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藏南晚星 > 50-54
    第51章

    清吧里灯光明灭层叠,店里中间那一块儿的灯最亮,越往边缘越晦暗。

    方识攸被他这句醉意朦胧的“I love you”撩到了,直接伸手,手掌按在他后颈,身子倾过来吻住他。他们坐在杨郜那群朋友的边缘,也在灯光较暗的区域。许南珩从未在公开场合跟方识攸接吻——这么正式的接吻。

    在酒店楼下那样匆匆“啵”一下的不算,在国道边的告别吻也不算。

    是这样在认识的人周围,接一个真正意义的吻。

    很快大家“wow”起哄欢呼起来,搞得许南珩有点脸红,端起酒杯灌了一口,笑了笑。他虽然脸红,但只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朋友们吆喝起来:“再亲一个!再亲一个!”

    方识攸摆摆手,笑说:“还看上了,玩你们的。”

    杨大夫直接一屁股坐到方识攸旁边来,拎一瓶人头马,“咣”地放在许南珩面前。许南珩诧异,心道这意思该不会是不跟方识攸亲,就一瓶闷了吧?

    结果杨郜趁着酒劲儿,说:“许老师!这瓶酒送你们!庆祝你们喜结连理!”

    “……”许南珩大概可以确定杨郜喝多了,已经忘记今天在这儿喝酒是因为自己二十七岁生日而不是和方识攸的婚礼。

    无论如何许南珩还是点头微笑收下了:“谢过你啊杨大夫,太客气了。”

    然后叫来服务生把这瓶酒开了,大家一起喝。杨郜还觉得不够,他干脆拎着椅子,挤到方识攸和许南珩中间坐下,开始唠。

    “许老师啊,你不知道,当年在西藏的时候,可把方识攸愁死了,一会儿搁那自我催眠‘许老师初来乍到要照顾他’,一会儿又怕你不是单身,就差捏朵花揪花瓣儿了。”

    许南珩挺意外的,他越过杨郜看向方识攸:“方大夫?”

    今天大家都喝酒了,方识攸酒量算好的,端着他那杯青柠白兰地又喝一口,说:“嗳,许老师。”

    “还有啊!”杨郜还没完,接着说,“你俩还没谈上的时候,有次我们线上开会,主任暗示他家有个硕士在读的小外甥女要介绍给方识攸,结果这小子直接说他有对象了,我吓一跳你知道吗,结果一问他,他说没对象,就是不想相亲。”

    “为你守身如玉。”杨郜总结道。

    许南珩失笑,问:“还有吗?还有啥我不知道的吗?”

    杨郜寻思半天:“哦哦,有一回我们去援助塌方村庄,那地儿没信号也没电,方大夫闲下来的时候就看你照片!”

    方识攸一惊:“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时就站在你旁边,是你没看见我。”杨郜说。

    “……”

    方识攸是真的有点无语了,他一时半刻还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笑了一下,说:“不是,当时条件那么简陋大家都那么累,吃压缩饼干度日,你居然还有空看我手机啊?”

    杨郜嘿嘿一笑:“兄弟,我真不是故意的,主要你盯着屏幕那个劲儿σw.zλ.太痴情,我真是没控制住自己瞟了一眼。”

    “佩服。”方识攸跟他碰了个杯。

    杨郜怪不好意思的,仰头闷掉,咚地一声杯子搁在桌上,又说:“唉——看着别人终成眷属,莫名其妙的自己也感觉很幸福,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这天杨大夫是真的喝多了,一行人从酒吧出来是凌晨两点多。方识攸叫了个代驾,他和许南珩先把杨郜送回了家,然后他们再回家。

    车开上高架桥,北京城漂亮的夜景就在车窗外。许南珩降下车窗,二月寒风涌进车厢里,他向外看。方识攸以为他在看城市的灯,随后发现,他在看星星。

    方识攸伸手抚了抚他后脑勺,把他捞过来搂住,再伸手去把后车窗关上,说:“风这么大,别给你吹傻了。”

    前边代驾师傅松了口气,北京二月里凌晨的寒风可不是说说而已。

    今年方识攸送给他的礼物已经用上了,是一瓶香水。方识攸知道他喜欢西藏山风的味道,他尝试了北京很多家香氛diy实验室,自己调出了那个味道。

    定制了雪山外观的香水瓶,被许南珩摆在了床头柜。

    春节后,学校正常开学。春节里医院忙得每个人都脚打后脑勺,春节假期里上北京来看病的人流量巨大,基本每个假期都是这样。

    顾老师在医科大一个实验室有合作项目,他们正在研发一款全国产的人造血管,已经有了不错的进展。顾老师去实验室做动物实验的时候,他就把那几个研究生和规培生扔给方识攸。

    方识攸没带学生,他自己偶尔还要求助他当年的带教主任。几个人在诊室里大眼瞪小眼,方识攸没辙,带着一群人去做手术,那阵仗,不晓得的还以为医闹了过来武力压制。

    在北京就是这样,忙完一茬接一茬。

    春节过去后,三月四月里,流感高发、过敏高发。再到五六月,杨柳飞絮,上呼吸道感染数量激增。

    班里病倒了一片,在方大夫的要求下,许老师每天戴口罩,他办公桌上也摆了瓶医院里常见的速干免洗皮肤消毒液。

    六月,许南珩收到索朗措姆发来的消息。说达桑曲珍选科选了物化生,附上了最近一次月考的成绩,这孩子在拉萨排在年级第一。

    七月暑假,许南珩在家里跟方识攸寻思,看能不能让达桑曲珍报北大的强基计划。方识攸边听许南珩给他解释强基计划是啥,边往汤锅里加盐,用小勺子舀起来,吹吹凉,递到许南珩嘴边。

    “咸淡如何?”

