上最大的那个,看起来就是全家福的礼盒上画了个圈。
“就这个吧。”
如果要他做谁的爸爸。
他一定要做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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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丁绮贞了。
在陈之夏很小的时候,每隔一段长长短短的时间,丁绮贞从杭州、广州、上海或是哪里回到小湾来,总会带着这么一手花里胡哨的颜色,在那个闭塞的小镇上引起不小的喧哗。
而此时,坐在餐桌对面的女人,上回那还算精致的美甲片脱落了干净,指甲上留着一层薄薄的白色鳞片状的东西,怎么看,怎么都不够精致了。
陈之夏就没在北京吃过什么好吃的淮扬菜,她对苏州的印象得益于她某次夏天出差路过,天气又潮又腻,就像是今日的北京,竟然落了一场雨夹雪,说不清冷暖。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庆幸,还好高三那年丁绮贞没把她真的接去苏州。即便那时也只是对她说说而已。
摆在她们之间的手机屏幕黑了下去。
照片上,坐在客厅里形容并算不上多么亲密的男女二人,一齐在陈之夏的眼前黯淡下去。
丁绮贞还怕她没看清楚,又把屏幕按亮,往她面前推了推:“你都看到了啊,我这也是为你好,才把你这么着急叫回来的。”
陈之夏淡淡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笑了笑:“那也不用拿你生病了当借口吧?”
“没错我是病了啊,你黄叔叔和我前几天又大吵了一架,可给我气了个半死!他让我照顾小俊我不愿意,我说我有自己的女儿,我有错吗?”丁绮贞颐指气使地,“况且,你姨妈感冒一下你就能跑一趟港城,我给你叫回来怎么了。”
陈之夏就知道这家饭店很合丁绮贞的胃口,眼见她肉足饭饱,她也不打算多待了,开门见山道:“你这次又想要多少钱。”
丁绮贞一愣,眼睛亮了亮,但还有点儿难以启齿似的,“……小夏,你这次愿意借给妈妈?”
“不啊,我就听听,”陈之夏笑笑,撑住下巴看着对面的女人,“正好,我想找我的律师朋友问问,你这种事儿累计到什么金额才能去坐牢,而且,我不是早就给过你了?”
“……那是我养你的钱!”
丁绮贞一下子提高了声量,又恐怕招来注目,半个人都从桌子上倾身了过来,压低口气:“小夏……这次真的不多的,真的,我跟你叔叔周转一下就还给你了,你结婚的事情不能再缓缓吗?缓一缓,到今年冬天?哦不,今年秋天就行,我们肯定能凑够了还你的。”
要是真能面对面,好好儿地吃顿饭,倒是也行。
大学至今,常年在国内外及各地来回辗转,长时间身处异乡,陈之夏偶尔,也会对丁绮贞可耻地还抱有一丝期待。
她早不想计较怎么又变成了这样,面色还是淡淡冷冷的,这餐厅里没什么热气,连带着她轻柔的嗓音也沁出了半把的冰凉:
“——没有。”
“……怎么能没有!”丁绮贞匆匆从盘子里摘了只生蚝剥给她,“我们常说小夏真有出息,上了名牌大学,又这么能赚钱……你是不知道养你弟弟上学有多贵,那年我给你姨妈塞了那么多钱,让她给你转学,供你上崇礼,后来还让你去国外念书,到今天我都白等了?”
陈之夏不多陪她把这笔账都算清,她款款地从座位起身,“你当年是嫌我麻烦,拖累你和别的男人生孩子,想趁机把我一脚踢开——而且,我大学就开始自己养自己来,你儿子也不是我弟弟。”
丁绮贞拾起了包,几步追上了她:“我这次真的很着急啊……要是凑不出来,那些人把我跟你黄叔叔告了,我们可能真的要去坐牢的!”
“非法集资又不是我让你们做的,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丁绮贞不依不饶:“行行行,这样吧,你没有的话,我去问问树洋?他总有的吧!你们不是快成为一家人了——”
陈之夏晃去一眼,冷冷的:“你敢。”
“喂……小夏!我可给你看的清清楚楚的了,他趁你不在家养别的女人在家里,你还为他这么说话?”丁绮贞近乎尖叫,“而且,我怎么不敢了!你别不信我,他还真给我钱了!还不止一次!!”
“……”
陈之夏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住了丁绮贞。
每次只要与丁绮贞有关,所有她期待的事情,好像都会落空。
过去总盼着丁绮贞的电话来,现在来得频繁许多,但也总是每每响一声就作罢。
要是。
真的能坐下来吃顿饭也好。
“……我看你现在真给养成别人家的女儿了,”丁绮贞见她这脸色冷了下来,支吾着,“有时候我真会觉得不认识你了,你到底是谁家的女儿?你姨妈家的么。”
陈之夏勾了勾唇,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觉得好笑至极:“我订婚谁来,我就是谁的女儿啊,不是么。”
——虽然,她的心底根本没想去计较这一点。
看到了丁绮贞手机上的照片,无论是程树洋与哪个女人,她好像,也没那么想要去计较。
丁绮贞:“我不是说了吗,那天是小俊生病了……”
“你说,我让你不认识了,”陈之夏没耐心地打断了她,“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或许,从来都不认识我呢。”
“……”
迎上了扑面而来的雪花,陈之夏低头莞尔一笑,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出了一支纤细的女士烟。
她戴着棕色的皮质手套,身穿一件深驼色大衣,此时微微地笑着,明眸皓齿,红唇漪漪,在这铺天盖地的雪雾之中,犹如一株盛放的洁白栀子,清媚到逼人。
昨夜从香港的医院回来,迎着夜风与浪潮,她从一个男人的手中劫走了一支烟。烟蒂上沾惹了一圈儿淡淡的,干燥的潮湿。
她用手指很轻易地就能感受到那样的暧昧,现在回想,竟很像是他在吻她的感觉。像是他嘴唇的触感。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的女儿是怎样的一个人——”
陈之夏心底暗自庆幸她现在感受不到任何了,她稍作心绪,对丁绮贞轻轻地笑着,“你的女儿,从小到大学习都很好,她几乎从来都没有掉出过年级的第一名,她是个很乖很乖的女孩儿,是那种和朋友去野泳,都不敢下水尝试的人。”
丁绮贞不自在起来:“你说这些我都知……”
“但是,她会在高三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生的时候偷偷想着他自.慰,她渴望他来触.碰、进.入她的身.体,那年她十七岁生日,在北京与你吃过晚饭的晚上,她因为伤心你没有真的在为她庆祝生日,你总在饭桌上说自己的事,她选择和她喜欢的男生去小旅馆上.床来弥补自己。”
“……她喜欢他,喜欢到好像除了你之外终于有一个人能占据她所有的时间,占据她所有的期待,她的期待也可以被他不断地、不断地满足,喜欢到她大学与他去了同一座城市,他们同居只要见面就会做/爱,一起生活,她要他不要使用任何安全措施来进.入她,这样,她好像就能成为她自己。”
“她没有从你身上获得任何被满足的感觉,所以只要有人满足她、陪伴她,她就会选择和对方维持一段亲密的关系……但是,她太怕了,她也太小太小了,她想和喜欢的人有以后,但是因为你,她不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好妈妈,她偷偷吞下避.孕.药,这是她想拥有一个人的方式——就像那些年你对她不管不问,她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一次一次地打电话给你一样。”
丁绮贞已是满脸的诧然,几度说不出话。
“……你以为,她会像当初你说会来接她,她就傻乎乎等你很久吗,你现在说拿钱她就拿钱?”陈之夏弯了弯嘴角,想点起烟又作罢了,只是看着丁绮贞,略带自嘲地说,“你的女儿,好像,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好像也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你想用一张照片来威胁她的婚姻么?就因为她要跟一个对她很好、很好的男人结婚了,你想要让她产生愤怒、可耻心,是不是。
“可是你不知道,她在前天晚上戴着未婚夫的戒指,在另一个地方跟别的男人接吻,并且还可耻地有了性.欲。”
“——可耻得,就像现在管她要钱的你一样。”
“……”
丁绮贞彻底说不出话了。
“你根本不了解她,你们或许,只是长得有那么一点儿像的人,你只是碰巧把她生了下来,”陈之夏最后笑了笑,“如果我做妈妈,肯定不会像你一样,只是把她生下来了而已。”
离开了这座颇有水墨风格的饭店门前,陈之夏转身去了停车坪。
丁绮贞愣在路边,又似是在眼巴巴地杵在路边等她。
她径直地开了过去,没有停留。
/
陈之夏今天下飞机后先回来了一趟,程树洋不在家,家中也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息。
程树洋的母亲又打电话给她,询问何时能与她的母亲见面、吃饭,商讨一下他们后续备婚事项。尤其是婚纱照,必须要去拍了。
她的母亲不出席,他们的婚纱照也拖着不去拍,怎么都不好看。他的家人是很在意体面的人。
陈之夏还是发现了异样。
她的化妆台上放着一小块用过的纱布,上面似有血迹。
下意识以为是程树洋受伤了还是怎么,很快,又在纱布的一角留心到擦拭过口红的痕迹。
她的化妆棉一早就用完了,应是有人暂时用此拭去了画出嘴角的唇膏。
再次回到家,丁韵茹来了。
昨晚丁韵茹就打电话通知了她,要来北京看望看望他们,陈之夏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点儿她爱吃的东西。
程树洋也在,他去接的丁韵茹。
几日不见,他们照例亲吻、拥抱。
丁韵茹就是听程树洋聊起丁绮贞找过他才来了这一趟,说到底就是担心他和陈之夏因为丁绮贞产生嫌隙。年后春天就准备结婚了的,他又对之夏那么好。
丁绮贞当年看上在苏州做生意的黄兴波有钱,连陈之夏都不要了,一路跟到北京来,不成想没多久就濒临破产。这几年来,俩人被迫到处借钱,最后都演变成了非法集资,欠了一屁股债,也不知在做什么勾当,在三环的一套房子都被法拍抵押了。
程树洋心性温和,丁韵茹估摸着他被丁绮贞游说着借去了钱,在路上就对他好一顿的数落,还安慰他说,也许就是想借钱,所以才说出不支持他们结婚的话。
除了进门时的拥抱与寒暄,程树洋与陈之夏好像就没太多话了,丁韵茹总觉得他们各自揣了心思,但也不好多说,主动掌勺下厨,家里的空气都变得香喷喷的。
一顿饭也在这样略显古怪的温馨中结束。
末了,下楼丢垃圾,陈之夏与程树洋二人默契地停在了楼道里。
相视一眼,想说的话太多。
陈之夏把门轻轻地掩住了,到现在她还无法想象,那天晚上她喝醉了是怎么撒疯的。
程树洋牵过她的手,抚摸她的戒指,深深看住了她,眼中情绪翻涌。
“邱安安……”陈之夏沉默了会儿,开口,“她好点了么。”
她问得别无意思,只像是普通的询问与关心。连丁点儿的吃醋好像都没有。
程树洋心下感到了失望,但他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嗯好多了,暂时去林晓那里了。”
“那就好。”
陈之夏听丁绮贞说她好像受伤了。
“你呢,”程树洋问,“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陈之夏也不知该怎么说,今早从香港回来的一路上,一直到现在,整个人好像都陷入了一种莫大的迷茫。
“我。”她开口。
他耐心等她:“嗯。”
她抬眸,坦诚地看着他。
“我和江嘲一起出差的。”
程树洋还是点了下头,抚她的头发与眼角,“猜到了。”
“我和他接吻了。”
陈之夏的声音很轻,垂下眼去。
她不想骗他。
程树洋又是深深地沉下呼吸:“……猜到了。”
知道自己怕的终于发生了,他居然从这几日、这段时间以来的惴惴难安里松了口气。
冗长的沉默。
“你有感觉吗?”他忽然问。
“嗯。”
“比和我在一起有感觉?”
“我不知道。”
“……还喜欢他。”
“不知道。”
“是不是发现,你好像,没那么喜欢我。”
“……我不知道。”
“那怎么办啊,”程树洋半拥住了她,下巴搁在她额顶,叹着气,“该怎么办啊陈之夏,你是要和我分手吗。”
她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再次抬起头来,看到他的脸上有潮湿。
她的神情也充满了无措。
“……我来的太晚了是不是,”他略带哽咽地说,“原来,感情就是有先来后到的,是不是?我应该看到你的第一眼,你们在一起之前就跟你表白的,是不是?”
她不知道。
不知道。
可她实在无法无法整理好自己了,甚至现在看着他,满脑子都是另一个人。她好像,有一点无法面对他了。
“……对不起,程树洋,”她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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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简短的几个字, 重重擂在了程树洋的胸口。
他低下头,她微微波动的眸光里好似都带了认真。却好像,并非是因为爱上了另一个人才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更像是她慌张失措后的请求。
他突然很庆幸, 她没有骗他。
可他又宁愿她骗他。
“……你能对我坦诚这些,说白了,还是只把我当朋友, 是吗, ”程树洋苦涩地笑着,“陈之夏,你有没有发现, 一直以来, 你好像连吃醋的情绪都对我不会有。”
“程树洋……”陈之夏不知如何作答他,她抬手,只得匆匆地为他擦去眼角潮湿。
今日想了一路不能骗他,不能够对他不负责任,可现在除了暂停下来去静一静,她也别无办法了。
程树洋迎着她的力道,亲吻她的手心:“你怎么连吃我的醋都不会呢,我应该把邱安安多在家里留一阵子,是不是……得让你亲眼撞到才行,是不是?”
咔哒——
身后的防盗门突然响了一声。
丁韵茹应是猜到他们避开她是有话说, 丢个垃圾怎么也没必要两个人都下趟楼,这下见二人直挺挺立在门前, 吓了一大跳:“怎么啦!?怎么还哭上了, 吵架了吗?”
“没有的, 丁阿姨,”程树洋紧紧地牵住了陈之夏的手, 固执地用了些力道,“我们好几天没见了,聊了会儿。”
丁韵茹左右不放心,眉头紧皱,来回地瞧他俩:“真没吵?”
