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 贺令昭顿时有种被人打了一闷棍的感觉,他下意识朝沈知韫看去。
沈知韫正在同沈青鸿说话。
他们二人虽是堂兄妹,但关系却比亲兄妹还要好。从前沈青鸿还在上京时,他们兄妹二人便时常一起谈诗论赋。如今阔别三载, 他们兄妹之间仍没有半分生疏。一向柔和娴静的沈知韫, 在沈青鸿面前却格外的健谈。
而沈青诵与曲清砚也坐在一旁, 他们四人你一句我一句,十分的其乐融融。
在不知道曲清砚与沈知韫是青梅竹马之前,贺令昭倒没觉得有什么。但知道之后, 这副画面贺令昭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直接硬生生挤进去:“兄长一路舟车劳顿,应该很累吧?”
说话的几人顿时停了下来。
沈青鸿转头看向贺令昭。去岁他收到徐元桢的家书, 得知陛下为沈知韫与贺令昭赐婚时,沈青鸿十分惊愕。惊愕过后,便只剩下了心疼。
但陛下赐婚是天恩,他们没有拒绝的权利。
如今他们二人既已成婚, 便是一家人了,沈青鸿温润笑笑:“还好。令昭如今还在太学读书?”
“嗯,还在。”说到这话时,贺令昭有点不自在。
因为沈青鸿也曾在太学进学。当年沈青鸿成绩优异,是太学上舍生里的上等生, 原本他是可以直接授官的。
但沈青鸿却婉拒了。
他于三年前下场高中了探花郎, 之后在翰林院待了半年,又被调去浮梁做推官。去岁他在官员考核中得了上中,今年便被调回京中了。
之后沈青鸿便同贺令昭说了会儿话。但他们二人并不相熟, 所以沈青鸿只能问贺令昭的学业。
而恰好贺令昭在学业上完全是一团糟。再加上沈青鸿是探花郎出身, 而且沈知韫与他关系又好,所以纵然沈青鸿的态度十分温和, 但在沈青鸿面前,贺令昭还是有些急张拘诸,尤其沈青鸿还在问他学业。
从前孔文礼等人同贺令昭抱怨,每年过年时,亲戚们在席间问到学业时,他们都有种恨不得遁地走的想法。当时贺令昭不理解,但今日贺令昭理解了。
但看着沈青鸿身侧文质彬彬的曲清砚,贺令昭咬牙坚持了。
好在很快沈怀章就回来了,沈青鸿去向沈怀章行礼,贺令昭顿时松了一口气。沈知韫慢了一步落在最后,她偏头看了一眼正才拭汗的贺令昭,不禁蹙眉:“兄长脾气很好,你这般怕他做什么?”
之前贺令昭明明连她叔父也不怕的,
“我也不想怕,但是我控制不住啊!”贺令昭看得出来,沈知韫与这个兄长关系十分要好,所以他想给沈青鸿留个好印象,但偏偏他头脑空空腹中没有二两墨汁,在同沈青鸿说话时,他要竭尽所能斟酌,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让沈青鸿看出了他其实是个草包。
沈知韫:“……”
沈青鸿是沈怀章的长子,亦是沈怀章的骄傲,今日沈青鸿归家,沈怀章素来严肃的神色也柔和了几分。几人行过礼打了招呼过后,沈怀章又问起了沈青鸿在任上的事,沈青鸿一一答了,花厅里气氛十分融洽。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话题突然说到了今年的春闱上。
如今春闱已过,但还尚未放榜,所以曲清砚至今还留在盛京。当初会试过后,沈怀章便将曲清砚叫到府上,让曲清砚又默了一遍他的答卷。
今年太学也有学子下场,会试过后,他们也将答卷默了一份交了上来。沈怀章看过他们的答卷,也看了曲清砚的,他便心里有数了。
今日沈青鸿归家既又聊到这事,沈怀章便让人取了曲清砚与太学下场学子们的答卷,让厅堂里的众人一起点评。
同样也收到答卷的贺令昭:“???”
这在沈家是十分常见的事,就连十岁的沈青拓也拿到了一份答卷。
沈怀章坐在主座上,呷了一口茶,然后道:“你们手中都有一份答卷,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看完,然后按照坐的顺序,依次点评手中的答卷。”
众人都应了,然后各自去看各自手中的答卷。贺令昭翻开答卷,只看了第一眼,就觉得头都大了。
他手中这张答卷的字迹铁画银钩写的十分漂亮,通篇行云流水找不到一个墨点。上面的字贺令昭也都认识,但它们写成文章之后,贺令昭一句看都看不懂,更别说点评了。
贺令昭偷偷看了一眼其他人。
其他人皆捧着手中的答卷,正在细细的看。看不懂的贺令昭想找个借口溜出去躲开点评,但他又觉得临阵脱逃太没骨气了。
而且转念一想,这破答卷他都看不懂,十岁的沈青拓估计也看不懂。
所以贺令昭又安心的坐了回去。他他看不懂答卷,便想去看看这张答卷是谁写的,但可惜答卷上并没有名字,贺令昭只得作罢。
很快,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
沈怀章看向沈青鸿:“青鸿,你先来。”
沈青鸿站起来,大致将了他手中答卷的内容,而后便将内容点评了一番。贺令昭如今读的书不多,沈青鸿说的很多话他都听不懂,但从沈怀章频频点头,并向沈青鸿投来赞赏目光的模样,贺令昭便知道,沈青鸿点评的很好。
挨着沈青鸿坐的是沈知韫。
沈知韫虽是女子,但她自幼是与堂兄弟们一道上学的,且学的也是四书五经,是以从前他们讨论文章时,沈知韫也会参与,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沈知韫站起来,将自己的观点娓娓道来。
贺令昭虽然一句都听不懂,但他看着此刻的沈知韫时,却莫名觉得她身上有光。而在沈知韫讲述她的观点时,堂上其他人时不时颔首称赞的模样,贺令昭顿时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甚至在曲清砚将目光投过来时,贺令昭还曾骄傲的挺了挺胸膛,满脸写着‘我媳妇厉害吧’的表情。
他既是骄傲,亦是向曲清砚宣誓了主权,曲清砚只默然将视线移开。
但很快,贺令昭的胸膛就挺不起来了,因为轮到他点评。
沈青鸿和沈知韫两人皆点评引经据典,而到贺令昭这里,贺令昭捏着答卷,只能吞吞吐吐道:“首先,他这个字写得挺好的。其次,他写的很流畅,最后,都挺好的。”
堂上众人:“!!!”
贺令昭肚子里有多少墨汁,沈怀章心里有数。但珠玉在前,到了贺令昭这里,他只干巴巴瘪出这几句,沈怀章心里还是有些不满的。可想到贺令昭如今已将心思放在学业上了,沈怀章终究不忍对他有过多苛责,只道:“阿韫的策论一向写的很好,你在府里若有不懂的,可以多问问她,坐下吧。”
贺令昭松了一口气,而后应声落座。
而贺令昭刚坐下,就听沈怀章道:“二郎,该你了。”
听到这话的贺令昭下意识就要起身,但他身侧已有人先一步起身,恭敬行了一礼,而后开始讲述自己的见解。
是曲清砚。
贺令昭没想到曲清砚也行二,便只好重新坐了下来,指尖戳着手中的答卷,心里不耐烦的想:他怎么这么能说?他怎么还没说完?他到底要说到什么?有才华了不起啊!!!
这些话贺令昭不知在心中过了几遍之后,曲清砚才将他的观点阐述完。
之后便依次是沈青诵和沈青拓兄弟二人。
他们兄弟二人年纪不大,但沈家最不缺的就是进士答卷了,且他们日后也都是要走科举的,所以他们虽然年纪不大,但很早之前就接触策论了,如今自然也能讲几句。
虽然贺令昭知道,沈家男丁都是自幼就读书的,但当他看着只有十岁的沈青拓拿着答卷,阐述自己观点时,贺令昭差点被惊掉了下巴。
不是!沈青拓才十岁而已,他竟然就能点评会试的答卷了,沈家要不要这么夸张!
沈青拓的点评自然只是皮毛,比不得兄长们见解深厚。但他口齿清晰表述完自己的观点之后,还是被父兄们夸赞了一通。
原本想着还有沈青拓垫底的贺令昭,看见这一幕,只觉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点评完之后,沈青鸿笑着问:“清砚,你的答卷是哪一个,让我瞧瞧你的。”
“贺二公子手中拿的是我的答卷。”
百无聊赖的贺令昭刚将手中的答卷折成了乌篷船:“……”
先前众人都在讨论文章,没人注意到贺令昭。贺令昭这话一出,一时所有的目光,齐齐落在了贺令昭身上,以及他手中的乌篷船上。
沈怀章差点被气了个仰倒。
沈知韫瞪了贺令昭一眼,飞快将乌篷船拆开,然后抚平褶皱递给沈青鸿。
沈青鸿看过之后,顿时抚掌称赞曲清砚的文章写得好,之后他们就曲清砚的文章讨论起来了。贺令昭听不懂也插不进去话,他便独自闷闷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阳光蔓过门槛,沿着地砖一寸一寸朝前爬。
沈知韫转过身来取茶时,不经意便看着贺令昭单手撑在桌上,正用手背掩着唇角打了个哈欠。他们前面说的聊的热闹,而贺令昭却像被排除在这热闹之外。
沈知韫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贺令昭单手撑着额角,原本在看地砖上的日光出神,但看着看着,便觉困意袭来,他正眯着眼睛打盹时,蓦的感觉胳膊被人轻拍了一下。
贺令昭迷茫睁开眼时,就看见了一片天青色的裙摆。
他再一抬眸,就见已走到门口的沈知韫,突然回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瞬间,贺令昭下意识便起身跟了过去。
第四十二章
时值午后, 日光熠熠院中花木葳蕤。
出了花厅之后,贺令昭顿时精神抖擞,他脚步轻快跟上沈知韫,嘟囔问:“阿韫, 你们之前也是这么讨论学问的么?”
沈知韫嗯了声, 贺令昭整个人瞬间蔫儿了。
他原本以为, 经过这段时间的勤学苦读,他肚子里也算有点墨汁了。可今天到了沈家之后,听着他们一群人引经据典凯凯而谈讲答卷时, 贺令昭才知道他是井底之蛙。
贺令昭张扬恣意活了十九年,今日他第一次尝到了自卑的滋味。
沈知韫看着面前少年眼里的黯淡,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停下看着贺令昭:“在沈家,稚子五岁开蒙后,每年除了逢年过节可以歇息几日之外, 其他时候皆需要日复一日读书。今日在花厅里的人,读书时间最短的是青拓,但青拓也已日复一日的勤学苦读了五年。”
“啊,这么刻苦的吗?”贺令昭又是惊诧又有些羞愧。他比青拓年长九岁,但这些年他所有花在读书上的时间, 却连青拓的一半都没有。
“而且沈家的男丁, 从启蒙那一日便知道,他们只有入仕这一条路可走。而科举之路向来艰辛,只有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他们才能在其中脱颖而出。而你不同, 诚如祖母所说,你们这样的人家, 并不需要你去挣功名,所以你不必觉得自卑,因为读书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唯一的出路,但对你来说却不是。”别人渴求的东西,贺令昭生来便已拥有了。
贺令昭猛地抬眸。
从前也有不少人说他命好会投胎,生到了贺家这等皇亲勋贵之家,上面有两个战功赫赫的父兄罩着他,他哪怕一事无成,此生也能安享尊荣。
但那些人说这话时,眉眼里带着明晃晃的的羡慕和鄙夷。但这一刻,他在沈知韫的脸上没有看见一丝嫌弃。沈知韫神色恬淡,眉眼平静,仿佛只是在单纯陈述一个事实。
沈知韫并没有瞧不起他。
这一瞬间,贺令昭的一颗心,顿时像被泡在了沸水里,带着灼热的同时又有些许肿胀。
说完这番话之后,沈知韫欲要离开时,胳膊猛地被人拉住,下一瞬她面前覆过了一道阴影,紧接着她就猝不及防被人拥进了怀里。
沈知韫:“!!!”
“贺令昭,你……”
沈知韫的话还没说完,贺令昭的声音就同她头顶落下来:“阿韫,你真好。”她没有同别人一样瞧不起他,反而还来安慰他。
贺令昭像是吃了蜜糖一样,心里甜丝丝的。
而沈知韫却是恼羞不已,说话就说话,他突然动手动脚做什么?
“贺令昭,放手!”
听出沈知韫已在生气的边缘了,贺令昭立刻将人松开,刚才耷拉下来的眉眼,这会儿又带着灼人的亮光。
不等沈知韫发难,贺令昭已经率先道歉:“阿韫,我就是太高兴了,我……”
话未说完,贺令昭不经意间瞥见了垂花门后闪过一片衣角,他立刻喝道:“谁在哪里?出来!”
沈知韫闻声倏忽转头。
过了约莫两个弹指,一道人影从月拱门后走出来。
“曲二哥。”沈知韫神色微诧,曲清砚怎么会在这儿。
而贺令昭刚扬起的眉眼,因为这声‘曲二哥’顿时又耷拉下来了。这曲清砚同他排行第二也就算了,沈知韫怎么还叫他二哥?
