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4)
最近天气冷了不少。
五条悟想。
少年穿着浅色和服, 慢慢走在和式建筑的长廊上,白发微垂,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走廊外的风景。
光秃秃的樱花树、树下浅池里蓄水后击打石块的竹筒、石砖路上偶尔有风卷过几片落叶。
初冬的京都格外萧瑟。
五条悟走在长廊上。不知道为什么,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在冷天坐在火炉边看恐怖故事, 而是披上羽织, 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这个很少有人来的地方。
最近,他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
但要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咒术界发生的混乱在秋末就已经结束了。数场内部斗争里死去的咒术师无数, 更让人震惊的是,天元大人被刺杀。
好在当下的结界师们勉强还能维持全国结界,也幸好, 结界的损坏没有让咒灵爆发式的增长。
那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
五条悟没什么真实感,头疼地把堆到自己身上的事情处理完之后,才恍然发现已经快到冬天。
到底忘了什么呢?
少年沿着长廊向前,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肯定不是学校那边的事,他和夏油杰两个人双双毕业, 特级术师的证书早早到手, 目前那一届还在老实上课的只有家入硝子。
杰那边也没什么大事。
听说天满宫神社接管的一个民间宗教组织被他保留下来了。那家伙现在手里可是握着神道教的支持, 和自己一个是手握咒术世家的核心权力,一个掌控咒术界对外的主导权力;一内一外, 说是可以统治咒术界也不为过。
……挺奇怪的。
不知怎么的,五条悟脑海里突然蹦出疑惑。
两个刚刚毕业的学生,怎么就能拿到这么庞大的权力了?谁给予的?
揉揉额角,眼睛有些发胀。
钝痛感涌上大脑, 五条悟缓了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上一次还是在小时候。
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五条悟怔住。
少年扶着额角喃喃自语,眉头紧蹙:“好久……?”
可六眼带来得天独厚天赋的同时不也会带来负担吗?什么时候这样的感觉变成‘好久’了?
很奇怪。
哪里都很奇怪。
但详细的追究下来,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明明看着像是缺少了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真正有问题的地方。
五条悟继续向前。
今天他没什么事要处理,有大把时间去探寻这些疑惑。
——‘叮’。
不远处传来风铃的声音。
少年一愣,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在哪也听见过铃声。
不过不是风铃。
五条悟追着声音,在长廊转角找到了那只风铃。
挂在廊下,大概是很久以前挂在这里的,像是欢迎他发现了似的,在风下叮当作响。
风铃上描摹有樱花的纹路。
——‘叮。’
——‘铃。’
风铃和铃铛,不同的声音在记忆里响起。
霎时,五条悟扶着额头,钻心刺骨地钝痛从心口蔓延到大脑,低垂下来的眼睫颤颤中,眼睛似乎看见了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什么。
耳边似有人在对他说:【又是眼睛疼吗?到我这边来吧。】
“……谁?”
是谁在说话?
五条悟去找,却发现周围空空荡荡,只有那只风铃在叮当作响。
少年指尖发颤,心脏的跳动愈发急促,风吹动风铃,清脆悦耳的声音,却让五条悟感到浑身血液逆流,格外冰冷。
苍眸的视线短暂地停留在了那只风铃上一秒。
收回视线时,苍蓝的瞳孔似是蒙上了一层黯淡的浓雾,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暗藏波涛汹涌的纷杂,随时会席卷天空,带来雷电交加。
他把它摘了下来。
他忘了什么。
所以,得把有记忆的东西都收集起来。
五条悟无力地垂下眉眼,看着风铃发呆。
他总感觉,自己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
少年开始在周围寻找,很快,五条悟惊觉,那样空白的记忆在他的生活里好像随处可见。
压在柜子里的樱花羽织;
处理事务时不同寻常的游刃有余;
还有那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戴了的墨镜。
五条悟发现,许多细节上都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可他问了一圈,都没有人能回答得上来。
——【悟。】
到底是谁在叫他的名字?
抱着这样的疑惑,五条悟打算在和夏油杰一起去处理薨星宫的事情时顺手问问自己的挚友,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印象。
持有「不死」术式的天元大人死于非命,如果不是因为咒术界的混战,这件事应该第一时间就提上日程;混乱结束之后,就交给了目前拥有特级评级的两位咒术界掌权人处理。
说来也是好久没见夏油杰了,不知道那家伙在成为了大领导之后会不会变成糟糕的大人呢。
五条悟这样想着。
只不过,在见到夏油杰的时候,五条悟还是大吃一惊,面对黑眼圈浓厚的挚友,他问:“杰,你最近一天睡多少个小时?黑眼圈浓得都能cos熊猫了。”
“还好吧。”
夏油杰捏捏鼻梁,他偏头看向周围已经枯萎的樱树,眸色暗沉,大脑无端的钝痛。
“只是……做了一些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人温柔地摸摸他的脑袋,念念叨叨地说着‘要好好吃饭,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样的话,宛如执念一般烙印在夏油杰脑海里。
明明很温柔,夏油杰却逃避似的不愿做梦。
所以最近他很少睡觉。
没事做的时候,夏油杰会带着咒灵去海边。
这个季节没有海上的不知火,只有彻夜的死寂和冷风,仗着体质好,偶尔会在海边坐一晚上,待到朝阳升起才回去。
黑发少年吐出一口气,面色有些苍白,他放下手,向挚友说道:“走吧,夜蛾老师还在薨星宫下面等我们。”
“走吧。”
薨星宫地下结界已经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缮。
五条悟和夏油杰去的时候,夜蛾正道正在协助结界师们检查内部结界的漏洞,见到两人到来,夜蛾正道告知了目前的情况。
“内部结界被锁住了,只能从外面判断咒力波动判断出天元大人已经遇害,但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还不知道。”
这种情况下,需要特级术师来的理由就很简单了。
第一当然是五条悟和夏油杰作为如今咒术界的顶头人物,对这种重大事件当然有责任。
第二则是:“总监部那边让九十九特级过来试过了,她进不去,薨星宫的结界把她挡在外面了。”
听夜蛾正道叹息的一声,五条悟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暴力突破进去吗?”
“不是。”
说话的是夏油杰,眸中无光,游刃有余地回答这些疑惑:“之前从盘星教发现了奈良时代流传下来对天元大人结界的记录,找到了能勉强突破开一个缺口的方法,不过持续时间不长,我们进去之后动作得快一点。”
五条悟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成熟靠谱了很多的挚友,一只手揣进口袋,哦一声,“那走吧。”
“最好能快点结束。”
他还要去继续找线索,找自己到底忘了什么,没精力把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
两人很快进入薨星宫。
五条悟很快看见,这里似乎有不同寻常的咒力残秽。
除了天元大人之外,还有两个人的痕迹。
是谁?袭击者?
可、为什么其中一个人的咒力那么熟悉。
“悟?”夏油杰突然迟疑地喊一声挚友的名字,关切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
五条悟回答,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好像砂砾打磨过的沙哑,他怔了怔,疑惑地扭头,从薨星宫本殿的建筑窗户看见了反射出来的自己。
五条悟愣了一下。
他看见自己的眼睛。
瑰丽的苍色中氲着海面破碎的波纹,深藏着的疑惑和悲伤好像抑制不住地要倾泻出来,从自己眼里,他看见了自己无法记起的刻骨铭心。
五条悟下意识摸摸眼眶,发现指腹沾着一滴泪水,似是滚烫。
他没戴墨镜。
以前戴墨镜,是为了减轻六眼收集信息过量的负担,现在他没有这种负担了,那副不知道是谁送的墨镜也没有带过来。
他依稀记得,这双眼睛见过一个漂亮谦和的樱发巫女。
她有着与众不同的灿灿咒力,强势、柔和,会包容地抚平六眼为他带来的痛苦。
……是谁?
