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4)
没有纸片人的一天格外无聊。
不像上一把好几个纸片人连轴转, 这一把身边只有一大堆文书,是枝千绘熬了个游戏时间的通宵,一边处理事务一边嘀咕禅院甚尔不知道为什么不怎么理会她的事情。
她手里现在就这一个漂亮纸片人。
有联姻这一层的五条悟也算, 但五条悟远在天边,所以不算。
论其他纸片人的话——
千绘打量了一眼祢宜, 心腹下属见她看过来, 投来温柔谦和的表情,额头上的缝合线弧度正好,似乎在朝她微笑。
樱发女孩狠狠泄气, 趴到了办公桌上,把脸埋进手臂衣服里。
可恶,难道这把她的误解大法用不出去了吗?怎么贴不到漂亮纸片人?!
是枝千绘摆烂。
从旁边捞过来一本《契约恋人, 包养小白脸的二三事》的言情小说摊在面前,翻翻翻翻翻得千绘头秃。
看不进去一点。
手里唯一的纸片人不是那个会吃富婆软饭的术师杀手,还是个禅院家不被看好的吊车尾,这些经验完全用不上。
摆烂无果,还是继续复盘。
是枝千绘略微支棱了一下。
目前处于禅院甚尔对她的好感度相对较高, 但总是会避开她的情况。自从那天她按照约定提前告诉甚尔她会放他自由之后, 纸片人对她的态度就更奇怪了。
会不会可能是自己这边给出的承诺不够稳定?
千绘关上小说, 把手掌压在封面上,盯着花哨的小说封面陷入思索。
她一开始和禅院甚尔约定的事情很简单, 禅院甚尔给她宣称、借他身上禅院的姓氏达成离间计划,而她在结束之后会放他离开、并且保证后续不会被禅院家找麻烦。
两全其美的交易,一看她就是会利用人的屑女人。
然后在之后再以禅院甚尔的离去宣战禅院家,不仅可以拉高御三家之间的紧张度, 还能表达一番对纸片人的拳拳爱护之心。
甚至如果禅院甚尔想,她把这一代禅院家有资格继承家主之位的人全处理了也不是不行——毕竟无论阴谋诡计是什么, 家主之位都要活人来继承。而其他人死后就只能找剩下有资格的人。
相当斯巴拉西的计划。
但就现在来说。
禅院家还没死,还活着,就会有找麻烦的一天……
是枝千绘猛抬头。
——她悟了!
一定是这样!
好好好,她就拿禅院家开刀好了!
“天满宫大人?您有什么事吗?”旁边的祢宜疑惑地出声,不明白刚刚还一副无生可恋表情的女孩为什么突然亢奋。
“没什么——”
那女孩忽地从位置上站起来,左右看看,不知道在找什么,骤一下回头,直勾勾地盯着祢宜,问道:“甚尔在哪?”
浅色的瞳孔里氤氲着无边的苍蓝。
像是天空下的一汪水潭,里面倒映出人类的身影。
羂索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每次和这个女孩近距离接触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身份已经被看穿的诡异感。
但没有。
天满宫不会察觉。
她再怎么聪明擅权,也不可能看破千年咒术的诡谲。
羂索抬起嘴角,保持了这个身份对待女孩一贯的谦和恭敬,将无数阴谋诡计都藏在笑脸下。
他故作惊讶地反问:“您问甚尔大人?他在……”
“找我什么事?”
一道沉稳磁性的声音插入了两人的对话。
禅院甚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窗口,双手环胸,在外面整暇以待地看着是枝千绘。
见是枝千绘望过来,他也不在外面干站着,绕到正门,一把拉开门打算进去说话。
‘——哗啦。’
门突然被大力拉开,完全没有压低响动的推拉声直直传入是枝千绘耳朵里,女孩皱了皱眉,下意识捂住耳朵揉了揉。
她脸上的表情太明显,禅院甚尔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但表现上他还是连鞋都没脱,大大咧咧地直接踩在榻榻米上,找了一处地方席地而坐。
“有要我做的事就直接说,该做的我都会做。”男人说着,面色还是有些千绘无法理解的不愉快,但他却干脆地半是倚靠着墙壁坐下来,黑发温顺地贴服耳侧,不爽地扫过女孩眼底的青黑。
整个人好像一只大型黑豹,虽然脾气坏了点,但饲主想摸摸他的毛时也会呼噜一声趴伏下来,哪怕想捏捏肉垫也会收敛爪牙。
温顺得有点不可思议。
“反正也是你说的,交易,不是吗?”
禅院甚尔压重了‘交易’的吐字音节。
他看着办公桌前的女孩,暗色的眼瞳里映着清浅的樱色。
禅院甚尔实在无法理解天满宫归蝶,她明明是个擅于操纵人心的掌权者,对待好用的人才从来是利用得彻底,却偏偏在他这件事上放手得格外爽快。
是他禅院甚尔的价值不如她身边的神官吗?
还是他对天满宫归蝶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他的姓氏?
那天满宫归蝶向他伸出手,又用契阔作为保证的承诺算什么,对零咒力的废物的可怜?
禅院甚尔从鼻腔呼出气息。
内心不自觉蜷曲起来。
是啊,她是荣光无限的天满宫宫司,犹如神明一样,传入她耳中的祈愿多如牛毛。
神明怎么可能专门为了某个人降下神谕。
…
是枝千绘眨眨眼睛。
她没看懂禅院甚尔的表情。
千绘尝试深入剖析了一下禅院甚尔特意压重的交易,思索再三的结论是对自己领悟的事情愈发肯定。
——她的结论一定是对的!
公式书都说了,禅院甚尔的压力来自禅院家。
总之挑这一点下手一定没问题!
这样想着,是枝千绘没回答禅院甚尔的问题,反而反过来问这个一般不会主动出现在这里的男人,女孩微微弯眸微笑,轻声问道:“甚尔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这个想法普一出现在脑海中,禅院甚尔就果断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还是没忘记那天女孩对他说的那番话。
——算了。
在这个小鬼眼里,什么都没她的权利重要。
这不是在他早该知道的事情了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这段时间禅院那边有人来找我问关于你的事情。”
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禅院甚尔脸上有明显的不屑和嘲讽,他随意地掏了掏耳朵,弹开指尖的脏污,好像说的是什么脏东西:“连我那家主堂叔都来找过我,问我这边能不能和你讨论一下那天的事情,提前内定禅院家的席位。”
“我来告诉你一声,自己长点心眼,别被人算计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禅院甚尔明显看见他把这道消息说出来之后,那个女孩蓦地亮起的笑容。
“噢~好消息嘛,谢谢甚尔。”
是枝千绘开心地应下了这个好消息。
意料之中的反应。
千绘开心地看见了天堂之战的进度条再加5%。
禅院甚尔撇过脸,没去看这一瞬间她的欢欣。
禅院家还有向他暗示过另一件事。
这件事禅院甚尔没说出来。
本职巫女通常通过招赘的方式结婚,天满宫归蝶会身负婚契是在她投身神社之前的事情,所以和五条悟的婚约是另算。但这样的特殊让禅院家那些封建入脑的老不死觉得可乘之机,
禅院家把他送到天满宫归蝶身边来就是打着和五条家抢人的心思。
年龄不是问题。
天满宫归蝶总会长大的。
更何况女孩身上延续了哪怕是放眼咒术界都相当古老强盛的一支血脉,无论是和御三家中的哪一家结亲,都有可能诞下强大的后裔。
于是首要的是把握住这个女孩的心思,把她拉向禅院家,这样未来的各种利益都可以徐徐图之。
这件事禅院甚尔没说出来。
这种事他听了都觉得恶心,更何况年纪不大却格外聪明通透的女孩,思虑再三,禅院甚尔还是把这件事丢进了思维的垃圾桶,就当那些老不死的族老是白日做梦了。
禅院甚尔重新把话题拉回了最开始的事情上,“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无论是什么事,能做到的事情他都会去做。
禅院甚尔再次扫过女孩眼底的青黑。
……啧。
他问着,那女孩却突然抬起头向他露出笑容。
好像禅院甚尔觉得恶心的消息对她来说是什么值得开心很久的事情一样,是枝千绘眉眼弯弯,唇角带笑,轻巧地说道:“本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的,但现在,我想先保密~”
“哈?”
禅院甚尔盯着女孩眼底的疲惫,无端地升起了一丝愤懑。
就算到这个小鬼身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还是搞不懂这家伙说话的模式,每次都把话说到一半,模棱两可到他怎么也猜不出她到底想要什么。
他从没看过天满宫归蝶向任何人求助过。
哪怕是时不时会有的诅咒师,她也是一个人抗下来,就算身边已经有了他这样可以支使的打手也是一样。
每一次都是把自己的心思和压力藏下来。
还有那些乱七八糟野心和权力纷争。
就这一点上,她比御三家那些老不死还要强几分。
但是她都疲惫到这样了——
禅院甚尔扭过头,觉得自己额头青筋突突地在跳动。
身侧的拳头紧了紧。
是枝千绘没察觉男人的心情,她只似有似无地扫过一眼旁边斋服洁净的祢宜,眉眼盈着一团笑。
她从抽屉里拿出糖果,色彩斑斓的镭射包装纸裹住小巧的水果糖,女孩起身,和服衣摆掠过地面,她走到禅院甚尔身前,半蹲下来。
“虽然我说想保密,但甚尔可以先猜一猜。”
她忽地将糖果抵到男人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禅院甚尔下意识转过头,柔和的嗓音平息了内心升腾的浪涛。
“是关于我们之间那件事的事情,算作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甚尔。”
那狡猾多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女孩垂下眉眼。
“这个给你。”
她将那颗糖放进禅院甚尔手心。
微凉的温度。
禅院甚尔诧异抬眸,看见苍眸底色里闪过一丝他还没来得及读懂就逝去的悲悯。
她说着禅院甚尔现在还不会明白的感谢。
“谢谢你愿意结下那份契阔。”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
硬糖滚过舌尖, 水蜜桃味滑入喉腔。
那颗糖很甜。
禅院甚尔不经常吃糖,他喜欢肉食,重口味的东西更适合他这样常年和打打杀杀打交道的人。
但被彩色透明纸包裹着的糖放到他手心里的时候, 鬼迷心窍地,禅院甚尔拆开了它, 放进嘴里。
真的很甜。
和天满宫归蝶的外表一样。
禅院甚尔将糖纸攥进手里, 塑料糖纸杂乱得被揉成一团,片刻后,他没把东西丢进垃圾桶。
禅院甚尔重新将这张糖纸捋开。
一点一点地捋掉褶皱, 然后再一下一下地对折好。
算上她把他从禅院的深渊里拉出来,这是第二份礼物了。
不是很贵重,也没什么特别。
禅院甚尔还是决定稍微收藏起来。
将糖纸放到口袋里, 禅院甚尔悠然将双手插进裤兜,准备找个位置睡一觉。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男人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发现是那个最近经常在天满宫归蝶身边的祢宜。
“甚尔大人。”
白色斋服的祢宜正在走近, 远远地就喊住禅院甚尔。
禅院甚尔本来没打算理, 但想到祢宜刚从女孩的住处来, 稍微停了一下。
祢宜快步走近,黑色的长发用白色檀纸绑缚在身后, 微垂的刘海遮住了额头上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缝合痕迹,他面带微笑,恭敬地喊住了宫司大人身边最特殊的男人。
禅院甚尔懒散地问道:“是她找我有事?有事就说。”
“不是,是我找您。”祢宜说。
禅院甚尔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神官, 没回答,但也没拒绝。
“是这样, 您应该听说了,神社最近有礼祭,会邀请很多方面的人来观礼。”祢宜见禅院甚尔没直接走开,首先是提起了他喊住禅院甚尔的原因。
祢宜担忧地叹了口气:“但是最近宫司大人和咒术界的关系相对混乱,当天可能会遭遇诅咒师的咒杀,现场如果混乱起来对宫司大人会十分不利。”
未尽之言非常明显。
禅院甚尔明白了他要说什么,男人扫了祢宜一眼:“你要我保护她的安全?”
“这种事你找错人了。”
禅院甚尔转身就要走,口袋里的手收缩成拳:“祓除咒灵的事你应该去找咒术师,找我没用。”
“是这样,这一点我明白。”祢宜没有被拒绝的尴尬,白色斋服的神职人类依旧保持笑容,望着将要离开的禅院甚尔,轻声说道:“祓除咒灵甚尔大人可能不如神社的神官巫女,但是,另一件事呢?”
