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24)
游戏好像出bug了。
是枝千绘一只手捏着下巴, 另一只手抱臂做沉思状,端详了一会儿数值蹦极运动。
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特别战斗体系的游戏她都会专门做攻略研究力量体系,《咒术相遇》是典型的个人战力高于社会组织体系, 正篇中不止一次出现过五条悟可以一个人屠杀全国的评价。
千绘试过用大环境压制白毛蓝瞳的威胁,但是大力飞砖这东西, 是不能往棋盘上摆的。
而她的攻略往往都会出现一些过于凶残的手段, 就算是和白毛蓝瞳点上挚友关系最后也会出现某人含泪手刃的结局。
最强的存在妨碍了千绘研究攻略。
所以她果断拉最强的另一位下水了,俗称用魔法打败魔法。
感性、大义,无人理解的执念, 这些都是夏油杰身上的优点以及致命的缺陷。拿捏住这些,哪怕不扭曲他对大义的定义,只是共情, 也可以是非常好用工具人。
就是控到死需要的周目很多。
……咳。
千绘的目光飘忽了一下。
以前的周目档案都删了,攻略做成之后也没再折腾纸片人。
应该不会串档,吧?
想起某社7+游戏可以将设置好的国家投入到同一局的操作,是枝千绘不太确定。
她对羂索说的那些论据都是出自之前打过的一把平安时代,那次她故意掀起天灾, 以无边的灾祸与恐惧来研究咒灵与人类互相影响的可能性;上头之余, 那打得可是差点和两面宿傩抢诅咒之王的头衔, 好悬没把日本岛给沉了,这要是串线了还得了。
不确定, 退出到登录界面看看。
删得很干净,也没有串档。
千绘松了口气,向客服反馈了这个诡异的数值跳动。
然后稍微开了一下术式,撕开领域之间虚晃的间隔帷幕, 是枝千绘决定去围观一下她的漂亮纸片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管怎么样——
这一把她必定打出最高好感度的完美结局!
…
——。
夏油杰没能吹灭最后一支蜡烛。
少年神情恍惚地半跪在地上,幽紫的瞳孔映出这支熹微的火光。
烛光跳动了一下。
五脏六腑传达到大脑的钝痛才好像被安抚到了似的, 稍微平息了一点,可仍旧有一口气堵在心口,始终压不下去,连带着呼出的气息都无比沉重。
身边,百物语的九十九支蜡烛已经熄灭了。
只剩下眼前这最后一支。
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情,夏油杰却迟迟下不去手。
心底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在告诫他。
【蜡烛熄灭之后,你会忘记刚刚经历的那一切。】
【你会忘记噩梦。】
【会忘记自己犯下的所有罪孽。】
【然后——】
【再一次的……】
少年闭阖眼眸。
无边的愧疚与自责在心底蔓延滋长。
凝聚的阴影附着在夏油杰的心脏上,犹如丑陋的咒胎,若是有朝一日孵化,也许会成为无人可以斩杀的「诅咒」。
就这样吧。
死在这里也算一份微小的赎罪。
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跌到了谷底。
‘——铃。’
近处传来铃响。
有熟悉到令他惶恐的声音撕开帷幕闯进来,朝气蓬勃地喊道:“——终于找到了。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还站得起来吗?”
夏油杰瞳孔睁缩。
听见声音的那一刻连灵魂都苍白的失去了力气。
眼前的烛光依旧在摇晃。
还是梦……?
有人走到了他面前。
樱色的编发垂落下来,映着烛光。
对上那双明媚清澈的苍青色眼睛,一时之间,夏油杰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回到了现实。
……是梦?
一定是梦。
她蹲了下来,拿起那支蜡烛。
轻柔的声音在夏油杰耳畔响起,少女眸中含着笑意,温柔地如同无数个过往:“吹灭它吧,悟和硝子还等着我们呢。”
夏油杰机械到极致的顺从了这句话。
好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听。
烛光熄灭了。
最后一刻,少年猛然惊觉,那个在反复告诫他的声音——
是在无数个过去中徘徊的‘夏油杰’。
他在告诫自己。
【你忘记了噩梦。】
【那么你将再一次的……】
夏油杰恍然,惊恐地看见蜡烛熄灭。
他想伸出手,想让蜡烛复燃。
但已经来不及了。
百物语已经结束了。
+
千绘牵着夏油杰去往最初的大厅。
百物语领域把他们几个分散到了烂尾楼不同的角落里,她靠兽人种自带的敏锐本能,也是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地下层找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蹲地上,对着蜡烛发呆的夏油杰。
身为咒灵使,身边没一个咒灵也就算了。
气息还非常微弱,不知道是不是被恐怖故事吓到了,眼眶也红得吓人。
要不是还有在听她讲话,是枝千绘都要以为纸片人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夺舍了。
再看一眼身边被她拉着手的纸片人。
夏油杰整个人都像丢了魂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么下去可不行。
千绘试探性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也没唤回纸片人的反应。
她只好僭越地喊了一声昵称:“杰?你没事吧?”
夏油杰从无边的空洞和虚妄里听见了呼唤,他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摇摇头,回答:“我没事。”
梦里梦外的一切都荡然无存。
也记不清是什么让他心脏疼痛到扭曲。
——记不起来。
——什么都记不起来。
为什么想转身逃走,什么都记不起来。
夏油杰麻木地被心底翻涌的情感淹没,灵魂被灼烧着,他只能仓促的回答一句:“我没事。”
是枝千绘打量了一下他。
不确定,还是等会让五条悟来看看是不是真的被咒灵夺舍了。
从楼梯出来,没有建成的大楼视野及其空旷,一眼就能望到楼层里的人。
“喔,他们已经到了。”
夏油杰顺着是枝千绘的话看去,五条悟和家入硝子果然已经摆脱了领域,嚣张的白毛正一脚踩着那只特级咒灵,气势汹汹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看见迟迟才来的两位,五条悟收了手,目光停留在了樱发少女身上一会儿,不知道记起来了经历的什么,很快挪开目光。
“太慢了。”他小声嘀咕道。
五条悟踹了一脚那只咒灵,传说中的特级在最强咒术师手里已经奄奄一息,正如意气风发的少年咒术师们所说,区区咒灵,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喏,已经逮到了。”
白发少年两只手揣在口袋里,挑头问自己的挚友:“和监督说的不一样,是个特级。方便收服吧,还要再打一顿吗?”
夏油杰怔了怔。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为什么,发出声音时总会刺痛声带。
好像前不久有过撕心裂肺的绝望在喉间徘徊。
“不用。”
夏油杰回答。
夏油杰麻木地伸出手,将奄奄一息的特级咒灵百物语之主压缩成一团。
狰狞的咒灵在临死前发出刺耳的哀嚎。
夏油杰愣了一下,似乎从哀嚎声里听出了什么。
是什么呢?
“终于搞定了。”
五条悟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满脸不爽的表情,很显然这一夜的百物语故事唤醒了桀骜咒术师心底最不愿意触碰的事情。
“吸收了就回去吧,回去补觉。”五条悟目光触及了旁边的粉毛蓝瞳,像是触电似的猛然收回目光,纤长的眼睫不自在的下垂,与是枝千绘错开目光。
就这抻长双手,五条悟将手背在脑后,率先走向漆黑的楼梯。
时间已经指向了凌晨四点。
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于是和家入硝子约定的去逛街买东西肯定是不行了。
是枝千绘扼腕,痛失和美少女贴贴。
不过家入硝子关心地过来对她用了一次反转术式,还摸摸她的脑袋让她下次不要一个人单独行动。千绘觉得她又可以了,火速和家入硝子约下了JK之间的压马路事件。
…
手中的咒灵在夏油杰手中浓缩成一颗黑色球形。
天满宫和家入硝子相约,已经准备离开了,见他迟迟不跟上来,就远远地招了招手,让他过去然后一起下楼。
“来了。”
夏油杰扬声回答。
他如往常一般,将咒灵球握在掌心,放入口中,忍着那股恶心至极的味道,吞下去——
“——”
黑发少年下意识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踉跄着退了两步。
苦涩到令他呕吐的味道顺着神经,反馈到了大脑,压在灵魂深处的记忆得到了解封;那些痛苦的、绝望的,所有一切的情绪都重新席卷而来,犹如给灵魂一记重锤。
轰然间,四周好像有火光骤起。
犹如大火焚烧樱花林,无声的火光映得夏油杰脸色苍白。
是梦。
是梦。
——1001。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梦。
脚步声慢慢近前。
樱色的编发垂落下来,好像映着灼灼火光。
白皙的手掌出现在视野里,掌心放着一颗炫彩的镭射糖纸包装的糖。
“听硝子说,你每次吃掉那个东西总是一副很苦的表情。”
是枝千绘体贴地拆开糖纸,递到夏油杰嘴边。
少女露出灿烂的笑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很甜的,你试试!”
夏油杰听话地吃掉了糖果。
真的很甜。
恶心的味道都被冲淡了。
可是冲不淡呛出喉咙的血腥味,钝痛感浸透四肢,绝望纠缠着他。
他记起来了。
烛光映照的一百个故事,他都记起来了。
夏油杰眼睫颤抖地阖上眼眸,垂在身侧的手指蜷曲。
这一回,也应该转身逃走。
——在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
…
“夏油!”
家入硝子的声音忽然从楼道传来,棕发少女从一片漆黑里退出来,冲这边的两个人说道:“下面出问题了!”
——“这里的咒灵不止一个。”
大楼之外,坍塌与爆炸声轰然响起。
无下限的术式冲破天幕,连帐都打散了一个角落,但很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面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楼上的三人赶到楼层边缘,望楼下看——
数个咒灵包围成一个圈。
圈中是垂首立在塌陷地面上的白发少年咒术师。
丝丝缕缕的透明丝线浸透他的四肢,而他本人也像在和什么做抗争一样,神色并不清醒。
夏油杰下意识判断,神色一时之间也凝重起来:“那些咒灵……应该是有针对性的特定咒灵,否则悟不会这么快停下来。”
听见这句话,是枝千绘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这是少年院事件先行版现场。
是谁做的这件事简直都不用猜的。
毕竟某人前不久才当着她的面试探她和白毛蓝瞳的关系呢。
——不过。
到底是谁在算计谁还不好说。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25)
什么是五条悟?