“怎么会。”程树洋笑着。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哎呀!这眼见着开春就要结婚啦,有什么不开心的可得好好说开,别在心里藏事儿啊,原先不都那么好的同学朋友过来了,”丁韵茹松了口气,不忘叮咛,“之夏,你可得好好哄哄树洋,怎么聊个天都聊哭了呢。”
陈之夏微笑点了下头:“嗯,好。”
丁韵茹心有顾虑,到底也不好打扰他们了,拎起门口那垃圾啪嗒啪嗒冲向电梯口:“你们聊吧,啊?我先下去丢掉了哈!正好啊,我饭后溜达溜达消消食……”
又是沉默了许久。
晴天的一场雨夹雪,越落越凶。
最终,程树洋犹如下定决心一般,抿了抿唇,说:“——既然你想的话,那我们就稍微分开一阵子吧。”
陈之夏听出他勉强,微微地张了下唇:“程树洋,你没必要……”
“我会给你时间,但是别走太远了,”他的眼神深藏着坚定,他低头虔诚地亲吻她的无名指,“我等你考虑好。”
/
很久没回“灵动制作”了。
次日,陈之夏这趟过来整理一些资料,从踏入办公大楼起,所有人都是震动,别提有多吃惊了。《迷宫》这项目被FEVA接手走后,这么一群人到底更无所事事了点儿。
张沫等她前脚进了办公室,一口喝光咖啡,后脚就追了过来:“——你这是来打包收拾自个儿东西了?”
“什么叫,收拾自个儿东西来了?真想赶我走啊。”陈之夏好笑地看她一眼,“我就出了趟差,错过了几个你们的电话,又不是甩手不干了,哦对了,这次我正好去见了我导师的丈夫,嗯不是前夫,了解到一些……”
“那江嘲今天过来做什么。”张沫古怪地打断了她的这欲盖弥彰。
“……”
就非要提他是吧。
那晚去看戴思佳演出喝断了片儿怎么想都很丢人。
大概知道了是谁送她回去后,她就再没和张沫她们提及过这事儿,恐怕又被深究细问,就更没提这趟是跟谁去出差。
张沫用下巴指了指楼上:“喏,清早九点一上班他就来了,我们都以为是谈挖你这事儿去了——毕竟是‘挖’,邢义恒肯定要跟他们FEVA谈一点条件的。”
“是么,”陈之夏淡淡道,“我没听说。”
张沫有点担心:“……你不上去看看嘛?”
“也没那个必要吧。”
……可能也与她没什么关系。
张沫拍了下脑门,她也真是太神叨叨的了。
这段时间一见江嘲就能联想到陈之夏,一看到陈之夏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江嘲。
“……话说回来,你也在这儿待不了太久吧,”张沫最后向她寻求确认,“你平时和我说得也不多,但我知道《迷宫》是你老师的心血,要不是邢义恒走狗屎运拿下这项目的二次版权,你肯定也不会选择留这儿的。”说到底也是舍不得她,“就算不去FEVA……”
陈之夏柔声地笑了:“其实,我也不确定。”
张沫一愣:“嗯?”
“但不过,”她由衷地说,“哪有不散的筵席呢。”
“——也对,也对!但是,甭管你在哪儿,你结婚说什么一定要请大家去啊,哎哟今天Kira和李斐他们都猜你是不是要走了,难受坏了,大家都舍不得你。”张沫说。
陈之夏无奈:“说的我真的要走了一样。”
“我也不舍得你嘛!”
说起来,陈之夏也有点儿好奇了,楼上现在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除了先前合谈失败,第二次来洽谈的那次,想不到有什么事儿是他非要亲自来一趟的。
昨日凌晨,丁绮贞火急火燎地说自己胃出血住院了,她从香港走得匆忙,天才蒙蒙亮就出发了。
路上犹豫了许久,也没发消息告知他。
——也没那个必要。
楼上如何,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奇怪的还有,今日整个C3工作群里静悄悄的。
按理说,她出差这几天应该堆积了很多要处理的工作事务,Ronaldo是作为技术代表,被江嘲从香港给“拽”到他们项目组的。听说近日要来北京,也没了消息。
这几日,丁绮贞的电话与微信来得频繁,甚至连关心她在哪里,正在做什么这种无聊的寒暄都用上了。
一回归工作,陈之夏就精神抖擞。
她也懒得去在意谁在哪儿和谁谈着什么这回事了,心情还算明朗,正往“灵动”的办公大楼外走。
顺手回了一条。
【公司。】
【在哪里。】
丁绮贞的消息立刻过来,比以前的任何时候回应她都来的及时。
陈之夏很没耐心,甩了个FEVA的坐标过去,再没理会了。
今日飘小雪,天气说不上坏,还雾蒙蒙的。
没到门前,遥遥就看到了一道高挑的身影立在那大堂附近,看似是个年轻的男人。
一袭的西装笔挺,有点儿散漫。
陈之夏愣了一下。
不是他。
她正发笑自己的视力怎么这么不好了。
纪存安一扭头已是看到了她,猛猛地吸了一口电子烟,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满脸笑意,略带拘谨地对她打着招呼:“……嗨!”
陈之夏定了定神,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我发你微信你都不理我啊,我还以为你真忘了我了,”纪存安委屈巴巴的,“微信好友申请三天过期,第三天你就通过我了,姐姐,你很会钓哦。”
这处空旷,男人谈笑时的朗声阵阵回荡。
谈完后,邢义恒坚持送他到这里,江嘲经过此处廊桥,照例停了停脚步。
下方的一道纤细身影立在年轻男人的面前,淡笑吟吟的。
瞬间的恍然。
很难把现在的她与在香港的她,联系到一起。
江嘲忽然不确定了,他们之间的那几日,是否真的发生过。
“……怎么了吗,江总。”邢义恒好奇他怎么停住了,顺着往下一瞧,这次登时明了。
江嘲低低地轻笑一声,他倒认得下头和她一起的那男人,也没说什么,只道:“没事,就送到这里吧。”
“哦哦,好。”
邢义恒客套了两句,就心事惴惴地离开了。
从早晨9点到现在快午时,方才那偌大的会议室,无论他的对面,还是身边的座位,始终空空如也。
一页页的文件在眼前迭次翻过,各种声音充耳不绝,他的满脑子,却好像只有她。
香港的夜。
她因了醉酒而微微酡红的双颊。
黑色连衣裙从她后背蜿蜒开的一片白皙。
隐约的腰窝。
颈侧位置晦涩的一粒痣。
她向他偏过头来,眼中满是想去看新年烟花的期待。
她抽烟的模样。
被他牵住,又抽回的手。
被烟花灼到彻亮的夜空,她兴味寥寥的神情。
破碎的红色昼颜花。
与他接吻时抗拒又迷离的神情。
她赤.裸滚烫的皮*七*七*整*理肤。
在他怀中微微颤动的蝴蝶骨。
她冰冷尖锐,又由衷而发的残忍话。
……
忘不了。
江嘲感觉唇上无比干涩,他拿出了一支烟空空地咬在嘴角。
伫立良久,不仅忘了拿出打火机点燃,双腿也犹如灌了铅一般,再也无法动作。
纪存安颐指气使地开着玩笑:“……不是吧,之前删我那么干脆,我还以为我做错什么了,结果还不是把我加回来了?你的心还是挺软的。”
陈之夏静静地看着他。
“——做不成情侣,现在开始我们做做朋友也很好啊,反正已经加回来了,偶尔还可以聊聊天,打打电话什么的?反正我时间大把,”
纪存安大大咧咧地道,“对了……过几天,还是在上回的LiveHouse,我们乐队演出,你要不要来看?我给你留最好的位置!”
“你应该不是找我的吧。”陈之夏顺着大厅墙面的挂钟,下意识地想去打量一眼时间。
她的眸光微微地顿。
瞥见了廊桥上的一道身影。
这一次。
真的是他。
江嘲看到她向自己回过了头,显然是瞧见了他在这儿。
他缓缓地半眯了下眸子,咬着烟,正在心下沉吟该作出什么表情,或者是不是应该跟她打声招呼。
毕竟昨天早晨从香港离开,她可是一言不发。
她却又转过了脸去,全然无视了他。
“……”
“嗯,是来找你的……”纪存安这下有点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直笑,“但其实也不算是吧。”
陈之夏没再去瞧那里了,她稳住步子,继续往门外去:“那你是?”
纪存安殷殷跟上了她:“就是,你上次不是提到了江嘲嘛……哎呀,你也知道的姐姐,我和他都是A大的来着,他是我直系学长,我超级崇拜他的!我就是为了和他一个学校才考的A大,学了编程……虽然,我北京本地人考A大也不是太难。”
“我记得你之前也想做游戏。”
“对呀……这不是没坚持下去嘛哈哈哈,”纪存安打着哈哈,恐怕被她看轻了,“我最近不是又重燃兴趣了么!所以你们公司,或者最好是FEVA有没有什么内推渠道,最好可以离我偶像跟你近一点的……”
她没有再回头。
江嘲眼见那两道背影远去,消失在玻璃门后雪雾纷飞里,才点起没多久的烟又给掐了。
他没好气地在心底嗤笑。
这人到底哪里和他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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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之夏上了车, 正要把手包放在副驾驶,纪存安拉开门一屁股就坐了上来,还絮絮叨叨的:“其实, 我也不是只搞乐队,姐姐……当个我学长那样的游戏制作人才是我的终极梦想!”
“不瞒你说,我一直以来都有给FEVA投简历哦, 所以你能不能, 帮我打听打听,他们最近有没有缺人的制作组啊,我觉得我的资历也不是太差吧……”
陈之夏都有点儿无奈了, 她下意识从后视镜晃过去了一眼。
也是正巧, 停在她车位后方不远一辆黑色重型越野上,也不疾不徐地上去了个人。
刚那么一上一下的,他早就瞧见她了。
倒是也没想过来敲一敲她的窗户或是怎样,他拉开车门上去之前,还从她这方向瞥了过来。
生怕她注意不到他似的。
她也没想去注意他。
陈之夏这么想着,微微抿了下嘴角,收回视线。
她也没赶纪存安下去,只淡声地制止了他要碰她中控台上那个经筒摆件的动作:“别乱动我东西。”
“啊……对不起。”纪存安赶忙悻悻缩手,立刻感到尴尬。
“过了路口你就下去,我还有事。”
“不要吧……姐姐。”
“什么不要?”
纪存安呛了呛声:“我打听过, 你不是在跟我学长合作一个新项目嘛?你现在是要去FEVA吧,实话说, 我就是因为进不去那儿, 所以才想到来找你帮忙, 你能不能带我上去见见他们HR什么的?我们也认识这么长时间……”
陈之夏可能是昨天还是前天没睡醒,清早懵懵懂懂打开手机, 看到几条与工作相关的微信好友申请,不留神给他也通过了。
小雪零落,飘飘摇摇。
体格颇重的黑色越野在缓缓行进的车流中,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起来与她是同个目的地。
路遇堵车,纪存安无聊地在一旁自说自话,许久也不见她有什么回应,渐渐就闭上了嘴巴。
过了这个路口,陈之夏特意转作了去FEVA的另一个方向,准备给他沿路丢下去。
纪存安的电话响了。
“唉唉!等一下,等等……”他看出来她要给自己哄走,忙不迭说,“我那个,我先接个电话,稍等等哈。”
陈之夏又下意识朝后方望去。
一路这么堵了过来,后头无论小轿车、SUV、面包车、小货车,拥堵在她的视线,就不太能看到他那辆越野了。
纪存安接起电话,“……喂?”
对面是男人低沉的嗓音。
“喂。”
余音无可避免地飘向了陈之夏的耳朵,她觉得熟悉,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地一顿。
纪存安也是一怔,还没开口。
对方却是先向他自报了家门:“江嘲。”
“……啊!!”
纪存安忍不住尖叫出声。
陈之夏:“……”
江嘲被这一嗓门儿吵得耳膜都痛。
眼见一辆银灰色的SUV一溜烟儿地趁机加塞到了前头,离她开的那辆白色宝马越来越近。
他看着那一串再熟悉不过的车牌号,眉心更皱几分,立刻说:“你把手机给她。”
“啊?给谁??”
纪存安反应不过来。
江嘲很没耐心:“你在谁车上就给谁。”
“……哦、哦!好的!”纪存安都顾不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儿了,喜滋滋地把手机递给陈之夏,小声地道,“哇塞,不会是我的Offer来了吧!居然是江嘲亲自打我的号码。”
陈之夏有条不紊地单手把握方向盘,她把听筒贴到了耳边,心底才盘旋该怎么同他作开场白。
江嘲已有若命令一般,沉声地对她道:“就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开,别回头。我在你后面。”
“……”
搞什么?
他的嗓音又低又富磁性,这一刻,竟莫名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你开到头,路尽头的居民区外有施工标志,旁边有个岔道,嗯,差不多一辆车可以过去。”
陈之夏已是不知不觉踩重了油门,加快了点速度,她心下却是好笑极了,搞不懂他:“那你呢。”
“你先过去,我尽快。”江嘲见右前方正好空了位置,他快速地打了一圈方向,一脚油门稳稳加塞进去。
引得四面鸣笛,尖锐声迭起,后方都有人打开车窗破口大骂。
他不管不顾,径直跟上。
“——过去了要干什么?你大白天的搞我跟踪么,还打别人电话要我接,你现在追人都这样?”陈之夏不大在意地笑着。
江嘲听她这奚落的口吻,想到她在香港的不告而别与从来打给她都是忙音这事儿,更要气笑了,但他如何也还算好声气:“你要是肯理我一下,我也不至于这样,是不是?”
可我就是不想理你啊。
陈之夏赌气地呶了下唇,没把这幼稚话说出口。
“还有,”江嘲毫不掩饰自己的醋意,冷笑着,“你的眼光也真是差,什么人都能上你的车。”
陈之夏的嘴皮子也是飞快,不客气地回敬:“是啊,说得没错,所以我当初才能看上你啊。”
“……”江嘲彻底气没话了。
陈之夏嫌弃拿着手机麻烦,她索性打开了免提,扬手丢给了一旁纪存安帮自己拿着,都顾不上沿路给他赶下去了。
丢过去的一瞬间,她突然想,直接挂断不就好?用得着陪他玩儿这没头没脑的无聊游戏么。
江嘲见她没挂,他也暗暗松了口气,遥遥看到那辆银灰色的SUV更跟紧她一些,他索性闯了个红灯拐入一旁辅道,直到快与她平齐,他又趁下个岔路拐出去。
不知是不是听了他的话,还是跟他赌气,她那速度越来越快,他都险险没追上她。
“嗯,就顺着这条路开。”
男人徐徐低沉的嗓音莫名令人安心,回荡在狭窄的车厢,跟着中控台上那微微晃动身子摇摆的经筒摆件。
好似也在她的心头摇摇晃晃。
不知不觉,陈之夏莫名想起了前年生日,与朋友趁那年藏区无雪自驾去墨脱,倒霉抛锚在了半路。
有一辆与他现在这辆很像的越野,一夜不离,在前方引他们平安驶离了无人区。
只不过,那辆似乎是程树洋他们车队的向导车。
她倒是想看看他要跟她搞什么。
想着想着,她也来了点儿脾气,方向一转没听他的,径直拐到了另一条更逼仄的小路。
江嘲也没说什么,稳妥地跟了上来。
“我在你后面。”他说。???