“——”
禅院甚尔猛然止住脚步。
另一件事。
除了咒灵之外的另一件事还能指的什么。
禅院甚尔回头,声音含着哑意:“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说出了我所担心的问题,期望甚尔大人能帮忙而已。”祢宜的脸上露出狂热的笑容,仿佛他信仰的并不是神社供奉的那位天满大自在天神,而是那名樱发宫司。
祢宜微微颔首,说:“一切为了天满宫大人,所以做什么都可以。”
禅院甚尔没有回答。
他看向天满宫归蝶的住所,犹疑了几分钟。
记忆里不是没有天满宫归蝶战斗的画面,但万千记忆掠过,最后定格在了女孩疲惫的面容上。
麻烦的家伙。
最后禅院甚尔在心里暗啧一声。
“行吧,发现问题叫派人来叫我就行。”禅院甚尔丢下一句,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感谢您伸出援手。”
祢宜勾起嘴角,向禅院甚尔微微躬身,表示感谢。
垂下的黑发挡住他的神色。
羂索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天满宫的术式继承至千年前菅原道真的血脉。
——就让他看看,这个被天满宫极为重视的人,能将她的返祖效果激化到什么地步吧。
或许能成为未来计划的某一环呢。
…
禅院甚尔一无所觉。
心里嘀咕着这是个麻烦的事情,男人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仗着是枝千绘对他的特殊参与进了神社的安保事宜里,似有似无地,总是会远远地出现在是枝千绘附近。
也不靠近,出现的地方也总是能占据宽广视野的地方。
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叫一声会过来,但不叫就死活不靠近。
对此,是枝千绘:“?”
所以纸片人真的会有青春叛逆期对吧?
既然在给她涨好感度那就下来和她贴贴啊,好感度都是假的吗!
在纸片人里相对难攻略的森鸥外这么高好感度的时候也会和她贴一下啊!
果然——
果然她还是不适合攻略呜呜。
是枝千绘如同化掉的水蜜桃味冰淇淋一样滩在榻榻米上,樱发散了一地,两秒钟后,她决定下线。
攻略纸片人的技能点还是下辈子再点吧。
现在能抚慰她受伤心灵的只有大猫咪了。
划开游戏面板。
暂停下线一气呵成。
是枝千绘摘下全息目镜丢到一边,一下子抱着床头的老虎头,把脸埋进毛茸茸里,一顿猛吸。
半眯着眼睛的白虎抖了抖胡子,金瞳里映出少女的身影。
它呼噜了一声,被摸摸脖颈间的绒毛。
游戏过程破破烂烂。
唯有大猫咪缝缝补补。
是枝千绘心满意足地抱着白虎,撸着撸着猫就睡着了。
直到一两个小时后闹钟尖锐的声音刺入耳膜,把她从梦乡里扯出来,是枝千绘才记起来她昨天晚上约等于通宵的行为。
游戏时间流速尽管慢,但现实世界的流速还是存在的。
感谢王权者的体质,让她不至于熬夜猝死。
是枝千绘火速换好衣服前往学校。
在速通了考试、上课和网球部训练之后,一天的日常活动结束,是枝千绘重新打开游戏。
今天午休的时候她和四宫辉夜交流过如何攻略禅院甚尔这种类型的纸片人,也去征询了部分好友的意见,虽然迹部景吾在看见她居然如此上心时露出了惊讶的目光,但总之,收获丰厚!
是枝千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上线,新的事件启动。
天满宫迎来了神祭。
为着这个盛大的活动,整个神社上下都洒扫干净气色一新,红木鸟居耸立在蓝天之下,穿过鹅卵石铺就长长小路,是枝千绘走出住所,来到了接受人流朝拜的外殿。
红木圆柱青瓦顶,正逢樱花三月,风一卷,花瓣便乘风而起,洋洋洒洒地落进今日的天满宫神社。
来来往往的神官巫女们忙碌着,每一位见到是枝千绘的神职人员都会欣喜地问好,打从心底信仰这位年轻的宫司。
“天满宫大人。”
身边忽然传来呼唤,是枝千绘寻声看去,目光触及来人,挑眉惊讶。
喔?这不是她的新工具人吗?
白衣祢宜从红木鸟居后走来,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他从袖袋里拿出一份长长的单子,递到是枝千绘手边,说道:“御三家的各位代表马上就要到了,这是新的拜访名单,他们加了不少人,您请过目。”
“以及,与您有婚约的那位五条悟也会来。”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6)
今天神社的人流量格外大。
禅院甚尔站在墙角的死角下, 葱郁的树荫遮掩男人有力的身躯,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没谁注意到这里。
他倚靠墙壁,慵懒地斜着身体。
黑眸若有若无地扫过那些或是西装革履, 或是和服风雅的达官显贵,不免有些啧舌。
——天满宫。
还真是将名望拔到了最高。
连今天过来观礼的官员都多到让人心惊, 难怪那天天满宫归蝶能一句话勾起御三家之间互相的猜忌。
真是个不得了的小鬼。
禅院甚尔无所事事地伸出手, 抓住从面前飘落的一片樱花,指腹摩挲着花瓣,因为太无聊双目都不自觉放空。想着还不如去给天满宫归蝶当跑腿, 在这里盯着人简直无聊透顶。
手心的樱花重新被风卷起。
门口的神官巫女面带微笑接待来访宾客。
就在禅院甚尔无所事事的时候,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道醒目的白色。
神社门口停住一辆华贵古典的轿车,车门打开, 从里面下来了位衣着华贵典雅的和服成年人,衣着打扮到雍容气质无一不彰显了他身份的贵重,但更令人瞩目的却不是这个成年人,而是他身后的人。
车里下来了第二个人。
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
蜻蜓纹路的和服衬得他格外幼稚青涩,男孩的白发柔软, 年轻稚嫩的脸宛如精准漂亮的神造之子, 虽然没什么生动的表情, 仅凭那张脸也足够让行人驻足。
禅院甚尔对小鬼头没什么兴趣。
让他的目光多停留了片刻的,是那双眼睛。
苍色的。
但和那女孩的颜色不一样。
樱花拂下, 柔和的樱色落到男孩头顶,他抬抬眸,似乎注意到了树荫下的禅院甚尔,远远看来, 也只神情淡漠地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转头, 对身边的大人说了句什么。
接着满不在乎地越过红木鸟居,走进这座神社。
——五条悟。
继承了无下限术式,出生时便拥有六眼的五条家继承人。
同时,也是和天满宫归蝶缔下婚约的人。
“……”
禅院甚尔移开目光,转身消失在了阴影里。
+
礼祭即将开始。
红白巫女服外套上一层松鹤纹千早,绯袴腰间系上长长的腰带。
以往总是编成两股麻花的樱色长发今天也散了下来,用檀纸系住。
前天冠与花簪压到发顶。
手边是缀着五色带的神乐铃。
是枝千绘跪坐在侧边的帘下,目光平静地看着神职人员们与宾客依次按照各自的阶层去往自己该在的位置。
祭祀大殿明亮宽敞。
神官诵读祭祷文的声音在仪式开始后响起。祝词奏上,这是祭祀的其中一个环节。
接下来会有舞乐奉奏、人長舞、拝礼等环节。
祭祀流程真实得让人感受到了游戏制作组的强大。
千绘再次给出五星好评。
收回目光,是枝千绘打开了游戏机制。
与异能体系不同,《咒术相遇》的独特机制有很多的术式玩法,比如千绘的术式,不同于之前展示给禅院甚尔看的那种特殊情况,天满宫归蝶真正是术式的是另一种能力。
用游戏内的咒术体系可以解释为请神降身,与神灵签订契约获取祝福与庇佑,甚至可以直接附身下来用神明的力量在战斗中对敌人予以重拳。
当然,这里的神明指的是天满宫归蝶的血脉先祖天满大自在天神菅原道真。
传说级别的三大怨灵之一,死后被奉为雷火神,战斗力不用多说,指不定连游戏制作组钦定挂逼五条悟都能碰一下。
非常好用。
不愧是花了很多点数的特质。
唯一的小缺点是,祝福和庇佑都是随机的。偶尔还会有负面效果,主打一个看脸。
千绘愿称之为:抽卡。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够抽到拳打五条悟脚踢两面宿傩的超强战斗力buff;或者好感度直升礼包,随机抽取一个倒霉(划掉)幸运的角色拉满好感。
作为一款甜甜美美的恋爱游戏,《咒术相遇》给予玩家的buff本来应该是如上这种外挂。
本来。
但是——
哈哈,根本没想过恋爱。
榆木脑袋千绘酱点开过去抽到的buff和debuff,掉下了鳄鱼的眼泪。
岗位生产、舒适度、贸易额……
没错,我们战略玩家的脑子里只装得下星辰大海jpg
总之,神祭是发挥这种术式效果的一个渠道,将术式带来的效果通过宗教宣传来增长天满宫的名望和权势;同时她抽出来的buff也能为她的组织带来增益效果。
#非常好双赢,使千层饼再叠一层。#
…
祝祷声接近末尾。
雅乐奏响,主祭巫女缓步走上高台。
是枝千绘一手端平五色带,执起神乐铃。
抬眸瞬间,她看见堂下,跪坐在人群中一同观礼的白发男孩正看向这边。
同样可以称之为苍色的眼睛对上视线。
但不一样。
男孩的眼里更多是远方天空延伸时透着的蓝,犹如浮云万千,天穹之下瑰丽盛大的晴色,又好像剔透晶莹的浅蓝色水晶,棱角中折射出世间咒力的一切本源。
而从那双眼睛里倒映出来的女孩——
‘铃’。
空灵的铃声划过。
樱发巫女随着舞蹈垂下眸,与白发神子错开目光。
“……”
五条悟停顿了一下。
白发男孩随即不屑地撇开头,但转头只能看见脸上皱纹堆在一起好若烂橘子的族老,想了想,还是把视线挪了回去。
虽然他很不喜欢家族里的老橘子们给他定的这们亲事,但不得不承认,天满宫不是那种他连看一眼都欠奉的垃圾。
甚至说——
五条悟看向了身边的成年男人,这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五条家的家主。
注意到五条悟的视线,男人也没从祭祀舞蹈上移开目光。
五条家主近乎痴迷地感受着这一刻随着神祭而逸散开的咒力,好一会儿,才将视线收回来。
“悟,那是你未来的妻子。”五条家主说,摸摸五条悟的头发,眼底藏着无限贪欲,放缓声音说道:“等会去和她见一面吧。”
“之后一段时间的合作也好方便进行,那件事绝对不能让给其他两家。”另一边拖着老迈身躯也要参加这次礼祭的五条族老说,声音枯哑得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尸体。
——没错。
甚至说,曾经身为五条下辖家族出身的联姻工具,如今已经能够反制拥有六眼无下限继承人、未来风光无限的五条家了。
“不去。”
五条悟一口拒绝。
他懒得理会这些大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向来我行我素到了极致的男孩才不可能为了这点事情就去作陪曾经只能跟在他身后的家伙。
“为什么?”五条族老诧异地压低声音,循循善诱般劝道:“悟,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她吗?别担心,她不会被禅院或者加茂家抢走,她只属于你一个人。”
这句话勾起了什么,五条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才不会担心这种事情,要去你们自己去。”白发和服的男孩回答,恶劣地嘲讽道:“还是说,你们已经轮到让继承人去讨好别人的地步了?真没用啊。”
“——”
这句话就如同被掀开伤疤一般,五条家主和族老的面色瞬间沉了下去。
五条悟哼一声,没兴趣理会他们。
他又不是没听说过。
那个和他从小定下婚约的女孩早就今非昔比了,天满宫的势力在当下早就已经不限于神道教和咒术,就连天满宫神社都隐隐有了取代伊势神宫的意思。
否则御三家的另外两家怎么会动心思去和五条家抢人?
这桩婚约本来是建立于天满宫归蝶继承的同先祖血脉上,简单的家族联姻,用来提纯下一代子嗣的咒术天赋;但没想到被用来当物品交易的那个女孩反过来,成为了和御三家平起平坐的掌权者。
所以说,真的很没用啊,这些自诩上位者的老橘子。
甚至连天满宫想要的东西都看不出来,活该被她压一头。
礼祭在继续。
五条悟中途就离开了主祭大殿。
那里闷得慌,而且礼祭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结束,他不想在那里坐好几个小时,趁着空档一个人溜了出来。
穿行过没什么人的树丛,忽地,前方传来细微的声音。
随着走近,声音愈来愈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算是那个女人跪在我面前我也绝对不会娶她!”
“那种恶心诡异到极致的东西——”
声音有点耳熟。
五条悟听了一下,没认出来。
稍微再往前走几步,树丛后的景色里跃出一抹黑,才发觉是禅院家那个继承了投射咒法,据说会是下一代家主的家伙。
他正在和禅院家的族老对话。
叫什么来着?
禅院什么哉?
大概吧,没认真记过。
“她除了一副皮囊还能称得上是女人之外还有哪里像人了?!连家里那些要胸没胸的废物女佣都比她像女人!”