    “刚好。”许南珩润润喉咙,继续说,“你看,今年北大强基的学科六年本硕博,专业虽然偏向学术科研,但是去年降了10分录取,而且我看了,今年的生物学研究生可以转工科,再退一万步,这可是北大。”

    方识攸明白:“可你也要听一听曲珍自己的意思,强基的专业她愿不愿意念。”

    “还由得她了!”许南珩差点拍案而起,“这儿北大,方大夫!北大还挑,她想上天去让太上老君给她上课啊?”

    “消消气。”方识攸把汤锅盖上,擦了擦手,围裙摘下来撂在水池边,走到餐桌这坐下,“你别急,你一情绪化,就容易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变得悲观。”

    “是吗?”许南珩看向他。

    “是啊。”方识攸笑起来,“当初你开车到西藏入职,心情烂的,我都感觉你不是支教你是要留藏。决定补课的时候,就算你明白你没有违反教育局规定,但还是准备好了被人投诉,还有我去支援塌方村庄的时候,他们中考的时候。”

    许南珩越听越愕然,他没想到方识攸能直接开口,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这些事情。那些画面像涟漪荡漾后清晰显现,他确实会在情绪上来的时候把事儿想得悲观。

    他笑了笑:“悲观者永远正确嘛。”

    方识攸:“我说要征求曲珍的意见,但我觉得,曲珍多半会听你的话,她也能明白北大意味着什么。”

    这话不假。许南珩点头,接着叹了口气:“今年全国卷挺难的。”

    “她可以的。”方识攸握了握他手腕,“你上个月不是还说她卷子做得不错嘛。”

    “万一她这个月懈怠了呢!”许南珩看着他。

    “你看。”方识攸笑得都眯起眼了,“又悲观起来了。”

    所以在一起久了就是容易被看穿,许南珩蹙眉凝视他:“其实我知道的,她当时学化学和生物都学得很好,从她整个高一到现在的成绩也能看出来,如果她往后愿意做科研……我想资助她。”

    “当然。”方识攸握住他手,“她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强基是基础学科,基础学科如果不转工科,那是个漫长的学习周期,就像唐芝源那样。曲珍以后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俩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别说资助了,真当闺女养也没问题。”

    “人家自己有爹妈。”许南珩也握住他,“我大概懂你……你说你收治的病人想放弃,你叫我去陪你吃饭的那次。说实话我当时真的只以为你是无法面对患者死亡,其实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参与了她的治疗,就像我参与了曲珍的学业,你曾经看着患者好转,我也看着曲珍成绩上来,我真的希望她能念个好大学,有个好人生。”

    七月暑假。

    就像去年生日在清吧里方识攸说的那样,去年敢跟许南珩讨价还价的曲珍,今年还真就不回他消息了——因为没有手机回。索朗措姆带着卓嘎到成都的医院看病,卓嘎出现了心衰症状,已经入院治疗。

    7月19号方识攸生日这天依然是全天手术安排,早上在东城院区,下午在海淀院区。

    许南珩大G后座装着奶油蛋糕,副驾驶一个礼品袋。

    方识攸一直不希望他给自己准备很昂贵的礼物,三十一岁的方大夫一天到晚不是诊室就是手术室,有一回把表摘了直接撂在洗手池边上,第三天才想起来。

    不过许南珩从来也都没想过给他买贵重的礼物,他虽然经济实力雄厚,但在礼物方面许老师更注重意义。

    车停在医院员工停车场方识攸的车位,今天方识攸限号,他没开车。终于在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方大夫拉开大G副驾驶的门坐进来。一进来就靠着,闭上眼叹出一口气,释放这一整天的疲累。

    外科大夫在医院里是不能喊累的——倒不是不能,而是外科医生永远精力充沛,人人如此,自己也催眠自己。

    “橙汁。”许南珩拧开瓶盖递给他。

    方识攸接过来,眼睛都不睁,咕咚咚灌下去几大口。缓过来一口劲儿,说:“腹主动脉夹层杂交手术,造影之前眼睛都快瞅瞎了。”

    这么两年下来,许南珩对这些外科手术了解到了皮毛,问:“创口小是吧?”

    “嗯。”方识攸把橙汁拧上,偏头看见车上摆了个纸袋子,看看它,看看许南珩。

    许南珩说:“打开看看。”

    袋子并不大,也不怎么重。车里开着顶灯,方识攸拿过来搁在腿上,拿出里面的小盒子。

    打开,他笑起来:“钢笔啊。”

    万宝龙镀金玫瑰款,许南珩在笔帽上定制了Dr.Fang,方大夫。

    方识攸还是觉得太昂贵,但他又实在很喜欢。他毕竟是个医生,哪个医生能拒绝一支漂亮的笔!

    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方大夫在医院里说的频率最高的三句话是——

    “在这签字。”

    “笔还给我。”

    “爱人送的。”

    第52章

    “俗话说得好!”杨郜咣当一瓶冰啤酒搁在桌上,震声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就得吃烧烤!!”

    ——他失恋了。

    这天,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许南珩姗姗来迟,他们学校在暑假偷摸上晚自习。他戴一纯黑色鸭舌帽,黑T恤,黑运动裤,黑帆布鞋,背一黑双肩包,还戴一黑口罩。他已经连续这么打扮好几天了,隐于夜色,不易察觉。偷摸补课的氛围组优秀选手。

    许南珩到烧烤摊的时候便听见杨大夫这么一嗓子,吆喝得他都想装作不认识绕过那桌,但没法绕,他男朋友也在那桌。

    “你可算来了。”方识攸叹气,“我快被他烦死了。”

    “没辙,北京补课一被举报就全完了。”许南珩把书包放在旁边凳子上,跨一步坐下,“虽然这回是主任带头指挥补课,不牵连我们教师,但这儿毕竟是北京,我不能像在西藏那么嚣张了。”

    方识攸拿可乐给他,笑说:“你这话说的,像西藏是你的地盘儿。”

    许南珩帽子摘下来,搁在书包上,投去一个略带俏皮的眼神。然后他才看见泪眼婆娑的杨郜,喝下两大口可乐,关切道:“杨大夫,这般憔悴,天涯何处无芳草,看开点。”

    “我这辈子已经完了。”杨郜抬起头,看着这烧烤摊占道经营的简陋棚子,听着盛夏里叮叮咚咚啤酒瓶相撞的声音,说,“我人生已经没有意义了。”

    许南珩刚捏起一根羊肉串儿,欲言又止,看向方识攸。方识攸无奈摇摇头。

    杨郜又说:“怪我,都怪我,我当初就不该学医,我没时间陪她过生日,没时间陪她过节日,居然连去她家里正式见家长的日子都被我搞错了。”

    许南珩拿着串儿,说:“你是记错日子了?”

