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34)
此时还是深夜。
为了安顿纸片人, 是枝千绘在附近没有被摧毁的酒店订了房间,把三个纸片人都挪了过去。
两位特级打出来的战后损失还需要及时处理,那战损比例, 瓦斯爆炸已经解释不了了,幸好咒术总监部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经验, 很快平息了风波。
中间, 是枝千绘还出去协助赶来的咒术师们处理了一下夏油杰那些没来得及收回的咒灵。
很多,咒力含量也很高。
她都有点怀疑夏油杰到底串线了多少个周目。
不过好在过程非常顺利,那些咒灵并不抗拒她的靠近, 于是一溜烟全赶到没有人的海岸下堆着,等夏油杰醒了他自己去回收。
外面的事情解决了。
接下来是这边的纸片人们。
首先是远程办公处理了星浆体被绑架的事情,天内理子刚刚脱离危险, 睡得正香,看样子一时半会醒不了。
然后是夏油杰接星浆体悬赏的事情。
是枝千绘从中做了模糊处理,不会有人发现绑架天内理子的是夏油杰,就算有人发现了,摆在面前的事实也是:夏油杰为保护星浆体而杀死了很多诅咒师和咒灵。
当然, 没人敢得罪天满宫。
也就没人会顶着天满宫的压力动夏油杰。
最后——
是枝千绘转头, 被挪到沙发上的两面宿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正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晚上好, 女人。”
两面宿傩一点没有计较她把他打晕的事情,反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亲近和好奇。
千绘凝视他好一会儿。
她不说话,光下眼睫投出一片阴影,盖过了眸中似潭中清水般流转的浅色, 羽睫轻颤,细细打量着重新现世的诅咒之王。
两面宿傩还以为她会说出什么好久不见的话。
半晌, 传到他耳中的却是一句:“你和羂索的交易是什么?你帮他杀人?”
“哈。”两面宿傩当即就笑出了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心情回了一句:“你这是一点没变啊。”
千绘眨眨眼睛,表情十分有九分无辜。
两面宿傩却不会被这样可爱明媚的外表骗过去,从回忆里他已经洞悉这幅皮囊下是冷心冷情到什么地步的怪物了。
不过诅咒之王不在乎。
千年前的记忆他也有点模糊,只大约记起了他和这个小疯子之间的关系应该很不错。
是比里梅更重要的人吧。
两面宿傩直言不讳的承认了:“是,他想杀了那个小鬼。”
“不过我看他的态度,他更想杀的人是你。”
咒灵很有兴致地问道,腥红瞳孔紧锁少女单薄的身躯:“不惜把我拉下水,你逼他到什么程度了?”
是枝千绘却是更无辜地眨眨眼,老实回答:“我什么都还没打算开始哦。”
她的计划真的才到一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气氛好像马上就要到大决战似的,夏油杰认为她即将走向灭亡,羂索提前祭出两面宿傩这张不可控的牌。
真怪啊。
千绘嘀咕。
她重新起了个话题,问两面宿傩。
“我说,宿傩。”
“接下来你要继续和他合作吗?”
宿傩不屑地扯开嘴角,嘲弄地回答少女的问句。
“合作?和他?”
“羂索本身就不是抱着合作的心思让我现世,这幅肉.身的保质期可没有他承诺的那么长。”
是枝千绘似是了然地点点头,温和地顺着他的话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两面宿傩的打算是什么呢?
——他准备反水。
秉着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自由随性的诅咒之王当场反水,跳反到了是枝千绘的阵营。
当然他也没打算帮忙。
只是凭借本心,他对这个人类有点好奇。
至于羂索?
谁管他。
是枝千绘对此,在心里给羂索画了个十字。
她这个派同伙去杀星浆体的人反而截胡了星浆体,不知道羂索现在是什么心情。
之后再去安抚脑花酱好了。
因为夏油杰快醒了。
…
夏油杰是惊醒的。
他在是枝千绘祓除百物语咒灵之前长时间让自己沉浸在轮回梦里,整个人忧思惊惧太多,就算强迫自己睡着,也总会从梦里惊醒。
这一次也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次醒的时候是枝千绘已经在他身边坐了好一会儿了,五条悟远程call她,问她知不知道夏油杰跑哪去了。
是枝千绘看看身边已经化身emo精的黑发少年,心虚地不敢告诉白毛DK他挚友在自己手上。
让她想个办法安慰一下夏油杰先。
一般青春期少年会喜欢什么来着?稍微文艺一点的?
是枝千绘开始思考。
挂掉五条悟的电话,千绘带着夏油杰去海岸边回收咒灵。
夏油杰对战两面宿傩的时候放出来的咒灵多得令人发指,所以是枝千绘才会叹息他全力以赴得过头了;仅仅是打剩下的高级咒灵也有很大一堆,不好好处理绝对会引起注意。
夏油杰没有拒绝。
不如说,他对少女的态度和在绑架星浆体之前没什么区别。
一样都是破碎到极致的顺从。
此时仍是深夜,远方是月光撒下时,海面折射出波光粼粼的盛景。夜间的海也很好看,夏油杰没什么兴趣,安静地在少女的指挥下回收咒灵。
庞大的咒灵逐渐缩小,犹如倒退的青烟,卷成一缕,变成咒灵操使手里一颗黑漆漆的球。
是枝千绘坐在海岸的礁石上,目光追逐着海岸上的什么。
风噪拂过耳畔。
宁静美好得让人感觉是假的。
夏油杰一个又一个地回收咒灵,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少年放缓了回收咒灵的速度,目光时不时停留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月光晃过,又很快移开目光。
“看那边!”
是枝千绘眼里突然倒映出万千光亮。
夏油杰随着她的方向看去。
那是点连成线的一片绚烂色彩,是深蓝中光芒万丈的橘红。
时间已经在回收咒灵中转过许久,远处的海面上突然升起了无尽的火光,绵延不绝,直至海与天的交界。
黎明还未破晓,星光仍在闪烁。漫天繁星与海面升起的橙色火光遥遥相应又混为一体,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海上的灯火,还是天上的繁星。
少年一瞬间神色怔然。
鼻尖嗅到的是盐的混合气味,他看见,少女的和服被风吹得翻滚,海风吹散了她的发丝,一时之间,樱色充斥了夏油杰的全部视野。
她朝他露出笑容,背后是星火漫天的绝景。
“我们谈谈吧,杰。”
趁着美好氛围,是枝千绘决定和青春期的叛逆纸片人谈谈人生:“就从你的理念开始。”
但是话落瞬间,黑发少年的表情似乎变得惨白,也和千绘错开目光。
他嘴唇嗫嚅几下,到底没吐出一句拒绝。
充满PTSD的样子让千绘有些迷茫。
夏油杰,不是很坚持他的大义吗?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35)
【生与死, 只是我为了获取知识和理念的小小牺牲品。这是我践行理念的根据。】
【杰,不和我说说你的愿望吗?】
——0647。
+
海风下,夏油杰垂着眸, 将心底的愿望挖掘出来,映着星火满天, 向无数次完成他理想的神明诉说:“我……没有什么理念。”
“我曾经想实现的愿望已经被实现过很多次了。”
夏油杰的大义已经在无尽的轮回里被实现过很多次了。
他见过很多「大义」成功后的景色, 理想的,现实的;但无论是极端或温和的方式,那都曾经是束缚天满宫的枷锁, 一次又一次地让光耀者跌入万丈深渊。
他怎敢再把正论说出口?
“天满宫……”
少年抬起头,握紧拳头,把全部的胆怯都压下去, 强迫自己和少女对视。
风吹动散乱零碎的黑发,一抬眸,夏油杰就撞进少女那双好若包含苍穹万丈的眸里。
温柔得好似没有底线的苍色在看着他,眉眼弯弯,带着笑意。
夏油杰不是那种到能探明别人心思的人, 他也不知道此刻是枝千绘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但就如天内理子说的那样——
无论是赎罪、执念、爱慕, 又或者其他什么。
他应该问清楚她的想法。
他应该尊重她的想法。
“我没有可以用来谈论的理想。”夏油杰认真地说,仿佛字字带血地在认真回答少女的问题:“我也不想有什么理想和大义。”
为理想而坚强的人必定为理想而脆弱。
于是在共情与大义被实施的双重作用下, 无数个周目里,夏油杰隶属于玩家。
他没有时间去思考是枝千绘做了什么。
也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就如同被自我束缚的木偶,成为了玩家手里最锋利的刀,麻木的为设定好的大义而前进。
但这一次。
夏油杰想挣脱理想的樊笼。
——他想选她。
…
千绘并不知道夏油杰脑内的全部活动。
面对抛却大义的纸片人, 玩家震惊地扣出了无数个问号。
“那、那你想要什么?”
夏油杰沉寂的眼眸闪过一抹空茫。
他本以为自己回回答‘想要她活着’这样的话,但临到头, 夏油杰说不出口。
刽子手无权评判。
“我没什么想要的。”夏油杰重复自己之前的话,语气迷茫得像是找不到路的野兽,许久,他反问道:“天满宫,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嗯?”
话题怎么到我身上了?
是枝千绘不明所以,她从礁石上站起来,慢慢靠近黑发少年。
夏油杰很少抗拒她接近,这次也是一样,哪怕是枝千绘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少年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只是下意识错开目光,就像害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千绘更不明所以了,她缓和下语气引导话题,把夏油杰拉到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我们是在解开你的的心结哦,你最近的状态很不对劲,杰。告诉我吧,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是什么让你带走星浆体?”
夏油杰垂下的眼睫颤了颤,他微微偏头,月光下脸庞愈发苍白病态,白色衬衣勾勒少年颀长有力的身躯,风一吹,却显得单薄。像被月色浸透的人鱼王子,不知道落下泪来的时候眼泪会不会变成珍珠。
放在心里很久的事情乍然被人柔声问起,便如爆发的洪水一样涌出来。
“我……”
少年眼眶通红,从内心深处翻涌而出的情绪使鼻头的酸涩感一涌而上,是硬生生断了口气才没让眼眶瞬间积蓄的泪水落下来。
“……你会死吗?”
“如果没有别人干扰你的理想,你还会死吗?”
你会因别人的理想而放弃坚持的自我,将成就转手赠予他人吗?
从不在意世人看法的理想主义者,会因为别人的影响而甘愿跪在铡刀下接受世人的审判吗?
夏油杰不想要她死。
活着。
活着。
活着。
身披荣誉,头戴冠冕的活着。
恣意风发,犹如艳艳骄阳般活着。
少年低着头,以往坚挺的脊背弯下去,眼眶湿润,目光空洞地看着地面,忽地,感觉眼里的泪水终于支撑不住,滴落了一滴在地上。
可他看见的似乎并不是眼泪打湿地面的泪痕。
被泪水打湿的地方,似乎在涌动着什么。
像是,某种咒灵。
夏油杰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浓缩到极限的咒力传感回大脑,是一股苦涩到让人恍惚中感到甘甜的味道,就如同叠加了成百上千次的梦境,让人一时之间令人分不清是苦是甜,是梦境还是现实。
就在夏油杰要伸出手,去触碰地面上那滴涌动的咒力时,少女清脆的声音和着夏风传入耳朵里。
“不会哦。”
这句话硬生生阻断了夏油杰伸出手的手。
“天满宫不会死。”
是枝千绘面上始终带着笑意,脸上映着海面不知火盛放的火花,笃定以及肯定地说,“更何况,自己看不见自己完成的理想世界,那也太遗憾了。”
“所以哪怕是为了看一眼这样的盛景,也得活着才行。”
夏油杰彻底怔住了。
他不安地大力抓住是枝千绘的手,蓦地,又松开。
“这是约定吗?”
