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44)
“是理想哦。”
少女依旧这么回答。
就像好几年前的神社长廊下的对话, 禅院甚尔几乎能预见她的下一句会是什么。
我在。
甚尔,我在。
她总会这么说。
就好像她一直能将他拉出泥潭。
“我想……”
禅院甚尔骤然站起来,巨大的动作打断了少女的话, 千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退了几步, 又被男人大力抓住手腕带动往前, 整个人猝不及防被带动地跌了一下。
——‘铃’。
发尾的铃铛轻响,少女眼睛睁大。
禅院甚尔弯腰抱住了千绘。
明明拽人的是他、抱住她的也是他。但禅院甚尔在看见她眼中那一抹明晃晃的疑惑与不解之后,男人高大的身形慢慢佝偻下来, 环住少女的双手愈发收紧,宛若蜷缩在神像前想要抓住唯一信仰的信徒。
禅院甚尔苦涩地阖上眼睛,将脑袋埋进柔软的樱发。
他说:
“我听不懂什么理想。”
“我也不知道什么理想值得你连真名都丢到一边。”
他与五条悟四处搜寻的时候, 根本没人记得少女的过去,所有人记得的只有如今的「天满宫」。
就好像她合该是端坐高天的神明。
就好像她合该没有过去。
那是否有朝一日,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只记得高高在上的「天满宫」,成为一无所知的受惠者?
禅院甚尔的呼吸沉了下来, 热流涌上眼眶, 脆弱的声音从喉间吐出。
他的嗓音嘶哑得不像样。
“用一点我能听懂的话说吧。”
“你真的、没有哪怕一点自私吗?”
千绘凝滞许久。
少女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似乎不太懂男人这份藏匿到极致、在隐忍与自我驯服下猛烈爆发的情感。
男人压着嗓音,灼热的气息在耳边吐出, 他抱得很小心,完美没有压到她的头发,但这样的克制却与滚烫汹涌的情感完全相反。
她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心脏。
很快。
很烫。
带着是枝千绘一直以来没有成功理解过的情绪,咚咚跳响。
千绘停顿了很久。
好久之后, 她才慢慢抬起手,放在了埋在自己脖颈间的脑袋上, 手指轻柔地顺着他的头发,安抚着禅院甚尔。
——“叫我归蝶吧。”
她轻轻抚慰,柔和的声音让禅院甚尔慢慢平静下来:“至少,不能被说出口的这个名字,是真名的一部分。”
“……”
禅院甚尔埋首在安宁的樱色里,很久,才问出一句:“那天满宫是什么?”
千绘的神色愈发柔和。
她顺着他的话回答。
“天满宫是我的职称。是身为天满宫神社宫司和菅原后裔的职称,也是如今咒术界所需要的核心领导人的职称。”
——荣光无限的神明。
——伟大的理想主义者。
少女一下一下的顺着男人的背脊,用轻巧的语调平缓跳动的心:“归蝶,这是我的名字,是在职称之外的名字。也是被世人遗忘的真名。”
“……那。”
“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禅院甚尔终于被安抚下来,他松开了手,被是枝千绘按到了办公椅上,男人垂着眸,安静得像是被顺毛成功的的大型野兽,只偶尔发出呼噜声。
千绘弯起眸子,很轻快地告诉他:
——“因为甚尔是特别的!”
禅院甚尔怔了怔。
许久。
许久才从这样直白的特殊里反应过来。
他忽地笑了,掩饰又报复性地伸出手,拽住她的脸颊扯了扯,“简直就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了啊,到头来一点有用的都不打算告诉我。”
坏蛋与笨蛋。
主公与家臣。
禅院甚尔望着满脸无辜的少女,想起刚才的窒息感,蜷了蜷手指,将乍然被安抚下来的安逸压了下去。
他还有问题要问。
他必须把这个问题的答案问出来。
再抬眸,却蓦地撞进了一汪蓝色里。
很浅很浅的苍青色,像是冬日的天空,卷着霜花的清冷,又被明媚的笑意冲淡了冷意;少女眨眨眼睛,一直在看着他。
“你也是,明明我说了这么多,但还是没有放弃嘛。”是枝千绘一只手把男人的手挪开,老成地对成年人指指点点,颇有些沧桑和感叹:“变狡猾了啊,甚尔。”
禅院甚尔哼笑。
态度却没刚才那么仓惶了。
“那你打算告诉我吗?”男人挑眉问道,唇齿之间推动出她亲口允诺的真名:“——归蝶?”
千绘一顿,幽幽地投去目光。
“……果然变成狡猾的大人了,甚尔。”
那目光,就差没在吐槽真是个糟糕的大人了。
是枝千绘叹息。
纸片人心,海底针。
“不能说?”
“不能说。”
打出感情牌也问询无果,面对话术拉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套到话的少女,禅院甚尔犹豫许久,一咬牙,打出了最后的手牌——“但我想知道。”
甚尔君使用了直球!
效果拔群,直球成功!
千绘拿出了一份地址,交给禅院甚尔。
“我把过去的资料都存在这里了,自私——也不算是自私。”
禅院甚尔终于让出了椅子,少女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双手搁在桌面上,撑着下巴,向禅院甚尔讲述资料里面会有什么。
“只是在理想成功之后,也想回忆一下当初的自己是什么,……别那么看我啦!我当然知道我这样做有可能自己都忘记自己的过去,但是我这不是有做过备份吗!”
那少女垂下头,又干脆趴下,把半张脸搁在手肘上,闷闷地说道:“因为我也不懂……”
“什么叫做人类的自私嘛……”
她盯着桌面,一向冷静自持的眼眸里罕见的浮出了苦恼。
忽地,一只宽大的手掌按在了千绘头顶上。
撩人心弦的低笑带着勾人的沙哑,禅院甚尔大力揉了揉她的发顶,说:“这样就很好了。”
“剩下的交给我吧。”
不懂人心的美丽怪物。
能够有对自己的好奇,就已经很好了。
禅院甚尔拿着那份地址,他打算去把少女的本我找回来。
“甚尔。”
是枝千绘喊住离开的纸片人。
少女认认真真地叮嘱:“这件事只有你知道,所以——”
“为你保密,对吧?”
禅院甚尔没有转身,而是扬了扬手里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很是帅气地说道:“我向你承诺过的事就不会反悔。”
“我是你的家臣,归蝶。”
“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喔~”少女尾调带着笑意,眸中却满含意味不明的欢欣,“很靠谱嘛,甚尔。”
靠谱的甚尔君离开了。
玩家又开始优哉游哉处理自己的任务。
微操大师,启动!
是枝千绘无比精细地调整了自己战略方针的每一个步骤,美美下班,准备回在东京的居所,待机下线。
然后,在房子里,千绘看见了她养的纸片人2号。
野生的诅咒之王在发挥他的天赋技能——宿傩御厨子!(bushi)
千绘耸耸鼻尖。
还别说,闻起来味道还很香。
不愧是诅咒之王,就算是做饭也是王者级别!
两面宿傩从厨房出来,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俯视人类少女:“怎么一脸诧异的表情?被平安京的咒术师追着跑的时候,你没少指使我给你做这些吧?”
千绘端正表情:“既然如此,我不客气了。”
享受了一把特级厨子的美食,是枝千绘心情更美好了。
以致于从两面宿傩的问话里得知禅院甚尔的反常行为,是因为他先提起了她真名的事情才会导致这样时,心情也十分美丽。
千绘没回答宿傩的问题。
她选择反问:“你记起来了多少?”
“记起来了你做的事情。”两面宿傩饶有兴致地撑着脸颊,看她慢悠悠地喝着饭后茶点,“记得后来有平安京的咒术师做过灾后统计,那场灾难波及范围甚至到了极北的那片土地,引发的飓风、海啸、地震……”
“咒灵诞生的速度令人瞠目结舌。”
诅咒之王眯起眼瞳,腥红色带着残忍的血意,说起这些时,他不仅没有一丝怜悯,脸上还带着赞赏的笑意。
千绘思考了零点一秒,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干的哪次好事:“……喔,环太平洋地震带嘛。”
“……?”
两面宿傩想了想,没理解少女口中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干脆没理会,转而问道:“千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记不住你?”
“诶?”
是枝千绘以为这个话题没什么可聊的,被问得一懵。
她记得那好像不是什么值得有记忆点的事情。
千绘迟疑地回答:“千年前,就是很简单。我记得我们分开的时候很和平,也没有什么值得你记住我的事情?”
千绘:猫猫思考jpg
没记错的话,她是在研究咒灵诞生的效率时下手太狠,牵动了日本岛下的地震带,引发了一系列天灾之后,和宿傩被平安京的咒术师追着跑了很长一段时间。
值得他记住她的事情……
她顺手去救过两面宿傩?
可那不是举手之劳吗?
他后面也给她打工还回来了。
还不知道为什么气哼哼地想用真名神隐她,说着要把她藏起来呢。
千绘不明白。
CPU开始过载。
她明明记得他们俩是共患难,同样是被平安京咒术师追得到处跑的塑料队友关系来着。
是枝千绘看向两面宿傩,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对两面宿傩的花式使用法,上可指使他上厅堂,下可指使他下厨房;仗着满级战斗力,堂堂一届诅咒之王硬生生被她扭成了家养诅咒。
一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打开好感度列表,看着上面虚浮的好感度,千绘看看这个看看纸片人,表情逐渐震惊。
难道说——
诅咒之王这么记仇的吗!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45)
五条悟折返回了京都。
咒术世家联手讨伐天满宫的事情五条家也参与了, 他作为五条家实权代行,就算不同意五条家参与这件事,也必须回去按住那些躁动的老橘子们。
回京都之前, 他本来想再去见是枝千绘一面,但没找到人, 只好先回去处理事情。
混乱的局势随着时间愈发□□。
夏季炎热, 蝉声鸣叫。
一两天的时间,温度就升了起来,正式进入了炎热的夏季。
羂索被人领着进入了少女所在的楼层, 来来往往的人让他侧目,羂索发现,今天天满宫的地盘似乎有些忙碌。
等敲开办公室大门, 室内空调的冷气透出来,羂索才发现究竟发生了什么。
办公室的落地窗已经碎了。
高空大风呼啸,夏季的风裹挟热燥灌入室内,外面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晴天,却无端地让人打了个冷颤。
碎裂的玻璃渣洒了一地, 地毯上浸没鲜血。
没有看见袭击者。
想必在他进来之前已经抬出去了。
“喔?你来了啊。”
羂索顺着清脆的女声望去, 果不其然看见了他那位冷心又狠心的同伙。
少女正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擦去手上的血迹, 大片血污沾染和服衣摆,几乎浸沉了布料, 她倒是满脸不在乎,细细擦去手指上的血迹。
“这是……?”
羂索迟疑地问道。
“绕开了外层防守的暗杀者,刚处理掉了。”
轻描淡写的语调让羂索神色一凝,不动声色地打探起少女的状态, 没有发现异样。没有受伤,也没有陷入什么不利的境地。
但她不是能对付那些世家吗?
还是说, 拥有深厚底蕴的咒术世家们联合起来,就算是这个小疯批也要谨慎起来?
羂索心里有些奇怪,但他没把情绪表露出来,引开话题,说道:“你身边那个天与咒缚呢?你怎么没让他来负责你的安全。”
千绘没看他,低头看着自己,在想要不要去换身衣服,嘴上回答道:“甚尔有事去了,不过,你可以认识一下我的新保镖。”
——“谁?”
羂索神色一凛。
她这个表情一看就很不对劲,当即唤醒了羂索的警惕心。
少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室内的座钟,捻捻手指头算算时间:“这两天他习惯提前半个小时,现在的话……应该还要五分钟才会到。”
话落。
——‘呼啦啦!’
熟悉磅礴咒力席卷而上,从碎裂的落地窗外涌进来,人未到,声势先一步充斥了整个办公室。
是枝千绘诧异地睁大眼睛,乍一下望向窗外,在看清来人时,又蓦地柔和下眉眼。
那样无奈的声音,尾调带着绵长的笑意在说:“提前了呢。”
羂索扭头看去,庞大的咒灵映入眼帘。
他悚然一惊,出乎意料的场景让羂索下了一身冷汗。
咒力、磅礴的咒力。
这样庞大的咒力量超越了羂索千年来见过的很多人。
天满宫也能算一个。
但与她不同,突然出现的人身上所承载的与其说是咒力,不如说是诅咒。
阴影盖了下来。
被驾驭着的巨大咒灵犹如遮天乌云般,投下的阴影遮去了半个办公室的阳光,下袭的风带来一丝狂躁,吹得室内的摆件哐哐作响,浓厚的咒力无形之间惊去夏天的炎热,扑面而来的竟是冷意。
有人从破损的窗户跳了进来。
他屈膝落地,踩在溃散一地的玻璃上,卷起零星寒光。
那是个少年。
面容俊秀,半长的黑发扎起干练的丸子头,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出头。
看着年轻,却不会让人小觑他的实力,浑身肌肉紧绷随时可以加入战斗,眉头紧蹙目光锐利地扫视室内状况,然后迅速落到了最关心的人身上。
——“你没事吧?”