    杨郜摇摇头:“在医院连轴了三天,夜班接手术,把凌晨零点的‘白天’和‘次日’搞混淆了。”

    “哦——”许南珩点点头。

    大约就是杨郜以为是第二天过去,但搞错了,这个所谓的‘第二天’其实应该是‘白天’是‘当天’。直接把人家一大家子一大桌菜给鸽了。

    许南珩也找不着词儿安慰他,主要他太饿了,一串接着一串,无暇说话。方识攸跟杨大夫喝了几杯后见他吃串儿的频率并没减缓,便问:“这么饿?晚上没吃饱?”

    “别提了。”许南珩咽下去,“晚上点了个麦当劳,结果我们学校侧门,就是巷子的那个门,墙根那儿趴着一狗妈妈和狗崽,一大一小眼巴巴看着我,就……喂狗了。”

    方识攸点点头,摸摸他后脑勺:“快吃吧,再给你叫点儿?”

    “再叫点儿。”

    杨郜抹了一把泪:“再喝一个!来生不做临床人!!”

    后来,大约过了一礼拜,方识攸回家告诉许南珩,杨大夫又和对象和好了。原因是对方姑娘斟酌再三,决定体谅杨大夫,许南珩听后点点头。并且杨大夫也撤回了那天醉酒发言,说生生世世都要学医。

    因为杨大夫觉得这次与女友重归于好,是医学奇迹,学医才会出现的奇迹。说不通,但许南珩决定尊重。

    杨郜这事儿让方识攸稍微有点警觉。这天他休息,和许南珩在外面吃火锅,旁敲侧击地问:“我会不会太忙了点,没什么时间陪你。”

    许南珩一边在锅里寻找消失的莴笋,一边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方识攸:“你要是闲得慌可以帮我捞捞笋片儿。”

    好嘛,这是根本没当回事儿。方识攸也意识到是自己多余问。

    高三年级许南珩忙了起来,联考、统考、摸底考,学生考得一个个眼神麻木四肢僵硬,老师们也没好到哪儿去,开会押题、改卷子、备课总结。有时候许南珩半夜会忽然惊醒,然后一个猛地翻身摸手机,打开备忘录,紧急记下一则例题类型,再昏睡过去。

    往往这个时候方识攸也会醒一下,伸手把他拥住,在他胳膊顺着抚一抚,让他平静下来。许南珩觉得这不是个事儿,他不能影响方识攸的睡眠,于是提出高三剩下的时间里分房睡。

    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俩人正在早餐店里吃馄饨,方识攸当时那惊诧的眼神就像是许南珩在提离婚。许南珩咽下馄饨,说:“你别这个表情,我这是降低损失,我一个人睡不好就算了,俩人都睡不好多吃亏。”

    但方识攸一声不吭,还是那个眼神盯着他。

    “好好好不分房,睡一块儿。”许南珩说。

    高三下,班里回来了两个艺考生。俩学生清澈见底,整个高二都在画室,数学这种课,直接两眼一抹黑。戴老师交待了,艺考生只需要学能学懂的就行,临到高三下这种时候,就开始凑分取舍了。

    其实不仅是艺考生,所有学生目前的情况都是这样。

    二十八岁年轻教师的首届毕业班,讲台上,喉咙因过分用力而有些沙哑。四年前他远赴西藏支教,彼时还显稚嫩,一张泛着少年气的脸庞赌气似的开车到西藏。如今站在讲台,讲椭圆标准方程,讲事件发生概率的表达方式。

    数学老师眉眼清嘉,举手投足间不仅有成熟男人的老练沉稳,同时也具备了教师的压迫力和威严。

    许老师在屏幕上划动三维坐标讲函数,保温杯里是方识攸给泡的金银花枸杞。天渐渐地转暖,高考一天天地走近,学校后门对街的串串香谭老师都觉得不香了。戴老师说,头一回带毕业班是这样的。

    头一届毕业班的年轻老师很容易比学生更焦虑。距离高考最后一个月,许南珩开始失眠,他以一种不太委婉、类似于“嗨,来点处方药”的态度,试图跟方识攸要点安定。方识攸叹了口气,把他拉到床上,做到筋疲力竭直接昏睡,倒也不失为一种顺利入眠。

    另一边,方识攸他们科室从急诊收上来一个急性心衰的患者。方识攸到病房一看,是熟人。

    “索朗校长。”方识攸看着她,床上躺着小小的,没怎么长高的扎西卓嘎。

    “您怎么没提前联系我?”方识攸边问边把听诊器带上。

    索朗措姆温声笑笑,说:“昨天刚到北京,想着今天挂一个普通号来做检查,然后再想办法挂专家号,结果昨晚她忽然喘不上来气,打了120来急诊。”

    她说着,把之前在其他医院的检查单从袋子里拿出来。她是个做事有条理的人,卓嘎在成都和武汉医院的报告单都按照时间先后妥帖地放在文件夹里,一目了然。

    方识攸拿过来翻看,边看边问:“我知道你们转院了一次成都,后来怎么又去武汉了?”