纪存安满脸的问号都不敢吭声了,想到那次在LiveHouse。
这不会,又是你们之间什么特别的情趣吧。
“你这会儿准备去哪里,公司么。”江嘲半途问起了她。
陈之夏答非所问:“问这么清楚干什么。”
“你说我问你这么清楚干什么,”
男人便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似是在抽烟,他的声音略透出一丝惑人的清哑,“——你躲我几天了,嗯?从香港走也不说,刚看到我也装没看见,你最好是在好好考虑我们的事。”
纪存安:“……”
“……考虑什么。”陈之夏知道他说的什么,她指尖儿用了些力气,不自禁地握紧了方向盘。
有异样的一丝痒意从心底滋生。
这几天,她比平素都起得早了一点儿,怕睡久了做梦,梦里想到他或是梦到他,到最后就成了睡不着。
只要一想起他们在香港,她的心里就乱得要死,根本不敢多想,每每想起,满脑子就都是他。
江嘲深深地沉了口气,知道有旁人在,还是无法克制自己接下来的话:“我又不是在玩儿你,陈之夏。我说过了只要你想,我可以不打扰你和别的人,嗯?”
“你说的哪种才是不打扰,”陈之夏笑着,她好像也是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想正视这件事,“我要跟别人结婚了,你非要来插一脚,让我跟你搞婚外恋?地下情?你想要这样的‘不打扰’?”
“……”
纪存安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江嘲没好气地笑了起来,他单手搭在车门边儿掸了下烟灰:“——是,是我想,我特别想,好么。”
良久,他似是平复了气息,嗓音低低地透过话筒传来。
“我都想疯了行不行。”
“——挂了吧。”陈之夏淡声。
话是对着一旁副驾说的,纪存安好半天都没元神归位。
他也知道可能接下来这俩人之间的一些话就不是他该听的了,但他还挺在意自个儿那Offer的事儿,巴巴看了陈之夏一眼。
陈之夏的面色冷冷淡淡,眼神儿挺吓人,他就只能不情不愿地挂断了。
——天知道。
她的心跳有多烈。
“……”幸好。
勉强平静下来心绪,她倒是好脾气了,对纪存安温温柔柔地一笑,问:“你说,你去哪儿?还要我捎你么。”
“……”纪存安吞吞口水,摇了下头。
陈之夏满意地点头,刹停车子,微笑:“那下去吧。”
纪存安屁滚尿流地下去了。
关门之前,还听到她叮嘱。
“记得把我删了。点错了。”
“……”
也就是她溜得飞快,那辆SUV都没追上,不出一会儿,她的那个车屁股都不知摇曳到哪去儿了。
想到了方才她那毫不留情要别人挂断电话的态度。
江嘲鼻息轻动着,咬着烟,兀自低笑了一声。
到底是有点儿依依不舍,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他还是车头一转,扭到了印象中SUV跟丢他们的路上。
径直地,往那条路开了过去。
路口等红灯,“叮——”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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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cilia Chen 通过了你的好友请求】
江嘲眉梢微动,滑动手指,点开。
头像是板板正正的商务风,一看就是默认设置。
个性签名:工作号,私事勿扰。
“……”
香港回来,积累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儿要处理,陈之夏这两天大致梳理了下工作的细节,有不少的递交层级都在他这里。《迷宫》的总制作与总负责说到底只有一位,就是她。
他这种在工作上掌控欲极强、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有着崇高忠实度的男人,居然真的肯把什么都交给她。
加个工作微信,还是要比邮件往来方便。
陈之夏发誓,百分百是这么想的。
下午正好有点儿事情想跟他沟通,她也不确定他这来去如风的,有没有空余的时间给她。
绕了条路而已,她已经到了,想了想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她于是先发了个FEVA的坐标给他,给予暗示。
他应该能懂吧……
不出小半秒,他就回了条语音给她。
——真没礼貌,谈公事发语音干什么?
陈之夏这么想着,指尖儿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开。
他的语气徐徐,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时,活像个勾引人的混蛋。
“第一次就在公司,不太好吧?”
“……”
不然还是删了吧。
/
看不到陈之夏的那车牌许久。
过了几个路口,丁绮贞终于感到了不安,紧张地缩在副驾驶离,恐怕旁边的脏辫男人怀疑自己在骗他:“……我可没说谎啊,小夏前几天就从香港回来了!她就开那辆车上班的。”
“——那天我们还见了一面呢!哎呀,我这女儿,我真是不认识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学坏的,连她亲妈都不问不顾了!”丁绮贞难免抱怨。
丁绮贞现在最缺的是钱,黄兴波催她,债主也催她,也不知陈之夏哪里交到的这样的朋友,听闻这位姓宋的老板家里原来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游戏产业方面也有涉及,手上还有一个融资公司,专门给做生意的人解决周转这类问题的。
那天宋辞一听她是陈之夏的妈妈,很乐意帮助她,不过条件是他必须要和陈之夏见一面。
那天见面之后,丁绮贞心里也不自在,她的嘴上虽然不中听,心里怎么也觉得歉疚。丁韵茹听说了她找程树洋借钱这事儿,又给她打电话来数落一顿,她又怎么想怎么来气。
可眼下这情况,怎么看,都像是跟踪啊。
丁绮贞这点儿眼色还是有的,试探着问:“宋老板,您既然是小夏朋友,不如打电话给她问问她有没有空?她工作忙,最近呢又要备婚,虽然我作为妈妈是不太同意她的结婚对象,我是妈妈,当然能干预她择偶了你说是吧,找人结婚提前也不让我参谋参谋……”
宋冬冬一路听她念叨这些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烦躁地打断道:“你想要钱吗?”
丁绮贞:“是啊,我现是很缺钱……”
“那你打给她啊,问问她人在哪?”宋冬冬忍不住提高声量,“你不帮我联系上她我怎么给你钱?!”
丁绮贞这下真觉得不太对劲了,要是陈之夏的朋友怎么非要她这个当妈的联系她:“刚不是给我回消息了说她在公司……”
“阿姨,这么大半路了,她耍你你看不出来?”宋冬冬不客气地笑,“我看你们母女关系好像也没多好啊。”
丁绮贞一下子来了火气,很没底气地说:“你跟踪人你还有理了啊……你、你到底干什么的,我们小夏绝不会跟你这种人做朋友,是朋友怎么能没电话还要跟踪……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
正此时。
玻璃上落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有人慢条斯理地敲响了驾驶座那一侧的窗户。
宋冬冬稍打量一眼,还是愣了一下,都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跟着他的车过来了。
车窗降下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男人单手抄在西装裤口袋,一袭烟灰色笔挺,鸦黑色衬衫的领口束起他修长倨傲的颈,纽扣随意地散漫开几粒。
不知是否是外头正飘着小雪,他周身的气势更显桀骜不羁。
他的薄唇边咬着一支烟,嘴角虚虚地上扬着,烟气裹挟之下,眉目轮廓都矜冷到逼人。
宋冬冬打量着他,森森然地露齿一笑:“躲了这么久了,江嘲,我就知道用什么办法能逼你来找我……”
“——下来。”
江嘲冷声,没耐心地打断了他。
“你让我下来我就下来……”
宋冬冬一句话还没说完,车门被人从外拉开,那一股强势的寒意猛地拧住了他的领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男人森冷的眸子压低了,却是毫无情绪地看着他笑。
一字一顿,无比暴躁。
“我说,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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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江嘲死死地撕住了宋冬冬的领口, 睥睨下来的眼神冰冷至极,令人胆寒。
他衬衫的袖口半挽在线条结实的臂弯,皮肤上那片蛰伏连绵的黑白色纹身, 都看起来野蛮至极,血脉偾张。
宋冬冬近乎是被他从车里给拖出来的,还没被提溜着站稳, 猛地跌跪在雪堆里, 不轻不重地栽了个狗吃屎。
“我……我、我操!”
江嘲的力气大得要死,不由分说拽起了他那领口,大步地迈开。
“……你、你干嘛?!”宋冬冬完全失去重心, 跟着他连滚带爬, 像是在雪地里被他拖行。
江嘲置若罔闻,近乎拖着他走。
宋冬冬脸上又是土又是雪,别提有多狼狈,几度挣扎不出,就疯了一样开始高声叫骂起来,“妈的……江嘲,你他妈给老子放开!放开啊!!”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这路口到处都是摄像头,我车里还有别人——你是要杀了我吗,啊?你敢杀了我?!”
慢慢地,就变成了张狂放肆的大笑, 有若癫狂。
“是不是特别想杀了我啊?!江嘲!”
“……我就说,你跟你爸简直一模一样!你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 你自己还不知道?”
“——你就是!想、杀、了、我!”
“怎么, 这么多年了, 我给你寄了那么多她的照片,你不喜欢?”
“……你好可怜啊江嘲, 你记恨我到现在,结果她要跟别人结婚了,到头来只有你走不出来。”
“快!求求你,杀了我。”
“杀了我,陪我一起去坐牢——”
最后撒手的那一下,宋冬冬一脑袋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什么,脑震荡一般的天旋地转里,痛得终于偃旗息鼓,“操,江嘲……你他妈的……我真的会杀了你。”
这是一处废弃的建筑工地留下的荒滩,大雪长久无瑕覆盖下来,看似不怎么有人造访。
宋冬冬被拖行出这么一段,他那辆银灰色的SUV远远地都要与这雪幕融为一片白色。
江嘲也终于停下脚步。
他慢条斯理地把双手抄回了西装裤口袋,冷淡地垂眸,睥着在地上痛苦得蜷缩成一团的宋冬冬。
薄唇轻动,毫无情绪地微笑:“怀念吗?”
宋冬冬抱住了嗡嗡作响的脑袋,在雪地里打着滚,语无伦次地□□起来:“……九年前恨不得打死我,怎么了,现在是不敢了么……这里没人,你有本事杀了我……”
宋冬冬想到了这些年来他对自己那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折磨,疯了一般吃吃地嘶笑起来:“你那么有本事,怎么连杀了我这件事都不敢做呢……江嘲?!
“怕坐牢,还是现在的你怕背上污点?还是怕她发现,原来你是这么这么恐怖的一个人,就跟你爸一样!”
“……也对啊哈哈哈哈,你那么那么‘爱’陈之夏,为了她恶心我这么久,你要是真有种,怎么到头来她还要跟别人——”
江嘲缓缓地蹲在了他面前。
反复提及了这么一桩桩他内心最沉疴之事,那一张清俊的面容上,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愠色。
甚至他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不知是不是浑身沾满的雪与泥渗入到衣服里,宋冬冬的后脊背都开始有些发凉,到底忘不了九年前眼前的这个男人,如疯了一般地用摩托车头盔砸他脑袋的情景。
这四下杳无人烟,要是他真的……
江嘲勾了下唇角,由衷地说。
“——要我说,你还真的挺蠢的。”
宋冬冬动了动刚才嘶吼过一番,撕裂到干涩的嘴皮:“……你什么意思。”
“我那次差点儿打死了你,你没几天就砸了我的车,我没报警,你不会就以为自己很聪明吧。”
“……”
江嘲好整以暇地笑着,顿了顿:“还是,你自以为你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或是,你生怕我发现,所以换不同的车每天像条狗一样跟着我,我就忘了你做过什么事了?”