贺令昭心里有些吃味,便跟着冷声道:“曲公子这般立在墙角偷窥,可不是君子所为。”
沈知韫转头瞪了贺令昭一眼,示意他闭嘴。
曲清砚面色有些尴尬:“贺二公子误会了,我只是路过。”曲清砚原本要去如厕的,谁曾想刚走到这里时,正好撞见了贺令昭将沈知韫揽进怀中的那一幕。
他因为惊愕站在了原地。过了须臾反应过来之后,便当即想悄无声息离开,却不想竟然被贺令昭看见了衣角,这才有了这尴尬的一幕。
好在青芷适时找了过来:“二公子,二夫人,曲公子,夫人已将饭菜备好了。”
这一茬才被揭了过去。
今日沈青鸿一回来,沈家上下可算是团聚了。他们一行人在饭桌上推杯换盏,不知道是不是顾及贺令昭的缘故,他们一行人在饭桌上并未再聊文章,反倒是说起了朝政时事。
贺令昭除了文章不行之外,其他的他都知道,所以夕食贺令昭倒吃的是其乐融融。
马车驶离沈家之后,贺令昭就哼哼唧唧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曲清砚是叔父的亲儿子呢!”今夜他这个侄女婿都走了,曲清砚却留在了沈家,贺令昭心里有些不爽。
“曲伯父与我叔父是故交好友,曲二哥是曲伯父唯一的子嗣,又是我叔父的学生,我叔父待曲二哥亲近些,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沈知韫不明白,贺令昭在不满什么。
“除此之外,他还与兄长是好友对不对?”
沈知韫没想到贺令昭连这个也知道,遂轻轻点头。
结果就听贺令昭又道:“而且他还曾在沈家住了六年,与你勉强也算是青梅竹马长大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知韫蹙眉。
贺令昭一颗心又酸又涩,他向来是个有话直言的性子,但今夜在出口之前,他却难得犹豫了片刻,然后才试探着问:“你那个择婿标准是按照曲清砚定的么?”
也不怪贺令昭多想。
沈知韫与曲清砚是青梅竹马,且沈知韫之前说的那个择婿条件,曲清砚好像每一条都很符合。而且从前贺令昭没注意,但今日曲清砚从垂花门后出来,除了尴尬之外,眼底还滑过一抹黯然。
他们同为男子,如今贺令昭又有心仪之人了,所以只一眼,他就看出来曲清砚是喜欢沈知韫的。
那么沈知韫呢?她也喜欢曲清砚么?!
贺令昭眼神苦涩的望着沈知韫,他想要沈知韫的答案,但同时又怕听到沈知韫的答案。不过他已经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就算沈知韫喜欢曲清砚也没关系,他们可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两年之期未到,他就还有机会,贺令昭自我安慰。
沈知韫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她没好气瞪了贺令昭一眼:“我虽与曲二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他就如我兄长一般,你脑子里成天都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完,沈知韫直接叫停马车,撩开车帘下去了。
“啪——”
车帘摔了下来。
这一瞬间,贺令昭仿佛是等待行刑,却突然得到了平反昭雪圣旨的囚犯,他一颗心瞬间落了地,然后铺天盖地的欢喜便席卷而来,
沈知韫说,曲清砚就如她兄长一般,那便意味着,她并不喜欢曲清砚!那可真是太好了,他的一个强敌没了。
贺令昭立刻从马车上下来,欣喜若狂去追沈知韫。
上京没有宵禁,夜里街上灯火通明,香车宝马满路行人如织。贺令昭迈着大长腿,三两下就追上了沈知韫。
沈知韫没搭理贺令昭,夜里的上京比白天还热闹,此时已是仲春了,夜里温暖适宜,所有出行的人很多,街道两侧也摆满了各种小摊,空气里飘着浓郁的食物香气。
沈知韫自顾自走着,贺令昭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跟在她身侧,但凡沈知韫看了一眼什么东西,贺令昭立马大手一挥,阔绰道:“买。”
沈知韫:“……”
在沈知韫之前,贺令昭没有喜欢过其他姑娘,所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讨姑娘欢心,但是他的那堆狐朋狗友们没少做这种事,贺令昭便有样学样照做。
原本打算只是随便逛逛的沈知韫,被贺令昭这么一搅和之后,她很快就没了兴致,然后直接上了马车。
待他们二人回到定北侯府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但贺令昭心里既激动又高兴,他睡不着,索性便拎着枪会练武场了。
沈知韫早就对贺令昭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模样见怪不怪了,但让她没想到的是,贺令昭大晚上练枪这事却惊动了王淑慧。
王淑慧知道他们小两口今日去沈家了,现在贺令昭甫一回来就提枪去了练武场,王淑慧生怕是出了什么事。结果过来问过之后,才知道是自己虚惊一场。
“既没什么事,那便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要去太学上学。”王淑慧交代道。
贺令昭点头应了,将王淑慧送回去之后,这才提枪回了院中,他盥洗过后回房中时,房中灯火已熄了大半,只有靠窗的榻上还燃着一盏。
床幔委地,依稀能看见一抹侧卧的身影。
贺令昭心知沈知韫多半已经睡着了,他便没惊扰到沈知韫,只默然熄了灯躺到了榻上,脑子里走马观花的,全是今日沈家发生的种种。
在没对沈知韫动心之前,贺令昭从未将心思放在学业上,虽然他又在太学进学,但他成日不是逃学出去玩儿,就是上课睡觉,从未认真听过课。
前段时间得知沈知韫择婿的标准之后,贺令昭硬生生逼着自己学,他头悬梁锥刺股的死记硬背,原本以为会有点效果。但直到今天,在沈家花厅里,看着沈青鸿等人信手拈来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的模样,而他却一句都听不懂时,贺令昭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卑。
但后来,沈知韫将他带出去之后,同他说了那一番话之后,贺令昭便知道他的症结所在,也想明白他该怎么调整了。
第二日,沈知韫醒来时贺令昭已经不在了,她本以为贺令昭是去太学上学了,结果她收拾妥当刚出门,贺令昭就从隔壁的画室出来了。
“你怎么还在府里?”沈知韫十分惊诧。
贺令昭走过来,一改平日的吊儿郎当,神色难得认真起来:“我有事要同你们说,走,去娘院子,人应该已经到齐了。”
第四十三章
沈知蕴与贺令昭过去的时候, 所有人都到齐全了。看见他们二人时,坐在主座上的昭宁大长公主神色难掩激动:“大清早你就把我们大家都叫过来,可是有什么喜事向我们说?”
说话间,昭宁大长公主的目光, 若有若无滑过沈知蕴的小腹。
沈知蕴:“……”
贺令昭见状, 立刻闪身一步挡在沈知蕴面前:“祖母, 您别看阿蕴,是我的事,跟她无关。”
昭宁大长公主闻言, 眼底滑过一抹失落。贺令昭与沈知蕴成婚也好几个月了,今日贺令昭突然将她们所有人都叫过来说是有事要说, 她还以为她要做曾祖母了呢!
王淑慧看出了沈知蕴的尴尬,她适时出声:“那你一大早就让我们都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我想从太学退学。”
贺令昭这话一出,房中的人顿时齐齐愣了愣。沈知韫更是惊诧看了贺令昭一眼。难不成他是昨日在沈家被刺激到了?
“好端端的, 你怎么突然想从太学退学了?”王淑慧率先发问。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不是块读书料的。可婆母不肯让贺令昭走父兄的老路子,那么他们只能将贺令昭送去太学读书了。可今日,贺令昭竟然突然说,他想从太学退学。
“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在太学读书不过是混日子罢了。但是祖母, 母亲,我今年已经十九了,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浑浑噩噩在太学混日子。”
贺令昭从小是被昭宁大长公主当眼珠子一样养大的, 除了从军之外, 昭宁大长公主几乎是事事顺他心意。
但贺令昭长这么大,唯一也是最想做的事, 便是像父兄那样,做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可昭宁大长公主不允许。
他的祖父小叔姑姑先后亡故,看着昭宁大长公主满头珠翠也压不住的华发,和她眸子里深深的痛楚,被她宠了多年的贺令昭说不出忤逆的话来。
所以他只能被迫困在这上京的一方天地之间。他心灰意冷又确实不是读书的那块料,索性便成日跟着一帮朋友们斗鸡走狗无所事事。
从前贺令昭觉得,他这辈子或许就这样了。
但昨日在沈家,看着沈家众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他第一次尝到了自卑的滋味。直到后来,听了沈知韫那一番话之后,他才逐渐释然。
但释然过后,贺令昭第一次开始正视自己。
他今年已经十九了,在读书上又着实没有天分,就算一味的死记硬背,他要到二十六岁时,才能像十岁的沈青拓一样。但那是他想要的人生么?
不!他想要的是提枪上阵,像父兄一样保家卫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日像上坟一样去太学上学,而且即便拼尽全力苦读,也听不懂博士们讲的是什么。
所以昨夜贺令昭躺在榻上,睁着眼睛想了半宿之后,他终于决定,放过自己也放过被他糟蹋的书本。
那一瞬间,贺令昭豁然开朗的同时,也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就算不从文了,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无所事事。就算他不能像父兄一样驰骋沙场保家卫国,他也不能在此道上松懈。他祖母现在不肯让他去北境,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松口。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祖母一直不肯松口,那天下起兵戈的地方不止只有北境,而且再不济,靠他自己的本事,他也能做个散职武官。
“所以我想同你们说一声,我打算从太学退学,在府里准备一段时间,等到九月的时候去参加武学的入学选拔。此事我也会写信告知我爹和我哥。”贺令昭面容坚毅,显然是早就想好了此事。
王淑慧在子嗣教养上十分开明,而且昭宁大长公主此时还在主座上坐着,她便没抢先开口。
“二郎,你……”
“祖母,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贺令昭截了昭宁大长公主的话,“我这辈子或许都赶不上我父兄的万分之一,但我也不想做一辈子的纨绔,一辈子都靠我父兄庇佑。而且我更不想,旁人说我父兄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而我有辱贺家门楣。祖母,我不想一辈子都做我父兄身上的污点。”
“放肆!谁敢说你是你父兄的污点?你告诉祖母,祖母替你收拾他!”昭宁大长公主瞬间怒不可遏。
但贺令昭只垂下眼睫,轻声道:“我自己觉得我是。”
昭宁大长公主跌坐在椅子上,瞬间说不出话了。
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了,所以对贺令昭这个小孙子,她只盼着他健康平安就好。什么功名官位,她都不用他去挣,她只希望他好好的,她再也不想再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了,但看着平日朝气蓬勃的贺令昭,面带央求望着她时,昭宁大长公主顿时怔住了。
她只是想让这个孙儿平安健康,她错了吗?!
堂中落针可闻,廊外却是莺歌婉转。
过了良久,昭宁大长公主才道:“这事你怎么看?”
这话是问王淑慧的。如今贺承安这个做父亲的不在上京,昭宁大长公主想听听,王淑慧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说。
昭宁大长公主话音一落,王淑慧便看见贺令昭转头望过来了。
他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祈求。
王淑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虽然是她怀胎九个月生下的儿子,但从小到大,昭宁大长公主这个做祖母的,在贺令昭身上花费的精力,远比她这个做母亲的多。
可她与贺令昭到底是血脉相连的母子,她对这个儿子到底还是了解的。
王淑慧斟酌片刻,起身柔和笑了笑:“婆母,二郎确实不是块读书料的。从前他年纪小,咱们可以纵着宠着他,但如今他已经成婚了,总不好还再像从前那般不学无术……”
王淑慧话未说完,便被昭宁大长公主打断了。
“既然如此,那你们自己看着办便是。”说完,昭宁大长公主便直接满面怒色拂袖离开了。
昭宁大长公主这一走,堂上众人便齐齐看向王淑慧。
旁的事情,昭宁大长公主一贯十分冷淡,唯独跟贺令昭有关的事情,她便会格外看重。今日她突然发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王淑慧不想吓到小辈,便道:“没事,你们祖母就是太过疼爱二郎了,回头我与二郎过去看看。”
程枝意和沈知韫一时不好说什么,倒是贺令昭还杵在原地,哀哀叫了声娘。
“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你想干什么就抓紧时间干。”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贺令昭顿时喜笑颜开,高兴道:“谢谢娘。”
说完,他便似挣脱镣铐的金丝雀,当即便朝外蹿去。但跑到门口时,贺令昭又不忘回头道:“娘,您先别去祖母那里,等我从太学办妥回来之后,我与您一道去。”有他在,他祖母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了,他娘也就可以不受牵连了。
王淑慧应了,贺令昭出了侯府,一路打马疾行去了太学之后,便直接去找徐祭酒说了他要退学的一事。
徐祭酒虽然惊愕,但也没出声反对,只向贺令昭再三确认,昭宁大长公主与王淑慧可知晓此事。
“我就是征得我祖母和我娘的同意之后才来的。”虽然昭宁大长公主现在有些生气,但贺令昭知道,他祖母会同意的。
徐祭酒听贺令昭这么说便安心了。
全上京谁不知道昭宁大长公主对这个小孙子的重视程度,如今她既然也同意此事了,那他就松了一口气了。
徐祭酒同贺令昭说完之后,又去找了沈怀章。
此时正是授课的时间,太学里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时不时的授课声传出来,身为司业的沈怀章刚从廊下走出来,远远就见前面有一个年轻的人影。
沈怀章是个嘘嘘眼,平日不戴叆叇,离得远一些,他就看不清对方的脸。
但这个时辰能在太学里闲逛,以及这样的身高体型,即便看不清对方的脸,沈怀章还是准确的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贺令昭!这个时辰你不在学堂里上学,在外面乱逛什么?”
“叔父,我正好要去找你呢!”贺令昭快步过来。
沈怀章脸色顿时一沉:“都跟你说了多少遍,在太学不要叫我叔父,要叫我……”
“在太学要叫您沈司业,我记得这事。但我现在已经不是太学的学生了,所以也用不着再遵守这个了吧。”贺令昭的声音里皆是掩不住的喜悦。
沈怀章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什么叫你现在已经不是太学的学生,你又犯了什么事?”