    “卓嘎的爸爸在武汉打工,他们公司的领导听说卓嘎有心脏病,推荐我们过去那边看一个主任。”索朗措姆说,“而且到武汉的话,我丈夫起码有员工宿舍住,不用在成都住旅店。”

    索朗校长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她带着女儿求医的,难行的路。方识攸没说什么别的,只点点头。他听了心音肺音,然后看了看卓嘎的脸,苍白,嘴唇微紫,看来心衰症状出现过一次。

    卓嘎最近的一次心梗三项报告单是一个月前,他想了一下,说:“我找一下顾老师。”

    说着,方识攸给顾老师打电话,今天顾老师是下午的手术,但上午他会来医院。听闻是西藏那个左心室射血只有30%的小丫头来了北京,顾老师急匆匆赶到了病房。

    进来也来不及打招呼了,顾老师直接看向卓嘎的脸,然后把听诊器拿下来,听卓嘎的心音,同时问:“咳喘吗?”

    索朗措姆点头:“这个月经常咳喘,最严重的一次是昨晚,持续了六个小时,在急诊抢救回来的。”

    听完,顾老师扭头看向方识攸,父子俩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识攸会意,转而跟索朗措姆说:“我们要讨论一下治疗方案,您先别急,您一个人带她过来的吗?有地方安顿吗?”

    “她爸爸在下面交钱,我们住在旅店里,你不用担心。”索朗措姆微笑了下。

    方识攸点头道好:“那个……啊,医院有食堂,走廊开水是免费的,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

    “谢谢你。”她点头。

    这天方识攸回来得有些晚,没来得及做饭。许南珩下了晚自习回来,家里一楼没人,很安静。他上去二楼,这间大复式的二楼楼梯没有做回旋式,是一个很经典的直角式。

    他刚走上楼梯,就看见卧室的门开着,方识攸坐在懒人沙发里。应该说是瘫在懒人沙发里。

    察觉到有人,方识攸像睡中醒来似的,坐起来些,看向他:“回来了啊,我没做饭,叫个外卖吧。”

    “怎么了这是。”许南珩走上来,书包脱下放地上,蹲下看着他,“累了?”

    “那个……我还好,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个事儿。”方识攸看着他。

    今天一整天,其实方识攸自己调节过来了,但他不知道要怎么转达给许南珩。起先他想瞒着,别给一个毕业班科任老师增加压力,但他又怕卓嘎发生什么意外,届时成为一个完全可以避免的遗憾。

    “今天卓嘎来医院了。”方识攸看着他。

    方识攸的眼神不是很轻松,甚至可以说沉重。这么一句话,加上他的表情,许南珩就明白了:“状况不好吗?”

    “很不好。”方识攸坐直,把他拉过来,拉到自己腿上坐,环着他,说,“说真的我本来想先不告诉你,你最近压力这么大,但是……我们许老师哪儿就这么脆弱了。”

    中间停顿的那下,方识攸亲了他一口。

    四年了,许南珩早已不会因为学校里一些流言蜚语就在109国道踹轮胎。这些年愈发成熟,沉淀着读书人那股子岿然的气质。

    许南珩很满意,尽管现在的姿态是坐在人家大腿上,点了点头:“卓嘎怎么样?”

    “心衰很严重,她是扩张型心肌病,这次急性心衰进的急诊。”方识攸咽了下,说,“我们跟心血内科的几位医生开了个会,目前唯一的办法是移植。”

    许南珩自己调整了一下呼吸,问:“我记得,她在移植登记上吧?”

    “在的。”方识攸说,“大医院,大城市,等到心源的概率比较高。”

    卓嘎的情况不乐观,在匹配的心脏出现之前,院方为她做了各项移植手术的评估,确认卓嘎可以承受移植手术后,就是等待。期间许南珩抽了个午休的时间来医院,东城院区,比较近。卓嘎当时在午睡,他跟索朗措姆简单聊了一下。

    许南珩主要告诉索朗措姆,因为手术一般以预缴现金的方式存进就诊卡,叮嘱她,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联系自己。

    索朗措姆点头应下,在许南珩临走时说了一句,许老师长大了很多。

    许南珩午休的时间不多,他前脚刚走,后脚方识攸就来了病房。方识攸带了杯热饮给索朗措姆,听见她说许老师刚离开,方识攸点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索朗措姆见方识攸什么都没说,便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没在一起了吗?”

    方识攸反应了一下,大约是索朗措姆觉得自己刚刚太平淡了,于是说:“噢,还在一起,我们现在住在一起了所以……刚才没什么反应。”

    索朗措姆点头:“那就好。”

    没一会儿卓嘎醒了,方识攸跟她说:“刚刚许老师过来看你了。”

    卓嘎笑了笑。

    卓嘎很幸运,在住院的第二周等到了配型成功的心源。移植手术由顾老师主刀,方识攸一助。卓嘎的心脏主动脉被剪开的瞬间,父子俩默契地夹血管、拽出心脏。

    手术室外面,索朗措姆夫妇签了病危和手术同意书,在此之前,夫妇二人也了解到移植手术的全部风险。许南珩今天有六节课和一个晚自习,他没办法赶过来,今天讲了两套模拟卷,开了一个小型教研会。

    手术长达11个小时,卓嘎的左心室射血已经衰竭到随时会停跳的程度。小姑娘进手术室前还在笑着说,没关系,死亡并不可怕,灵魂是不灭的,她还会在下一个轮回和父母相见。

    国内每年心衰的患者高达六十万人,而迄今为止,每年接受移植的患者还不足一千。尽管有科研组研发出针对射血不足的心脏来辅助泵血的机械辅件,类似人工心脏,但这就像癌症靶向药,需要符合一系列指征。

    晚上九点三十分,手术结束。

    心脏在卓嘎胸腔中跳动,从苍白的供体转为红色,顾老师眼镜后的眼神看着它一下下跳动,再抬眼看向方识攸。方识攸点点头。

    顾老师说:“好,缝合吧。”

    五月末的夜晚还有凉意,许南珩晚自习结束后回办公室看手机,方识攸告诉他卓嘎手术结束了,心脏正常跳动,已经进了icu。

    晚上方识攸来接他下班,车停在人行道边,许南珩知道这儿不能停久,小跑着过来的。上车后拉下安全带,舒出来一口气。

    “走吧。”许南珩说,“攸哥,我今天感觉脑子一直绷着。”

    方识攸扶着方向盘汇入马路车流,问:“担心卓嘎吗?”