“……”宋冬冬拧了下眉。
江嘲却是定定盯住了他这一脸的震动,毫无情绪地挑了下眉:“别这么看着我,我在说什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宋冬冬突然不确定。
他说的,究竟是他猜过的哪件事——
只是那一年,S大偷拍事件一经轰动,他的父母就火速安排他离开了北京,在加州重新找了学校让他继续就读。
可没多久就听说,那位国内最年轻的游戏制作人,带领他的成名作品《丛林》脱离了OSS,与自己的团队开始正式涉及独立游戏制作,第一落脚点就选在了加州。
也是从那时起,学校BBS网站上开始不断有人披露他在香港上初中时用美工刀割伤同学耳朵、高中就因为偷拍女同学被遣送回大陆等等的往事。
同学离的同龄人不乏有从香港进入国际学校的学生,也开始四处打听并添油加醋,最后直指他的专业与大名,继而披露出了被他家中关系压下来的S大事件,闹得轰轰烈烈,他的邻居知道了,他玩乐队交到的新朋友也知道了。
他又被当时的学校劝退。
后来就是,他搬去哪里,江嘲与他团队针对某个游戏项目制作的小道新闻就会跟着“恰好”落脚在哪儿——《丛林》那么成功,加之江嘲这么年轻又深受瞩目的游戏制作人,在华人圈子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值得津津乐道。
慢慢的,连他都有点儿神经质了,哪怕江嘲某段时间不在他附近的城市,他都会下意识跟着去瞧一瞧,摸清他的行踪,他好像才能够放心。
他自个儿再不怎么在乎,可两度被学校开除,家中也给他施加了莫大的经济与精神压力。
没办法,还是被迫改了名成了“宋辞”。
可那些“丑闻”还是会紧密地伴随他,无论他是想重新捡起乐队,想继续学业,还是创业,几乎都会受到莫名其妙的阻力,以各种方式戛然而止。
加州那事儿在华人圈子里颇有轰动,渐渐地,他也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曾经叫做“宋冬冬”,连他的新名字“宋辞”都被人敬而远之。
宋冬冬也暗暗猜测过,江嘲是要“毁掉”他的,所以这么久了,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他。
有一年发生的事,让他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年,宋冬冬偷偷卷走了家中那个小型医疗器械公司的所有股票,去了拉斯维加斯——
那段时间,他台面的事儿没做多少,发现自己在这方面还颇有天赋与得意,可一夜之间就赔了个底朝天,筹码不断翻倍,屏幕上的数字过山车一般大跳水,让他始料未及。
最后只打听到,拿走他所有筹码的是个巴基斯坦男人,在那种地方除了非富即贵,有很多这样的有色人种受雇于背后不愿透露真实身份的老板。
听说那一阵子江嘲他们因为资金不足,迟迟完成不了制作周期,他也是抓到了这个能喘口气的机会,背着家里人大赌特赌。那之后家中和他翻了脸,父母彻底断了他的经济,他也就此跌入低谷。
可巧的是,他输光家底没多久,《丛林》就打破了最初MOBA定位的局限,正式发布了开放世界版本的先导消息。
有人偷偷告诉他,那个巴基斯坦男人背后的雇主是个中国人,只不过忘了姓蒋还是江。
宋冬冬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直到现在,他都更密切地关注江嘲与他身边人的行踪。
可他还是在吃哑巴亏。
两年前,江嘲回北京,宋冬冬紧跟其上。
没了家中支持,在北京更是处处受阻,宋冬冬没做出点什么名堂,反而江嘲有了FEVA这层,要做点儿手段来碾死他,简直比以前更加轻松。
宋冬冬现在就只能背靠他父母的资产,勉强伪装成富二代,做点儿入资网红公司、小额贷款融资这样的业务。
去年得知了FEVA有一位姓梁的前高管,股份与实权都被边缘,这几年过的捉襟见肘,连私人飞机都变卖,因此记恨上江嘲,宋冬冬找到他,想做出点儿手脚出来。
机会很好,正巧江嘲给姓梁的和他手下的人丢了个项目,但是做项目的一分钱不给,宋冬冬万事俱备,钱一入了姓梁的账,江嘲最近忽然又把那项目停了。
似乎,他真的在背后无孔不入地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一旦抓住机会,就会整得他无法翻身。
没错。
江嘲就是在报复他。
即便这么久以来,他们明面上并无交集,上述的所有直到现在,宋冬冬更多的也只是在猜。
这一刻。
宋冬冬却很确定,江嘲在报复他。
也没猜错。
这么多年过去。
江嘲还在在意当年发生在陈之夏的事。
——只有他还走不出来。
那一切。
也都是他做的。
这些年,就是他在背后整得他不惨。
男人的眸光冷冽,微眯着眼,好像在给他时间想清楚这些种种,嗓音依旧不疾不徐:“你也看到了,这附近什么人都没有。”
宋冬冬的瞳孔骤然冷缩一下:“……”
“我当然可以满足你的心愿杀了你,你害她哭那么伤心,”江嘲淡淡地笑着,“你难道不清楚,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说到底,他们也并不相熟,宋冬冬用他父亲刺激他,也不过是因为那年他打听陈之夏时,顺着打听到了他。
得知他父亲虽然是高知分子,却有着很严重的暴力倾向,给他的童年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这些年,宋冬冬在与他这样的猫鼠游戏之间,也不禁在想。
真正的江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现在突然发觉。
或许他与他的父亲,真是一类人。
“但是不行啊,”
男人却是低声地笑,凉薄的嗓音里竟听出了几分触底的真切,也不知在与谁说:“我得好好儿地见到她。”
“……”
说罢,江嘲便站了起来,他拿出一支烟重新咬在唇,“咔哒”一声点燃,落在唇上。
宋冬冬转开脸,那一双光泽锃亮的男士鞋,扎着一圈紧密细致的U型线,如十年后的他一般如此的沉稳、妥当,不再像是那个会用摩托车头盔,要狠狠砸死他的疯子。
可他又很清楚,这只脚或许随时会踩在他的手上,或者脖子上,狠狠地将他的骨头碾碎。
他完全做得到。
江嘲淡淡地瞥着雪地里的人,冰冷的眼神里带着绝对的警告。
“——别再让我发现你跟踪她或是怎样,宋辞,除非你真的很想死。”他说,“你不是不知道我能做到什么程度,对吗?”
字字顿顿。
连他的这一重新的身份都一齐警告。
是来自十年后的绝对通牒。
也没打算多费口舌,男人笔挺的背影没入了愈加汹冽的雪色,就快要与烟气一齐洇灭。
刚那么一下,真给宋冬冬撞了个天旋地转,他都怀疑他是故意的了,捂着脑袋出声:“……你昨天去见过邱安安了,是不是。”
江嘲又停住了步子,回身。
宋冬冬根本不把他那些所谓警告还是威胁什么的放在心上,见他停下,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狞笑起来:“所以……你今天对我说这些,或者哪天你真他妈的*七*七*整*理把我杀了,你又是为了谁这么恨我呢?”
“……我偷拍了一个你的前女友,我还打了一个你的前女友……哦,梁东升的女儿叫梁丹妮吧,那年,我记得我也拍过她呢,”宋冬冬呛了口冷空气,上气不接下气,“所以你今天,又是为了她们里的谁呢。”
江嘲只是轻笑:“之前你就问过我这个问题了,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揍你揍得太入神,一直忘了回答。”
“……”
“你也知道如果不是你又想去找她,我可以换无数的方式一直一直‘恶心’你的,对吗?根本犯不着这样浪费时间。”
他歪了下脑袋,语气微微地一顿。
“你不是也说了吗,我那么那么爱陈之夏。”
“那么、那么爱她?”宋冬冬听他学自己那时的口气,喘着气嗤笑了声,“你们……前几天去香港了吧。”
江嘲森然地眯起了眸。
宋冬冬由下而上死死盯着他,也阴测测地笑着,“江嘲你也知道……无论你去哪,和谁,在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你们去香港干什么?偷情么?我告诉你,那天我也在香港。”
“你们偷情偷得,都那么那么亲密了,但是你能保证,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会不会做些什么……我听说,现在她很怕拍照是不是?所以你看,你再爱她,当年她还不是被……啊!我操!!”
宋冬冬的话还没说完,手背上狠狠踩过来了一个力道,他立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男人的脸色愈发冷,自上睥睨下来,踩住了他的那只手。
那冰冷的视线与语气有若寒霜,也如同要碾死他。
“——那你尽管试试看。”
/
不太对。
陈之夏观望C3大半天了,里头都是噼里啪啦、此起彼伏的键盘声,中途隔壁项目组的负责人还进来召集众人开了个短会。可整个办公区域好像都换了一批人。
手上积累了不少的事情要处理,一张还算熟悉的脸她也记不住。
虽然也没记住多少。
《迷宫》原作第10章是纯手稿,完全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村木老师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不发表这一章。
至死之前,陈之夏都未与谷正宁先生正式见面,而他居然放心地把原稿交给她了,也没给个复印件什么的。他因为江嘲的缘故,加之她是村木老师的学生,非常信任他们。也能看出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昨夜熬了半个晚上,到今天陈之夏还没看完。
她这会儿翻了翻,看了几页作罢,去《Cecilia》里那个“水晶岛屿”一样的地方买了杯咖啡,回到楼上。
也不知丁绮贞什么毛病,发了消息就不回了。
C3那么一整组的人也没了音信,她想找人研讨如何按照这一章的情节设计游戏环节都找不到。
江嘲也……
总是如此,不知不觉就会想到他。
怎么想怎么奇怪,那会儿他莫名其妙打电话过来,非要让她朝着一个方向开车,还要她别停,神经兮兮的,不知道搞些什么。
现在也没音信了。
没回办公室,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径直按了最高一层。
上次去他办公室还那双鞋子,这回她倒是轻车熟路。
一路上去,难免听到一些在下头听不到的窸窸窣窣。
“……我今天听高管秘书部的CiCi说,江总不打算做‘灵动制作’的那个《迷宫》了,真的假的?”
“不会吧,不是整个C3都给他们了么,C3专门是咱们公司做大重点项目的啊。”
“我靠,你还真的信了?江嘲以前对他发家的老东家OSS都能背信弃义,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我也听说了,CiCi她们早就知道了,江嘲根本没打算好好搞这项目,纯玩票性质的。”
“玩票性质?”
“对啊,之前他底下那几个高管,老秦总啊,还有以前的梁总,和他很不和睦,那次放出什么《Cecilia》要出续篇的假消息就是老秦总让他儿子秦与森搞的,那段时间无论是江嘲,还是我们的舆论压力都很大,江嘲就是随便玩玩啦,把《迷宫》买来了,然后丢给了秦梁二人,哦哦哦,我听说那次高管会议上他还说——‘我看看你们能把这项目做到多烂’!很像他的风格吧!”
“……我也听到过这个说法,好多人都敢说,这的确是他本人亲口说的,而且!最开始《迷宫》哪里是C3在做,是秦朝河跟梁东升手下的那一群做不出成绩的制作人员,江嘲连钱都不给他们拨,就等着这项目自生自灭。”
“实话说FEVA这么多项目,现在外头也默认《丛林》《Cecilia》这种大版权归我们了,后面江嘲来了,《八荒》、《最终冒险》的续篇口碑也爆棚,FEVA现在根本不需要再有新项目了,要是坚持做《迷宫》……会拉低很多进度的,被陈之夏调走的那些高级制作都是各个组一顶一的精英,江嘲到底是个商人,他能不知道什么赚钱?”
“话说回来,陈之夏是他前女友吧?”
“对呀,又是组建高级技术人员成立制作组,又是拖慢别组进度,制作周期延长以后上市推迟,会损失多少钱啊!为什么要为一个前女友废这么大功夫呢。”
“所以我也当看乐子啦……哈哈哈,之前别人问我怎么不去《迷宫》,我都没好意思说。”
“……他俩根本没什么吧,我和陈之夏打过交道,她人又漂亮又有能力,而且人家有男朋友的,你们江总也不缺女人喜欢,可能工作就是工作,别把这两件事混成一谈行吗。”
“可你难道没听说,江总前几天带陈之夏去香港找《迷宫》原著第十章的手稿去了么,他要是真是玩票性质,想看着这项目自生自灭,也没必要做这些吧。”
……
顶层办公室那扇黑漆漆的大门伫立眼前,有若庞然大物高大。
陈之夏想都没想,一把推开开。
这些细碎的议论声,终于从她的耳边消失。
一室寂静。
落地窗外飘着一片茫茫白雾,天际尽头灰蒙蒙的,有若海水死去。
那时的她听从他的话,像个傻子一样不断往某个方向行进时,竟很像是过去的那些时日,对他的飞蛾扑火。
那一个个瞬间里的她。
是无比相信他的。
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可笑。
窗前一张干净整洁的黑色大理石办公桌,她不由地想,他在此办公时会是怎样一番模样,记得过去的他经常会为了琢磨和偏执游戏程序的某个细节整夜难眠。
然而这里,近乎看不出有他经常在此办公的痕迹。
只有他的金丝边框眼镜摆在一旁,也许长期面对伤眼的电脑屏幕,他偶尔也需要借助这样的东西来清晰地思考。
或许隔了这么多年,她一点也不了解他——
她认知里的一切。
别人口中的一切。
是否全都是他清晰、认真地思考过的结果。
“……”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陈之夏用指尖摩挲着纤细的金属腿,正若有所思,敏锐地在这偌大空寂的空间里捕捉到这动静。
她立刻回过神来,扭头。
不是他。
余光注意到他桌角放的某份文件——
“关于解散《迷宫》C3项目组的研讨方案”
迎上扑面而来的灼目逆光,她的眼睛也有若被蛰了一下,轻轻地眨了眨,看清了是个几乎没打过照面的中年男人,已是两鬓苍苍,但仍精神矍铄。
秦朝河听到这儿的动静,还以为是江嘲回来,这下瞧见了是她,更是堆起了笑容。
他匆匆三两步地过来,与她握手。
“陈小姐,正好,我有一些事想告诉你。”
/
一路飞驰。
江嘲怎么也能听出来,宋冬冬是故意对他那么说,想要刺激他,激怒他,要他成为江项明那样的人。
可是这么一路以来,他越极力不想去在意,就变得越在意。
以至于他也越来越胡思乱想——
说不定,宋冬冬跨年那天晚上真的尾随他们飞了香港。
说不定,宋冬冬已经找过了她。他与她失散在人海的短短二十分钟,足够有机可乘了。
要是那样的话。
她该有多害怕呢。
该有多恨他,这一次他竟也不在她身边。
不然为什么明明她那么那么期待去看烟花,那么那么想他为她实现新年愿望,突然又说不想看了。
为什么她看起来又要哭呢。
为什么她那么难过。
她又不爱他。
总不可能,是怕他再也不回来找她了……
……
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声音,近乎无法思考,他不由地就把油门犹如碾住那个变态的手一般地往下深踩。
路面结了一层薄冰,一个转弯就打滑。
是了。
那会儿她说她去FEVA了。
到现在他也不能保证FEVA是安全的,不能保证她不会受到伤害,秦朝河、梁东升他们和宋冬冬已经勾结很深了……
江嘲不敢再想,闷头地朝着一个方向飞奔。
半路,有电话打了进来。
看到归属地是“北京”,都没管备注是空的,不是“之夏”,他没来得及反应赶忙接起了。
是程树洋。
程树洋照着昨天联系邱安安的那个电话拨了过去,没想到会接得这么迅速。
邱安安与林晓的两双眼睛直瞧着他。
“——喂?”程树洋迟迟地出了一声。
江嘲已听出了是谁,胡思乱想快要折磨疯了他,他这个接电话的人就是一句质问:“陈之夏在你那儿吗?”
万一呢。
万一。
她现在不在FEVA呢。
他知道或许没什么好着急,可他真的要急疯了。
“……”
自从陈之夏提出“分开一段时间”,程树洋出于尊重也勉强答应她后,这几天他都在整理自己的心情,避免想到有关于他们的一切,或者听到“江嘲”这个名字。
谁知今天他来林晓这儿,想与邱安安最后说明他不会再来照顾她了,邱安安就告诉他,江嘲昨天来过了。
江嘲这一声连邱安安都听到了,她看了程树洋一眼。
程树洋已是不自在地扬了下声儿:“……不在我这里难道在你那儿吗?我问你,你昨天找邱安……”
“——是我先问你,”江嘲毫无耐心,哪怕反驳的这话听起来幼稚他也说了,“陈之夏今天,”
他又觉得自己措辞不够明确,“她刚才有没有联系你?或者,她有没有说她现在在哪里。”
高中他和陈之夏交往之后,邱安安就没怎么和他见过面了,昨天他突然出现,邱安安也没想到,心下难免地雀跃了一下,没想到他只是询问了她和宋辞的事。
邱安安坚持不报警,也是一直以来被宋辞吓的。
宋辞总吹嘘自己家中势力在北京如何大,当他真的花了一些钱捧了捧她,为她提供了一些情绪价值,找了点儿资源给她,又让她住上了二环的大平层,她自然信了他。
昨天江嘲还带了律师来,不知怎的,知道他这人过去很烂,薄情,自私又随心所欲,阴晴不定,虽然也没对她表达太多的关心——当然他们分手这么久,也没了这个必要。
她还是受到了一丝安慰,有了点勇气。
她想报警了。
宋辞对她施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好几次她与林晓吐槽,还保存了视频和照片证据。
律师告诉她,这些已经足够拘留的程度了。
邱安安又心下落寞。
听到他与程树洋这么一句一句,各说各的。
她更确定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最爱的只有陈之夏。
“——你为什么就非要找陈之夏?”