记不起来。
“我没事。”五条悟收起指尖,重复道,“我没事,我们继续往里面走吧。”
“好。”
两人相携,顺着咒力残秽继续往前。
进入得越深,咒力气息就越明显。五条悟收紧拳头,放缓呼吸,将六眼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过量的信息在脑海里堆积,压迫着少年的神经。
他的脸色开始苍白。
太熟悉了。
这些咒力残秽太熟悉了。
熟悉到好像是从童年开始的日日夜夜都会接触到的人留下的遗书,被忘却之后,这点点滴滴熟悉到刻骨的疼痛,成为了唯一还拥有她的方式。
到底是谁——
“前面有动静。”夏油杰忽然说道。
五条悟顺着他的指向看去,穿过遮挡的墙壁,殿内,靠近御神木底部的地方,隐隐约约站着几个虚幻的身影。
明明只一眼,六眼就辨认出了那不过是咒力记下来的幻影,但五条悟的视线还是被牢牢的吸引住了。
清浅的发丝映入眼瞳的瞬间,心底似有一直都没有被正视过的情感翻涌而上。
那只是个背影。
她在对旁边的人说话。
“为了我的理想,哪怕他是保护人类不被咒灵侵蚀的伟大英雄,我也会杀了他。”
“哪怕身染污浊。”
“哪怕万劫不复。”
话语末尾,那少女带着笑意,缀着一句连咒术都差点没有记录下来的喃喃自语:“……只要,我在意的人的未来,是永远的和平盛世。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5)
有那么一瞬间, 内心腾然升起的期望让少年误以为那是真实的。
可紧接着,六眼就现实到残酷地告诉五条悟,那只是一个虚妄的虚影, 是旁人通过咒术手段记录下来的一部分。
得天独厚的天赐之瞳能洞悉一切与咒术相关的事务,也包括不远处的‘人’,
她是谁?
五条悟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根本想不起来这个人的存在, 可内心如同千万根细小的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疼席卷全身,喉腔干涩至极, 带着刺痛的呼吸在告诉他,这个人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或许曾经没有意识到过,或许曾经的经历是平凡到可以喊上一句无聊的过往。直到到真正失去的时候, 才恍然惊觉。
【就算记不住名字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他似乎这么说过。
——他失约了。
五条悟仓促地向前,要看清那个人的样子,找回一点记忆。
他穿过高墙、迈过地上凸起的御神木树根、连结界都一同挥开,缩短遥远的距离,直到樱色的背影越来越近, 从纤弱的一点, 到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少女没有动。
她似乎并不知道身后有人靠近, 也不会知道有人靠近。六眼清楚明白的告诉五条悟,这就是一道幻影, 不可能像‘过去’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任何小心思。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樱色编发垂落在肩膀上,发尾缀着小巧可爱的铃铛, 像是谁赠送给她之后就珍惜的保留了很多年的珍重之物。
五条悟的脚步停顿了一拍。
他记起了那个风铃。
记起了压在柜子里,像是没送出去的礼物的樱花羽织。
无数的熟悉感推动少年伸出手。
——却扑了个空。
失重感让五条悟跌了一下, 本能的向前两步保持平衡,再抬头,才发现手掌刚刚从虚影的肩膀穿过,直直划下,什么也没碰到,差点跌倒。
五条悟怔然,看了看自己的手。
再看少女,她浑然不觉有人试图挽留她,随着咒术记录下的场景,她让同行的诅咒师动手,天元大人死亡的真相不用探查就摆在了面前。
五条悟没有抓到罪魁祸首的喜悦。
他只有失去珍宝的惶惑。
随着时间逐渐消逝的咒力残秽让他心里的无力愈发沉重,五条悟压下一口气,勉强保持清醒,他提高声音,喊了一声“杰”,想把挚友喊上一起调查这里的事情。
身后没有回应。
他身后的黑发少年正双目空洞地看向前方。
夏油杰的神色凝滞、又空白。
大量被封印的记忆在一瞬间如潮水般倾倒回少年清瘦的身躯,单薄的胸膛微微颤抖。夏油杰弯下腰,巨大的疼痛侵袭五脏六腑,乍一下接受无数记忆的滚烫情绪刺激得喉头不断吞咽,也没有把反胃的呕吐感咽下去。
像是数次杀死少女的颤栗,更像是痛苦到极致的痉挛。
少年不断干呕,眼眶发红,却没有泪水,好像已经哭过很多次了,再也落不下眼泪来。
叠加了无数个轮回的执念而诞生的过咒怨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少年身后,它没有对周围的事务投去任何目光,只是温柔地俯下身,用庞大狰狞的身躯抱住他。
咒灵没有温度,只有冷冰冰的咒力。
像夏天以来的无数次去海边想再看一次不知火绽放的景象,却只能看见月光在苍茫辽阔的海面上洒下粼粼月光时一样。
很冷,冷得彻骨。
夏油杰颤抖着,双手环抱住臂膀,在寒渊中缩成一团。
记忆如同零下凝结的寒冰,回流时的冰刃把他划得遍体鳞伤。
这是她想要的,不是吗。
你知道她的计划一定会成功。
这一次你没有干扰到她,她的所有伟愿为自己完成。
她仍是光洁伟岸的神明。
……
你该为她高兴啊,夏油杰。
少年低阖眼眸,闭眼瞬间,似有冷凝的光从眼眶坠落,又悄无声息的泯灭在地面上。
…
——“你们来了。”
老迈的声音响起,幻影当中的天元大人投来目光,脱离咒术记录,走了过来。
“你是……”
“我只是一道残影,很快就会消失。”
天元解释道,他抬手示意两人看向他身后依旧在进行的故事,“如你们所见,这是我死之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有件事打算拜托你们,所以我才保留了一道残影在这里。”
出乎天元意料的,五条悟不仅没有接话,反而喝声低喊:“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白发少年遥遥指向随着故事走向前的浅色背影,问道:“那是谁?”
“我见过她,我肯定见过她。”
“她的铃铛是我送的,我的柜子里还有要送给她的羽织;”
“我从来没有学过处理家族事务,我也没整理过那些世家之间的弱点和人脉关系,这一切都是凭空出现,但现实怎么可能会出现凭空出现这样的‘习惯’和‘经验’。”
五条悟接连将心底全部的怅然若失全都翻出来,在隐约颤抖地吐出一句句战栗和酸涩,咬定一件事:“……我一定见过她。”
他一定见过这样明艳璀璨,宛如盛大烟火般绽放的咒力。
“……”
天元愕然。眼前的少年已经完全失去了最强带来的桀骜,他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空白的不安困住了他,神子的六眼看不见任何线索。
但这件事上天元也无能为力。
天满宫归蝶谋划的完善程度,就算是在这里说出了‘天满宫’三个字,在旁人眼里也只会自动和历史上那个大名鼎鼎的天满宫神社对齐。
“这件事我回答不了你,但是,孩子。”天元于心不忍,叹出一口气,告诉眼前仓惶无助的白发少年:“名字是最短的咒,如果你找到她存在过的证明,也许随她一起埋葬的记忆也会随之回来。”
五条悟怔然,连忙追问。
“这样就可以?”