夏油杰急促地问道:“我来的时候看见这边有诅咒师的动静,天满宫……”
他看见了完好无损的少女,乍一下松了口气,握紧的手掌也松懈了下来。
“你没事啊,太好了。”
夏油杰的视线投到了旁边的羂索身上:“这位是……?”
“来帮忙的朋友。”千绘一笔带过,更让她注意的是少年现在的打扮,和前几天满目仓惶的来找她时变得不一样了。
“杰,你之前说要回一趟高专是……?”
千绘疑惑。
夏油杰没有穿咒术院校那身校服。
当然也没有穿什么袈裟。
夏油杰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少年露出笑容,但他的解释还是让是枝千绘猫猫震惊。
纸片人申请了提前毕业。
纸片人成为了专业特级咒术师。
纸片人带着证来给她打工。
简单来说,就是——
夏油杰申请加入天满宫。
是枝千绘:呆滞jpg
她还以为夏油杰是顺手来给她当保镖来着就同意了。
这把纸片人缘好得让人震惊。
如果宿傩算半个的话,加上甚尔,就有2.5个小弟了诶!
千绘果断同意了。
到最后她手里这些权利也是要交给纸片人们的,夏油杰这么早弃暗投明,那不可谓是本能寺大火——非常明智的选择!
于是屑玩家就把乱糟糟的现场丢给了她的新保镖。
“好。”黑发丸子头的少年弯下眉眼,纵容般地接过了自己就业之后的第一份差事。
没有良心的千绘酱一点都不心虚。
她去换了身衣服,然后拎着羂索出门去了。
羂索倒是将夏油杰的表情看在了眼里,诅咒师若有所思地许久,直到被拽到车上,他才忽地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夏油杰喜欢天满宫?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为了确认,羂索试探道:“你就这么放心把大本营交给他?他有可能会是你的对手派来的卧底,天满宫。”
千绘果断回答:“不会。”
少女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目光纯澈安静。
轿车前行,载着他们前往目的地。
她笃定地告诉羂索:“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背叛我的人。”
“把未来交给他和悟,我很放心。”
“……原来如此。”
羂索在心里感叹又是一个有用的消息,面上恭维道:“很好啊,有值得依靠的人。”
千绘:……
敷衍得有点过了!
但反派君是不会懂屑女人的痛心疾首的,羂索心里只有他们将要去往的目的。
——薨星宫。
天元就在那里。
羂索踏进东京咒术院校的土地。
走进结界时,他甚至感觉格外不可思议。
没有阻拦。
没有咒术师。
结界畅通无阻地让他们一路走进了薨星宫地下本殿,遥遥地,能看见中央耸立着的那颗御神木,直到到了这里都是顺畅得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什么瓮中捉鳖的计谋。
身边的少女似是读懂了他在想什么,轻笑一声,说了句“走吧,天元大人在等我们”,就自顾自向前。
铃铛轻响。
羂索眸色越发暗沉。
读懂这样的顺畅是因为什么之后,羂索对少女的忌惮愈发疯狂。
——咒术世家联手讨伐天满宫。
大量咒术界战斗力被迫加入与天满宫的势力的斗争之后,很难会有人想到保护天元大人。
那些为了同化而行动的人只会把注意力放到弱小的星浆体身上。
从前的五条悟夏油杰是。
再之后加入的九十九由基也是。
更好控制的弱者成了吸引视线的棋子,拥有结界保护的天元则不会陷入明面上的混乱中。
于是,薨星宫之行畅通无阻。
羂索跟上了少女的步伐。
天满宫。
天满宫。
羂索低声念着她的名字。
胆大妄为,潜藏张狂的女孩。
敢直接面对未知,将彼此手中的武器架在彼此脖子上,还巧笑嫣然的邀请合作的女孩。
羂索蓦地止步,心里有了决定。
他应该在她利用他的计划成功之前,杀了她,夺舍她。
否则,恐怕这场彼此利用的对局里,他会输得一败涂地。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46)
从校外到薨星宫本殿确实畅通无阻。
但羂索还是被结界拦住了。
是枝千绘乐不可支地看着羂索被囚笼似的空性结界包围, 强大的咒压侵蚀空间,就连千绘也一起包裹进去了,结界内的整片空间都凝滞得连呼吸都十分沉重。
但少女一点事没有。
她甚至还在看羂索的笑话。
“你的知己看起来不太待见你嘛。”千绘弯下腰, 戳戳被摁在原地的羂索的大脑门,十分有兴趣地调侃他:“不出来和他正式见一面吗?”
羂索:微笑。
他也不慌, 也格外有情致地回答道:“我倒是想, 可惜他应该不太想看见我。”
“喔~”
千绘老成地点点头,一副磕到了的表情:“背道而驰的挚友呢。”
羂索不置可否。
他问少女:“他同样也在拒绝你,你打算怎么办?”
千绘弯眸笑了一下。
少女伸出一根手指, 指腹点向空中,空白一片的视野里骤然出现了水波般的屏障,感知到拒绝之后, 她收了手,反倒是很有礼貌地屈起指节敲了敲这道屏障。
“天元大人——”
是枝千绘反客为主地呼唤道:“我带人来做客了哦。”
虽然这么说,她的行为没语言那么礼貌就是了。
‘咔咔’
指节接触屏障瞬间,屏障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纹。
轰然的风一瞬间撩起少女的编发,浮动在空白空间的碎屑一瞬间上扬, 然后静止。如同镜片碎裂一般, 空间崩裂。
结界纷纷扬扬如同雪花褪下, 露出外面真实的世界。
“……”
“——哈。”
羂索从结界的压制中走出来,诅咒师敛着眼底的震颤, 笑了:“这下我倒是能信你当初邀请我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了。”
「猎杀天元。」
这何止是猎杀。
简直像是猫戏老鼠般,明明有直接扼杀老鼠的能力,却还要逗弄般的饶过一命了,直到老鼠精疲力尽才肯罢手。
千绘没有回答这句话, 她像是允诺似的说了句:
“我们的合作永远有效嘛。”
结界崩溃。
环境骤然变化。
深藏在结界后的天元终于出来了。
再不出来这两个闯入薨星宫的带恶人就要直接杀到他藏在御神木树根下的本体面前了,天满宫或许不知道, 但羂索肯定知道他的藏身处。
天元出现在两人面前。
擅闯薨星宫的两人却没看他,而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他出来了诶,不去打个招呼吗?”
“不错的主意,我和他也是好久没见了。”
“直接上去‘嗨!挚友!’怎么样?”
那脑门上有着缝合线的诅咒师居然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点头:“很有趣。”
羂索不仅没拒绝,还跃跃欲试地看了过来。
天元:“……”
确定了,绝对不是羂索引诱的天满宫。
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丘之貉啊!
“那么——”
羂索忽然话题一转,主动打破了这样没有意义的闲聊,他将目光投向千年未见的老朋友,问身边的少女:“你这次来是打算杀了他吗?”
“当然。”
是枝千绘面上带着笑意,巧笑嫣然地回答,她直视前方,澄澈的浅瞳里没有半分虚伪:“为了我的理想,哪怕他是保护人类不被咒灵侵蚀的伟大英雄,我也会杀了他。”
“哪怕身染污浊。”
“哪怕万劫不复。”
羂索听着,顿在原地,忽地,嘴角勾出一抹纯粹的笑意。
不愿挥刀向更弱者。
甘愿奉身未来的理想主义。
不得不说一句愚蠢,也不得不说一句令人敬畏。
所谓理想主义者啊。
就是这么执着到死的一群人。
羂索向前一步,远远地向天元招起手,诅咒师扯开笑容,比刚才主动了太多:“不过来和老朋友来叙叙旧吗?”
——“我们可是好久不见了。”
…
天元不语。
自从上次五条悟和夏油杰来找过他之后,这几天天元一直在思考是枝千绘那番「理论」是什么意思。
现在,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天元似乎明白了什么。
天满宫想抬高属于人类咒术师的一方,而这样的行为注定会被结界抑制,那么,她想达成她的想法,首先要打破这个结界。
然后,少女拥有庞大的力量。
她身上蕴含的咒力与她本人无关,却可以搅动整个世界的咒力局势,几乎说是可以以一己之力改变咒术凋零的格局。
是的。
如同天满宫所说。
她可以做到让人类占据上风,不再担心咒灵的威胁。
可是……
那她死后呢?
她身上的力量是庞大到无上限,但她如果遭遇意外、死了呢?谁来给人类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来源?
天元几乎可以预见那样的后果。
结界被关闭。
人类失去力量来源。
咒灵在压迫下触底反弹似的极速增长,很有可能会直接掀翻六眼带来的不稳定,成为第二个神鬼祸行的「平安盛世」。
因此天元压根没理羂索,他径直走向那边和服樱发的少女,寄希望于能劝告她早点回头,顽固执着下去只会落得拉着世界一起陪葬的结局。
天元劝道:
“天满宫,你的计划不可能成功的。”
“快点回头吧孩子,不要相信他,薨星宫的结界一旦没有人维持,咒灵会逐渐增长,你的力量是可以牵动世界格局,但是,天满宫——”
天元几乎是明示了。
他完全是看着羂索说的:“如果这份力量被别人夺走了,你的所有计划都会付之东流。”
没有被老朋友理会的羂索挑眉,脸上是笑着的,眸中却含了些杀意:“喂喂,天元,指向性也太明显了吧?”
天元冷淡的回应:
“难道不是吗?你对天满宫权利的觊觎难道不是你当初会出现在她身边的理由?”
“怎么可能?”
羂索轻哼一声否认,暗里却收了收手指,按下骤起的术式。
——被猜对了。
当初促使他夺舍天满宫身边的神官的理由,就是对天满宫权利的觊觎。
“就算那不是,那现在呢?”
天元紧追不舍,并没有放过昔日旧友。
天元很清楚自己打不过眼前的这两个人。
地上的咒术师们陷入了政治斗争,此时根本不会有人意识到天满宫会直接跳过控制星浆体来袭击从来都是神秘的薨星宫。他现在的境地就是单独同时面对两个强大咒术师。
不提天满宫,羂索就极为了解他的弱点。
「不死」的术式救不了他,一旦他们动手,自己必死无疑。
所以天元要直接挑明羂索的目的:“你难道不是觊觎她身上庞大到可以影响世界的咒力才会和她合作?”
“……”
羂索眸中沉着杀意。
他没打算继续回答。
他打算直接动手。
天元与他是知己,太了解他想做什么了,再这样下去,他的术式绝对会被挑破,天满宫很狡猾,绝对能意识到他想做什么。
“你身上庞大的力量是向神明付出了自我才得到的,孩子……”天元看向静立一旁的少女,希望她能及时醒悟过来。
“如果这份力量被篡夺。”
“没有结界保持平衡,失去你的力量,人类会逐渐弱势,直到咒灵追上这个缺口,到时候就会是不下于千年前平安时代的霍乱。”
更何况,五条悟和夏油杰的说:
他们已经开始找不到天满宫的过去了。
透支了自我换来的理想,一旦连表面上的‘天满宫’都为他人作嫁衣,这个孩子的灵魂将会永坠黑暗,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还记得她。
她的事迹被人夺走。
她的存在无人知晓。
她的理想成为真正的屠刀,挥向她想要保护的人们。
天满宫。
俯首理想的天满宫。
天元不忍看见有人走上这条路后,比他更绝望的沉眠进深渊。
羂索才不管天元在说什么。
羂索再往前几步,彻底挡在了是枝千绘身前,隔绝了天元和少女之间的视线,诅咒师哑声威胁道:“作为要死的人,你说的遗言太多了,天元。”
——“那就杀了他吧。”
少女的声音突然传来,她好像没听见天元的挑拨似的,问和她一起来的羂索:“他的术式是「不死」,你能解决吗?”
羂索对这样的态度有些诧异。
不过这正和他意,羂索还没底气和这个狡猾的小姑娘正面起冲突,干脆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啊。”羂索扬起笑容,回应:“这可是我的‘知己’,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弱点?”
那诅咒师应声抬步走向天元。
手中术式渐起。
羂索知道眼前的只是虚影,所以他径直走向了御神木的根部,他知道天元的本体就狼狈的蜷缩在其中充当结界核心。
天元无力阻止。
他焦急地看向是枝千绘,却发现她一副根本没听见他之前说了什么的表情,翘首以待自己的同伙带回消息。
——这不对劲。
天满宫。
天满宫。
天元脑海里突然浮现无数个「天满宫」的字样。
他突然感觉很不对劲。
她明明知道羂索的术式是什么。
她明明知道自己神祭之后的代价是什么。
为什么她这么无动于衷?