程树洋也来了脾气,他“噌”地从座位站起来,“江嘲,你害邱安安还害的不够?你难道不知道他从头到尾就只想报复你,要不是因为你邱安安会这样吗?”
邱安安也没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着急阻挠:“程树洋。”
“……你招惹到了那个疯子,如果,我是如果说,他要找陈之夏的麻烦了怎么办!?”
程树洋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这么生气过,他好像生气的也不仅仅是宋辞或邱安安这件事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装作从来没见过陈之夏,你就不能装作从来没喜欢过她!你们他妈的已经分手快十年了——你怎么就是还不放过她?”
“陈之夏根本不喜欢你了!你放过她好不好——我求求你了,你放过她,别再让她跟你出差还是去哪里了,别再去找她。
“求求你让她和我结婚……我才能好好地照顾她一辈子,好吗?你根本一点都不爱她,你就只会伤害她,给她带来无休无止的麻烦!你自己难道没发现吗?!”
“你出现之前我们的生活一片平静,我们什么都很好,根本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是因为你!一切都乱套了——
“你当年要是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这些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渐渐地,程树洋都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了。
乱七八糟地吼完,也好像发泄完这么一通后,他整个人如同脱力,跌坐在一旁的座椅中。
听筒里只剩下了忙音。
……
——谁说他不爱她。
谁说他不爱她。
谁说他不爱她。
谁说的。
谁说的。
谁说的。
无数个问题又篼头砸来,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是他自己说的。
江嘲也不知自己在发什么疯,他千遍万遍都知道宋冬冬是在故意吓唬他,故意让她变成这幅逢魔样子。
可他能怎么办。
他把车丢在路边,都顾不上熄火,大步流星地奔入公司大楼。
迎面也不知道撞见了谁,逢人就问。
“陈之夏在哪里。”
“——陈之夏在不在C3?”
“我说的是陈之夏!”
——今天之后。
全公司肯定都会说江嘲疯了的。
可那又怎么样。
谁说他不爱她。
谁说他不爱。
谁说江嘲不爱陈之夏。
乘电梯上去,才想起C3早就被他换成了另外一批人,他站在门外与里头的人大眼瞪小眼愣了半天,又大步地去了她的办公室。
还记得她喜欢这样朝向的房间,他特意为她预留出来一间。
现在空空如也。
——会在旁边开会吗?江嘲把隔壁几个会议室的门把手都拧了两下,纹丝不动。就像是她每每严丝合缝地抗拒他时,连一点儿缝隙都不对他袒露。
他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了。
公司其他人大概也是真觉得他疯了,从面面相觑到了这会儿探着头观望,把他这狼狈的满头大汗全都尽收眼底。
直到谁突然说了一句。
“江总……陈总监好像去找您了。”
找他?
能去哪里找他?
这样狼狈的欣喜,突然也像是疯了一般地盈满了他。
他大步地转身,直朝着电梯口走去,一进去就下意识地按了自己办公室所在的最顶层。
他比这么多年。
那夜跨年。
更迫切地要见到她。
他要知道她是安全的。
要知道。
就算她不爱他了,在某个瞬间,她的视线也会落在他的身上。
数字在头顶终于一个个地跳到了头,电梯门还没完全打开,江嘲赶忙侧身挤了出去。
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门。
果然,一道纤细的墨绿色身影,落入了他眼底。
他的愿望实现了。
今日的她穿了条墨绿色法兰绒裙子,那日“DreamLand”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大展就见她穿过这身,一字领显出端庄又轻熟的气质,微微过了肩的柔软头发拢在一侧,两截锁骨白皙,脖颈漂亮又纤长。
她斜斜靠在他的办公桌旁,或许已从这动静中猜到了是他来,并未回过眸看他。
只是望着窗外的这一场漫无止境的洋洋洒洒,侧脸素白又安静。
江嘲自觉自己这一路过于狼狈,看到她没事儿,他心下又自嘲自己像个疯子。
稍微平复了气息,他坚定地,向她走了过去。
陈之夏的思绪沉浸在方才那有若铺天盖地的对他的指控声中,突然想到了那年她去看程树洋游泳比赛,林晓对她说,他是因为想甩掉邱安安才和她在一起如此云云。
当时的她或许,早就在自己每一天的患得患失中,不相信他了。
可是现在呢。
不过两小时之前,他们隔着一通电话,她是那么的相信他。
那个醉酒的夜,她也是那么相信他。
去香港看烟花的一路上,她也很相信他。
拜见谷先生的缆车、山路,她被他牵住手向上徐徐前进时,她也无比无比地相信他。
那么现在呢。
与过去的他相比。
他真的变了吗。
陈之夏静静地抬眸,看向面前的男人。
她也不知他为什么又是这幅忧心忡忡的模样,隔了这么多年再次见到他,他身上总有一种难以开解的忧郁。
后背揽过一个轻柔的力道,她被拥向了他的怀抱时,她无可避免地抗拒了他一下。
江嘲深深地注视她,顺着她推开他的力道,轻轻地攥住了她的手。
陈之夏注意到他的脸色苍白,额角像是因为奔跑凛出了薄汗。
他的那双黑眸纹丝不动地攫住了她,眼底有情绪翻涌,她的手心贴在他胸口,有温感传来。
好像有无数的话,也要从他心□□炸开来。
是了。
有一件事他还没告诉她——
陈之夏尽力冷淡着自己的情绪,克制着微微颤抖的嗓音,先一步地开了口:
“玩我就这么有意思吗,江嘲?”
她清澈的眸中是有不易察觉的脆弱一闪而过。
江嘲注意到她的眼角也泛了红。
他正是一愣,视线一垂,注意到了她手边的文件——
“关于解散《迷宫》C3项目组的研讨方案”
大抵也知道了她到底为什么是这么一副神情了。
江嘲弯了弯唇,偏开头低低地笑了一声,嘲笑自己刚才的狼狈与鲁莽,也笑话她这时满脸脆弱的质问。
她终于肯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Ronaldo还没联系你吗?”江嘲微微地向她倾身,低头,吻了下她略带凉意的指尖儿。
原来她一个人也在这儿胡思乱想了这么多。
陈之夏秀眉微皱:“……什么?”
江嘲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他抿了下唇,笑道:“我准备单独做个工作室,送给你和《迷宫》。这事儿我交给他了。”
陈之夏满脑子都是公司上下那充耳不绝的议论,还有那个上了年纪自称是FEVA高管、专项负责《迷宫》的中年男人对她说的那番,与那些窸窸窣窣大差不差的话。
她在这儿傻乎乎地这么久,都没有要扭头就走给他再次拉黑的打算,好像,就是为了等他来对她说个明白。
陈之夏无法接受,她心底好像是有点儿想要相信他的。
让她更难堪的还有,刚在他面前,她居然还那么丢人地红了眼眶。
今天这么一小会儿,围绕着她的声音就这么这么多,她都分不清他的这些话与前几日的那些是否又是骗她的鬼话了,她拾起了包包,一步绕过他离开。
“……你可真有意思。”
可真有意思。
她像个傻子。
总被他玩得团团转。
男人不疾不徐地跟上了她,好像还拿上了那文件,遥遥唤她:“陈之夏,你在这儿等我这么久,都不翻一翻的么。”
他伸出了臂弯,懒懒地揽住了她的肩,垂眸下来看着她时,更是难掩笑意:“喂,是在等我吧。”
“……”
陈之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脚步飞快,甩开他。
“不是?那你是考虑好什么了,嗯?”他的笑声更是清朗,“等在这里,真要挑今天在这里,和我见面?”
好似不单单是因为这事儿而感到愉悦。
“——我为什么要跟你做工作室?”无奈被电梯拦停了步子,陈之夏便停下来,看着他,与他一五一十较起了真,“……你就非要搞的这么麻烦吗。”
江嘲抱起手臂靠在了门边儿,今天这么折腾了一遭,心跳就跟过山车一样,他也真是有点儿疲惫了,他歪着脑袋看住她,笑容也透出了倦懒:“我就知道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陈之夏没否认:“是啊,那又怎么样。”
“你不是挑走了很多FEVA的高级技术么,我总不能让你白挑,”他简单地解释,“组建个工作室不是最好的办法吗?不然怎么专心为你所用,这样对他们也好。”
她还没说话,他又灼灼瞧住她:“而且,我要离开FEVA了。”
要走了吗?
她愣了一下,又察觉到他那眼神儿,好像在问她。
愿不愿意和他走。
电梯“叮——”的落在面前。
陈之夏只把这当作他又要换个法子来挖她走,嘀咕了句:“那我就更没必要去你的工作室了,至于每天都见面吗……”
电梯门一开,她的嗓音淡淡地飘向了他。
“我都不知道我还喜不喜欢你。”
“……”
江嘲知道她或许没那层意思,还是怔了一下,门快关了,他才后知后觉地跟她进去。
镜门上映出了他们沉默的形容。
今日不算是个多么好的天气,阳光从云层的缝隙吝啬地透出来,并不怎么明朗。
不知怎的,电梯顶灯也没亮。
灰蒙蒙的。
她突然暗暗祈求,自己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话,也可以没入这般的晦涩之中。
电梯下行之时,到了某层,突然“哐当——”发出了一声巨响。
整个轿厢猛地开始摇晃。
整座大楼的终日明朗的璀璨灯光,也陡然一熄灭。
四周都暗了下来。
陈之夏还没惊呼出声,或是她惊吓到都没听到自己的尖叫,腰上已是环过来了一个坚实沉稳的力道。
她怕得要死,今日他突然打电话让她不断往前开,她心底也怀疑过,是否有人像当年那样跟踪着她。
而这一次。
他在她身边。
现在,他也在她的身边。
她顾不上从乱糟糟的思绪,别人的话中思考了,她伸出双手,也下意识地环住了他,把自己缩入他怀抱。
哐当——
哐当——
电梯从五十三层一节一节往下掉。
好在,到五十层就停下不动了。
像是虚惊一场。
许久许久,只能听到耳边的心跳热烈,她都感受到了他整个人在微微地颤抖。
他却还是抱她很紧、很紧,拥住她的手臂一再收拢。
男人凉薄的气息流连着她的嘴角过来时,她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了一下。
“你现在,不是正在考虑这件事吗?”
100
100/
邱安安报警了。
程树洋听到了她拨出110, 一五一十地同警察说明白了情况。
每一个字,都要力图把她两年来数次遭受那个叫做“宋辞”、原名“宋冬冬”男人暴力的事实描述清楚。
可到头来,却没有什么痕迹, 是留给他的。
迟迟才赶到的蒋飞扬听到房间的动静,刹停在了门边。
林晓也不敢吱声了。
连空气都跟着失了真。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用一种在程树洋看来, 近乎是同情的目光, 沉默地窥探着他。
那一年没追上邱安安的他、因为父母的干预而拒绝了港城市游泳队邀约的他、篮球赛输给了江嘲的他、被陈之夏归还了用心准备过的生日礼物的他,也经历过这样略带同情与怜悯的注视。
与方才的那通电话一样,真的要逼疯他了。
邱安安也被吓到了, 好半天也没从他的那一通火气里回过神来, 挂掉接警电话,她紧张了会儿,还是率先打破这沉默的氛围。
“呃,警察说……要我现在去一趟派出所。”
林晓颇为在意地看了眼程树洋,握了下邱安安的手,“是叫你去做笔录?”
“嗯,”邱安安点头,“警察让我这边提供证据,他们才好传唤宋辞……昨天律师也是和我这么说的,不管怎么样, 先报警最好。”
“——江嘲给你请的律师?”蒋飞扬大概听她们提了这么一句。
“对。”
蒋飞扬坐下来,悠闲地点了支烟, 试图活跃气氛。
“哎哟, 邱安安, 不是我说,江嘲不会还对你念念不忘吧?又是来探望你, 又是给你请律师的?”
“——蒋飞扬,”林晓瞪他一眼,“你不会讲话就别说。”
“怎么啦,我说错了?”蒋飞扬远远听到了程树洋的那番嘶吼,也猜到了他那火气可能是为了谁,“上学那会儿,怎么看,江嘲惦记邱安安才比较多吧,走哪儿都带着。”
他颇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大部分人对前任,肯定都有那么点儿割舍不了的微妙感情,分手这么久又有了新鲜感也很正常……不过如果是江嘲,他对陈之夏估计也这样,随便玩玩而已,邱安安,你可也千万别当回事。”
这边滔滔不绝,四下却又没了动静。
静得可怕。
林晓很不好意思:“今天,我可能陪不了你了。”
“嗯?”
“你知道的,我们事务所接了个烂尾游乐园改造的项目,蒋飞扬、我、程树洋,我们都有点儿脱不开身,晚上要去见客户。”
“——你不说这事儿我都忘了!”蒋飞扬一拍大腿,没好气地对程树洋道,“我说你啊,最近能不能别瞎忙了?开会开会也不来,客户那儿你也不跟着我去,结果就背着女朋友天天往这跑,你总得露露脸的吧!?你以前干骑行的时候不是挺爱现的吗?”
“对了,”林晓转移话题,“今晚几点啊,在哪?”
蒋飞扬:“我都订好了,等会儿发你微信!程树洋,今晚你必须来!邱安安肯定还有家人朋友什么的在北京,最好找个信得过的……”
“我陪她去。”
良久,程树洋出了这么一声。
蒋飞扬一下噎住:“你说什么?”