“叔父,您别误会,我什么事都没犯,而是我想明白了。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与其整日在太学浑浑噩噩度日,倒不如去做我喜欢的事情。我已经同我祖母和我娘说过了,我要从太学退学,然后好好准备今年九月的武学入学选拔了。”
此时正是春三月,枝头新绿成荫,一身绯色锦袍的贺令昭立在树下,他一扫从前读书时的困苦,一张昳丽的面容上全是蓬勃的朝气:“这段时间,有劳叔父您在学业上为我费心了。”
说完,贺令昭向沈怀章行了一个晚辈礼,然后步履轻快的离开了。
沈怀章怔怔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消化掉贺令昭说的这番话。
沈家是书香世家,他们秉持的想法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自沈知韫嫁给贺令昭之后,他也曾在贺令昭身上下了心血,希望贺令昭能成为一个德才兼备的人。
最开始,贺令昭顽劣不堪,令沈怀章十分头疼。
后来不知怎么的,贺令昭突然转了性,真的将心思放在了学业上。沈怀章心里十分欣慰,也想好好教贺令昭,可奈何贺令昭的基础太差了,策论文章很多他都听不懂,更别说让他自己写了。
如今贺令昭突然说,他决定从太学退学,去准备武学的入学选拔时,沈怀章第一反应是震惊,但震惊过后他又觉得这事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毕竟以贺令昭的资质,他就算在太学念一辈子的书,到最后也难以走仕途。与其这样,倒不如去做更适合他的事情。
而贺令昭办妥退学一事后,又折返回定北侯府,与王淑慧一道去见昭宁大长公主。
昭宁大长公主一直不愿意贺令昭走他父兄的老路,贺令昭便向她保证,若非必要,他绝不去北境。而且他去武学读书,只是不想浑浑噩噩浪费光阴,日后若能通过校验授官,他祖母脸上也有光的。
“祖母都这把年纪了,祖母什么都不求,祖母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贺令昭扬着脸冲昭宁大长公主诚挚道:“我明白祖母您的苦心,但是祖母,我除了是您的孙子之外,我还是儿子是弟弟是丈夫,日后也会成为父亲。我就算不能像父兄那样被人敬仰,我也想做个上进的人,这样日后我有了孩子,就算不能成为孩子的表率,我也不能让孩子觉得我丢人。”
贺令昭为了说服昭宁大长公主,连目前都没影子的孩子都搬出来了,昭宁大长公主除了同意之外,还能说什么。
贺令昭当即便雀跃道:“那我这就给我爹和我哥写信,告诉他们这事。”
贺家都是武将出身,当初他爹就有意想将他送去武学,因他祖母反对才作罢,如今他既然说服了他祖母,他爹爹一定会同意的。
贺令昭与王淑慧离开之后,女官将茶盏奉给昭宁大长公主,宽慰道:“公主,儿孙自有儿孙福,而且裘太医也说过,二公子如今的身体已然康健了,您就别担心了。”
“这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如何能不担心。”昭宁大长公主没接茶盏,只以手扶额轻叹了一口气。
女官见状便没再多说什么了,她知晓昭宁大长公主对贺令昭草木皆兵的原因。但这种事旁人说什么都没用,需得昭宁大长公主自己看开想清楚才行。
贺令昭飞快将他从太学退学,打算参加武学选拔一事写下来,然后装进信封里交给康乐:“你同信使说,务必要将这信尽快送到我爹手中。”
康乐应了一声,当即便步履匆匆去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贺令立刻快步出门,随手抓了个侍女问:“二夫人呢?”
“二夫人先前带着青芷姐姐好像去园子里了。”
贺令昭听见这话,当即便急匆匆往园子的方向去了。他祖母和爹娘那边都办妥当了,但还有些话,他只想同沈知韫说。
第四十四章
贺令昭寻过去时, 沈知韫正坐在廊椅上,看着水榭里摆尾游动的红鲤鱼。鲤鱼摆尾游动间,平静的水面便搅弄出了一片涟漪。
“阿韫。”贺令昭开心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沈知韫转过身,就见贺令昭眉眼带笑过来, 抄起桌上的冷茶灌了好几盏之后, 他才挨着她坐下。
“都办好了?”沈知韫问。
贺令昭点点头, 眼睛亮晶晶的:“嗯,都办好了,祖母也同意了。”
昭宁大长公主向来疼他, 能同意也是沈知韫意料之中的事。沈知韫正要探头继续去看水榭里的鲤鱼游动时,胳膊却猛地被人握住。
沈知韫回头, 就见贺令昭望着她:“阿韫,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沈知韫觉得贺令昭有点莫名其妙,这事她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知道, 但我还是有几句话想同你说。”向来没个正形的贺令昭这次神色却十分认真,“阿韫,上次你问我何必呢,当时我一直陷在你那句‘你所嫁之人的才华须得在你之上才行’里,所以我明知道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 但我还是很想努力达到你的要求, 这一点你信么?”
他们每次同住一个屋檐下,贺令昭在学业上的刻苦,沈知韫都是看在眼中的, 虽然她不知道, 贺令昭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但她还是嗯了声。
“我原本想一直死磕读书的, 但昨日看见叔父和兄长他们,在厅堂中讨论文章时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的模样,我便知道,即便我从现在每日头悬梁锥刺股,这一辈子,我都只能对他们望其项背,更别说有朝一日能才华在你之上了。”
沈知韫提醒:“这番话之前你当着祖母和母亲的面已经说过了。”
“嗯,但我想同阿韫你说的是,之前我刻苦读书,是因为我想你能考虑和我做真夫妻。但经此一事之后,我想明白了,我想与你做真夫妻,但我之前努力的方向错了。”
沈知韫眸光一闪,贺令昭便知道他说对了。
当初他说要为沈知韫好好学习时,沈知韫当即便拒绝了,说她不需要。那时候贺令昭以为,沈知韫是不相信他能坚持得下来。但到今天,贺令昭才明白,沈知韫不是这个意思。
“我应该去做我擅长的事,而不是缘木求鱼。所以这一次,我会好好筹备武学的入学选拔。”说到这里时,贺令昭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知韫脸上,然后唇角扬起一抹坚定而又灿烂的笑,“但是阿韫,这一次,我不是为了你而上进,我是为了我自己。”
他先成为一个努力上进的人,然后才能让沈知韫相信,他会是个好丈夫,甚至以后会成为一个好父亲。而不是告诉沈知韫,他是因为沈知韫才努力上进的。
沈知韫看着坐在他面前,眉眼皆被日光镀上了一层亮光的贺令昭,她先是怔了怔,旋即也弯了弯唇角,继而移开目光道:“你总算是想通了。”
“我书读得少,脑子没那么聪明嘛。”说着,贺令昭又往沈知韫身边挨了挨,然后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道,“阿韫,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小忙。”
“说。”沈知韫的目光落在水榭的红鲤上。她画出来的红鲤总觉得缺点灵动性,所以她在观察红鲤摆尾游动时的体态到底是怎么样的。
“你也知道,我启蒙时的基础不大好,现在读晦涩难懂的书有点费劲儿。所以我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到时候能不能来问你?”
沈知韫闻言,转眸看过来。贺令昭立刻道:“我没有想偷懒的意思,你之前给我的那几本《幼学琼林》之类的书,我也会看的。但我若想参加今年的武学入学选拔,只看那个不够。”
武学入学选拔虽然更看重武艺,但同时也会考文试。只是他们的文试与太学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阿韫,好不好?”贺令昭拽着她的袖子,又晃了晃。
他有上进心也是好事,沈知韫便应了,但她定了一条规矩:“你得先自己思考,实在不会了再来问我,不能但凡遇见不会的,就直接想都不想就来问我。”
“好好好。”贺令昭当即便应了。
很快,孔文礼和赵世恒他们这帮狐朋狗友都知道了贺令昭退学一事,孔文礼和赵世恒结伴来定北侯府找贺令昭。
“贺兄,好端端的,你怎么说退学就退学了啊!”孔文礼不解问。
贺令昭坐在桌案上正在奋笔临字,听到这话,他头也不抬道:“我本来就不想去太学读书,实在是太无聊了才去的,如今我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从太学退学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们两个这么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孔文礼:“……”
赵世恒摇着折扇走到贺令昭面前,探头瞄了一眼,当即取笑道:“看来是咱们太学博士教的人多,没有弟妹这种单独教的效果好呢!”
“把你脑子里那些不干不净的歪心思收起来!”贺令昭白了赵世恒一眼,眼里带着警告。
赵世恒立刻识趣的住嘴了。毕竟他们都知道,如今贺令昭对沈知韫这个宝贝媳妇儿可是心疼得紧。从前十天半个月都不归家的人,如今竟然谁约都不出门,成日待在府里守着自己的媳妇。
“贺兄,你真不跟我们出去玩儿啊?”孔文礼不死心问,“有你最爱喝的一枝春呢!”
“不去。”贺令昭现在一心都扑在对武学的入学选拔上,对什么其他的都不感兴趣。
孔文礼和赵世恒劝了好一会儿,贺令昭非但不为所动还嫌他们二人啰嗦,直接将他们二人赶出去了。
沈知韫回来时,正好看见孔文礼和赵世恒面面相觑站在画室门口。
“这贺二是被夺舍了吗?”
“还是说他真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啦?”
这两人说话间,见沈知韫回来了,当即异口同声开口——
“弟妹好。”
“嫂子好。”
刚清静的贺令昭听到这话,立刻丢下笔打开门出去,就见赵世恒和孔文礼二人围在沈知韫面前,像两只见到花朵的蜜蜂,正嗡嗡的说个不停。
“你们俩干什么呢?”贺令昭立刻过去,将他们二人挤开。
沈知韫见状,立刻往贺令昭身后挪了挪。贺令昭这两个朋友太热情了,她有点招架不住。
孔文礼和赵世恒纯粹是对沈知韫的御夫之道很感兴趣,所以才会一直缠着沈知韫问个不停,此刻见贺令昭出来了,两人也不好当着贺令昭的面再问这话时,只得脚底抹油的告辞了。
“他俩就这样,你别理他们。”贺令昭还不忘安慰沈知韫。
沈知韫点点头。
之后贺令昭便真的收心了,每日卯时便起来练枪,练一个时辰之后,回来沐浴更衣然后陪沈知韫一道去王淑慧那里用饭。
用过饭之后,他们两人一起去画室,沈知韫看书或者作画,他就在旁边看兵书,遇见不懂的地方便会向沈知韫请教。
不过这一次,贺令昭没再像从前那般一味死读,天气好的时候沈知韫出门或者去园子里逛,他也会以看书看累了为由,缠着与沈知韫一道去。
安平和康乐在私下嘀咕。
“我怎么觉得,二公子和二夫人之间,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安平看了一眼正在殷勤为沈知韫研墨的贺令昭,纠正道:“我是理解了红袖添香的含义。”
话音刚落,就被康乐赏了一个大爆栗。
“什么红袖添香!读书少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红袖添香不是这么用的!