【那么,天元大人。】
少女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你猜他在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之后,为什么还会去转而觊觎一个更难对付的「天满宫」?】
天元看见是枝千绘沉静带笑的面容,猛地惊觉什么。
如果——
她一开始就是打着自己会死的打算在计划呢?
她以神祭换取足以影响世界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运行需要她活着,一直为人类提供力量直到彻底达成她想要的世界。
但换取力量需要付出代价,代价是她的一切。
少女不愿意就此死去却只换得一个短暂的理想世界。
可她一定会死。
因为这就是代价。
那么谁来维持足以影响世界的庞大力量?
那么她死后该如何践行自己的理想?
……
答案呼之欲出。
那个「答案」就在这里,正要去杀了天元。
——哈。
天元的灵魂都仿佛在这一刻震颤。
如同降灵术一样,人在死后,咒力会消失,导致身体失去活力来源无法维持术式。
可是,死去的尸体能被人操纵,那么她身上、以自身影响世界格局的理想就会一起活下去,直至世界终结。
她不想让恶人玷污了这份理想。
于是她给自己戴上了不属于自己的名字,在付出灵魂、肉.体之后,连最后仅存的「存在感」也一并拿出去作为陷阱。
——夺舍。
——操纵死去的人。
这是羂索的拿手好戏。
现在却成为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绳。
一旦他夺取了少女,他就会成为神祭代价中「不存在」的一部分。
他将与她的本我、与她理想盛放之后的残花败蕾一起,永远存在,永远消失。
坠入永生永世的深渊。
……
——天满宫。
——天满宫。
名字是存活过的证明。
天满宫是世人记住的职称。
她将这样不属于自己的名字戴在了自己头上,只为了在她死后天满宫的概念与功绩依旧存在,让她缔造的咒术界的未来会永远传承下去。
也就是说——
天满宫从一开始就不是所谓理想主义者。
所谓「天满宫」,只是理想主义者的墓志铭。
…
天元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他明白了将来会发生的一切,却马上就会死在这里。
他再看一眼是枝千绘,少女却仿佛期待着这样的事发生,没有阻止羂索。
“……”
天元沉默,看着羂索即将接触他的本体。
……。
那就将这样的事记录下来吧。
希望那两个孩子能及时看见,阻止、或者挽回那样的悲剧。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47)
是枝千绘围观了一场知己互怼的戏码。
浅瞳安静地注视着羂索将蜷缩在树根里的天元本体灭杀, 淡漠安静得让羂索在转身看向她时,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一瞬间羂索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人了。
可下一秒,少女又露出以往温和柔软的笑容, 弯下眼眸,声音似鸟雀啁啾般欢快道:“——完成了一个小目标了!”
不愧是连生孩子都会的脑花酱!
效率超快的!
千绘溜到羂索身边, 弯下腰, 挽着和服袖子,确认了天元的死讯——非常成功,不愧是千年前的知己组, 非常了解彼此的弱点。
羂索的目光扫过少女的发顶。
柔软的樱色编织出的长长编发从肩膀垂下,和服领口露出白皙纤弱的脖颈,像是并没有设防。
内心杀意波涛汹涌, 但他始终没动手。
笑死,羂索又不傻。
他在这动手唯一的下场是被反杀。
羂索干脆收了手,打扮地十分现代的诅咒师将双手揣在口袋里,完全不像刚才还杀了知己的凶手。
他退了几步,把现场留给同伙, 只丢去一句试探:“他刚才说你的力量……你想以一己之力影响世界咒术?我记得你最初告诉我的不是这个。”
是枝千绘勾起嘴角, 没有被这样调转话题的方式带偏思维。
明摆着是拉扯主动权的话术。
不过她也不打算提起被天元点破的, 羂索是觊觎她身上的咒力才会和她合作的这个内幕。
少女扯了句听起来完全无关的事:“和我的术式相关吧,和咒力打了很久交道的老年人总能察觉到点什么, 从这方面猜到我想做什么比其他人容易。”
“你的术式?”
“你不知道?不会没调查过吧?”
这样明白直接的疑惑把羂索干懵了。
她是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完全是在背刺她的话的?
“……当然调查过。”
羂索回答。
但羂索不确定她的术式到底是什么。
他调查到的消息总是一堆又一堆,各式各样的信息错综复杂,真真假假里还要夹杂流言,好似谍战片弄得羂索一个脑子两个大。
从何五条家的联姻来判断应该是与先祖菅原道真流传下来的术式相关, 而那位菅原公的术式,从后人中五条、乙骨两家可以判断出都是相当强力的术式。
可他经常能看见的却是那副非人似兽的模样。
羂索:累了, 真的累了。
他只是想篡夺一个人的身体,不是来当间谍甄别情报的。
“喔~↗”
千绘乐了,经常和首领宰那样操心术满级的人对练,加上对微表情观察入微的特性,一下子她就知道了羂索心里在无语什么。
“没判断出来呢。”
千绘:乐jpg
不过碍于自己混淆视听的假情报太多,面对反派君,有些铺垫就只能自己老老实实地丢出来了。
“我的术式嘛,很简单,你亲眼见过的。”
是枝千绘优哉游哉地泄露情报,“当初还让你帮忙准备过现场呢。”
羂索一愣。
记忆重回数年前,他迅速捕捉到了一个词:“……神祭?”
神社的祭祀活动?
这么一提,羂索突然反应过来了。
天满宫身上的咒力增长大多数是在各项祭祀活动后与日俱增,他只以为这是时间的累积,没想到她居然在这方面就存了混淆视听的心思,让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祭祀活动。
“反应很快嘛。”
是枝千绘投去赞许的目光。
“它可以许诺我武力。”少女展开手掌,指甲霎时间尖锐锋利,肉眼可见的,她瞳中的浅色如同沉入一团浓赤的墨,很快染开,瞳仁也危险似狩猎中的野兽。
“还有强大的咒力、”
“与权利。”
——足以媲美六眼的武力。
——足以影响世界格局的咒力。
——碾压咒术世家的权利。
谁看了不动心。
千绘将羂索的不动声色尽收眼底。
她收了手,褪去非人的一面,双手揣进和服袖子里,十分悠闲,很是无所谓的总结:“不过也需要等量的代价就是了,还挺好用的。”
“天元的死只是一部分,这只是开始的结束,羂索。”
“走了,还有事要做呢。”
高端的钓鱼佬只需要用最朴素的诱饵。
离开薨星宫的甬道狭长。
是枝千绘悠悠地走在前面,看似无意,实则一直在关注身后的羂索。
间歇性的杀意,戛然而止的贪婪。
全都被理性压了下去。
她这位同伙不是个莽夫,他很清楚他亲眼确认了能突破无下限防御的天满宫战斗力有多高,是他单挑完全打不过的程度。
所以现在只能看着煮熟的鸭子在前面大摇大摆的走着,自己心里无能狂怒。
千绘:乐jpg
之前那么久的虚与委蛇都回本了!
脑花酱那隐忍的表情她看一次能笑一天。
……
分开前,两个带恶人讨论了一番接下来要做什么。
天元的死只是一部分,他死了固然是一件极为轰动的事情,但保护结界依旧存在,更何况全国这样的结界一共是四座,他们只解决了其中的四分之一。
皇居、京都、飞驒灵山。
这就是剩下要解决的目标。
千绘和羂索敲定:她负责皇居结界,作为天满宫宫司她有身份加成,进出容易;羂索负责京都,他曾经也在平安京生活过,有本土加成。
那么就只剩下飞驒灵山。
羂索推荐了一个人:“飞騨国有一人、不随皇命、掠略人民为乐。”
是枝千绘秒懂。
“日本书纪第十一卷。你指两面宿傩?”
“他不是去你那边了吗?而且,据我所知,两面宿傩被切下手指后的部分,全都封印在飞驒灵山下的净界里。”羂索是这么说的,意有所指地说道:“诅咒之王的力量能帮你解决很多麻烦。”
是枝千绘接受提议。
于是她转而去找了两面宿傩。
+
诅咒之王最近经常在外面溜达。
偶尔杀几个不长眼的咒术师,不知怎么的,嗜好杀女人和小孩的两面宿傩最近很提不起兴致。
他试探性地杀了一批人类,想看看少女的反应。
但是枝千绘忙忙碌碌,天天忙这忙那,时不时还要去套路一下羂索,压根不打算约束他。就算靠过去也会像是抚摸毛茸茸一样摸摸脑袋,丢来她超爱的彩纸包装糖,就算把人打发了。
好似对待小宠物。
以前至少还记得栓个绳,现在完全就是放养。
可恶的小鬼。
诅咒之王非常憋屈。
想他纵横平安盛世,还没被人这么忽视过。
诅咒之王很不爽。
他坐在咒灵堆起的尸山上,周围是血迹斑驳的空旷废弃场地,两面宿傩弹指烧尽靠近的咒灵,撑着下巴思考,该怎么从小疯子身上找点场子回来。
——是枝千绘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堆积如山般的死亡骸骨上,两面宿傩端坐在杀戮的最顶端,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火焰,冷冽强大的咒力囊括整片区域,令所有靠近这里的人两股战战。
他察觉到了有人来访。
腥红瞳孔沉着还没褪去的血意,似是无意的掠过来一眼,下一秒,便如野兽般,裹挟的强势的侵略性锁定了纤细的少女。
常人被诅咒之王盯上应该是恐慌的。
但是,宿傩发现,她不仅不害怕,还在打量了一下堆积起来的咒灵之后,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然后对着他咔嚓一声。
众所周知,现代电子器械是拍不到咒灵的。
也就是说这个场景——
是枝千绘开心的取名《飞天宿傩》,然后收藏进了自己的相册里。
宿傩远远的看见了这一幕:“……”
她的脑袋是木头做的吗!
他居然会对这样的家伙感兴趣?
“女人,上来。”
见她迟迟没反应,两面宿傩只好屈尊降贵的主动开口,“我有话对你说。”
是枝千绘十分感动,但是拒绝。
她指着满地狼藉振振有词地说,不想弄脏衣服,换和服很麻烦的。
宿傩:“啧。”
这小鬼怎么和千年前一样麻烦。
宿傩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大爷似的特级咒灵起身,几个纵跃从顶端落到地面上。
屈膝落地瞬间,两面宿傩猛然抬起手臂抓向千绘——
宽厚的手掌停在是枝千绘面前。
突袭的子弹距离她的额头仅剩数厘米,迟一秒都会身首异处。
旁来的火焰瞬间组成一圈屏障,灼热的温度扭曲空气,将两人围困在中央。
少女的樱发映着火光。
宿傩收紧拳头,坚硬的子弹壳在他手中被捏得粉碎,松开手掌时,只剩下了金属齑粉,洋洋洒洒的被风吹走。
宿傩不满地说道:“你怎么到哪身后都跟着一群人想杀你?”
千年前是这样。
千年后还是这样。
这个小疯子那么聪明,都不知道惜命吗?
哪天要是他重新被封印了,她身边那几个小鬼也不站在她身边了,她是不是就会被人弄死?
千绘看都没看逐渐包围上来的诅咒师。
她浑然不觉自己身处包围网中。正直被讨伐期间,她这个天满宫领头的落单之后被人盯上又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
“没办法,为了计划的成功率,做出一点小牺牲也还好啦。”
“想杀我的人多着呢。”
计划的一部分罢了。
话里行间,是完全没有考虑过生命安全的意思。
瞅着这个话题对她来说,可能还不如她刚拍的飞天宿傩。
宿傩:行。
这很他的小疯子。
乐子人和乐子咒灵,怎么能说不般配呢。
两面宿傩突然收了手里腾起的火焰。
诅咒之王本来想用同样的术式教训一下这些诅咒师,让他们下辈子注意。
现在,宿傩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是枝千绘发现,纸片人突然抬起了双手,摆出了一个非常眼熟的手势。
双手架起,指尖对接……
少女愣了一下。
千绘震惊地伸出手:“等会,你不会——”
诅咒之王扯出张扬报复的笑,咧嘴轻喝一声:
——“领域展开。”
「伏魔御厨子」。
话落瞬间,黑红色充斥整片视野。
视野缺失时间并不长,仅仅是零点几秒,而当伏魔御厨子消失时,充斥视野的红色却没有完全消失——大雨般临头而下的鲜血如同雨幕,哗啦啦落到少女与咒灵身上。包围的诅咒师连面都没露一个,就全部身首异处。
樱色编发沾染不详的死亡,连同和服都浸没鲜血。
她站在那里。
犹如光洁的神明被拉进池沼。
少女的睫毛都披上了一层血色,抬眸望来,浅瞳充满无可奈何的羞恼。
本来只是小小报复一下爱干净的小鬼头的两面宿傩忽然愣住了。
他的心脏重重的跳了一下,振聋发聩的疼痛从记忆深处渗出丝丝缕缕,带出一个让宿傩无法忽视的画面。
血雨、血雨。
也是这样的血雨。
诅咒之王垂头摩挲着怀里少女宁静的面容,指腹已经摸不到活着的温度,他看着她的长发垂落脚下积蓄的血池里,白皙的脸蛋上再也不会出现往日狡黠的笑容。
记忆告诉宿傩,他们应该是有好好告别过的。
那样对咒术充满疑惑的小疯子或许还在打着死后被人制作成咒物的心思。
可那个向来视人命为蝼蚁的诅咒之王还是因她的死燃起怒火,猎杀了无数咒术师。
他闯入京都,抢走了尸身。
在杀死追杀来的咒术师之后,诅咒之王沉默地抱着他的巫女。
他弯下腰,低着头,满含着悔恨与混乱,哑着声音在死去多时的少女面前说了句什么。
仔细听,只能听见一句:
“……我不该纵容你的。”
他应该把她神隐起来。
把大胆的金丝雀折断双翼,藏到自己的保护下,成为彼此的所有物。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48)
是枝千绘震怒。
顶着满身血污, 少女就差气成一个球。
她刚换的衣服!