少年低声问道,声音沙哑得不像样。
少女的回答非常迅速且认真:“如果你想的话,我连契阔都可以向你保证。”
夏油杰呼吸一窒,被纵容到极致的温柔让他噙在眼眶里的泪水骤然决堤,如断线的珍珠般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地面上。
但他却是笑了。
“……太好了。”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误导到他,不会成为她的枷锁。
她的理想一定可以为自己完成。
这就是夏油杰全部的‘大义’了。
…
回去之后,千绘决定从过往记录里考察一下纸片人的心理状态。
出乎意料地,居然翻到了很久以前的成就CG。
「可攻略角色·夏油杰与您的好感度已达到【至臻】。」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咒灵操术·自囚》。」
看一眼时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枝千绘:震惊jpg
原来冥冥之中我注定会是攻略界的天才?
+
星浆体被绑架事件勉为其难算是解决了。
千绘花费一番口舌按住了听说她和夏油杰在冲绳,于是也想过来的白毛DK,少女把三个纸片人一打包,全都塞进了回东京的飞机。
不让五条悟过来的理由很简单。
夏油杰对两面宿傩的存在只有惊讶,但除了惊讶之外连问都没问一句。五条悟就不一定了。
一个千年前最强诅咒。
一个当代最强咒术师。
指不定这俩会打起来,然后把一座城市打成废墟。
现在战损可都是由天满宫和咒术总监部协同管理,千绘酱拒绝在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上加班。
到了东京之后,首先是把两面宿傩塞进自己在东京的住所。
她不担心宿傩乱杀人。
问就是打得赢。
敢作妖头都给他捶掉。
然后带着夏油杰,去把天内理子送还到星浆体负责人黑井美里身边。同化的时间还没到,还能作为普通人再过上一段时间的幸福日子。
天内理子不知道和夏油杰之间有什么小秘密,走的时候,她把夏油杰叫住了,悄咪咪拉过去问了句什么。
黑发少年脸色通红地回来,任是枝千绘怎么问,夏油杰都顾左右而言他,没吐出半句他们刚才在讨论的事情。
——你告白成功了吗。
夏油杰怎么可能把这种对话说出来!
借着这件事,不明所以的少女隐晦地试探了一下夏油杰对于星浆体的看法。
她还是没get到夏油杰绑架天内理子的深层含义。
难道单纯是为了她会去找他?
可那不是打个电话就可以搞定的事吗?
榆木脑袋思考失败jpg
夏油杰没打算接星浆体的护卫任务,但经历了这次事情之后,他的态度直接转了一百八十度,变得非常的……
“如果你需要我去的话,这个任务我回去就和夜蛾老师商量接下来。”
夏油杰是这么说的。
垂着眸,任由她给他扎好丸子头的时候慢吞吞地回答。
…
“有种咖啡里加了草莓糖,虽然不是不能喝也很甜但总感觉哪里很奇怪的错觉。”
是枝千绘在午休的时候向四宫辉夜吐槽。
在某些方面比榆木脑袋敏锐很多的辉夜大小姐呵呵一笑,笑眯眯地说道:“这样啊,没关系,千绘只要按照自己的步调来就好了,这只是很正常的反应。”
——“原来如此!”
是枝千绘受教,瞬间悟了。
既然如此,她就继续去开乐了!
“……PUA吧?这是PUA吧?!”
电话那边传来另一道声音,是个男声,听声音似乎是四宫辉夜那边学生会的会计石上优。
或许是不小心听到了什么,石上君在电话那边似乎瑟瑟发抖:“太恐怖了,不愧是四宫前辈的朋友……”
四宫辉夜语气瞬间温柔:“嗯?太失礼了,石上同学。……千绘,我这边还有点事情,下次再分享游戏吧。”
隐隐察觉到小姐妹的语气变动,千绘乖巧点头:“好。”
挂断电话前,似乎听见了石上君的惨叫,大概是被吓的吧。
希望石上君没事。
回到游戏。
其他两个纸片人的事情处理好之后,接下来就是把最后一个纸片人送回去。
于是,是枝千绘回到了东京高专。
远远地,她就在学校大门口看见了一个靠着墙壁,双手环胸,等待多时的白毛。
想起某件事情。
她和夏油杰都在外面耍,唯独把五条悟一个人留在东京苦哈哈搜索星浆体的下落来着。
眼见白毛气势汹汹地走近,千绘心里:噔噔咚。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36)
五条悟很不爽。
他的两个朋友都一声不吭地瞒着他跑去冲绳, 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东京面对星浆体失踪后慌得满世界乱翻的烂橘子,烦都快要被烦死了。
这份不爽持续了三分钟。
三分钟后,白毛蓝瞳就被是枝千绘和夏油杰一左一右呈两面包夹之势顺毛哄好了。拎着冲绳特产的甜品, 勉为其难地原谅了他们。
真是可爱呢。
千绘十分开心地弯下眼眸。
半路消失的夏油君一回到学校就被班主任提溜去训话了,逃课加各种各样的事情, 大概得有一会儿才能脱离班主任的魔爪。
于是是枝千绘身边只剩下了五条悟。
少年拎着红芋挞走在回去教室的路上, 他尝了一口这份地区特产伴手礼,感觉味道还不错。
当然,被哄好了不代表五条悟就这么放下了这件事。
趁着夏油杰不在, 五条悟问一定知道内幕的樱发少女:“星浆体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是枝千绘流畅地回答道:“是一点小意外,现在已经解决了。”
“……哦。”
五条悟咬了一口红芋挞,罕见地没有追问:“你没事就行。”
千绘眉眼弯弯, 目光向前:“我当然不会有事啦。”
闻言,五条悟却是停下脚步。
是枝千绘走出几步,发现人停下来了,便疑惑地回过头看向他,浅瞳里像是在问‘有什么问题吗’。
“天满宫。”
“天满宫……”
五条悟似乎想把什么说出口, 但少年张张嘴, 反复吐出的还是只有‘天满宫’的音节。他烦躁地低啧一声‘算了’, 把话题重新引回了刚才让他在意的地方。
“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
六眼映出愈发苍白的少女。苍色眼眸里,往昔灼灼的火焰变得越来越膨胀, 几乎能覆盖他看见的全部视野,也越来越浅薄,只剩寥寥几色,饱和度极高地混合出绝艳的灵魂。
白发少年抓住是枝千绘的手, 传感到指腹的温度微凉。
五条悟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经过在校的这段时间相处,五条悟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怎么注意的问题。
少女似乎对声音很敏感。
哪怕只是打闹之余随手将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她也会皱起眉头,更有甚者会直接揉揉耳朵。
还有很多微小的不适的细节。
五条悟在家族的古籍收藏里翻找过很多类似症状。
配合上六眼的独特视野,他愕然发现,这是灵魂虚弱的症状。越是虚弱,越是对周身的一切敏锐,直到被消磨殆尽。
但少女看起来不像是一无所知。
——她到底在做什么?
这个疑惑在五条悟心里存了很久,今天终于问出来了。
是枝千绘依旧很流畅地回答:“我知道。而且就是为了去做好我想要的事情,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不用担心,我很厉害哦。”
千绘酱非常认真地对五条悟说道。
纸片人的担心嘛,她很有应对经验了,她可是连聪明绝顶的江户川乱步都能安抚下来的超级大忽悠。
“比起这个,有件事我也想问你。”是枝千绘反手把五条悟拉近,在距离缩短,少年怔愣瞬间,伸手摘下他脸上的墨镜。
无下限挡不住她。
他也没想挡住过她。
“悟,最近感觉眼睛还会疲惫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霎时间,被墨镜蒙上一层灰暗的世界明亮起来。
五条悟比少女要高,被拉近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微微弯腰,让她够到他的脸;葱白的指尖拂过眼睫,她仿若眼科医生一样,严谨地查看他的眼睑。
被指腹按下的轻微触感传来。
比起亲昵,更有种从小到大相处出来的习以为常。
少年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
拎着伴手礼袋子的手指不自在地蜷曲,五条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直起腰,掩饰似的撇过头,耳廓染上一层薄红。
五条悟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没有。”
千绘则是很认真地追问道:“什么感觉都没有?”
五条悟掩耳盗铃般的拿回自己的墨镜,支开支架重新戴上:“你问这个干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最近这段时间压力确实小了很多,没以前那么疲惫了。”
是枝千绘点点头,“良性反馈嘛,我记下了。”
“?”
五条悟不明所以。
但谜语人并没有给出解释,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
夏油杰肉眼可见地被班主任训了一顿。
五条悟指着他头上的包毫不留情地大声嘲笑,很快也迎来了夜蛾正道的亲切‘指导’,最后,两名DK双双跪坐在地板上听训。
还是和星浆体有关的事情。
每五百年一次的同化事关重要,星浆体的存在本来应该藏得很深,但不知道是谁将这件事提前捅破,一时之间,无数诅咒师集团都盯上了这件事关重要的大事。
如果星浆体身边没有强力的防守,像之前被绑架的事情还会再发生无数次。
“天元大人的意思是,他仍旧希望由咒术总监部裁定,给予星浆体最强劲的保护。”
夜蛾正道双手撑在讲台上,话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态度并不明显的夏油杰。
之前夏油杰拒绝了担任星浆体护卫的任务。
夏油杰失踪之后,就发生了星浆体被绑架的事件,其中的巧合让夜蛾正道不敢深思下去。
想到这里,夜蛾正道又追加了一句话:“不过这次护卫人数会扩大,必须要保证从现在到同化当日,星浆体的安全都不会出任何问题。”
“以上,还有什么问题吗?”
五条悟好似好学生一般举起手:“老师~我有问题。”
夜蛾正道颔首:“说。”
“天满宫呢?”五条悟的问题令人出乎意料,少年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意外敏锐地察觉到了夜蛾正道话里的漏洞,“她是咒术界实权代行,这件事上她负责做什么?”
夏油杰侧目,惊讶地看向他。
夜蛾正道摇了摇头:“这方面,我也不清楚。”
“天元大人似乎有意这次的事不让天满宫神社插手,至于具体安排,咒术总监部方面没有给出明确指令,只说了会加强星浆体的保护强度。”
五条悟了然地点头。
大概是一些会让他分外头疼的高层博弈吧。
白毛DK对此兴趣不大。
夜蛾正道走的时候,五条悟随口多问了一句:“夜蛾,天满宫去哪了?”
随口一句的问题,得到的回答也很简约。
——“天元大人召她去薨星宫了。”
+
薨星宫本殿。
这里是御神木下天元大人的住所。与常人想象的不同,所谓至高神圣的薨星宫内部的装潢十分日常,平铺的榻榻米、纸糊的推拉门,摆放在矮桌上的橘子和茶点……
“足不出户上千年也很有情调嘛。”
是枝千绘评价。
“几年前你和六眼一起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天元双手环抱在胸前,平静地看着她,声音带着点笑意。
不过对于长相上已经差不多与人类绝缘的天元大人来说,‘笑容’这种高难度表情实在有些为难他的外表了。
天元望了一眼上方,对结界的感知让他能察觉到蹲守在薨星宫外界的男人,不免对是枝千绘说道:“上次你把六眼带进来了,我以为这次你还会把天与咒缚也一起带进来。”
“怎么会,甚尔守在外面只是为了防止有人会进来偷听……”是枝千绘矢口否认。
少女幽幽地叹口气,侧身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划中地上的榻榻米,咒力流转瞬间,被强力空性结界包围的房间就被划出一道细微的裂口。
“毕竟你的结界,说牢固,也牢固不到哪去。”
天元没说话,只是把结界补好。
当年眼前这个孩子就是这么带着年幼的六眼进来探险的。
他问:“星浆体的消息被泄露的事是你做的?”