安平和康乐正说话时,有小厮匆匆进来找青芷:“三殿下的人来了,说是有急事求见少夫人。”
青芷不敢耽搁,当即快步进了画室。
沈知韫闻言,立刻搁下笔让将人带进来。那侍卫飞快行过礼之后,同沈知韫道:“二夫人,您那位姓孟的朋友出事了,此刻殿下已将她送回了茶坊。”
沈知韫脸色骤变,当即疾步往外走,贺令昭也立刻跟上去。
他们二人匆匆到茶坊时,茶坊已经打烊了,伙计正在一楼大堂里收拾桌子,听见脚步声他正想说他们已经关门了时,就见沈知韫面色匆促进来。
还没等伙计开口说话,沈知韫已经亦步亦趋往楼上行去,因为太过着急,沈知韫甚至还差点摔了一跤。
三皇子魏珩为人一贯谨慎,她如今既嫁入了定北侯府,若非十万火急的事,他不会让人这么着急来找她。
“小心!”贺令昭眼疾手快扶着沈知韫,然后将沈知韫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带着沈知韫往前走。
沈知韫一路疾行到了孟惜墨在茶坊休憩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推开房门。
房中灯火燃的很亮,魏珩立在窗边,背影沉稳且让人安心。
听见推门声,魏珩转头看过来。沈知韫急声问:“表哥,惜墨……”话说到一半,沈知韫倏忽又顿了下来。
因为她看见了屏风后的人影。
魏珩便也没再多说,而是径自往外走。路过贺令昭的时候,他还看了贺令昭一眼,贺令昭会意,便也跟着他一道出去了。
很快,房中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沈知韫快步走到屏风后,就看见了孟惜墨瑟缩着坐在床上,身上还裹着一件男子的外衫,瞧那衣料和质地,似乎是魏珩的。
“惜墨。”沈知韫立刻过去。
孟惜墨抬起红肿的眼,看见沈知韫时,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今日孟惜墨在茶坊时,邻居突然跑来跟她说孟母晕倒了,孟惜墨当即便赶回了孟家。
她回去时,却破天荒的发现,最近这段时间老是看不见人的孟秉文也在,而且他竟然还跪在孟母床边为孟母侍奉汤药,整个人像是突然转了性一般。
看见孟惜墨,孟秉文先是一抖,旋即瑟缩着道:“惜娘,你,你回来了。”
自从上次孟惜墨一刀砍掉了他的小指之后,孟秉文便十分怕孟惜墨,每次看见孟惜墨,都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而孟惜墨对这个哥哥亦是没有好脸色,可此时孟母还躺在床上,病容消瘦同他们说,她膝下只有他们两个,让他们兄妹二人要好生相处,日后若自己不在了,他们之间相互还能有个依靠。
若搁在平常,孟惜墨早就拿话撅回去了,但此刻孟母病了,她便只硬邦邦道:“我知道了,娘,你好好养病。”
之后,孟惜墨亲自为了孟母汤药,侍奉孟母睡下之后才出来。
孟秉文期期艾艾站在外面,孟惜墨冷着脸交代完孟母的事情,转身便要走时,孟秉文讨好的递过来一碗水,讪讪道:“是,我知道了,你喝碗水再走吧。”
孟惜墨确实是渴了,她不疑有他,接过那碗水喝了,之后她人还没走到院门口,就突然失去了意识了。
等孟惜墨再睁眼时,她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看见孟惜墨脸上出现了痛楚的神色,沈知韫当即便没再问了,只不住同孟惜墨道:“没事,都过去了,没事了。”
如今再想起先前那一幕,孟惜墨仍觉得浑身紧绷,但哭过一场之后,她的情绪好了很多,便哽咽道:“我没事,对方还没来得及对我做什么,我就打伤对方逃了出来。之后我在走廊上遇见了你表哥,是他救了我。”
听到孟惜墨这么说,沈知韫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愈发心疼孟惜墨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沈知韫话音刚落,外面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沈知韫放开孟惜墨,走过去将门打开,就见青芷端着两盏茶站在外面,小声道:“三殿下吩咐奴婢送来的。”
沈知韫怕孟惜墨此时不想见到别人,便接过茶盏重新关上门。
孟惜墨喝完茶之后又缓了一会儿,苍白的脸色终于好了几分。沈知韫本欲让她好生歇息的,但孟惜墨却摇摇头:“不,我得回家一趟。”
若说从前,孟惜墨对孟秉文还有几分兄妹之情,经此一事后,孟惜墨便彻底看清孟秉文了。他既然能帮着旁人来对付她这个亲妹妹,那她何必要再对他留情。
孟惜墨抖着手换了身衣裙,沈知韫陪她下去时,一楼大堂里只剩下贺令昭一个人了。
“表哥说他还有事就先走了。”贺令昭道。
孟惜墨点点头,同沈知韫道:“那我回头再谢他。”今夜若非魏珩,她孤身一人,不可能能逃出那里。
之后,他们一同出了茶坊。贺令昭悄声问沈知韫:“这是怎么了?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他怎么瞧着,孟惜墨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去孟家。”孟秉文既然与人勾结害孟惜墨,沈知韫不放心孟惜墨一个人去。
第四十五章
天上圆月高悬, 丰谷巷里十分热闹。
这里住的都是下九流,他们一行人进了巷子之后,耳畔便充斥着各种声音。有家长里短的说话声,有孩子的哭声, 如水的月光落下来, 将巷子照的十分明亮。
土生土长在上京的贺令昭看的是瞠目结舌, 他没想到,锦绣繁华的上京,竟然会有这么破败不堪的地方。
而最令贺令昭没想到的是, 他们经过一处人家时,他胳膊上冷不丁攀过来一只手。
“公子, 来玩儿呀。”一道又酥又媚的声音骤然响起。
贺令昭被吓了一大跳。他扭头,这才注意到旁侧门口的灯笼下,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那女子□□半露, 见他看过来时,还飞快冲他抛了个媚眼。
贺令昭顿时有种像被蜜蜂蛰到了一般,他当即用扇子拍开对方的手,满脸恶寒道:“别碰小爷!”
那女子没想到贺令昭的反应会这么大,她先是愣了愣, 回过神之后, 当即便又要过来,安平已露亮出了手中的匕首,那女子立刻便又缩了回去。
沈知韫与孟惜墨走在前面, 所以并没有看见这一幕。
贺令昭曾听人说过, 有那等家中无男丁过活不下去的女子,就会在家中接客做暗娼, 却不想今日被他撞了个正着。
贺令昭心里一阵恶寒,当即便将外袍脱了,然后用扇柄重重敲了安平和康乐二人的脑袋:“你们俩是摆设吗?都不知道保护我吗?”
安平和康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贺令昭护在中间,确保不会有人突然再摸到贺令昭之后才作罢。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巷尾,孟家斑驳的木门近在眼前。
沈知韫与贺令昭原本是要与孟惜墨一起进去的,但孟惜墨拒绝了:“不用,我自己能处理好,你们在这里等我就好了。”
对上孟惜墨坚定苍白的眼神,沈知韫与贺令昭便停了下来。沈知韫叮嘱道:“若是需要我们帮忙,你喊一声。”
孟惜墨轻轻点头,然后上前推开木门。
月光如霜铺满了院中,她甫一进来,一股浓郁的肉香便扑了过来。孟惜墨再一抬眸,就见孟秉文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正在大快朵颐。而石桌上,有一个锅子正在咕噜咕噜煮着。
孟秉文原本啃肉啃的正欢,冷不丁听见推门时,他猛地扭头,看见孟惜墨时,当即便吓的跳了起来:“惜惜惜娘,你,你回来了啊!”
“你在吃什么?”孟惜墨的声音,像是硬生生被人从喉咙里拽出来的一样。
自从上次沈知韫同她说,看见孟秉文出现在赌坊门口之后,孟惜墨就再没给过孟秉文一个铜板,孟秉文哪里来的银钱买肉?!
“咕噜咕噜……”
石桌上的锅子煮的正沸,像是人在无声哀嚎。
而平常夜里,她刚走到巷子中间,阿黄便会跑过去接她,而今夜什么都用。
电光石火间,孟惜墨明白过来了,她当即尖叫着冲过去,拔下头上的簪子,便朝孟秉文狠狠刺去:“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孟秉文虽是男子,但他却手无缚鸡之力,而孟惜墨常年干活,在体力上轻轻松松能碾压他。是以他纵然仓惶逃窜,但还是被孟惜墨刺中了好几下。
“娘!救命啊!惜娘疯了,她要杀我!娘,救我啊!”孟秉文痛苦哀嚎的同时,还不忘呼救。
原本躺在屋中的孟母听见动静,挣扎着跑出来,想要将孟惜墨拉开。但此刻的孟惜墨已经被恨意冲昏了头脑,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孟秉文杀了她的阿黄!她要杀了他替阿黄偿命!
孟母见怎么都拉不开孟惜墨,她情急之下,直接在孟惜墨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孟惜墨吃痛手中刚卸了半分力道,就被孟母推的一个趔趄跌倒到地上。孟母却丝毫没看她,而是不顾问孟秉文:“儿啊,你伤到哪里了?”
“娘,我浑身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啊!”孟秉文躺在地上耍无赖。
孟惜墨确实刺了他好几下,但那几下都不是致命伤。但孟母却心疼不已,她一面安抚孟秉文,一面面目狰狞的指责孟惜墨:“孽障!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
孟惜墨跌坐在地上,因孟母先前那一推,她跌坐在地上时,掌心的伤心又裂开了,但这会儿孟惜墨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她只盯着孟母,沙哑问:“娘,你知不知道孟秉文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也都是你的亲哥哥!你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妹,这天下,哪有妹妹杀哥哥的,你是猪油蒙了……”
“那天底下有哥哥迷晕自己的妹妹,上赶着将她送去让人奸污的吗?”
孟母原本正在安抚孟秉文,听到孟惜墨这话,她猛地转头。
孟惜墨跌坐在五步开外,黑发凌乱贴在身上,小脸苍白且泪痕犹在。
孟母浑身一颤,她似是没听清楚,又哆哆嗦嗦问了一遍:“你,你说什么?”
“那天底下有哥哥迷晕自己的妹妹,上赶着将她送去让人奸污的吗?”今夜若非恰好遇见魏珩,她不可能会平安走出那里。
孟母闻言,又回头去看孟秉文。她原本想听孟秉文解释的,但一看见孟秉文闪躲的目光,孟母便知道孟惜墨说的是真的。
孟母一贯疼爱孟秉文这个儿子,但今夜她却是拼尽全力狠狠扇了孟秉文一巴掌。
“你疯魔了不成?那是你妹妹,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孟秉文被打的身子一个趔趄,侧脸顿时肿的老高,但偏偏他却还不知错,反倒还气急败坏吼道:“娘!您打我?您竟然打我?!那何家只靠一门木匠手艺能糊口,她嫁过去之后能享什么福?!要我说,她还不如给陈老板做妾,能穿金戴银不说,陈老板还说了,只要她能生个儿子出来,他就立马把她扶正,而且连带着我们母子二人也能跟着享福,这有什么不好的?”
“你——!”孟母指责的话还没说完,忽见面前的影子举起了一把菜刀,
孟母当即扑过去,紧紧护在孟秉文身前的同时,还不忘高声道:“惜娘!你要做什么!”
孟秉文一抬头,便对上了孟惜墨红的几欲滴血的双眸。他清晰的看见了孟惜墨眼里的杀意,他知道孟惜墨是真的想杀他。
孟秉文再不敢逞能,当即便紧紧躲在孟母的身后。
“娘!您让开!”孟惜墨举着刀追孟秉文。
孟秉文紧紧躲在孟母身后不撒手,而孟母也紧紧护着孟秉文,只不住哭着道:“孽障啊!我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孽障!你们是想要我死吗?”
“不是我想您死,是他想我死!”孟惜墨手中的菜刀,在月光下反射着森寒的刃光。
孟母紧紧护着孟秉文的同时,又苦苦哀求孟惜墨:“惜娘,你哥他知错了,这次他改,他一定改,你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不好?就当娘求你了,就当娘求你了。”
说着,孟母便直接痛哭流涕的给孟惜墨跪下了。
下跪这一招,从前孟惜墨还会心软,但现在她已经不会了,甚至她心里已经泛不起任何波澜了。
“娘,您觉得我们想要您死,而他又一心想置我于死地,那不如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死吧,这样到了阴曹地府之后,也能继续团聚,怎么样?”
孟母不可置信抬眸,就见孟惜墨面无表情看着他们母子二人。显然今夜若不让她满意,她真的会走这条路的。
这一刻,孟母知道,她这个做娘的,对这个女儿而言,已经没有任何震慑力了。
“那你说,你想怎么办?”孟母只得妥协。
孟惜墨没看孟秉文,只看向孟母:“娘,我给您两个选择。第一,您现在让开,我送孟秉文去见官,您就当没有这个儿子,日后我给您养老送终。第二,今晚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但我们之间断绝母女关系,从今以后我和您和孟秉文,再无半分瓜葛。您选孟秉文还是选我?”
孟母顿时抖若筛糠。她怎么都没想到,素来孝顺的孟惜墨,竟然能说出要同她断绝母女关系这种话来!
趁着孟母震惊之际,孟惜墨寻到机会,她一把将原本躲在孟母身后的孟秉文扯到自己面前来。
“惜娘,你……”
孟母刚要往过来时,孟惜墨已将菜刀架在孟秉文的脖子上,眼神冰冷道:“娘,您别过来!选我还是选他,您给句准话!”
“惜娘,你非要逼死娘吗?”孟母捶胸痛哭。
“不是我要逼死您,而是孟秉文想逼死我!若我们日后还是兄妹,总会走到骨肉相残的地步的,所以娘,您得做选择。我数十下,十下之内您若还没做出选择,那我来替您做。”
“不,惜娘,你听娘说,你……”
“一。”
“二。”
“三。”
……
“七。”
“八。”
“九。”
“十。”
十的话音刚落,孟惜墨搭在孟秉文脖颈上的菜刀便突然用力,孟秉文顿时如杀猪一般嚎叫道:“娘救我啊!娘!”
下一刻,孟秉文的脖颈有血珠渗出来。
孟母几乎是本能喊道:“秉文!我选秉文!”
“哐当——”
孟惜墨将手中的菜刀扔到地上。
孟秉文顿时觉得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他飞快朝孟母的方向爬过去,孟母紧紧搂住他的同时,用帕子压在他脖颈的血珠上。
孟惜墨却突然笑了,这笑里有释然,也有解脱。
“惜娘,你……”孟母刚开口,突然又住嘴了。因为孟惜墨突然跪下来,直接给她磕了三个头。三个头磕完之后,她头也不回的朝外走。
沈知韫和贺令昭等在外面,看见孟惜墨披头散发出来时,身上还有血迹,沈知韫被吓了一跳,忙问:“伤到哪里了?”
“没伤到,是先前的伤口崩开了。好了,我已经解决完了,我们走吧。”
沈知韫也不想留在这个地方,当即便带着孟惜墨离开了。只是他们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便传来孟母声嘶力竭的声音:“惜娘!”
孟惜墨脚步一顿,沈知韫一行人也跟着顿了一下。但旋即,孟惜墨却头也不回的径自朝前走。
孟母不死心,一声接一声的唤孟惜墨,但孟惜墨却步履不停,一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前,她都未曾回头看她一眼。
月光落在斑驳的石板上,像是落了一层清霜。
看着那一行人彻底消失在巷子前方之后,倚在木门上的孟母彻底力竭,她身子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然后泪流满面。
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女儿了。
第四十六章
从丰谷巷离开之后, 沈知韫原本打算将孟惜墨带回贺家的,但孟惜墨拒绝了:“我想回茶坊。”
孟惜墨一贯不爱麻烦别人,而茶坊有供她休憩的地方。
沈知韫他们便将她送回茶坊,她不放心孟惜墨一个人, 想留在这里陪孟惜墨的, 但孟惜墨却道:“我没事, 我只是有些累,你若是不放心我,让红蔻留下来陪我吧。”
红蔻性子单纯, 沈知韫不放心。
但孟惜墨却扯着唇角笑了笑:“阿韫,你别担心, 我若想寻死的话,今夜早就拉着孟秉文一块儿死了。”
沈知韫:“……”
到最后,沈知韫还是没拗过孟惜墨,她只得将红蔻留下来, 然后她与贺令昭一起回侯府。
回去的路上,沈知韫问贺令昭:“表哥离开之前,可有留什么话?”