“这样就可能。”
五条悟沉默了,柔软的白发都颓丧的搭在耳侧,纤长的冷色羽睫不断颤动,掩不住眼里的破碎。
他想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找回来,却踩进了空白的陷阱里。
片刻后、又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白发少年才重新开口,他像是已经把那些绝望和麻木咽了下去,脸上看不见情绪,只是灿灿的苍天之瞳黯淡无光,吐出的声音也嘶哑得不像样。
好像只是把情绪强制压了下去,去期待天元口中的那一份‘可能’的奇迹发生。
“天元大人。”
少年麻木地喊着尊称,问:“你要拜托我们什么事?”
天元的残影淡了不少。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大约也到了留存于世的极限了。
天元再次叹了口气,他的目光一一掠过两位年轻的特级咒术师,着重放在了后面凭空出现的特级假想咒灵身上。
将灵魂自我囚禁的少年。
与他在千百个梦境里诅咒出的过咒怨灵。
夏油杰对这边没有反应。
天元移开目光。
“私心里,其实我并不希望你们能找到她。”
天元说,这位从古代存活至今的伟大咒术师眉眼之间带着神性和无奈,“她是如今咒术盛况的核心,如果她塑造的新天平被打破,那一切都会走向极为危险的方向。”
“但是,我不能放任羂索夺走这么重要的存在。”
天元告诉少年们。
“杀死我的诅咒师是我的知己,他从很久以前就在计划要利用星浆体的事情对我下手,羂索知道我的弱点,之前没有直接闯入薨星宫来杀我只是因为需要我。”
“而到现在,他会杀了我,是因为他有了更好的选择。”
天元抬手,指向了那个巧笑嫣然地在和诅咒师说话的樱发少女,随着天元的指向,天元死后发生在这里的事也从虚影之间的对话中表露出来:
【他刚才说你的力量……你想以一己之力影响世界咒术?】
夏油杰动了动,似是对这句话有所触动。
天元顺着这句话,告知少年咒术师们:“她拥有的咒力很庞大,大到可以影响世界局势,这是通过她的术式得到的。羂索想利用的就是这样的她。”
“那是个很矛盾的孩子,她不信神,神道教流传深远,复杂多元,统合神道教远比其他方式要更麻烦,可她选了神,用了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去完成她想要的。”
“因此,于情,我希望她至少能葬在坟墓里,而不是完完全全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也不是被人取代,一切荣誉成为别人的傀儡。
倏忽间,好像被冷水浸透般空洞的少年突然远远的插了一句,夏油杰问:“她不信神?”
这好像是个已经找到答案的问题。
但不知怎的,他问了出来。
天元眉目微蹙,带着叹然,“是,她不信神,那孩子眼里可没有对我那位老朋友的尊敬。天满宫对于她来说应该只是血脉与权利的一部分,是她达成今日成就的手段。”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这种方式。”
“从我对外界的了解来看,真正发挥作用的是她本身的智慧。”
天元说。
“也许只是觉得更有效?哈,我也不明白那个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天元摇了摇头,带着苦涩的笑意。
作为被推上岸的前浪,他对天满宫归蝶的行为并没有不满,只不过,天元对羂索取代天满宫这件事抱有强烈的担忧,才会留到现在给予年轻的咒术师们以警告。
天元再将之前的事情重复了一遍:“我想拜托你们的事情只有这一件……”
夏油杰已经听不进去了。
细长的嗡鸣在耳边拉响,霎时间,本就古井无波的世界好像坠入更冷的深渊,连心脏都渗进了寒意。
过去的记忆轮番涌来。
天元的话让夏油杰想起了那些被痛苦封尘的梦境。
他自以为,天满宫归蝶的不信神与信神,是如同对赌般获取权利的本我野心。
他以为,那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他以为这一切,只要站在她的那一边,不再影响她,就是对的,就是他该有的「大义」。
——【归蝶信神吗?】
——【我?信神明大人?】
少女弯下的眼眸里浅光明媚活泼,温柔至极的笑意始终有着他的倒影。
他以为只是千场梦境的其中一次,却到现在才恍然惊觉,那就是他影响到她的开始。
从很久以前。
从最初的开始。
——【也许为了什么,会信吧。】
他就成为了杀人的刽子手。
天满宫。
天满宫。
信奉神明的天满宫。
窒息感弥漫上心头,少年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站不稳。可大脑却实实在在的理解了这一切。
她本来有更好的选择,她本来可以以其他的方式去践行她的理想。
可她却选了所谓神明作为自己的墓志铭。
这块墓碑,是夏油杰曾经亲手挑选。
巨大的压迫从灵魂深处翻涌而来,扼住声带,少年喉间只能发出仓促破碎的低鸣,带血的气音质问自己。
……夏油杰,你都做了什么啊。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6)
少年咒术师们带着天元大人最后的委托离开了薨星宫。
他们离开之后, 薨星宫内部的结界也如雪花般消逝,外面结界师们如释重负,粗略的了解了里面的情况之后就匆匆进去了。
向夜蛾正道报告内部情况时, 两名少年都不约而同的隐下了看见的那一幕。
但在之后的事情上两人起了分歧。
出乎五条悟的意料,在薨星宫下表现得格外在意这件事的夏油杰根本没打算去完成天元的遗嘱。他离开咒术高专之后, 干脆直接地转身走进人群。
夏油杰准备回去, 继续没日没夜、碌碌无为的度过煎熬的每一天。
少年穿着成熟大人才会有的黑色长风衣,黑色的半长发打理得很整洁,依稀记得有被人笑着说过这样很帅气, 就不由自主地按照下意识选了和过去不一样的打扮。
夏油杰已经很久没穿过那件袈裟了。
现在的他,只有心里的执念。
因此,少年不愿意打破虚幻的现实, 他宁可抱着无知和痛苦,让带血的冠冕再一次压在自己头上,
“杰!”
五条悟大跨几步追上去,拽住挚友的手,低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
夏油杰瞥开目光, “我不知道。”
“别骗人了!当我看不出来吗!”五条悟当即喝声质问, 引来周围一阵阵侧目, 只片刻,川流不息的街道很快还是吵嚷又平静。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太激动了, 白发少年略微压低声音,满是不解地再问:“你知道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说?”
“杰,你曾经不是说过,要保护弱者, 打造更好的世界的吗?”
闻言,夏油杰眸中的颜色暗沉。
沉得像是污秽的咒力, 在术式的作用下凝聚成的那个球形。
他张了张嘴,好像被五条悟的话带动了什么内心的刺,怔愣半晌没能说出句话来,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吐出一句话:“更好的世界已经完成了。”
曾经心怀大义的少年说:
“那些可笑的大义也完成了。”
“现在的世界、未来的世界,都会是逐渐走向理想的世界。”
“……这是她希望的。”
“那这样就足够了。”
五条悟捏紧拳头。
五条悟差点被这段话气笑了,他笑中带怒,反问执着到底宁死不回头的挚友:“你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了?你问过她吗!你读懂过她真正的心思了吗?!”
“杰,清醒一点!”