千绘莞尔,回答:“是。”
天元怔了怔,又问:“你还在和羂索合作?”
“还在,合作得很愉快。”
千绘回答得格外轻松,一点没有面见传说中从奈良时代活到现在的伟大结界师的紧张感,好像对她来说这就是个上了很大年纪的老爷爷。
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然后决定回去喝自己更喜欢的咖啡。
呸,难喝。
“羂索能夺舍其他人的肉.体,将其他人的全部知识、术式、以及人生在世的成就都据为己有。他和你合作不是偶然,羂索很久之前就在筹划破坏咒术稳定,他在觊觎你的身体,孩子。”
天元由衷地劝告道,目光凝重地注视眼前的樱发少女,瞳孔中似乎倒映出了与六眼能看见的同样色彩。
愈发减弱的灵魂。
膨胀到极致的咒力。
宛如游走人世的神使,身上的人性愈发淡漠脆弱,即将被极度的神性取代。这样庞大的咒力和控制力已经做到了与六眼带来的不平衡抗争,如果被羂索抢夺,后果将不堪设想。
恐怕会比其他方法更容易颠覆一个时代。
那少女闻言,却是笑了。
浅瞳中透着琉璃般的苍青色,一眼望去,如同望不见底的深邃海洋,明明是很明朗可爱的外表,天元却忽地感觉到一阵从头到脚的寒意直直灌下来,冷得让人寒毛耸立。
他听见眼前的年纪轻轻就已经掌控整个咒术界的少女哼着不知名小调,带着笑意对他说:
“那么,天元大人。”
“你猜他在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之后,为什么还会去转而觊觎一个更难对付的「天满宫」?”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37)
——天满宫。
这已经不是天元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号了。
天元活了上千年, 他知道时代的变迁会影响咒术的格局,但他无力插手外面的事情,只能听着那些变动, 守着人类和平的重要结界。
明治维新、战争、经济泡沫……
世俗轮换,咒术一代又一代更迭。
直到有一天, 有人闯入了这个恒古不变的结界。
是两个小孩。
其中一个是六眼。
天元首先是将目光放在了六眼身上,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另一个的存在。
那是个女孩。
天元从她身上看见了极端的兽性与神性。
她的名字里有「天满宫」。
这个姓氏是供奉天元一位老朋友的神社,也与女孩身上偏执的神性相对应。
天元当时还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不过他大概知道,这个女孩最初的姓氏应该并不是所谓的天满宫, 这个姓氏只是她作为职称的一部分。
但现在,天元明白了什么。
世人的存在具有象征性。
死去的人可以被强行‘存活’,活着的人也可以被夺去‘存在’。
少女心怀苍生, 以一己之力对抗六眼带来的危险,可她是人,人有生老病死,那么她如果中途遭遇不测死去,个人的存在就会湮灭在历史尘埃里。
——「天满宫」。
是少女为自己强加的存在感。
也是她剥夺自己作为‘人’的权利的永世酷刑。
“……”
天元抬眸, 神色复杂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看着她前一秒还满脸运筹帷幄精明算计, 下一秒就拿出手机旁若无人和人聊天的模样, 叹了口气,放松了空性结界对薨星宫的阻隔。
天满宫。
侍奉神明的天满宫。
昔日他从那个拉着六眼来薨星宫探险的女孩身上看见的兽性, 或许是她亲自切下,又被埋葬的血淋淋的本我吧。
“哦!有信号了!”
是枝千绘喜上眉梢,对天元道了声谢。
天元眉梢一抬,和是枝千绘的手机联系人同步告诉了她外面发生的事情:“学校的那两个学生在结界外面找你, 被天与咒缚拦下来了。看样子关系不太愉快,你要不要提前上去?”
“不——用——”
是枝千绘对着手机敲敲打打, 嘴上回复天元,手机里回复给她打小报告给DK们穿小鞋的幼稚成年人禅院甚尔。
她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没问你呢,而且,他们也打不起来。”
——“毕竟。”
是枝千绘满意地按下发送键,把手机收起来,伸出手,茶不好喝,她这次选择炫一个天元大人家的橘子,“又没人把他们放在护卫与赏金猎人的敌对地位上,只是小打小闹,不会出什么大事。”
千绘酱对自己的纸片人非常有信心!
天元不置可否,“你想问什么?”
问及此事,是枝千绘瞬间就支棱起来了。
她一点没看见天元眼中的动容和悲悯,科研人眼里只有自己研究无数个周目打出来的攻略,因周目制宜,她现在需要得到专业人士的一些见解。
“关于您的结界。”
“您在奈良时代就为这个国家布下的结界很大程度上抑制了咒灵生长,但同时,也会有一旦您死去、结界被破坏,这份抑制力就会消失的危险。”
是枝千绘诚恳地问道,态度认真到好似在游戏里寻找制作组的bug。
她在这些事上一直都很有兴趣。
“如果我能做到让咒术师的总量、能力,都达到不需要结界也可以保持咒术平衡,让人类永远占据上风。”
“这样之后,人类是否就不用困在保护下,不再担心咒灵的威胁?”
天元一时间怔然。
少女句句有力地问向同一条路上的老前辈,犹如千年前在灭顶灾难来临前,无数咒术师齐聚平安京的高谈阔论。
先贤们也有雄心壮志。
只不过千年前的人们,选择了更保守的结界。
“你说的,如果只是理论,那么有可能成功。”天元看着那近乎苍白的灵魂,微微阖眸。
“……但是,天满宫。”
“理论不可能成为现实。”
得到想要的答案,少女勾起笑容,回答道:“那就是我要操心的事情了。”
她站起身,捋开和服褶皱,微微颔首告退后,拉开和室的门。临走之前,是枝千绘想起什么,弯下眼眸,对天元说道:
“有件事要提前告知一下,天元大人。”
“下次来薨星宫,我可能会把您的老朋友也一起带来。”
…
千绘酱满足的离开了薨星宫。
她想要的理论得到了肯定。
夏油杰绑架星浆体的事情也忽悠过去……
幸好天元大人跟着她的话题跑了,不然要是追问下去,还得东拉西扯的瞎编一段。
少女心情愉快地哼着小调,乘坐电梯上行。
‘叮咚’
电梯抵达一层。
是枝千绘开开心心地走出薨星宫。
好了,现在让她来看看她的纸片人们都在外面做什么——
“我来,这把我出牌!”
“喂,小鬼,作弊也要避着点人吧?”
“悟,动作太明显了。”
“……嘁,知道了。”
薨星宫外,树荫下的石砖地面上,坐着三个人。
要找的人还在和天元大人谈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闲来没事,一个成年人两个高中生凑在一起,开始打牌。
禅院甚尔不在乎形象,特级咒具游云往旁边一放,干脆席地而坐;五条悟搬了块石头坐下;稍微干净点的是夏油杰,他召唤了只咒灵,勉为其难也能是个凳子。
夏季阳光斑驳。
风一吹,树梢枝叶扑簌簌躁动。
手里的牌被风卷走,五条悟仗着大长手去捞,但风很大,一下子就把纸牌带走了。少年没抓住,就把手里的牌放到坐着的石头上,去追被风卷走的那张。
走出几步,苍色的眼眸忽然捕捉到了一抹柔和的颜色。
她手里拿着他被风卷走的纸牌,走了过来,面上犹犹豫豫的表情让五条悟笑出了声。
他朝是枝千绘丢去一个张扬恣意的笑容,问道:“怎么,以为我们会打起来?”
千绘:“……确实是这么以为。”
她都做好处理薨星宫的战后损失的心理准备了。
六眼的五条悟、聚集了多周目情感而咒力庞大的夏油杰、被她塞了很多咒具堪比咒具军火商的禅院甚尔。还是在薨星宫前的特殊环境下,怎么看周围的树木房屋都会遭殃。
或许是是枝千绘的态度太直白,五条悟被哽了一下。
少年桀骜尖锐的锋芒忽地柔软下来。
百物语事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五条悟和她错开视线,“我又不是只会给你添麻烦。”
“偶尔,我也是很有用的。”
——他可是最强!
面对可爱白毛,是枝千绘顺毛摸摸。
然后白毛更炸了,脸色通红。
那边,发现是枝千绘终于从薨星宫出来了的两人也收拾了东西,一齐过来。
禅院甚尔和夏油杰过来的时候,五条悟已经把别扭压了下去,只有耳垂带着点红晕。他问是枝千绘:“你去和天元谈什么了?”
千绘眨眨眼,半真半假地说:“星浆体被绑架事件。天元大人不太放心,找我问了具体情况。”
夏油杰脚步一顿。
少女若有所觉地对他投去安抚的笑容。
“那就是这件事你也要参与了?”五条悟没发现这个,继续问道,他想了想掺和进这件事的势力,说道:“我记得好多咒术世家都有参与进来的打算,天元大人在咒术界的地位相对特殊……”
“会借势东山再起,我知道。”
是枝千绘接话,但她很快把话题按了下去,扯开话题,问他们来找她有什么事。
DK们来找是枝千绘没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不然也不会闲的没事和禅院甚尔在这里打牌,浅聊了一会儿,少女就把五条悟和夏油杰打发了回去。
搞定这些,是枝千绘终于有时间回去处理突发事件里的头号大冤种羂索,以及被羂索提前召唤出来的诅咒之王两面宿傩。
+
两面宿傩发现自己又回忆起了千年前的事情。
还接上了上一次的记忆。
宿傩有点兴趣,就没有干脆直接的醒过来。
“之前打的那一场,你赢了。想要什么?”
脸上被画了一笔,诅咒之王大度的没有计较脸上的墨迹,反而问了少女要什么奖赏。
少女把毛笔随手掷到墨盘里,溅出不少黑色的痕迹。
作为打赢了的一方,她理直气壮地要求:“我想看你的生得领域。”
生得领域,乃是咒术对战的至高点,相当于个人不可外泄的必杀技,一般……不对,是个咒术师都不会给别人研究自己的咒术。
两面宿傩诧异的横了她一眼,他甚至觉得这个要求有点无聊,但他还是应了这个好奇心爆棚的巫女的要求。
诅咒之王纵容般的抬手。
领域展开——
「伏魔御厨子」。
无声的波纹掠过周围,血珠滴落般的声音划在耳膜过。
眨眼间,红黑色取代了眼前的全部视野。
脚下是森白骸骨,尸山下是积蓄成海的血水,无边的恶聚拢在领域当中,令人如芒刺骨。
两面宿傩却没看自己的领域。
猩红瞳孔里,装着的全是身边的人类少女。
诅咒之王坐在骸骨上,挑眉望向她:“荣幸吧,女人。你是第一个站在这个位置上看我的领域的人类。”
少女眨眨眼睛,似乎很在意话里的词句:“第一个?”
“还能有几个?你这样这样妄想掀翻整个世界的小疯子出现一个就差不多得了。”
两面宿傩从喉间发出低笑,腥红瞳孔映出浅色身影,难得的解释了一句:
“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喔?”