禅院直哉垂在两边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爆出青筋,双目直直看向地面——与其说他在看什么,不如说是因为回忆起了什么让他汗毛耸立的东西才目光放空。
五条悟本来转身要走的脚步忽地顿了一下,回头看向禅院直哉。
他略带欣赏地瞅了禅院直哉一眼。
居然是个没被天满宫光鲜外表骗过去的家伙,真难得。
“反正这件事我绝对不会答应。”禅院直哉松开手,一口回绝族老的提议,他的尾音里带着颤声,不知道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才让他变成这样。
“而且那种东西,谁知道她继承的术式到底是什么,也配和我……”
后半句话禅院直哉没说出来。
他的视线越过树丛,看见了一缕鲜亮的白。
树荫下站着个男孩。
微风拂过白发,日下光影斑驳,衬得那双苍天之瞳愈发亮眼。
禅院直哉不自觉收了声,被仓惶的禅院族老连忙带走。
五条悟收回目光,无趣地撇嘴。
但他没离开。
五条悟对着清冷无人的树丛,开口说道:“喂,你在这儿吧?”
“既然看见了就别躲在一边,他们已经走了。”
无人回答。
但五条悟也没走。
片刻后,不远处的树后才走出那个身着巫女服的樱发女孩,五条悟瞥了一眼她头上的前天冠,问道:“你现在出来干什么?礼祭结束了?”
是枝千绘踩着木屐,悠悠地从树后走来。
她摇摇头,前天冠的金穗也随之晃了晃,光下反射出细碎的亮光。
“还没有,礼祭那边交给祢宜了。”是枝千绘说。女孩哼笑着,说道:“有些事总要给有心人发挥才干的场合才行,一味预判只会失去兴味。”
她望了望禅院离开的方向,笑了一下:“没想到过来还能看见这个。”
五条悟也看了一眼。
刚才禅院直哉的话没引起他的兴趣,现在面对当事人,他反而有点好奇了。
五条悟问:“你之前和他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
是枝千绘悠然一句话带过。
五条悟:“……”
啊,这该死的熟悉感。
就说了那些老橘子完全没看清楚这个家伙的面目。
但凡了解一下就会明白这家伙内里根本没外表那么无害,还想着用婚约桎梏她,蠢货才会有那种想法。
既然她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五条悟也没兴趣继续问。
“喂,天满宫。”
五条悟换了个他更在意的问题。
苍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出女孩柔柔的樱色,还有那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似是残缺的灵魂。
——“这次你又用你的术式了祈愿什么?”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7)
五条悟。
六眼, 无下限。
五条家既定的下任家主。
是枝千绘看着眼前的白毛蓝瞳,略微挪挪视线,忍住不让自己的脑回路往活宣称上想, 反复告诉自己这是漂亮的纸片人。
但是好用。
实在是太好用了。
千绘筹划的那个名为「天堂之战」的计划里,贡献最大的就是和五条家的联姻。
单是一个联姻, 五条悟就贡献了30%的进度。
近乎三分之一!
这样下去, 手撕咒术世家合纵百年的局面指日可待!
——咳咳,不对。
在纸片人面前还是要矜持一点。
这一把的目标除了星辰大海还有纸片人……
“你那是什么表情?在我面前就不用满脸满怀天下苍生的别扭着了吧?”五条悟发出大大地不屑声,明明和是枝千绘现在的主控年龄相差无几, 也差不多高,苍蓝的瞳孔却硬是透出一股睥睨来。
五条悟大步走近,六眼视下, 绚丽的咒力如火焰般在恍惚跳动。
树荫葱茏,日光斑驳。
苍蓝的天赐之瞳里倒映出一个漂亮谦和的樱发巫女。
她有着与众不同的灿灿咒力。
缺了几色。
却更显璀璨辉煌。
“你计划的事情我又不是没见过,别人不明白你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吗。”五条悟盯着是枝千绘的眼睛。高高在上的六眼神子性情冷淡,恶劣又漠视周围的蝼蚁。
但那双六眼里会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清浅的樱色、温顺的编发、将她的行动拘束起来的华贵京友禅, 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她表现给其他人看的皮囊表象;就如同始终没有人能透过那双如同马尾藻海半晶莹剔透的眸子, 去看见水下不见光的地方, 盘踞着的庞然大物。
五条悟看得见。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他的未婚妻心里藏着什么样的怪物。
他也明白天满宫看他的眼神。
但五条悟不在乎。
她是野兽,视他为想要掠夺的闪亮钻石。
那能不能把他叼回去筑巢, 就要看天满宫自己的本事了。
…
是枝千绘眨眨眼睛,看看五条悟,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
好吧,是她的问题。
上头算计御三家的时候她可没在漂亮的白毛蓝瞳面前伪装过自己的想法, 当着五条悟的面几句话把人推进火坑的事情都做过。
换个人了解到她的本我到这种地步,早该下手把人清理掉了。
但谁让这是白毛蓝瞳呢。
这可是在她层层算计之余, 专门会空出时间相处过一段时间,用送礼物大法尝试刷过一段时间好感度,超赞的白毛蓝瞳!
“悟是在关心我吗?”
是枝千绘弯弯眉眼,问道。
“什——”五条悟别扭地睁大眼睛,“……才没有!”
“我只是看着你天天挂着那种表情,累都要累死了!”五条悟大声说道,用高声掩饰心里的羞赧,用力得连柔软的白发都一晃一晃,但那双璀璨的苍色眼睛就是不看她。
他扭过头,语气生硬地说道:“而且在我面前你什么事没做过,你不嫌别扭我看着都别扭。”
额前白发垂落下来,微微晃动,掠过璀璨华光的苍蓝色。
白净面庞上浮现一丝不自在。
像只血统高贵,被精心饲养的贵族长毛猫,好不容易低下头颅,靠到女孩身边想看看她的伤口,就被撸着脖颈的毛毛被抬起头,撞进带着温柔笑意的眼里。
“天满宫……”
五条悟倔强地抿住唇,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在闹别扭,扭过头一看——
是枝千绘在:“哦、哦呼!”
卡瓦——!!
白毛蓝瞳,绝赞!
直白的欢欣让五条悟的耳根染上红晕:“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算了,反正你总是这个样。”五条悟不爽地抬高下颚,随即又压下来,掩过了那一瞬间的别扭,他重新把话题拉回了最开始的问题上。
“天满宫,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这次你又用你的术式了祈愿什么?”
天满宫神社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神祭。
除了小时候联姻刚开始那段时间,五条悟和天满宫相处过一段时间之外,再和她见面的场合就是在礼祭上。
五条悟格外不喜欢这个祭祀。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讨厌。
每当神乐铃伴随雅乐奏响,五色带划过天幕,那个家伙身上的色彩就会少一分,灵魂也会隐隐约约的消弭。
于是,在人类无法用肉眼看见的世界里,名为天满宫的存在在逐渐变诡,好像有什么拉扯着她。
这让五条悟会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抢走的感觉。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五条悟内心一直将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绚烂咒力视为自己的所有物。
天满宫的咒力很漂亮。
和别人的不同。
只有六眼能看见。
所以就如同幼稚的孩童一样,五条悟不希望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璀璨烟火一点点熄灭。
这是出生即为神子的五条悟,在空虚苍白的世界里所见过的、最绚烂多彩的颜色。
可与那份消失彩光一样。
女孩的回答一如既往纳藏野心,将自己‘恶’的一面毫不遮掩地展示在五条悟面前。
…
没错,千绘的回答是——
这全都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哒!
浮动在女孩身边的游戏面板播报着她抽到的新buff。
「恭喜您获得:生命之织缕。」
「这个存在渗入你的血肉、恣意编织你的灵魂。以你为中心,将你的信仰传播四海;不用言语多说,景象、观念、理念,这些都会成为你手中的武器。」
「这使你产生一些变化。」
「你该困扰于这样的代价吗?不,为了践行伟业,这一切都可以承受。」
新的buff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止不前!
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区区代价,不值一提!
然后——
然后五条悟也非常生气地走掉了。
就像那种欲言又止,又不知道怎么把心事说出来的坏脾气猫猫,骂骂咧咧地走掉了。
是枝千绘:“?”
确诊了,果然纸片人真的会有青春叛逆期。
千绘环视周围一圈。
没人。
空空荡荡的。
只有风带过树梢时发出扑簌簌的响动,阳光穿过树叶,树叶晃动,照在地面上的光影也随之摇晃。
是枝千绘看了看自己的好感度列表,突然生出一种凄凉和孤寡。
五条悟、禅院甚尔。
她列入漂亮纸片人的纸片人都在列,其他的要么是没出生,要么是没遇到——
“?”
是枝千绘疑惑地滑动了一下屏幕。
游戏面板显示,好感度列表末尾虚虚地缀着一个人。
好感度也不高,远不及最近升上来的禅院甚尔,更别提能和婚约誓下的五条悟相比。
如果是其他人,千绘也不怎么在意。
但问题是——
面板上写着的名字叫夏油杰。
她还没碰到过的纸片人。
是枝千绘嘟囔了一声“怪”,把可能性归结于了也许是在神社碰见过。
天满宫主祭的菅原公还有学问之神这个神职,说不定是来求过学业御守什么的。
关掉面板。
再抬头,看一眼周围的环境。
风声变了。
扑簌簌的风噪里带上一缕鲜血的气息,恶堕的咒力如丝线般萦绕而来,虚浮地围绕在天满宫神社的结界外。
厚重的云层遮住太阳,阴云如浪潮般漫过石砖地面,绵延到青瓦屋顶上,红木鸟居也暗沉下来。
千绘勾起笑容,转身离去。
绯袴裙摆掠过地面草尖,脚步带动前天冠金穗摇曳,穗子扫过苍青色瞳孔眼底的滚滚暗流。
神社的结界是可以人为控制的,有这个权限的人极少。
但非常巧合地。
她的那位心腹下属就在这‘极少’的行列之中。
——观世音菩萨以慈悲之羂索救度化导众生。
——就让她看看,蛰伏千年的经验和阅历,能给她准备怎样的惊喜。
也许能符合她的要求呢。
毕竟这方面的工具人属实不太好找。
…
最先发现有问题的是五条悟。
他正准备回到礼祭的主殿,离开太久也不好,在外面溜达一会儿就回去了。
将要靠近主祭大殿的草丛小路上,五条悟骤然抬起头,看向天空。
六眼的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脚下,摇曳的草尖如钢针般耸立。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五条悟不自觉吐出一口气,陡然发现,春樱盛开的三月,呼出的热气瞬间就变成一团冰雾。
男孩望着天际许久,猛然睁大眼睛,灿灿苍瞳收缩了一下。
——这里的结界失效了。
五条悟忽然敏锐的扭头。
一道风从身边经过,带动男孩柔软的白发,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了。
察觉不到咒力。
但是不是什么无能的废物。
前面的人走出几步,似乎意识到了刚刚越过了一个男孩,停住脚。
禅院甚尔一边活动筋骨,“喂,小鬼。”
“不想死就躲起来,这里可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
五条悟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谁,有点惊讶:“你是天满宫身边那个禅院家的……”
禅院甚尔挑眉,这才回过头,白发和苍瞳瞬间唤醒了过去的记忆。
男人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喔,是你啊。”
六眼的五条悟。
那个传说中能影响一个时代咒术的神子。
禅院甚尔回过头,懒洋洋地背对着男孩摆了摆手:“既然如此,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去通知一下她。”
禅院甚尔站在神社长长的台阶最上方,站在红木鸟居下眺望云层。
他‘啧’了一声。
禅院甚尔说:“外面要出事了,虽然不清楚她对这种情况知道多少,但让她还是注意一点。”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8)
今天是个大好的晴天。
24度的阳光不冷不燥, 空气优良紫外线微弱,徐徐微风卷起树梢一片樱花。
正逢三四月的樱花前线经过京都,这片粉色的花瓣随着无数樱花一起被扬上天空, 纷纷扬扬地飘进还留存有些许平安风格的街头巷尾里。
落地之前,又一阵风吹来。
这片樱花被卷向了更远的地方。
它飘过匆匆看着腕表等在红绿灯下的上班族、飘过三三两两手拉手跑过斑马线的幼儿园孩子们、红绿灯变换, 又在飞过汽车上空时被气流带动。
樱花花瓣飘向了神社。
半空中, 它撞到什么,停了下来。
犹如点在水面,无形的波纹骤然晕开。
——‘咔’。
世界画面闪烁了一下。
犹如短路的电影幕布, 黑白频繁闪烁,虚实交替。
‘咔咔咔!’