白发少年大力拽住挚友的手,把他拽得面向自己,而不是逃避似的躲开。
五条悟冷声问道,“退一万步讲,你忍心看着你口中所谓的理想世界里,连她的名字都装不下吗?!”
这句话如同振聋发聩的钟响,重重的敲在夏油杰心里。
——【自己看不见自己完成的理想世界,那也太遗憾了。】
过去的话犹在耳畔呢喃。
【天满宫不会死。】
因为天满宫是他无意之间一句话塑造出来的神明,他促使她选择了这个方法去践行理想。
他至始至终都在影响她。
所以「天满宫」不会死。
“……”
那少年在沉默中,突然扯开一个凄惶的笑容。
清冷的天光忽地飘下洋洋洒洒的雪花,湿冷的冬风迎面吹来,吹动了少年额前的刘海,眸下紫色黯淡无光,好像早就知道五条悟会这么质问他。
夏油杰没有直接回答五条悟的话。
他突然说起另一件事,语调如同泡沫般漂浮不定:“这几个月,我处理了很多项关于净界的损坏事件。”
“悟,你知道吗,每一步都有现成的资料,每一个环节都顺畅得好像只是拿粘胶把破碎的裂缝粘上一样简单。”
五条悟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夏油杰脸上的笑容愈发死寂:“你应该怀疑过吧,你为什么在几年前就有五条家实权代行的权利和经验,这样的经验又正好能在今天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不用夏油杰再明确的举下一个例子,五条悟已经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可他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不可置信有人能算到这一步,“你的意思是……”
“是。”
夏油杰不带一丝犹疑,极为肯定的点下了头,“我们、所有人,都在她想要的未来里。”
“我试过……”
“我试过,悟。”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咽咽,可成百上千次的痛苦已经把他的情绪榨干了,再怎么也落不下泪来,只有浓厚到化为诅咒的咒力透着他的绝望和压抑。
“绑架天内理子的事是我做的,我想打断她的计划,我以为这样可以打断她的计划,阻止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但是没用,没有任何作用。”
他也想阻止悲剧,夏油杰甚至更早意识到这些事有可能发生。
但是他阻止不了,他做不到。
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保密、协助、以及助纣为虐。
五条悟沉默许久。
嘈杂的人流从身旁不断掠过。
他们站在繁华的世界里,清醒的知道这繁华后的血腥。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显而易见,夏油杰知道很多事情,但与之同样的,是叠加满身的痛苦。
最后,他只能轻声问一句:“那你要就这样回去吗?”
就这样放任一切悲剧?
夏油杰喉头哽咽,嘴里全是苦涩。
“……我不知道。”
他知道得太多了,又经历得太多了。
沉重的过去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有握住心里的那滴点执念才能喘息。
可就当他以为,一切会在深渊里结束的时候,他又得知了罪上加罪的过去。
夏油杰想天满宫归蝶的理想为自己完成。
可他还是影响到了她。
所以夏油杰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该不该因为罪加一等而动摇。
五条悟替他做了这个决定。
白发少年狠下心,一把拉住了夏油杰的手,把他从人群里拽出来,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那就和我一起去找。”
“什么理想什么大义,管他是什么,找到最后,看见了最后的真相之后,你再来决定到底做什么选择。”
五条悟说:“对着一块墓碑,是找不回她的。”
这句话似乎是劝动了夏油杰。
他沉默地,只给出了一个名字,就再也没有说出什么关键信息了。
…
五条悟很快找到了夏油杰给出的那个线索。
他们两个在一家赌马场堵到了好似颓废大叔一般的青年。彼时,男人正翘起腿靠在观赛席的椅背上,一手拎着罐酒。像是来赌马的人,但视线却不在赛场上,偶尔摩挲着手里的那张纸,眉头微蹙。
五条悟认出了这个人。
“禅院家的?”
或许是离得不远,男人收手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口袋,扬声否认了五条悟的话:“记错名字了吧五条大少爷,我和那个家族可没什么关系,别把我和垃圾堆扯上关系。”
他投来视线,扫过来访的两名少年,很是无所谓地又收回目光,好像一点都不认识这两个特级咒术师,只远远的丢去一句问候。
“我姓伏黑。找我有事?”
五条悟看看赛场上奔驰的赛马,又看看好似真·颓废大叔一样靠在椅子上的伏黑甚尔。
“看什么,我没这好赌的爱好。”伏黑甚尔好像感受到了他的一言难尽,挑眉扫了五条悟一眼,双手交叠枕在脑后,随性的回答:“就是路过,突然有了点兴趣进来试一把。”
他又不缺钱。
伏黑甚尔拥有一笔他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财产。
恰好,此时,广播里传来最后的胜利号码。
伏黑甚尔看一眼丢在旁边椅子上的标号,不知怎的,赢了却眉头紧蹙。
“……果然赢了啊。”
明明只是下意识选的号码,却熟练得好像有谁教过他该怎么赌马一样。
片刻后,他一把站起来,没拎着酒的那只手揣进口袋里,优哉游哉地走向兑换奖金的地方去,回头一看,五条悟和夏油杰没有因为他语气不善而一走了之,而是一副打算问什么的样子。
“跟着我做什么,要叔叔给你们买糖吃?”
“有话就直说,五条家的大少爷,还有这位夏油大人——”
伏黑甚尔重重地看了一眼安静的黑发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个家伙,看见他就不爽。
男人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懒怠,继续说道:“两位权势滔天的特级术师找我有什么事?先说好,不接受雇佣,没时间也没兴趣。”
既然如此,五条悟也懒得再多说什么了,他直截了当地发问,抛出了天元给出的基本信息:“找你问一个人。”
“天满宫,你认识吗?”
听见他的话,伏黑甚尔脸上的表情都没动一下。
抿一口啤酒,男人哼笑一声,“天满宫?谁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天满宫神社,想不认识也难吧?”
“那,归蝶呢。”
忽然,夏油杰问道,“识这个人呢?”
瞬间,伏黑甚尔触电一般僵在原地。
揣在口袋里的那只手也蓦地收紧。
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在明示熟悉感,但伏黑甚尔还是回了一句不认识。
“找人这种事,建议你们去找私家侦探,问我没用。”
他很好的掩饰下仓促,三言两语打发了少年咒术师们。
尽管内心明摆着记得那个让他一提起就酸涩涌上眼眶的名字。
——归蝶。
伏黑甚尔收紧手指,手里的易拉罐被捏得喀拉作响,好一会儿,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随手把罐子丢进垃圾桶,又从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新的。
‘啪嗒’。
易拉罐被打开。
苦酒入喉,伏黑甚尔只喝了一口,抓着罐子半晌,还是把剩下的扔掉了。
男人摩挲着口袋里那张已经显得陈旧的纸张,在冬季的初雪中喃喃自语,逐步远去。
“……啧。”
“喝不醉啊。”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7)
伏黑惠放学回家, 家里空空荡荡。
每天不知道去向的野生父亲请来的家政已经做好了晚饭,想着大概今天也是很晚才归家,才上小学的惠想了想, 决定先吃饭再写作业。
他上楼,打算先回房间去放下书包。
路过主卧时却意外地看见了他那从来不早回家的老爸。
伏黑甚尔在阳台上,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双手撑在栏杆上,对着飘雪满天的黄昏,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不清楚他有没有听见儿子放学回家的动静。
“……”
伏黑惠不太明白他这个老爸,说顾家吧,但有时候不见踪影, 说不顾家吧,却把物质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虽然记忆里也不怎么靠谱,但也没有最近这段时间奇怪,特别是从今年夏天开始,就好像什么东西丢了又找不着似的。
总之, 他会先吃饭。
伏黑惠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放下书包, 拿出卷子,打开抽屉, 在看见抽屉里那一沓满分试卷时,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这样好好的保存下来,是想向谁要到夸奖呢?