“他说他还有事,就不同你们道别了。”其实除此之外,魏珩还说了别的, 但看着沈知韫眼里的疲惫, 贺令昭并未将那些话告诉沈知韫。
沈知韫轻轻颔首,回到侯府后,她便去沐浴了。而贺令昭趁着这个间隙将康乐叫来, 他对着康乐耳语几句之后, 康乐当即便面色凝重去了。
之后贺令昭也沐浴换了寝衣,他回到寝房时, 房中静悄悄的,床幔委地但能听到被子摩擦传来的窸窣声。
贺令昭知道沈知韫没睡着,便道:“睡吧,明天我陪你去看孟姑娘。”
沈知韫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了。贺令昭也没急着睡,而是拿了本兵书盘膝坐在榻上看。
房中灯火哔啵,不知过了多久,床幔内才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贺令昭这才将手中的兵书阖上,然后吹灭蜡烛躺下。
第二天与王淑慧一起用过早饭之后,沈知韫与贺令昭便又匆匆去了茶坊。
过去时,沈知韫被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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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茶坊已经正常开门做生意了,昨夜刚经历过那样事情的孟惜墨,今日却没有在楼上歇息,而是已经在大堂里招待客人了。
看见沈知韫与贺令昭时,孟惜墨示意让他们二人先去楼上等她,她忙完就去。
沈知韫与贺令昭上楼等了没一会儿,孟惜墨便上来了。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孟惜墨比从前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衣裙,如今穿在她身上却大了些许。
沈知韫眼底滑过一抹心疼,被孟惜墨看见了,孟惜墨却笑着道:“阿韫,我没事,真的,都过去了,现在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从前因着骨肉亲情,因着孟母,她一直割舍不了,但昨夜一切都结束了。
三人闲聊几句之后,孟惜墨看了好几次贺令昭,神色有几分踌躇。贺令昭看见了,便道:“你是阿韫的好友,有话但说无妨。”
贺令昭既这么说了,孟惜墨便不再扭捏。
“我有一事想劳烦贺二公子帮忙。”
贺令昭和沈知韫都将目光落在孟惜墨身上,孟惜墨道:“我想立女户,但我的户籍还与孟秉文在一处……”
而朝廷律法规定,家中有男丁者,不允许女子立女户。
孟惜墨的遭遇,贺令昭已经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他十分同情这个坚韧不拔的姑娘,如今见孟惜墨有心想跳出这块泥坑,他自是愿意帮忙:“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他恰好认识户籍司的人。
孟惜墨闻言,立刻欣喜朝贺令昭行了个福礼道谢。
贺令昭摆摆手,他知道沈知韫今日会在这里陪孟惜墨,他一个大男人留下也不大好,便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便替你去办吧。”
孟惜墨复又再三谢过,贺令昭便潇洒的离开了。
沈知韫待在茶坊陪孟惜墨,可到中午时分,何良便匆匆过来寻孟惜墨。何良与何父半个月前,便离京去给一户人家做木活了,今日才回到丰谷巷。
听说了孟家的事情之后,何良便匆匆来寻孟惜墨了。
沈知韫知他们二人有话要说,便告辞从茶坊离开了。之后沈知韫又去趟了书肆,买了些画册并几本适合贺令昭看的书之后才乘着马车往侯府回。
结果走到半路上,前面突然便被围的水泄不通,马车根本无法通行。
青芷下去看了一眼之后,回来同沈知韫道:“二夫人,今日是春闱放榜的日子,前面挤满了看榜的人,咱们的马车过不去了。”
沈知韫神色恍惚了一下。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府里鲜少出门,没想到这么快就到放榜的日子了。
红蔻在旁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哎,青芷姐姐,曲二公子考中第几名?!”
“想看曲二公子考第几名,你自己下去看去。”青芷当即拍了红蔻一巴掌。
红蔻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吐了吐舌头,立刻乖乖缩在沈知韫身后再不言语。
沈知韫护住红蔻,也看向青芷,好奇问:“曲二哥考了多少名?”
曲清砚的才华沈知韫是知晓的,今年他既下场,绝对会榜上有名。
青芷没想到,沈知韫也在问,便如实道:“前面人太多了,我挤不进去,夫人您若想知道,我这再下去看看。”
“罢了,回来吧。”沈知韫叫住青芷,“我也是随口一问,你既没看见便算了。”
放榜日也就是放榜的时候围观的人多些,街上堵了半个时辰左右,人群才逐渐散开了,沈知韫便畅通无阻回了定北侯府。
而贺令昭则去找了户籍司的司官吃酒。推杯换盏间,孟惜墨户籍以及女户一事便敲定妥当了。
待贺令昭从酒楼出来时,外面已是繁灯如昼。
贺令昭翻身上马悠悠往定北侯行去,路上遇见了许多弹冠相庆的学子,贺令昭不禁转头问安平:“今儿是春闱放榜的日子,曲二有没有中?”
“这……小人尚不清楚,不若小人这就去看看。”
贺令昭一挥手,安平便忙去了。
贺令昭一人独自打马前行,路上遇见许多零嘴,便还给沈知韫买了一些。等他晃晃悠悠回到定北侯府时,正好在门口遇见了看榜归来的安平。
安平喘着粗气道:“回二公子的话,曲二公子中了。”
上次在沈家时,曲清砚能与沈怀章父子侃侃而谈,贺令昭便知他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所以曲清砚帮上有名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问:“考了多少名?”
“十五名。”
十五名!这么靠前的吗?!贺令昭震惊过后,顿时觉得牙根有点酸。但想到先前沈知韫说,他对曲清砚并无男女之情时,贺令昭又瞬间不酸了。
哼!考中十五名又如何?阿韫还不是不喜欢他!
贺令昭一面进府,一面吩咐安平:“去我库房里挑件合适的贺礼给曲清砚送过去,就说是我和阿韫恭贺他高中。”
安平应了一声,见贺令昭进了院子,便去办事了。
贺令昭进去时,沈知韫正单手持卷,坐在灯盏下看书。橘红的灯晕落在她细腻白皙的侧脸上,愈发衬得她眉眼柔和清丽。
沈知韫闻声转头看过来,贺令昭顿时朝她扯出笑意,然后走过去挨着沈知韫坐下,嘟囔道:“好阿韫,赏我盏茶吃吧,跟他们那帮人喝了一晚上的酒,我都要渴死了。”
“偌大的酒楼难不成连茶水都没有?”沈知韫自是不信,并用手试图推开贺令昭。
但偏偏贺令昭用了巧劲儿,他并未将所有的重量全压在沈知韫身上,但沈知韫推他又推不动。沈知韫面染薄怒:“贺令昭,你给我起来!”
“我起不来,除非阿韫肯赏给我盏茶喝。”贺令昭耍无赖。
沈知韫没办法,只得斟了盏茶怼到贺令昭嘴边。贺令昭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接过茶盏喝完之后,便乖乖直起身子,赶在沈知韫发难前,先一步开口道:“孟姑娘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这么快?!”
“那是。”贺令昭一脸得意道,“我亲自出马,岂能不快!就是那帮酒桶太能喝了,喝的我现在胃里还难受呢!”
说到此处时,贺令昭适时露出一抹难受的表情。
他们相处这么久了,贺令昭的脾性,沈知韫也摸透了几分,见状便没好气道:“说吧。”
“这会儿要是有碗酸酸的汤面吃就好了。”
沈知韫白了他一眼,掀帘朝外面吩咐了一声。不多时,青芷便端着一碗汤面进来,贺令昭接过,风卷残云一般吃了。
沈知韫在旁看的直蹙眉,她原本还以为贺令昭开玩笑,没想到他竟然是真的饿了,沈知韫便没说话,只又倒了一盏茶推过去。
贺令昭吃饱喝足之后,有侍女进来收了碗碟,贺令昭倚在榻上时,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来,他将眸光落在沈知韫脸上:“阿韫,我回来的时候,听说曲公子中了第十五名,我便命安平以我们夫妻二人的名义,给曲公子送了一份贺礼。”
沈知韫原本在喝茶,闻言乜了贺令昭一眼。
贺令昭话中的意思昭然若是,她怎么可能听不明白。但沈知韫有些困了,也懒得再搭理这事,只道:“你高兴就好。”
贺令昭:“……”
她这反应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见沈知韫起身要走,贺令昭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想了想:“那你呢?你高不高兴?”
“叔父向来看重曲二哥,且曲二哥的才华我也是知晓的,他如今既高中,我为何要不高兴?”沈知韫偏过头,望向贺令昭反问。
贺令昭顿时有种小心思被戳穿的感觉,他讪讪收了手。
沈知韫也没再搭理他,径自盥洗过后便上床歇息了。而贺令昭因为睡前吃太撑了,夜里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
贺令昭亲自出面,孟惜墨要立女户的事,很快就办成了。孟惜墨立了女户之后,哪怕孟秉文因为赌债被人打死,都与孟惜墨没有半分干系了。
而办成那一日,孟惜墨亲自来定北侯府向他们二人道谢的同时,还带来了茶坊的账簿和一份契书。
契书上白纸黑字写着,之前她在沈知韫这里借的三百七十两,她还给沈知韫一部分,剩余的那部分则用属于她的那一半茶坊偿还。
沈知韫看向孟惜墨,她们相交多年,她已经十分了解了孟惜墨了,当即便问:“惜墨,你是有别的打算了?”
“嗯。”孟惜墨也不瞒沈知韫,“我想离开上京,去外面闯荡一番。”
沈知韫怎么都没想到,孟惜墨竟然会突然决定离开上京。明明孟秉文母子的事情已经妥善解决了,孟惜墨何必又……
电光石火间,沈知韫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她神色微顿,似是想提,但又怕孟惜墨伤心。正踌躇间,看出沈知韫在想什么的孟惜墨直接道:“我跟何良退亲了。”
孟家那晚的事闹的很大,街坊四邻都知道,何家那边更是不可能瞒得住。因着孟秉文好赌,何母本就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架不住何良喜欢。
可在得知,孟秉文曾将孟惜墨迷晕送给权贵做妾一事后,何母是说什么都不同意这门亲事了。
一面是生养自己的母亲,一面是他喜欢的姑娘,何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孟惜墨了解何良,所以她主动去何家退了亲。
“我之前一直困在上京,如今无事一身轻,便想去闯一闯,顺便看看外面的世界。”孟惜墨一扫先前的委顿,整个人又如风中的柳枝,虽然轻柔但却有韧劲儿。
沈知韫见她想清楚了,也没说什么劝慰的话,只道:“那你将茶坊卖了,所得的银钱与先前那三百七十两,都算作是我借给你做生意的本金。日后待你挣到银子了,你再还给我。”
“那万一我挣不到银子呢?”
“你不会挣不到银子的。”沈知韫说的笃定。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孟惜墨的本事。而且如今没有孟家人的拖累,孟惜墨一定会飞得更高更远。
孟惜墨也不是扭捏的人,沈知韫既这般信她,她也不推脱,而是重新写了一份借据,并签字画押递给沈知韫,她眼里闪着灼灼的光芒:“阿韫,给我两年的时间,我一定会连本带利将银子还给你。”
“嗯,我相信你。”
孟惜墨离京那天,是个细雨霏霏的阴天,贺令昭陪着沈知韫一道将孟惜墨送出城,看着她们二人在柳树下依依话别。
此时已是春三月了,城外的柳树绿叶岑岑,在斜风细雨中轻晃。
她们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孟惜墨才上了马车,与沈知韫挥手告别。贺令昭撑着油纸伞站在沈知韫身侧,看着孟惜墨的马车走远之后,才意有所指道:“你看,竹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四十七章
贺令昭对曲清砚的敌意也不是一两天了, 沈知韫懒得搭理他,径自上马车去了。
贺令昭见状,立刻收伞跟了上去。马车进城不久,沈知韫就发现, 今日街上的热闹与之前放榜时有得一拼了, 其中还有不少学子在高兴奔走。
放榜的日期已过, 此刻榜上有名的学子们,应该正在积极筹备殿试,不可能在街上闲逛才是。
直到马车又往前走了一阵, 沈知韫才从他们的欢呼声中听出,陛下今晨下旨开了恩科。
这便意味着, 原本三年后才能再考的学子们,今年秋闱便能再次下场。这对一心想入仕的学子来说,确实是一件值得弹冠相庆的事情。
他们二人回到定北侯府时,就被王淑慧叫了过去。
王淑慧道:“你们外祖父的寿辰快到了, 往年我脱不开身,都是遣人送了贺礼去,但今年是你们外祖父的整寿,再只遣人去送贺礼也不成样子。不若今年就由你带着阿韫去给你们外祖父祝寿?”