花瓣坠到地上,被无形的脚碾进泥土。
瞬息间, 色彩轰然变换。
晴日化为黄昏。
山岳般大小的咒灵趴附在神社上,暴突的眼球连着血肉缀下来,脚边,数个比它小些的咒灵不断撞击神社前看不见的大门。
耸立的红木鸟居震颤。
鸟居柱子裂开一道缝隙。
琐碎的嗡鸣声暴起,灌入人们的耳朵, 发现这一幕的咒术师们瞳孔颤颤, 僵硬后退数步, 直到跌倒在地上。
窒息如同海啸,淹没口鼻, 无法呼吸。
人们呆滞地望着天空。
日光被遮蔽。
视野内的一切,只剩下扭曲狰狞的恶灵。
「记录京都市上京区北野天满宫神社
·神社遭遇咒灵袭击。
·未收录特级咒灵二只,未收录一级咒灵三只,已收录一级咒灵五只。
·二级及以下不等。
——
已知咒灵追猎目标:天满宫■■。」
…
过去如旧日阴云一样笼罩下来。
嘴角的伤疤残余着幼时的锥心之痛。
……
禅院甚尔当胸一脚, 踹飞扑面而来的诅咒师,突然伏低上半身躲开一招, 压低身子旋腿横扫,将另一个诅咒师扫倒在地。
“那个小鬼……”
禅院甚尔喘息一声,平复呼吸保持体力,冷静地观察周围的情况。
包围他的诅咒师有十余名,这还是他杀了不少的情况下。
看衣着打扮,有不少伪装成宾客潜入了这次礼祭,估计来算不止他遇到的这些,其他地方肯定还有不少诅咒师。
但主要不是这个。
禅院甚尔压下眉头,眸色狠戾地掠过诅咒师后的那些咒灵。
太多了。
咒灵太多了。
多到能挖出禅院甚尔内心深处的回忆,童年时不断被家族厌弃、折磨,丢进咒灵房的记忆如潮水回退般,汹涌而来。禅院甚尔感觉指尖有些发冷。
“……啧。”
禅院甚尔暗自烦闷,一拳疾如闪电,命中了诅咒师胸口,拳风呼呼直直把诅咒师打出好几米范围,在地上翻了几圈才堪堪停下来。
到底有多少人盯着那个小鬼的性命?
禅院甚尔手起刀落,迅速解决了最近的两个诅咒师。禅院甚尔再调整呼吸频率,长时间的战斗耗去他太多精力,眼前的诅咒师和咒灵也像是源源不断似的涌上来。
咒灵、咒灵。
禅院甚尔吐出一口气。
哪来这么多咒灵?
这个神社的守社结界去哪了?诅咒师就算了,哪来这么多咒灵?
而且……
为什么……
和他过去记忆的场景那么像。
宽阔巨大的地面,抬头,是密密麻麻从黑暗里涌出来的咒灵,犹如萦绕的噩梦般纠缠过来。跨越时空从地狱里伸出无数双手,拖拽住那个天生没有咒力的灵魂,将昔日梦魇如数追连。
禅院甚尔一时不察,手腕被咒灵一口咬住。
尖利的牙齿刺破皮肤,男人霎时回神,立刻掐住咒灵的脖子把它扭断。
不,冷静下来。
禅院甚尔紧了紧拳头,顾不上手腕鲜血如注。
这些都是低级走狗,更高级的其他咒灵都在外面,要尽快解决,天满宫归蝶那边肯定还有不少东西在盯着她。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禅院那个腐烂的泥坑他也摆脱了。
所以那些事就彻底埋在记忆里算了,反正今后他也不会再……
【咕咕……咘……】
【……是你……人类……咕……】
【…咘……是你……】
禅院甚尔迈出去的双足一顿,眼睛圆睁,瞳孔收缩如针。
嘴角的伤疤愈发刺痛起来。
身后传来咒灵声嘶哑咽咽,细碎残乱的声音传入耳膜都能引起一阵鸡皮疙瘩。
禅院甚尔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但是,这个咒灵不是应该在禅院家豢养咒灵的房间里吗。
这个咒灵,不是应该很早之前就被他杀死了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巨大的冲击力忽地从旁撞上了禅院甚尔的腰腹,男人被撞出好几米远,借着强大的平衡力强行在落地之前受身卸力才不至于直接撞上路边的石灯龛。
细长的嗡鸣声在耳畔拉响。
长时间作战的疲惫和鲜血一同涌了上来。
禅院甚尔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和诅咒师的战斗消耗了他太多精力,再加上过去的梦魇重新浮现在他脑海里,一时之间,天与咒缚换来的强大□□也快要到达崩溃的临界值。
破空的呼啸声刺入耳膜。
禅院甚尔条件反射地扬起拳头回击。
和记忆里不同的力量清醒地把禅院甚尔从回忆里扯出来,但为时已晚,咒灵的攻击凶狠又残忍,直直将禅院甚尔撞飞到更远处的石砖台阶上。
沉闷的撞击声彻响大脑,禅院甚尔清晰地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咔嚓声,钝痛在迟钝几秒后,剧烈的痛楚遍布全身。
窸窸窣窣地攀爬声慢慢靠近。
禅院甚尔模糊地看去,发现和记忆里格外相似的那个咒灵如可塑橡皮泥一样变化外形,扭曲着外表一点点攀过来。
——是咒灵啊。
禅院甚尔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这一点。
从人类负面情绪中凝聚而出的咒力实体,最能看破人恶劣又胆怯的一面。
……哈。
就算到这里了,也还是摆脱不了「禅院」给他带来的一切吗。
那个小鬼……
天满宫归蝶,现在会在哪呢?
禅院甚尔呛出一口血,手肘撑住地面,摇摇晃晃地支起上半身。
鬼知道她会在哪,只要别死了就行,他一会儿就过去。
咒灵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做不了咒术师他也能杀咒灵。
眩晕感冲破头脑,恍惚间,禅院甚尔听见了后方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笃’
清脆的,是木屐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笃响。
布料摩挲堆叠。
有人蹲下来。
一双纤细稚嫩的手从上方抚下,按在禅院甚尔的肩膀上。
禅院甚尔忽地愣住了。
任由那双手轻轻掠过血流不止的地方,温凉的指腹从外耳廓划过,顺着下颚线,似有似无地擦过脸颊。指尖无意间按在了男人嘴角的伤疤上。
禅院甚尔骤然惊觉,下意识想要仰头,刺眼的天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熟悉的气息让他本能的放松下来。
一旦开始放松,意识就开始迷蒙。禅院甚尔意识到了什么,硬撑着向上看去。但眼前已经开始发黑,疲惫感一涌而上,如攀爬的病毒一般占据眼前的画面。
失去意识之前,禅院甚尔看见了女孩血色的眼眸中,如野兽般竖起的瞳孔。
她将一只手覆在他眼睛上。
视线彻底黑了下去。
——“甚尔,休息一会儿。”
——“没关系,这里交给我。”
…
天满宫归蝶对禅院甚尔来说是什么呢?
禅院甚尔也说不清楚。
那个女孩年纪不大,和五条家那个六眼小鬼差不多,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个,哪怕是放进正常现代社会里也只是快要国中的年纪。
她和他差着好多岁。
但天满宫归蝶特别喜欢没大没小地扯着调子喊他“甚尔”,连带着神社的神职人员都会忽视「禅院」这个姓氏,只称呼他为“甚尔大人”。
她和他不一样。
封建礼教在她身上不是束缚,反而成为了她手中的棋子。
天满宫归蝶的存在已超越了御三家对女性的贬低和打压;继承的先祖血脉无法界定她的价值,反而是累赘,离开了五条的婚姻她能更自由。
她活得就像一团恣意的光。
强势地侵略进灰暗的世界,把禅院甚尔从淤泥里拖了出来,洗净尘埃,却扬言说要把他放逐光明。
“……”
天满宫归蝶。
笑脸下是诡谲怪诞的阴谋。
皮囊下藏着令人胆寒的恶灵。
摸不清她的心思。
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
…………
但也不能放任那个小鬼一个人。
禅院甚尔挣扎着睁开眼睛,待他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倏地,瞳孔缩小。
那女孩的巫女服绯色艳丽似血,千早被绚烂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非人的长尾浸染殷红,樱色长发挣破檀纸束缚,迎着风乱舞。
远方天际晃着白,给她镀上一层阴冷的暗光。
她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
天满宫归蝶回过头,前天冠的金穗微微晃动,背光景下,那双血色的竖瞳尤为惊悚。
她脚下是死去的诅咒师。
她的指尖如同野兽的利爪一般,滴着血。
背后,山岳般的咒灵在消弭,犹如火焰烧尽时漫天飘散的黑色烟灰,被狂风卷得漫天飞舞。
她似乎笑了。
朝他露出绚烂的笑容。
“再休息一会儿吧。”
“别担心,这里没什么需要你拼命才能活下去的危险。”
禅院甚尔张了张嘴。
他想回应,却不知道说什么。
脑海里重新浮现了那个问题。
——天满宫归蝶对于禅院甚尔来说是什么。
……或许。
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存在吧。
…
「可攻略角色·禅院甚尔与您的好感度已达到【至臻】。」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天与暴君·逐光》。恭喜您与角色达成HE。」
「请玩家选择游戏进程。」
「继续or结束。」
……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9)
羂索狼狈地扶着红木圆柱, 藏身在殿后的阴影下。
洁白的斋服染上腥红,木质地板上每一步都带着血脚印;这些血不是别人,正是他夺舍的这个肉.身的血。
他背靠着柱子滑坐到长廊地面上, 在红木柱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羂索仰头望天,倏地呛出一口血, 他没在意, 直接用手背抹开。
这次计划出了纰漏。
用来对付禅院甚尔的咒灵不应该有这么多,也不应该会出现高级咒灵。而最不应该的,是他现在的情况。
他被术式反噬了。
这是最不应该出现的事, 羂索利用自己的术式夺舍过无数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阴影当中苟且千年,没有任何一次出现过无法脱离肉身的状况。
唯独这次出现了问题。
羂索望向咒力扩散最浓郁的方向, 心脏突突直跳,不好的预感直冲太阳穴,刺得他生疼。
他只离开了一会儿。
解开天满宫神社的守社结界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那边、天满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
发生了什么——
是枝千绘也不知道。
此处特指她正对着好感度列表发呆,大脑CPU高速运转。
她瞅瞅远处的禅院甚尔, 瞅瞅游戏面板。
千绘:猫猫震惊jpg
江户川乱步已经够白给的了, 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 还有更白给的,这才几天, 就把好感度给她拉满了。
堂堂天与暴君怎能如此好攻略。
你得支棱起来,有点挑战性啊!
盯着禅院甚尔因对付突发状况而受伤飙红的数据面板,是枝千绘本来没有多少的良心忽然跳动了两下。
是的,她承认。
这些都是她早有预谋。
作为一款千层饼, 她怎么可能无所事事地浪费掉神祭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今天发生的一切她不仅知道, 而且还有推波助澜。
不然神社的守社结界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解开。
不然闯入神社的咒灵为什么会那么多。
不然——
御三家为什么会正好因重视这次礼祭,而带来这么多重要的家族成员。
是枝千绘回头看了一眼禅院甚尔的方向。那边,神社的巫女神官已经反应过来了,正有条不紊地处理受灾现场。
祭祀主殿那边也没什么问题,所有宾客都有提前被好好保护起来。
会出来查看情况的只有咒术师。
御三家的、咒术总监部的,万众瞩目于此。
犹如某个戏剧的预热表演。
是枝千绘环视周围的情况,愉悦地哼笑一声,嘴角弧度越发猖狂;女孩瞳孔里倒映出灼烧的咒力,眼底犹如燎烧幽幽冥火。
现场的咒灵还有一部分。
那些诅咒师察觉事情不妙,准备逃窜。
千绘心中雀跃。
——锵锵,好戏快要拉开帷。
这边就稍微处理一下,接下来要赶的是另一场更有趣的剧目。
是枝千绘弹开指尖凝滞的血液,刚转身,兽类的敏锐视线就察觉到了极远方向,神社屋檐下,遥遥看向这边,那个白发和服的六眼神子。
千绘高高扬起手,欢快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远方的五条悟怔了怔。
是枝千绘却不打算过多停留,旋身,跃起,飞身重新回到战场上,狰狞的红瞳愈发耀眼;似有似无地,她额前浮现了异样的血色纹路,混杂着溅到脸上的血腥,恣意张扬。
血坏无底线地激发了她的身体潜能,杀戮之下,一时间分不清此刻的女孩究竟是人类还是野兽。
只有被这样恐怖气息压制着逃窜胆怯的咒灵能勉强证明,那或许是站在人类一方的生物。
+
风声吹过。
羂索支起身体,一手扶住红木柱,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勉强喘息两下,从术式被反噬的后遗症中缓过来。
那边的咒力气息已经消失了。
果然,对天满宫来说,这些咒灵还是太小看她了。
毕竟那是个御三家背地里联手绞杀都没能杀死的怪物。
如果不是六眼的地位是既定的强大,羂索都要怀疑这个继承了千年前古代怨灵血脉的女孩能与继承了六眼和无下限术式的五条悟相提并论。
天才在哪个年代都是出众的,六眼和十种影法术放在千年前也不过是众多术式的一员,只是绵延到了今天才成为被人赞誉的强大术式。
但谁知道呢。
说不定这个时代也会有人能为自己在长远的历史里单独开出一页,写就以自己命名的强大。
羂索经历了时间流逝,他深知这一点。
所以他对天满宫格外忌惮。
思及至此,羂索沉下眼睫,掩盖眼底翻涌而上的杀意。
那个女孩还小。
天满宫和六眼也不一样,没有杀死后一定会再次出现的先例。
……要趁她还没成长起来,提前杀了她吗。
——“敲敲。”
忽地,额头缝合线的地方被人用指节敲了两下。
那人煞有其事地为自己配音,羂索猛然惊觉,发现眼前掠过一缕柔软带血的樱。
为着今日神祭,换上了一身千早巫女服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前,她披散着长发,面带疑惑,凑得极近;几乎是近到羂索能从那双血色竖瞳里看清自己这幅身躯的地步。
他下意识退了半步。
拉开距离之后,更能看见女孩披散的樱色长发发尾缀着的殷红,洗不清的肃杀萦绕在她身上,靠近时携带的巨大威压和咒力犹如无形之中有死亡逼近。
兽类的耳朵抖动了一下。
瞳中腥红血色更盛。
羂索瞬间寒毛耸立。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又退了一步。
是枝千绘歪歪脑袋,更疑惑了:“在想什么呢,完全没注意到我。”
她过来的时候也没收敛声音,怎么像是惊弓之鸟似的。
“我很可怕吗?”