小小惠不知道。
他收拾好这些东西,再路过主卧, 伏黑甚尔还在那里。伏黑惠敲了敲房门喊了句吃饭,他也没理。
“……”
伏黑惠非常熟练地带上门, 不靠谱老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本以为今天也是沉默安静的一天,一下楼,小小惠就看见自家客厅里多出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白毛和一个黑毛。
伏黑惠的视线停留在了白毛身上一会儿。这个人他好像见过,是在搬来东京之前,还住在京都的时候。
叫什么,超赞的白毛蓝瞳?
忘了,很小时候的事情了。
面对突然出现在家里的不速之客,小小惠有着未成年儿童之外的冷静,“你们是谁?有什么事?”
五条悟被这如出一辙的态度哽了一下。
“这小孩,也太像了吧。”
从各种意义上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伏黑惠没理这句话,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旁边那个黑头发留着奇怪刘海的,还是那个问题:“你们到我家来有什么事?”
“我们找你父亲,之前有事没问到,让他跑了。”
五条悟说,本来打算挟其子以令其父一把的,忽然视线在小孩身上顿住了。
五条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没有带上墨镜的漂亮眸子华光灿灿,打探咒术,他看着眼前的小小惠,问道:“说起来,我记得你应该姓禅院吧。”
“那个像是从土里挖出来弥生时代的塑料拖鞋的家族居然会让你改外姓?”
伏黑惠:“?”
好奇怪的比喻。
不对,好奇怪的怪人。
“十种影法术,禅院家传术式。与无下限、赤血操术并列的古代术式。”
五条悟眯起眼睛,望了一眼二楼的方向,少年哼笑一声,指出了其中的不合规:“自从御三家内战被咒术总监部取消资格之后,三大家族在咒术界的声望一落千丈,想要东山再起,那禅院家绝对不可能放过你这个机会。因此,哪怕那个天与咒缚的家伙赌上全部,也未必能保得住一个庞大家族为了复兴家族荣耀的疯狂举措。”
仅以这个小孩的术式来说,他不可能会被禅院家忽视。
果然很奇怪啊,伏黑甚尔又没什么权势,怎么可能这么从容的就带着儿子脱离禅院家还不被找后账。
要知道,有时候一个咒术家族手里拥有的可不止强大的咒术师,还有积攒千年的人脉关系。
“伏黑惠小弟弟。”
他弯下腰,耀耀苍瞳与其对视:“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姓伏黑吗?”
伏黑惠警惕地后退半步,身后走廊,栖息在家里的两只玉犬也露出獠牙,冲五条悟发出告诫的低鸣。
“我不知道。”
小小惠紧盯着白毛的眼睛,“你说的事情我都不了解。”
“那换个问题好了。”
五条悟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个样好似人贩子,少年一点不谦虚地直起腰板,抬起下颚示意伏黑惠看向玉犬:“你的咒术,是谁教的。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小孩,把十种影法术精通到这种地步,总不可能是你老爸教的吧?他连咒力都是零蛋。”
伏黑惠愣了一下。
“我……”
他下意识想回答,却发现从记忆里找不到对等的画面,只记得很多深奥的咒术知识,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术式。但除此之外,全都没有记忆。
小小惠陷入了疑惑。
忽然,头顶一个宽大的手掌压下来,伏黑惠抬起头,他那不靠谱的老爸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了,就站他背后。
伏黑甚尔收回手,赶鸭子似的对儿子挥了挥手,“去吃饭。”
伏黑惠迟疑地离开了。
客厅只剩下了一个屋主和两个不速之客。
赶走了小孩子,男人咧开嘴角,懒散地坐到沙发上,挑目望向那两个年轻的少年特级,“比我想象中要阴魂不散嘛,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五条悟没理会这句低讽,既然逮到人老家了,他也不着家,少年双手揣兜,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再一次丢去问题:“这一次你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还是要再敷衍一次?”
说着,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挚友。
表面上老神在在并不着急的少年心里其实很急切的想找到真相。
他不明白夏油杰的狼狈沉默,也没理解伏黑甚尔的避之不谈。五条悟只知道那是他一定要找回的,曾经认定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什么线索都没有,好像他是被排除在外,毫不相干的那一个。
可为什么,五条悟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犹如从指尖流走的细沙,只能在空无一物的世界茫然前进。
许久,伏黑甚尔的态度好像在阳台的思考中被软化了,他丢去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找到这个人?”
五条悟被问住了。
一时之间,五条悟说不出话来。
留给他的记忆零星又破碎,只偶尔会出现,可又与生活的细节息息相关,好像他们曾经相处总是习惯到自然,没有激烈的事件,全都是平淡而长久的回忆。
这样的过去可以往前追溯数十年之久。
少年垂眸,眸中冷冽的苍色柔和了下来,“……也许,在被我忘记的那些过去里,我在习惯中逐渐喜欢上了她吧。”
“但直到真正失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些。”
他说,苦笑一声,更像是在和自己对话。
他们应该是年少相识,从小一起长大,骄傲明媚的女孩从来没有被家族束缚,她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所以那抹灿烂的烟火哪怕消失了,也能给他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五条悟不想忘记。
他也不想保密,他就是要找到她。
“……”
伏黑甚尔没有评价五条悟的话。
他甚至没有看五条悟,只靠着沙发,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时之间,客厅的气氛安静了下来。
正在吃饭的惠悄悄靠近,想听听这些大人在讲什么。
五条悟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夏油杰更是沉默不语,从未开口。
许久,伏黑甚尔抬眸,妥协似的,问:“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真名。”
五条悟紧跟着回答:“一个特殊的,不被咒术承认的真名。”
像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伏黑甚尔啧舌,却没有白天在赌马场被人逮到时的抵触和逃避,反而干脆了很多,“特不特殊我不知道,但我确实知道一个名字,改的姓氏就是从这里来的。”
伏黑甚尔依稀记得,那好像是谁的名字。
他带着惠离开京都的时候本来没打算改姓,禅院对他来说已经不是过去的阴影了,有谁为他拂开了头顶的乌云,既然再不能影响到他,那伏黑甚尔也不是很在意。
但在找地方住、签下房屋合同的时候,伏黑甚尔却没有填下那个伴随了他前半生的姓氏。
【不喜欢的东西就丢掉嘛。】
【我有钱!我包养你!想要咒具我们直接去薨星宫的忌库搬!】
有人似乎曾经这么对他说过。