天生最强咒术师, 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咒术格局,他的出生就让无数咒术师黯然失色。当他开始走上咒术这条路时,就注定只会被人仰望。
这就是六眼与无下限术式带来的差距。
犹如独立在雪山之巅凌霜盛开的花, 很少有人能上去观摩那份盛景。
但羂索发现,天满宫和其他人不一样。
被家族纵容着长大的六眼神子从没表现过对她的排斥和不满, 仿佛那份婚约真的束缚住了他似的, 五条悟眼里从来都有少女的身影。
那个时候开始,羂索就开始审视天满宫。
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
这个人类女孩很狡猾,她懂得利用自身优势拉平和五条悟对视的差距, 借助神道教上的优势,一步一步脱离了咒术带来的枷锁。
羂索看着她蚕食了故步自封的咒术界,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利。
她把自己藏得很好, 在内战中元气大伤的御三家——现在已经没有御三家的概念了。那些咒术世家们,还以为她仍旧是他们的盟友,感谢她在战后及时伸来的援手。
老实说,羂索未来计划的第一选择其实应该是夏油杰。
比诡谲难测的天满宫,持有咒灵操术的少年心怀大义;偏执正义的人可比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少女好操控多了。
而且有着和五条悟同窗挚友这一层, 未来使用狱门疆的时候也会更合适。
但羂索却对天满宫投去了目光。
她的权势、她的威望、她与五条悟的关系——这些都让羂索感兴趣, 但让他下定决心要选择天满宫的理由, 还是少女对他说的那句话。
【一起去猎杀天元。】
很久以前也有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在一千年以前。
对他说这句话的那个人叫什么羂索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那个人的丰功伟绩:
几乎灭杀了平安时代全部的咒术师, 做到了与两面宿傩抢夺诅咒之王称号的地步;而一切所作所为却只是为求得心中一个令人发笑的疑惑。
最后,那个人解开了她的困惑,掀起了狂热到人类与神明共行的咒术浪潮。
代价,是一个时代人类的性命。
千年前有疯子。
千年后, 或许会有更疯的疯子。
那么羂索要做事的只有一件——
他需要控制住这个疯子,然后来达到他的目的。
而唯一能影响天满宫的人就是五条悟。
高楼之上, 狂风吹起诅咒师额前的发丝,露出那道狰狞的缝合线。羂索安静地注视地面上的混乱。
「帐」已经做好了单向屏蔽。
就让他看看,为了五条悟,天满宫能做到什么地步。
同时也让他见识一下,五条悟对天满宫的在意能不能突破特定咒灵的控制,在未来能否为天满宫停留一分钟。
诅咒师垂眸合掌发动术式,轻声呢喃。
——“开始吧。”
+
垂首静立在坑里的白发少年术师动了。
少年抬眸,透过墨镜,璀璨的苍色中一片空洞无神,他的目光跨越百米距离,直接锁定了楼层上的人。
六眼无下限。
未来既定的最强咒术师。
夏油杰屏气,压迫感让他从无数个轮回记忆的仓惶里抽离出来。
视线在掠过樱发少女时依旧下意识错开,夏油杰咬咬牙,狼狈之余凭借应敌本能快速分析情况:“下面的咒灵里应该有一个的术式能够控制咒术师,以悟的能力不会被控制太久。”
“现在还不清楚咒灵能不能控制悟用无下限,硝子,带着天满宫先离开这里,我来拖延时间。”
说话间,倏地有刺眼的光伴随着巨大热量穿透半个楼层。
三人看去时,混凝土建筑已经只剩下被高温能量波穿透的截面,截面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融化痕迹。
是五条悟。
控制他的咒灵比想象中要难对付。
夏油杰凝神,忽地,黑发少年周身暗了下来。
铺天盖地的咒力席卷而下,楼层的阴暗处好似浮现了无数鬼魅,咒灵操术控制下,数以百计的咒灵从阴影中扭曲构成,只需他一声令下,就能浩浩荡荡地冲出去,吞噬周围的一切。
与五条悟并列的最强不只是说说而已。
就在夏油杰要动手的时候,有人按住了他。
转头,旁边的少女冲他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像看见猎物踩进陷阱的猎人,整个人都洋溢着欢欣。她对夏油杰说:“我来吧,今天这件事本身就是来针对我的,都到这个地步啦,当然要献上一点意料之中的表演。”
她眼里透着清浅的光,狂风拂过樱发,也遮不住满脸跃跃欲试的笑容。这样恣意骄傲的笑脸只在梦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见过。
刚刚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情感再一次翻涌上来。
一百个轮回,足以溺死任何情绪敏感的人类。
夏油杰顺从地放下手。
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于是,他看着她纵身跳下高楼,那一瞬间,诡异的血色光亮纠缠交错地出现在少女裸露的肌肤上。
她的瞳孔染上了不详的腥红。
瞳孔也犹如狩猎时的野兽,非人的长尾与兽耳在这一刻好似无声地彰显什么。
…
是枝千绘久违的体会到了塔塔开的乐趣,如果要让她评价一下现在的游戏体验,她一定会开心的高呼一声:不愧是最强!
这不比恐怖游戏有意思多了!
少女眉目带笑,或许是久违的战斗调动大量咒力,她周身的咒力火焰在浓墨般的夜色下犹如夜空中绽开的烟花,璀璨至极。
白发少年与咒灵抗争的思维迟滞了一下。
连带着脚步都慢了半拍。
没有高光的苍瞳里倒映出一束绚烂的光。
意识深处的少年忽然想起了过去。很久以前的天满宫,也是这么漂亮的颜色。
那还是他很小时候的事情了。
天生就被赋予的六眼十分消耗精力,再加上觉醒的无下限术式,对年幼的五条悟来说是很大的负担。
有时候会头痛到睡不着,就回去坐在走廊上吹冷风。
很深的夜晚,就连给他守夜的女佣都睡下了。五条悟一个人盘腿坐在走廊上,吹着凉丝丝的夜风,钝痛的眼睛才会稍微平息一点。
天满宫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聊着不知所谓的话题,看着璀璨明亮的咒力聚拢成一束烟火,极大程度缓和了六眼带来的负担。在话题最末尾,五条悟总会沉沉地睡过去,再醒来,就是新的一天。
只有他能看见的火光犹如一贴良药,陪他度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时间。
天满宫对于五条悟来说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出现在五条悟脑海里,但他始终找不到答案。
——‘铃。’
注意力重回现实。
缀着铃铛的编发划过夜空,铃声轻响,瞬息间,尖锐带血的指甲就撕开了周围的无数咒灵。
狰狞的腥红瞳孔淌过血色。
庞大的咒灵在她脚下奄奄一息,樱发少女居高临下地俯视和她拉开距离的白发少年术师,忽地笑了笑,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咔嚓’。
无下限的防御隐隐有了碎裂的纹路。
足以突破物理法则的力量撕开了无可匹敌的术式,却在接触到少年的最后一刻收手,她轻而易举地摘走白发少年脸上的墨镜,与那双璀璨华光的苍瞳对视。
五条悟在咒力的操控下,抬起手,扼向少女纤弱的脖颈。
动手的前一秒,五条悟在意识深处听见了呼唤。
——“悟。”
——“没有意义的梦该醒了。”
…
天满宫为五条悟开启了后遗症极强的术式血坏。
五条悟突破了咒灵的控制。
高楼之上的诅咒师转身离开,接下来的事情他已经有了打算。
毫无疑问,无论天满宫对于五条悟来说是什么,都值得他未来在狱门疆前为她停留一分钟。
+
两天后。
禅院甚尔坐在病床前面无表情地削苹果,一边听是枝千绘试图给他解释这次为什么会进医院的理由。
生气?
他已经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了。
少女的性格,甚尔早就习惯了。
但是,与其说是解释——
男人抬眸瞥了一眼打着点滴还兴高采烈在复盘的樱发少女,把苹果切开,本来想直接丢进盘子里,想了一下还是用放的。
切开的苹果摆了一圈,削成了少女指定的小兔子造型。
喜提少女心爆棚的小兔子苹果,是枝千绘喜出望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在打点滴,迅速伸出手去拿——被禅院甚尔拦下来了。
黑发男人把她的手放回被子上,无奈到了极致,怀疑自己是不是稍微疏忽一点这个人就能把自己折腾死。
说真的,惠都比她好养。
禅院甚尔叹了口气。
他把盘子递到是枝千绘没有打针的另一只手边,压着声音,动作却很轻,“动作别太大,血会回流,要什么我去给你拿。”
虽然并没有被说什么但莫名感觉有被教训到。
是枝千绘安分了两秒,嚼着新鲜的苹果,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错过了什么。
是枝千绘看着眼前的黑发成男。
肌肉猛男在削可爱的小兔子苹果诶。
可恶,多么乐的画面,居然光顾着复盘忘记截图了!
错失一个亿!!
千绘颓了。
折腾人的家伙安分下来,禅院甚尔这才开始思考她毫无保留对他说的那些‘复盘’。
少女说,前两天那个任务从本身开始就是有人设下的陷阱。
特殊的「帐」极大程度削弱了术师对咒力感知,百物语之主的领域从小学生死亡事件开始就在持续,因此六眼在踏入领域的时候只关注了那里浓厚的死亡气息。
那些控制五条悟的咒灵潜藏在领域之下。
任务等级不是特级而是一级就是为了让年轻人放松警惕。
至于是怎么瞒过宛如全方位4K无损摄像头的六眼……
少女表示理解,活了上千年的家伙有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小技巧也很正常。
但禅院甚尔没有脑子里有无数个小算盘的是枝千绘那么轻松,男人眉目紧蹙,望着躺在病床上气色惨淡的少女,面色愈发难看。
“你刚才的意思是说,那个人、和你合作的那个家伙。你知道他会这么做?”
是枝千绘点头,毫不知情自己在男人的底线上反复横跳,她欢声回答道:“嗯哼,我和他嘛,半斤八两,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合作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协约而已。”
“不过不用担心我啦,甚尔。”
是枝千绘眉眼弯弯,“我可厉害啦!”
她和羂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陷阱,自然谈不上什么情深意切的合作。
从头到尾,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想要的星辰大海与纸片人,仅此而已。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26)
确认了, 这小鬼稍有不留神肯定能把自己折腾死。
禅院甚尔再次拿起刀,在少女颐指气使但是又万分期待的眼神下,身为大人的倔强和心软抗争了两秒, 还是再次给她削了一盘非常有少女心的小兔子苹果。
是枝千绘抓住这个机会,让游戏系统替她截图。
出现吧, 天与暴君的黑历史!
收集完禅院甚尔的黑历史, 千绘宛如仓鼠一样抱着苹果啃啃,对着窗外清朗的景色,目光放空, 不知道在想什么。
病房里的气氛忽然安静了不少。
“喂。”
禅院甚尔将一瓣苹果精准的丢进盘子里,突然开口。
是枝千绘被唤回注意力,歪歪脑袋眨眨眼, 因为休养而没有编起的长发便如瀑布般滑落到被面上。
她没说话,只是浅瞳里透着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的时候正好透进了她眼里,忽然间,禅院甚尔感觉她眼里的颜色浅了很多,没有了最初那抹纯粹到绚烂的苍蓝感, 只剩下琉璃般的剔透明净。
禅院甚尔顿了顿, 错开视线继续说道:“有个小鬼三天两头来看你, 他来得很勤,今天早上走的时候说晚上还会来。”
甚尔见过五条悟, 那剩下的就只有另一位了。
是枝千绘稍加思考,就从禅院甚尔的话里判断出了是谁:“是夏油君?那个黑色头发的,他和悟一届,算起来是我的同班同学。”
禅院甚尔懒散地点头算是听见了, 他对那个失魂落魄的黑发小鬼没兴趣,只是秉着看护病人的职责告知一声。
“没问叫什么, 穿着东京学校的校服没错。”
他瞥了一眼躺在床上大概有两天没醒的家伙,说道:“他好像很在意你。”
何止是在意。
那天他赶到医院的时候,两个年轻人神色凝重又沉默,搞得他还以为天满宫归蝶出什么事快死了;特别是那个黑头发的家伙,整个人无措得宛如被剪断了引线的木偶,只在医生说了需要休养的时候才堪堪回神。
但也没好到哪去。
还是三天两头的过来,也不进病房,就在外面问一句,问完就走。
看着也不像天满宫归蝶以前认识的人,还是说她对人家做什么了?
禅院甚尔收回目光。
反正,要是她想对一个人做什么,那个大抵在被卖了之后还会反过来对她说一声谢谢吧。
总之不用他担心就是了。
千绘敏锐扭头,宛如可以读心一般,目光灼灼地盯着禅院甚尔:“这个表情……你是不是在心里说我坏话!”
“你看错了。”
禅院甚尔敛着眉,手里削苹果的动作稳如泰山,嘴上滴水不漏地回击,“而且,就算我说了,难道有说错什么?”
是枝千绘沉吟,居然承认了:“好像是这样没错。”
……行。
这很天满宫归蝶。
禅院甚尔习以为常,并不想接这个话题,转而继续问道:“那他晚上来的时候要告诉他你醒了吗?”
是枝千绘却没头没尾地问道:“今天是第几天?”
禅院甚尔跟不上她的思路,只能:“?”
“我昏迷的天数啦。”
“啧,第三天。”
“那他和悟会一起来,今天会来的大概还有五条和加茂家的人……禅院的话,直哉少爷大概不会太喜欢我,说不定会派其他嫡系过来关怀一下。”是枝千绘开始念叨她的游戏体验——没错,她还在沉迷挑拨三大家族的内斗,顶级乐子人不满足于一场战争,依旧在试图拱火。
“直哉?你说我那个家主堂叔的儿子?”禅院甚尔诧异地挑眉,“你和他关系不好?”
是枝千绘低唔一声,食指抵着下唇回忆过去:“小时候的事情了,当时在对比联姻三家的不同价值,和他见了一面,性格看起来比较恶劣,但我当时好像也差不多,于是就给他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
想起这么多年接触到的秘辛,想起在少女轻描淡写的计谋下死去的亡魂,禅院甚尔沉默。
还是不想了。
和天满宫归蝶说话费脑子。
禅院甚尔起身去关上窗户,避免少女病没养好又多一层感冒。
“甚尔。”
是枝千绘盯着男人的忙碌的身影。
她忽然提起了一个禅院甚尔没想过的问题:“你想过,去做点什么吗?”