是枝千绘眨眨眼睛,忽地生出满心好奇。
“……”
羂索一时之间摸不清她的态度,没敢贸然开口。
他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脱离不了这幅躯体,最好的情况是不和任何人起冲突,否则谁知道死了是不是连带着意识本体一起死亡。
是枝千绘打量了他一下。
咒力紊乱,地板上的血已经差不多干涸了,着重点是白色斋服神官头上的缝合线,似乎有抽开过的痕迹。
千绘忽地勾起嘴角,明白了他在忌惮什么,愉悦地眯起眼,拖着尾调说道:“喔~你在思考这个啊。”
“很简单啦。”
千绘欢快地说道。
“神道虽然式微很多年,也逐渐退出了神秘侧的体系主流,但能坐上天满宫神社祢宜这个位置的神官,咒术和信仰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是术式与灵魂和肉.体的争夺,会输给唯心到极致的人类也不冤。”
千绘迈开步子走近一步,绯色裙摆晃过地上的血污;她顿步在羂索身前,蓦地,屈指弹在白衣神官的额头缝合线上,巧笑嫣然地问道:“还是说……”
“在悠长的千年历史里,你没见过这样,意志坚强到足以对抗外力的人类?”
“——”
羂索几乎咬碎一口牙齿。
这幅态度已经不用他猜到底发生什么了。
一切都昭然若揭。
他恨声开口:“你早就知道——”
话到嘴边,羂索忽然顿住了。
他回忆起了自己夺舍这个祢宜前后的事情。
如天满宫所说,能坐上天满宫神社祢宜这个位置的神官都不会弱到哪去,咒术实力换算到咒术界,至少也会有一级咒术师的水准。
那这个祢宜为什么这么轻松就被他截杀?
天满宫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那她为什么还放任他出现在这里?
某个愕然的猜想浮出水面。
羂索停顿许久,猛地盯住女孩的眼睛:“……你是故意让我出现在这里的?”
是枝千绘眨眨眼睛,眉眼弯弯,带着笑意。
但她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肯定或者否认这句话。
羂索从那双血色竖瞳里找到了答案。
饶是羂索也为这背后的答案沉默了几秒,好一会儿才诧异地沉声说道:“这是你的下属。”
是枝千绘收回手,不是很在乎地回答:“所以呢?”
——所以呢。
羂索竟从一句巧笑嫣然的短句里听出了无限寒意。
他重新打量眼前的人。
年幼,稚嫩。
好像樱花前线时树梢上的一片樱花,随时可以摧折。
不可否认羂索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五条悟的附庸,作为御三家中不那么重要的联姻物品,她身上唯一值得瞩目的就是她继承的血脉和术式。
但此刻的天满宫完全推翻了羂索的印象。
她像是知道他谋划千年的事情,知道他的忌惮、知道他的杀意,于是利用这份恶意反过来设下陷阱,用尖利的爪牙把他钉死在这个身体里。
羂索深呼吸一口气。
“你既然早就知道祢宜已经被取代了,那这件事你同样也清楚。”
他很快冷静下来:“你在利用我?这种混乱发生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抓住我。”
“天满宫,你的目的不仅限于此吧?”
羂索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今天的事情。
天满宫神祭。
本来是普通的宗教性质活动,但随着天满宫权势日益增长的今天,已经成为了无数达官显贵彰显自己身份的一种高级场合入门。
饶是御三家,也无法高傲到无视这份荣誉。
……这样吗。
羂索忽然明白了什么。
咒术世家的的拜访名单他经过手,还在里面插入了不少潜在的诅咒师方便今天要做的事情;所以羂索记得,今天御三家来的人有很多都是高层。
不仅是掌权高层,还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咒术本家的顶尖战斗力。
所以在出现在这里的咒灵数量才会超出预估?
羂索定定地看向是枝千绘,他觉得他猜中了这个冷血到连自己的下属都可以作为诱饵推出去的怪物心里在谋划什么。
——她想借他的手,猎杀御三家的高级咒术师。
——这样能很大程度削弱与她作对的势力。
“我吗?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就是研究了一下御三家带来的核心战斗力。”是枝千绘晃晃脑袋,头顶兽耳绒毛晃晃悠悠,一点也不遮掩地承认了。
那腥红的竖瞳掠过羂索,忽地又弯下来:“御三家故步自封,但是人都会追逐利益,为了接下来咒术趋势的蛋糕分割,他们必定会重视这次礼祭,带来的人为了彰显身份和对家较劲也会是本家的重要战斗力。”
千绘拉着尾调,悠然自乐。
“但是——”
“不用猜我是为了清扫他们里面的高级术师哦。”
……什么?
羂索骤然收紧垂在身侧的手。
被猜中思想的窒息感霎时涌了上来,好像不止灵魂、连思想都被她禁锢在了这个身躯里一样,窒息得让人想转身逃跑。
羂索不自觉抬高声音呵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有话直说。”
这句话好像触动了什么诡异的按钮。
女孩那张永远挂着温和表象的皮囊蓦地收了笑容。
她抬起一只手,掩住半张脸,似乎很无趣地叹了口气:“你是在问我这样做是想要什么?”
羂索没有被这样的态度分散注意力,他依旧警惕地紧盯着那双纤细却沾满鲜血的双手。
忽地,他怔住了。
那女孩掌心下压,手背之上露出的是那双绚丽璀璨、令无数诅咒心惊肉跳的兽类竖瞳;眸色腥红,如同狩猎的毒蛇,锁定猎物之后除非撕咬血肉,否则绝不会移开目光。
她轻笑一声。
——‘笃’。
木屐踏过走廊地板上的干涸的血污,一步、一步、一步,无视满地狼藉,每一步在羂索心里都像是平地起惊雷,震耳欲聋。
她停在他面前。
白色的足袋踏着木屐,踩在鲜血上。
她伸出手,轻轻拉住羂索。
然后猛地一拉!
羂索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被整个拉下,几乎要踉跄地撞到是枝千绘身上去,这时,柔软的触感却错开面颊,他能看见女孩尾调带笑地对他说道:“我想邀请你,加入我。”
——“然后,一起去猎杀天元。”
羂索的眼睛圆睁。
瞳孔颤颤,蛰伏千年的术师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人。
她在说什么?
杀死、谁?
羂索喉头滚动,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重压越过千年时光,压在了他肩上,犹如所思所想所言所做的一切都被看穿。
羂索不由得升起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天满宫,究竟还是不是人类?
她有没有可能,是被过去的怨灵夺舍了本我?
…
千绘等了半晌,感觉都过去好几分钟了,都没等到羂索的回答。
千绘等不住了,试图扣出一个“?”
羂索还是没反应。
是枝千绘绷不住了。
是她的话哪里没说清楚吗!
很清楚了吧!单纯的邀请这位官方钦定大反派加入她的理想计划大队而已;合作共赢,把计划推进至彼此的需要的地步之后再各凭本事,连目标她都写明白了,多么有前景的理想,答应一下怎么就这么难呢?
不答应给个拒绝也行啊!
是枝千绘都想伸出手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一下,或者抽开缝合线看看刚才那场混乱是不是让他脑壳下的脑花变成豆腐脑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的。
又等了一会儿。
还是没一句反应。
就当是枝千绘真的要上手去摇晃一下的时候,游戏系统突然蹦出一句:「羂索好感度+5。」
千绘:??!
等——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没有啊!真的没有啊!
她没有要攻略这个角色!
虽然她确实有抱怨过《咒术相遇》里能和她打拉扯的高智商AI不多,但这不代表她就会冲着奇怪的生物下手啊喂!
再怎么说——也要是夏目老师那种帅老头类型的吧!
难道是我邀请人的方法不太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是枝千绘内心迅速否认是自己的问题。
她可是先控住逃跑路线,拿一个优质NPC下属的命锁住羂索才筹划的这场邀请,按理说他唯一的答案就是答应。
否则……
是枝千绘幽幽地瞅了一眼羂索头上的缝合线。
否则就只能研究一下福尔马林罐装款试试了。
“你……天满宫。”
羂索忽然开口了,他迟缓又复杂地看着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是枝千绘扬起笑容,她开口时,忽地起了一阵清风。大风吹来血腥味,卷走此刻角落里的全部密谋,只有这两个表面和睦,背地暗藏无数心思的人才知道彼此说了什么。
+
半路发生的混乱随着天满宫宫司亲自下场祓除咒灵很快平息了下来。
被嘱咐着可以休息,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的禅院甚尔叛逆地随便用绷带给自己包扎了几下,套个外套把绷带遮住,就跟去正在处理后事的是枝千绘身边去了。
被指指点点不顾惜自己身体时,禅院甚尔扯开嘴角,盯着她身上细微的伤口很不客气地反讽了一句她自己也没怎么顾及自己。
千绘冲他做了个鬼脸,气哼哼地走在前面。
大度的玩家不和青春叛逆期的纸片人计较!
禅院甚尔无所谓地跟上去,双手揣进口袋里,慢悠悠地压着步子落在她身后。
男人百无聊赖地看着她处理那些宾客的事情。
大抵是些解释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赔礼道歉之下又不着痕迹地把罪责甩给本该注意到这方面的咒术世家的各种话术,哪里像个巫女了,简直比混迹官场的政客还过犹不及。
看着早就被神社的巫女神官们保护在殿内,几乎没有人员伤亡的达官显贵们,禅院甚尔心里暗啧一声果然。
这小鬼果然什么都知道。
说不定她还利用这场混乱在计划着什么呢。
目送是枝千绘跑去咒术世家们那边和神色各异的御三家代表攀谈,禅院甚尔没兴趣到禅院家那边去找不痛快,就一个人等在旁边,无聊地看着神官们收拾外面的战后现场。
看了一会儿,禅院甚尔忽然想起什么。
——神祭今天就会结束。
天满宫归蝶对他说过的那句承诺也要兑现了。
禅院甚尔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在是枝千绘处理完咒术世家那边的事情回来之后,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千绘:“?”
一边瞪着我一边给我好感度+5你真的很怪诶。
玩家不懂。
玩家还在勤勤恳恳处理灾后外交。
“说起来,这是什么?”
禅院甚尔伸出手,用指腹戳了戳是枝千绘的额头稍显的纹路,刚碰到,男人就顿住了,极高的热度从指尖传来,差点烫到他指节蜷曲。
“一种,术式显现?”
是枝千绘摸摸额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过热的温度,嘀嘀咕咕地稍微解释了一下,“我的术式比较复杂,其中一种血坏的能力可以让我在短时间内突破身体上限……用来快速祓除咒灵灭杀诅咒师挺方便的,要不是这个战斗力我还不会选这个呢……”
是枝千绘看了一眼天色,估算时间。
“不过,用的长时间就不太行了……”
快速处理引来的咒灵和诅咒师,是她算计羂索的附带条件。如果不很好的处理这个负作用,让今天的宾客出了问题,那她对御三家的挑拨离间效果就会大打折扣,这对于千绘来说是绝对不行的。
于是——没错她开着能强化身体,但同时也会损伤身体的术式·血坏直到现在,避免解除术式之后精疲力竭无法处理接下来的事宜。
区区小伤,无伤大雅!
她还能继续!
为了星辰大海——!
禅院甚尔看见是枝千绘一脸振奋,不免挑眉,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嘴,“不会有什么事吧?你确定一直用着术式不会出什么问题?”