于是,他丢掉了过去带给他噩梦的姓氏,但在选择新生的时候,伏黑甚尔犹豫过。
他不太记得那张纸条上的人是谁,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眷恋这个人,但伏黑甚尔还是在新的身份证明上的写下了这个姓氏。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
这好像是‘她’唯一还留给他,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什么名字?”少年追问道。
伏黑甚尔顿了顿,最终还是把写着纸张上,只有他一个人能看清的名字说出了口——“伏黑归蝶。”
‘——’
话落瞬间,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传来。
是伏黑惠碰掉了柜子上的东西,小孩却没有看这些,他的心脏怦怦直跳,那一瞬间连呼吸也放缓了。
小孩的视线穿过客厅,直直的望向窗户外面,瞳孔紧缩,眼中倒映出庞大的、压倒性遍布城市上空咒力色彩。
明亮的翠色中一片耀金。
璀璨的金色。
室外,仅有咒术师能看见的世界里,从天穹之上垂落下来的金色丝线一条条连接大地,穿过楼房、穿过街道、穿过来往的行人。
绵长的丝线纵横天地之间,宛如有自我意识的灵魂,几乎穿插过每一条大街小巷,遍布世界各地。
编织的脉络宏大无比。
好像整个世界都被耀金覆盖。
那不是缓慢的,因为打开了什么禁忌之门而慢慢浮现的东西。
而是骤然显现,好像已经存在了很久,犹如世界的窗户蒙上一层雾气,擦去浓雾瞬间,背后的已经存在的一切就蓦地出现在咒术师们眼前。
庞大的咒力令人几乎忘记呼吸。
室内,五条悟瞳孔颤颤,震惊到失语。
少年那双璀璨如同苍天的眼眸看着外面,这一瞬间,比无数人类更能看清这一幕代表着什么。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8)
初冬的雪没有停。
点点雪花变成了现在的鹅毛大雪, 晶莹的雪花从天空落下,和着今天黄昏与夜交织的天色,一同透过天地之间链接的金色丝线, 洒落人间。
那些丝缕般的金线是透明的。
像是被幼童手里贪玩拉长的麦芽糖,带着甜腻的纤长, 顽固又柔软的, 一丝丝一缕缕地垂落下去,密集的扎根地面,调动全世界的咒力运转。
远处, 天际线上,黄昏还未落尽,深蓝蓝幕一点点降进残存的橘红里, 太阳散发着最后的微光,给细密的丝线镀上一层华光璀璨的鎏金。
东京上空。
日本上空。
欧亚非、乃至全世界咒术师眼里,此刻都出现了无法忽视的刺眼金色。
——‘呼呼’
大风吹动雪花。
雪花打着旋,被扬上天际,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们被冷风吹得加快了脚步, 步子穿过扎根地面的金线, 暗自嘟囔着今年冬天来得这么快, 冷得让人猝不及防。
而卷起雪花的风和行人一样,常世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没办法动摇这些金线分毫。
它依旧从天空垂落地面。
就像哪怕是六眼, 也是到这一刻才看清了真正的世界。
“……”
室内,五条悟捂着额头,巨大的刺痛宛如迟来的海啸临头而下,一阵一阵地刺激着少年的神经,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被压进灵魂深处的情绪情感同时爆发, 带来的窒息让人滞涩到无法呼吸。
这一刻,他深刻的意识到了天元为什么一直强调“名字是最短的咒”这句话了。
从毫ⓨⓗ无咒力的人口中转达给拥有咒力的人,证实了这个被否认的「人」确实存在过后,那么她曾经为世界带来的一切都将重现世间。
包括记忆、灵魂、现实。
五条悟记起来了,模糊消失的过去在这一刻全都记起来了。
年幼时一起躺在草地上吹夏风的夜晚;
手把手好不容易挂上廊下的风铃;
神社礼祭后阳光斑驳的草丛树下;
教他如何处理家族事务,应他要求,无奈的进入东京院校成为一名学生;
特级咒灵事件后愧疚的筹办生日宴会——过去的记忆如同复苏的泡泡,一个又一个地在少年脑海中浮现。
他本来应该高兴。
这就是他想找到的东西。
可此一时,却有更大的无力感撕扯着五条悟。
六眼可以看见一切。
可以看见他刚刚意识到的情感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
五条悟颤抖着手掌看向窗外,撑着自己,从沙发上站起来,窒息和惊愕交织在一起,如同融化的蜡油,一滴一滴蒙蔽少年的感官,他说不出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形容这一幕所代表的。
五条悟匆忙拉开窗户,窗框撞得震响,迎面而来的冷风卷着雪,吹得眼眶发涩。
少年的眼睛逸散着淡淡的细碎苍色粒子,六眼全知全解地注视着世界之外,传达给了他这一幕被少女选定的结局的内涵。
他伸出手,想触摸窗外,浮动在空气中的金线。
指尖却乍一下穿过丝线,就好像在薨星宫穿过那道虚影一样,没有温度,落到指尖的只有冰冷的雪。
五条悟蜷曲手指,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好冷。
冷得透心。
伏黑甚尔同样看见了这一幕,男人瞳孔睁缩,不可置信地喃喃:“……这是什么?”
那些丝线是什么?
为什么会在他说出名字之后骤然出现?
强烈的不安席卷了伏黑甚尔的大脑,记忆回流的窒息没有淹没这一刻的惶然,男人紧咬后牙槽,紧握成拳的手指嵌入掌心,用刺痛保持了这一瞬间的冷静。
那个小鬼——归蝶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喂,六眼。”伏黑甚尔扼住自己,扬声喊道,或许是一时之间控制不住此时的情绪,尾调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是什么情况?”
“她现在人在哪?”
一连两句追问,五条悟都没给出回答。
他说不出话来。
满腔炙热的感情复燃,嘶哑了喉咙,涌上眼眶。少年站在那里,苍天之瞳黯淡地,倒映出黑夜与黄昏交织下的万般壮阔。
伏黑甚尔忍不了这种死寂,男人大跨两步过去,一把扯过默不作声的五条悟,还没再次喝问,就被少年发红的眼眶和狼狈的情绪怔住了。
五条悟被拽着衣领,被拽得踉跄了几步,他反而笑了,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喉间传出,笑得格外苍凉无力。
“我之前说过吧,她有不少坏习惯。”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是她赌注的一部分,哪怕她想做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我没想到会是这种‘不可能’。”
少年的眼里噙着薄雾般的碎光。
他从来认识的都是真实的天满宫归蝶,五条悟很明白少女的聪慧大胆和野心,可当他真正面对这一幕时,那一瞬间,失去的痛苦大于看见她伟业完成的喜悦。
更让五条悟浑身泛冷的是,如果说死者可以复生、代价可以弥补,那么,这件事就属于没有任何可以挽回措施的一种。
她喜欢这样的拯救。
但残忍得让人绝望。
伏黑甚尔拽着他衣领的手越发收紧,衣领的布料被拽住深深的褶皱,他没闲工夫和人打哑谜,男人沉着声音,低吼般问道:“知道什么那就说出来!”
“她人现在到底在哪?!”
五条悟看向他,又穿过零咒力,无法感知到咒术变动的伏黑甚尔,将视线投向了客厅里一直站在原地,陷入黑洞般死寂的夏油杰。
夏油杰从一开始就保持沉默,哪怕是看见这样的场景,脸上也没露出惊惶。
沉渊的寒冰锁住了他,连眸中的色彩都静得吓人。
五条悟顿了一下。
他还是说了,指着外面的天空:
“那就是她。”
“你看见的一切,都是她。”
一己之力影响世界咒术,张狂到极点的理想主义者。
这样的人哪怕默默消失,也不可能只是如水滴溅落泥土一般仅仅只化作一个墨点。她的销声匿迹只会是不为人知的宏伟与广阔,犹如寂静的冬火,融化严寒。
“……什么?”