正转过身将果皮收拾进垃圾桶的男人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为什么这么问。”
“很简单的问题吧?”
是枝千绘挠挠头,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反问,她只好细数禅院甚尔身上的优点:“特别的反向天与咒缚,以全部咒力换得的超越人类极限的身体素质、不囿于术师刻板印象的咒灵运用、体术超群可以吊打我见过的所有术师。——虽然甚尔是个脾气很糟糕的大人,但有这些的话,哪怕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有期望做出一番成就的想法。”
可是现在禅院甚尔什么都没有。
他既不是「天与暴君」,也不是「术师杀手」。
现在的禅院甚尔,只是天满宫宫司身边豢养的家臣,任何人提起他,首先想起的都会是天满宫。
是枝千绘叹息。
这可是顶级SSR。
她多少有点暴殄天物了。
“……最后一句就不用加了。”
禅院甚尔扯扯嘴角,把被夸奖的好心情压了下去。
他端起一张俊脸,仗着185+的身高居高临下的俯视病床上的是枝千绘,伸出一根手指,大力地戳了一下口不对心的少女的额头。
是枝千绘猝不及防被他戳地一歪。
少女不服气地捂着脑门就要抗议,忽地听见男人开口,带着沉稳诺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要是有想让我做的事情,直接说出来就行,不用这样拐着弯地暗示我。”
禅院甚尔的尾调微扬,带着丝丝缕缕吊儿郎当的散漫。他站在她的病床前,眼底沉着千绘理解不了的暗色,低哑却不坚硬的嗓音低低地缠上来,一字一句地回答。
“我是你的家臣,天满宫归蝶。”
“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是枝千绘愕然,盯着他看了许久,好像他身上出现了什么她意料之外的东西。
忽地,少女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完全被我困住了呢,甚尔。”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哦。”
禅院甚尔不置可否,“你说是就是吧。”
他把苹果盘子拿到一边,重新整理枕头让是枝千绘躺下来,指尖触及到少女手上还在挂药瓶的针管,男人磨了磨后牙槽,小心地把她的手放好,“以后会发生这种事记得提前告诉我。”
十分受用纸片人关心的千绘酱眉眼弯弯,喜悦跃然脸上,但是一口回绝——“不行,因为甚尔是笨蛋。”
禅院甚尔:“?”
他泄愤似的掐了掐小坏蛋的脸。
“笨蛋不会思考太多复杂的东西,常规的锁链锁不住,只会头铁地冲出去凭着本心肆意捣乱,然后我想做的事情就会变得乱七八糟。所以坚决不行。”是枝千绘两只手抓着被子把半张脸遮起来,用行动表示拒绝。
她藏在带着消毒药水和太阳晒过味道的被子里,樱色长发散在枕头上,露出病态苍白的半张脸。
一双剔透清明的苍青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禅院甚尔,心底盘算的无数计谋,哪怕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侦探也无法读懂。
少女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想办法找到我吗?”
禅院甚尔的回答是毫不留情地伸出手,给究极大病号掖好被子。
就当是枝千绘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转过身去拿东西的男人忽然吐出一句:“会。”
“如果你溺死在你的理想里,那我会去替你收尸。”
千绘怔了怔。
她笑了,明媚的笑脸比刚才看起来更真诚。
“——喔!很会说话嘛甚尔!”
+
和千绘说的一样,晚上来探病的人有很多。
前两天也有,但当时处于是枝千绘昏迷——准确来说是玩家下线主控待机状态,所以她一概没理,全都交给了下属处理。
现在上线了,就要开始体验她自己营造出来的游戏体验了。
什么?什么恋爱游戏?
这不是现代封建门阀对抗模拟器吗/doge
拱火大师发挥了她的特长,不亦乐乎地挑拨了一整圈的人际关系,心满意足的送走病房里留在最后的一个人之后,开始躺平当咸鱼。
这些事还是很费精力的。
但是,很乐。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收获成果了——
“她醒了?”
门外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是个少年的声音;回答他的则是道女声,应该是护士之类的,“今天中午醒的,刚刚有很多人来看过她,你是来看她的吧?现在她应该还醒着。”
“……”
另一个人没有回答。
是枝千绘侧耳听了听,判断出了这是夏油杰的声音。
五条悟不在,但应该是和他一起来的。
刚刚最后一个出去的是五条家的家主,应该是临时把他叫去嘱咐什么了。
说起夏油杰,是枝千绘想起一个问题。
之前百物语事件的时候这个纸片人的好感度bug了来着,她反馈给客服修修,不知道有没有反馈成功……
是枝千绘划开好感度列表。
是枝千绘陷入思考。
夏油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越过了最早打出CG结局的禅院甚尔,赫然成为了第一名。
断层那种。
是枝千绘:“……”
串线了,这绝对是串线了。
否则以他们相处过天数、事件、情感把控,顶了天和家入硝子差不多。
一见钟情也解释不了这种情况。
被她当成工具人利用了好多个周目的纸片人不会幡然醒悟她的PUA,然后今天是来提着刀来砍她的吧?
是枝千绘叹了口气,手动戴上痛苦面具。
这样的话,她最后礼物的成本要再往上提一提才能平等的创死(划掉)送给所有人了。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27)
是枝千绘并不怕夏油杰怨怼她。
她现在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夏油杰的大义是什么。
六眼带给五条悟的压力千绘很早以前就在着手准备了, 禅院甚尔这边她也做好了相应的攻略,家入硝子灰原雄七海建人——
那些就更不用提。
全都all in!
关乎到这把能不能打出最高好感度结局,是枝千绘觉得很有必要找个机会试探一下。
…
夏油杰把手里的慰问礼物放在走廊的椅子上, 拜托护士帮他带进去。
“我就不进去了……”
他婉言谢绝护士小姐的提议。
还没转身离开,病房门就被从内部打开。
樱发少女站在门内, 脸上带着灿灿笑意, 开心地问向他:“晚上好,是来看我的吗?”
这句话成功喊停了夏油杰的脚步。
她的气色很冷,苍白的指节握住推着挂药瓶的架子。
樱发披散如瀑, 相当浅淡的樱色,医院的病服给她更添上一丝死亡的气息。
但她依旧满脸笑容,毫不掩饰地朝他表达自己的期望。
蓦地, 夏油杰脸色苍白。
比起梦境后期那个樱色编发,心怀理想的少女;眼前的更像是梦境前期,那个不断死在他手里的……
黑发少年愣神的瞬间,是枝千绘已经从门后钻出来,架子上药瓶的药水摇晃, 她却是浑不在意地去看夏油杰提来的慰问礼物。
“这是带给我的礼物吗?让我看看……是咖啡和糖!好耶!”
夏油杰一顿。
咖啡和糖, 这是她喜欢的东西。
他在挑选礼物的时候下意识就选了这两样。
一旁的护士小姐面露震惊, 看一眼病房号,是位前两天才经过抢救的病人, 立刻手忙脚乱地过去:“你怎么起来了!病人快躺下!医生特意嘱咐了你要多休息!”
一个人忙不过来,护士还拽了一把夏油杰,“这位先生!别发呆了,快来帮忙!”
两个人合力, 才把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究极大病号的是枝千绘摁回病床上。
导致的直接结果是,护士小姐在去查其他病房之前, 再三嘱咐来探望病人的黑发少年,希望他能帮忙盯着这位不省心的病人至少把药水挂完。
夏油杰就这么坐在了是枝千绘的病床旁边。
咖啡被护士没收了,放在遥远的地方,生病人士喝不了一点;糖倒是可以吃,但不能吃太多。
夏油杰安静地看着少女与糖纸作斗争。
被她问起,才慢慢地开始说那天任务的后续。
那天,少女倒下之后,家入硝子第一时间赶来给她治疗,但是发现反转术式对她完全无效。
还有咒灵祓除的任务,也是肉眼可见的有问题。
五条悟很生气。
在把千绘送去医院之后,五条悟调动了整个家族的力量,根本溯源找到了布置这个任务的高层,把人痛打一顿之后才堪堪罢手。
至于那几个咒灵。
特级和一级记起来有好几个,还留了一口气的都被夏油杰转化为了式神。
“这样说的话,算得上是好事嘛。”是枝千绘拆开糖纸,丢进嘴里,很开心是草莓味。甜甜的糖果像是令她心情无比愉快,弯下的眸子里氤氲着一汪浅光。
“意料之外的收获让你又在最强的路上向前了一步!恭喜!”
夏油杰没由来的呼吸一窒,好一会儿才把灵魂带来条件反射般的痛苦抑制下去。
这两天,夏油杰调查了很多与「天满宫」有关的事迹。
少女的地位如五条悟说的那样,很不一般。
反制御三家拿到咒术界实权代行的地位、与现代社会接触密切成为了不可或缺的话事人、是目前咒术世界中万众一心的领导者。
太像了。
像他梦里的一切。
夏油杰看不出来是枝千绘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但确认到她依旧在她自己的道路上前进时,却由心而生的松了口气。
可是。
——「最强」。
——「大义」。
如同午夜梦回一般,这些年记不清的梦开始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
少年阖眸,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蜷曲起来,本来想逃避似的告别,睁开眼却看见了挂在架子上的还有小半瓶的药水,记起了护士走之前的叮嘱,夏油杰还是把逃避的心思按了下去。
他错开话题,“你的病怎么样了?还好吗?”
“没什么大问题,一点小伤,早就习惯啦。下个星期二?或者星期一下午就能出院。”是枝千绘满不在乎地丢掉糖纸,少女蓦地长舒一口气,“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就这么躺着也不是事,反正,也习惯了。”
躺板板有什么有趣的,还是给别人下套好玩。
特别是脑花酱,嘻嘻嘻她已经想好怎么把羂索单独拎出来对线了。
——让你欺负我的纸片人!
——脑花都给你炖了!
重新鼓舞自己,千绘支棱起来,问夏油杰:“下个星期一是什么课?理论课的话我就不去了,我要回京都一趟。这样的话隔天才能回来。”
夏油杰没有错漏少女话里的‘习惯’,移开视线,温顺地回答:“是夜蛾老师的理论课,我帮你请假吧。”
“嗯?那我就不客气了!”
千绘满脸‘还有这好事’的表情,迅速得寸进尺:“请务必请假到星期二下午,虽然没有早八但早上我起不来早床!”
夏油杰怔愣半晌。
少女的元气像是将他从无尽的深渊里提出来似的,少年轻轻地应下了这份请求:“……好。”
她还在。
她还活着。
她还是那个践行自我的伟大理想主义者。
这一回,他也应该在影响到她之前……
“夏油君!”
千绘高呼一声,夏油杰下意识投去目光,看见有什么东西向他丢过来。接住那个东西,张开掌心一看,是颗糖。
他买给天满宫的礼物,她喜欢的,镭射彩纸包装的水果糖。
“这是谢礼!帮我请假的事情就靠你了!”
…
五条悟到病房,迎面而来的第一件事,是千绘丢给他的糖。
五条悟:“?”
他幽幽地看向病房内的两个人,夏油杰正在桌边,大概是被话术拉满的少女忽悠了,在等热水烧开给她泡咖啡。
而是枝千绘则向他分享了刚收到的礼物,是五条悟看着夏油杰给她挑的。
看着回头问是枝千绘要不要在咖啡里加牛奶的夏油杰,五条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白发少年想起一句话。
防火防盗防挚友。
五条悟瞅了夏油杰一眼。
应该不至于……?
“晚上好,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五条悟闻声看向了高高兴兴和他打招呼的少女,她半靠着枕头,披散着一头长发,气色冷淡浅薄,宛如雨后垂枝的樱,彰显出无限的虚弱来,惹人怜爱。
如果在这之下的另一面不是那个拥有无上权势的天满宫宫司,五条悟绝对会把她当成大和抚子般的普通女孩。
“家里老头子找我有事,耽搁了一会儿。”五条悟关上门进来,从口袋里抛出一个礼盒,稳稳当当地落到是枝千绘面前的被面上,“喏,给你买的。”
“……算是道歉的礼物。抱歉,天满宫。”五条悟不自在地扭过头,“是我大意了。”
如果不是他离开的时候太轻松,也不会没意识到那次任务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没什么事,身上连咒灵的残秽都没留下。
取而代之的是天满宫,一连两天都没醒过来。
“没事没事。”
“我不在乎这些事情啦。”
千绘一边回答,一边去拆意料之外的礼物。
打开一看,万分惊喜。
年轻人就是好啊,懂得潮流。
不比上一把游戏里的大叔们,森鸥外夏目漱石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不懂她的时尚。
是枝千绘感叹,然后丝滑地把五条悟给她买的小配饰戴上。
是一副眼镜。
类似于五条悟那副圆框太阳墨镜,没有度数;不同于五条悟带墨镜的一大作用是降低六眼接收信息过量带来的负担,这幅眼镜就纯粹是为了——
“好看,非常好看。”
千绘美滋滋探身从柜子上拿来镜子,十分满意这份礼物。
夏油杰转头看了一眼,看见一个花里胡哨好似彩笔的少女。
夏油杰:“?这是什么?”