“……”林晓的脸色也变了变。
程树洋微微抿了下嘴角,犹豫小半秒,还是没把自己的这话收回,对邱安安道:“你不是说,你在北京没什么朋友吗,家人也还在港城?”
邱安安愣了一下:“嗯……”
“没人陪你去的话,我等下顺便陪你去一趟。”
蒋飞扬瞬间黑了表情:“——程树洋?!”
“没事儿的,”程树洋脸上恢复了平静,却还能看出压着隐隐的烦躁,“正好,我想出去透透气。”
“不是,那我们的事儿呢?!”蒋飞扬忍无可忍,拔高了声调,“不是说一起干设计的吗,每次都请不动你,我和林晓还要跟客户解释半天,你要是不想干了能不能趁早重新去搞你那破骑行还是什么……”
程树洋也忍不住打断:“那是你的客户,不是我的——”
蒋飞扬瞪大了眼睛,简直不可置信:“我操?”
林晓也觉得这话不妥了:“程树洋……”
“对不起……我现在真的没心情。”程树洋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好像从那天开始,陈之夏对他提出“我们分开一段时间”,他就变得不像是他了,然而就在几分钟之前,他却口口声声对江嘲说——
陈之夏是因为你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是这样吗?
陈之夏不一直是如此吗。
陈之夏不一直都,从来没有像曾经爱着江嘲那般。
那么那么地爱过他吗。
她现在又在哪里,做着什么。
在想着谁呢。
有没有可能,她心中的某个一分半秒,是完全属于他的呢。
“……还是去透透气吧,我也可以陪你聊聊的,”邱安安也叹了口气,“程树洋,你是该冷静冷静了。”
……
天色晚了,落下汤汤碎雪。
一路油门平稳。
经过了哪个警灯闪烁的路口,一桩巍峨高楼被他们远远甩到了身后。
邱安安不禁回头多看一眼,看了一眼驾驶座的男人,他的情绪逐渐冷静了下来:“我们路过FEVA了诶。”
程树洋没调转车头,“嗯。”
“……陈之夏回你电话了么,你要不要,还是去找她一下?”邱安安说,“等你给我送到了你就走吧,我自己应该也行的。”
程树洋把油门踩深了些。
车速飙升。
邱安安不乏焦虑:“警察问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宋辞现在在哪……他可能还不清楚我已经报警了,但是万一他已经被传唤了……他到处在找我,我都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放心,不会发生什么的。”程树洋沉了*七*七*整*理沉气,不再看那个方向,“都到这儿了,我陪你就行。”
邱安安便笑了起来:“你这样说的,好像是在说,江嘲和陈之夏不会发生什么的,你在自我安慰什么。”
“……”
过了会儿,邱安安突然又问:“喂,程树洋,你不喜欢我了吧……”
“嗯。”
程树洋点了下头,回答得很干脆。
邱安安明知是这个答案,心底还是感到了失望,“你今天来……其实是想和我说,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对吗。”
“是。”
“——你们因为我吵架了。”
程树洋这才终于苦笑一声,沉沉地舒缓气息:“如果因为这个吵一架也好。”
“……要我说,你其实没必要送我来的,”邱安安说,“甚至那天晚上听到林晓说我出了事,你就和她匆匆跑来我家都很没必要,你完全可以漠视我的,不说是出于同学,朋友,还是你喜欢过我这件事,你完全可以不做这些的。”
“以前,就算我和江嘲在一起了……我怎么都能感受到你喜欢我,后来你给我送礼物,运动会上带着班里同学给我当拉拉队喊加油,每年都祝我生日快乐,我都知道的。我是装作看不到。”
“其实你自己也知道,这些是很没必要的事情,对不对?你现在陪着我,这段时间你都在我这里,你是想让陈之夏生气?让她不开心?还是意识到她有多么在乎你?让她不要回到江嘲身边——”
“可是,陈之夏真的会不清楚你对她好吗。”
邱安安也不知,怎么突然要和他说这些。
或许,是想到了昨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
隔了这么这么多年,他还是记忆中那一副倦漠疏冷的姿态,近乎全程沉默地坐在她对面,只偶尔在烟气寥寥和律师跟她的交流之间,并进地询问一两句,其余几乎和她没有过任何额外的交流。
明明是来找她,他一向直白的目的这一次通通都指向了她,却连一句“你好不好”这样简单的、出于过去情面的问候,甚至连对她狼狈遭遇的同情,都吝惜给予于她。
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从那些并不算是抛头露面的新闻中,与他的圈子偶有搭界的花边绯闻里了解到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层触不到底的冷漠与疏离。
如何都难以靠近。
最后他只说,关于宋冬冬,他会为她找最好的律师解决。
本来她不敢也不想报警,想把这件事烂在心底,过段时间了离开现在的行业,回到港城发展。
但她又很想和他赌赌气。
对宋冬冬,她什么也没做错,对他,她又有什么错——
为什么他偏偏对陈之夏念念难忘。
这样的他。
从来看似没有任何爱人能力的他。
居然是爱着陈之夏的。
甚至她只是从他与程树洋的那通暴躁的电话里听到一二,就在心底笃定了这样的想法。
邱安安静静道:“程树洋,我或许很了解你,你不是什么好人,你不是不知道林晓喜欢你,但你从来没有回应过她,也不会和她做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对不对?”
“……你想做个坏人,但你又不能太坏,你不能直接冲上FEVA大楼,去看看陈之夏到底和谁,在哪里,在做着什么,因为那样,你在她眼里会变得不好,你怕她不喜欢你,你不想这样。所以到头来,你好得不彻底,坏得也不彻底。
“但是你知不知道,要是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了。我觉得你今天发发脾气还挺好,一直以来你都太温吞了。”
“甚至,我可能也很了解陈之夏,”邱安安自嘲地笑了一声,弯弯绕绕着自己的头发,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江嘲那样的烂人,才会让人更难忘一点。就算是想恨他,也要花一番功夫。”
“这么说,”程树洋这才哑然失笑,“你也忘不了江嘲?”
“……不知道,也许吧?”邱安安一时怅惘,“我总在想,要是当初是我先甩了他,他可能也会对我很意难平吧,同样是一个男人的前女友,怎么就只有我的待遇那么差呢。”
“不会的,”程树洋说,“陈之夏不一样。”
“你是说,她跟我不一样?”
“嗯。”
邱安安轻呵了一声:“你看吧!人就是一种很贱的生物,对我们好的,百依百顺的,从来不放在心上,对我们不好的,我们反而念念不忘这么久——江嘲对她来说就是这样。”
雪雾包裹住了整个车厢,不再迎面扑来,只在眼前徐徐下落。
车停了。
邱安安自然地把手搭在一旁男人的手背,依偎向他:“爱得不对等才会有期待,很多时候人在感情的公平感上非常偏执,总会期望某一天会达到动态平衡,慢慢就成了较劲……这两年,我离不开宋辞,可能也有这样的心态吧。”
两年前,他做骑行直播最如火如荼那会儿,没少晒过毒辣的太阳,经历过严酷的考验,那时如同“追更”一般,她也跟着连看了好几期,不知不觉关注了许久他这处晒伤过的皮肤。
虽然她很确定,她是不喜欢他的。
“……那你呢,程树洋,”邱安安凑近了他的唇一些,“你难道不想,就算是你们分了手,陈之夏对你也是念念不忘的吗?要我说,她也应该因为你,或者因为我生生气了吧。”
两道车灯将这一片厚重的雪幕割裂到破碎,又在某处汇合、交融,纷纷扬扬,痴痴缠缠。
遥遥有辆车依着他们的停下,出现一男一女的身影。
男人把宽敞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外套,笼在一旁女人单薄的肩头,不忘为她细心妥帖地打理好领口。
他垂下一双素来矜冷傲慢的眸子,又低头,略带试探地用唇碰了碰她发凉的鼻尖儿,好似在慰藉。
她没有避开。
二人如此面对面地静默片刻,彼此凝视,观望,试探,好像在共同回味着什么,最终就只能靠拥抱消解。
然后,她依着他温柔拢住她的怀抱,与他一齐越过了这片雪色与月色。
向警务处的大门行色匆匆地走去。
一个动作一个吻,一个眼神,甚至什么也没说。
却仿佛已经在为对方燃烧。
好半天,程树洋的视线彻底愣在了那个空荡荡的方向,他握紧方向盘,手指都隐隐在皮质套垫上按出了压痕。
邱安安反倒咯咯直笑了起来,都懒得去计较他怎么把手收回去了:“看吧,你不做坏人,就有人要做坏人啊,是不是?她和江嘲在一起,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
话音未落,风雪从车门外扑了进来。
【FEVA出事了。】
程树洋看了眼手机屏上的消息。
没愣小半秒,他脸色一白,赶紧下了车。
……
“哐当——”一声,犹如电梯下坠时从神经碾过的轰隆巨响。
铁框玻璃门在老旧开裂的白色地砖上来回摩擦了一下,狂风呼啸着卷入,又飞速地从身边逃离。
离开热气弥散的车厢许久,陈之夏却都没感受到冷。
仿佛还身处于那摇摇晃晃的轿厢里,她的手脚都是软的,这么一瞬间的脱力,不留神,没推开的那扇门就要迎面扑向她。
身后那个怀抱再次及时地围拢住她,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横于她眼前,肩上的外套同时带着他与她的体温。
“小心。”
江嘲用手臂挡了下门,径直推开了,一步带着她进去。
陈之夏抬眸,他的唇角竟是白到发涩的,清隽面容上也如同失去了血色,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那双黑沉的眸子压低了,此时却还幽幽地紧锁在她身上,像是电梯从百米高空坠落之时,他用尽全力拥紧了她的恐惧与颤抖。明明他也那么那么的怕。
陈之夏半个人还虚浮,她点了下头,只轻轻对他“嗯”了一声。
白惨惨的灯光从头顶晃了下来,反射出的光线灼目又刺眼。
这样的场景好像很多年前就发生过。
这个冬天格外难熬,不仅仅是末日般的寒潮几度侵袭的缘故。
楼道空荡荡的,没有丝毫的热气。
她忍不住蜷缩了下冰凉的手指,那个温热地包裹住她的掌心,便也跟着加重了力道。还像是怕失去她。
许是出于避讳,这些天以来,程树洋从没提及过家暴邱安安的是何许人,直到“宋冬冬”这个名字再度落入了她的耳中,并且得知了今天跟踪她车的就是他。
他就再也没有放开她的手了。
江嘲不知不觉地停下步子。
陈之夏也不由地,跟着他顿了一顿。
路上与她说了太多,也解释了太多,还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她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江嘲牵起了她白皙的手背,低下头,只是用冰凉的唇碰了碰她的空荡荡的无名指。她的这只手上没有戴戒指。
他沉沉地注视着她,几欲张唇,余悸过后,嗓音里都泛着一丝清哑,“我先进去,你在这里等等我?”
二人都是久无动作。
陈之夏也不知怎么就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请求的意味,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江嘲。”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咬了咬唇,从方才那空白地混乱了许久的心情里整理好自己的言语,“如果今天这事儿也是你想的那样,跟宋冬冬……也脱不开关系,你打算怎么做。”
他闻言,便是低声地笑了起来:“什么打算怎么做。”
“……”
陈之夏突然说不出话了。
好似终于从与她共同经历过的那一场虚惊里抽脱出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儿,修长的食指翻开,敲出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放在唇上,同时对她扬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清隽深邃的面容上好似恢复了素来的漫不经心,视线灼灼里却压着一丝隐秘的疯狂。她看到了。
“你说呢,”他笑,“我会怎么做。”
他不会放过他——
是了。
这么一路以来,她把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听得真切。
一切的答案都是。
这些年来,他的确把宋冬冬整得不惨。
可以说用尽了手段。
无法否认当年的那件事,在她身上或多或少也留下了一些痕迹,可没想到的是,过去这么这么久了,他居然比她还要耿耿于怀——或者说,他比她还要难以释然。
他对她,竟也这么难以释然。
陈之夏忽然也笑了一声,说不出是讥还是嘲:“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想离开FEVA的吧……你怀疑你们的人被他渗透了,才有今天这回事?还是,FEVA对你来说,可能也是玩玩而已。”
咔哒——
火光掠过了男人倦淡的眉眼轮廓,他微微敛了薄白的眉眼轮廓,点起了烟:“FEVA早就不是我想要的了。”
他的领带与衬衫不知什么时候乱得这般狼狈,此时半抬起下颌,这么半是认真地瞧住她时,嘴角悬着的那一点燃烧的猩红,似是都染上了些许潦倒又迷人的笑意,令人很难移开眼。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江嘲说,“以前我就是因为太偏执这里,那天才那么晚赶到你身边,好像从那一刻起,它就不是我想要的了。”
陈之夏安静地陈述:“但是你赶上了。”
“——但还是太晚了,不是吗?”他说,“就算是今天,我还是觉得有点太晚了。”
只因为宋冬冬的一句话就陷入了疯癫,江嘲一时更感自己可笑,他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我想不出,万一我今天再晚一点找到你,万一我没有跟上你的车,万一你真的信了别人的话,再也不肯见到我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要做笔录的人呢?”
警察瞧见远远地来了人,在不远呼唤了一声。
却只有冗长的沉默,在他们的一呼一吸之间弥散。
了无动静。
不仅是他怀疑到了整个FEVA内部有问题,陈之夏也打算来报警的。
不久之前,甚至丁绮贞都破天荒地没因为借钱给陈之夏发了消息,说宋冬冬前几天在她家门口徘徊过,还说什么有情况一定协助警察,给她帮忙作证。丁绮贞自觉愧对她这个女儿很多。
接踵而来这么多事,她都没心思去搞明白,丁绮贞又是怎么知道宋冬冬的。
“刚报警的人呢!”