那少女弯下眼眸,瞳中色彩淡漠,“我的荣幸。”
诅咒之王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的神情,他也不在乎,哼笑一声,念了句“小疯子”,看着她从骸骨王座上下去,淌进血池里。
“你看这个做什么?”他问。
“最近你很奇怪啊,比以前疯多了。”
血海划出波纹。
她走到了森白尸骨边。
“好奇。”
少女的声音带着空旷的回音,她倒是不忌讳地把自己的理由全都说出来:“之前认识的一个诅咒师,他的领域让我很感兴趣,想起这个东西是术师对术式的理解才构成,所以想研究一下。”
“说不定能逆推出他对咒术的理解程度。”
“在一个人最赖以生存的东西上下套,会比其他方式成功率更高。”
她这么说。
“你离我最近,又是有领域的术师,本着就近原则,让我看看。”
少女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和两面宿傩遥遥相望。
她的语调带着十足的疑惑和不解,仿若不通世事的非人之物:“不能看吗?我可是打赢了。”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38)
是枝千绘在东京的住所是豪华大别野。
方圆十几米都没有邻居, 整个街区都很安静,没有人类在诅咒之王面前晃悠,就不那么容易引起血腥事件。
不过, 她没对宿傩下禁制。
也没在宿傩周围下禁制。
蹲的就是一个羂索。但很可惜,她来的时候没有发现羂索来过的痕迹。
乐子人十分悲伤, 遗憾收起了自己的陷阱。
令是枝千绘意外的是, 这么无聊的地方,她把两面宿傩丢在这里这么长一段时间,诅咒之王居然没有因为过去无聊而出去找点乐子杀几个人什么的。
他居然老老实实地呆在房子里诶!
还会过来给她开门!
两面宿傩双手环胸, 对少女那诧异到十分明显的表情十分不爽,“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是你把我丢在这儿的?”
千绘:“不,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听话……信守承诺。”
好似野生凶悍毛茸茸, 又出乎意料的乖巧。
少女进了屋,环视一圈。
下意识发现宿傩没拆家……打住!
这不是哈士奇,这是诅咒之王!
是枝千绘迅速收敛自己大不敬的想法,假装什么都没有脑过。
她溜去自己房间换了件衣服。
收拾收拾身上残留的咒力残秽,她一会儿还要出门。
下楼的时候, 两面宿傩正在客厅摆弄电视机, 咒灵他双腿交叠, 肩膀后靠在沙发上,两臂搭在沙发靠背上, 颇有种嚣张退休老大爷的美感。
一眼望去,裸露的皮肤上,吊诡的黑色咒纹勾勒出坚实有力的肌肉,他头都没回, 扬声就问:“你要去找羂索?”
言语之间流露着两面宿傩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熟稔。
“再不去找他这段表面关系就要维持不下去啦,我还指望他能帮我做很多事呢。”是枝千说着, 慢悠悠地往下走。
千绘也很熟稔地问宿傩:“你呢,你要去吗?还是留在这里。”
“没兴趣。”
两面宿傩目光依旧放在播放着各类节目的现代电视机上,随意扬起手摆了摆表示拒绝,“去了难保不会成为你和那家伙对峙的筹码,你和他的事情自己解决。”
少女眉眼弯了弯,毫不掩饰地接了一句:“不去也会是这样哦。”
宿傩扬起的手指节蜷曲,倏地握成拳。
他回头睨视是枝千绘,颧骨上的双目骤然睁开,四目如猎犬般锁定少女的脖颈,一时之间,杀意如芒刺骨。
“你的胆子大得让人意外啊。”
两面宿傩沉下嗓音,不愉地说道。
可诅咒之王却发现,他对此并不感到冒犯,心里也生不起一丝生气。
像是习惯。
像是纵容。
他们之前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枝千绘心情愉快地回答:“我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两面宿傩没理会这句。
他只是站起身,扫视了一眼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小鬼。
熟悉感一涌而上。
她换的还是和服,她似乎格外偏爱能把人束得喘不过气的和服。
某段记忆里,最后被他拽在手里的,也是这样的和服。
宿傩收了收指节。
记忆相隔太久,连她叫什么都忘了。
是枝千绘观察到纸片人的态度,眨一下眼睛,欢欣道:“这是改主意要和我一起去了?”
两面宿傩嘴上不置可否,但身体十分口嫌体正直地跟去了。
在约定的地方见到羂索。
诅咒之王百无聊赖地围观两个黑心人士口不对心的对话,无聊到打了个哈欠。
倒也不是听不懂,只是宿傩对这些事情没兴趣。
他看得出来羂索想夺舍少女。
多少也明白是枝千绘的目的差不多是想要羂索的命。
但这两个家伙凑一起的八百个心眼子让诅咒之王犯困到差点睡着,要不是他是为了这个女人才呆在这儿,早就转身走了。
无所事事的两面宿傩开始调动回忆,缠在少女身上的目光打了个转儿。
宿傩感觉,他和这个能被他称之为‘小疯子’的少女之间,还有一段很重要的过往。
他的记忆力应该也没差到连重要的事情都能忘。
可她却只能给他留下一小部分印象。
为什么?
就因为他没记住她的名字?
…
从羂索口中套到的话得知,两面宿傩现世的时间取决于他受肉的身体什么时候因承受不住诅咒之王的强度坏掉。
也就是说,除了强行祓除之外,就只剩自我降解这一个方法了。
千绘望了望宿傩。
宿傩挑眉:“有事?”
“没有,什么都没有。”千绘摇头,坚决不说自己刚才把诅咒之王和可降解的塑料袋相提并论。
她正拉着两面宿傩在商场。
千年前的老古董来到现代社会,总不能像她这个神职人员天天穿着和服到处溜达,总要符合一下现代人的风格别那么容易被人看出来是咒灵。
千绘再望了望宿傩。
在身边养着一个诅咒之王……解释倒是能解释,但总感觉说出去哪里怪怪的。
两面宿傩换上了现代风格的长衫。
受肉的躯体并不是虎杖悠仁伏黑惠那样的高中生,成年人成熟的面容又有黑色咒纹描摹出的野性美,一时之间,竟然在颜值上不输游戏看板郞的白毛蓝瞳五条悟。
罕见的现代风宿傩。
先拍照为敬!
低头设置了保存,再抬头,两面宿傩就像与人类逗趣的大型猫科猛兽一样,仅仅低头抬头瞬间,就已经步履轻巧地走到她面前,弯下腰,与她对视。
腥红瞳孔中溢出一丝沉郁。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报复性的缠绵语调犹如陈年佳酿,令人回味无穷:“满意了?”
——千绘意识到了一件事。
宿傩在现代是没有任何根基的。
照顾他、帮他处理琐事的里梅此时也不在。
如果不算诅咒之王那身强悍的武力,现在他就是身无分文、无家可归、长相俊俏的普通人……
这不正是值得包养的纸片人吗!
满意?什么满意?
奇迹宿傩,启动!
…
两面宿傩以为,自己对她已经是很放纵了。
但他发现,这小鬼真的很会得寸进尺。
稍微给点好脾气就开始顺杆子往上爬。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又舍不得对她动手。
无能狂怒的两面宿傩飙起杀气,直到吓得旁边的导购员腿软跌倒,千绘才心满意足地暂且收工。
回去的路上,是枝千绘遇到了家入硝子。
没有特别任务的硝子比那两个DK轻松休闲很多,可以一个人出来逛街。远远地,她就发现了是枝千绘,扬起手打了个招呼。
家入硝子看见了少女身边的男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咒灵的气息,她拉过千绘,压低声音问道:“这是什么?你身边怎么有咒灵的气息?”
千绘心情好,即答:“没关系啦!这是我养的野生诅咒之王!”
家入硝子:“?”
她的同期有这么野吗?养诅咒之王?
她不确定地打探了一眼跟在是枝千绘身后的男人。
穿戴很符合现代人的风格,脸颊上有着纹身样的黑色纹路,仅看长相不输她那两个同窗,放在外面也是会让人频频瞩目的帅哥。
但,身为咒术师,家入硝子感到了一股凛然惊人的咒力。
那人似乎察觉了家入硝子的目光。
忽地,他咧开嘴角,笑了一声,颧骨上闭阖的眼眸骤然睁开,腥红瞳孔犹如狩猎中的野兽,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如海啸般临头而下——瞬息间又如潮水褪去,消失无踪。
千绘:微笑。
她收回往后一戳的手肘,欢欢喜喜地拉上家入硝子:“今天硝子没有任务吗?那我们一起去逛街吧!”
……仗着他纵容她是吧。
两面宿傩磨了磨牙,把这些都记在了心里的小本本上。
等他记起来这个小鬼到底是什么——
到时候,他要一件一件的让她认错。
诅咒之王也是会记仇的。
……
两面宿傩开始寻找千年前的记忆。
首先,他得记起这个对他没有半点害怕意思、明摆着什么都知道,但一句实话都不可能从她那里套得出来的小鬼叫什么。
名字是最短的咒。
只要记起来名字,其他的很多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
秉承着这一点,两面宿傩被少女‘包养’之后,除了她去东京咒专之外,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她身边,看她指挥下属做这做那。
应该是记忆里没有过的场面,宿傩看得还挺有兴致。
有种看电子斗蛐蛐的乐子。
不过,宿傩很快就没兴趣了。
不属于当前游戏匹配机制的脑回路让他看得头疼,猜少女想做什么猜得云里雾里,一段时间之后,两面宿傩还是决定继续去找线索。
兜兜转转一大圈,宿傩得到的线索只有一个。
——「天满宫」。
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正好是羂索告诉他的那个名字。
也是少女附近绝大部分人对她的称呼,最多加上尊称的后缀,除此之外就没有再多的了。
这种一看就有问题的称呼鬼才信是真名。
于是两面宿傩逮住了来找是枝千绘的夏油杰。
那天的情况宿傩都看在眼里。
他本来以为,对少女来说分外特别的黑发少年会知道什么。
但出乎两面宿傩的意料,在他向夏油杰提出‘少女的真名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之后,得到的只有夏油杰一句诧异的——
“天满宫,什么?”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39)
“你不知道?”
两面宿傩把夏油杰堵在了不会有人靠近的角落里。
诅咒之王双手环胸, 居高临下地俯视黑发少年。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夏油杰,留着怪刘海,身上虚浮的咒力多到让人惊讶。确认了, 是那天那个发了疯似的和他打过一场的人类没错。
那样浓厚到滴下眼泪的感情,居然连最基本的真名都不知道?