是枝千绘秒答:“是时尚!”
五条悟则是拖了个椅子自己找位置坐下,解释道:“她审美一直挺奇怪的,从小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不过……”
“比起普通眼镜,她戴这种反而更好看一点。”
内里燃烧的烟火愈发浅淡。
给外表添上一层艳丽的糖衣之后,才能勉强维持过去的缤纷。
天满宫……
从小一起长大,缔结婚约,却不知真名的青梅竹马。
五条悟烦躁地啧了一声,看了一眼手机日历,暂且把害得她受伤的愧疚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意按捺进了心底。
夏油杰端来了新泡的咖啡。
加了奶糖,苦涩的味道被中和之后,完美符合是枝千绘的全部要求。就是泡咖啡手法之熟练一看就知道多少带点周目记忆。
是枝千绘不在乎。
纸片人不表示出来她也会当做不知道,因为她之前也是这么对纸片人的……咳,过程不重要,但求结果!
顺便,今天的游戏体验真的超级赞!得到了很多礼物!
…
回去东京院校的路上,五条悟忽然问身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夏油杰:“你问过她什么时候出院吗?”
夏油杰回答:“下个星期二,她说她星期一要回一趟京都,让我帮她向夜蛾老师请假到星期二。”
“这样啊。”
五条悟若有所思,拿出手机,低头翻了一会儿什么,忽然对夏油杰说:“杰,帮我个忙。”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日历。
“下个星期二就是四月十号。”五条悟对夏油杰说:“天满宫回来的时候帮我拖延一下时间,我想准备一点东西。”
夏油杰反应过来了:“这一天……”
“对,是她的生日。”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28)
上线, 千绘开始了一天的游戏历程。
先是出院,并在临时保镖甚尔君的陪同护送下回了一趟京都的北野天满宫神社。
和在那里等待多时、向自己表现出各种不在场证明的脑花酱进行了一番互相表演出情深意切同谋者的戏码。
用情之深切,让旁边的禅院甚尔怀疑她是不是真的信了羂索的鬼话。
结果听一半发现他们俩在互相套路。
禅院甚尔放弃思考, 干脆离开了现场。
互演结束,又处理几天躺平时堆积的事务。
一直肝到晚上, 再去看看养在天满宫神社里的禅院惠。
行程十分充足。
美滋滋!
千绘去的时候, 海胆头小男孩正在看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还小,咒力和术式操纵都还没有多少了解,所以连式神都是小只的, 一黑一白两只修狗围在他身边。察觉到有人靠近,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抬起头看过来一眼, 确认是熟悉的气息之后又趴下了。
禅院惠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年纪轻轻就宛如小大人般沉稳靠谱的男孩在看见少女时,眼睛明显亮了起来,直接放下手里的书,越过玉犬走向是枝千绘:“天满宫大人。”
“晚上好,惠。”
是枝千绘弯下腰, 摸摸可爱人类幼崽的黑发。
还捏捏可爱人类幼崽的脸颊。
心里想着, 要不什么时候去把禅院家那对双胞胎姐妹也抢过来养养, 都是有禅院家法理继承权的纸片人,还有可爱加成。
主要是可爱。
环视一圈, 没有看见可爱幼崽的父亲。千绘问禅院惠:“甚尔呢?”
已经差不多把野爹放生了、在自力更生的小小惠乖巧回答:“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千绘:……太屑了,甚尔。
“天满宫大人。”
禅院惠忽然扯了扯是枝千绘的和服袖子, 小孩明亮纯澈的眸子安静地望着她,眼睫纤长的扑扇了一下。自幼被养在天满宫宫司麾下的男孩对少女有着极大的依恋, 十分珍惜和她相处的时间。
“您这次会待多久?”
禅院惠松开手,小声问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少女已经很少待在北野天满宫神社。
她会在世界各处巡回,处理很多别说禅院惠、就是连禅院甚尔都看不懂的事务。只偶尔,因为某些事才会在神社停留一段时间。
千绘回答:“明天就要走了哦。”
男孩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不少。
是枝千绘不忍看漂亮的纸片人低落,于是蹲下身来,再摸摸惠的黑发,冲他一笑:“那这样,今天剩下的时间陪着你,怎么样?”
禅院惠重新高兴了起来,他喊来玉犬,总是很安静的小脸上有了些许笑容,向少女展示他最近新学到的术式使用方法。
贴到了可爱纸片人。
千绘好心情+1。
连带着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心情都非常清爽,两三下搞定洗漱,准备在中午之前抵达东京咒术高专院校。
这时,惠那不知道去哪了的野爹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禅院甚尔从窗户丢过来一个礼盒,然后来去如风地消失了。
千绘:?
打开一看,盒子里装着件和服。
和少女常穿的款式不一样,禅院甚尔送来的是件明亮的浅色和服,没有京友禅西阵织那样华贵到富丽的质地,丝织的和服更多的是讲究舒适,摸起来很也柔软,贴身穿很合适。
是枝千绘忘了一眼天空,严重怀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然禅院甚尔送她和服干什么?
但千绘还是换上了。
重新编好长发,将五条悟送的铃铛缀在发尾。
对着镜子思考了一下,还是把那副炫彩太阳眼镜收起来。
下午还有课,夜蛾正道虽然不会对她这个顶头上司说什么,但多少还是要尊师重道一下。
回到东京高专。
刚下车,就接到了夏油杰发来的消息。给自己配置上手机之后可联系人员少得可怜,夏油杰就是其中之一。
他说,班主任抢课了,所以下午还是理论课,如果她不想上理论课可以帮她请假到最后一节实训对练。
千绘:?
难道咒术高专里也会出现体弱多病的体育老师?
今天怎么一整天都奇奇怪怪的。
少女暗自咕哝着,给夏油杰回了让他帮忙继续请假的消息。
上课是不可能上课的。
还是去校园里溜达一下摸个鱼划个水吧。
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
因为地下有着全国最为重要的四大净界之一的薨星宫净界,所以占地面积极大,仅小于将日本分为东西两部分的飞驒灵山净界。因此,连带着学校的面积也不小。
在学校里转了一圈。
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是枝千绘百无聊赖地想着自己的事情,一边挑选想喝的饮料。
“天满宫前辈?”
忽地,身后传来磁性沉稳的声音。
回头一看,金发赫然入目,可靠的后辈踏上台阶,一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看样子是从操场那边过来。
“七海?”
见此,是枝千绘顺手买了两瓶冰可乐,抛过去一瓶给他。
“这节课是实训课吗?”
“谢谢前辈。”懂事的后辈接住可乐,礼貌道谢。他回答道:“好像是二年级那边要求调课,所以把这节理论课的夜蛾老师叫走了。”
千绘:“嗯?”
她看看手机上夏油杰发来的消息,再听听七海建人说的话。
更奇怪了。
七海建人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喝了一口冰可乐,这才从高强度的实战训练里缓过来。望着依旧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的樱发少女,七海建人神色一顿。
她的气色比之前单薄了很多,还是没穿校服,依旧是古朴的和服打扮。
樱发微凉,发尾缀着的铃铛在扭头看来时总会带动一串轻灵的铃响。
“天满宫前辈的身体怎么样了?”
七海建人不免关切地问道。
“我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能打赢悟的人。”是枝千绘扬起笑容,熟练地安抚后辈。
七海建人扫过少女依旧苍白的脸色,把喉头的话按了下去。
他重新起了个话题,“听说因为这次的事,夏油学长和五条学长都有了特级术师的证书,天满宫前辈也要成为特级咒术师了吧?”
这一届东京院校的二年级生都很强势。
六眼无下限的五条悟。
咒灵操术的夏油杰。
罕见的反转术式家入硝子也是相当受欢迎的术师,唯独后面才报到的那位天满宫,据说在咒术界的评价相当两极分化。
不过,不可否认的,天满宫前辈的力量很强,比之六眼的五条悟也不相上下。
成为特级咒术师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七海建人想着。
却不想少女回答道:“不会,我是神职,咒术师的等级不会用在我身上。”
她的羽睫低垂,盖过那双清浅通透的苍青瞳孔,面容平静地说道:“咒术史上也不会留下我的名字。”
七海建人静默了半晌。
“不过——”
少女一改平静,又活泼起来:“就算是这样,我也有特级的实力哦!有我在什么都不用害怕,是可靠的学姐!”
七海建人一怔,嘴角上扬了几分。
金发少年喉中溢出一丝磁沉笑意,再次顺着她的话说,“嗯,我知道。学姐。”
千绘:!!
果然,一年级都是小天使!
她心情愉快地把手里没开封的另一瓶冰可乐也塞进七海建人手里,欢快地和学弟告别,决定去看看二年级那群同窗爱有但是不多的高中生们到底在背着她干什么。
目送是枝千绘远去,七海建人拎着两瓶冰可乐,回去操场。
远远地,就看见同年级的灰原雄在向他招手,手里拎着手机,用了一连串肢体语言比划示意他看手机。
七海建人看了一眼灰原雄发来的消息。
灰原雄转发了几条五条悟和夏油杰的信息,其中大意为:今天是少女的生日,学长们在准备生日小惊喜,让他们等会下课了一起去参加。
顺便,如果在学校里遇到四处闲逛的少女,千万记得不要说错话露馅。
七海建人:“。”
七海建人想了想自己刚才和少女的对话,发现……
他好像已经把话说出去了。
追回是枝千绘已经来不及了,七海建人和灰原雄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
希望学长们没事。
+
学长们有事,很有事。
在是枝千绘告诉自己她已经快到学校的时候,夏油杰就派出咒灵密切关注少女的行踪,所以DK们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她改道要来教室。
教室的装点进程才到百分之八十,两个DK一合计,将与是枝千绘同为女生的家入硝子推了出去。
家入硝子叹了口气,叼着烟,勉为其难地接下了同窗们的拜托。
她本来只是顺手帮个忙。
但在听五条悟说,从来没有过人给她庆生之后,莫名地就疼惜起了那个哪怕躺在医院里,面对她前去探望也总是欢笑着的少女。
于是,家入硝子果断拦住了将要踏进教学楼的是枝千绘。
一把拽住她,以小女生的私密话题把人拉去了自己的寝室,成功替两位同窗拖延时间。
浑然不知,由于兽人种外挂带来的极度敏锐感官,是枝千绘已经隔着十几米距离听见了教室里两个DK的对话。但是五条悟和夏油杰无意间没有暴露出一句关键信息,千绘最后还是满头雾水地被家入硝子拖走了。
直到夕阳将近的时候,家入硝子才神秘兮兮地带着她去往教室。
走廊静悄悄,教室也静悄悄。
是枝千绘被家入硝子拉着手,不着痕迹地探听附近的动静,能判断出的只有人类的呼吸和心跳声,一年级二年级的四个男生都在教室里,除此之外就什么也听不出来了。
真奇怪啊,今天。
所有纸片人都挺奇怪的。
丝毫没意识到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是枝千绘被家入硝子按着手,一齐拉开教室门——
五彩斑斓的彩带糊了她一脸,千绘下意识闭上眼,感觉有很多彩带纷纷扬扬地落到自己头发上。
还没等她睁开眼,迎面而来就听见数道庆贺。
“生日快乐!”