    “不是,你做手术我没什么担心的。”许南珩说,“我紧张。就像曲珍他们当初中考的时候一样。”

    方识攸明白了,他“嗯”了声,接着一路沉默着开回了家。

    回家后方识攸把他拉到了阳台,开了些窗户,两个人坐在阳台的小沙发上。什么都没说,今天也看不着星星。两个人就这么挨着坐着,牵着对方的手吹吹风。

    很安静,不思考,放空。此时多说无益,不如精神休息。

    第二个礼拜,高考了。

    许南珩和戴老师在本校考点门口等学生,烈日下一句句重复:准考证,笔,进去考场就坐下别乱跑,有尿赶紧尿。

    “哎——”戴老师拿帽子扇风,惆怅道,“明明已经经历过两回了,我还是会紧张。”

    许南珩:“谁不是呢,我都两天没吃顿好饭了。”

    戴老师扭头看了看他,笑了下:“嗳,支教那年中考,你紧张吗?”

    “紧张,我当时半夜跑出来抽烟,在西藏县城那个黑洞洞的街上。”许南珩说。

    “我当时也特紧张。”戴老师说,“今天他们也高考了。”

    是啊。许南珩叹出一口气,今天拉萨的达桑曲珍,山南的洛桑拉姆、达瓦卓玛,县城的色巴多吉,也都高考了。

    许南珩看向三层外三层的家长,再抬头看看天,耀眼的骄阳。

    千年来皆是如此,教书育人,读书科考,何尝不是一种轮回。

    人们奔赴、打拼,在这片土地上努力地生活。他想起了前不久和方识攸闲聊的时候,方识攸和他说的一些话。

    他说,许老师,我们的职业注定了会存在失败,我会有治不好的病人,你会有落榜的学生。但我们最初做选择的时候,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所以没关系,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那天,因高考而焦虑的许南珩如梦初醒。

    他说是啊,这个道理不是早就明白了吗。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能圆满得十全十美,也没有什么失败是彻头彻尾。

    万事万物皆如此。

    第53章

    高考出分的当天,附中全体教师开了个大会。

    蝉叫得许南珩耳鸣,他穿一件长袖衬衫,西装裤,没打领带。比起燥热,他更焦急,心里油烹似的。办公楼会议厅,高三教师坐在前面几排,许南珩找了个空位就坐下。

    “我靠,你们看群!”老师里不知道谁高声说道,“江苏今年考600分以上的三万多人呐!”

    “我天……”

    “不愧是江苏……”大家唏嘘着。

    又有人问:“河南呢河南的出来了吗?”

    很快,高三年级主任齐老师风风火火地端着笔记本电脑小跑进来,一进来就立刻把麦克风夹到领子上,“喂喂”了两声确认连接上了音响。

    大家立刻不聊了。

    “好好,我投屏了,咱们高三年级教师们最关心的事情哈,成绩总结。”

    很快,大荧幕上打开了一个巨大的表格,是全校考生的分数排名。所有人聚精会神,戴老师看见她们班学委的分数后,长叹一声靠回椅背上,笑了起来。

    这下戴老师能睡个好觉了,教师会开完就回去各个班里,今天下午学生返校,班主任们要讲一讲大家填志愿的事儿。发一些参考资料,和一些高校的讲座宣传单。许南珩在班里维持秩序,他站在最后一排,后排的几个男生考得不理想,平时一个个混不吝,真到了这个时候,手册攥在手里翻来翻去,眼神里充斥着焦虑。

    复读还是念个普通院校然后考研,又或者直接进入社会。戴老师在讲台讲完话后,看向许南珩,忽然说:“许老师也说两句?”

    许南珩一下站直,笑笑:“啊我吗?”

    戴老师很随意:“都行,随便讲几句?”

    许南珩这三年在班里一直是不苟言笑的威压形象,今天难得眉眼松泛了下来,班里学生们齐齐看向他。

    “呃,好吧。”许南珩整理了下衬衫领子,迈步从最后一排往讲台走,最后站上来。

    他呼吸了一下,扫视了一圈大家,说:“先恭喜大家,苦读至今,终于画上一个阶段性的句号。当我们写在作文里的‘梦想’和‘未来’真的来到面前的时候,有人会下意识逃避,这很正常,人对未知事物产生恐惧是我们的物种天性。所以——”

    许南珩原本想说一些‘要勇敢’或者‘要抗争’之类的话,但他改变主意了:“所以没关系,是读大学,还是复读,还是工作,凡事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许南珩最后说:“总而言之,祝贺你们,无论如何,高考结束了,这绝对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三天后,北大强基计划考试开始了。

    小姑娘头一回坐飞机,机票是方识攸和许南珩给她买的,家里让她带了许多特产,结果有一大半都上不了飞机,被送她来机场的家人带了回去。

    达桑曲珍从贡嘎机场起飞,拉萨的航班颠簸是常态,普遍四千以上的海拔与雪山冰川的地形就注定了高空必然乱流肆虐。

    坐飞机里曲珍感觉自己像一锅炒菜在被颠勺,她没坐过飞机,很震惊,但也没敢出声询问邻座的人,万一飞机它就是这样的呢。

    但曲珍还是害怕啊,跟过山车似的。

    终于,经过漫长的航行抵达北京,曲珍跟随着旅客们下飞机。在机舱里的时候空乘就通过广播提醒了旅客们,从高原到平原之后可能会出现醉氧的症状,这是曲珍第一次离开西藏。

    “哦,那儿。”方识攸拍了拍许南珩,“好像是那个。”

    许南珩眯了眯眼,这位人民教师终于在三十岁近视了:“是是,叫她。”

    “曲珍!”方识攸喊道。

    几年不见,达桑曲珍长成大姑娘了,她循声看过来,然后笑起来,挥挥手:“方医生!许老师!”