他看这个小鬼对少女的情感已经差不多能诅咒出一个特级咒灵了。
这已经不能说是可笑了。
——“听起来很可悲啊, 小子。”
夏油杰心脏突的钝痛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 想说点什么,但发现自己组织不出语句来。
他似乎,真的只知道「天满宫」。
“算了, 看你这个样,再问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答案。”两面宿傩哼笑,放下环抱胸前的双手, 没有继续逼问下去。
但宿傩也没打算就此放弃。
手掌摩挲着下巴想了想,两面宿傩又问道:“你应该认识和她以前有关的人吧?想一下,小子,有谁有可能知道她的名字。”
睨了一眼忽地怔愣的人类少年,两面宿傩低声嗤笑。
人类的爱情真是廉价啊。
两面宿傩慢悠悠、不疾不徐地在夏油杰心头继续添了一把焦虑, “你也不想自己连喜欢的人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这句话彻底绝杀了夏油杰。
少年藏匿于心底的情感被翻到白日下, 他退却地蜷了蜷手指, 思维一片空白。
夏油杰没由来地有些惶恐。
他总感觉,这不止是一个名字的事情, 深藏在水面之下的,仍有许多串联在一起的绝望。就像那无数个轮回梦一样。
他的呼吸轻了许多。
最后,夏油杰垂下眼眸:“悟可能会知道吧。”
天满宫与五条家有联姻。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这点两面宿傩也在这段时间的打探里听说过, 于是,他暂且放过了夏油杰, 准备去找下一个知情人问问。
夏油杰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片刻后,少年转身。
他发现,哪怕撕开疤痕,也从那些记忆里找不到任何与名字有关的信息,就好像她的存在只有虚幻的事件,而无确切真实。
夏油杰莫名理解到了某些事情。
天满宫……
天满宫。
名字是最短的咒。
名字是存活过的证明。
……
…
五条悟在东京高专的实训室里。
星浆体的护卫任务因为之前天内理子被绑架事件,导致事态升级,许多高级术师轮班担任星浆体的护卫。这几天五条悟不用去,就一个人在学校里自己内卷。
实训室传来沉闷的训练声。
五条悟喘着气,慢慢平缓气息。
百物语的事情历历在目。
血色瞳孔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被咒灵操控的打斗里,五条悟意识模糊,身体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拉动,直到被唤醒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他被唤醒时是处于最安全的境地。
没有咒灵,也没有威胁。
那一瞬间,五条悟就意识到了,当时对她来说,最大的威胁反而是他。
——最强。
放在这里说就有些狼狈可笑了。
五条悟缓了口气,眉头压下,按过心里那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眼底闪过一丝凛然。
下次、下一次绝对不能出现这种情况。
下次他可以保护好她。
有人推开实训室的门。
五条悟看去,远远地,来人抛来了一瓶顺路帮他带的饮料。无下限术式没收起来,饮料一下就砸到了阻隔的屏障上。
“谢了。”五条悟一边打开汽水罐子,一边对夏油杰道谢。
五条悟到旁边实训室靠边桌子上给自己找了个毛巾擦擦汗,看着神色沉郁的夏油杰,给自己捞了个椅子坐下。
“你不是去找天满宫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没见到人?”
夏油杰摇摇头,“我没去见她。”
五条悟‘哦’了一声,喝着饮料,等待下句。
“悟,我问你一件事。”
“你说,我听着呢。”
——“你知道天满宫的全名吗?”
五条悟的手顿在了原地,蓦地,握住饮料罐子的五指收缩,饮料罐发出不堪承受的‘咔咔’声。
心头的一根刺倏地被人提及,一时之间,五条悟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悟?”
“我不知道。”五条悟说。
夏油杰诧异地睁大眼睛,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白发少年并非隐瞒,而是:“小时候开始,我周围的人都是叫她‘天满宫’,没人叫过她的全名,这么多年下来,所有人对她的印象都是「天满宫」。”
五条悟也怀疑过这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他找过了,找不到答案。
又因为少女时不时的安抚愈发平静,最后沉溺在无事发生的美好里,再没质疑过这件事。
只是偶尔,五条悟会非常在意。
那是他的未婚妻、他最喜欢的色彩——
五条悟扭过头,喝了一口饮料,冰凉的口感冲淡夏季热燥,闷闷地说道:“所以我不知道。”
掩饰似的,五条悟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夏油杰顿了顿,把具体原因告诉了五条悟。
“……等等,你说谁?”
五条悟从挚友的话里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名字:“两面宿傩?历史书上那个两面宿傩吗?”
夏油杰和五条悟面面相觑,“你不知道吗?硝子都知道了。”
最近一直沉迷内卷,要么就是去给星浆体当保镖的五条悟疑惑摇头。
自从星浆体被绑架事件发生之后,高专的课大部分都是祓除咒灵这样的实训课,五条悟沉迷变强,很少主动关注外面的事情。
——再了解也不迟。
五条悟从夏油杰这里得知了大概情况。
他对少女身边有个诅咒之王没什么意见。
倒不是五条悟大度,而是五条悟相当了解他这位未婚妻,连婚姻都能当做筹码的人绝对不可能是看上了那个什么两面宿傩。
至于两面宿傩问及的真名……
五条悟安静了一会儿,少年蹙着眉,眸中不知道酝酿着暗沉的色彩。
“当年,这件事我问过她。”
白发少年慢慢地回忆起过去,一点一点地捋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过去的事情五条悟已经记不太清了,那个时候年纪不大,只记得灿灿烟火,不怎么记得少女一笔带过的事情。
“她说,‘一个名字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我记得当时是……有一个人喊过她的全名,所以当时我才会问她这件事。”
五条悟从记忆里翻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夏油杰问道:“是谁?”
——“禅院甚尔,天满宫身边的亲信。你见过,前两天在薨星宫,那个黑色头发、嘴角有疤的家伙。”
五条悟说完,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和夏油杰对视一眼,五条悟问道:“走吗?”
夏油杰默契地回答:“走,去问问。”
只要能得到答案,这应该就只是一件值得注意的小插曲吧。
白发少年这样想着,将易拉罐随手抛进垃圾桶,和夏油杰一起离开了实训室。
她自己都说了,这件事不是很特别。
应该不会有很大问题。
…
五条悟和夏油杰去找人的时候,DK俩都默契地挑他不在是枝千绘身边的时候,是私下里偷偷约见禅院甚尔。
黑发成年人对这小学生般的作为很不屑,但想着这两个人是少女的同期,勉为其难的抽个空,见了一面。
等禅院甚尔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却发现现场不止有两个少年。
禅院甚尔诧异地扫了一眼脸上有漆黑纹路的咒灵,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两面宿傩只在禅院甚尔进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很快就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诅咒之王无趣咂嘴:“原来他们刚才说的线索是你啊。”
禅院甚尔没理会。
他倒是知道两面宿傩的存在,是枝千绘很少瞒着他什么,只是惊讶于那个在少女面前都随性恣意得一批的诅咒之王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禅院甚尔环视一圈。
两个特级咒术师,一个特级咒灵。
三个特级齐聚一堂,大阵仗。
这是打算做什么?造反?
性格恶劣,只在驯化他的少女面前保留一丝柔软的男人一扯嘴角,禅院甚尔开门见山地说道:“有什么事快点问,等会儿我还有事。”
禅院甚尔推测,能让这两个特级小鬼都悄摸着来问他的,大概会是什么很重要的大问题。
如果真的是这样,禅院甚尔还是要斟酌一下再回答。
他隶属于天满宫,哪怕这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天满宫归蝶的联姻对象,他也不会泄露半点机密。
但是,少年们的问题相当出乎禅院甚尔的意料。
——“天满宫的真名是什么”。
禅院甚尔眼眸微睁,惊诧地看着向他问出这个问题的白发少年,与那双灿烂的苍瞳对视,忽地,一个沉淀在心底许久,细思恐极的疑惑此时翻涌了出来。
好像,似乎除了他之外。
所有人对少女的称呼都是那个生疏的「天满宫」。
——包括青梅竹马的五条悟。
这不对劲。
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五条悟不可能不知道。
五条悟为什么会来问他这个问题?
禅院甚尔终于收敛随意的态度,眉目冷厉下来,沉下声音问道:“你们的意思是,你们不知道她的名字?”
五条悟迟钝的意识到了什么,摇了摇头。
几人一对信息差,骤然发觉了一个问题:对少女全名有印象的只有禅院甚尔一个人。
不对劲。
这太不对劲了。
其他人还可以说是对天满宫宫司没有多少了解,但这里的人里,两面宿傩先不谈,那两个特级小鬼都是少女亲近的人,不可能连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息都不知道。
“果然有问题,喂,你知道就直接说出来吧。”两面宿傩示意道。
禅院甚尔没有拒绝,可当他将‘天满宫归蝶’这样一个名字说出口之后,在场的几位,包括两面宿傩的表情都是茫然的。
没有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唯一能明晰的只有前缀的「天满宫」。
这种情况一出,哪里只是有问题,简直是把要出事写在了明面上。
这一次没有人在他意识到问题之前岔开话题,夏油杰找来纸笔让禅院甚尔写,可写出来的字也没有任何效果。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五条悟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闲来没事,总爱和他讲些密谋小技巧的是枝千绘。她喜欢扬着可爱的笑容,讲着各式各样的手段筹谋。
“五十音呢。”五条悟问。
“如果她的名字无法完整的存在,那五十音呢。”
少年苍瞳熠熠,认真地重新将纸笔推到禅院甚尔面前:“五十音不是姓名,分开之后组成不了连读音节,一个音一个音的写,我不信连这都能消失。”
禅院甚尔愕然。
一瞬间,他似乎从五条悟身上看见了一股难以忽视的执着。
禅院甚尔抿唇。
“我试试。”
浓黑的墨迹在白纸上留下一个个字迹,五条悟看见没有模糊的文字,终于松了口气。
之后只要去找天满宫问到真相就好了。
禅院甚尔写完,放下笔,几人都靠过来。
“天满宫、归蝶?”
两面宿傩刻意在念出姓氏之后停顿了一下,以保自己能顺畅地说出这个名字,不至于出现刚才无法被说出口的情况。
可即使是这样,他的神色也没有好许多。宿傩沉吟许久,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腥红瞳孔中的色彩越来越汹涌。
两面宿傩骤然看向几人,说道:
“她的真名不是这个。”
“至少她在那副理想主义者的皮囊下的真名不是这个。”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40)
不知道为什么, 羂索感觉最近哪哪都很奇怪。
此时他正站在廉直女子学院的校园里,现在是午休时间,教室、走廊、花园都有天真可爱的女学生们三两聚餐, 放眼望去全是校园日常的松快氛围。
午休的学生们好奇地望向这边,似乎很惊讶陌生人的出现。
羂索:……
几日前, 他在谋划怎么杀星浆体。
几日后, 他身处天内理子的校园日常。
和天满宫合作,总能看见她做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不来吗?星浆体就在那边。”
前方一道女声唤回了羂索的注意力,樱发少女正站在他的正前方, 见他不跟上来,疑惑地歪歪脑袋,隔着几步距离喊他。
“来了。”
羂索回过神, 木然地跟上去。
当然,他知道,那些女学生不是在看他,她们看的是前面这个不管在哪都是一身古色古香和服的天满宫。
西阵织的华贵质地和服与校园环境格格不入,少女樱发浅淡, 笑意嫣然, 长相也是柔和可爱, 如果再来一口京都腔,就更可以放到大河剧里去出演下嫁武家的悲剧公主和宫。
羂索几步走到是枝千绘身边, 低声问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想在这里对星浆体动手?”
是枝千绘看过来他一眼,好像在确认羂索后半句话的可行性,片刻后,少女移回目光, 继续看路。
她似乎真的对羂索的话很有兴趣。
“如果你想的话,在这里对星浆体动手也不是不行。”
是枝千绘眯起眼, 嘴角含笑:“难度虽然会高不少——这个学校内外有大量咒术师驻守,这段时间负责担任星浆体护卫的是特级术师九十九由基,正面突破她的防御,应该会比较难。”
羂索瞥了她一眼,没接这个话茬。
她的性格他已经摸得差不多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没一句是真话。
也不知道她那个出生环境到底是怎么养出的这种小谜语人。
不过,羂索注意到了她话里的一个名字:“……九十九由基啊。”
行进间,他们已经到了。
不远处就是和同学有说有笑的天内理子。
天内理子身边坐着名身材窈窕的女性,一头灿灿金发,看着不像是个学生,但很好地融入学生们的说闹里,一点不像是个咒术师。
特级咒术师,九十九由基。
事态变化之后,她也被咒术总监部强制调入了星浆体的保护工作里,和其他两个特级轮换保护天内理子的安全。
遥遥看着她们,千绘莞尔,语气轻巧地吐出杀人的话:“要是在这里把两任星浆体全部斩杀,天元大人想同化都找不到合适者了。”
羂索蓦呼吸一顿,问道:“你知道?”