灯光大亮,出现在眼前的少年少女们欢快地送上各自的祝福,是枝千绘也终于反应过来禅院甚尔为什么送她礼物——
游戏里,今天是她的生日。
4.10,也正是是枝千绘的诞生日。
未曾设想的惊喜跃然而上,千绘眼里映照出满目星光,轻灵的浅色让夏油杰愣了愣,迟钝半晌,才在五条悟的指挥下推出蛋糕。
少女站在蛋糕前,生日蜡烛点燃,烛光跳跃,在樱色的额发上染出一层明快的火色。
晚春将要过去,夏季悄然降临。
五百年一次的同化不会随着个人的改变而变动。
周身的欢笑慢慢拉远,少年钝痛地,在心口念出了两个词。
「大义」。
「■■」。
这一次,他想选择后者。
可他却胆怯地,不敢靠她太近,唯恐滴点理想沾染了原本光洁的神明。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29)
纸片人大概是真的有青春叛逆期。
是枝千绘如是肯定。
自从上次给她庆祝过诞生日之后, 大部分纸片人对她的态度都肉眼可见的亲近了不少,只有夏油杰,对她的态度依旧相当奇怪。
千绘不太明白。
哪怕夏油杰有其他周目记忆, 那她也是占据道德至高点的一方。利用咒灵操使的力量做自己的攻略是一回事,协助夏油杰完成他想要的世界时她可是全力以赴诶。
为什么记起来这些之后, 反而离她更远了?
但是强硬的靠近之后, 黑发少年却并不反抗,予取予夺地任由她摆弄,幽紫的眼眸里含着破碎的情绪, 虽然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但让一向没良心的是枝千绘升起了欺负纸片人的愧疚感。
千绘痛定思痛。
谈恋爱,谈什么恋爱。
搞事业去!
…
今天天满宫请假了。
硝子也有事没来上课。
JK们双双请假, 教室里只剩下了两个DK。
等待老师来上课的时间,夏油杰从五条悟那里打听到了不少咒术界高层的秘闻,从五条悟的讲述里听出了一道精妙的离间计,明白了前不久咒术界发生的三大家族内斗是少女的计划。
他在梦里经历过一次,所以格外熟悉。
五条悟吐槽是枝千绘的手段狡猾好似老橘子, 再这样下去, 咒术世家在咒术界的地位就要彻底被神道教取代了。
“这样不也很好吗?”
夏油杰话里行间下意识偏向少女, “能和现代世界有接触,也能进一步扩大咒术师的人数。这样弱者面对未知的危险时, 就有更多的人能自保了。”
话落,五条悟堪称是诧异地看向夏油杰,看着一直贯彻正论的挚友终于有了其他想法,五条悟有种好大儿终于成长了的欣慰感。
但五条悟还是否认了夏油杰的话。
作为六眼, 作为这个时代与咒术根源接触得最多的最强咒术师,五条悟有着其他人很难接触到的见解。他摇摇头, 额前柔软的白发发梢晃过那双璀璨的苍色眼眸,“不可能,这是最基础的问题。”
“咒术的基础规模讲究人类和咒灵的平衡,部署在这片土地上的结界长年抑制咒灵生长,保证和平的很大程度上,也抑制了咒术师的诞生。”
白发少年斜斜地撑着下巴,将半身的重量压在手臂上,手指滑动手机界面,一边玩手机一边随意地回答:“所以再怎么推行咒术,大体人数也变动不了多少。”
夏油杰一愣。
脑海里一闪而逝的划过什么。
他记得,那些梦里,少女后来有很多次都完成了这一项壮举。
再从疼痛到窒息的深海里挖掘不敢回想的梦,夏油杰确定了,百物语带给他的一百个轮回梦境里,后期、他不再是刽子手般杀死她的后期,少女有很多次都完成了这样的举措。
她是怎么做到的?
又是从哪一次轮回开始?
“……悟。”
夏油杰撑着额头,越是回忆脑袋越是发胀,他勉强放平呼吸,尽可能平静地问五条悟,“那有什么办法,能绕开这个,去做到推行咒术,增加咒术师的总体数量吗?”
五条悟颇有些惊讶今天夏油杰这么刨根问底,也如实回答了:“首先要解决抑制咒灵生长的结界吧?”
白发少年纵使有些年轻人的小中二,但也没想过这么豪情壮志的事情,只根据自己的推测说道:“全国共有四座净界,都是天元大人自奈良到平安时代设立的,皇居、京都、飞驒灵山,以及我们脚下这座薨星宫,这些结界长久以往地维持着咒术的和平。”
“但如果想打破千百年的屏障,问题不止是几个结界的事情。”
已经有了五条家实权代行,对咒术世家有了更深一步了解的白发少年叹息一声:“咒术之外,全都是麻烦事啊。那些该死烂橘子们。”
他说,咒术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就是因为他们对稀少咒术人才的垄断。
咒术师本来就少,再将这些人才收拢到自己手下,长久以往,就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链;哪怕是禅院和五条、这两个因江户庆长年间六眼无下限和十种影法术的家主同归于尽而结仇的咒术世家,在面对共同利益的时候也会一致对外。
五条悟讲着,还贴心地给夏油杰举了个例子:
例如三大家族中,有对领域展开特别术式,名为「落花之情」的术式只在前·御三家之间互相流传,从不外露。
“所以首先不提打破结界的困难程度。单论想让咒术师总量增长这件事,就会被所有世家围攻。”
五条悟最终定论。
他看看自己的挚友,倏地眯起眼睛,警惕道:“杰,你的正论不会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吧?”
正论,这是他们偶尔吵架的矛盾点。
但扶弱抑强是一回事,兴起变革就是另一回事了。
夏油杰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这件事……很难,对吗?”
五条悟给出肯定回答:“这都不能用难来形容了,只有热血漫里才会有这种挑战全世界的剧情。”
夏油杰顿时怔在原地。
似乎察觉到挚友还没进化到如此宏达理想的地步,五条悟松了口气,继续玩手机,“不过,如果成功的话,大概能名垂千古永载史册吧。”
“虽然难度很高就是了。”
五条悟说。
黑发少年没有接话。
他扶着额头,眼眸低垂,手掌掩盖下的睫毛近乎在颤抖,眼底微光破碎,满含惊惶。
夏油杰从五条悟的话里听出了很多事情。
很多之前他都没在意过的事情。
他记起来了少女是从哪一次开始就在完成这样举世无双的成就。
是在非常靠前的一场梦里。
——0410。
但是这样的成就没有获得任何荣誉。
「大义」。
「理想」。
她将血与火中铸就的冠冕戴在了他头上。
他是受惠者,却不是因为所谓「无力」才眼睁睁看着施恩者被世人处以极刑。
【为理想甘愿遭受地狱烈火灼烧。】
……
【这是你期待着的呀,杰。】
……
——他是刽子手。
——一直都是。
…
椅子和地板摩擦的刺耳声倏地刺入耳膜,椅子倒下的声音惊动了白发少年。五条悟转头一看,教室窗户大开,室外热燥的空气涌进来,掠进的风吹动少年白发。
坐在旁边位置上的夏油杰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事被风吹得撞击窗框的窗户。
教室外,茂密的大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反而教室内因为只剩下五条悟一个人,一时之间极为安静。
教室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
来上课的夜蛾正道环顾只有孤零零一个白毛的教室,发出灵魂质问:“?杰呢?”
五条悟迷茫地看向窗外。
夏油杰遗留的咒力残秽简洁明了地告知五条悟,刚才他从窗户翻出去之后是直接召唤出具有飞行能力的咒灵离开了高专,走得极为坚决,五条悟完全没反应过来。
“……好像是,逃课了?”
“应该是逃课了吧?”
…
事实证明,并不是逃课。
接下来一连十几天夏油杰都没回过学校。
消息不回,电话打不通。
去家里问也说没回去过,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哪里都找不到人。
彼时是枝千绘正在筹划埋伏一手她的共谋者,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得就差怀疑夏油杰提前叛逃了。
看看时间,星浆体事件还没开始。
怀玉也才刚刚进入时间,而且千绘一次没听夏油杰谈过他的正论,据她的调查纸片人也没遭受过什么激烈的理念崩塌,她一直有防着羂索那边,更不会是被奇怪诅咒师盯上夺舍了。
只能拿叛逆期来解释了。
很有同窗爱的几个学生一商量,觉得这样不行,他们得把不知道为什么消失的笨蛋找回来。
…
是枝千绘重新站在了那栋被她称之为‘少年院事件先行版现场’的烂尾楼前。
没猜少年常去的漫画店,也没去喜欢的餐厅。
千绘有预感,夏油杰会在这里。
她扑开灰尘,顺着地下室长长的阶梯向下走。放眼望去,地下室一片漆黑,黑洞洞的深邃通道宛如吸光的深渊,就算是当鬼屋也过于能唤起人心里的恐惧。
没有灯光,是枝千绘合上眼,凭借敏锐的感官寻找踪迹。
她握住了发尾的铃铛,轻巧的连脚步声也一起藏起来。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在地下室尽头找到了一抹微晃的烛光。
少年披散着乌黑发半长发,凌乱的发丝从脸颊垂落,浑浑噩噩的瞳孔里不见高光。整个人破碎又仓惶。
面目狰狞的百物语之主悬浮在半空中,明明只有极小的领域覆盖着他,却犹如沉浮在深不见底的海洋,想在辽阔到极度的大海里寻找着生机。
“杰?”
是枝千绘轻声喊着他的名字。
黑发少年像是被惊动了一样,瞳孔似乎被烛火映出一丝微光。
夏油杰身边有很多蜡烛,每一盏都是燃起又熄灭,他强迫自己重复着那些故事,想找出最好的解决办法,却惊惶地发现,不止一百场梦。
百物语之外,还有无数个记忆。
冰山的海面之下,是让他窒息的轮回。
“……是梦?”
他看着慢慢走近狭小烛光光照范围的少女,眼里的微光也慢慢熄灭。
樱发微垂,笑容依旧。
还在梦里吧……
“不是梦哦。”
少女笃定地说。
她松开手,长长编发抖落铃声清脆。
夏油杰脑海中恍若平地惊雷起,绝望与惶恐搅合成一团混沌的暗色,眼眶漫上一层涩意,溺死了心底的胆怯。
“虽然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是枝千绘半蹲下来,双手捧住夏油杰的脸,不让他逃避地躲开视线。
“但是,杰。”
少女嫣然露出笑容,宛若天光拂晓,照亮眼前的世界。
“不要轻易向你的恐惧低头。”
“为了曾经把你高举过头顶的人,振作起来吧。”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30)
是枝千绘再一次牵着夏油杰的手, 把他带出了漆黑一片的地下室。
室外天光正好。
热燥的夏季光驱散好几天都缩在地下室的寒意,黑发少年垂着头,被拉着手, 一直默不作声。宛若在雨幕中走丢的的大型犬,在迷茫到极致的时候被寻回, 便更加依赖身边这份仅存的温暖。
他记不清从百物语的故事里看见了多少场梦。
可能就像硝子猜的那样, 是一千多个轮回?
……不知道。
夏油杰已经被灵魂反涌的情绪淹没了。
那些轮回里他找不到解决方法。
因为每一个轮回都是悲剧。
好像血淋淋的刀子扎进心里一样,在故事里徘徊的时候,偶尔间, 夏油杰会以为自己身处残败到只剩断壁残垣的涉谷街道,放眼望去,街上是死态各异的尸体。
——每一个都是天满宫。
被他杀死、
被他影响、
又或者奔赴理想而亡。
“……”
夏油杰无意识收了收手指。
是枝千绘感受到动作, 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纸片人,夏油杰则迅速瞥开目光,不和她对视。
千绘:嗯?