“不会,最多等会儿回去多睡一觉补充一下能量,问题不大。”
是枝千绘信誓旦旦的说,就差拍拍胸脯保证了。
忙忙碌碌的绘师傅对无所事事的甚尔君怎么瞅怎么不顺眼,进行一番指指点点:“你既然闲着没事的话就帮我去把主殿的文书带过来,我之前分了批次,左边那一叠就是用来应付现在这种情况,拿过来一下,我要趁早处理。”
禅院甚尔没说话,盯了她一会儿。
从头看到脚,大有一种用目光指指点点的意味。
好半天,他才半信半疑地‘噢’了一声,顺从地根据是枝千绘的指示走向反方向的大殿。
走到一半,禅院甚尔突然想起刚才那件事,转头扬声对女孩说道:“对了,有件事我还没跟你说——”
蓦地,男人的视线凝滞。
刚才还站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散乱的长发蜿蜒地盘曲在地上,没有动静,死寂得像是垂落的樱花,落入泥土之后只能化为养料。
窒息感弥漫全身。
天色在这一刻灰白下来。
变成死寂的默片,黑白灰的世界里,绯色裙摆艳红如血。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10)
再次上线。
是枝千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望着熟悉的天花板,眼睛睁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哦。
打架打上头了, 猎杀了所有咒灵和诅咒师之后,还开着血坏去处理灾后事宜, 然后没稳住, 受到后遗症影响直接失去意识。
于是干脆顺杆子下爬,直接下线。
debuff还没完全消失的情况下身体素质对半下滑,春季的空气多少还有点凉, 千绘往被窝里拱拱,完全不想起来。
看着全息面板显示的游戏时间上午10:36,是枝千绘欣然宣布——
美好的一天到此结束!睡觉!
#年轻的我倒头就睡#
…
地面传导来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轻到极致地拉开这间和式房间的推拉门,又小心地关上,防止外面的冷风吹进来。
是枝千绘微微眯开一个缝隙,看清楚来的人是谁之后,继续摆烂躺平。
幼稚到好似看见人来查寝时假装自己在睡觉没醒就是不知道的某国大学生, 主打一个年轻就是好。
禅院甚尔戳了一下她的脸颊。
戳一下, 又戳了一下。
指腹温热的触感反馈回来, 温度正常了很多,没那么烫了, 巫女也说混乱的咒力都平息了下去。
禅院甚尔蜷曲指节,对着女孩散落在枕头上的樱发沉默半晌,收敛了那点恶劣的心思。
他收回手,随便挑了个靠边的位置, 静静守在这里。
确认天满宫归蝶无恙,人还是活着的之后, 乍一下腾起的慌乱被压在了心底。
剩下的只有动荡之后的安逸。
不知不觉间,禅院甚尔也阖上眼睛,呼吸浅了下来。
反正他守在这里,再不会放任何危险接近。
不知道过了多久,脸上有细碎的痒意,禅院甚尔眼睫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瞳孔瞬间迎入一道浅浅的樱色。
女孩肆无忌惮地捏住他的脸,见他醒了,冲他一笑。
是枝千绘起身拍拍手,理不直气不壮地打招呼:“你醒啦。”
禅院甚尔满不在乎地睨了她一眼:“幼稚小鬼。”
他打量一眼窗外的景色,大约已经过了中午,莫约是下午一两点的时间。
她醒得比他想象中要早,气色也不错,应该就是说明这个所谓‘术式’带来的后遗症没那么大。
后遗症没那么大就好。
禅院甚尔收回目光,追着是枝千绘的身形,看见了不远处矮桌上堆积的文件。
显然易见,和他进来的时候相比,这些堆积有半人高的文件堆换了个位置;依他对是枝千绘处理文件的习惯,很明显是从未查看的一边放到了另一边。
禅院甚尔:“……”
禅院甚尔:“?”
禅院甚尔的目光放到了是枝千绘身上。
她换了衣服。
伤势是神社的巫女处理的,原本被换上的也是白色睡衣,但现在已经换成了和服,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面料,乍一眼看去比之前的京友禅更加华贵。
樱色长发重新编起来了,麻花辫垂在身后,整个人收拾得很清爽。
禅院甚尔冷冷一笑。
很好,很符合他对天满宫归蝶的刻板印象。
下一步绝对是出门处理她的那些事业。
果不其然——
“既然醒了,那我们就出发吧!”是枝千绘一点没让禅院甚尔猜错,顶着刚刚从昏迷中清醒、细微处打着绷带的身体,高高兴兴地宣布道。
禅院甚尔看着她手腕上的绷带,深呼吸。
禅院甚尔忍了忍。
再忍忍,劝说自己这个人就是这个性子。
而女孩一点没看懂他的脸色,收拾好自己,很认真地盘算起这局下来之后要做的事情:“我们的首要目的地是……”
禅院甚尔一把拽住是枝千绘的手,用行动打断了她。
忍不了了。
这个人完全不拿自己当回事。
男人沉下声音,眸中色彩沉闷:“你要什么,告诉我,我去做。”
“多少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天满宫归蝶。”禅院甚尔近乎是呵斥般说道:“这样下去,你是想死吗?”
却不想那女孩却惊异地看向他。
眼里的血色已经随着状态平缓而消退,重新露出漂亮清浅的苍青色,踊跃浮动的,是出捉摸不透的浅光。
她看着他,似乎被刚才话语中的某个词触动了。
那双苍瞳里划过一闪而逝地悲悯。
禅院甚尔握住她手腕的手不自觉松了松。
“不会的,甚尔。”是枝千绘骤然露出笑容,伸出手,像摸摸坏脾气的黑豹一样,摸摸禅院甚尔因担心日夜守在这里而没怎么好好打理的黑发,属于女孩手软纤细的手指按在男人额头上。
“在完成我的理想之前,我不会死的。”
换做以往,这句话属于直接点燃了禅院甚尔心里的炸药桶,但唯独现在,他却生不起气来。
极端的无力感侵袭了禅院甚尔。
他既猜不到女孩话语背后藏着什么,也阻止不了她枉顾身体,去做那些他看不懂的事情。
禅院甚尔和天满宫归蝶这样目光长远走一步之前把整局棋都算计好的人不一样。
他是得过且过,活在当下的人。
禅院甚尔只想脱离家族,过上自由的生活。
而天满宫归蝶想要的是撕开御三家,权指咒术界第一把交椅。
她是主公,他只能做武将家臣。
禅院甚尔没有回答那句问话,他撇过头,不去看是枝千绘的眼睛,坚持了自己的想法:“……至少今天不行。”
禅院甚尔强硬地说:“来给你治疗的医生说过,你最近一段时间都不适合高强度工作,也不适合吹冷风,更不适合在外面应酬那些费心费力的事情。”
是枝千绘看看自己血坏后遗症下的debuff,和禅院甚尔说的分毫不差,一时语塞。
好、好厉害的医生。
连这都能检查出来的吗!
千绘犹豫再三,做出让ⓨⓗ步:“也、也不是不行,政治交涉方面的事情交给那几个五摄家出身的神官比亲自去会省事很多;咒术那边不急,吊一段时间反而效果会更好,稍微需要注意一下的就是岛津家,曾经的萨摩藩主延续至今,这次争取到他们很重要……”
是枝千绘开始念念叨叨。
上头的嘀咕好几分钟之后,终于意识到了旁边沉默的禅院甚尔,本来就是在打游戏的千绘咳嗽一声,这回她可以理直气壮的说道:“怎么了!就算是休假,我也得给自己找点娱乐项目吧?”
回想起记忆里禅院家的那些女佣们休闲时的娱乐项目,又对比了一下现代社会里正常女孩会有的娱乐行为。
禅院甚尔扣出:“?”
刻板印象+1。
“既然你很闲,不如来谈谈另一件事吧。”
禅院甚尔盘起腿,坐在榻榻米上,正式将心底一直压着的那件事翻了出来:“关于我们的交易,这件事我要和你谈谈。”
千绘一顿。
脑海里瞬间开始构筑广阔的棋盘,无数阴谋手段纷至沓来,在短短数秒就编织出一张精妙的陷阱网——
只要禅院甚尔提出要求,她能在三天之内荡平禅院家,一个月内消弭禅院对咒术界的全部影响,半年后世界上再无禅院百年历史。
这是是枝千绘从地球onilne里实践出的绝对自信。
总之,只要纸片人想,打下咒术界的时间只在于改革力度深浅,而不在于能不能。
不过这样的话,就证明……
千绘叹息。
她手里这张除了五条悟之外的SSR大概就要这样消——“我要在这里打工。”
禅院甚尔说,一脸无赖的表情:“当然,能直接加入天满宫的编制更好,这样不上班也能拿工资。”
千绘:?
等、等等,之前不是说交易达成之后各奔东西的吗?
而且他是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种话的!!
禅院甚尔心情很好地看着女孩震惊的表情,愉悦地勾起嘴角,继续说道:“投名状我已经送来了,丢给巫女们了,她们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应该能养得很好。”
千绘:?
千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狂喜。
她当然知道禅院甚尔说的是谁。
惠——现在应该还是幼崽一个,也还跟着禅院甚尔姓禅院的未来十种影法术继承者。
在转型打恋爱游戏之前,是枝千绘馋了很久的禅院家继承权强宣称。
禅院甚尔看出了她心底的犹豫,完全不像个当爹的,随口把自己那之前从没出场过的儿子卖了出去:“你不是要挑拨禅院家吗,我儿子说不定能继承他们禅院家的家传术式,对你来说挺好用的吧?”
此言一出,饶是是枝千绘也被这渣爹形象狠狠震惊。
“可,你本来不是打算离开的吗?”
她各种退路都给禅院甚尔准备好了!
“本来啊?”
禅院甚尔双手枕在脑后,靠着墙,浑不在意地敛下眉眼,掩去心底那抹复杂,嘴上语气十分随意:“本来是打算想办法脱离那种鬼地方之后随便找点事做,我看赏金杀手就很好,特别是猎杀咒术师的。随便赚点小钱,至于小孩,随便养养应该就能活。”
他抬抬眼皮,无赖地笑了笑,牵动嘴角疤痕:“但是显然,你这里比外面更好一点。”
“而且,你很中意惠吧?我之前逮到在他附近游走的神官了。”
“……”
千绘默然,目光移开。
没错,她之前非常中意禅院惠这个强宣称,所以悄没声派人收集过情报。
“所以,我这个勉强还能算得上有用的打手,和一个应该能继承禅院家传术式的未来潜力股留下来,你只需要包吃包吃住给点工资,对你来说是个很不错的新交易。”
禅院甚尔嘴上笑着,却在心底将语句反复推到,试探着那个心思深沉的女孩的底线将自己的期望用一贯的态度说出口。
他知道她会向他伸出手是因为有利益可寻。
所以哪怕是亲昵至此,禅院甚尔也不确定在一切事情结束之后,她还会不会再次向他伸出手。
高高在上的天满宫宫司。
咒术世界里不可忽视的新掌权者。
从零咒力的废物口中祈祷的细微愿望,能否传达到神明耳边呢?
“要签下我吗?天满宫归蝶?”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11)
是枝千绘放弃形象, 蹲在榻榻米上,凑近看着被巫女抱在怀里,还是个小小幼崽的禅院惠。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人类幼崽的脸蛋。
然后被稚嫩的小手抓住手指, 圆圆的绿瞳清澈通透,也没那么闹腾, 安静地用一整只手握住她。
很幼, 非常幼。
才出生一年左右?
认不出来,千绘对人类幼崽不太熟悉。
她见过最小的真·人类幼崽也就是栉名安娜,但那种成熟懂事的小姑娘完全不适合作为例子对比。
是枝千绘伸出另一只手, 从旁边再戳一下。
这回两只手指都被握住了。
大概禅院甚尔会同意和她做交易,借她的手彻底断开和禅院的关系也有这一层在吧。
一个人无法对抗世家。
禅院甚尔有孩子,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惠, 他都需要和禅院做个了断。
而在此情况下,最好的橄榄枝已经伸来了。
没错就是她。
她也不算是大冤种,这对父子能给他带来的价值可比禅院甚尔想象中的要多多了,而且——这可是漂亮的纸片人!
血赚不亏!
不过……
“天满宫……归蝶啊……”
望着眼前这双和生父如出一辙的绿眼睛,是枝千绘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羂索刚进来就听到了这句喃喃自语, 本以为是少女情怀的伤春悲秋, 仔细一看, 发现和叹息完全相反,是枝千绘嘴角隐隐挂着的笑容,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很是开心。
羂索沉默。
如果说人类的内心很复杂,那天满宫的内心至少能扭成麻花。
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演绎能力让他都要甘拜下风。
经历了之前那件事之后,羂索现在不是很想再试探这个女孩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他扫了一眼照顾小孩的巫女, 随意扯开话题:“天满宫大人刚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
是枝千绘拖着尾调回答,收回手, 挥退了抱着小孩的巫女。
她扭头问真正意义上新提的工具人:“甚尔的入编文书整理得怎么样了。”
羂索:“……”
这个人是怎么做到面前杵着这么大个未知威胁,还能一脸理所当然的指挥他去做那些核心事务的?真的不怕被背刺吗?