    北京盛夏里滚烫的空气像个巨大的烤箱,曲珍坐在车后座,一路上都在看着车窗外。

    方识攸开车,许南珩嘴里嚼着曲珍带来的牦牛肉干。

    方识攸问她:“飞机颠簸,然后呢?”

    曲珍说:“然后我挺害怕的,我就悄悄念经,结果我旁边的人听我念经,忽然比我更害怕。”

    许南珩笑了一阵,喟叹道:“久违了,这牛肉干越嚼越香。”

    “我带了好多,很大一包,许老师,够你吃好久!”

    许南珩回头:“多大一包?”

    扶着方向盘的方识攸:“……”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长大。

    因为曲珍去北大考试的当天,他家许老师因为一天到晚频繁嚼牦牛肉干而下颌关节紊乱……

    “你就不能节制点儿吃吗……”方识攸无奈地在他下颌两边摁了两下,“张嘴,张大点儿。”

    “啊……疼疼疼。”

    然后“咔哒”一声,许南珩摇摇头表示不行了不能再张大了。

    “没事,不严重,过几天就好了。”方识攸说。

    这几天曲珍住在四合院里,四合院房间多,离地铁站近。而且这几天方识攸的表姐,也就是唐芝源也住在四合院。

    唐芝源住在四合院是个实打实的意外,大姑和大姑父近两年在外地做工程,唐σw.zλ.嘉源嫌家离单位太远,每天要起特早,就住在单位宿舍,于是家里就唐芝源一个人住。结果那老小区进贼了,倒是没进唐芝源家里,但家门口给打了不少记号。

    那哪儿敢独居了呢。原本唐嘉源决定回来陪他姐住,说这事儿的时候正好给许南珩听见了。今年年初的时候唐芝源聘上了北京一所普通大学的讲师,但教师宿舍一时半刻还没腾出来,左右也就两三个月,许南珩家里盛情邀请唐芝源去住。

    曲珍住进去之后四合院更热闹了,唐芝源一听曲珍报了北大强基的化学,抓着曲珍一天聊到晚。

    强基校考完了之后唐芝源直接把曲珍的机票改签到了后三天,三天里带着她在北京四处玩。

    所以连着三天许南珩回四合院,曲珍都不在家。

    “我真是……嗷。”许南珩的下颌关节还没恢复,有时候不是嘴巴张大才会咔哒地痛,它有一个微妙的角度。

    方识攸靠在巷子墙上憋笑:“你这几天安生些。”

    “你是不是在笑。”许南珩看着他,“你跟我还没有半点儿情……嘶、谊?”

    没找见曲珍,接下来方识攸陪他去配眼镜。许老师在学校里穿衬衫西装裤,但不上班的时候打扮得都很轻盈,穿得让自己舒服。

    到了眼镜店之后店员以为他是大学生,被家里哥哥带来配眼镜的。验了光之后两个人一起挑选镜框款式,如果说进店的时候店员觉得方识攸是家里哥哥,那么选镜框的时候,店员心下了然了。

    那可不是兄弟俩。

    方识攸低头,指尖指向展柜里一副圆形的镜框,笑起来,说:“哈利波特。”

    许南珩指了它旁边椭圆的镜框,问:“那这个呢,新八唧?”

    方识攸噗地笑出来,接着无比自然地,掌心在他后背扶了一下,引着他去看另一副眼镜:“这个挺好看的。”

    “我是老师,方大夫,这太花里胡哨了。”

    所谓花里胡哨的,是眼镜链。细细的银质链条,清脆又清冷。许老师并不是清冷挂的人,但他够帅,够帅,闭嘴不说话,清冷挂高冷挂都能适配。

    许老师三十岁的脸依然嫩着,主要是眼神,他和方识攸在一起的时候,会露出小孩儿样。比如指着那个椭圆形的眼镜说新八唧。

    最后配了一副无框的,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更凶了。以至于晚上回四合院吃饭,曲珍看他一眼差点倒抽一口凉气。

    “至于吗?”许南珩蹙眉看她。

    曲珍嘿嘿一笑:“童、童年阴影。”

    “得了吧你。”许南珩说。

    方大夫停了车才后脚进来,进来后先“嗬”了声,说:“老虎你不能再胖了,狸花纹都要给你撑开了。”

    “它现在过的日子,说出去能气死三个打工人。”许南珩从正厅出来,咬着烟,“昨儿跟胖胖吃了三斤三文鱼,晚上我姥姥回来,俩猫一个劲卖惨,又拆了两包猫条。”

    方识攸啧啧摇头,蹲下来把老虎抱起来,故意很夸张地说:“哎哟,这小猫,这么重!”

    结果胖胖怒目而来,愤恨严肃地朝着方识攸“喵”了一声,警告他不要欺负它小弟。

    许南珩笑着走过来:“赶紧把我家大王放下来,你礼不礼貌。”

    方识攸放下老虎站起来,不用问,直接从裤兜里掏火机给他。二人已经契合到一种连眼神都不必交汇的地步。

    然而下一秒,曲珍咻地跑出来:“许老师方医生吃饭啦!”