“星浆体的事吗?知道,天满宫取代御三家之后,咒术界的机密文件我都有调取的权利。”
羂索闻言,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眼身旁的樱发少女。
天满宫宫司的权利……
还不行,想杀了天满宫是件难事,她现在占据道德制高点,逼五条悟和夏油杰对她动手的可能性太低了。
而且现在两面宿傩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她那边。
想绕过这些杀了天满宫更是难上加难。
“现在星浆体身边的安全系数很高。”羂索回答了少女之前那句杀星浆体的话,着重强调了这座女子学院周围的咒术师监护强度。
羂索来的时候差点怀疑是枝千绘是专门针对他,打算演一出瓮中捉鳖。
现在如果想杀死星浆体,恐怕只能从内部动手,不过,如果是天满宫以权谋私,或许赢面会更大。
于是羂索刻意强调了这一点:“天满宫,你知道的,现在想杀她,很难。”
不想羂索话刚落,是枝千绘就应和般的点点头,十分赞同他说的话:“是的,我带你来看的就是这个。”
羂索:“?”
那你带我来到底是干嘛?
一个没绷住,羂索差点就把心里的话问出去了。
身边的是枝千绘却是十分收敛乐子人本性,认真问道:“所以,我在想,不如把星浆体放了,我们直接去薨星宫杀天元怎么样?”
“……”
羂索深呼吸,才问出了一句“为什么”。
这是陷阱。
这绝对是陷阱。
他们之间的合作本来就不是真心的。天满宫很聪明,她不可能把一件事想得如此简单。
是枝千绘眨眨眼,反倒是不明白羂索为什么这么问:“这很好理解吧?”
“咒力兴起路上最大的阻碍是天元。”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挥刀向一个无辜的、只是被迫成为星浆体的更弱者?”
羂索怔了一下。
他看去,少女浅瞳中充满货真价实的疑惑。
浅瞳明媚,透着斜斜打下的日光,一瞬间,宛若青空般色泽透亮明快的疑惑撞进羂索眼里。
手握屠刀、沐浴鲜血。
——无可厚非的理想主义者。
在这样腐烂不堪的咒术界里诞生出的纯粹之花,真是讽刺到了极点。
“……你决定就好。”羂索移开目光,掩饰般的将视线投向远处和同学们说笑的天内理子,心中低笑,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反正说了要杀天元的是你。”
要是能借她的手杀了天元,羂索高兴都来不及。
那边的咒术师似乎注意到了少女来访,九十九由基远远地向这边招手,和身边的天内理子说了句什么,很快靠了过来。
是枝千绘和她聊了几句天内理子的现状。
羂索安静地看着她和九十九由基谈话,少女弯着眉眼,纤长的眼睫下,总是带着笑意的浅淡苍蓝眸子愈发令他捉摸不透。
羂索注视着天满宫。
注视着这个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女。
她有不同于这个时代的咒术理论;
她有不囿于封建局限的滔天权柄。
她有强大的术式与力量——
杀了她。
让她的一切为自己所用。
……
是枝千绘和九十九由基了解过天内理子的现状之后,她就打道回府了。
全程丝滑流畅。
好似她真的只是领着羂索过来瞅一眼。
羂索:……
讲真的,不提她的价值。
光是谜语人这点就让他很想动手了!!
回去的路上,羂索冷静地再提起她之前的话,作为合作的同伙,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你真的要放了星浆体?”
“就算咒术总监部的人在你的影响下同意,那些攀附薨星宫权利的人也不会同意,我想你知道这点,天满宫。”
“天元的安危是人类必要的庇护所,哪怕是你,也动摇不了大多数人对此的需求。”
千绘看向他,纤长的眼睫扑扇了一下。
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少女像是小学生提问一样,举起手,天真地给出解决方法:“那,就把反对的人全杀了吧。”
“……你认真的?”
“认真的。”
这幅大有‘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把产生问题的人解决了’的态度让羂索忽然感觉很无奈,无奈于自己将要篡夺的是个执着又狡猾的小姑娘。
“那你之前一直营造的‘圣人’形象就要被打破了。”
羂索轻声在少女身边说,却不像是劝诫,更像是激将的引诱:“你为了不费一兵一卒拿到权利,不是在借着五条家的联姻和禅院、加茂两家的示好,在和他们保持共同利益吗?”
诅咒师垂下眼眸,眼角带着微笑,宛如奈落之中引诱人心的恶鬼,一句一句说道:
“天满宫,保护弱者会做出很多牺牲。”
“也许到最后,连你在乎的人都会误会你要做的事情。”
“甚至,你也许并不会成功。”
“即便如此,天满宫。你也要坚持这个决定吗?”
他知道,轻微的激将法对已经握住刀剑的理想主义者来说并不是浇灭他们激情的冷水,而是点燃柴火的火星。
正如少女给他的回答一样。
她依旧坚持,哪怕万劫不复。
羂索忽然觉得,要是能让五条悟杀掉这样的天满宫就好了,那样或许五条悟在狱门疆前停留的时间会不止一分钟。
可惜,做不到。
她太聪明了,也太在意五条悟了。
她不会让她在意的人卷进这场咒术之外的波谲云诡里。
+
去天内理子的学校转了一圈,回去之后,是枝千绘本来打算去找禅院甚尔,告诉他一声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通个气,免得纸片人误以为她脑子被人夺舍了。
是的,她真准备放了星浆体。
还打算为此动手。
至于脑花酱——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反派了,该学会自己分辨别人口中的真话和假话了。
但是,禅院甚尔不在。
不仅禅院甚尔,两面宿傩也不在。
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一人一咒灵下落的千绘酱猫猫呆滞。
#纸片人呢?#
#我那么大两个纸片人呢?!#
没有纸片人充电,少女颓废地趴在办公桌上,发了一会儿呆,痛定思痛之后,指挥下属开始动员。
正如羂索所说——
选择偏向弱者、保护天内理子会做出很多牺牲,就如同为大义而坚强的人必定为大义而脆弱。
但天满宫归蝶要这份脆弱。
就像赈早见宁宁需要一份枷锁。
是枝千绘起身,来到了落地窗前。
纤弱的身躯被束缚在板正的和服里,长发交织,垂在胸前。少女眼睫低垂,盖过眼底滚滚流光。
她抚摸着游戏面板上的任务界面,看着因为玩家举措和纸片人的行动而一一对应发出的各项事件。
“一切尚在游戏规则允许范围内……”
少女轻声低喃,尾调带着不可闻的笑意。
悬浮在她身前的游戏面板闪烁了一下,少顷,数据稳定,游戏并未察觉到任何内部故障。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41)
是枝千绘消失的两个纸片人正和另外两个纸片人前往京都。
五条本家的家族主宅在京都。
据五条悟所说, 天满宫出身的家族以前也在京都。
对此,两面宿傩首先发出嘲讽:“你连你未婚妻的出身都要‘据说’?”
五条悟瞬间五指收缩握拳,额头青筋暴起, 要不是夏油杰拦着他就该一拳头照着这家伙的鼻梁去,头都给他打歪。
好在, 他还分得清主次。
白毛把炸起的毛顺了下去。
五条悟冷笑一声, 在语言上予以回击:“你这个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的咒灵凭什么来指责我?”
宿傩瞬间噎住了。
环顾周围,在场三个人类一个咒灵。五条悟和天满宫是联姻下的未婚夫妻;夏油杰最少也是咒术学校的同期生;禅院甚尔隶属少女的家臣——
只有两面宿傩,啥也不是。
他总不能说天满宫和他回忆里的那个巫女很像。
诅咒之王闭嘴。
心里再给少女记下一笔。
…
是枝千绘的纸片人们来京都是去找她的真名的。
三人一咒灵之间虽然没有说什么, 但都有种诡异的默契,潜意识里都认为这件事有很大问题。
寻找一个人存在的痕迹,那么最简单的就是从出身地开始。
在东京的时候他们就用彼此手里的权利调查过了, 天满宫的过去少得可怜,除了那个光辉伟岸的天满宫宫司形象之外,居然没有半点个人生活。
五条悟又实在记不起来她到底出身哪个下辖家族,只好从最基础的地方开始。
到了京都,四个纸片人分成了两拨。
五条悟禅院甚尔一组。
夏油杰两面宿傩一组。
五条悟领着禅院甚尔去五条家, 作为同样出身前·御三家的人, 他们俩在这方面有着天然优势, 非常适合从封建家族的古宅大院里找线索——主要是因为五条悟拒绝和两面宿傩组队。
走在五条家的深宅大院小路上,禅院甚尔随口提了一嘴过去的事情, 算是信息互通。
“你当时来见过我?”
“来凑过热闹,你出生的时候可是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说着,禅院甚尔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年墨镜下璀璨华光般的眼瞳。他还记得,因零咒力而鲜有存在感的自己, 一眼就被这个小鬼头注意到了。
五条悟将双手枕在脑后,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 丢下一句:“不记得。”
禅院甚尔哼笑一声,跨步往前,懒得在意五条大少爷的想法。
听下人们说,家主在和族老们开会。
于是两个拽得二八五万的家伙找去了家族会议室。
禅院甚尔问:“你打算从哪里问起?”
“敲定婚事的是家里最老的老头,两年前被人暗杀了。现在和联姻有直接关系的就剩下我那个名义上的父亲——现任五条家主知道。”白发少年头也不回,直接闯入会议室,“直接去问就好了,他不敢不回答。”
……哦。
这小鬼现在基本代行五条家的事务来着。
抛开六眼,五条悟在咒术界的地位也不小;加上六眼,那就更加举足轻重。
禅院甚尔默默地跟上去。
…
会议室内闹闹哄哄,不知道在吵什么。
“星浆体的事情绝不能让她胡来……”
“抵制!必须管……”
“谁去联系其他家族?星浆体的事需要从长计议……”
‘——呯!’
五条悟正是这个时候推开的大门。
室内数双历经风霜、蕴含无数贪婪的目光同时看过去,惊诧地发现,闯入会议室的是他们五条家如今的中流砥柱。
“悟,你……”
五条悟没给他们指责的机会。
少年迈着大长腿,几步走到五条家主身边,扯着他就往外走。
五条悟可太懂这些会投机倒把的老不死们了,给点好脸色他们能直接扯到让他去找天满宫说情去,什么重现五条家的荣光等等等等,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
临走之前,五条悟稍微分散了一点注意力在推门时听见的事情上。
他们刚刚在讨论什么……星浆体?
天内理子又出什么事了吗?
…
逮到人后,五条悟很干脆地把问题抛给了五条家主。
——天满宫与五条家的联姻。
“她?谁会记得那种末流家族的姓氏,我和你祖叔父只不过是看中了她身上返祖的血脉,都是祖上那位菅原公的后裔,术式也很有用,一定能生出更强的继承人……”
五条家主一句话没说完,禅院甚尔已经捏紧了拳头。
青年指节捏得咔吧作响,面色阴沉,五条家主顿时噤声,喉头滚动,没敢再说下去。
但养尊处优的大家族长怎么可能这样就被威胁到,五条家主顿时把矛头指向了他的儿子:“悟,你要胳膊肘往外拐,跟着天满宫的人对付你的家族吗?!”