看来是太久没锤过两面宿傩了,好好好,既然是强者为尊的咒术界, 她今天就让诅咒之王回忆一下千年前被支配的恐惧。
这具赌上一千个周目,专门用来单挑咒术体系的身体可不是吃素的!
千绘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 磅礴的咒力扩散瞬间, 两面宿傩非常有求生欲地、本能的转移了话题:“你来找我是又要我帮你做什么?总不会是闲着没事让我帮你杀几个咒术师吧?”
少女的动作肉眼可见的缓和了。
几秒后,她收了手。
事业心的女人一谈起事业,那就是什么都可以排在后面。
是枝千绘向两面宿傩介绍了她和羂索之间的合作——即关停全国四座净界, 取天元而代之;接下来的时代,就该是天满宫的时代了!
当然,净界带来的保护完全消失后可能会出现咒术发展倒退一千年的情况……
这一点千绘早有准备。
或者说, 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必修课。
纵观历史,发生在历史上的绝大部分变故都是在摧毁旧秩序之前准备好了新的秩序,这样才能建立新的和平。
千绘在之前的周目里倒是有把这一点传授给夏油杰,可惜纸片人好像没有get到这一点,一直都很头铁的想杀死普通人, 令玩家十分遗憾。
但是无所谓, 这把她会打出完美结局。
“让我去飞驒灵山?”
两面宿傩本来还想端着一点, 看看少女的反应,但不知怎么的想起刚才脑海中闪过的那一幕, 语气蓦地软了下来:“也不是不行。”
“——但是。”
“你就这么指使别人去帮你做事?怎么也要表示一下吧?”
想他堂堂诅咒之王,被一个小鬼呼来喝去像什么样子,至少态度也要好一点,有点求人办事的样子。
宿傩决定, 只要她态度稍微软一点,或者抱他一下, 他就勉强答应了。
…
是枝千绘则是以为两面宿傩想要酬劳。
想起自己过去那理不直气也壮指挥宿傩当工具人的行为,不存在的良心突然跳了一下。
“那、那这样好了!”
良心突然上线的玩家摘下了自己的发带。之前本来用的是发绳,后来换了新款的漂亮发带。
她把五条悟送的铃铛取下来收进口袋里,少女拉起两面宿傩的手,在他怔然间,用发带在他手腕上绕了几圈,打了一个松散的结。
粗壮的手腕绑上少女心的发带,看起来有点滑稽。
“这个给你,就当做证明!”
“有这个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要报酬!”
是枝千绘认真地说,想了想,她还追加了一条:“这上面有天满宫神社的标记,就算没找到我去找天满宫要也可以。”
两面宿傩没听,他低头,看见手腕垂下的浅色布料沾了血迹,被风卷起小小的弧度。
可更吸引他注意的却是余光中少女松散下来的樱发。
没了束缚之后,柔软的长发便和风起舞,脸颊的发丝沾着血,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宿傩微微抬眼,发现她的眼尾带红,血色抹开艳丽的色彩。
……很漂亮。
醒目腥红与柔软浅樱的强烈对比,一时之间,宿傩不由自主地俯身向前,他伸出手,撩开了脸侧那捋沾了血的发丝。
千绘怔了一瞬。
两面宿傩忽然靠过来,热烈的气息与侵略性的咒力一同扑面而来,指腹的温热感在脸颊浅尝即止,他的手忽地继续向下,身体也随之更加靠近了。
气息涌来,是枝千绘乍一下撞入眼中ⓨⓗ的,是腥红眼底满载的欲.望与占有,吞噬性的眼神仅仅只是对视了一秒,就看见了沸水般滚烫的炙热缠绵。
他们的距离像是下一刻就会相拥、亲吻。
千绘碰了碰两面宿傩,她顿了顿,似乎对他的行为有点费解,浅瞳里明晃晃地疑惑像是在问他想搞什么幺蛾子。
……呵。
两面宿傩低笑。
手腕一转,他抓住了另一条还没解开的编发。
——‘铃’。
宿傩抽走发带,把铃铛抛还给是枝千绘,再站直身体,便就是那个恣意的诅咒之王,很是嚣张的通知道:“这一半我也要了,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许有别的发带。”
突然被打劫的千绘:?
过分了嗷!不讲武德!
少女气鼓鼓地散着头发,大声谴责某咒灵极度不讲武德的行为。
两面宿傩一句不听,大摇大摆的走了。
飞驒灵山下封印着两面宿傩的肉身,宿傩已经打算好了,等他找回力量,再抓住小疯子的真名,就彻底把她神隐起来。
灵魂深处压抑着一份一闪而逝的彻骨情意。
两面宿傩还没分辨那是什么。
但他知道,他得先把人抓在手心。
+
顶着乱糟糟的造型,玩家唉声叹气地回去刷新了一下形象。
一边洗掉血迹,是枝千绘一边安慰自己。
算了算了,纸片人罢了。
这次离开之后,下次再现世就是寄生于虎杖悠仁的身体里了,和惨兮兮被脑花酱当成头号目标针对的诅咒之王计较什么。
千绘打理好长发,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摸摸后脑勺,总感觉不扎起来哪里很奇怪。但犹疑了一会儿,还是没继续编上麻花辫。
手机收到短信,屏幕亮了起来。
是羂索的,他说他已经到了京都,正准备动手,问她有没有和两面宿傩商量好最后、也是最大那个结界的事情。
少女抿唇,勾起嘴角,回复羂索,两面宿傩已经出发了。
她当然知道羂索为什么提议让两面宿傩去飞驒灵山。
羂索给出的理由是:飞驒灵山是两面宿傩传说的发源地,同时也是千年前最后封印两面宿傩的地方,宿傩去不仅能帮他们处理最后一个结界,还能顺手借助被封印的尸身恢复力量。
以上为十分有道理,但却没考虑另一件事。
——羂索要杀死天满宫。
那么他绝对不会让她身边再有更强的助力。
所以,引导两面宿傩去飞驒灵山,只是消减她身边助手的一种方式而已;反正外面那么危险,诅咒之王现世的原因也很潦草,一不小心重新被封印也是有可能的吧?
说话也学会带点弯弯绕绕了呢!脑花酱!
游戏体验这不就来了吗!
是枝千绘心情很好的再披上一件和服外衣,撩开被压在衣服下的头发,甩甩脑袋,好让长发散下来。
收拾好自己,行动力充足的屑玩家斗志满满地去了皇居净界,完成自己的部分。
…
古飞驒国,位于现代日本本州岛中部的岐阜县。
作为千年前两面宿傩最后的封印地,一踏入这里的净界,两面宿傩就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压迫力,潮水般的重压贯彻全身,拖住了诅咒之王的脚步。
这副身躯本来就只是临时受肉的,契合度差不多等于零,这种反应是正常现象。
但两面宿傩还是感觉到了不对劲。
不过前面就是他的封印地,只要拿到本体的尸身,他就能补充力量。
宿傩继续向前。
嶙峋的钟乳石密布洞窟甬道,迈过地下积蓄的深潭,穿过漆黑的长洞,洞的尽头,似有一段虚无的微光。
没人守结界?
宿傩蹙眉,回首望了一眼下来的方向。
他进来的时候倒是在门口看见了几个咒术师,但那点力量,别说守护将本州岛一分为二的飞驒灵山净界了,就是给天满宫当看门狗都数量不够。
两面宿傩犹疑间,看见了绑在手腕上的发带。
……算了。
她指使他去做危险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更何况,这次她还承诺了‘报酬’。
前面就是他的本体。
从回忆里找不到小疯子的名字,那就从本体的记忆里读取。
山洞静悄悄。
全程只有细微的脚步声。
离开甬道,更强的结界扑面而来,宿傩的身躯忽然晃了晃,扶着旁边的山壁才保持平衡。
不是他站不稳。
而是这副身躯早该到达临界点了。
飞驒灵山下驱逐咒灵的结界与两面宿傩的咒力不断碰撞,脆弱的人类身躯怎么可能扛得住这样激烈的咒力交锋。
“……”
是羂索。
宿傩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家伙,不会放任少女身边多上一份助力,向她推荐让他负责这里的结界,是存了削减她力量的想法。
就当两面宿傩准备换个方法,先稳住自己现世的媒介时,他的目光猛然触及到了封印地内部的景象。
霎时间,宿傩愣住了,迈开的脚步也顿在了原地。
封印地被囊括在一个小型结界内。
结界中,生长着一棵樱花树。
旁边巨石、鲜花、野草,一景一物都与千年前别无二致,就像强行留下的立体画,有人执着的想要保存下来什么。
“这里……”
宿傩的感官好像忽然被蒙上了一层纱,迟滞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思想陷入混乱和惶惑。
他认出来了。
这个结界是他自己布下的。
诅咒之王不由自主迈出一步,却意外的踉跄。
两面宿傩试图回忆起什么,可他记不起来,也没有余地去思考其他的事情,只能被灵魂深处沉重的锁链牢牢束缚住双手,一步、一步、一步……
宿傩靠近小型结界。
但他进不去,两面宿傩被拦在了外面。
可出乎意料的,一向暴戾恣意的诅咒之王这一回却没有直接动手,而是怔怔地看向结界内。
宿傩看见了‘自己’。
或者说,是诅咒之王两面宿傩死后的即身佛。
千年时光流逝,风干的尸身没有腐化,保持着禅坐的姿态坐在樱花树下,尸首连接着整个小型结界的力量核心,强烈排斥外来的任何事务。
就连他自己,也被这样的「保护」排斥在外。
而在保护之下,在即身佛后,立着一块墓碑。它立在那里,静静地埋葬过去的痛苦、悔恨、仓惶,冷冽得像历史无情的滚轮,把一切都冻结在了一千年以前。
宿傩蜷曲指尖,同样也感觉到了残酷的冰冷。
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了什么。
却愈发顽强地移动目光,直到看见墓碑上刻下的字。
“——”
霎时间,过去的记忆瞬间纷涌而来,那一瞬间,两面宿傩的思绪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只能被动地被过去的情绪蔓延、窒息。
【帮我处理一下,我还没写完。】
【保护?这叫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被追上了你也跑不掉。不要偷懒,快去解决他们啦。】
……
【宿傩?宿——傩——】
【睡着了吗?可是我刚翻出了新鲜的酒酿诶。】
……
【诅咒之王?嗯嗯,京都给你取的称号很符合你的性格嘛。】
【不过你要是被人追杀,我可不会浪费时间去找你,我还有很多事没做,你自己加油。】
……
【你指这些自然灾难啊。】
【可以理解为,是用来救你。】
……
…
两面宿傩一只手撑在结界壁垒上,垂下头,仓促地笑出声。
“哈……”
“原来是这样……”
他为什么习惯,为什么纵容。
为什么比所有人都了解她的本恶。
为什么想知道她的真名,用恶劣的神隐将人永远藏起来。
在这一刻,宿傩全都明白了。
原来在一千年以前就有了答案。
原来在一千年以前,他就错过了自己想要的。
“天满宫……呵,天满宫归蝶。”
“果然还是那个想蜉蝣撼树的小疯子,一千年,一点没变。”
宿傩看着逐渐消散的身躯,却是无声的笑了。
想他之前还在嘲笑夏油杰,结果到头来,发现自己不仅连喜欢的人叫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忘记了自己喜欢过这个人。
此时记起来了,却再也没办法亲自对她说出口。
脱力感从四肢百骸涌上来,身体被结界的咒力侵蚀,本来就没有契合度的躯体近乎崩溃,两面宿傩强撑着抬起头,望向结界内,咧开自嘲般的笑。
炙热的声音含着无法诉说的缱绻,隔着距离,宿傩轻声呢喃出墓碑上的文字,却又轻得让人几乎听不清最后的音节。
他打不破自己的结界。
因为这是一千年以前,那个怀抱强烈悔恨的‘两面宿傩’筑造的坟墓,埋葬炽热的情感,在无尽的黑暗里等待她再一次从天灾之下找到他。
她找到他了。
但他却把过去都忘了。
谁更可悲呢?