    这时,许南珩骨子里人民教师绝不在学生面前抽烟的,宛如膝跳反应的下意识动作,就是立刻侧身手向后。方识攸亦像是训练有素般拿过他的烟。

    许南珩应道:“好好,马上进去。”

    然后回头看着方识攸,方识攸捏着烟:“还抽吗?”

    “不抽了。”许南珩推了推眼镜。

    许老师戴上眼镜后也不知道戳着方大夫哪根筋了,有时候一个稀疏平常的摘眼镜动作都能惹来杀身之祸。许南珩调侃他,还有这癖好呢。

    九月开学,许南珩今年又带高三。原本带9班数学的老师因身体状况没法接着带班,高考后许老师的教学能力有目共睹,今年又被推上了高三岗。

    带高三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暑假来得早。这年达桑曲珍通过强基计划入学了北大化学系学生物化学专业,曲珍看着新生手册和一堆专业书籍,还有学长学姐们发的专业课指南,一时迷茫起来。

    好在搞了多年科研的唐芝源帮了她不少。九月里一个平凡的周末,达桑曲珍在宿舍里轻手轻脚地起床,然后出门去咖啡店打工。

    她说想打点零工的时候,唐芝源带她找了家咖啡厅,坐地铁几站就能到。

    刚巧,这家也是许南珩常买的,早上不用看早读的时候就提前一站出地铁,买了咖啡溜达回学校。

    其实今天上午不是曲珍的班,但是同事有事情跟她调了一下。

    所以……

    许南珩:“一杯大杯冷萃美式,多冰谢谢。”

    曲珍:“方医生不让你喝冰的,你忘啦。”

    “嗯!?”许南珩看手机呢,一抬头,“你怎么今天早上上班了?”

    曲珍眨眨眼:“您最近扁桃体发炎,方医生不是给你泡了梨汤吗?您没带吗?”

    “。”许南珩听见旁边点单的顾客发出了隐忍不住的噗呲笑声,蹙眉道,“你小点声!”

    曲珍多真诚,继续规劝:“方医生特意叮嘱我了,碰见你买咖啡别给你做冰的,要不喝热美式吧。”

    许南珩:“……”

    第54章

    六月晨间,阳光明媚。

    许南珩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时不时蹦出来一两声“唉哟”。

    跨跪在他身上的方识攸则在叹气,边叹边揉他腰背,说:“说了多少遍,不要在椅子上盘腿坐,脚也不要踩在椅面上改卷子,并不是你这个脚踩上来一会儿,再换另一只脚踩就能给脊柱和盆骨形成一种‘平衡’。”

    “嗷——”许南珩惨叫一声,“难道不是吗,我先这么侧弯,再让它那么侧弯,不就掰正了吗?”

    “……”方识攸掌根往他腰椎上压,说,“不是你这么想的,它是脊柱不是史莱姆。”

    其实这些问题他早就给许南珩讲过了,方识攸给他揉了好一会儿,然后从床上下来,说:“自己趴会儿吧,我去看看汤。”

    许南珩笑起来:“副主任医师揉得确实舒服。”

    方识攸已经升了副高,已经不再是12块的普通号,是22块的专家号。他在许南珩脑袋上很幼稚地揉了两下把他头发揉乱。

    “手机。”许南珩假装很努力地伸向床头柜,“够不着,方大夫。”

    “……”方识攸把他手机拿给他。

    光听说高考时候把考生当祖宗伺候,方大夫这回明白了,家里有高三岗的教师也得当祖宗伺候。

    今天又是一年高考。他家这位科任老师今天差点中暑,还好感觉不对劲的时候就回来了,回来躺了会儿喊腰疼。还好方识攸今天休息,他料到高考这两天许南珩会多少有点不舒服,所以前两天就调了班。

    汤锅里肉还没烂,方识攸在厨房给他爸发微信,说家里炖了锅鸡汤,要不要中午给他送点去医院。

    顾老师回复说不用,接着告诉他,扎西卓嘎今天早上送来住院了,排异反应下高热不退,也告诉方识攸没什么大问题。

    “怎么了?”许南珩扶着腰走来厨房,“怎么这个表情。”

    方识攸“喔”了声,说:“卓嘎今天来住院了,高烧。”

    “啊?”许南珩有点担心,“当时不是说回复得挺好的吗。”

    “嗯。”方识攸说,“毕竟是心脏移植,五年内都会出现或轻或重的排异,因为人体的免疫系统认为这是外来器官,会攻击这颗它们不认识的心脏。”

    许南珩想了想:“告诉曲珍吧,让她没课的时候去看看她。”

    “好。”方识攸点头。

    当年卓嘎的确是十分幸运,在万中无一的巧合下等来了配型成功的捐献心脏,移植手术之后在icu监护了一段时间后顺利转入普通病房。

    许南珩以为到这里也就尘埃落定,虽说顾老师和方识攸都告知了移植手术后的存活率问题,但起码许南珩觉得小姑娘能快乐地过几年。没成想排异反应会伴随这么久。

    傍晚曲珍下课后坐地铁去了医院,好在没几个小时卓嘎就退烧了。方识攸把曲珍送到地铁站,晚上跟许南珩在一家湘菜馆吃饭。

    吃到湘菜,许南珩忽然想起县城湘菜店的老板。筷子夹菜的手顿了顿,湘菜馆里不停地有人被辣得吸溜吸溜,冰饮料玻璃瓶上的小水珠哧溜滑下去,在桌面洇出一汪水渍。

    于是在人声鼎沸、玻璃杯碰撞干杯、畅快聊天的湘菜馆里,许南珩放下了筷子。方识攸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不吃了?不舒服?”