她怀疑夏油杰emo了。
于是少女体贴的没有把他送回学校,而是带着略显狼狈却也掩饰不了漂亮纸片人本质的夏油杰去了天满宫名下的住宅,让他自己调整一下情绪。
把纸片人丢进浴室。是枝千绘回忆了一下刚才, 少年脸色苍白面容消瘦, 有理由怀疑这几天夏油杰根本就没吃上几口饭, 于是还给他点了不少外卖。
有种操碎了心的感觉。
是枝千绘安排完一圈,夏油杰才打理好自己, 慢吞吞地从浴室里出来。
他刚刚洗过澡,散着黑发,任由没干的湿头发搭在肩上。
面色很苍白,颧骨消瘦, 嘴唇更是没有血色。
一出来,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少女, 还没开口,就被千绘拽去吹头发。
风声在耳边‘呜呜’地响着。
夏油杰垂着眼睫,侧眸,就看见少女葱白的指尖撩起自己的黑发,让吹风机更好的吹干半长的头发。
他任由是枝千绘摆弄。
“不吹头发是干不了的。”少女如此念叨,一点一点捋开缠绕到一起的发丝,“不吃饭也会生病,还是要照顾好自己啊,杰。”
夏油杰轻轻地“嗯”了一声。
心里胆怯地缩成一团,但不会抗拒她的靠近。
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女对那些梦知道多少,夏油杰没勇气去问。
只能自己沉默着,把所有事情都压在心底。
循环往复的轮回太漫长了。
几乎让他分不清这样的场景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只偶尔,听见清脆的铃声时,才会有真实感。
“我已经告诉夜蛾老师找到你了,这里很僻静,只会有家政来打扫卫生,没人知道你在这里。想一个人待着的话,我给你请几天假。”
是枝千绘说。
夏油杰迟缓地点头,对她的安排没有一丝抗拒。
留着半长黑发的少年吹干了头发,在她的指挥下慢慢地吃起了送来的外卖,全程只听不说,温顺得像是被驯化的狼犬。
不用怀疑,纸片人绝对是emo了。
不过千绘并不担心,太宰治那样的黑泥她都能养成阳光开朗大男孩,手里养过好几个剧本组的千绘酱对自己信心满满,浅养两天夏油杰也是手到擒来。
临走之前,是枝千绘特意强调了明天会来看他。
夏油杰在她的安抚下逐渐稳定情绪。
他朝少女回了一句:“好。”
第二天。
是枝千绘如约而至。
夏油杰还在房子里,没有再消失。
少年非常信守承诺。
有听话地在好好吃饭。
除了人还有些颓靡不振之外,整个人看上去好了很多,至少不是刚刚从地下室里拉出来那么仓惶了。
好像没什么问题。
但是盯着勉强抬起微笑和她说话的少年脸上那好似被谁打了两拳一样浓郁的黑眼圈,千绘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于是,第三天。
她特意挑了个不讲武德的时间,一大早就去了。
理由她都想好了,是枝千绘特意买了早点带去,理直气壮地打开大门,一路直入主卧,敲响房门。
或许是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早,又或许是对她完全不设防。
夏油杰从又一次轮回的故事里脱身的时候,面对的就是面带微笑然后毫不留情宰了特级咒灵的樱发少女了。
少女苦恼地问他:“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夏油杰沉默地,看着她将咒灵杀死。
少年对大义避之不提,也没再提起过他的正论;他本来打算再一次藏进阴影里,但却被她找回来了,夏油杰不知道该不该执拗的再一次离开,但面对是枝千绘带着笑颜的安抚,他动摇了。
如果这是她希望的。
如果……
夏油杰阖眸,呼吸渐浅。
…
是枝千绘想了好一会儿,试探性地和夏油杰约法三章,没想到头铁熬夜的黑发少年完全不带反驳地就答应了。
答应得太顺畅,让千绘盯了夏油杰好一会儿才觉得应该是真的。
勉强解决了一件突发事件。
千绘摸摸黑发少年的脑袋,再嘱咐了一遍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得到少年温顺的点头之后,才松了口气。
待到是枝千绘离开,夏油杰望着窗外朗朗晴天,自言自语般,说出了心里的不安。
“我……”
“感觉这一切都是梦。”
——1001。
——1001。
时间滴滴答答流逝。
日月轮换,热燥的夏天越来越近。
夏油杰回去了咒术高专,重新开始作为咒术师在校生学习、出任务、祓除咒灵。
小日子逐渐变得舒适了起来。
千绘开始沉迷她的乐子。
是的,她手动开启了星浆体事件。
不需要游戏剧情推动,作为一款幕后黑手流,提前将事态的紧张度拉起来去观察棋子们的动态是基本操作。
针对星浆体的悬赏出现在市面上的当天,薨星宫的命令就出来了。
由咒术总监部与咒术界实权代行的天满宫神社共同商议,最后敲定将护卫星浆体的任务交由当代最强的两名咒术师——五条悟和夏油杰共同执行。
护卫天数很长,比原本剧情中的短短几天要长很多。
据说,很多诅咒师团体都为此活动了起来。
Q或是盘星教,或者其他什么藏在暗处的诅咒都注意到了这则被提前暴露出来的诱饵,护卫们将要迎来更严峻的挑战。
但是,这对于最强的两个DK来说绝对不是问题——
“……?”
是枝千绘有点疑惑。
面对她的疑惑,前来禀报事务的下属重复了刚才的话:“东京院校的二年级生,特级咒术师夏油杰,拒绝了天元大人指名的护卫星浆体的任务。”
“目前任务担当者,只有五条悟一人。”
千绘无意识地打开游戏面板,果然看见游戏系统上也是这么写着的。
她迟钝地‘噢’了一声,挥退下属。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夏油杰做了什么。
千绘陷入思考。
难、难道在记起前几个周目的事情之后,夏油杰准备跳过过程,打算直接叛逃?
千绘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行。
混邪如她,已经跳脸反派,和羂索相互套路达成合作了。咒术师还是诅咒师,正义还是邪恶,思考这些对是枝千绘来说意义性还不如思考咖啡里加几颗方糖。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被压下去了。
——本来是这样的。
几天后,或许是游戏系统都看不下去某个粉毛的不务正业,幽幽地弹出一个方框,向玩家显示最新事件:
夏油杰,他接了星浆体的悬赏。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31)
星浆体, 天内理子。
她的死亡在原作中犹如善恶两线的转折点,是导致夏油杰叛逃的导火索之一。
原本这里应该出现的剧情是:五条悟和夏油杰作为星浆体的护卫,护送天内理子到薨星宫地下结界, 然后被伏黑甚尔截杀。
但是现在出现的情况是——
夏油杰拒绝了星浆体任务。
夏油杰选择接下星浆体的悬赏。
为什么呢?
是枝千绘叹气。
“被他意识到什么了啊。”
黑市悬赏是不应该出现赏金猎人的姓名的。
夏油杰接悬赏的时候还算聪明,没有报真名, 他不是冲着赏金去的, 自然也没有准备真实有效的收款方式。
奈何这封悬赏背后是千绘在推波助澜,她很快得到了接下悬赏的人的基本信息。
樱发少女眼眸低垂,眼底反射电子屏幕的荧光。
她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沉闷的声音一声一声顿进羂索心里,叫人心弦瞬间绷紧。
羂索坐在边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说完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之后, 就一直沉默的少女,心里盘算着天满宫叫他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油杰,特级咒术师。
术式为「咒灵操术」。
最初是羂索用来对付六眼,以及展开死灭回游的工具人。
这样一个奉行扶弱抑强的天才少年,怎么会突然反水、暗地里接下了本该保护的弱者的悬赏?
还有, 天满宫这句‘被他意识到了什么’是什么意思?
难道天满宫和他计划猎杀天元的事情会被夏油杰一个高专在校生知道, 可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会对星浆体动手?
——嘶。
脑花现在一个头两个大。
和不符合大区匹配机制的人说话令反派君格外头秃。
羂索绷了绷心神, 装作无事般地说道:“既然这样,我们不如顺水推舟。如果星浆体死了, 天元的同化必然失败,到时候他陷入虚弱阶段,我们也好动手。”
是枝千绘闻言,敲在桌面上的手指顿了顿。
少女眼眸轻轻一抬, 朝羂索投去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千绘弯眸,“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非常同意反派君的意见。
但还没等羂索有所反应, 就立刻拉起一句:“但是——”
转调得极其突兀,好悬没把羂索呛死。
是枝千绘说,准确地指出一点:“夏油杰的目的不是杀了星浆体。”
“他想控制她,成为一道、筹码。”说到最后两个字,少女眼睫颤了颤,掩下眼底的若有所思。
羂索并没有错过这个表情。
但他不会傻到直白地去问,而是抬起虚伪的微笑,顺着话题问下去:“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们来动手了?”
“是啊。”
是枝千绘想到深处,忽然长叹一声,懒散地趴下,看那样子,就差直接咸鱼开摆了,“星浆体是天元与世俗之间的一道屏障,不解决星浆体,我们就要对上完整的天元——你是他的知己,你最清楚他对结界术的把控。很难的啦。”
羂索默不作声,好像没有被这些话术影响。
千绘把玩着编发发尾的铃铛,半晌,说道:“不如,你动手,去杀了天内理子。”
她倒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个建议。
羂索没有第一时间答应。
“为什么是我?”
是枝千绘给出的理由很充足:“夏油杰是特级咒术师,能够和他有一战之力的人屈指可数,我这边的人不做不到绕过他杀了星浆体,作为我的盟友,这个时候就轮到你上场咯。”
“你千年的阅历里,总该有能对付「咒灵操使」的方法吧?”
有吗?
当然是有的。
强大如六眼无下限,羂索也有应对方法,咒灵操术当然也会有。
羂索本就因为上次百物语咒灵的事件心里虚着,这个时候他要是推脱说没有就显得格外虚假了。
更何况,阻止天元同化也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思考利益得失良久,最后羂索没有拒绝这样合情合理的安排。
临走之前,羂索想起什么,忽地看向桌后百无聊赖到已经开始在处理事务的樱发少女,问道:“那夏油杰怎么处理?暗杀星浆体,他肯定会受到牵连。”
是枝千绘头都没抬,回答也颇有几年前拿心腹下属给他下套时的冷漠。
她说:“那就要看你用什么方法对付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了。”
闻言,羂索没再多问,只带过一眼少女发尾上缀着的铃铛。
果然,她更在意的是五条悟吗。
+
星浆体在五条悟抵达之前被人带走了。
负责照顾星浆体的女仆黑井美里被人打晕丢在一边,贼人手法纯粹物理,没带一点法术伤害,五条悟去到现场的时候连咒力残秽都没找着。
天元大人同化在即,出了这档子事,咒术总监部差点没把东京的地皮翻过来找人。
不过,似有似无地,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东京咒术院校里,和五条悟并列特级的那位少年咒术师也消失了。
就在咒术界火急火燎地满世界找人的时候,夏油杰已经带着天内理子抵达了冲绳。
很多次他们都来过这里。
看海,吃荞麦面,逛水族馆。
冲绳的海很美。
从海岸望去,天边是一望无际的蓝,辽阔苍茫。
天快暗了。
他们一路从东京过来,路上遇到了很多诅咒师或者咒灵。
海风袭来,吹动少年披散肩头的黑发,夏油杰目光沉沉,眸中幽紫深邃如古井,遥望大海。
他没有扎起头发,任由发丝散乱沾上脸颊没擦干的鲜血,转身,那个扎着麻花辫的黑发少女局促地跟在他身后,正扯着他的袖口。
“喂、你啊,我说。”
天内理子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突然把她绑架到这里来,明明是绑匪又一副打算保护她的样子,但现在很明显的是,有很多人在追杀她。
天内理子紧张地往前站了几步,提醒这个奇怪刘海的少年术师:“后面又有人上来了喔!”
夏油杰收回目光,抬手,虹龙犹如绕身云雾般盘旋在他身侧,更有无数咒灵拔地而起,随着他淡漠地一挥手,冲向了天内理子指向的方向。
诅咒师的惨叫声四起。
夏油杰没有回头。
他带着天内理子,离开了海岸。
只留下满地鲜血,和撕咬人肉的咒灵式神。
…
诚如少女所说,夏油杰很强。
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比羂索预估的想象中更强。
一连鼓动的好几波诅咒师和咒灵都没能绕过他杀了星浆体,到头来,最高战绩也就是消耗了夏油杰手里的部分咒灵。
羂索咬咬牙,重新审视起了夏油杰。
他却蓦地发现,少年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庞大咒力,层层叠加,无数层叠在一起,裹挟又保护着他,这样的咒力造就了现阶段反杀无数追杀还能保持咒力强盛的夏油杰。
要引导五条悟来对夏油杰动手吗?
但是这样就会干涉到他对天满宫的计划。而且,没有激烈的矛盾,让五条悟杀死夏油杰的效果会打很大折扣。
用血涂、坏相……或者胀相?
还是其他特级咒物?