“……”
两面宿傩沉默地解开发带,将它叠在一起,送进结界当中,纳入诅咒之王维持了千年的结界里。
他没有深思羂索向少女的提议里有多少是她在默许;也懒得去弄懂她明媚灿烂一面下那些涛涛伟业与狂妄的罪孽。
他已经记起来了。
这次他不会忘。
下一次见面,恶龙绝对不会失去他的珍宝。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49)
禅院甚尔找到地址上的所在地那天, 是个滂沱的雨天。
他去的地方已经草木萧疏,看上去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和式庭院长廊环绕,每一个房间都很空, 只有一些不好搬走的家具还留在这里。
像是什么落魄大家族最后的体面。
禅院甚尔走过长廊,屋檐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 吵得男人眉头紧蹙, 心里泛起了无边的焦虑。
他找了好几个房间,但一无所获。
男人的动作愈发快了起来。
终于,在一间看着像是小孩的房间里, 禅院甚尔找到了一个带锁的小盒子。
他没有钥匙,但这种仅仅是扣上一边的锁在禅院甚尔面前连玩具都算不上,两根手指就能轻易扭开。
盒子里放着一堆像是信件, 又像是笔迹的东西。
入目第一行字,就是一项让禅院甚尔愣住的理论——“支付神祭的代价之后,该怎么保存营造出来的理想局面呢。”
禅院甚尔喃喃自语,念着纸上的字。
写这份笔记的人当时似乎十分苦恼,一眼扫下来, 大多是自问自答般的对话句式, 从稚嫩到成熟, 就像是一份从小到大的日记;狡猾可爱的语言习惯让禅院甚尔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少女承诺给他的那份‘自私。’
禅院甚尔顺着第一行字继续往下看。
下一秒,捏着纸张的手指猛地缩紧。
【存在的痕迹在时间线上消失之后, 就连过去所做的一切也会一起消失,不管是千年之前还是未来,什么都不会留下。果然是很霸道的术式嘛。】
——消失。
——谁会消失?
——天满宫归蝶?
“不……,她不叫天满宫归蝶。至少那个诅咒之王说, 她不叫天满宫。”
男人头脑有些发胀,他沉着心里涌上来的惶惑, 攥着纸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耐着性子,强迫自己继续看。
【所以只能从存在的意义性上做手脚了吗……】
【名字是最短的咒,看来连这个名字都要一起藏起来,才能骗过术式,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禅院甚尔心里一沉。
但纸面上的语调很欢快,依稀能看出在写这份笔记时,少女的心情很不错,只偶尔在咒术的问题上会小小的苦恼一下。
【有点舍不得。】
【明明这个名字很好听的。】
【留一半吧,就叫天满宫归蝶。】
【不过,就算是留下来,献祭出去的东西等于被删除,也不会有人记得的。有点可惜。】
——无人知晓的归蝶。
——万众瞩目的天满宫。
不需多言,禅院甚尔就已经明白了「天满宫」所代表的意义。
【这样的话,就算我消失之后,我所筑造的理想也可以继续存在——零咒力的甚尔可以得到公平,六眼的悟可以不用肩负起时代的诅咒,完美。】
禅院甚尔目光空茫了一瞬。
他没想到会在这上面看见自己的名字,只能麻木地,接着看下去。
【消失也不可惜,化为泡影也不可惜。】
【因为……】
禅院甚尔抚摸着纸张上的娟秀小字,苦涩中回忆起了少女当初对他说的话:“……从接下「天满宫」这个称谓开始,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
她笑着,得意洋洋地这么告诉他。
男人阖眸,手指蜷曲。
——那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的「天满宫」?
突如其来的疑惑如同癌细胞一样迅速在禅院甚尔脑海里扩散,视是有一只大手拽住了他的心脏,无端升起的刺痛感让禅院甚尔猛地从茫然中清醒过来。
……对啊。
她既然要这么做,那肯定不会只是写在纸上。
那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实行她的计划的?
刹那间,禅院甚尔眼前的世界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认清现实的答案,一半是虚妄梦境的期盼。
如同少女在笔记里记录的那样,哪怕她消失了,「天满宫」的概念也不会一起消弭。
其实只需要稍稍回忆一下过去,就能从记忆里找到她的本我死亡的时间。
但是禅院甚尔不愿意。
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
肯定还有什么他没找到的线索。
男人迟钝半晌,环视周围,伸出手一下子拉开了旁边的柜子,这才反应过来了什么。
禅院甚尔红着眼眶,发疯似的将没用的东西甩开,被丢出去的物件被重重地扔到室外的泥土里,溅起点点水花。
——‘哗哗。’
雨还在下。
豆大的雨珠哗啦啦地敲打在屋顶,又从屋檐落下。
室内被翻找得乱糟糟的,但还是一无所获。
禅院甚尔狼狈地坐在地上,身体蜷缩般的弯下,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拽着头发,想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忽地,他看见自己刚刚打翻的盒子里似乎露出了什么。
是张很小的纸。
放在盒子的夹层。
看见上面的字迹时,禅院甚尔没有找到新线索的窃喜,而是彻底如坠深渊。
因为这一封,是写给他的信。
信中解开了禅院甚尔的一个疑惑。
他一直疑惑自己为什么唯一知道‘天满宫归蝶’这样名字的人。
现在,他在无意中找到了答案。
——是契阔。
几年以前,天满宫归蝶将他从禅院家那样的泥潭里拉出来时,彼此交易的、冷漠的契阔。
禅院甚尔仓惶地笑了。
他记起来了那颗甜得腻人的水果糖,记起了那声他一直没听懂的‘谢谢’,记起来了前不久天满宫归蝶才对他说过的那句‘特别’。
——因为甚尔是特别的。
【所以,我希望特别的你能作为我存在过的证明。】
她说,好像这才是她口中的‘自私’。
【我把真名写在反面啦,如果你不生气、也好奇的话,可以看看。】
禅院甚尔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竟然失去了翻动一张纸的力气。
好一会儿,他才将那张简短的信件翻页,在背面找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名字。
“……”
名字是最短的咒。
名字是存活过的证明。
禅院甚尔脑海里突然浮现了这两句话,他猛地串联起来了至今为止找到的全部信息,得出一个令人惶恐的结论。
……不对。
如果「天满宫」的概念好几年前就取代了‘归蝶’的存在,那她为什么还会把这份‘自私’告诉他?让他来寻找正确答案?
天满宫归蝶的狡猾禅院甚尔见过太多次了,她会心软,但不是会为了心软而放弃自己计划的人。
“她要做什么……”
禅院甚尔的大脑几乎运转到了极致。他不擅长解密,更不擅长解开野心家盘算了十几年的宏图大计,但他必须想办法。
禅院甚尔想握住他追逐的那团光。
他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所看见的、所猜测的一切都只是假的。
——‘轰隆隆!’
猛然间,一道惊雷落下。
禅院甚尔脑海里骤然浮现了一句话,稍稍给谜团打开了一个缺口。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想办法找到我吗?】
雷声滚滚,禅院甚尔猛地站了起来。
“……什么消失。”
“开什么玩笑。”
男人攥紧拳头,重重的一拳捶在墙壁上,厚实的水泥墙顿时凹陷下去蛛网般的裂纹。
禅院甚尔拒绝这样的结局。
得过且过,没有什么远大抱负的他,拒绝那样自我奉献到极致的结局。
哪怕他也是受益者之一。
男人咬了咬后牙槽,他确实没天满宫归蝶那么聪明,但是他有一个被少女点名批评的优点——
很头铁。
会凭着本心肆意捣乱。
禅院甚尔把那些纸张全都塞进盒子里,抱着那个盒子,大步往来的方向走,一边拨通了五条悟的电话。
会消失的话,那就一刻不停的盯着她。
直到为人鱼公主找到解药,直到小人鱼不会变成泡沫。
联系方式是之前见面的时候交换的,接通电话的瞬间,禅院甚尔不等五条悟说话就直截了当地急促发问:“你在天满宫归蝶身边吗?”
五条悟十分诧异,但还是回答了:“不在,我在京都本家这边。你找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听见五条悟回答的瞬间,禅院甚尔反应过来了什么。
能够探查咒力走向的六眼不在,他这个知道真名的人也不在,……这已经不是隐晦的调虎离山了。
简直是明摆着在说,接下来会去做什么。
而且是一件不希望会被打扰到的事情。
禅院甚尔张了张嘴,问:“喂,我问你一个问题。”
“现在的局势到什么地步了?”
闻言,五条悟的声音疲惫了不少。
但意外的,五条悟没有拒绝把这样的机密告诉禅院甚尔,少年相当干脆地说了出来。
“战局还是之前那样。但是前两天,全国上下的净界出了问题,咒术总监部的人本来是打算去向天元大人求助,但薨星宫内部封闭,天元大人一直没有对这件事做出回复。”
“天满宫那边……她好像不在意净界的问题,所以没有明确反应。”
听见五条悟的话,禅院甚尔低念一句‘我知道了’,他再问:“那她现在身边都有谁?两面宿傩?”
五条悟:“两面宿傩已经重新归于封印了。”
“咒术总监部的观测里,两面宿傩的咒力反应在前几天突然消失,没有参战的咒术师到全国各地调查过,确认了应该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受.□□消散,重新变成了咒物。”
“至于现在,是杰在她身边。”
“他向夜蛾老师提出提前毕业,现在大概是直接加入天满宫。”
五条悟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讨伐,他也想留在东京。
“夏油杰?只有他一个?”
禅院甚尔一瞬间警觉了起来,连忙追问。
“对,局势紧张的时候天满宫不喜欢把高级术师都留在身边,所以她身边现在只有杰一个人护卫。”
五条悟回答:“不过,杰的战斗力保护她……”
“遭了。”
“什么?”
五条悟诧异地反,没明白禅院甚尔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夏油杰的战斗力很强,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格外强盛的咒力不间断的增长着他的力量,已经可以说是能打赢他这个六眼无下限的程度了。
但五条悟没理解到的是,禅院甚尔说的‘遭了’指的是那个丸子头少年的心境。
他看得明白,夏油杰对天满宫归蝶的极端情感。
“哪怕是两面宿傩……”
哪怕是两面宿傩,至少诅咒之王不会纵容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下场。
不是禅院甚尔不信任夏油杰。
而是……“夏油杰,他恐怕已经不会质疑天满宫归蝶的任何选择了。”
在面对少女的计划时,他只会顺从,而非抗争。
所以才是,遭了。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0)
外面在下大雨。
夏油杰打着伞, 走在商业街上。
路上没什么行人。
夏季的雨大颗大颗的从天空砸落下来,很快形成灰色的幕布,笼罩整座城市。滂沱大雨伴随雷声滚滚, 天空时不时有闪电一划而过。
这几天有意无意的,是枝千绘会转交给他一部分事务, 让他协助处理, 大有培养人才的意思。
夏油杰上手得很快。
轮回的梦境里他也会帮着处理一些类似的事情,现在完全是手到擒来,非常轻松。
黑发少年呼出一口气, 白雾很快在空气中消散,夏末的时节,雨水多少带着微凉。夏油杰打起精神, 加快了脚步。
这一趟他要去盘星教。
这个组织在之前星浆体事件发生之前就被天满宫收编,夏油杰这次去是帮是枝千绘找东西。
他现在对扶弱抑强没什么兴趣。
夏油杰所期望的,只有少女本身而已。
他抵达盘星教总部的时候,看见了不少天满宫麾下的神官巫女。天满宫拿下盘星教已经很久了,接管程序也十分紧密, 夏油杰刚到, 就被一名神官引去了文献收藏室。
“天满宫大人要的东西我已经帮您清理出来了。夏油大人, 您拿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那份文书少说也有四五百年的历史, 记录的是和天元大人有关的事情,估计认真算起来能追溯到古代。”
神官把夏油杰引到了室内,明亮的灯光下,桌子上放着刚刚从堆积的灰尘深处找出来的历史古卷。
神官歉意的说道:“清理工作还没结束, 您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夏油杰颔首。
全程,丸子头少年都没有把多余的目光投向这个组织, 哪怕他曾经在无比厌恶中利用过盘星教榨取钱财。
夏油杰等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到负责清理古籍的巫女身边,想询问一下到底需要多长时间,猛然间,留意到了古籍上的文字。
“请问……”
夏油杰按在桌面上的五指蜷曲收缩成拳,他下意识问巫女:“这上面记录的,是有关于什么的?”
“啊,这上面呀。”
负责清理的巫女小姐非常热情,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宫司大人信赖的少年咒术师:“是一些和天元大人相关的古代咒术,似乎是盘星教从奈良时代就代代相传下来的,记录了天元大人对全国结界的分析。”
说着,她吐槽道:“也不知道这种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流落到盘星教来。”
“不过、说起天元大人……”那名巫女顿了一下。
她的声音放小了很多,左看右看地偷瞄了两眼,小声嘀咕:“我听说天元大人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遭遇不测?
夏油杰迟钝地问道:“你说天元大人怎么了?”