五条悟正拉过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下。
少年听了父亲的话,只嘲讽地低笑一声,盯着那男人的眼睛说:“不好意思啊,我也不喜欢听这句话。”
那态度,摆明了是禅院甚尔如果动手他绝不会拦着。
不过,五条悟倒是很在意一件事,“你把他当天满宫神社的人?这家伙姓禅院吧?”
一旁的禅院甚尔‘啧’一声,心里嘲了一句幼稚小鬼。
五条家主的回答倒是让禅院甚尔格外意外:“他是禅院家送给天满宫的家臣,几年前就不属于禅院了。”
他暗含忌惮地扫过自己儿子身旁那个没有咒力的禅院家吊车尾,作为家主,他仍旧记得几年前那场三大家族暗杀未遂的合作。
正是因为没成功。
正是因为害怕被抓住把柄。
禅院家才会把自己家族里的人送出去,谁想他们五条家定下的未来主母居然会接下禅院家的礼物,以致于整个五条家高层都以为天满宫即将和禅院家联手,在之后的内战直接将禅院家列为了头号对手。
……禅院甚尔。
五条家主恨恨地看了禅院甚尔一眼。
当年五条家真该防着这一手,否则现在天满宫神社的态度也不会在有了联姻基础之后还这么暧昧了。
“这句话我倒是觉得不错。”
禅院甚尔收了手,忽然没那么生气了。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五条悟:“继续问。”
五条悟撇撇嘴,不知道哪里不高兴了,但又说不上来,只能继续问:“就算不记得她出身哪个家族,那至少记得她叫什么吧?联姻联姻,血源联姻连封契约书都没有?”
现代社会结个婚都要结婚证呢,更何况这种看中术式和血脉的古老家族。
五条家主骤然安静了下去。
目光闪躲,往后退了几步,根本不去和五条悟对视。
五条悟吃惊,慢慢坐正:“……真没有?”
五条家主支支吾吾许久,再三追问,才给出答案:“都被烧了。”
“两年前,我们打算把这桩婚事直接敲定,你叔祖父调走了契约文件,准备多加几个条件。但那些暗杀者,直接把院子烧了。文件都在房子里。”
五条悟愕然,他根本没听说过这件事,只记得那个族老的死确实是火灾。
“这件事怎么没告诉我?”
“——没了这些天满宫可以随时抵赖!她现在的身份可以不要这一层,但五条家未来需要这样的女人!!”这句话喊出口,五条家主喘了口气,平缓下来。
他终于从一系列逼问里反应过来,察觉了面前两个人的神色从刚才就不对劲。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没人回答他。
擅闯五条本家的两个人转身就走。
问不出答案,五条悟干脆放弃直接问这个选项,再找方法。
五条悟一个人走在前面,左拐右拐拐进了一条草木渐深的小路,打算重新走一遍童年的记忆。
他和天满宫相处了那么久。
总有一个过去承载着彼此的姓名,吧。
“喂,小鬼,你为什么这么执着想知道她的真名?”禅院甚尔在后面问道。
“……”
白发少年闻言,不语,望向远处山坡大树下的草地。
这里是他小时候喜欢来的地方。
那个时候还小,喜欢带着唯一的同龄人一起来。
夏风从草地上滚来,少年张扬的白发也和风下的草尖似的晃动起来,他的眼睛藏在墨镜下面,从侧面看去,苍眸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些被回忆勾起的笑意。
他对禅院甚尔说。
“你见过了,天满宫很聪明,比那些大河剧本之源由蔻蔻群夭屋儿耳起五耳吧一整理里拍的阴谋家还擅长夺权那一套,从小就这样了,我见过很多次。”
“她那个人啊,有几个不好的习惯。”
五条悟说,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曲指节,直到手掌握成拳头。
“她喜欢拿自己做赌。”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是她赌注的一部分。”
“而我、我们。可能只会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才知道她做了什么。哪怕这是件在普通人、甚至强大的咒术师眼里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五条悟见过很多她做的事情。
见过蜉蝣撼树,见过蚂蚁博象。
她总是很出乎他的意料。
那样明艳的火光也永远恣意昂扬。
五条悟忽地去碰了碰自己的眼睛,但抬起手之后才发现,食指会点在镜片上,还隔着一层墨镜。
五条悟怔了怔,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他忽视了。
但思考无果,他顺着自己的话继续对禅院甚尔说。
“那些事情在她手里都会达成,她真的很厉害。”
“但她喜欢不计代价去做那些事,这个习惯她这么多年了,到现在了也没改正过。”
所以,五条悟想知道天满宫的真名。
少年想确认,这件事不是她为了什么事情,而拿去做赌的一部分。
他想那样的火焰永远恣意的燃烧着。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42)
五条悟走过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很小的时候, 他会拉着少女走过长长走廊,越过那些好奇的家仆,穿过园林小道, 沿着石砖路一路走到再没有人能找得到的地方去。
她不会惊讶,每次只是歪歪脑袋, 樱色编发从肩膀垂落下来。
望来时, 纤长的羽睫抖动,浅瞳里满是疑惑。
——“怎么了?”
每次,她都会问:“眼睛不舒服吗?”
五条悟停在长廊转角。
廊下, 挂着一只小巧的风铃。
上面的樱花纹路已经被风化了,依稀看得出来是很久以前挂在这里的,白发少年愣了半晌, 神色蓦然柔和黯淡。
每次六眼被过载的咒力刺激得大脑钝痛的时候,他记得,她都会说——“到我这边来吧。”
苍色的瞳孔映入一缕明艳的火光后,不知道为什么,钝痛的眼睛总会慢慢地舒缓下来。
五条悟吐出一口气, 继续往前走。
少年却蓦然发现, 随着回忆一步一步往前, 她的身影在一点一点消失。
会和他一起围在火炉边看恐怖故事的人。
会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展现本恶的人。
有着美轮美奂咒力火焰的人。
过去的记忆像是朝阳下的人鱼公主。
——五条悟过去的记忆在模糊。
追本溯源,好像这个人不该存在似的, 可越来越稳定的六眼却在告诉五条悟,世界上有这么个人。
少年愕然惊觉了什么。
【最近感觉眼睛还会疲惫吗?】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六眼。
与天满宫?
可是这两件事之间没有直接的关联性,就算天满宫和他祖上是同一条血脉也证明不了什么。
五条悟没有过多犹豫,当机立断, 对禅院甚尔说:“等我们回去,你带我去找天满宫。”
最好的方法还是当面解开疑惑。
…
与此同时, 另一边。
夏油杰带着诅咒之王,去京都其他地区寻找线索。
根据五条悟的地图,他们找到了疑似是少女出身的地方。
是一处已经人烟稀少、占地面积却很大的宅院,听闻有人拜访,这家的管家热情地迎了他们进去。
步入小道,沿着廊腰缦回的石砖小路往前走。
头上树荫葱茏,叶片将夏季炽热的光分割着斑驳的光影。
“喂,小子。”
两面宿傩走在后面,对风景没什么兴趣,他凝神盯着夏油杰消瘦不少的背影,忽地问了个类似于禅院甚尔问五条悟的问题:“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
夏油杰愣了愣。
片刻后,他拨开垂落的树枝。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记不住。”
少年走过树丛,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很平静,像是一潭死水。
“但我没那么执着这件事。”
“她能活着,就很好了。”
两面宿傩诧异地挑眉,快步跟了上去。再次打量了这个实力不错的人类少年几眼,忽地被反问:“你呢?”
“我?”
两面宿傩乍一下被问到,摩挲着下巴,回答:“我觉得,知道真名之后,把她神隐藏起来一定会很有趣。”
困住她,再控制住她的行为。
把大胆的金丝雀折断双翼,藏到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地方。
说不定一直自由自在的小疯子会生气得咬人。
……会吗?
两面宿傩忽地摸了摸脖颈。
总感觉这种事他做过,还被反杀了。
神隐失败后的诅咒之王,被戴上报复性的项圈,巫女拽着他,颐指气使地把他当做打手,去满世界研究她对咒术的不解。
两面宿傩放下手,对态度骤然变化的黑发少年没投去半个目光。
——算了。
在小疯子眼里,自己左不过就是好用的打手和值得研究的诅咒。
在冷心冷情的家伙眼里连六眼都是可以用联姻拉拢的对象,谁知道在那个和羂索互相利用的小鬼心里自己究竟是被安排到哪一步的棋子。
先找到名字再说吧。
一人一咒灵被领进了这家宅院的主屋,见到了屋子的主家。
但他们得到的回答却让线索再一次断了。
“……没听说过这个人。”
宅院的主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一口绵长的京都腔,慢悠悠地回答道:“我们家是几年前搬来这里的,听说上一任住在这里的家族没落凋零,差不多都死光了,这个好地段才便宜了我们家。”
夏油杰追问:“那您知道那一家人姓什么吗?”
“姓?……不太记得了,时间太久了。”老爷爷摸摸光秃秃的头顶,眉头紧蹙,喃喃自语地念叨:“姓什么来着?”
许久,实在想不起来,只得叹息一声,告罪道:“人老啦,太久的事情记不清了。”
夏油杰沉默。
断层的信息让他越来越感到不安。
临走之前,那位老爷爷劝告了一声:“那个家族最后销声匿迹了,这在京都很常见。你们要找的话,恐怕很难找到什么线索。”
…
寻觅无果。
四个纸片人重新汇合。
彼此对了一下情报,两边直接调查到结果的计划都落空了。
唯一有所收获的是五条悟,少年直接把他发觉的可能性抖了出来。五条悟按着太阳穴,敏锐地察觉到了逼近的危险,他保持镇定,说出口的话却不知怎的,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还不能断定六眼的事情一定和她有关系,这件事……”
“和她有关。”
夏油杰蓦然开口,语气肯定到了极点。
两面宿傩带略好奇地投去视线,目光微沉。
黑发少年神色温柔缄默,愈发笃定地说道:“这件事和她有关,她……一直都很在乎这些会影响到天下苍生的事情,会为理想做什么也完全有可能。”
“哈。”
不等夏油杰说完,两面宿傩从喉间发出讽笑,腥红瞳孔充满戏谑:“可得了吧,那个小疯子会在乎什么天下苍生?她可是连……”
连什么?
宿傩骤然收声。
霎时间,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两面宿傩顿了顿,没能把反讽的话说完。
但诅咒之王终究是诅咒之王,两面宿傩很快收敛了情绪,双手环胸,眼底藏着不以为然,“她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大好人,那小鬼,骨子里疯着呢。”
“你什么意思?”
夏油杰沉声质问。
黑发少年骤然抬手,浓厚的阴影在脚下腾起,犹如阴云一般聚拢在几人周围,咒灵操术之下,无数潜伏在黑暗里的咒灵发出威胁般的低吼,
两面宿傩扬眉一笑,无形的火焰扭曲他周身的空气,杀意腾空而起,好似离弦的利箭刺向他。
眼看着就要打起来,禅院甚尔若无其事地提起一个位置:“还有个位置我们没去过吧。”
一句话成功打消了两边的气焰。
被数双眼睛盯着的禅院甚尔耸了耸肩,他可不是在劝架,男人说道:“北野天满宫神社,不去找找线索吗?”