不过他还是按照是枝千绘的要求把事情做到位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羂索一边把东西递过去,盯着女孩脆弱的脖颈,磨了磨牙。
他还没找到挣脱这个束缚的方法,神官的意志和肉.体完全把他的术式压制主了,他根本摆脱不了这具肉.身;等他想办法能离开,天满宫的性命再做另说。
说不定优先级能越过那个咒灵操术。
千绘才不管他在想什么,她顺手翻看文书,看看写得怎么样。
数秒后,玩家内心升起一顿狂喜。
——超赞的工具人啊!
不愧是活了上千年什么都干过可能还会生孩子的超级反派,哪怕是神社方面繁文缛节到极致的规矩也处理得非常得宜,梭.哈这一把把他扣下来绝对是绝佳的主意!
没错,扣下羂索也在她计划之内哒!
“有什么问题吗?天满宫大人?”
羂索深呼吸,重新伪装似的挂上了祢宜原本的笑容,谦和有礼地问道。
是枝千绘一点没有被这幅表情膈应到,反而相当开心新提的工具人能迅速适应他的定位。
“没有,非常好!”
是枝千绘拍板,给了满分通过。
今天果然是美好的一天,纸片人和工具人全都到手了,那么下一步果然还是继续她一贯的娱乐项目——
“五条家的人到了吗?”
女孩弯下眉眼,巧笑嫣然地问道。
她问身边的身穿白色斋服,仅看外表依旧是天满宫神社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神官:“这一趟的目标可不只是一个你。御三家那边,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他们也该思虑好利益得失,做出各自的反应了。”
羂索顿了一下。
取代了祢宜工作的他正是为这件事来的。
五条家的反应比想象中还要快,不知道是重视和天满宫的关系还是恐惧忌惮,在事发第二天就派来了人,还带来了五条悟,肉眼可见的被震慑到了。
下一个会是谁?
有‘礼物’这一层在的禅院,还是表面上看不出多少关系的加茂?
羂索想起了是枝千绘之前对他说的那句‘不是在清扫高级术师’的话,总感觉这个女孩在筹谋着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还有那句「猎杀天元」。
不像是假的。
也不像是什么拉他入伙的话术。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是枝千绘,女孩穿着西阵织质地的和服,明艳的织染面料与她的发色相得益彰,无论是出入高端场合还是商业应酬都非常得体的打扮。
提前准备好了。
她已经算到今天会是谁先来了吗。
羂索伪装祥和的笑容,把一切猜疑压在心底,回答道:“已经到了,不仅五条家主,他们还带来了那位六眼的五条悟。”
“您要现在去见他们吗,天满宫大人?”
是枝千绘欣然点头,迤迤然前往会客室处理意料之中的来访。
什么?你说禅院甚尔的叮嘱?
没有哦~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P
…
于是——
当禅院甚尔出去帮是枝千绘取完东西回来的时候,天满宫归蝶的办公桌旁边出现了一个白毛小鬼。
看见他进来,扫过一眼,又直接把视线平移了回去,无视得非常明显。
态度之恶劣,让禅院甚尔感觉棋逢对手。
还没等他开口,内室就传来清脆稚嫩的声音——“甚尔回来啦。”
是枝千绘从内室出来,抱着一大堆书。
书本层层叠叠堆得很高,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所以也走得歪歪扭扭的。
禅院甚尔看了一眼,瞬间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住。
纯文学著作,什么君主论富国论天南海北什么理论书都有,但是没有会令人积劳成疾的文件,犹如卡bug一般,完美避开了禅院甚尔之前说的话。同时给自己找了喜欢的娱乐项目。
禅院甚尔:“……”
刻板印象又增加了。
救命,这个人是得了不给自己找点事做就会死的病吗?
禅院甚尔深呼吸。
他没好气地把手里的盒子一扔,丢到办公桌上:“你要的东西,给你拿来了。”
盒子砸到桌面上,发出了沉重的闷声。
五条悟诧异地看了一眼盒子,又看了一眼禅院甚尔。
禅院甚尔双手环胸,挑目问是枝千绘:“这个小鬼是什么情况?你这里开始什么人都收留了?”
是枝千绘没空理他。
顶着幼女状态,浑身debuff还没结束的千绘酱正忙忙碌碌的端着一大堆书从内室挪过来,并开始怀念在港口Mafia的办公桌。港口Mafia的首领办公桌后面就是镶嵌在墙上的书架,转身就能拿到手,不比这种和式古典的地方,房间划分都有各自的作用。
禅院甚尔实在看不过去,几步跨到她身边,直接抄手端了起来。
“放哪?”禅院甚尔问。
是枝千绘从容接受服务,跑到桌边,拍拍地上的榻榻米,“这里!”
正经娱乐项目到手,是枝千绘这才满意地拍拍手,重新把注意力投放在了纸片人身上。
首先,她解释了一下五条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会在这里的理由很简单啦。”是枝千绘翻翻手里的新书,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书上圈出了上面的一句话,然后递给禅院甚尔。
禅院甚尔接过来,看了一眼,随口念出上面被划出来的句子:“不论拥有多么强大的武力,进入占领地总需要当地居民的支持……?”
他没看懂,合上书看一眼封面,果然,书上赫然写着‘君主论’的字样。
禅院甚尔沉默数秒。
禅院甚尔选择把书放下。
这对没怎么认真上过学的人来说有点超纲了。
无形间感觉受到了学霸光芒压制的禅院甚尔把书还回去:“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是枝千绘笑嘻嘻,她心里可有数了。
利用羂索暗杀她这件事试探御三家的现在,五条家的反应在意料之中。
婚约对她来说是绝佳的‘当地居民支持’,只要五条家试图利用这桩婚约拉近两家之间的关系,那么她就能借此更加扩大御三家之间的裂痕。
于是,五条悟出现在了这里。
五条家因神祭的事情感到忌惮,试图通过让两位婚约者多加相处来绑死这道联姻关系,保证日后哪怕天满宫要对咒术世家下手也不会影响到他们五条家 。
而她——
以默认婚约依旧有效为条件,贴到了超赞的白毛蓝瞳!
这是一鱼三吃、不,一鱼多吃的绝赞大胜利!
是枝千绘心情非常好。
女孩两只手抱起禅院甚尔取回来的大盒子,拿起桌上工具人羂索写好的文书,哒哒几下跑到禅院甚尔面前,把盒子塞给了他。
是枝千绘再打开那份文书,对禅院甚尔说道:“恭喜入编天满宫神社。”
她将隶属契约放到禅院甚尔怀里的盒子上,眉眼弯弯,拍拍那个盒子:“这是入职礼物!”
从他手里放出去的东西又回到了他手上。
禅院甚尔愣在原地,没说话。
而面前的女孩脸上笑容欢快,好像在期待他当场拆开给点赞美的评价。
许久,禅院甚尔勾起嘴角,把文书收了起来,也没打算当面拆礼物,在千绘期待的目光下,说道:“那我就收下了,回去再拆。”
女孩肉眼可见的气鼓成了一个球。
禅院甚尔拿着那份礼物,转身离开,走出几步远,他忽然回头。
——“天满宫归蝶。”
男人碧沉的瞳孔里似乎照进一丝光色,懒散无拘无束的嗓音掺进无端的沙哑,混杂在今日温暖的阳光下,犹如褪去污泥,再度踏入人间。
他说:“谢谢。”
+
“……”
五条悟看着和式推拉门,禅院甚尔刚走。他忽然扭头看向是枝千绘,苍蓝的瞳孔一转不转地盯着身边的人,似乎在观察什么。
“天满宫。”他喊。
五条悟问:“他刚刚叫你天满宫……什么?”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12)
五条悟没听清后面作为名字的那一段。
但他很确信, 他刚才没有走神。
被无形的力量搅得含混不清的声音如同一道引线,五条悟想从回忆里找出同样的音节,许久, 他愕然发现,找不到。
天满宫。
天满宫大人。
天满宫神社宫司。
又或者那些老不死们对她忌惮的‘神道教全权代理’等代称。
能找到的记忆仅限于此, 五条悟明明记得自己听过她的全名, 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后面那一段作为名字的音节到底是什么,就连说出口的称呼都只是疏远的「天满宫」。
所以他干脆问了。
反正,就像和他的婚约一样, 所有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的吧。
五条悟苍蓝的眼眸里倒映出自己的未婚妻——一个与其称之为人,不如说是非常懂得人性的非人之物。
他再问:“他刚刚叫你什么?”
…
千绘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一只手搁在桌上, 支着下巴,盯着五条悟的眼睛看。眼睛一眨不眨,盯了好一会儿。
漂亮的蓝眼睛。
传说中影响世界咒术格局的六眼。
颠覆时代咒术洪流,一己之力翻转了之前百年的咒术衰退,造就了今后一切咒术发展的‘因’。
超级少年jump的热血沸腾人设, 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漂亮纸片人。
“悟很好奇吗?”
是枝千绘伸出手, 试图摸摸超赞的白毛蓝瞳, 被五条悟一只手拂开了。
“这不是好不好奇的事情。”
五条悟俯视几乎是半个人趴到矮桌上的女孩,直截了当说出了他刚刚疑惑的事:“我不记得你的名字, 天满宫。我的所有记忆里,都没有你的全名。”
五条悟发问,盯着女孩的眼睛问道:“你又在做什么?”
他记忆里这个家伙总会做出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事情,但每次又大方到诡异的, 从来不会对他掩瞒。
因为她是他的未婚妻。
但正是因为这一层,五条悟才十分在意这件事。
千绘歪歪脑袋, 不是很在意,随口就回答了:“祭祀的时候拿去对赌,把名字输出去了。这个没什么,运气不好是正常的事情。”
区区游戏机制,问题不大。
而且那可是她好不容易抽到的debuff!
“这能叫运气不好吗?”白发男孩骤然高声反驳道,一点没有被是枝千绘无所谓的态度混淆过去。
他猛地抓住是枝千绘的手,尖锐地指出一个问题:“事到如今,除了刚才那个禅院家的,还有谁能记得你的名字?”
是枝千绘眨眨眼睛,没有回答。
“我看得见,你身上的咒力有问题,上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五条悟抓住是枝千绘的手掌逐渐收缩,他不知道牵动他烦躁的情绪叫什么,但他能看清眼前发生的事情——“你的术式在影响你的存在!”
是枝千绘弯下眼眸。ⓨⓗ
她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巧地一句话带过:“悟很关心我嘛?”
“那是当然的啊!”
五条悟说着,慢慢放开手指,“因为——因为……”
因为六眼的世界无人可及,没有人能涉足。
天满宫也不行。
可她的火焰太耀眼,吸引了天上的神子自愿走下人间。
这是五条悟唯一愿意看见的人间景色。
但神子却发现,哪怕是他想做出神隐的举措,也连名字这个最短的咒都一无所知。
这样的话五条悟说不出口。
他只能生闷气,完全没发现自己被带偏了。
五条悟根本不懂她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每次他都会被落下,吵架也吵不起来,还会被摸摸脑袋安慰着塞过来一颗糖,在柔和的许诺中看着缺失色彩的火焰继续燃烧。
“好啦,一个名字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悟以后也许也会知道的。”
是枝千绘熟练地摸到了白毛,揉揉五条悟的头发,从抽屉挑出包装最好看的糖果放到五条悟手心,一如既往地把白毛蓝瞳安抚了下去。
“那他为什么能知道?”五条悟不甘心地追问道。
“谁?”
“禅院甚尔。”
五条悟反复强调:“禅院家那个被送到你这里来的家伙。”
是枝千绘挪挪自己,坐过去了一点:“你很讨厌他?为什么?”
“那种人讨厌还需要理由吗?”五条悟啧舌,他还记得禅院甚尔喊他‘小鬼’的事情,对上的第一眼他就确认了,这个人他绝对不会喜欢。
“反正我不喜欢他。”
五条悟的声音压得很小,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他下意识挪挪自己,像还在五条家时和女孩一起披着被子围着火炉读恐怖故事试图召唤传说中的百物语之主一样,坐到了是枝千绘身边。
这个时候,那个高高在上的六眼神子才像是褪去一身冷意,免去在外人面前的冷漠和神性,变得幼稚了起来。
他垂着头,盯着手里彩纸包装的糖果,额前柔软白发扫过那双璀璨如钻石的苍色眼睛,掩去孩童心底那份诡异的不安。
他知道他的未婚妻不像表面那么和顺。
但他就是不高兴。
这份色彩是他的所有物,可他却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甚至他清楚,这可能是天满宫想做的某一件事,而不是被迫失去了什么。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生气,就像在是枝千绘亲口告诉他,之前的祭祀她又为了什么而伤害自己时一样。
忽地,五条悟感觉到头顶有什么压了下来。
抬头一看,女孩的手掌压着他在他头顶上,好笑地看着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在闹别扭呢,悟。”
——明明你和我差不多大吧!