“啊!不是不是……这件事也是听说的。”巫女小姐连忙摇头,踌躇几下,大着胆子分享了这个传闻:“但是听说是真的。听说最近几天星浆体被放弃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天元大人遇害。”
所以星浆体天内理子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夏油杰愣在原地。
他没听说过这个传闻,最近一直在忙少女交给他的那些事,很少把闲心思放在口口相传的流言上。
但是巫女小姐的话勾起了黑发少年压在心底的记忆。
五条悟告诉过夏油杰:想突破旧有的限制,打造新的世界,那么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抑制咒灵生长的结界。
——天内理子。
——天元。
这两个人是最关键的存在。
这么一想,夏油杰蓦然发现,星浆体似乎并不是是枝千绘的目标,在因为取消同化而兴起的讨伐里,星浆体只是战争的导火索。
难道,她真正的目标是天元?
少年悚然一惊。
只要这一点想通了,立刻就能接上五条悟的另一句话:想打破千百年的屏障,除了天元之外,还要亟待解决的就是腐朽顽固的咒术界阶层。
当时夏油杰得到的评价是,想要做到这件事很难。
可是现在回头一看,这两件无比困难的事情已经被解决了。
那她的下一步是什么?
夏油杰的心情沉了下去。
悟说,她的灵魂在日渐衰弱,连细微的声音都会刺激到她。
可脆弱的灵魂之上,又覆盖着一层磅礴至极,无比耀眼的咒力烟火。
这就证明她的计划在进行了。
“夏油大人,东西整理好了。”
那名巫女小姐将古籍装进盒子里,递交给了夏油杰。
少年匆匆应了一声好,抱着整理好的古籍出去,走廊下,望他一眼外面的大雨,凉丝丝的雨水拂到脸上,夏油杰突然在想:
既然最麻烦的部分已经解决了,那她的下一步是什么?她打算怎么进行?
天满宫……
天满宫、天满宫。
名字是存活过的证明。
天元大人说,她存在的痕迹可能会被抹除,可以夏油杰对是枝千绘的了解,他知道少女绝对不会让一切功亏一篑。
她一定在为此准备什么。
“名字是存在的证明。”夏油杰压着声音,在喉间反复念过这句话,想从中抓住一闪而逝的线索。
忽地,脑海里跳出一句话:
【天满宫不会死。】
夏油杰的面色霎时苍白了下去。
如果名字是存在的证明,那是不是代表着名字、即存在感之外的所有东西,皆可以成为手中的筹码。
包括生命。
包括灵魂。
包括一个人的一切,都只是她理想计划中的垫脚石?
思及至此,少年猛然伸手一展,身躯庞大的咒灵便从天而降,落到了盘星教的庭院中央。
巨大的翅翼带动气流,掀起冰凉的雨水。
一旁的神官惊诧地追过来,鸟类咒灵扭头盯着他,便惶然地退开,但神官还是高声喊了一句:“夏油大人?”
“我先回去,这边交给你们。”夏油杰已经跨上了咒灵背部,他没打伞,声音也如同雨水般冰冷凄然。
说完,他没有停留的打算。
庞大的咒灵振翅,再一次掀起狂风,迎着大雨,夏油杰拿着盒子的手颤了颤,面上却依旧沉稳驯顺。
黑发很快沾上了湿气,朦胧的水雾给夏油杰披上一层冰凉和破碎。
他驱使咒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天满宫所在的地方。
抵达大楼之后,守在门口的守卫对这位宫司大人的新心腹的出行方式见怪不怪,夏油杰很快一路抵达了顶层的办公室。
但是是枝千绘不在办公室。
说出少女下落的下属委婉地礼貌提醒夏油杰,问这位年轻的特级咒术师少年要不要先去换一身衣服。
夏油杰全身已经被雨水浸透了。
绵密的雨珠挂在黑发上,积蓄的水滴从脸侧顺着下颚线滑落,少年站在原地,听见劝告,只是微微动了动,任由眼睫上的雨珠抖落,也没看来一眼。
夏油杰转身离去。
…
夏油杰很快找到了是枝千绘。
她没想着瞒着他,或许对她来说这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所以当夏油杰闯入目的地的和式建筑的时候,穿过走廊,一眼望去就能看见庭院里的人。
是祭祀的舞蹈。
少年愣在原地,他做了很多心理准备,没想到过来之后看见的会是这一幕。夏油杰从五条悟那里听说过天满宫神社的祭祀,这却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
‘——铃。’
空灵的铃声划过雨幕。
夏油杰眼前拂过一道轻纱,飘忽穿梭在下落的雨水当中。脚步渐转,有人□□的脚踏在地面的水洼里,踏开一道道涟漪,水滴四溅。
‘——铃。’
白纱散开,披散而下。
樱色长发散落,发丝间划过冷凝的光。白皙的手指间握举的神乐铃高高仰天,又忽地手臂横斜,从左挥向右边,划破雨幕,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声。
‘——铃。’
冰冷的雨水将轻纱透湿成透明,樱花般浅淡的发丝披散在巫女服上,雨下并不显得狼狈,反而隔着一层雨幕,少女朦胧且清新。
‘嘀嗒。’
水滴溅开。
‘铃。’
神乐铃摇晃。
看见夏油杰突然出现在这里时,是枝千绘似乎很意外,但也只是弯眸,回以月牙般的笑容。
那笑容带着让少年惶恐的神性。
夏油杰站在和式建筑的走廊下怔怔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雨水如幕布一般从屋檐落下,隔绝了屋内屋外的两个世界。
他迈开脚步,直直穿过雨幕,试探地喊道:“天满宫?”
她没有回答。
雨下得更大了。
踏进庭院,瓢泼般的大雨将黑发打湿得更彻底。
夏末的雨水其实不算冷。
可夏油杰却感觉很冰,冰得刺骨。
湿漉漉的黑发贴服在脸颊上,雨水顺着发丝滑过颈侧,没入领口,少年皮肤被冷雨惊得葱白,连指尖都泛着寂寥的冷色。他执拗地走进大雨里,去抓住了她的手。
——“归蝶。”
少年哑着声音,喊出了自己都听不清的名字。
白绸衬衫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半透明的质地勾勒出少年颀长有力的身形,他的眼眶红了一圈,眼底氤氲着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水雾的破碎雾霭,夏油杰定定地看向是枝千绘,却只从那双眸子里看见了熟悉的神性。
天满宫的术式与神明有关,她对所谓神明的态度一向是轻慢,所以或许不是祈祷,而是对赌。
筹码是她的一切。
去换来她理想中的繁荣与盛世。
这是一件她至始至终都知道代价的交换,她没有苦衷、没有不甘,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而她没有隐瞒他,是因为她相信他一定可以理解这样的理想。
夏油杰垂下眼眸,眼睫沾着晶莹的雨珠。
“我不会阻止你,也不会去质疑你的选择,归蝶。”
少年低声说,尾音死死地压住颤抖,雨水下苍白的肤色犹如颓败凋零的花,充斥着苍凉的脆弱,似乎一摧即折。
“但是——”
“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
话到嗓子眼,少年顿住了,想询问真相的话吐不出来。夏油杰问不出口,就像他已经没有勇气去阻止她践行自己的理想一样。
他曾经千百次的使理想主义者坠入深渊。
难道这一次他也要成为刽子手吗?
夏油杰唇色苍白,想把话咽回去。
忽地,樱发少女却抬起手,反握住了他。
冰凉凉的指节从手腕滑下,在夏油杰怔然间,掌心相握,十指相扣,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们靠得很近。
额头抵着额头的距离,夏油杰几乎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冷气。
她用桧扇挑开额头垂下的白纱,布料遇水已经变得轻薄透明,她的眼睫弯弯长长,沾着雨珠,带着温柔的神情,冰凉的雨水透进浅色的瞳孔,映着夏油杰的身影。
“没关系,杰。”
“你想问的事,我都会回答。”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1)
“……”
一时之间, 夏油杰却真的说不出话了。
他该问什么呢?
真名?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给自己定下的结局?又或者其他什么?
少年抿唇,眼眸微微低阖。
眼睫带着对自己否认的颤动。
她要做的不是一直都很明显吗。
她的一切所作所为不都是为了她的理想吗。
——你不是下定过决心吗,夏油杰。
有个声音在少年内心对他说:
不误导她, 不成为她的枷锁,让她的理想为自己完成。
你不该多做什么。
你不应该。
“——铃。”
夏油杰沉默间, 是枝千绘近了一步。
披散的樱发盖着半透明的白纱, 发尾晃动了一下,甩下几滴雨水。少女手里的桧扇一挑头纱,薄薄的白纱便把两人一起笼罩下去, 隔绝了外面的雨水。
这一隅头纱下的空间外,世界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是枝千绘弯着眸子,握着桧扇的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夏油杰的脑袋:“现在可以问啦, 不会有人听见的。”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被偏爱可以永远有恃无恐哦。”
少年眼中的幽紫色凝滞,连呼吸都一起停了下来。
太近了。
彼此气息纠缠,十指相扣。
积蓄在眼底的碎光越发涌动,夏油杰哽咽地吐出一口气,又因为翻涌的情绪一时没缓过来, 差点落下泪来。
他忍住了。
眼泪始终和着雨水, 分辨不出来。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少年问, 呼吸急促,却不敢深呼吸一口气, 他感觉有什么拉扯着自己的心脏,不然为什么心口会一阵一阵的钝痛。
第一句话问出来了,接下来的期望便如喷涌的泉水一样接连涌出,夏油杰喘了口气, 死死地攥紧拳头,却不敢抬头去看她, 只压着声音去问:“完成你理想的其他办法,不那么过分的,不需要付出生命的——归蝶,真的不能用别的方法吗?”
“哪怕……”
“哪怕是用杀戮;用普通人、咒术师的性命去堆积一个盛世。”
“……哪怕是像以前那样,让我成为你最好用的刀。”
黑发少年压抑着心底的痛苦和绝望,好似这一刻千百个轮回的窒息感在这一刻齐齐涌上口鼻,吞噬了他说话的力气,连说出的声音都带着虚弱和颤抖。
他不想要什么大义。
他也不想要什么理想。
他已经厌倦了那一切,厌倦了普通人;也厌倦了咒术师,厌倦了所谓理想大义,夏油杰心里的执念只有天满宫归蝶。在极致的厌恶和自弃里,想到她还活着,那么他就还能忍受这个肮脏的世界。
夏油杰用力扣着掌心,想紧紧抓住这一刻细微的温暖,他几乎是祈求般地低声问道:“能让你活下来的方法,真的没有吗?”
是枝千绘眨了一下眼睛,突然有点不明白纸片人是什么意思:“天满宫的话,会一直……”
“那你呢!”
少年陡然抬高声音,却只是一瞬间,就低了下去,他压着尾音,抓紧少女的手,在极端的绝望中质问道:“那你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
“你不是天满宫。我知道,你不姓天满宫。”
“天满宫是你塑造出永世存在的神,可你不是……归蝶,你不是,你只是人类,你不是神。”
夏油杰干涩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内吐出的灼热火焰,他定定地看向少女,连番说道:“你会因为愤怒的事生气,会因为开心的事笑,你喜欢甜口的咖啡,你喜欢色彩鲜艳的衣服;你有喜怒哀乐,是尘世里的人。”
他说。
夏油杰说。
“你不是神佛,归蝶。你没有责任为弱者、为世人去做什么。”
——“看一看身边的人吧。”
——“他们、我想和你一起,度过下一个夏天。”
夏油杰喜欢天满宫归蝶。
他想要她活着。
可是他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他只能尽可能的,用曾经有人劝告那个走上歧途的自己的话,去狼狈地挽留少女。
少年发现,换位思考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曾经站在他位置上的她,看着身边的人叛逃,成为诅咒师时,又是怎么想的呢?
千绘愣在原地。
她完全没想过这种话还能从夏油杰口中听到。
沉寂许久,少女叹息般的开口。
“可是,杰。”
她既然答应了,就没有隐瞒的意思,于是把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作为答案,直白的说了出来:“「归蝶」在这之前就已经不存在了。能被世人说出口、记住的,从始至终就只有「天满宫」而已。”
“——”
夏油杰迟钝了几秒。
巨大的恐慌麻木了大脑,他几乎不能理解这句话。
不存在?
为什么不存在?
少年僵硬地抬起手臂,指尖茫然地碰了碰是枝千绘的脸颊,小心地拨开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
有点凉,但还有人类的温度。
没有死去,也不是咒灵。
她存在啊?
她不是站在这里吗?