陈之夏抓紧了包的肩带,高跟鞋在地面顿了下,率先一步,要绕开他过去。
腰上揽过来一个略带强硬的力道,她便像是再度被他拥住。
江嘲闷闷地出了一声:“我还没说完。”
“……”
陈之夏颤了下眼睫,不去看他。
江嘲说:“不得不说,你们‘灵动制作’的运气很不错,那家俄罗斯公司急需填补资金空缺,急于脱手,半年前你们先我一步买走了《迷宫》的二次改编版权,所以最开始我派人跟你们去谈的时候,我的想法就是单独做个工作室出来——知道是你在接手,我更笃定了这种想法。”
陈之夏极力地淡着情绪与语气:“……但是我拒绝你了。”
“你拒绝我,是因为我要采取买断制不是吗?”江嘲的眸光定定,并无欺瞒,笑道,“一开始我的确不打算用你们‘灵动’的任何一个人,实话说,除了我自己用得顺手的人,我谁也不信。”
“我今天跟你们邢总谈过了,你想要带走你们‘灵动’的谁,我可以花高价出面聘请他来你的工作室——毕竟你比较知根知底一些,我相信你,另外,你从C3挑走的,还有从FEVA其他项目组选调出来的人,包括工作室从此以后的一切,都可以是你说了算。”
“这些我答应你的,我都可以对你说到做到。”
陈之夏都不确定自己听进去了多少,她不禁轻笑:“你对我说到做到?你谁也不信,你现在多疑到连自己的人都怀疑,但是从最开始就很相信,我可以做好这个工作室?”
“你总不会认为自己不行?”江嘲挑了下眉,笑了,“你是这样的人吗。”
问题不在这里。
她的心思也不在这里。
陈之夏全然没了耐心,闭了闭眼,自顾自地说:“你这么相信我,或者说,这么想让我相信你……
“可是你怎么从来不信,你自己可能会在哪一刻因为想要报复谁、不放过谁从电梯里摔下去,或者被车撞了死掉,是不是?”
“……”
“还是你认为你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和我解释了这么多,我就要好不怀疑地信任你?我就要对你有所感动?”她说得急了,都有些难以调整自己的情绪。
她也终于知道。
原来,她是在害怕。
回想起今天被人跟踪时害怕,得知了有人可能在她并不知情的时候蹲伏在她家附近而感到害怕,在高速下坠的电梯轿厢中,在他安稳的怀抱里,听闻到他口中这些年的一切一切。
也让她连连地后怕。
整栋大楼毫无预兆地停了电,电梯突然坠落了整整三层,即便事后检查过了就只是停电而已,还未调查出有什么异常。
可直到现在冷静下来,她都无法想象,如果真的从百米高空掉下去,如果真的有人伺机报复……
如果她没等他提前离开了,如果那个电梯被设定好了在他进去的一瞬间,飞速地下落,结果会是什么。
她不确定是否还喜欢他,也回答不了他这么多问题。
但她很清楚,她很害怕。
比那一刻无比惧高,还选择紧紧地抱住她的他,都要害怕。
拿这个一个对他来说或许根本不起眼的项目去赌小半个FEVA对他的忠心,赌她会不会因此憎恨他、厌恶他,赌宋冬冬这么多年来会不会被他彻底激怒,从而赌上他自己的命——
他才是那个最大的赌徒。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如此漫不经心的一个人,连看着她的眼神儿,都变得这么这么坚定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很害怕。
她在担心他。
“……江嘲,我不是疯子,”陈之夏深深地平复呼吸,克制着自己,看着他,“我不会陪你一起去死。”
哐当——
哐——当——
连续两声巨大的动静,走廊后方不远,玻璃推拉突然又传来了尖叫。
风在暴烈的呼号,伴随着谁急匆匆的凌乱脚步。
“陈之夏!”
“……陈之夏!!”
有人大声地开始呼喊她的名字。
是程树洋。
值班民警严肃地提醒他小点儿声音,他却全然不管不顾,大步地就朝着她奔了过来。
和邱安安在车上,程树洋收到了蒋飞扬的微信。
据说是FEVA下午出了事儿,像是电梯事故,整栋大楼周围都拉上了警戒线,警察都过去了。
蒋飞扬气归气他,到底还是把这事儿告诉了他。
那时经过FEVA,邱安安问他要不要下去看一看,他就如同这么多日的逃避一样,还是拒绝了。他怕看到自己不想看的,他怕那个“我们分开一段时间”之后的结果会来得太快。
没想到居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他看到消息时整个人都在发抖,不断怨恨自己怎么就没回头找她。
江嘲下午急匆匆打给他,他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冲昏了头脑,都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甚至他还在自以为是地“做个好人”送另一个女人来警察局。
邱安安说得也没错——
他太温吞。
好得不彻底,坏得也这么胆怯。
江嘲还没从她刚才的话中反应过来,看清了那道身影的主人,他伸出手,凭借意识,想要去牵住她。
却只有她衣摆的触感,空空地掠过他的指尖儿。
“……”
陈之夏感觉自己整个人犹如在那狭窄昏暗的高空中摇摆了一下,肩膀便被人死死地掐住了。
程树洋完全无法压制自己的急躁,气都顾不上喘:“……没事吧,没事吧,啊?你们大楼的电梯是怎么了……我听说,突然坠楼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没受伤吧?”
程树洋的视线开始疯狂在她身上睃巡,仔细检查着她白皙的脸颊,颈侧的皮肤,她任何一根儿的头发丝儿,浑身上下的衣物。
到最后就好像是在确认,是否有别的男人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
这样的想法太过荒唐,他更慌了手脚,索性伸出手,把她胡乱地拽入怀里,后悔至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受伤就好,真是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你怎么就不告诉我,怎么就不告诉我呢。”
“你告诉我了,你早告诉我,我也可以陪你来的啊……”
陈之夏听到他明显带了哭腔。
程树洋又蓦然甩开她,大步冲到了她身旁的男人面前,狠狠地攥住了对方的衣领,“——江嘲!我他妈说没说让你别再缠着她了?!”
邱安安匆匆追着他赶来,惊呼:“程树洋!!”
陈之夏也没反应过来,被冲撞着向一侧跌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突然被这么扯住了领口,江嘲稍稍地趔趄向后一步,险险站稳自己。
他的脸色也倏然阴沉下来。
程树洋的表情比他更差,近乎暴怒:“你看不到邱安安被你害成什么样了吗?你现在是又想害死陈之夏吗——”
想到方才隔着雪幕一瞥的他们,想到发生事故之前可能就在一起紧紧相拥的他们,想到因为工作缘由每天都能见面的他们,想到了在香港出差背过所有人热切接吻的他们。
程树洋都不知该对谁发这通莫名的脾气了,“找律师……你他妈的突然装什么好人?!怎么谁让报警邱安安都不听,偏偏就听了你的!”
“——还是你他妈的就是想表演你对哪个前女友都很深情?!”
“你现在跑到警察局来干什么?怎么,你们FEVA出了事也跟宋辞有关?我就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宋辞就是冲着你来的,陈之夏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江嘲冷静地站在原地,他懒懒耷拉着眼皮,眸底已是一片骇人的寂冷,“你来之前我就告诉过她了。”
“——告诉她了,然后呢!”程树洋的怒意更逼近他几分,“你想和她复合?想跟她结婚?想和她想重新开始?想你们重新在一起?还是你想要她陪你一起去死?你有没有问过她想不想?!”
江嘲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你这不是已经替我想的很清楚了吗。”
“……你说什么?”程树洋狠狠皱眉。
江嘲哂笑了一声,“我难道不是做梦都在想你说的这些事?”
“江嘲!!”程树洋知道他有意激怒,还是气极了,攥紧的拳头忍不住就要砸到眼前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江嘲恣意又散漫地笑了,他狭长好看的眸子微微朝一侧晃去,像是这才回答了她的问题:“她说她没疯,不会陪我去死——”
“但你怎么保证,我今天不会心甘情愿地陪她去死呢。”
被人攥住了衣领,有窒息感一浪浪地扑面袭来,像是有一只手从很多年前伸过来,掐住了他的脖颈,逼迫他从今天百米高空往下看。
江嘲阖了下眸,提起呼吸,也向前逼近了一步,“下午质问了我那么多,现在呢,你想听听我的答案吗,嗯?”
“……”
男人虽在笑,周身气势却完全不容小觑,哪怕他半弯的嘴角都挂着明晃晃的挑衅。
程树洋被如此逼着后退了一步,不得已,还是放开了他。
“——我没有不放过她,程树洋,”江嘲说,“如果有机会,我完全可以陪她一起去死。我当然也可以接受她跟你结婚,我可以接受她的人生再也没有我,她跟我再也没有以后。”
“但我没办法装作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我接受不了再也见不到她,如果我再也见不到她,我还会像今天一样疯狂地质问你,你到底把她藏在哪儿了……就算是你们结婚,我也没办法控制我自己不去找她。”
“我没办法控制那个叫江嘲的疯子,永远不去找陈之夏——”
他的嗓音低哑下来,静静地垂眸重复一遍,字字顿顿更无比认真,“见不到她,我真的会疯掉。哪怕她再也不想见到我。”
“你爱她和我有什么关系?谁说分手了就不能——”
“……江嘲。”
有一把莹润的嗓音,很轻很轻地打断了他。
突如其来的戛然而止,让江嘲惶惶地抬起了眸。
“你别说了,行不行。”
陈之夏轻着声音说。
“……”江嘲空空都动了下唇,终究无奈地弯起了嘴角,苦笑。
她或许又为他感到了厌烦。
也许是电梯下坠时为她残留的失重感在作祟,陈之夏忽然感觉,自己心下也变得很轻、很轻。
不愿再多听到任何、多想任何了,她只想让一切偃旗息鼓:“都别说了。”
程树洋匆匆牵住了她,怕她突然消失了一样:“那我们回家吧?不早了,你也不告诉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我报警了,要做笔录,”陈之夏刻意避开了谁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我今天被跟踪了。”
程树洋陪她进去,“那我等你。”
“邱安安的事现在比较严重吧……你陪她来的,如果没别人了,你等下还是陪她一会儿吧?”陈之夏说。
程树洋顾不上心底一瞬间充盈的那种巨大失落感,很坚定:“不用了,我们回去。”
……
来了三波人报警,不同的事由,还通通指向了同一个人。警察光是问询就花了好一番时间。
邱安安最后一个人出来,注意到了走廊里那道颀长的身影。
他还没走。
警察局对面能看到一座高架桥,南来北往的车几乎都要经过这里,灯光不断地掠过窗玻璃,男人高大的身形匿于半侧黑暗,烟气腾腾遮掩之下,迭次斑斓的光影也一层层掠过了他的眉眼。
半明半晦之下,他就像是这雪中夜色,沉闷,喑哑,有若被拔光了一身的矜傲。
“她早就走了。”
邱安安犹豫一下,还是走上去。
她有点儿嘲笑那时在程树洋车上的自己,不忘强调道:“他们那会儿一起走的。”
手机“嗡嗡”振动,有消息进来——
【宋辞跑了,找不到人在哪儿。】
江嘲掠过屏幕一眼,掐了烟,后知后觉地点了下头,像是终于被她提醒到。
他转身,便也要走。
“……昨天你来找我,”邱安安及时地出了声,“你坐在我对面半个小时,全程抽了一支烟,就只跟律师问了我两句话,一句是宋辞的房子是不是因为他爸涉及财务问题已经被法拍,一句是退和我经纪公司的高层有多熟悉……到最后你也没问我,他打我疼不疼。”
江嘲停下脚步,只微微侧了下身,淡淡地看着她。
没什么情绪。
邱安安整理一番自己:“我知道,你可能是真的不清楚我这两年跟他在一起……经纪公司不让我声张,连我暂时住在他爸爸的房子里,他也不让我告诉别人。”
“除了他心情不好来找我,我们也很少见面。他很关注你,所以我一直以为,你们或许是彼此认识的关系,”她笑了笑,“我也想过可能会因此有机会见到你,但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江嘲还是没说话。
“可我还是想知道,江嘲……”邱安安低了低头,“程树洋说我和陈之夏不一样,你们都喜欢过我,你们也都喜欢过陈之夏,我就想知道,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我就想知道,如果是陈之夏,隔了这么多年你再见到她,你们的第一面,你会跟她说些什么呢?或者如果是我经历的这些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她说着,意识到自己或许早就知道答案了:“如果是陈之夏,你会在知道的那一刻就去杀了宋冬冬吧……江嘲,你肯定做得到。”
“如果是为了陈之夏,你什么都可以做得到,当年你为了她甩了我,你就是这么做的。”
太不公平了。
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蒋飞扬说他对她和陈之夏一样。
怎么可能。
邱安安试图把眼泪憋回去,无论是在程树洋那里,还是在他面前,他们的漠然都给了她明确的回答:“我也没必要问你这些的,是不是……就像高三我们分手,我到处去说你在和陈之夏在一起期间还在收我的裸.照,这些都是没必要的,对吗?”
她咬着牙,无论如何,也不想把那个连陈之夏都不想听到的字眼说出来,“……你可真喜欢她,江嘲。你和程树洋可真喜欢她。宋冬冬的事我不怪你,可我也是真的恨你。
“如果当初你不跟我分手,我会不会是你心中的陈之夏。”
江嘲也没了耐心,终于出了一声:“——你也知道没这个可能。”
邱安安到底是哭了出来。
雪越下越大,他心口许久都是一阵潮闷。
许也是出于歉疚,经过了她时,他最后淡淡地说:“早点回去吧,有什么联系律师,他会为你解决。”
……
丁韵茹昨天回港城了。
表面咋呼着是终于放心了他们,陈之夏还是从张京宇那儿打听到了,她来北京之前跑了一趟医院,据说是腹部又不太舒服。
那年她做过手术没等恢复好就闹着要去海南,多少落下了点儿毛病,后面还拖着不去检查,这怎么行。
陈之夏从昨晚就开始担心,早晨打包了一半的行李,还是决定回港城一趟,飞机就在明早,不过一小时航程。
可现在外头这雪……
她丢在地上的行李箱也不见了。
有人跟着她进了卧室,从背后抱住了她。
回来的路上,他们之间也是这样漫无边际的沉默。
“——别找了,”程树洋感觉抱住她,自己才能彻底地冷静下来,“箱子和你的衣服我都放回衣帽间了。”
陈之夏很是疲倦,“程树洋……是我姨妈最近身体不舒服,她提前回去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明天得回趟港城。”
“前几天在我们家不是好好的吗?”程树洋调整一下呼吸,忍不住打断她,“你就是想搬走,所以编个理由出来骗我。”
“……”
“别搬走行吗,”程*七*七*整*理树洋近乎恳求,“我们不是说只是暂时冷静冷静的吗?冷静下来了我们就结婚,我不想谁来破坏我们了,好吗?”