不等五条悟炸毛,千绘就说出了禅院甚尔为什么会知道这份真名的原因:“好啦,他会知道的理由很简单。”
“是天与咒缚。”
五条悟愣了一下,从过往的咒术知识里摘取了这部分的答案:“出生时就携带的强制束缚,以先天条件牺牲换另取一方面的力量……你是说禅院甚尔?”
“嗯嗯,他是零咒力,再加上一层契阔,所以能记住……悟的话,咒力过于充沛了,会被咒术影响。”是枝千绘扫过游戏面板上的各项数值,定格在了由术式祈愿而来的各个buff或debuff上。
游戏机制带来的效果是不可逆转的,这是她外挂上的好处,也是弊端。
根据游戏内的咒术体系,buff或者debuff的生效需要咒术作为传导中介,在普通人皆有微弱咒力的大世界体系下,任何人都会被她的buff影响到。
——于是不走寻常路的玩家利用这个底层代码,反过来成功卡出了禅院甚尔这个bug。
反倒是五条悟,则一直被束缚在这个规则内。
其实要告诉五条悟也很简单,五十音音节拼拼凑凑,将一个名字分化成无数个音节进行暗示引导,很容易就能把‘归蝶’这两个字说出去。
唯一的问题是,不会被人记住。
哪怕是那位六眼无下限的天才神子。
ⓨⓗ五条悟睁大眼睛,身为天才的他迅速在咒术体系内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看向是枝千绘,女孩神情轻松愉快,一点没有真名无人知晓的悲伤与愤懑,咒力的火焰依旧绚烂如虹。
她给他一种这好像不是什么大事的感觉。
所以也不值得斤斤计较。
五条悟抿住下唇,最后放缓态度问了一句:“这对你没什么影响吧?”
天满宫就天满宫吧,一个名字代表不了什么。
反正只要这束烟火永远属于他就行。
“当然不会!”
是枝千绘掷地有声地回答。
这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所以绝对不会对她有什么影响!
“……不会就行。”
迅速地肯定让五条悟暂时松了口气。他站起来,准备回在天满宫的临时住所去。
他过来是暂住几天,家里那些没用的废物寄希望于他和天满宫的这层联姻上,希望能拿到好处。
五条悟嫌深宅大院太闷,所以就来了。
虽然有几个五条家的术师会跟着保护他,但在外面就可以不受老橘子们的管束,而且这里是天满宫的地盘,仗着这一层,他想怎么出去玩都行。
五条悟的心情明显愉快了起来,将刚才的事情抛之脑后。
视线扫过退回到桌后的女孩,她正在整理桌上的东西。洁白的绷带从手腕上展露,应该是之前发生混乱时留下的伤口。
听这里的巫女说,她昏迷了一天一夜。
五条悟顿了一下。
神祭当天的那抹血色历历在目。
“对了,悟。”
是枝千绘倒腾倒腾自己,数数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之后,决定优先贴贴超赞的白毛蓝瞳。
“要一起出去转转吗?”
五条悟欣然应允。
看着女孩跑去内室换下庄严华贵的和服,五条悟心里忽然腾起一份疑惑。
既然如此,那天满宫,她的姓氏也是这个吗?
还是说……
“在想什么?”
是枝千绘拍拍五条悟的肩膀。速度非常快地换好了衣服,就等着和纸片人一起出门了。
五条悟被一打岔,瞬间忘记了刚才在想的事情。
“没什么,走吧。”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13)
自从五条悟来了之后, 玩家是枝千绘过上了幸福美满的和纸片人贴贴日常。
她手里终于有很多纸片人了!
加上还是个人类幼崽的禅院惠,足足有三个!三个!
虽然禅院甚尔日常往外跑,每次想和纸片人单独聊天都会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然后努力工作。
虽然五条悟只想借她这次在外面疯玩一下, 高傲的天才孩童和她见面时总会奇怪地打量她两眼。
虽然禅院惠还是个话都不会说的人类幼崽。
……但是!
至少有三个呢不是吗。
咕呜。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遥想当年, 剧本组大佬全在她手里, 根本不需要她详说就能达成目标的富裕阵容,过于美好,令人念念不忘。
千绘如同煎饼果子一样摊在了榻榻米上, 抱着头反复翻滚,虽然灵活地避开了堆积的文件,但最终还是成功让额头撞到了墙。
‘咚!’
世界安静了。
是枝千绘安详地双手交叠在腹部, 仰面朝天,额头红了一块,双目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发呆。
……啊,果然。
还是认认真真打她的误解系就好了,攻略那么麻烦的事情还是用刷最厉害的礼物这招解决最方便。
反正羂索都拉过来了。
与反派狼狈为奸的妙计怎可止步不前!
“天满宫大人。”
敲门声响起, 往门口一望, 透光的纸门上映出成年人的身影, 正谦逊地弯下腰,高声禀告。
说来人就来了。
千绘扬声:“进来。”
——‘哗啦。’
推拉门被轻轻拉开, 白色斋服的祢宜抱着大堆文件进入室内。
羂索还是一如既往的态度。
这幅身躯是什么性格他就伪装成什么性格,蜷曲在暗中窥探时机,也观察着这位试图拉他入伙的人类女孩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种事情……
就连他都没考虑过。
“这是禅院家送来的资料,天满宫大人, 您过目。”羂索将怀里的东西放到桌上,挂上虚伪的笑容, 温声说道:“看样子,他们是打算用下辖家族,换取您的支持。”
是枝千绘从榻榻米上挪起来,扑腾两下挪到桌边翻了翻,“……送来的昭和年代起家的第三产业吗,诚意还不错。”
不错是不错。
可惜还没把他们逼入绝境。
“不过这样就很好了,出卖下辖家族利益的上位世家,自发的举措比再多算计都好用。”是枝千绘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迤迤然抽出钢笔,准备写一封诚恳的回信,表达天满宫和禅院家之间牢不可破的联盟情谊。
羂索看着垂眸写信的女孩,目光在她的发顶停留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明白了是枝千绘要做什么:“小家族没有底蕴,转圜余地小。随着咒术界的局面动荡本身就在天满宫和咒术世家之间摇摆不定,在上位世家的打压下转投天满宫也是无可厚非……”
“你是打着这个主意啊。”
羂索低笑一声,“孤立的同时还私下和御三家分别结盟,从他们身上攫取他们认为无伤大雅的微小利益,给他们可以联盟的错觉。”
一方面孤立,一方面结盟。
两面三刀得让人不寒而栗。
但羂索知道她在做什么。
底蕴,这是咒术世家身上最难缠的东西。
羂索在过去的千年也尝试过,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只能转而从个体身上下手,例如在六眼出生时便杀死他。
很可惜,星浆体和六眼都是时代注定的存在,他的计划未能如愿。
而今,咒术界兴欣的势力天满宫的底蕴不输御三家,只是此前所拥有的力量与咒术关联甚少;如果没有神道指令这道限制,曾经的神道教可是这个国家君权神授时代的顶峰力量。
无论是重启旧时代的辉煌还是什么,天满宫神社这一招都是一步尤为关键的棋。
……天满宫。
羂索目光沉沉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孩,内心忽地生出了一个想法。
他能否用天满宫代替咒灵操术的那个环节?
不,暂时还不能这么笃定。
咒灵操术的意义很重要,不是一个天满宫可以取代的。
但她的存在确实影响到了他的计划。
是枝千绘抬头看了一眼无形之间陷入思考的反派君,勾起唇角,顺着羂索之前的话,再添一把火:“是这样。御三家是咒术界当下的主要作战力量,拖守旧思想的福,大量高级术师集中在他们当中;撕开了他们的联盟,我想做的事情才能顺遂无阻哦,羂索。”
看着笔尖不轻不重地划过纸面,留下黑色墨迹。
羂索收了收指尖,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个名字?”
“天元。”
“天元?”
是枝千绘转转钢笔,将写好的信件封口,一边回答:“对,小时候跟着五条家去过一趟东京,闲着没事做,和悟一起钻薨星宫地下结界去过。”
“在那里见到了一个物理意义上的烂橘子,挺丑的。”
是枝千绘吐槽道。
如果现场没有五条悟这个漂亮的白毛蓝瞳她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进错游戏了。
羂索忽然笑了一声。
嘲笑的笑,大概是对着某个被吐槽的故人。
“已经过了一千多年,就算是本体,他现在也该和人类外表绝缘了。”羂索说,一点也不意外天元的事情,他只是问:“你和他聊了什么?”
是枝千绘像是有问必答似的,回答道:“开了一个从奈良时代到现在的历史故事会,梳理了从旧时代遗留下来的仇怨与理想。”
“然后从中得知了一个人,据说还是天元大人的知己。”
樱发女孩歪歪脑袋,支着下巴望过来,眸中色彩灿灿如青空:“那个人就是你呀,羂索。”
一瞬间,羂索浑身寒毛耸立。
他蓦地明白了什么。
陷阱、陷阱。
巨大的陷阱如蛛网般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没有任何退路;原来不止他会在夺舍后无法脱离这个身体这一点,就连他会注意天满宫的存在都是踩中了这个人的陷阱。
这样的恐慌已经越过了棋逢对手的阶段。
羂索这一刻明白了,自己绝对无法控制住这个人,只能提前杀了她。
……或者。
作为在咒灵操术之前的另一件前提。
毕竟……
“天满宫!”
推拉门被大力拉开,刺耳的声音让是枝千绘下意识捂住耳朵,不用看就知道是谁进来了。
没有本家长辈管束的大少爷相当恣意。
都快成为上房揭瓦的熊孩子了。
五条悟带来了他在商业街淘到的新游戏,向唯一一个同龄人分享了自己的乐趣。
眼看着六眼进来,羂索下意识向是枝千绘告了退,拿起她交过来要送出的信件就走。
但果不其然,还是在离开的时候听见了五条悟对是枝千绘疑惑地发问:“刚才那个人是什么东西?”
羂索关上门的速度慢了些许。
“野生工具人!”
“?”
“没什么,打游戏吗?正好事情处理完了!”
声音随着门关上弱了下去。
羂索关上门,离开了这里。
他压着心里的事情,快步走远。
毕竟如果处理得当,天满宫对六眼的作用说不定会远超咒灵操术,那用狱门疆封印六眼的时候也许会比想象中更加容易。
那么首先,他得想办法脱离这个身体,把主动权抢回来。
+
下午,是枝千绘会去看看禅院惠。
小孩子还不会说话,也不可能陪她嘀嘀咕咕那些她喜欢的乐子,去的主要活动,是围观人类幼崽学习走路。
小小一只,脸蛋带着人类幼崽特有的婴儿肥。
扶着栏杆慢步挪动ⓨⓗ,慢悠悠地,看起来戳一下就会倒。
“你很喜欢小孩子?”
身后忽然传来男人沉稳的声音,蹲在榻榻米上和禅院惠大眼对小眼的是枝千绘仰头后看,禅院甚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身后。
男人个子挺拔,宽厚的肩膀笼罩下来的阴影可以把整个是枝千绘罩下去,黑色杂乱的短发掠过额前,背光显得暗沉地瞳孔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从发现女孩对噪音特别敏感之后,禅院甚尔不知不觉就开始有意控制力度,每次靠近的时候总会放轻脚步。
也就导致是枝千绘有时候察觉不到他出现了。
“也没有特别喜欢……,但是惠比较可爱,所以喜欢迎 加入 要无尔而七屋耳爸一 Qqun欢。”是枝千绘戳戳禅院惠的脸颊,小小的惠看看她,忽地也伸出短短的小手,一下子戳中她。
是枝千绘的眼睛瞬间睁大。
哦、哦呼!
卡瓦!
和海胆头幼崽互戳的是枝千绘突然冒出一句:“我送给你的礼物怎么样,用着还顺手吗?”
禅院甚尔嘴角动了动,懒散地丢出一句:“还凑合,能用。”
没有夸夸。
是枝千绘遗憾退场。
禅院甚尔注意到了,想起那份格外厚重的入职礼物,不由得眼神暗了暗:“你去哪找的这些咒具?”
据他所知,那些咒具的市场价格加起来按亿计算,更有不少处于有价无市,仅仅作为礼物来说,这些东西过于贵重了。
“买的,还有一部分是薨星宫忌库里的。”
是枝千绘无所谓地回答道,她对金钱没什么概念,对礼物更没什么概念,只想用最好的东西装点起来,最好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是她包养的纸片人。
这样走出去她也倍有面子不是!
“觉得不好用的话,下回我带你去薨星宫的忌库转转。”是枝千绘沉浸在包养纸片人的满足感里,“咒术上的权重足以让天满宫搬走半个忌库,到时候你喜欢什么自己挑。”
千绘还以为禅院甚尔真觉得凑合,转头问道:“要去吗?去的话我现在就联系东京那边。”
既然五个亿的游云都不能刷纸片人的好感度的话,那就只能超级加倍了!
“不用。”
她身后传来低沉的笑意,一只宽大的手掌按在千绘头顶上,带着是枝千绘无法理解的情绪,恣意揉揉她的发顶。
“……这样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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