夏油杰看着自己的指尖怔然许久,好像在确认什么。
突然,令是枝千绘猝不及防地,他挣脱和她交握的手,乍一下向前一步,抱住了她。
他的力度很大,是枝千绘反应不及时,仰后跌倒在地。
“——”
地上的积雨溅起大大的水花。
朦胧的白纱散在地上,清浅的樱发被雨水透湿,浸没在地上积蓄的雨水里。
是枝千绘的视线完全被夏油杰的脸占据,少年俊秀的面容凄凉破碎,眼眶红得吓人,天空坠落的雨滴落下来,一时之间,分不清落下来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暴雨没有停歇,依旧不停歇的敲打地面。
透明的雨滴溅落到背上,少年的丸子头散了下来,乌黑的半长发挂满水雾,搭在背上、从肩膀垂落。
他埋首在少女颈侧,绝望的声音含着哭腔。
“……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还在这里不是吗?还有人能记住你的名字不是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她的?
“没有开始,杰。”
少女任由他这样抱着她,抚着夏油杰的后颈,温柔地吐出最残忍的话:“属于我的概念,早在你们出生之前,就已经从时间线上消失了。”
ⓨⓗ她的眼里洋溢着充满神性的温柔。
“我会带走所有血腥、杀戮与阴谋诡计。这样,历史里,天满宫永远无罪,永远可以成为未来善恶的指针。”
“这是我所侍奉的理想,所要付出的代价。”
清脆的女声就从耳畔传来,倏地,夏油杰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死寂得能听见水滴在地面上绽开的声音。
‘嘀嗒嘀嗒’
像是密集的雨声哗哗而下。
这句话宛如一柄利剑,劈开灵魂与肉.体,挖掘出被人告知过的、他已经经历过的结局:【有朝一日,午夜梦回的痛苦,是唯一还拥有她的方式。】
理想。
死亡。
就是噩梦。
而他做不到去阻止她。
夏油杰痛苦的、迷茫地缩成一团,想用抱住少女,汲取她身上的温度来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滔天疼痛如同海啸般涌向四肢百骸,令灵魂慢慢松开了这根稻草。
少年眼里的神采逐渐消失,再没能有光。
——“好。”
嘶哑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
他放弃了挣破局面的机会。
少年放弃希望,沉入黑暗,选择了他的深渊。
夏油杰不再那么狼狈仓惶地抱着她,而是安寂地撑起自己,他的瞳中噙着绝望与死寂,混沌得就像诅咒凝聚而成的咒灵球,但却可以清晰的倒映出是枝千绘的身影。
少女倒在积雨里,樱发散落一地,红白的巫女服犹如一片黑灰中明艳刺目的血色。
他俯下身。
少年在少女眉心落下一个吻。
他再抬头,声音又沉又哑,几乎听不出情绪,唇色惨白,眸光暗沉宛如失去高光。
“我会帮你。”
“我会守住这个秘密。”
——1001。
——1001。
天色霎时暗下来了。
狂暴的咒力以少年为中心疯狂涌动,未等人们反应过来,犹如龙卷风般的咒力汇聚冲天,庞大的咒力带动气流,将天穹之上的雷云搅成旋涡。
云层翻涌,电闪雷鸣。
让「窗」颤栗的磅礴咒力从一个少年的身躯里奔涌而出,瞬息间笼罩了整座城市。
寒意如同下击暴流一般从天而降,带着浓墨般的咒力,席卷天地,暗色吞噬了朦胧雨幕,天空尽染黑暗,大地凝结寒霜。夏季末尾的季节,城市里的人们望着突然暗下来的天色,无端生出遍体寒意。
无形的风噪拂过耳膜,少年半长的黑发被吹得漫天飞舞。
而他身后,扭曲朦胧,仅仅是一眼就能让咒术师们丧失求生欲.望的强大咒灵慢慢降落,出现在他身后。明明是隶属于咒灵操使的式神,却隐隐约约能看见咒灵和少年之间连着透明的提线,好似他才是那个被操纵的木偶。
特级假想咒灵。
凝聚、孵化、诞生。
夏油杰垂着眼眸,眼里不见光,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只说:“你的理想,一定会完成。”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2)
雨停的时候, 禅院甚尔赶回了东京。
他返程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几件事同时在做,行动力拉满做什么都十分迅速, 抵达东京的时候才是当天下午。
禅院甚尔马不停蹄地赶去天满宫所属的大楼。
但这里只有夏油杰。
黑发少年坐在是枝千绘的位置上,安静地垂眸翻看手里的东西, 工作人员往返来去, 也没有人告诉禅院甚尔现在发生了什么。
见到禅院甚尔进来,夏油杰挥退了下属。
室内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禅院甚尔不欲多纠缠,上前直接发问:“你怎么在这儿, 天满宫归蝶呢?”
“她有事离开了。”
“什么事?”
少年声音死寂如同深潭,回答:“无可奉告。”
禅院甚尔怒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男人大步上前,一巴掌拍在桌面上, 桌上的东西被震得摇摇晃晃,实木桌面被拍出裂纹。
他含着怒火,压低声音质问道:“难道她要去送死你也要替她瞒着?”
夏油杰抬眸看了他一眼。
禅院甚尔一愣。
他从那双眼里只看见了如同枯骨朽木一样的麻木和寂静,紫色的眼瞳沉着浓墨,比起以往那个温和不失年少恣意的少年咒术师, 现在坐在这里的更像是一具被执念驱使着的空洞躯壳。
夏油杰收回视线, 回答:“是。”
“她想要的, 我都会帮她。”
禅院甚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越过办公桌一把揪住夏油杰的衣领, 声音低沉压着咆哮:“——你疯了吗?!”
“你和五条那小子去问过天元,你都知道了她的痕迹可能会被抹除,哪怕知道了有可能发生的结果,你也要眼睁睁看着她为了什么狗屁理想去死?!”
“清醒一点夏油杰!”
“她如果死了, 那就是彻底连未来和过去都会一起消失!”
“你甘心到最后享受着她带来的一切,却连她的存在都记不清吗?!”
禅院甚尔暴怒地大力拽着夏油杰的衬衫衣领, 几乎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少年神色沉寂,始终没有给出回应。
看着这样的夏油杰,禅院甚尔气打不一处来,直接将带在身上的盒子摔在了他身上,“你自己看看!她自己都承认了未来会落得的下场。”
男人胸膛急促起伏,双拳紧握,目光不断的在室内扫来扫去,想从这里找到什么可以显示是枝千绘去向的线索。
盒子撞在少年胸前,撞开了锁,里面的纸张散了一地。
夏油杰沉寂半晌,弯下腰,半跪在地上把那些纸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
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看见了上面的字。
【……不管是千年之前还是未来,什么都不会留下。】
【消失也不可惜,化为泡影也不可惜。】
【生与死,只是我为了获取知识和理念的牺牲品。这是我践行理念的根据。】
……
锋利的纸页划破了少年的指腹,鲜血滴了下来。
他依旧是那个表情。
一页一页,一张一张。
他将那些纸张叠在一起,重新放回盒子里,交回给禅院甚尔。
夏油杰始终重复着那句:“她想要的,我都会帮她。”
禅院甚尔的眉眼冷了下来。
男人吐出一口气,冷笑一声,紧握成拳的手掌捏得指节咔吧作响:“看来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自己去找她,东京就这么大,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人。”
禅院甚尔转身瞬间,整个楼层霎时间充满寒意,无边的咒力从少年身上扩散,咒灵操术下的咒灵眨眼间出现在门口,拦住了禅院甚尔的去路。
夏油杰眼眸轻轻一抬,眸中森冷的寒意掠过禅院甚尔全身,少年声音嘶哑地警告道:“不许去打扰她。”
禅院甚尔霎时咧开嘲讽的笑容,随手拉开置放在腰间的咒具,从中取出少女几年前送给他的特级咒具游云。
“我不是你,夏油杰。”
“我没什么大义,也没什么理想。”
“我对世人的死活不感兴趣,也不像你们这些咒术师,心怀天下,意在苍生。”
甚尔眼底同样透着森森冷意,紧握咒具,回敬道:“我还没到能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为了什么该死的大义理想献祭生命的地步。”
——“我没你那么残忍。”
——“我要她活着。”
夏油杰仍旧没有打算让开的意思。
他站在那里,白色衬衫下的身躯看起来有些单薄,半长的黑发散在肩头,眉眼低沉,宛如碎了一地的琉璃制品,凄清而美好。
禅院甚尔不再多说。
男人环视周围,去路已经被夏油杰的咒灵拦住了。以夏油杰的决心,大多都是一级及特级咒灵,禅院甚尔的战斗力虽然不输特级,但对上咒灵操使源源不断的式神还是会落下风。
他的目光扫到了落地窗。
这里距离地面有上百米的距离。
不容禅院甚尔思考,夏油杰已经抬手,指挥咒灵一涌而上。禅院甚尔心下一横,手中游云接连扫断两只扑过来的咒灵,纵身一跃,手肘护住脸,冲破落地窗的玻璃,从室内冲向室外。
——‘哗啦啦!’
带出的玻璃碎了一地,擦伤了男人的胳膊。
极速的下坠中,禅院甚尔感觉有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下来,回身看去,果然,黑发少年抓着咒灵从楼顶跟着跳了下来。
风撩动他额前的刘海,露出无悲无喜的紫色眼瞳。
禅院甚尔心中一凛。
他看见夏油杰身后有一只咒灵,这个咒灵显然和咒术界记录过的所有特级不一样,恐怖到令人反呕的咒力含量已经有了实质化的溢出,连他这样天生零咒力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股磅礴的压迫感。
狂风在耳边呼啸。
地面街道人流与车流不息。
禅院甚尔沉下心,身体骤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以在大楼的玻璃外层重重一踏借力,玻璃霎时间凹陷下水波般的纹路,跳起瞬间,连带着周围一大片玻璃全部破碎。
借着力道,他纵身跃向了街对面较矮的大楼楼顶。
追击他的夏油杰当即反应过来,驱使咒灵迅速追过去。
两人在楼顶交手。
海量的咒灵密密麻麻地在黑发少年身边浮现,如同地面上的雷云,暴动的咒力气流带动黑色发梢,夏油杰的表情始终都沉着晦暗寂静,既没有对禅院甚尔的生气,也没有被挖开内心的惶恐。
禅院甚尔发现,夏油杰的表情甚至是安定的。
他一步都没有离开身后的咒灵,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倚靠,只要咒灵还在,他就不会让步。
禅院甚尔咬咬牙,抓住了这个弱点。
突破咒灵的包围圈,眨眼间,禅院甚尔近身到夏油杰身前。
左手拂过存放咒具的地方,带出天逆鉾,足以斩断咒术的咒具挥至少年眼前时,禅院甚尔却愣住了。
他看清了夏油杰身后那个咒灵。
“——你?”
错愕瞬间,禅院甚尔被抓住破绽,坚硬的牢笼拔地而起,把禅院甚尔钉在原地。
仅一步之遥,他就能斩断夏油杰和咒灵之间的联系。
厚重的锁链缠住男人的手臂,握着天逆鉾的手臂被往后拽着,在抗争中抖动,锁链发出哐哐的颤动声。
禅院甚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夏油杰却不打算解释咒灵的由来,他从刚才就一言未发,直到现在,才回应禅院甚尔的嘲讽般,吐出了一句:“……那些我都知道。”
他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但夏油杰不舍得第一千零一次地看见她会遗憾。
少年眼眸低垂,静静地看着半跪在地上,想要挣脱束缚的禅院甚尔,“她让我回来之前,托我给你带句话。”
夏油杰转达道:“如果你愿意纵容她的小自私,就彻底摆脱禅院的束缚,留下那份「真名」,作为她存在过的证明吧。”
——“【反正,甚尔也不喜欢禅院的姓氏,不是吗?】”
男人眼睛骤然缩小,碧沉瞳孔颤颤。
他脸上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凝固住了,被锁链拽着的手慢慢地停了下来,泪水涌上眼眶,却始终没有落下。
【因为甚尔是特别的。】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想办法找到我吗?】
【谢谢你愿意结下那份契阔,甚尔。】
她是他的光。
可甚尔迟钝地发现,他也是她曾经期望的烛火。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禅院甚尔整个人都停止了,胸口仿佛压着巨石,能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好疼,疼得他喘不过气。
太迟了。
禅院甚尔只能攥着那个写有真相的纸条,只能在这里听夏油杰转达的话语,可他真的不想仅限于此,禅院甚尔想要的只有平凡普通的未来。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什么是大义,什么是理想。
禅院甚尔不想懂,他也不想成为所谓的受惠者。
男人狼狈的弯下腰,双手撑在地面上,仿佛有什么压弯了他的脊柱,垂头瞬间,眼泪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
“为什么……”
为什么哪怕走到了这一步,她也会想着给他指一条路,而不是顾着她自己?
…
“你们在做什么?!”
乍然间,第三个人的声音闯了进来。
是五条悟,他从京都赶了过来。
白发少年急切地追问下落,“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没接到我发的消息吗?有人暗地里集中了天满宫还没解决的力量,打算发动一次针对她的暗杀,调动的力量远超几年前那次暗杀行动——她人在哪?!”