不可置信的潮水压了下来,冲刷耳膜。
伏黑甚尔好一会儿,才捋清楚五条悟在说什么。
记忆回流带来的余痛还没消失,就有刺骨的冷意顺着血液逆流而上,刺痛得就像连骨髓都结了冰。
他扭头看去,窗外一片璀璨景象,金色丝线连结天地之间,宏伟得像神迹。
可他不是咒术师,感知不到其中蕴含着的咒力,也不知道五条悟这句‘都是她’是真是假,但对天满宫归蝶的了解告诉伏黑甚尔,五条悟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
伏黑甚尔脸色苍白。
记忆告诉他,想在天满宫归蝶的计划里找到破绽几乎不可能,也就是说,这会是最后他们只能收下的所谓盛世。
“那——”
伏黑甚尔还想再问,就被人打断。
夏油杰突然开口:“我知道她最后去了哪里。”
他半阖着眼,眼里没有倒映出任何人,声音也听不出情绪,说:“但我也只知道她去了哪里。”
五条悟感觉夏油杰的状态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又实在说不上来。
他暂且按下了这个诡异的感觉,好不容易得到线索,没有犹豫时间,选择和伏黑甚尔一起前往夏油杰指向的目的。
“……”
夏油杰在三人最末尾。
他仍旧眸如寒渊,置身冰冷。
+
这里的所见之处仍旧一片漆黑。
视、听、嗅、味、触……哪怕用尽浑身解数,也没找到一丁点儿逃离的方法,连五感都丧失得干干净净,更别提操纵夺舍的天满宫。
连自杀都做不到,能做的只剩下思考。
但再聪慧的大脑也经不住长时间接收不到信息。
羂索迟钝的发现,他好像连思考能力都被时间一起堵塞了,有限的方法试完之后,剩下能做的就只有回忆。
回忆过去;回忆一千年前以前那个平安盛世、回忆自己诅咒师时犯下的所有恶行、回忆自己究竟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瓮中之鳖,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算计得这么彻底。
“……”
吐出不骂人的话。
因为时间太长,连语言怎么构成句子都要忘记了。
黑色、黑色。
放眼望去仍是漆黑。
这里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很可能比狱门疆里的时间差距更悬殊,或许就像天满宫最后留给他的那句,这个地方已经过去了千万年。
羂索几乎把回忆当成唯一能保持清醒的途径,在反复推倒回忆复盘之后,他惊愕的发现,何止这个陷阱何止是密不透风的诡谲。
他对六眼的试探。
他对咒灵操术的观察。
他觊觎天满宫的权利,她对他偶尔的展示势力和武力威胁;每一步每一环,天满宫都在促使他下定决心对她动手。
恨意和恐惧在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里不断蔓延,增长。
时间流逝蚕食思想、消磨灵魂。
这比死更可怕。
这是完完全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羂索脑海里开始出现幻觉般的声音。
——死。
死可以解脱。
无论自己的意志还要不要传下去,无论蛰伏了千年的计划还要不要完成,在这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方,唯一的解脱就是死亡。
这样的声音如同扯不断的钓鱼线,绞死了羂索的思想,一次又一次被压下去,又接连不断重新浮现在脑海里。
如此循环。
时间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
当有咒力气息渗进这个空无一物到令人会发疯的地方时,羂索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反应已经不是有可能会得救了。
他面向那个方向,声音就像布料被用力从两边撕扯,干涩得刚翕动嘴唇就撕开血肉,吐出声音时,更带着沙哑到带血的咽咽,向来人呐喊。
嘶哑的话语只有一句。
——“杀了我。”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9)
夏油杰带着五条悟和伏黑甚尔去了最后一次见到天满宫归蝶的地方。
那个地方没什么特殊, 只有隐蔽和偏僻,当时夏油杰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他只贸然闯入了那里, 想向少女求得什么答案。
当时正值夏季,下着大雨。
现在已经是冬季, 大雪纷飞。
夏油杰来时是沉默的, 天元已经把绝大多数后果说得清清楚楚,他有很多次轮回的经验,差不多明白该怎么从咒术的否定中找到被拒绝存在的人。
他的无力来自所有层面, 他清楚的知道前因后果,却唯独拥有保密权。
夏油杰不想否认她辛辛苦苦筹划的一切,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在看见最后的真相之后, 对同行的两个人动手以此来断绝真相的打算。
他不想背叛天满宫归蝶。
可当他穿过长廊,传入耳中的第一句嘶哑到极点,是泣血般呜咽的‘杀了我’时,夏油杰还是忍不住退了一步,直直地撞在了背后的墙上, 刺痛比意识更先一步灌入大脑, 模糊了视线。
耳边只剩下那道纤细的哀求:
“杀了我。”
“杀了我。”
嘶哑的、一声接一声, 宛如尖锐的钉子,被榔头一下一下锤入骨髓。
——那是什么?
夏油杰的大脑几乎辨别不出眼睛接收到的信息意味着什么, 他只能看,茫然地看见茫茫雪地上蜿蜒的金色‘血迹’。
那些血如同河流一样汇聚,在雪地上划出不同分支的脉络,脉络尾稍, 血色彻底变金,有如被挑起的丝线, 挂上天空。
一丝丝,一缕缕。
他们目光所及之处,那些遍布天地,使咒术增长的「神迹」,皆来源于此。
——这是什么?
夏油杰几乎忘却了呼吸,瞳孔紧缩,震颤地看向廊外,他看见少女血管里流出汩汩的生命力,落在雪地上,化为带金的血迹,流向天空,融入大地。
那不是血。
从血管里流出来的绝对不是血。
哪怕不是夏油杰,哪怕是并非咒术师的伏黑甚尔,在这一刻也能看清地面上那些包含生命力的金色血迹不是真正的血。
血液不会是神祟的金。
血液不会汇聚成遍布世界的丝线,主导着新的平衡。
伏黑甚尔意识到了什么,表情逐渐僵硬,忽地猛然扭头,看向五条悟,记起了少年在来时的那句话。
“那是——”
“是,那是她的灵魂。”
接话的却是夏油杰,少年只能靠着背后的墙支撑起自己,麻木到静默的灵魂被惊起一串刺骨的涟漪,他垂着头,重复那一句:“那是她的灵魂。”
天满宫不会死。
天满宫没有死。
她的灵魂化为丝线,编织出新的理想世界,永无宁日的成为比天元更强大有力,更无法破坏的新的平衡,去完成所谓理想。
——“杀了我。”
——“杀死我。”
耳边的声音还在嘶喊。
夏油杰根本抬不起任何力气,他抬不起头,动不了脚。他的灵魂好像泡进了无边的大海里,朦胧的水雾模糊了听觉,可那一声声求救般的求死仍然坚持不懈地传进他耳朵里,撕开耳膜,直达心脏。
他没有胆量再去看她,眼皮沉重得像是死去多时的人,只能麻木地看着自己。
有一刻,他甚至在想:
天满宫归蝶真的是理想主义者吗?
两面宿傩说,她不是好人,少女平日里丝毫不掩饰的野心与手段里也很少会表现出所谓理想和大义,那她的理想究竟是出自哪里?
还是说,他对她的影响其实不止一场加罪。
还是说,所有的一切、从头至尾,都是因为他?