羂索通过附近百货商场的监控调查到了夏油杰和天内理子的行踪,兀自观察着少年咒术师的状态,很快否认了刚才列出的选择。
不、不行。
那些咒灵对现在的夏油杰来说根本不够看,恐怕别说打赢,到最后很有可能成为咒灵操术下的新式神。
他需要给夏油杰一个极度有自我意识、而且能够战胜他的敌人。
“……”
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名字。
羂索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监控室。
…
在海边的酒店开了间房,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日落西山了。
一无所知突然被绑架到遥远地方的天内理子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连忙吃点东西换洗一下不小心也沾上诅咒师血迹的衣服。
做完这些,天内理子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直坐在阳台,自从绑架她开始就一句话都没说过的黑发少年咒术师。
少女不安地绞着衣服,问:“你为什么要绑架我?”
“你和那些诅咒师不是一伙的,对吧?”
天内理子清楚自己很特殊,也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追杀她,但是眼前这个人却没有对她展现杀意。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夏油杰看了她一眼,眼眸躲在散乱的刘海下,窥见不到破碎紫色后已经零落的情绪。
就在天内理子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少年突然开口。
“我知道……她会拿你做某件事……”
天内理子发现他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声音已经极度暗哑,破碎得连完整的句子都很难说出口。无形之中带着些许哽咽,却又不知道是在为谁哀悼。
“我不能让她做这件事。”
“否则、否则……”
夏油杰说,他也不知道否则后面该说什么。
他猜不中是枝千绘的想法。
他也不知道是枝千绘最后的目的。
少女对他说:【不要轻易向你的恐惧低头,为了曾经把你高举过头顶的人。】
可是……可是那些过去太沉重了,几乎要压断夏油杰的脊梁。
如果仅仅只有一百场梦,或许他会顺从地,沉溺在她还活着的幻境里。
但夏油杰却清醒又迷茫地明白一件事。
——1001。
这里是一千零一夜般持续不断的梦境。
夏油杰知道,自己不能去主动的向是枝千绘寻求什么,他的每一个轮回都在告诉他,她很聪明,会在话语行间里给人以意识不到的圈套。
于是他一个人,带着最关键的星浆体,远离了那些纷争。
凭借直觉和无数个轮回的记忆,夏油杰想拼命挣破被少女安排到严丝合缝、没有任何喘息机会的局。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32)
“你是在躲着那个人吗?”
寂静的氛围中, 天内理子忽然问道。
她大起胆子,慢慢地靠近绑架她的少年咒术师,想认真地看清少年藏在惊惶下的神情。
“……”
夏油杰瞥过脸, 回答:“没有。”
他的态度给了天内理子勇气,黑发少女更加大胆地走近阳台, 拂开垂落的轻纱, 终于看清了坐在阳台冰冷地面上的夏油杰。
天内理子愣了一下。
他真的很狼狈。
不是指外表,夏油杰哪怕是做出了违反咒术法律的举措,也有在听是枝千绘的话好好吃饭、好好打理自己。仅看外表, 他还是能吸引玩家的那个漂亮纸片人。
狼狈的是夏油杰的神情。
他就像是只走丢了无数次的小狗,因为有咬伤过主人的前科所以对自己无法信任。等他被安抚了,以为一切可以重新来过了的时候, 却猛然发现,那个精心呵护着他的少女还是会死。
她喜欢她的理想。
所以他哪怕把自己的正论撕得粉碎,也没有任何意义。
夏油杰有时候很想嘲笑自己。
他回望过去。
过去有无数个轮回。
那些他执着于大义,宁死不回头、被挚友不断想要追回的时候,他的亲朋好友们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大义。
大义。
夏油杰扯出一抹苦笑, 苦涩得比吞咽咒灵还要让他难以忍受。他望着天内理子, 骨子里尚且还是温柔的少年给予了肯定的善意:“别担心, 你会回去的。到了时候我也会送你回去。”
“而且……她很聪明。”
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回溯,夏油杰轻轻摇头, 说:“她能猜到带走星浆体的是我,我的小伎俩骗得过悟,骗不过她。”
曾经甘愿沦为提线木偶的少年咒术师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笃定:“她会来找我, 一定会。”
如同五条悟告诉夏油杰的那段理论一样。
天内理子,即天元同化的最关键存在, 就是夏油杰从无解的局面里找到方法的唯一机会。
只有抓住这个机会,夏油杰或许才能鼓起勇气,尝试将梦境看作现实。
一个她会一直活下去的现实。
天内理子的神色动容,她从眼前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强烈到几乎扭曲出咒灵的执念,少女无意地,带着点好奇,问夏油杰:“你是,喜欢你口中的这个人吧?”
夏油杰神色一怔。
似乎没意识到天内理子会问这种问题,蓦地闪神,幽暗难辨的眸子里多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天内理子了然,颇有见地的颔首:“果然是。”
不知道为什么,天内理子松了半口气,少女叉起腰,头头是道地教训疑似恋爱中的少年人:“我说啊,威胁别人是得不到好结果的,你还是要和你喜欢的那个人好好谈谈。”
“你又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怎么知道她会不会变成你猜测的那样?”
夏油杰沉默不语。
夜风撩起少年的黑发,拂过面颊,千次轮回已经让他脆弱不堪,几乎一触即溃。
许久许久。
久到天内理子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准备转身去睡一会儿的时候,夏油杰才吐出支离破碎地问句。
“……是这样吗?”
他的声音很轻。
在问天内理子,更像是在问自己。
爱情、执念,还是两者皆有?
夏油杰分不清。
恋爱经验为零的理子小姐瞬间脸色一红,掩饰自己的羞赧,强硬地解释:“我、我也没谈过恋爱,但是!不管怎么样,至少要尊重别人的想法吧!”
夏油杰的神色似乎被触动了。
他垂着头,安静了半晌。突然起身,天内理子吓了一跳,退开一步,才发现夏油杰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绕过她,去了放着食物的桌子边。
少年依旧遵守诺言。
有在好好吃饭,有在好好休息。
天内理子的话说动了夏油杰,但他不会主动带着星浆体回去。
他得等是枝千绘来找他。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无论她到底有没有那千百个轮回的记忆。
+
那么玩家现在在哪呢?
是枝千绘收敛气息,蹲在海边酒店的楼顶,海风拂过少女的长发,她的瞳中带血,望着远处海岸边忙忙碌碌劝说身边咒灵的脑花师傅,千绘颇有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喜感。
什么?她不在乎夏油杰?
那怎么可能!
这可是漂亮纸片人!
说那些话只是套一套脑花酱的底牌而已,要是他把什么九相图都拉出来对付加强版夏油杰,那她可就赚大发了。
至于夏油杰的安危……
没看见她亲自过来盯梢了吗!
是枝千绘呼出一口气,眼眸微眯,美滋滋地感受海风吹拂。
夏油杰跳出剧情之外这件事让她很惊讶,可也帮助她可以有理由进一步试探羂索的态度。不愧是她从好多个周目里拿下的可靠帮手,就算有自己的主见了也这么靓仔。
少女眸子弯弯,眼尾的弧度带着十足的好心情。
那么。
让她康康。
反派君在将未来计划的重要部分从「夏油杰」更改为「天满宫」之后,最后选择用来对付咒灵操使的方法是什么——
“咦?”
看见咒灵长相的那一瞬间,千绘震惊。
脑花酱这么豁得出去的吗?
这才半场啊,他怎么就上王炸了?!
…
“一个人类小鬼就让你这么狼狈,让我大开眼界了,羂索。”
那咒灵冷笑一声,颧骨上的腥红瞳孔扫过身边的人类,面露不屑,似在嘲笑着什么。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额头上有着长长缝合线的人类倒是不在乎:“夏油杰的咒术强度远超预料,我倒是想用别的方法对付他,但恐怕很难能打赢。”
“而且,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么多手指,宿傩。”
羂索说,直呼了咒灵的名字。
他目光沉沉地注视这位千年前的诅咒之王,在给两面宿傩准备的受肉.体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立刻移开目光。
不是那个体质特殊的孩子作为容器,他无法控制两面宿傩。
所以这次两面宿傩在和夏油杰的战斗中被削弱,那他很快就会再一次陷入封印里。
至于夏油杰,他的死活无所谓。
羂索首先要做的是去杀了天内理子。
然后……
诅咒师抬头,望向了高楼之上。
天满宫在这里。
他已经确认了天满宫之于六眼的重要性,可惜了,要是能让夏油杰杀了天满宫再进行夺舍,那才是完美。
不过既然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了,那他也顺势,提前开始准备死灭回游的材料好了。
“其他被封印的手指大部分都在天满宫的管辖下,那些我拿不出来,如果你想把那部分也找回来的话,还得你自己跑一趟。”
羂索说,不着痕迹地给时隔千年重见天日的诅咒之王透露情报。
两面宿傩横了他一眼。
没有点破这个心思。
诅咒挑眉问了一句他不知道的:“天满宫?什么东西?”
“供奉那位菅原公的神社,现如今已经发展成了新的势力,统辖御三家代管咒术界。”羂索叹息般的耸耸肩,像是在解释为什么只能找到这么多手指,“很难缠。”
在听到羂索的话时,两面宿傩似乎诧异地看来一眼。
只一瞬间,快到羂索都没来得及发现,他就收回目光,只在唇齿间喃喃自语:“那个天满宫?……”
有点耳熟。
但记不清了,可能是时间太久了。
宿傩很快放下了这件事。
他和羂索的交易是帮忙杀了那个术式是咒灵操术的人类小鬼,别的先不想,既然时隔多年呼吸到了人类世界的空气,那就自然而然要大开杀戒庆祝一下。
…
两面宿傩很快和夏油杰交上了手。
一人一咒灵之间并不认识,也没有共同话题可言,一旦开战当即打塌了酒店大楼。天内理子紧紧抱着保护她的咒灵才安全的落到地面上。
落地之后,天内理子连忙躲到其他地方去。
对她这样没有自保能力的人来说,即使是特级们打斗时从楼房上溅落下来的一块巨石都能压死她,黑发少女匆匆忙忙拖着式神,躲进了旁边一家无人的百货大楼。
深夜,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提前下了「帐」,这样惊天动地的打斗都没有引起人们的警觉,天内理子一手拖着夏油杰保护她的式神,一面去找商场里的公共电话。
她得打电话给黑井。
告诉黑井她在这里才能得到救援。
——‘轰隆隆!!’
头顶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震颤,天内理子紧了紧心口,深呼吸,勇敢地冒着危险继续想办法自救。
天内理子小心地从停止运行的自动扶梯上去二楼,百货商场里静悄悄地,没有灯光,细微的月光只带来微弱的可视范围。
少女内心愈发紧绷。
时不时传来的爆炸声也让她越来越害怕,只能紧紧抓住那只式神。
天内理子慢慢往前,忽地,伸出去的手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抬头,入目的是一双带着血意的竖瞳。
瞬间,天内理子毛骨悚然。
…
是枝千绘陷入沉思。
为什么天内理子见了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她也不丑啊?
好不容易解释了自己不是什么妖怪,也不是什么诡异的咒灵,是枝千绘终于得以摆脱了少女那副看见她就和见了鬼似的的表情。
她向天内理子表示了无害,暂且取得了信任。
至于在介绍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千绘面带微笑,含糊了过去。
她只说:“突然有了点新鲜的想法,过来看看情况。”
“不用害怕,没有人能伤害你。”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33)
诡异幽咽的咒灵群犹如在清水中下沉的浓墨, 铺天盖地覆盖了整片海岸。
帐幕被撕破,夜空的月光泄露了进来。
夏油杰与特级咒灵各站一侧,两边都到了将要精疲力竭的境地。但很明显, 身为咒灵,拥有基本自愈能力的对手能比他撑更长时间。
从简短的对话里, 他知道了这是什么咒灵。
——「诅咒之王」两面宿傩。
暂且不去想这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等级的咒灵, 夏油杰喘息之余,望了望破损的「帐」,一时之间也知道自己大概是被什么人利用了。
盯上星浆体的势力很多。
他在这个时候带走天内理子, 必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夏油杰攥了攥手掌,撑住摇摇欲坠的自己。
就当他打算强行打气精神,再一次面对两面宿傩的攻击时, 身后骤然有铃响传来。
清脆地,恍若穿透梦境,直直地敲在少年心上。
夏油杰忽地露出笑容。
哪怕是在听见是枝千绘那叹息般的一句“太过全力以赴啦,可以不用打得这么凶的,杰。”时, 也能平静地回答:“因为我知道你会来。”
少年身姿挺立, 稳稳地站在打斗的废墟上, 回首时看向是枝千绘,眸中幽紫犹如被大风一吹四散的蒲公英, 漂泊凄然。
“被偏爱的可以有恃无恐,对吗?”