+
好不容易诱导集结起来的咒术师被杀得差不多。
羂索踏入这座古式建筑的时候,入目便是尸山血海般的景象,浓厚的血腥味几乎让他都犯了恶心。
不过还好,目的是达成了。
只要消磨掉天满宫的体力,剩下的他也可以对付。
羂索慢步向前,沿着回廊上的血迹一步步找去庭院。
不枉他浪费了好几个特级咒灵的底牌用五条悟试出了天满宫的弱点,这才抓住了她身边没人的空隙,调动了这么多咒术师来。
也幸好,他注意到了最近天满宫疲于应对咒术世家的讨伐。
马上,他就能拥有天满宫所拥有的一切。
然后他的伟愿将要完成。
羂索步入庭院,看见了双手沾满鲜血,宛如浴血的美丽怪物般的少女。她已经脱力了,在咒术师因天满宫而不断强盛的今天,这么多咒术师的车轮战,就算是五条悟也能博上一博。
少女似乎注意到了新客人的到来,抬眸望过来一眼,浅瞳氲着血色。
“悟已经赶来东京了哦。”
她说,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很平稳,听不清是警告还是祈求。
羂索无所谓她说了什么,反正走到这一步,胜利近在眼前。
“他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了。”
“向世界告别吧,天满宫。”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3)
挂在脸颊上的血滴顺着下颚线聚成一滴, 嘀嗒,落在地上。
那是名看起来才十六七岁的少女。
她的气色看起来并不好,皮肤苍白近病态, 眼睫上披着一层薄雾,披散在背后的樱发一直落到地面上, 发尾稍长, 盘旋在地面上。
垂下的樱色发丝扫过眉眼,隐隐约约的,额前有一条黑色的缝合线。
一阵风吹过, 卷动了少女垂下的长发。
‘她’的眼睫颤了颤,终究还是要睁开眼睛——
四周什么都没有。
没有尸山血海,也没有和式建筑;放眼望去尽是黑色, 仿佛无边地狱,但地狱至少还有恶鬼修罗,而这里是一片空茫,什么都找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伸出手, 连自己也看不见。
好像‘她’是不存在的一样。
记忆仿佛出现了断层, 羂索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喔, 你醒了。”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清脆欢快地, 在向他打招呼。
那个声音絮絮叨叨地,听起来很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很有兴致地告诉羂索:“这里的时间流逝没有参照物,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不过也得有一段时间了。”
“类比一下,大概就像是被关在狱门疆里一样的感觉?不过, 狱门疆至少还有方法打开——这里就不一定了。”
她说,犹如什么侦探小姐在解密。
羂索愣了愣。
“这里?”
“是的,这里。”
“欢迎坠入深渊,羂索。”
——记忆猛然回笼。
羂索记得自己先是用术式取代了天满宫,由于担心五条悟来的太早,决定当场置换身份。
夺取天满宫是个很简单的过程。
他已经利用大量咒术师消减了她的力量,也抓住了天满宫术式用尽之后会脱力的弱点,这个时候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在,是绝佳的趁虚而入的机会。
羂索低头,捻着指尖,温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他明明记得自己亲手杀了天满宫。
记忆断层在他杀死天满宫,用术式取代之后。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
羂索没接话,现在的情况太诡异了,超出他预想的每一个后果。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枝千绘瞅瞅反派君,身处虚无之地的他们碰不到对方,也不能敲敲脑花酱的脑子听听里面现在是不是一团浆糊。
既然不问,那她就先开溜了。
少女很有礼貌地告别:“如果你不打算问点什么的话,那我就先走啦。”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羂索的注意。
“你要去哪?”
“消失。”
“消失?”
“对呀。”一片空茫中,似乎还能听见少女那尾调带笑,浅瞳里一定带着戏谑的欢欣:“我的存在不过是依凭了一个被冠上「天满宫」称号的肉.身,在你杀了我、取代我的一瞬间,我的全部意义就消失了。”
“我消失之后,取代了我的你,当然也会被卷进来一切消失。”
“这不可能。”羂索瞳孔睁缩,他断然否定,千年来一直在研究咒术的羂索自然明白这套咒术理论背后的意义。
消失的代价太大了,如果连痕迹都一起抹除,那她之前做的都算什么?
“你如果消失了同等于放弃了你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你的天满宫,你的咒术界;你的理想和你所拥有的一切——”羂索陡然抬高声音,含混着冷厉的质问:“都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千绘回答,她的语调里透着无上的喜悦和欢欣,包含的癫狂与兴奋,哪怕看不见她的存在,羂索也能感受到这一刻她溢于言表的猖狂。
是枝千绘眼尾含着上挑的笑意,靠近了那个被困在躯壳里的诅咒师,如同附在耳边低语般轻声呢喃。
“或者说,拜你所赐,我想要的才能完成。”
“你是我计划里最关键的部分呀,羂索。”
——“这一切都是给你的陷阱。”
如耳畔传来恶鬼低语一般的诉说。
从羂索会注意到天满宫归蝶开始,每一步,每一个环节,每一句话。这就是蛛网般丝丝缕缕,将人纠缠成茧,不得动弹的陷阱。
羂索怔愣许久,狼狈地、迫切地从记忆里挖出了一个相当明显的陷阱:“你的术式有问题?”
“天满宫的神祭是从十几年前就开始了的,正好就是你入住神道教那一年,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在用你的术式换取强大的咒力。”羂索不断的调动思绪,试图翻出这一切背后的计划,试图找出破绽摆脱如今不堪的现状。
他擅长咒术,研究过很多东西。
所以在这方面,羂索意外的明白是枝千绘在做什么。
“除了你那个术式之外,没有任何事物能影响到你。”
就连羂索设计杀死天满宫的计划,都是基于天满宫灵魂和肉.体因为她使用咒术脱力才敢完全动手。
他调查过天满宫的资料。
大概能明白少女为什么咒力璀璨而灵魂虚弱,也能推测出那么强大的术式在使用之后会产生过度的后遗症。
羂索把这些当做了弱点。
她藏得太好了,让他真的以为那些是假装出来的弱点。可到头来,恐怕就是真的。
正是因为是真的,才更让人有信服力。
因为是真的,他才会觊觎这不易得到的馅饼。
羂索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下猛地一跳。
“死亡会导致咒力消失,死去的人无法维持你从祭祀中换取的庞大咒力……”
“但死而复生可以。”
“被人取代也可以。”
而这正是羂索一直以来倚仗的。
所以她才说,这一切都是给他的陷阱。
一时之间,彻骨寒意席卷灵魂,刺得羂索发颤,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无所知走进蜘蛛巢的虫子,面对铺天盖地的蛛网,越是挣扎越是被束紧。
“是,是这样。”
见到反派君如此上道,千绘也很干脆地承认了。
少女无比享受这一刻的完全胜利。
更让她享受的,是她眼中诅咒师在不可置信下惊惶扭曲的灵魂,藏在迷茫下,还需要拨开表面上的迷雾,才能真正看见下面的或憎恶或惶恐的极致情绪。
——人类。
——情感。
是枝千绘没读懂过,她也被很多人指出过这一点,但这不妨碍她去探寻。
少女怀着满心喜悦,她告诉羂索:“借助世界本身的力量去做违反规则的事情,最后会被世界清算也很正常。”
“但如果我死后,余下的部分不仅能维持我先前的理想,还能困住一个你,岂不是很划算?”
“别以为我不知道呀,羂索。”她压着声音,带着笑意的尾调暗含杀戮。
“你的目标是杰。”
“你想用他去困住悟。”
羂索的大脑如同被重重一锤,少女的话令他想起来,最开始他本来应该选择咒灵操术作为取代对象的。
但是他放弃了夏油杰,选择了天满宫。
而被他放弃的夏油杰,紧接着就成为了少女麾下的特级术师。
他发现,自己最初想要利用过的禅院甚尔,也成为了她麾下的家臣。
甚至是五条悟……
羂索明白了。
羂索彻底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的注意力就被带偏了,从一开始他就落入了天满宫的陷阱,在诱导下逐步将计划重心压在了她身上,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可听着耳边的声音,羂索却笑出了声。
“你付出自己,换咒术昌盛,甚至为此用性命和存在算计了我。”
“在你的手段下,咒术界已经被洗成一块白板,数年前你交付到五条悟手里的五条家实权代行地位能很好的成为他的助力,哪怕是这个时代因六眼压在他肩上的重担,也因为你的存在减轻。”
“但是,天满宫。”
羂索反讽道:“但其实你原本不需要用这样的计划……哈哈哈,对你这样的人来说,你可以有千百种方法去杀死天元,去打造昌盛平衡的咒术时代。”
“我以为能利用你对五条悟的喜欢,但没想到,到头来是我看错了一点。”
“怪物就是怪物,连喜欢都是这样的残忍。”
被束缚在少女身上的诅咒师挑目看向周围虚无的一切,他笑了,笑充满神性的少女不懂人心。
“你不怕他们会记起来这件事,然后从地狱深渊把你翻出来,打破你想要的理想世界吗?”
“你说过,五条悟已经到东京了,六眼可是不容小觑的存在。”
是枝千绘眨一下眼睛。
她像是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过这句话一样,“你说这件事啊。”
“悟不会找到我的。”
千绘说,语气里含着轻巧的笃定。
她一句话就打破了诅咒师故作镇定的矜持:“唔,不如说,那只是一句有趣的语言压迫而已,让你下定决心动手,这样。”
“‘不要试图操纵你的对手的思想,而是操纵你的对手的行动。’那么相较之下,语言诱导就显得格外重要。”
说到这里,就连少女都有些苦恼地想起了什么。
“而且悟、杰、甚尔……”
“他们都不是会把一件事想得很细的人,肌肉笨蛋是不会被思想左右的,那么我要做的,就只能是控制他们的行为了。”
“所以不会有人找到我们。在他们意识到真相之前,一切都会结束,新的世界会为他们筑造美好的未来。”
是枝千绘认真地说道,她在这一点上有好好计划过,在天满宫归蝶的计划被揭幕之前,纸片人们一定会先收到礼物。
“——”
所有话堵在喉咙口,羂索喉头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面对这样的少女,他突然心生胆怯。
翻看过去的记忆,羂索开始觉得天满宫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饱含深意,至始至终他好像都处于她的计划当中,喘不过气来的遏制感让他的灵魂发胀,扼制不住的狼狈让他想逃走。
离开。
先离这个小疯子远一点。
逃跑的思想一旦出现在脑海里,就如附骨之疽般摆脱不掉,羂索迅抬手结印,他的术式虽然向来需要实物作为媒介才能交换意识,但紧急情况强行脱离也可以……
——“怎么回事?”
羂索瞳孔颤颤,发现自己的术式用不了。
几年前被困在神官身体里的惶然再一次涌上心头,他换了种方法,但仍然没用。
就好像意识被锁死在了一处,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摆脱不了桎梏。
可他的术式怎么会……
多年前的一幕猛然在眼前一闪而过。
几年前,他取代了天满宫宫司身边的一名心腹下属,想就近观察那个不囿于时代的小姑娘,但在发现那是个圈套之后,立刻想办法脱离了那具身体。
——是那个时候?
羂索喉头滚动,嗓子火辣辣的疼。
车祸只是掩饰,四舍五入,他是当着天满宫的面脱离的。
她就是要他主动逃跑。
这样天满宫才能掌握他的退路。
陷阱。
陷阱。
全都是陷阱。
巨大的恐惧感轰然砸在肩头。
四周的空虚死寂仿若实质化的恶灵,永世不被人记起的深渊吞噬着灵魂。
哪怕失败最不过也是一死,但这比死更可怕,说被关狱门疆都是轻的。
没有人会记起天满宫,也就不会有人解放夺取了天满宫的他,他的灵魂将永远困在这里,成为维持天满宫咒力运转的中继器。
“这个陷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羂索仓惶自语。
是枝千绘则体贴地给出回答。
“就是从一开始啦。从你会对我感兴趣,会出现在我身边开始,都是一种很有趣的暗示和误导。”
这句话犹如无尽的无力感,压迫着诅咒师的灵魂。
千绘弯眸笑了。
“向世界告别吧,羂索。”
“下次见面,说不定会千万年以后呢。”
+
「判定,玩家数据全部失效,已删除游戏角色对玩家的认知,修正玩家所做行为的事件文本为【天满宫】。」
「数据删除完毕,时间线删除完毕。」
「系统修正成功。」
「重新确认为——」
「天满宫」
「身份:天满宫」
「状态:天满宫」
「确认到玩家账号数据已清除,是否请求重新建立新账号?」
——“否。”
…
前进的脚步不知道为什么停下了。
甚尔站在十字路口中央,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流。他疑惑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自己好像打算去做什么。
甚尔却想不起来具体要做的事情,只能跟着人流,随着大流被推着往前走。
到路边,他停了下来。
男人低头,看见掌心里死死攥着一张纸条。
纸条已经被他揉成一团了,攥得太用力,展开的时候全是褶皱,写在上面的字迹依稀能辨认出来。
甚尔看着那个名字,愣了一下。
伏黑归蝶、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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