王老太爷的寿辰在六月,他们五月从中旬从上京出发, 去太原待个月余, 然后七月从太原回京,到时候正好能赶上武学的入学选拔。
贺令昭这边没什么问题,他看向沈知韫。五月已是初夏了, 他怕沈知韫不愿意去。
沈知韫倒没那么娇弱, 如今既有出京游玩的机会,她便也应允了, 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之后,王淑慧忙着筹备寿礼事宜,贺令昭则继续准备武学入学选拔一事。这天午后,贺令昭刚临摹完一张大字,就见康乐在画室门口探头探脑的。
贺令昭搁下笔,看了一眼歪在榻上,正在小憩的沈知韫,便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康乐来回了贺令昭三件事。
第一件,是那晚从茶坊时,魏珩曾提醒过贺令昭,那晚孟惜墨被人设计以后,背后可能大有文章。回府之后,贺令昭便让康乐去打探此事。
“小人打听到,孟秉文前段时间与一位姓贾的商人颇为交好,他们两人称兄道弟时常一同出入赌坊,孟秉文之所以和陈掌柜能搭上线,完全是这位姓贾的商人在中间引荐。不过那晚在晓春楼中,孟惜墨给陈掌柜的脑袋开了花之后,那位姓贾的商人就跟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们的人和陈掌柜的人,都没有找到他。”
贺令昭眉头微皱:“陈掌柜和姓贾那人是怎么认识的?”
“他们二人就是在风月楼认识的,那姓陈的掌柜身上有点隐疾,咳咳咳,每次那什么前,他都要服药才行……”
贺令昭听到一半,飞快隔着敞开的窗子,朝画室内看了一眼,见沈知韫还歪在榻上未曾醒来,他这才当即将康乐拉的走远了一些,贺令昭并不想让沈知韫听见这些脏污事。
“而贾老板手上有些助兴的药丸,他们二人因此便熟稔起来,之后贾老板便又将孟秉文介绍给陈掌柜。”
贺令昭心中暗骂:这帮蛇鼠一窝的腌臜玩意儿。
那天夜里,他与沈知韫一道去茶坊,当时沈知韫在楼上安抚孟惜墨,贺令昭与魏珩在楼下等着,魏珩临走之前,同贺令昭说了陈掌柜一事。
孟惜墨逃出晓春楼之前,曾用花瓶给陈掌柜脑袋开了个花,他虽然将孟惜墨平安带出来了,但他无意听那些追捕的人说,陈掌柜似乎认识孟秉文。
所以赶在事情闹大之前,贺令昭先让康乐找人摁住了陈老板,才给了孟惜墨与家人决裂的机会。
“那姓陈的一点都不知道那姓贾的底细?”贺令昭不死心问。
“他知道的都是假的。”
换言之,那位贾老板是故意接近孟秉文和陈掌柜的,而他刻意接近这两个人的动机是为了孟惜墨。
在孟惜墨离京之前,贺令昭曾私下同她说过此事。但当时孟惜墨脸色煞白,说她并不认识这两个人。而且虽然她茶坊的生意好的令同行嫉妒,但同行之间,不会有人用这么恶毒的计策来对付她。
“小人也问过孟秉文了……”
康乐话还没说完,就被贺令昭打断了:“孟秉文那个蠢货,更不可能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康乐:“……”
还真让您猜对了!
贾老板?假老板!换言之,这个贾老板一开始出现就是一个局。孟惜墨说唯一的仇家,可能就是茶坊巷的同行。
但经过上次汇通赌坊一事,那些同行知道她身后有靠山,都不敢再对她出手了,甚至对她还有拉拢之意。所以这次的事,应当不是那些同行做的。但除此之外,孟惜墨只是一个商女,谁会花费这么大的气力来设计孟惜墨这个商女呢?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
若那天夜里,孟惜墨没有在晓春楼遇见魏珩,那么只有两种结果,要么醒过来的孟惜墨杀了陈掌柜,然后被下狱。要么陈掌柜得逞,将孟惜墨变成他的妾室,那幕后之人能从中获什么利呢?!
贺令昭垂眸思索了许久,却仍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只道:“继续查。”他就不信了,这事还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康乐应了之后,又说起了第二件事。
孟秉文在赌坊欠了不少银子,之前有陈掌柜和姓贾的那人帮他兜底,现在这两个人都不帮他了之后,赌坊的人一直在找孟秉文要债,孟家已经被砸的稀巴烂了,他们逼问孟母孟秉文的下落,孟母并不清楚,那帮人以为孟母是不肯说,便对孟母用了些手段,孟母经不住吓已经有些失心疯了。”
这是贺令昭意料之中的事。
但从前他是看在沈知韫的脸上,才会帮孟惜墨的。如今孟惜墨已与孟家母子彻底决裂,孟家的所有便皆与他无关了。
紧接着,康乐又说起了第三件事。
但说到第三件事,康乐的表情有些犹豫,贺令昭当即没好气骂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那个,殿试名次已经公布,曲二公子考了第六名。”
贺令昭:“!!!”
“三年前,兄长在殿试时也考了第六名,没想到,三年后,曲二哥竟然也考了第六名,也不知道叔父此时是何心情?”贺令昭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知韫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贺令昭猛地转头,就见沈知韫从画室的窗子探出头来,手中摇着轻罗小扇。
“你什么时候醒的?”贺令昭顿时顾不上曲清砚了,快步走过来。
“你们说曲二哥名次的时候。”说到这里时,沈知韫的目光在贺令昭身上一顿,“你有事瞒着我?”
贺令昭问这话时的语气不对。
“没啊!”贺令昭不想同沈知韫说那些糟污事,他挥手让康乐退下,他快步靠过去,隔着窗子望着沈知韫,语气三分不屑,六分笃定,“第六名算什么,阿韫,你且等着,待来日我下场参加武举时,我定要给你捧个武状元回来。”
九月份武学的入学选拔都还未过,他竟然都开始憧憬起武状元的头衔来了。
沈知韫并未将贺令昭这番大话放在心上,但她也未出言嘲讽贺令昭,而是眼带笑意:“好啊,我拭目以待。”
之后贺令昭在准备武学入学选拔上愈发用心了,他每天只干三件事,吃饭睡觉准备入学考试。武艺考核贺令昭不担心,他担心的是文试,所以他便常常拿着书本,去请教沈知韫一些他看不懂的地方。
转眼便到了端午,贺令昭与沈知韫在上京陪王淑慧过完端午之后,二人便动身往太原而去。
第四十八章
离京的贺令昭, 仿若是出了笼子的鸟,浑身都透着一股自由劲儿。
王老太爷的寿辰在六月中旬,满打满算还有二十多日,所以这一路上, 贺令昭也不着急, 反倒像是带沈知韫出门游玩一般, 两人边走边逛,十分悠哉惬意。
原本半个月的路程,硬生生被他们走了二十多日。
这天午后, 管事前来请示:“二公子,咱们是赶着天黑进城, 还是就近找个地方歇息一日,稍作修整明日再进城?”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就这样去见外祖父他们也不好,就近修整一夜吧。”
管事应声去安排了。
当天夜里, 他们一行人宿在一家客栈里。知道沈知韫爱洁,用过饭之后,贺令昭便带着安平出去了,好方便沈知韫沐浴。
这里虽是个小镇,但因交通便利, 来往的商旅也不少。
贺令昭带着安平在街上转了没一会儿, 漆黑的夜空上突然响起了闷雷声,安平便劝道:“二公子,瞧这样子似乎要下雨了, 不如咱们赶紧回去吧?”
其实安平心里十分疑惑, 自从离京之后,每次夜里用过饭之后, 他们二公子都要出来逛一逛。但有些地方,属实没什么好逛的,但贺令昭却还是要出门。
贺令昭估摸了一下出来的时间,应该够沈知韫沐浴的了,便收了扇子,道:“回。”
夏夜的雨说下就下,贺令昭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在落雨前回到客栈,他们主仆二人俱被淋了一身的雨。
但贺令昭不在乎,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直奔二楼而去。
沈知韫已经沐浴好了,看见浑身湿透的贺令昭,她眸色惊诧:“这么大的雨,你还出去逛?”
“那是我想出去逛么?”贺令昭挑眉。
“你不想出去逛,还能有人逼你不成?”
贺令昭沉默了两个弹指间,然后猛地凑过来,泄愤似的慌了晃脑袋,他头发上的水顿时溅了沈知韫一身。
沈知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贺令昭嘟囔道:“阿韫,你真没良心。”
“不是,贺令昭,你……”沈知韫话说到一半,顿时止住了。
因为贺令昭走到了屏风后,已经开始脱衣袍了。而他们中间纵然有屏风遮挡,但贺令昭的一举一动,她还能看得十分清楚。
沈知韫倏忽转过身,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阿韫,你站那儿太远了,不如进来给我搓个背?”贺令昭的声音从屏风后传过来。
沈知韫丢下一句,‘你想得美’,立刻转身往外走。贺令昭从屏风后探出头,盯着沈知韫落荒而逃的背影,故意开玩笑道:“不搓背聊会儿天也行啊!”
回答他的则是哐当的关门声。
贺令昭顿时在屏风后乐不可支。嗳,都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是这么不禁逗。
第二日,在客栈用过早饭之后,他们一行人便往太原行去。
他们离京前,王淑慧便已给王家人来了书信,说了贺令昭他们离京的日期,王家人想着他们最近这几日便该到了,便日日派着仆从在城门口守着。
是以贺令昭他们一行人甫一进城,王家的管事便满脸堆笑迎了上来:“表少爷您和少夫人可算是来了,老太太已经在府里候着了。”
贺令昭撩开车帘,同那管事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由管事带着往王家大宅行去。
王老太爷膝下有一女三子,贺令昭的母亲王淑慧是嫡长女,她底下有三个弟弟。如今三个弟弟也早已是儿女绕膝了。
贺令昭与沈知韫去时,王老夫人和三位舅母已经等候多时了。
贺令昭携着沈知韫上前,先给老太太磕了头。王老太太忙让人将他们二人扶起来,拉着贺令昭询问了一番他们府里之后,又满目慈爱看向沈知韫:“这是阿韫吧?去岁你们大婚时,外祖母原本是要去观礼的,但偏偏你外祖父的痛风症犯了,因而才没能去成,外祖母还遗憾了许久。”
“所以我这不就带阿韫来给外祖母您看了么?”贺令昭笑嘻嘻道,“外祖母,怎么样?我这个媳妇儿,是不是很不错?”
沈知韫:“……”
王老太太的目光落在沈知韫身上:十分亲切:“很不错,你这个皮猴娶了这么好的一个媳妇儿,可要好好待人家才是。”
“嘿嘿嘿,外祖母,您放心,我省得。”
之后,贺令昭又带着沈知韫向几位舅母见礼。挨个儿见完礼之后,王老太太才道:“你外祖父今日出城狩猎去了,你大舅舅去镖局了,你二舅和你三舅出门应酬去了,我已经命人去叫他们了,你们且略微等一等。”
王家大夫人见状,便站出来笑着道:“母亲,公爹和老爷回来估计还得一会儿,这俩孩子一路舟车劳顿的,不若让他们先去梳洗歇息一会儿?”
王老太太应允了,王家大夫人亲自带他们夫妻俩去了客院。
王老太爷健在,所以王家至今都没分家,兄弟三人都住在一起,但好在王家有百年底蕴,一座宅子占了大半条街,阖府上下住在里面完全不显拥挤。
估摸他们这几日就要到了,王老夫人提前已经命人将客院收拾好了。她亲自将他们夫妻二人引进来之后,笑着道:“你们先沐浴更衣,若缺什么,或有什么不适的,尽管让人来找我。”
沈知韫与贺令昭应允之后,王家大夫人便离开了。
进城之前,贺令昭已经同沈知韫说过王家的人口,以及府中各人的秉性了,再加上贺令昭一直与她在一起,沈知韫在王家倒没那么拘束。
他们二人梳洗过后,便有仆从过来说,王老太爷和三位舅舅回府了。
贺令昭便携着沈知韫,一道去前厅拜见。王老太爷今年正值耳顺之年,但他却精神矍铄,头发乌黑浓密,几乎看不出霜色。
待贺令昭行过礼之后,王老太爷大掌重重拍在贺令昭的肩膀,神色带着毫不掩饰的开心:“你小子这身板,倒是比我三年前见你的时候健壮了不少?”
“外祖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咱们这都别了一千多个日了,我的身体再不健壮些,可就说不过去了。”
贺令昭这话一出,王老太爷连同他三个舅舅全都笑了起来。
看着从前孱弱的跟个小猫似的外孙,如今长的这般康健,王老太爷十分高兴。高兴之余,又问:“听说你媳妇儿来了?人呢?带来给外祖父瞧瞧。”
闻言,沈知韫上前行礼。
王老太爷见沈知韫神色娴雅,谈吐温雅从容,便知贺令昭娶了个好媳妇儿。
这是贺令昭第一次来他外祖父家,王家上下待他们夫妻二人十分热情。一顿家宴吃完,贺令昭是被仆从们扶着回客院的。
沈知韫看着醉的不省人事的贺令昭,只觉额头的青筋都跟着跳了跳。但这里到底不比上京,沈知韫面上没露半分。
待那两个搀扶的仆从退下之后,沈知韫一脸头疼的表情,正要唤青芷进来时,原本躺在床上的贺令昭突然直挺挺坐起来。
沈知韫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问:“你要做什么?”
“我渴,我想喝水。”
沈知韫倒了盏茶递过去,贺令昭捧着茶盅咕咚咕咚喝完之后,将茶盅又递给沈知韫:“还要。”
沈知韫只得又给贺令昭倒了一盅。
他们夫妻这么久了,贺令昭从未在沈知韫面前喝醉过,所以沈知韫不知道,贺令昭喝醉时是什么样子的,但沈知韫见过醉酒之人发酒疯,所以她接过茶盅之后,便谨慎站在床边,同贺令昭道:“喝完了你就睡吧。”
贺令昭揉了揉额角,含糊嗯了声,栽回床上就没动静了。
贺令昭醉酒之后这么听话,倒出乎了沈知韫的意料之外。沈知韫见状转身欲走,又听身后的贺令昭含糊在叫她的名字。
沈知韫只得折返回去:“什么?”