“对不起,我今天也不该发脾气,我也不该那么对谁……那太不像我了。”
“一开始接邱安安来家里住,我就是想让你无意发现了气气你的,我不会这样了,我也不会再和她保持来往了——你看看我行不行,陈之夏?你看看我有多喜欢你。”
说好了不发脾气,急于想从她身上寻个答案出来,程树洋捧住了她的颊,错乱的请求逐渐演变成毫无章法的亲吻:“你可以不喜欢我,你可以对我没感觉,但是我们要结婚的啊。
“……程树洋,你别这样。”
见她如此,他忽然又哽咽了起来,“为什么不能这样……我们的戒指、房子、车子都看好了也买好了,昨天我还去把场地定下来了,你不喜欢北京,你想去温暖的地方,可我等不了了,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现在还缺什么,婚纱?捧花?不就差一张结婚照吗?我们明天就去拍,拍好了我要告诉全世界我跟你结婚了。”
陈之夏很难很难都从他这力气中挣扎出来,到最后都成了她的闪躲:“程树洋,我真的很累了……”
“不行,你现在就得给我个答案,”程树洋亲吻她,“答应我,明天就结婚,我们明天就结婚,我们请江嘲来,让他看看我和你,看看我跟你也可以接吻,我跟你也可以上床——”
“或者你明天先回港城,对不起,我不该说你编理由骗我,我不该说请他来的话……明天你先回去照顾你姨妈,回来了我们就结婚。”
不知是谁先推开了谁,谁先放开了谁。
一切归于索然的平静。
“对不起。”
程树洋听到她说。
以前做题了遇到问题会请教他,需要帮忙了会坦荡接受他的好意,会欣然答应来看他的游泳比赛,他每次想“半途而废”地转行,她都会支持他、倾听他,每年收到他的生日祝福,也会对他礼貌地回敬“谢谢”。
连和别的男人接了吻,都会坦诚地告诉他,他却说她在编理由骗他。
她永远、永远对他有着礼貌的笑容,可一直以来,她都对他太过礼貌了,也太过疏离客气了。
可她对他,又是永远坦荡的。
爱与不爱,有没有感觉,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他永远无法从她脸上看到,她对江嘲的那种炽热与破碎。
永远无法。
就是现在,明天,还是所谓地分开一段时间之后,还是他们真的结了婚,也许答案都是一样的。
她看他的眼神,也永远不会与看着那个男人时不一样。
他早就知道答案了。
程树洋低低地笑了一声,“说到底……我们还是太像朋友了是吗?”
陈之夏倚在化妆台前,方才那一番挣扎,让桌子上的东西都乱了个彻底,她也没否认他:“我做不到什么都瞒着你。”
“是啊,”程树洋眼眶还泛红,无奈地说,“但你也做不到什么都给我。”
陈之夏不说话了。
心口仿佛被什么撑开,程树洋也有点儿自嘲:“我们这样好像真的太累了……对不对。”
她无法否认。
“……是江嘲让你变得这么残忍的,”程树洋说,“至少,我最开始喜欢陈之夏的时候,她还不会对我这么残忍。”
陈之夏闻言阖了下眼,也笑了:“但我怎么觉得,我好像一直都这么这么的不好。”
沉默了会儿,他问:“明天去港城吗?”
“天气不好,还不确定。”
“……还会回来吗?”
意识到自己过于咄咄,程树洋也不多说了,“算了,你先休息吧……今晚是我不好。对不起。”
卧室门虚掩之际,陈之夏出了一声。
“程树洋。”
他心下有些许的欣喜。
陈之夏静静地看着他,是一贯柔软的语气:“你什么也没做错,你不用总是给我道歉。”
“是我的错,”程树洋说,“如果我抢在江嘲之前先一步跟你在一起……也许以后你都只会怀念我这样的男人。”
不知是否是想到了邱安安今天的话,他好像也终于终于。
能接受眼前的这一切。
“我们分手吧,陈之夏,”程树洋说,“虽然我还是很舍不得,很不甘心,但我不想再这么累了,也不想看到你这么累了。或许现在分手,以后你还能多记得我一点。”
“——我做不了坏人,只能在我们之间留下一些体面。”
“只能这样了。”
/
雪势渐缓。
手机丢在副驾,震动不已。
江嘲只看了一眼,随手挂断了。
梁丹妮的微信弹出来。
【……电梯掉了三层,真是吓死人了!】
【但是警察为什么会来我家啊,这件事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总是这么疑神疑鬼好不好。】
【你到底在哪?怎么有人说你受伤了有人说没有,你信不信我把全北京的医院都翻一遍去找你?】
【我爸爸是跟宋辞有过往来,但也不至于动这种手脚吧!】
【你真没事?】
……
过了会儿,是几条语音。
来自唐子言。
“……没什么事,江嘲,今天在宋冬冬车上的那个女人是陈之夏的妈妈,想找宋辞借钱来着。”
“我也觉得挺可笑的,你说他到底吹多大的牛啊,又是自个儿是什么三代,又是富二代,我看就一纯骗子!还捧小网红,干嘛呢这是?梁东升这帮人也真敢信他,要是查一查,他家黑钱可真不少……”
“这么大雪估计没那么快出境,确定的是人已经不在北京了。”
降下车窗,抽完一整支烟。
风雪中那遥遥一扇亮着光的窗,终于关了灯。
她应是睡了。
或许也没有——
毕竟,那是她和别的男人的家。
到现在,江嘲还有点儿余悸未了。
他也以为自己时不时地去潜水、滑翔,偶尔还能蹦蹦极,能彻底克服对高处的恐惧,不再想起江项明了。可今日那电梯往下掉的那一瞬间,他从头到脚的血液还是凉了个彻底。
仿佛只有她,才能给他活下去的勇气。
不愿再多想,江嘲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黑沉的窗户,发动车子,平缓地驶出了这个小区。
在这儿待了许久,轮毂都像是被冻住了。
重新听了一遍唐子言的语音,还是不够放心。
即使天气这么糟糕,四面八方都是车水马龙,各种各样的车子里面坐着看不到脸的人,从他身前身后穿梭过去。
过了这个路口,江嘲还是调转了车头,原路返回。
楼下的车又回来了。
还是那辆黑色越野,光泽矍铄的轮廓在雪幕之中颇为显眼,陈之夏初初想开窗透气抽根烟。
不得不注意到它。
如此去看,居然很像是她那年去墨脱遇到的那辆。
这种车遍地都是吧。
她想。
客厅里静悄悄的,程树洋好像出去了。
陈之夏把自己窝在卧室的沙发椅里,半开着窗,极力不去在意,不知不觉又抽完了一整支。
她很少有烟瘾这么大的时候。
【我去奶奶那里了,你早点休息。我们的事我会挑个时间跟她解释的,我妈那里你也不用担心。】
程树洋发微信给她。
陈之夏回复:【没事,从港城回来,我跟你一起去一趟。】
隔了一会儿,程树洋回她。
【好。】
那辆车好像是看到她关了灯打算睡觉了才离开。
也不知是不是想较劲,陈之夏见他还不走,她光着脚奔到了门边,索性把卧室的灯又打开。
还有客厅。
卫生间。
次卧。
餐厅。
全部全部都打开了。
直到满室明亮。
好像终于才能把她今晚奇奇怪怪的情绪遮掩过去。
她倒是想看看,这么冷的天,他到底能在楼下待多久。
【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
程树洋又发来消息:【江嘲下午就给我打了电话,说到处找不到你,如果我早点意识到可能会出问题就好了。】
……
忘记了在这么一屋子的明晃晃下是怎么睡着的。
北京的深冬昼短夜长,第二天一早,还不到天色蒙蒙亮,被Ronaldo的电话扰醒了。
又降温了。
昨夜半道倒是停了雪,没再下。
那辆车却还没走。
——不会,真在楼下停了一夜吧?
陈之夏这么想着,从窗口瞥过了一眼,不知是不是怕他发现还是如何,她还是收回了打量。
这么高也看不到她往下望吧。
Ronaldo操着一口中英交杂,听着挺着急:“昨天的事情我听说了,太吓人了!电梯坠楼!实在是太危险了……陈小姐,也怪我,本来江要我昨天就联系你的,我给忙忘了。”
一夜过去,陈之夏也才能转圜过昨日的恐慌,作出轻松道:“是啊,太危险了,好在没什么事。”
“但不得不说,你亲自经手过的这些资料太细致了,我很欣赏你!如果要做工作室,交给你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Ronaldo呵呵笑道,不禁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叹,“在香港我们就相谈甚欢,跟着江随心所欲惯了,我和他都很看重合作的‘眼缘’——也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第一眼就会喜欢的人吧?
“不过我没有那个冒犯的意思啦,哈哈哈,我对陈小姐这么‘有眼缘’,江又是我很佩服,像是雇主又更像是朋友的人,你们可千万不能出事。”
这个英国人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的。
“忘了跟你商量这么重要的事……我也才想起,昨天早早把会议时间给通知下去了。”
陈之夏这才清醒了点:“什么会议?”
“半路把《迷宫》从FEVA剥离出来,很多事情都要重新安排,我比较追求效率,想今天顺便开个会,只不过陈小姐你现在还没答应我们……会议就需要江出面了。C3的那些人现在就只信任你们两个。”
“但是我现在,联系不上他……”
——可能已经冻死了吧。
陈之夏差点儿把这话脱口而出。
她忍了忍,弄明白了Ronaldo打电话的来意,怎么看都是要游说她答应下来,谁知道联系不上江嘲是真是假,没准儿就是以此让她“想个办法”,正好能借机让她与他一同现身今日会议。
那样的话,她想拒绝也不好拒绝了。
收拾好了去港城的行李,陈之夏穿戴了整齐,照着平日习惯画了个还算正式的淡妆,就下了楼。
机票买好了,不过是在下午。她还有些工作需要去收尾一趟。
好死不死,她的车就丢在他附近,恰恰一个弧形拐角,他停的位置刚好挡住她车出来的道。
陈之夏稍稍用眼睛观察了下,都没上去亲自试一试,她好像也揣着满腹的什么,没多犹豫。
走过去,敲他的车窗。
空调徐徐地呵出了热风,就这么吹了一夜,也没驱赶开这寒冬雪天渗入了骨髓的冷。
更迭了数个梦,江嘲都分不清是噩梦还是什么,只依稀听到有什么怪异的动静从他周围传来。
咚咚咚——
咚咚——
咚——
带着试探,与些许的不耐,如同她昨夜对他完全不留情面的厌烦。
江嘲心下又感到了一丝隐隐的闷,他微微地睁开了眼,发现居然是有人在敲他的车窗户。
像是高中小女孩儿戴的那种粉色毛线手套,许是敲了这么久都没反应,缓缓地给他这侧的窗户上画了个圈儿,多余的雪融化掉,便露出了一张更为白皙俏丽的脸。
她玲珑的鼻尖儿冻得泛了红,杏眸清澈,映着这片雪色,如何也忘不掉。
江嘲很确定,在过去的某一刻,他就是对上了这么一双总这么坚定地、清澈地望着他的眼睛。
才这么这么地忘不了她。
他在心下笑了笑,还不够清醒,以为是自己还在做梦。
还是下意识地按下了解锁按钮。
车门外,却许久没了动静。
是在做梦吧。
她怎么会来找他。
正这么想着,细腻的风雪携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栀子香气,已窸窸窣窣地扑入了车内。
副驾驶上似乎有人上来,她轻呵着叹了口气:“好冷好冷。”
江嘲昨夜在这儿睡得不够好,没一会儿就得抬头,去瞧一瞧她家那灯火通明的窗。
整栋楼都黑下去,唯独她的还明明如炬。很像是故意。
他实在困顿,又来了脾气,几乎是凭着意识,不等她坐稳,一把就给她拽住了。
“喂……”
陈之夏没想到他这半梦半醒的力气这么大,她都没来得及挣扎一下,人扑通就掉到了他怀中。
感受到他的呼吸沉沉地掠过她耳后:“过来点。”
“……”她手忙脚乱,着急去支撑自己,如此更让他得了势。
他扶稳了她,掐紧了她的腰,整个儿地给她抱了过来,她彻底跌在他身上,近乎如同跨坐。
就算是放远了座椅,前座到底也很狭窄,她的胳膊肘不留神碰到了方向盘。
紧跟着“叭——”的一声刺耳巨响,身下这人醒没醒她不知道,她的魂儿可是都要吓飞了。
她下意识蜷缩进他怀里,立即被他桎梏。
接着。
就对上了一双倦懒的眸子。
“你这是哪来的手套,”江嘲提起她手腕儿,瞧着毛线手套上那个白花花的小兔子,勾起唇就笑,“你家邻居读初中不要了的?”
陈之夏趴在他的肩,只感觉心如擂鼓。
她就是嫌拉着行李箱手太冷随便找了一双自个儿以前的,但嘴上还不忘对他颐指气使:“我家邻居上个月刚去世。”
“是吗,”江嘲挑了下眉,挺好奇,“怎么死的。”
“像个神经病一样大雪天睡在别人家楼下冻死的。”她不客气地说。
他垂眸看着她,就只是笑。
果然,就算是有空调热风,这么个大活人待在车里一晚上,浑身上下也都是冰凉的。
她突然后悔把灯都打开了。
察觉到怀里半天没了动静,江嘲懒懒掀了下眼皮,困倦地晃她一眼,“这么冷还要绕副驾,你直接从我身上上来不就好?”
陈之夏真是无奈了,“我又不是鬼,上你身做什么。”
“嗯,”江嘲半是沉吟,“谁讨厌鬼烦我睡觉?”
“……”
鬼让你睡在这里的啊?
陈之夏沉了口气,冷静一下,示意自己那个被他牢牢堵住了的车屁股:“我是想敲你车窗,提醒你挪车给我让位置的……你开窗户就行了,开车门做什么?”
她越想越来气:“你故意的?”
江嘲颔了下首,脸色平静,“不然你以为我停这儿一晚上做什么。”
“……谁知道你做什么?”
陈之夏话音未落,他带着困顿的气息,已闷闷地飘向了她、
带着稀薄的灼意。
她的眼睫忍不住轻轻地一颤。
“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江嘲环住她的臂弯又紧了些,感受到她的体温,他也终于不像昨日那般发抖了,“我就是累了,想找个地方睡一会儿。”
陈之夏不说话了。
“陪我睡会儿吧,”他闭上了眼,兀自将呼吸埋入了她肩窝,带着沉沉的温热,“困死了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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