    换做平时,许南珩可能会皮一下,说吃不下了没胃口,逗他说可能是有了。但这次,许南珩很正经地将筷子放好在筷架上,抿了抿唇,说:“攸哥。”

    叫攸哥的时候,要么是床上情到浓时,要么是要说正经事。

    “请讲。”方识攸也放下筷子。

    “我想……”许南珩停顿了下,似在犹豫,但还是说了,“你最近有假吗?我想和你开车进藏。”

    三千五百公里的往返,起码需要十天假。一个副主任医师凑出来十天假……好吧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难倒方大夫。

    方识攸从来都理智,他是两个人之中更年长的那个,但毋庸置疑,理智的人疯狂起来也更疯狂。

    “好。”思索片刻后,方识攸点头说了个好字。接着他端起饮料灌下一口,冰凉的橙汁滑过喉咙,提醒自己冷静思考。

    冷静一下后,方识攸又说了一遍:“好,没问题。”

    从五年前就是这样,方大夫好像能解决所有问题。

    许南珩看着他:“有假吗?要是不行……别勉强,坐飞机一样的。”

    “没问题。”方识攸弯唇笑起来,“你也别有压力,我早就告诉你了,别带个秤啊尺子的谈恋爱,你不嫌累我还嫌多余。”

    好嘛,又说到许老师命门上了。其实在一起这么多年,许南珩确实很多时候难改他那个大少爷性子。甚至他偶尔会把学校里的怨气带到回家里,有一回嘭地摔上了书房门,因为方识攸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车钥匙放哪去了。

    事后许南珩认真地道了歉,并且反思了一下自己,他感觉谈恋爱的这五年多是方识攸在包容自己。

    学校确实是容易堆积怨气的地方,医院必然更是。或者说只要出去上班,就没几个岗位是真的顺心顺意的。许南珩那次之后会冒出一些自己在这段关系里,作为伴侣可能并不合格的念头。

    所以今天方识攸又一次提醒他了,别带杆秤谈恋爱。他说他乐意包容,而且他觉得许南珩也在包容着自己。

    方识攸很忙,连轴手术碰上夜班的时候,连着三天两夜都在医院里,微信消息跟留言板似的,休息下来统一处理。甚至有一次给许南珩回了个“收到”,回完三分钟了才反应过来,添了个“收到了宝贝儿”。

    事实上方识攸都会觉得他对许南珩的陪伴太少了,而且这事儿是没辙的。尤其升副高后还要出差,还偏偏挑休假周末出差,回来又是连轴。

    “什么时候出发,开哪辆车?”方识攸给他夹一块蒜蓉油麦菜。

    “看你吧,我还在暑假,你先把假请下来。”许南珩说。

    大医院医生多,调班也比较容易。十天假,方识攸休掉了年假加上一个周末,再跟其他同事调一下班,满打满算还差一天。

    按照请假后调班的日子,他们从西藏返程回来的第二天是上午的门诊,这趟门诊要留出一天的容错率,毕竟谁都不能保证路上能不堵车无意外的回来。

    于是这一天的调班,方识攸拜托给了顾老师。和亲爹在一个科室的好处又多了一条。

    总而言之一切安排妥当,在未来的周一上午,会有很多患者花着22块的挂号费,看着300块的专家。

    这次依然开许南珩的G63,这辆G级五年前跑一趟西藏伤痕累累,回来修车和保养的钱差点让许老师当场下海。但纵然如此,毕竟是从这辆车结缘,所以还是选择了它。

    方识攸在医院填好请假单,做完最后一台手术,洗手换衣服。

    年轻俊朗的三十四岁副高,随之而来的、不可避免的就是给他介绍对象。虽然方识攸已经说过很多次“有对象了”,但大家一次都没见着真人,故而权当托辞。

    这次又有人过来问:“方医生这么久的假去干嘛呀?”

    方识攸答:“和对象自驾。”

    “哟。”那人试探,“真的假的?嗳,别是幌子吧,那天你没在,副院长说想给你介绍他外甥女认识呢,硕士刚毕业。”

    方识攸一愣,手里的包收拾到一半,最后把充电器塞进去,说:“可别,我真不是单身。”

    说完,不得已,方识攸只能跟一句:“胆囊外科杨大夫见过我对象。”

    对方这才信了七八分。

    其实是许南珩一直不希望方识攸在医院坦白性取向,这没必要,许南珩也不希望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收拾完东西从医院出来已经八点半,许南珩车停在医院车库,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他们今天四小时开到大同,在大同过夜,第二天直接上京藏高速一路向西。

    许南珩知道他来不及吃晚饭,买了个汉堡给他,杯架上一杯咖啡一杯可乐。

    方识攸把包放去后座,拉下安全带,说:“最后一个调班调给顾老师了。”

    “嚯。”许南珩故意很夸张地说,“向上欺压呀,副高欺负正高,你出息了。”

    方识攸拿着汉堡剥一半:“我求来的,我都把你搬出来了他才愿意帮我代班。”

    “那感情好,回来陪顾老师喝一盅。”说着,许南珩点火启动。

    方识攸咬一口汉堡,笑笑:“别了,您二位酒量都差,到时候我还得伺候两个。”

    许南珩斜乜他一眼:“你酒量好,你把我姥爷喝得夜里起来抱着猫给猫讲李白,俩猫听一宿没听明白,结果第二天姥爷还没缓过神,要给猫考试,俩猫心说学了就是会了,还考我是不是不信任我。”

    “……”方识攸笑了两声,“走吧走吧。”

    车开出车库,在六月中旬的傍晚,开出胡同,开上东安门大街,拐去北河沿大街。

    五年前许老师就是开着这条路进藏,在国道109半途捡上了方大夫。

    这一次,方大夫提前了三千公里坐上这辆车。他靠在椅背,偏过头看着许南珩,忽然问:“许老师,这趟收我多少啊?”

    许南珩一笑,换右手扶方向盘:“收你下半辈子吧。”

    “好嘞许老师。”方识攸看着他侧脸,“说定了啊,我这儿不带反悔的。”

    “嗯,说定了。”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