是枝千绘没有沉默,也没有否认。
正如她在第一时间就抵达冲绳,在暗中观察着夏油杰的状态那样。她看见了夏油杰的惶惶, 于是小心地将脆弱的玻璃呵护起来,扬起明快的笑容, 立刻回答道:
——“是的,永远可以。”
就如同得到什么允诺,夏油杰放松了下来。
他看向另一边还没解决的咒灵,犹豫了片刻,却在少女的安抚下慢慢阖上眼睛。
夏油杰的神经紧绷太久了。
久到哪怕是现在睡过去,手也是紧紧拽着是枝千绘的和服袖子,不愿意松手。
…
夏油杰因为长时间神经紧张和高强度战斗昏迷了。
是枝千绘看看怀里的夏油杰,看看旁边的宿傩,再想了想外层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羂索,决定先安顿一下手里的纸片人再去应对反派脑花酱。
至于两面宿傩——
“喂,女人。”
两面宿傩停了手,眉头蹙起,看向是枝千绘的目光格外复杂:“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好的,确认了。
这位也是串线的角色。
千绘放下夏油杰,冷静地站起来。
她先是朝两面宿傩微微弯眸,笑着回答一句:“这里不方便谈话,抱歉咯。”
然后趁他回忆起了什么的愣神时间,眼疾手快,开血坏进行了一波物理催眠。
两个纸片人都趴下了,千绘这才回望一眼外面。
羂索还在外面啊。
半场王炸,是枝千绘多少有点遗憾。
这一把游戏她才乐到一半呢。
+
两面宿傩清醒的时候就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酒香,还有一股血腥味。但他睁开眼睛,只看见了对着桌案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类少女。
她的打扮十分有平安时代的特色,周围也大多是古代环境。
宿傩闪了闪神,意识到他在梦里,这是回忆。
他果然见过那个人类。
诅咒的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少女这才转过头来看向他。
“你醒了。”
苍青浅色的漂亮眼珠映着烛火跳跃的光,在昏暗的夜里染上恍惚的光彩。
见他醒了,她心情极好地随手抄起瓦制的酒碗递过来,酒液随着动作漾出几滴。
问道:“要尝一口吗?你之前一直说打完之后最好能喝上好的酒,这是妖怪的酒,味道还不错。”
两面宿傩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他们之间应该是打过一场,显而易见,那一场他打输了。
从嘴角漏出的酒水滑落到胸膛上,两面宿傩随手擦去,却发现手上沾了点墨色。
是墨水,溅到了他身上几滴。
手上还拿着作案工具樱发少女显然就是罪魁祸首。
“你在干什么?”但令人意外的是,两面宿傩居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皱着眉问了一句。
少女把毛笔在墨水里随意地搅拌了两下,毛笔笔尖墨汁饱满,在墨盘里划出浅浅的弧度,她回答:“刚刚研究完,记点有趣的事情。”
两面宿傩扫了一眼屋外。
这里是山林间的茅草小屋,除了山精鬼怪和咒灵之外,很少会有人类出现在这里。
更别提外面源源不断的血腥味,应该是刚死不久的。
“你做什么了?”
少女拈着毛笔,指节抵住下唇,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口回答道:“引诱几个村民误会他们镇子的守护山神,然后指引他们诱杀神明,再把真相告诉他们……嗯,滋养出来的只有一级咒灵。”
她叹了口气,在桌案上的纸上划去了什么,“而且很可惜,这次信仰崩塌的效果不高,没有人类因为负面情绪而达到足以拥有术师潜质的效果。”
两面宿傩‘啧’了一声。
哪怕暴虐如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家伙,明明穿着巫女服,却半点没有济世救人的神使作为,反而像个走火入魔的诅咒师。
而且不是喜好杀人的诅咒师。
这家伙,擅长攻心。
是个难得一见的小疯子。
“有人来了。”两面宿傩神色一动,人却懒洋洋地半躺在榻榻米上,只支起半边身体,手肘撑着侧头,懒散地提点一声。
少女一动不动,说:“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我还没写完。”
换其他人,恐怕还没开口两面宿傩就一下将人砍成两半了,面对这个樱色编发的巫女,他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甚至相当纵容地抬起手,凝聚出斩击的‘解’式,杀掉了破门而入的咒术师。
腥红血液溅了一地,两面宿傩恶嫌地皱了皱眉,红瞳狠戾,扫过门外包围茅屋的咒术师们。
“这次有点多啊。”
两面宿傩恣意地扯开笑容,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被诱杀的山神从前是京都供奉的国津神。来了多少咒术师?你能对付得了吧?”少女依旧纹丝不动,问道。
“一群蝼蚁而已。”
两面宿傩嗤笑,腥红瞳孔在路过少女时扼了她一眼,“加起来连一只手都可以对付的垃圾,你也会在意?”
——“怜悯之心也太迟了。”
——“屠戮上百人的镇子的时候,我可没见你留意过什么。”
宿傩踩过地上溅出的血迹,语调像是嘲讽一般,又像是在实话实说。
少女这才瞥了他一眼,说:“我的意思是让你给我留一个,我要做研究用。”
两面宿傩:“啧。”
麻烦的女人。
不过两面宿傩对人类少女,有着追杀他的咒术师难以理解的大度。
冠以诅咒之名的宿傩离开了茅屋,很快,屋外惨叫四起,在空旷的山林间显得尤为凄惨刺耳。
血腥味盖过酒香。
渐渐的,人类的声音消失了。
两面宿傩重新回到屋内,他光着脚,没穿鞋,每一步都带着新鲜的血,在榻榻米上留下数个血脚印。
“留了一个。”
他说,“捆起来丢在外面了。”
少女回答,注意力还是在案桌上的东西上:“好哦,谢谢。”
两面宿傩走到少女身后,看她在写什么。
看不懂。
两面宿傩收回目光。
这女人写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和佛寺里的经书似的,念出来能念得他脑仁疼。
不过,看不懂他可以问。
反正同行这么长时间,她也问过他不少乱七八糟的问题。
两面宿傩:“你在干什么?”
“研究人类术师。”
少女果然回答了,态度非常认真:“我很好奇,拥有咒术潜质的人类究竟是怎么使用术式。”
“……”
两面宿傩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无语,但是她的态度太认真了,反而让两面宿傩嘲不出这句‘无聊’。
两面宿傩开了坛酒。
妖怪酿的酒,带着邪祟的妖气,沁香扑鼻,普通人喝了指不定就会醉死,但对强大的诅咒来说,却只是闲暇之余的乐趣。
他抿着碗盏里的酒酿,说:“那你大可以直接去京都抓个咒术师看看,解剖、凌迟,从内部研究。你这边,整个城镇的人下来也未必能有一个赶得上京都那边培养出来的强。”
“研究人类?浪费时间。”
不如再和他打一场。
宿傩想,上一场他输在了近战上,下一次不会再输。
少女闻言,歪歪脑袋,樱发从肩头抖落,苍青浅色的瞳孔里映照出身形怪异的同行者:“可是。我对已经完成的强大本身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如何制造强者。”
见此,宿傩挑眉。
有点兴趣,但不多。
“造出一堆撼树蜉蝣?那你的理想真别致,想把自己当神吗?”
少女再瞥他一眼,回答:“我没有,神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象征意义罢了,要这种称呼做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两面宿傩问。
问到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冰冷无情。
——“研究。”
不过,这一回她像是兴致上来了,转过身,给两面宿傩讲了点其他的。
两面宿傩依旧端着酒盏。
可能是刚刚杀了人,难得的,两面宿傩坐了过去,也有心情听她念叨。
“我在研究咒术基础。”
樱发少女说。
“咒术要求维持平衡,才能使秩序不会紊乱,阴阳不会失调。”
她将手里的毛笔放平,拈着笔杆中间,横放两人之间。
“我从京都那位大阴阳师里是这么听说的。他告诉我:咒术是天平,倾斜下来,一方必会抬高,倾轧另一方,造成混乱。只有保持平衡才能维持和平。”
“哦。”
两面宿傩慵懒地应了一声,抬抬眼皮,对平安京大阴阳师的理论知识没什么兴趣。
“那你的理解是什么?”两面宿傩问,他知道小疯子肯定不会局限于别人得出的结论。
少女蓦然一笑。
纤长的睫羽下,是一双宛若青空般通透清浅的眸子。他们坐得近,烛光微恍,映着血色,还有两面宿傩与人类迥然不同的身躯。
两面宿傩愣了愣。
这家伙倒是从来没怕过他。
啧,算了。
在咒术师眼里,他的名号恐怕还不如这个女人要来得响亮。
如果不是那一场血战定性了他的存在,「诅咒之王」这种称呼恐怕会落到一个看起来纤弱得一折就断的人类少女身上。
两面宿傩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红白巫女服,无声地笑了。
说不定也不错,挺讽刺。
少女则是完全不知道两面宿傩脑子里在想什么,有在认认真真搞科研。
“我在想,任何东西都有自我痊愈的手段。宏观历史,哪怕弥生时代经历过那么剧烈的变动,在之后的历史变迁里,人类与咒灵的平衡还是在流动性中达到了中点。”她说,开口就是一段两面宿傩从前连听都懒得听的大道理。
换个人,哪怕是平安京的大阴阳师,两面宿傩高低也得一斩击劈过去让其闭嘴。
但这个小疯子不好说。
至少目前两面宿傩对上她的战绩还是零蛋,只打平过一场。
鬼知道她一个巫女哪来那么高战斗力。
而且这家伙总喜欢在打赢之后趁着他精疲力竭的时候搞点咒术小研究,他身上的四只手和两双眼睛都被研究过,两面宿傩已经不会主动去挑衅她了。
不然指不定哪天打完架一觉睡醒之后,她会来一句他已经被解剖过的话。
两面宿傩再给自己倒一盏酒,问:“然后呢?”
“然后人类开始脱离神明影响,创造自己属于人类的术式,比过去变得更强。这是也是平衡的一部分。”少女执着地端平毛笔,相当相当认真在从头解释自己的理论。
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一直很认真。
两面宿傩不知道她的过去,第一次见她,她就是这个样了。不过,也差不多能猜出来少女是为什么会被咒术师追杀,还以巫女的身份名号比他这个诅咒之王还响亮。
“以刚才说的那两点为论据,我推断……”
两面宿傩骤然探出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
少女疑惑地歪歪脑袋,却不抗拒地任由他调整她那笔的姿势,从拈着笔杆中心,到只捏住笔头。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或许是会用火焰的术式,比起常年低温的少女,带着相对灼热的温度。
两面宿傩的调整下,毛笔依旧横放持平。
但平衡的点不一样了。
“这一点维持不动而抬高另一边,在你的理论里,为了平衡,较低的这边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补上这段差距,将所谓「平衡」的根本,抬上更高的层面。”
两面宿傩握着少女的手,一段一段反复向上,直到抬高到他面前。
两面宿傩多少能理解她。
但正常人,哪怕是平安京那个举世无双的大阴阳师都不会做这种事。
因为——
“这样有个缺点啊,女人。”
诅咒之王露出血腥的笑,抬手压低了少女的手,将她拉近,近到那双不通人性但十分清楚人心弱点的眼睛里只有自己。
两面宿傩将纤弱的手腕牢牢握在掌心,脉搏跳动,随时可以拧折撕裂。
“你不可能将抬高人类这一方作为起点,让咒灵去弥补差距。”
“你做不到。”
两面宿傩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哪怕是高天原的神明,也做不到在短时间内抬高人类的咒术资质,让人类成为倾轧咒灵的一方。
少女眨眨眼睛,却是笑了。
她的手腕轻轻一抬,描摹似的,在两面宿傩脸颊上画出一道纹路,宛如他脸颊上的咒纹一样,浓黑似恶。
她轻描淡写地说——
“那就,献祭这一代的人类吧。”
…
两面宿傩骤然睁开双眼,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白晃晃的炽光灯刺得他眯起眼睛。
宿傩记起来了一部分。
没有很多,但至少记起来了这个人类小鬼漂亮的外皮囊下,究竟藏着多么令人望而生怖的本恶。
哪怕是在千年以后,也是个合格的小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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