贺令昭嘟囔了一声,沈知韫没听清楚,她便下意识单手撩开纱帐,探头凑过去听。
结果她刚凑过去,只觉腰腹一紧,下一瞬,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已经被摁到了床上,贺令昭带着酒气的鼻息落在她耳畔:“阿韫,我困,睡觉。”
“你困你睡你的,你拉我做什么?”沈知韫不习惯与男子挨的这么近,当即便想掰开贺令昭的手起身,贺令昭立刻像株藤蔓一样,手脚并用将她缠住不说,甚至还用脑袋在她脖颈处蹭了蹭,含糊不请道,“我头晕,睡觉。”
“你放手!”他睡他的,她又不打扰他。
贺令昭不放,甚至还将沈知韫又搂紧了几分。
沈知韫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去掰贺令昭的手。但她每掰一下,贺令昭就将她搂紧一分,到最后贺令昭非但没松手,反倒沈知韫整个人已经与贺令昭严丝合缝的贴在了一起。
贺令昭身上哪儿哪儿都是硬邦邦的,沈知韫很不习惯,她没好气道:“贺令昭,你要是再不松手,我真生气了。”
“你好吵。”贺令昭嘟囔了一声。
沈知韫正要说话时,突然间又是一阵晕眩,然后她整个人就被调了个方向,她的脑袋被贺令昭摁在了他怀里。
一股熟悉的澡豆香气扑鼻而来。
沈知韫身子一僵,贺令昭的大掌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嘟囔道:“别闹了,睡觉,我困了。”
贺令昭身上又热又硬,沈知韫觉得她都要被烫熟了。但推又推不开,沈知韫便用手拧贺令昭腰上的软肉,想要借此逼迫贺令昭放开她。
贺令昭闷哼一声,然后睁开眼睛,垂眸看向沈知韫。
向来明朗带笑的桃花眼里,此刻酒气缭绕,里面黑沉沉一片,他盯着沈知韫:“阿韫,你要是睡不着,我们就做点其他的事?”
第 四十九章
沈知韫脊背绷直, 顿时说不出话了。
醉酒的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尤其在眼下这个时候,沈知韫只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松开掐在贺令昭腰上的手,然后将头扭到一旁去。
贺令昭这才消停下来, 将她又搂紧了几分, 嘟囔了句‘睡觉’, 之后头顶就没有声音了。
沈知韫躺在贺令昭怀里,怎么躺怎么别扭。贺令昭浑身都是硬邦邦的,而且现在已经入夏了, 夜里虽然没有那么热,但贺令昭就跟个火炉似的, 沈知韫觉得她都快被他烫熟了。
但她挪一点,贺令昭便贴一点,他们两人始终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
沈知韫:“……”
最开始沈知韫被热的睡不着,但他们一路奔波, 兼之今夜在酒席上,沈知韫也喝了一点果子酒,现在酒意泛上来了,没一会儿沈知韫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们二人睡着没一会儿,外面便响起了淅沥的雨声。
夜雨挟带的凉意吹散了空气里的闷热, 沈知韫紧蹙的眉这才逐渐舒展开来, 而后两人酣睡一宿。
待到天光透过纱窗时,贺令昭才朦胧醒过来。
醒来的第一反应是热,第二反应是软。贺令昭下意识低头, 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然后下一瞬,他直接僵在了床上。
沈知韫竟然趴在他怀里睡着了?他这是在做梦吗?
贺令昭僵着脸掐了自己一把。嘶, 疼,这不是梦,这他娘竟然是真的。他美梦成真啦?!
贺令昭飞快回忆了一下昨晚的事,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昨晚喝醉了,不但上了沈知韫的床,还与她同床共枕了一宿?!
“啪——”
手背上骤然传来一声清响。
贺令昭倏忽回神,就见沈知韫瞪着他:“酒醒了就松手。”
沈知韫刚睡醒,眼里还带着惺忪,这一眼非但没有震慑力,反倒像是在贺令昭心尖儿上轻轻挠了一下,贺令昭顿时觉得心里有点痒。
“没醒没醒。”难得有这种与沈知韫亲近的时候,贺令昭不肯放手,故意耍无赖。
沈知韫没醒也被贺令昭这话说醒了,她面无表情盯着贺令昭,然后伸手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青芷刚行至房门口,卧房里突然传来贺令昭的呼痛声,吓的青芷差点失手打翻了铜盆。
“醒了醒了这下真的醒了!”
青芷进去时,正好看见衣袍凌乱的贺令昭从床上跳下来,沈知韫坐在床上,乌发凌乱面色潮红,青芷双目登时撑圆。
沈知韫将滑至肩头的衣襟拉起来,同青芷道:“备水,我要沐浴。”
昨晚挨着贺令昭睡一宿出了不少的汗,沈知韫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她现在迫不及待想沐浴。
很快,热水就备好了,沈知韫舒舒服服沐浴过后,才觉得整个人好了一些。
贺令昭也觉得自己一身酒气,沈知韫沐浴过后,他也跟着冲洗了一遍,然后重新换了身衣袍。
待他们二人收拾妥当之后,便一同去前厅用饭。
王老太太如今上年纪了,内宅的事务她都撂开手交给儿媳们去忙活了。如今距离王老太爷的寿辰还有五日,王家上下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
沈知韫与贺令昭在王老太太这里用过饭之后,王老太爷问贺令昭:“今日外祖父约了好友去城外钓鱼,二郎要不要和外祖父一起去?”
贺令昭并不喜欢钓鱼,但王老太爷都开这口了,他也不好意思拒绝,应允过后他又转头去看沈知韫:“阿韫,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我就不去了,你与外祖父去吧。”
如今天儿热了,沈知韫说她不去,贺令昭便也没强求。
贺令昭离开之后,沈知韫就帮衬着王家几位夫人,一同筹办王老太爷的寿宴。王家大夫人笑道:“原本你与二郎难得来一次,我本打算让人带你出门逛一逛的,但这会儿天热,你正好在府里歇一歇,待下午二郎与公爹钓鱼回来之后,舅母再让人带你们出去转一转可好?”
沈知韫乖巧应允了。
如今贺令昭不在,王家大夫人怕沈知韫初来乍到的不适应,便让王家几个与沈知韫年纪相仿的女娘过来陪沈知韫说话。
这些女娘性子活泼,没一会儿便与沈知韫混熟了,表嫂长表嫂短的叫着。
等贺令昭午后归来时,她们一行人已经在拉着沈知韫吟诗作画了。贺令昭见沈知韫玩儿的开心,便也没上前打扰,而是让人将他钓到的鱼交给厨房晚上用来加餐。
沈知韫刚指导完王五娘,甫一抬眸,就见贺令昭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夏季绿树成荫,日光从树叶间隙落下来,落在绯色锦袍的公子身上,愈发衬的他眉眼昳丽明亮。见她看过来,贺令昭立刻冲她粲然笑开。
沈知韫怔了怔,贺令昭已经笑着过来了:“和表妹们玩儿的开心么?”
沈知韫轻轻嗯了声,收回目光。
贺令昭摇着折扇,喋喋不休同沈知韫说他今日和王老太爷一起去钓鱼的收获。贺令昭性子好动,原本他是坐不住的,但偏偏钓鱼是个安静久坐的事,贺令昭都要被憋坏了。
午后太阳刚下山,贺令昭便带着沈知韫出门逛了。
这里不比上京繁华,但却有南来北往的商客,行至街上,能听到各地的口音。原本王家大夫人要派人带他们逛的,但被贺令昭推了,他说他们二人就在城里随便逛一逛,用不着人陪。
王家大夫人见状,只得随他们二人去了。
转眼,便到了王老太爷的寿辰。这日虽天降大雨,但上门祝寿的人还是很多。王家更是大手一挥,直接摆了三日的流水宴,城中的百姓不拘是谁都能来吃席。
是以虽然大雨瓢泼,但王老太爷的寿宴,却并未受大雨所阻,反倒是办的既风光又体面。
三日过后,王家的热闹才陆续散去,沈知韫站在廊下,看着小厮们披着蓑衣冒雨收拾时,贺令昭走过来,问:“阿韫,你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时候雨会停。”这雨已经连续下了三日了。
雨停他们便该回京了。贺令昭以为沈知韫是想回去了,他便道:“放心吧,夏季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等雨停了我们就回上京。”
现在这样子他们确实走不了,沈知韫便点点头。
但谁曾想,这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了。王大夫人笑着道:“估计是老天爷知道,你们小夫妻俩难得来一回,想留你们多住些时日呢!你们且安心住着,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告诉我,我让人给你们置办去。”
贺令昭和沈知韫皆应了。他们二人只能暂且留在王家。贺令昭十分重视武学入学选拔一事,离京时他将一应将书籍等都带着。如今他们虽被雨困在王家,倒也没耽误贺令昭的学业。
这天贺令昭在房中临摹字,刚临完一张大字,就见沈知韫回来了。
王家几个女娘与沈知韫年纪相仿,如今他们因雨被困在这里,那几个女娘知道贺令昭在准备武学入学一事,她们怕沈知韫无聊,便时常遣人来请沈知韫过去玩儿。
原本贺令昭想让沈知韫看他写的字,但见进来的沈知韫面色不大好,贺令昭不禁问:“怎么了?”
“我听大舅母说,连日暴雨将陵山郡那边的大堤冲断了,附近的州县都遭了水灾,这几日城中的米粮价格也都开始涨了。”
他们之前过来时便经过了陵山郡,贺令昭听到这话,眉心也微蹙了一下,旋即他安抚道:“大堤冲断了是大事,当地的官员定然会第一时间向皇伯伯上奏的,到时朝廷定然会派人来赈灾的。你别担心,大不了到时候我们绕过陵山郡回京。”
沈知韫轻轻颔首,但她的情绪却依旧低落,甚至还时不时望着窗外的雨幕出神。
贺令昭心里纳闷,他问过沈知韫,沈知韫只说无事。但贺令昭不放心,便又私下将青芷叫来打听,从青芷口中,贺令昭才得知,沈知韫的父亲曾是陵山郡的属官,十二年前,陵山郡连日大雨导致山洪暴发,沈知韫的父亲在转移受灾百姓时被洪水卷走了。沈母的身子本就不好,沈父亡故后不久陵山郡又起了瘟疫,沈母便丧生在了那场瘟疫中,只留下了七岁的沈知韫。
难怪当初他们途径陵山郡的时候,沈知韫曾提出在陵山郡住了一夜。
沉默须臾过后,贺令昭问:“岳父大人既是因公殉职的,按说朝廷会嘉奖才是,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此事?”