几人皆是一怔。
一叶障目了,竟然忘记了和少女关联程度最高的地方。
诅咒之王和DK们互相看不顺眼,但在这件事上勉强还是保持了相同意见。
“那就走吧。”
+
北野天满宫神社位于上京区。
未入正门,远远地就能看见高大的红木建筑,和风古意的气息扑面而来,唤醒了久远时代的记忆。
站在这里,两面宿傩蓦然想起了之前嘲讽夏油杰时未尽的话。
……原来如此。
他说每次看见那个女人的时候都感觉她哪里很奇怪。
诅咒之王忽然低低笑出声,磁沉的嗓音如同历史滚轮,瞳中赤色仿若带着烈火燃烧时的灼热温度,倒映出千年前某一幕的惊愕和癫狂。
千年前的那一幕犹如末世天灾。
厚重的浓云铺天盖地遮挡天空,黑灰云层滚滚而下,又与远方地平线上的火光相接,像是大火烧着了云层一样,黑红在短短几刻钟内便染尽视野可见的全部景色。
大地悲鸣,土地崩裂。
狂躁的风将一颗颗树木压倒,涛涛海啸倾轧房屋良田。
人类在逃窜。
咒灵在惊惶。
无数咒术师聚集包围着两面宿傩,他们是来祓除犯下无数罪恶的诅咒之王。可这一刻,所有人都迟疑了。
谁是诅咒?
谁是灾难?
没有人给出这个答案。
他们只能噤若寒蝉地眼睁睁看着,突兀出现在这里的樱发少女踏过灼灼烈火,迈过土地裂开的万丈沟壑,将要带走为恶世间的诅咒之王。
少女背着天光,两面宿傩看不清她的表情。
可当她微微俯身向下,向他伸出手的时候,宿傩又从那双一直都很安静诡异的浅瞳里看见了自己。
她安静地注视着他。
就像以前那样。
素白的手指抹去宿傩脸颊上的血迹,丝毫不介意血腥与污浊会沾染她的裙摆,火光映在她脸上,绚丽虚幻如同夏夜海上升起的不知火,将她包裹成如梦如幻的泡影。
被围困的宿傩意识到了什么。
他任由带着微凉的指尖触碰自己,一时之间,哪怕是诅咒之王眼中也充满了惊讶与血意。
他猖狂地低笑一声,问道:“这些是你做的?”
“地震与火山爆发吗?”少女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很疑惑他的指向,她回头看了一眼红黑的天空,狂躁的风吹来,一下子吹散了从来都是编织好的长发。
樱发沾染了两面宿傩受伤时的血迹。
发尾殷红似血,犹如沾染罪孽。
少女再回头,弯弯眉眼,那双从来都是好奇与冷漠的眼里彻彻底底映着他的身影。
她没有否认。
“是的,我做了这些。”
“以及,我来救你。”
…
所以说啊,那不是什么大好人。
她也根本不在乎什么天下苍生。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43)
没有线索。
五条本家、天满宫神社……到哪里都找不到‘线索’。
好像大家意识里认知的人只有和服樱发、明眸善睐的天满宫, 而在天满宫宫司的身份下究竟是什么,没有人在意,也就没有人知道。
几人相顾沉默, 回了东京。
刚回东京,几人就得到了一个令他们诧异的消息。
天满宫神社下令取消了这一次的天元同化仪式, 各大咒术势力反驳无果, 联手准备讨伐独断专权的天满宫。
短短一天内,局势翻天覆地。
夏油杰站在原地怔了很久,幽紫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 他忽地转头看向五条悟。
“悟。”
“你知道怎么进薨星宫吗?”
彼时,五条悟正准备和禅院甚尔一起去找少女。忽地被叫住,白发少年听见夏油杰说的话时十分意外。
但夏油杰没有解释, 他只是说:“我有些事,想问天元大人。”
五条悟沉吟数秒,对禅院甚尔说:“天满宫那边的问题交给你,我先和杰去一趟薨星宫。”
禅院甚尔无所谓地点头:“行。”
…
五条悟和夏油杰很快去往了薨星宫。
凭借小时候来过一次的记忆,两个高中生很快擅闯了咒术禁地, 成功一路进到了薨星宫本殿。
但在要更进一层的时候, 结界拂开了他们。
两人被拦在了外层。
没等五条悟动手, 就从里面传来了一道声音:“是你们啊。”
穿着长袍,仍具人形, 但面貌已经和咒灵相近的人从薨星宫结界深处走来,空洞的四目扫过前方的白发少年,又落到了后面的夏油杰身上。
“初次见面,灵魂陷入囚笼的孩子。”
夏油杰没接话, 他也没有惊讶。
黑发少年沉默着,只在听见天元的话时, 眸中色彩怔了一瞬。
天元笑了笑,似乎有些惊讶他的反应,却也没有过问。
“是打算来问天满宫的事吧?”
天元问道。
夏油杰定了定神,颔首:“是。我想知道,星浆体的事情是不是和她有关。……她为什么要取消同化?”
天元反倒是怔住了。
许久,这位活了上千年的结界师叹息一声:“她最后还是要选择这个方法吗……”
天元释然地笑了,他告诉夏油杰:“取消同化只是为了她想做的另一件事做铺垫,她要的是世代的增长而非平衡;她那样的孩子,如果不愿意挥刀向更弱者,那么她将要挑战的困难会是不可估量。”
夏油杰霎时感觉寒意遍布全身。
他知道天元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同样的情况他经历过数百次。
理想。
死亡。
如同噩梦。
“那……可以阻止她吗?”
天元反问:“你会阻止她吗?”
夏油杰沉默了。
他想说,他不想要她受伤,也不想要她死。
他希望一切危险都远离她,包括他自己。
但是他说不出口。
一次又一次阻挠了光耀者的刽子手早已破烂不堪。
空洞的灵魂无法缝补。
喷涌而出的情感硬生生被自己扼在了喉咙口,夏油杰数次张开嘴,最后却只能问出一句:“……她的生命会有威胁吗?”
“这就是我放你们进来的理由。”天元回答。
夏油杰垂下头,眼睫颤抖着,几乎是反胃般的呕吐感随着波动的情绪涌上来,霎时间冲上脑海,让少年无法感知到自己到底理解了什么。
五条悟左右看看,根本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对话是什么意思。
三个人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里。
感觉自己信息有断层,五条悟收紧手指,他不想浪费时间,直接从中打断两个人的对话,质问天元:“你是不是知道天满宫在做什么?”
天元摇了摇头。
空性结界始终将两边分割开,天元的声音也始终带着拉开距离的虚幻:“你们能在我这里得到的答案,取决于你们来问的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她具体的计划,只能根据你们的疑惑做出有限回答。”
“但是首先,我需要知道你们真正的来意。”
“以确认你们不是和羂索勾结的同伙。”
五条悟皱眉,“羂索?那不是小时候你讲给我和天满宫的故事吗?”
“他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一直都在活跃。”
天元莞尔。
以前他确实对闯入薨星宫的小孩讲过故事。
但是没想到,其中一个找到了故事里的反派,并与他结成盟友。
天元暗中叹了口气,这也算是他阴差阳错种下的因果了。
夏油杰没有在意这样的插曲。
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们在找她的真名。”
天元这一回是确确实实地怔住了。“天满宫的真名?”
夏油杰抓住了这一瞬间的错愕,他比五条悟知道得更多,立刻发声追问:“她的真名和她要做的事情有关?”
天元没有详说,只是迟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薨星宫现在很难接到外面的消息,我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或许有一点,我能很明确地告诉你们。”
“名字是最短的咒。”
“名字是存活过的证明。”
话落瞬间,夏油杰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安静的薨星宫内殿,少年几乎能听见自己愈发急促的呼吸声,指尖冰冷,大脑依旧糊成一团,只能听,无法思考。
“如果‘天满宫’的存在只是一个理想的虚影。那或许到了最后,在你们的回忆、生活,过去的一切里她都会成为「不存在」。”
“那时,她的痕迹可能会被抹除。”
天元面露哀伤,他并不知道那个少女在真正详尽的计划是什么,只是尽最大可能,让她不至于为理想彻底葬送自己。
“名字是最短的咒。”
“名字是存活过的证明。”
天元重复着这段话,他对外一无所知,却又可以清晰明白地告诉眼前一黑一白两个少年最后会发生的结局。
天元叹息地看见他们脸上的错愕和惶恐,他总结了真名与理想如果是同一件事,那么将会迎来的结局:
“也就是说,有朝一日,午夜梦回的痛苦,是唯一还拥有她的方式。”
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
是枝千绘忙忙碌碌。
比起悠闲到跑去京都的纸片人,玩家可忙多了。
她带羂索去女子学校围观天内理子之前就做好了挑拨开战的准备,在给脑花酱下套后,就美滋滋用取消星浆体同化事件宣战了整个咒术界。
她准备了很久的「逐鹿星河」计划终于可以启动了!
千绘酱哼着小曲儿,她刚去完内阁会议,现在溜溜达达地回在东京的分部办公室,准备继续观察局势,微操战况。
咒术世家联手讨伐天满宫。
开战嘛,不外乎外部支援、主要战力和后勤补给。
她先点联姻后收甚尔,在外交上已经充分发挥了长袖善舞的特质,几年前通过一场御三家内战消耗了咒术界的中坚战力,夺权这几年又收拢了咒术新人。现在想对付她难上加难,只剩下报团取暖这一个解决方法。
这个也不是问题。
作为一款老阴比,千绘可太懂怎么战略上给人下套了。
更何况还是她主动挑事的。
——在此,特别感谢脑花酱!
数年前礼祭当天的一场咒灵袭击事件帮她摸清楚了御三家的高级术师具体情况,才会导致内战中咒术界死伤无数,以致于现在无人能够抵抗天满宫。
为好同伙鼓掌!
少女欢欣地眯起眼睛,清浅的眼里流过无上喜悦,仿若夏日烟火般明快欢畅。
什么?羂索会怎么想?
——谁管他。
是枝千绘心情愉快,回到办公室,推开办公室的门,入目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消失了有大半天的纸片人1号。
“甚尔。”
听见少女的声音,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抬起头。
那双碧沉的眼瞳带着不驯的野性,男人的手放在桌上,却不是很放松的状态,是枝千绘能看见他的手臂肌肉紧绷,手背隐隐有青筋显露,像是只蓄势待发的黑豹。
但看着,又不知怎的,哪里透出点委屈。
是枝千绘进来之后禅院甚尔也不让位置,就那么堂而皇之坐在她的椅子上。
千绘过去,走到旁边,还是不说话;戳他一下,才吐出一句:“我有事问你”,但还是那个表情,盯着她,眼中深邃如潭。
千绘深深感叹。
纸片人心,海底针。
少女幼稚地再戳他一下,好像在戳捏一下才会叫的橡皮鸭:“你问。”
男人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任由她戳戳他的肩膀。
——“天满宫归蝶。”
“我在,怎么了?”
好似平常对话一样,少女流畅地应声。
禅院甚尔心里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腾地一下就升起来了。
男人沉着声音,像是发怒的野兽,又不擅长对眼前的少女说重话,只好收敛爪牙,从喉间发出震震低问:“你真的叫这个名字?”
“我去找过了,御三家、神社;所有、一切能找的地方,都没有过这个人。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只有天满宫。
只有天满宫大人。
而禅院甚尔却知道。
就好像她自私孩子气的一面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一样。
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依旧挑灯办公,会在疲累时趴在桌面上向他吐槽麻烦的人际关系。
她会在生病的时候颐指气使地要求他买各种水果,会喜欢毛茸茸可爱的宠物。
与那半真半假的名字一样。
是一份仅限于「禅院甚尔」的特殊。
可禅院甚尔不明白。
他没有那么聪明,他是她口中的笨蛋,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的暗示是什么意思。
男人垂着头,杂乱的黑发垂下,遮过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禅院甚尔嘴唇颤抖,声音低不可闻,询问出口的几乎只剩下气音。
他问出了几年前同样问过的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天满宫归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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