十二年前,陵山郡山洪暴发,附近的三个村子被吞没,死伤数百人,这件事贺令昭在上京也有所耳闻。但当初所有人都说,是陵山郡的知府力挽狂澜一直奔赴在救治百姓的前线,而那位知府并不姓沈。
“当时奴婢年纪尚小,对此事并不知情。”
贺令昭点点头,便没再多说什么了,但他却将此事暗暗放在了心中,打算回京去找沈怀章问问,左右这事沈怀章定然很清楚。
这场雨拖拖拉拉下了月余,原本打算为王老太爷贺完寿就走的贺令昭和沈知韫,一直拖到七月初才离开。
他们离开这日,王家嫡长孙亲自送他们夫妻二人出城。
到城外后,王家表哥从马背上下来,同他们二人话别过后,又叮嘱道:“陵山郡那边的大堤被冲断了,周遭的州县都遭了难,为了安全起见,你们绕些路从山阳过,以免遇到灾民。”
除了这番叮嘱外,王家表哥还遣了六名身怀武艺的家丁,让他们六人一路将贺令昭他们护送至淳县再回来复命。
王家表哥如今走南闯北做镖局的生意,他既这般谨慎,贺令昭便也没拒绝:“好,多谢大表哥,日后你来上京,我请你喝酒。”
王家表哥笑着点头应了。
马车辚辚前行,身后跟着护卫随从,一行人往上京折返。
来时贺令昭他们一路优哉游哉而行,如今陵山郡遭了灾祸,贺令昭不想节外生枝,归程时他们一直走的很快。
但如今正是天最热的时候,他们从太原离开之后,便日日艳阳高照。每日到了巳时之后,空气里的热浪一股接一股的朝人袭来,马车里放了冰人还能受得了,但马却受不了。
贺令昭没办法,只得吩咐下去,每日起早赶路,中午最热的时候歇息,到申时过后再赶路。可即便如此,他们一行人还是走得人困马乏,整个队伍都蔫蔫的。
贺令昭不断摇着手中的折扇给沈知韫扇:“阿韫,你再坚持两日,待咱们穿过山阳,到淳县就好了。”到了淳县他们就不必担心会遇上流民了。
沈知韫扫了贺令昭一眼,昔日养尊处优的贺家二公子,如今汗流浃背,手中的扇子都快扇出火来了,但那些许的凉意,很快又被酷热融化了。
沈知韫与贺令昭原本以为,他们绕路穿过山阳,便不会遇见流民。却不想,他们在去山阳的路上,便陆续碰见灾民了。
沈知韫看着路上衣衫褴褛的灾民,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看来这次陵山郡遭受的灾情,比我们想象的严重。”
贺令昭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出上京,亦是第一次看见灾民。
这些人衣衫褴褛,赤着脚在路上行走,他们拖家带口个个神情麻木,仿佛游荡在这世上的孤魂野鬼,听见马车的辚辚声之后,他们便一股脑儿扑过来央求:“贵人,赏口的吧,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贺令昭立刻将沈知韫护在身后,护卫们立刻冲过来,拔刀将他们驱赶开来。
贺令昭掀开帘子,见他们只有五六个人,其中还有老人和孩子,便拧眉吩咐:“给他们一些吃的。”
安平得令,立刻将他们的干粮分了一些给那些灾民,灾民们立刻纷纷道谢。
贺令昭放下帘子,转头同沈知韫商量:“阿韫,山阳如今既然出现灾民了,便意味着灾民会越来越多,我们接下来得抓紧时间赶路,以免碰上更多的灾民。”
贺令昭虽然是在锦绣堆长大的,但他在赌坊时,没少见过人走投无路时的疯狂。而一场天灾让这些人没了家,他们如今背井离乡既无银钱又无吃食,他们一行人在这些人眼里,既是接济他们的大善人同时也是肥羊。虽说他们有护卫随行,但一旦灾民人数过多,且他们成为众矢之的后,护卫也未必能护他们周全。
沈知韫与贺令昭想法一致,之后他们一行人便快马加鞭赶路,想着早日行过山阳,以免遇见大批的流民,但却还是晚了一步。
第五十章
第二日他们便遇见了大批的流民。
最开始, 是有流民追着他们的马车要吃的。若流民少的话,沈知韫与贺令昭会悄悄给一些,但若流民多的话,他们不敢冒险, 只能让随行的护卫提刀驱赶。
可那些流民虽然迫于护卫手中的刀, 不敢接近马车, 但他们却也不离开,而是亦步亦趋跟着他们,活像一群等着他们放松时, 就要扑上来撕咬他们的饿狼。
贺令昭一改先前的贫嘴耍宝,吩咐车夫加快赶路, 甚至中途还换了一辆不起眼的破马车。
但即便是一辆破马车,在这帮流离失所饿了好几日的灾民眼中,仍旧是一只待宰的肥羊。
变故发生在这天的午后,原本是少量的流民问他们要吃的, 青芷见其中一个人老妪饿的已经只剩皮包骨,瞧着已是气若游丝了,青芷便动了恻隐之心,悄悄塞给了那个老妪一块糕点。
可谁曾想,这个举动被老妪的儿子看见了。
那个儿子当即便腆着脸过来, 向青芷要吃的, 青芷记着沈知韫与贺令昭的交代没给,那个儿子当即便恼羞成怒,一把将青芷扯下来不说, 还高声嚷嚷道:“你们马车里有那么多吃的, 分给我们一点怎么了?你们这帮黑心烂肺的有钱人,非要看着我们饿死才甘心吗?!”
贺令昭听到声音, 顿时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他立刻掀开帘子,就见青芷已经被灾民包围了,而不远处的灾民听到有吃的声音,也纷纷朝这边涌过来,乌泱泱的一片瞧着有八九十人。
“青芷。”沈知韫急急叫了一声。
安平离青芷最近,见状他立刻跳下去护住青芷的同时,提刀驱赶那些灾民。推搡间,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人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人群中不知道谁高声喊道:“杀人了!杀人了!他们不但不给我们吃的,竟然还杀人!”
这帮灾民早就饿红了眼,眼下听到这话,他们一行人纷纷扑过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纵然随行的护卫全力抵挡,但这帮灾民乌泱泱的有上百来人,且他们都饿红了眼,他们二十个人压根就抵挡不住。
很快,他们马车的车栏杆都被掰断了,不远处还有灾民往这边涌来。
“公子,您和夫人先走,我等断后。”安平一面抽刀抵御灾民,一面扭头冲贺令昭道。
有灾民前赴后继过来,他们马车的外壁上全是人。贺令昭知道此此地不宜久留,他当机立断丢下一句,“你们保护好自己”,然后一把揽住沈知韫:“阿韫,抱紧我。”
沈知韫立刻照做。
车夫已经被灾民拽下去了,贺令昭揽着沈知韫移到了车辕上,安平见他们二人坐稳之后,用刀背重击了一下马臀,马吃痛当即撒蹄子朝前跑。
原本爬上马车的灾民,顿时被颠了下去,连带着将马车也拽的四分五裂。
沈知韫紧紧将脑袋埋在贺令昭的怀中,她什么都看不见,却听到了身后马车破碎和人砸在地上的闷哼声,沈知韫身子轻微抖了一下,贺令昭便将她又揽紧了几分。
贺令昭一路驾马疾行,很快就将灾民远远甩在了身后。待周遭环境安全了之后,贺令昭才勒停马,将沈知韫从马背上抱下来。
甫一下马,沈知韫便蹲在地上,吐了个天昏地暗。
贺令昭一面替沈知韫背,一面朝四下张望,见不远处有条河,便想去给沈知韫取点水来漱口,但他刚转身,袍摆就猛地被人揪住了。
“你做什么去?”沈知韫面色煞白抬头。
贺令昭指了指前面的水:“那里有条河,我去取点水来。”
沈知韫有气无力点点头,松开手坐在地上喘息。如今天气炎热,这一路上她的食欲一直不怎么好,刚才吐也没吐出什么来,但沈知韫还是觉得胃里有些难受。
没一会儿,贺令昭就两手空空回来了:“那河里的水十分浑浊,喝不了。”
“没事,我不渴。”
他们两人在原地歇息了一会儿,贺令昭又将沈知韫扶着上了马车。这会儿马车上只剩下一个底板了,其余的几面在先前的奔跑中,全都被灾民掰下来了。
“你先将就着坐,等到下一个地方,我再想办法租辆新的。”贺令昭道。
沈知韫点点头,然后道:“眼下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将自己弄的狼狈一些,以免被人惦记。”
贺令昭觉得沈知韫此言有理,他当即便将他的发冠和身上的玉佩,一股脑儿全摘下来递给沈知韫,然后道:“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贺令昭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放在河里泡了泡,原本有价无市的锦缎再被捞上来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上面还沾了不少泥点子。
但贺令昭非但不觉得心疼,反倒还凑过来问沈知韫:“怎么样?这会儿像灾民了么?”
贺令昭生的眉眼昳丽,肤色白皙,此刻即便一身狼狈,也无损他的俊朗,反倒愈发衬得他像个落难的公子,让人心生怜惜。
见沈知韫望着他不说话,贺令昭下意识张口:“阿……”
但只说了一个字,就被抹了一脸的灰。
沈知韫端详了一番,然后点头:“嗯,现在像了。”
贺令昭:“……”
之后,贺令昭赶着只剩下一个板的马车前行,沈知韫坐在车板上,将身上的佩饰耳环等物悉数摘下来,与贺令昭的东西放在一起贴身放好。
做完这一切,得了空的沈知韫这才发现,天上火烧云绮丽,像一一匹匹上好的锦缎在天际铺展开来。
一路上他们还是遇见不少灾民,见他们二人坐的是马车,有不少人纷纷侧目望过来,其中不乏不怀好意的目光。
贺令昭便适时亮出腰间的匕首,那些人便立刻畏惧的将目光移开了。
但因为路上这一通耽搁,当天夜里,他们二人便只能露宿在野外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不少灾民。
他们说的都是方言,贺令昭听不懂,便小声问沈知韫:“他们说的是什么?”
沈知韫小时候在陵山郡待过,对这里的方言也知道一些,但时隔多年,她也只能勉强听出个大概。
“他们都是陵山郡受灾村子的百姓,说是官府救济不及时,当地的大户趁火打劫低价屯田,他们没了房屋又失了田地,只能背井离乡讨生活……”
这种事情,在天灾面前屡见不鲜。原本这帮灾民该义愤填膺才是,但此刻他们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只想着找东西果腹,并没有力气再怨憎了。
一时柴火哔啵,围坐的人都在大快朵颐,但基本吃的都是树根野草,还时不时响起老人的呻/吟声和孩童的哭声,贺令昭听的牙根发酸。
沈知韫在石头上坐的有些面色不宁。
好一会儿,贺令昭发现了,他便凑过去,小声问:“你是哪儿不舒服么?”
沈知韫摇摇头,兀自忍着没说。
但她面上的不宁非但没有消散,反倒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严重,最后沈知韫实在受不了了,只好悄悄拽了拽贺令昭的衣角:“你能不能陪我到林子里去一趟。”
虽然今夜的月色很好,但这里到处都是陌生的人,沈知韫不敢一个人过去。
贺令昭顿时了然,然后牵着沈知韫的手,带着她往林子里行去。贺令昭先是查探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人之后,替沈知韫选了一棵粗壮的大树,道:“你在这里,我去前面那儿等你,你有事喊我一声。”
“嗯。”沈知韫看了一眼距离,觉得太近了,有些羞怯道,“你再往前走一点。”
贺令昭应了,便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定、
今夜月朗风清,山林中树叶飒飒,贺令昭倚在树上,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等了好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窣衣料摩擦的声音。贺令昭转过头,就见沈知韫从树后出来了。
贺令昭站在原地,望着沈知韫走过来。
“阿韫,下次你不用憋着,可以直接跟我说的。”
甫一走近的沈知韫听到这话,顿时觉得有几分害羞:“贺令昭,你……”
她刚起了个话头,就突然被贺令昭一把捂住嘴,抱着躲到了树后,贺令昭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沈知韫瞬间顿住。
很快,便有两个人跌跌撞撞过来了。空气里顿时响起啧啧的水声,还夹杂着浓重的喘息声。
“等等,我们先说好了,你若碰了我的身子,这一路上,你就得照顾我们娘俩儿,得了什么吃的,也得分我们娘俩一半。”
紧接着,响起男子粗噶的声音:“放心,我说到做到。”
抱着沈知韫躲在树后的贺令昭心里直骂晦气,这大晚上的,碰见什么,非要碰见一对野鸳鸯。
而且那鸳鸯离他们的距离很近,明明他们两个人大活人就在这里,但那两个人却愣是看不见,反倒像是扭股糖一般已经缠在一起了。
贺令昭默然移开视线的同时,也用手捂住了沈知韫的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沈知韫:“……”
眼睛看不见之后,人的听觉和触觉就会格外灵敏。不远处那两人的动静,他们二人听的一清二楚不说,沈知韫觉得,她都快被贺令昭烫熟了。
今夜月光如水,照的四周十分敞亮。贺令昭一低头,就看见了沈知韫细腻白皙的脖颈上,此时正泛着淡淡的粉色。
贺令昭的喉结难耐的滚动了一下。
偏偏这个时候,原本窝在他怀中的沈知韫,突然动了一下。贺令昭搭在沈知韫腰间的手下意识收紧。
贺令昭身子一颤,贺令昭猛地低头,他的声音又低又潮:“阿韫,你别动。”最后那句话,隐隐还带了几分央求的意味。
沈知韫:“……”
那两人在林中纠缠了约莫一刻钟之后,然后窸窸窣窣离开了。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沈知韫就从贺令昭怀中钻出来了。夜里明明已经不热了,但沈知韫身上却是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她的颊边更是烫的厉害。
沈知韫不看贺令昭,当即便要往火堆的地方走,却被贺令昭叫住。
“阿韫,你等一下。”
沈知韫停下脚步,但却没回头:“做什么?”
“等一会儿再回去。”贺令昭单手扶着树干,微微躬着身子,他觉得他需要缓缓。
眼下待在这里,沈知韫不能一个人走,只好站在原地等贺令昭。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站在树后的贺令昭舒了一口气,继而抬手脚步虚浮从树后走出来:“走吧。”
他们夫妻二人一同重新回到火堆旁坐下。
火堆旁的众人已经陆续闭上眼睛了,贺令昭的目光在那些人的身上扫了一眼,并未认出林中的那一对男女。
先前与贺令昭挨着坐的沈知韫从林中回来之后,就默然往旁边挪了挪,与贺令昭保持着一拳的距离。
贺令昭察觉到了,但想到先前在林中的那一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沈知韫现在与他保持距离也挺好的,这样他也能好受一点。
但自制力这种东西只有忍清醒的时候才有,人一旦睡着之后,这种东西早就被抛至九霄云外了。
夜逐渐的深了,沈知韫原本是坐在在打盹的,但坐着坐着她身子突然一歪,沈知韫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双宽厚的胳膊已经接住了她,而后将她揽入怀中。
沈知韫下意识要醒来时,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无奈但又令人安心的声音:“睡吧。”
沈知韫便安然阖目而睡。
今日奔波了一日,贺令昭也累了,将沈知韫揽入怀中之后,他便觉得一颗心也安定下来了,便将下巴搁在沈知韫的头顶上,两人相拥而眠。
临睡前,贺令昭隐约觉得,好像哪儿不对劲儿。但温香软玉在怀,再加上今日奔波了一日,他也确实乏了,那点不对劲儿就像水面的涟漪,转瞬就被困意打散了。
夜渐渐深了,火堆旁的众人陆续睡去。山林寂寂,只有夜风拂过树梢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天上星移斗转,露水便凝了上来,天将亮时寒意涌了上来,沈知韫似是有些冷,她下意识往身边的热源上贴,而贺令昭也无比娴熟的将沈知韫揽紧了几分。
慢慢的,天逐渐亮了。如今天热,灾民们也都是趁着早上天气凉爽赶路,是以天便刚泛起鱼肚白时,灾民们便陆续醒了,贺令昭也跟着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然后随意一瞥之后,贺令昭顿时面容骤变——
他娘的,哪个杀千刀的把他们的马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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