…
“……那不是。”
走廊下,少年的声音和着风雪一起消散。
五条悟的声音好像是刚刚被砂砾打磨过一样粗砺,从滚磨的石缝里泄露出一丝飘忽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的呢喃。
他近乎茫然地看着这幅血色与金色交织的雪景,任由风吹来的雪花落到发梢上。
苍色眼眸里清光灿烂,五条悟好像明白了这个场景的意思;好像明白了那个夏天,他弯下腰,任由葱白的指尖拂过眼睫时,那句问询疲惫、问询不舒服、以及那句‘良性反馈’的意义。
——是他想的这样吗?
五条悟想否定。
他想否定心里那个让他恐慌的可能性,逃避般的告诉自己,不是他想的那样,甚至他想否定眼前的现实,把一切归结为梦境。
可初冬的风雪太冷了,凉风吸入肺腑,冷到他指尖发抖,连呼出的气都很快变成白雾,六眼从掩盖世界的浓雾被一扫而空之后,就清醒到极致的告诉了五条悟一切。
“……不是、不会的。”
恶龙小姐不会为人类少年摘去逆鳞,用龙骨铸造华贵城堡,她只会千方百计的掠夺财宝,将璀璨的宝石叼回去筑巢。
这是她自己说过的,这就是她最擅长的。
不会的、都不是真的。
五条悟扶着廊柱跌下台阶,迎面而来的冷风掀起少年柔软的白发,又卷走滑落的一滴泪水,他绝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五条悟迈开步子,踉跄着,踩进了厚厚的积雪里。
踏进积雪瞬间,浓墨般的黑色蔓延开来,眨眼间就将贸然闯入三人圈进了无边的黑暗中,比起展开的领域,但更像是一种脱离了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囚牢。
大雪和金色血迹全都消失了。
不远处,能看见的只有他们日思夜想的人。
求死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周围空空荡荡的,很安静。
突如其来的变故只让五条悟稍稍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没有停下脚步。
他靠了过去。
那少女跪坐地面,双手交叠在腿上,她微垂着头,发丝耳侧的发丝也一并静落,刘海遮住了她的面色,发丝交错间,同样掩盖了额头上的黑色缝合;如瀑般的樱色长发披散在背后,洁白的薄纱给她更添了一层静谧的冷碎。
她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只像是睡着了。
置身黑暗,五条悟却觉得这一幕才是他期望的。
似乎是注意到了有人接近,少女的眼睫颤了颤,纤长的眼睫微微抬起,乍一下撞入五条悟眼里的,是一抹纯粹至极、充满神性的耀金。
——“悟。”
她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尚还有些沙哑。
她笑着,眉眼弯出记忆里温柔的弧度,尾调带着熟悉的笑意,说:“你找到我啦。”
捉迷藏一样亲昵柔软的声音拂过耳畔,五条悟的大脑轰然闪过无数过往。
从童年第一次见面至今,所有的画面如同节奏平淡的电影在眼前一一划过,最后定格在了百物语咒灵的事件里,那个突破物理法则撕开无下限屏障,摘走他墨镜那一瞬间,他看见的、不输于六眼的璀璨华光。
就像现在,一模一样。
五条悟的意识被蒙蔽住了。
少年不由自主地靠近,再近一点,指尖颤抖着伸出手,想确认她的情况,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活着……
只要还有机会,那他就可以挽回悲剧,对吗?
——【悟。】
——【没有意义的梦该醒了。】
谁在说话?
五条悟猛然惊醒,寒冷的冬天却出了一身冷汗,苍色眼眸倒映出眼前的人,肉.体、咒力、哪怕是编织出金色丝线的灵魂,所有的一切都在少年耳边低喃:这是天满宫归蝶。
明明就连六眼都这么告诉他,五条悟却有如被浇了满头冷水,艰难地否定了内心的期望。
他收回手。
手指蜷在掌心,掐得刺痛。
“你不是她。”
五条悟否认了自己的期待。
他惶恐又清醒的面对了血淋淋的现实。
少年说,麻木地翕动唇瓣,吐出临时拼凑的音节:“这不是捉迷藏,她不会让事情变成无意义的美好童话,说出这样话的你,不可能是她。”
“你、到底是谁?”
“……”
少女没有回答。
她看了五条悟好一会儿,好像在看什么令人惊愕的恋爱脑,期间,还将目光投向了五条悟身后那两位,伏黑甚尔看着还算清醒,但夏油杰,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满身诅咒的黑发少年现在已经完全沉入了绝望。
“哈。”
她突然笑了一声,浓厚的嘲讽在那张明媚可爱的脸上浮现,少女抬起头重新看向五条悟,五条悟更清楚地看见了她额头上被樱色发丝遮挡的黑色缝合线,就好像有人切开了脑门,替换了其中的某个东西,又重新缝合起来一样ⓨⓗ。
五条悟实实在在的愣了一下,紧随其后的,是暴怒般升腾的怒气,如同雷电闪烁一般压在苍瞳眼底。
六眼透过缝合线看见了外来的东西。
那东西嘲讽般的扬起笑容,对他说:“真是……你们两个,真是让人恶心至极。”
“那种东西,明知我是在用你试探她,还大胆的把弱点暴露出来,连肉.体和灵魂都拿出来,就为了引我上钩,保证这种该死的咒力循环。”
“她那样连人都算不上的怪物就算了,你居然和她一样让人倒胃口。”
羂索咬牙切齿,每一句都充满讥讽和厌恶,他都懒得顾及自己才是弱势一方了,少年的拒绝和清醒勾起了他内心的憎恨和恐惧,天满宫归蝶不在这里,便全部倾诉在了五条悟身上。
“可别拿这幅要杀人的目光看着我了,与其说杀了她的是我,不如说,是你才对。”
羂索满载嘲弄地说道,句句戳进少年心口。
“没意识到吗?不可能吧?”
“还是说,你的六眼没发现,压在你身上的负担已经消失很久了?”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60)
六眼与无下限。
以一己之力改变咒术格局的天才咒术师。
五条悟知道自己的诞生带来了很多影响, 他甚至明白,当代咒灵增长速度增加多少也有他的原因。
强大的力量必定会带来负担,最直观的表现就是疼痛。
那这种疼痛是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呢?
不是现在。
不是少女消失之后。
是很久以前, 久到他还是个无法无天的嚣张小孩,拉着她的手跑在走廊上, 踮起脚将风铃挂在屋檐下的时候;从那个时候开始, 六眼带给孩童的负担再没有频繁,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六眼的世界里多了一抹明艳的烟火。
是什么烟火?
还能是什么。
五条悟后跌了半步, 堪堪站稳,冷意遍布全身。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羂索的话, 但却茫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犹如被划得千疮百孔的玻璃。
“不应该是这样……”
天元大人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理想。
连她自己都承认了,她的全部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的野望。
他应该是她挑战世俗常伦里那些不可能的筹码, 他也宁愿成为天满宫归蝶手里的筹码。
五条悟不想发现他是促使天满宫归蝶死亡的诱因。
但羂索哪会放过五条悟。
他恨极了把他骗到这里来的天满宫归蝶, 漫长的绝望浸透了诅咒师的灵魂, 可天满宫归蝶已经消失了,羂索想报仇都没地方报。那么促使天满宫归蝶这么做的五条悟, 就成了羂索恨意转嫁的对象。
六眼神子越是狼狈,羂索就越畅快。
“不应该?”
那张可爱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羂索不容五条悟否定,一口咬死他的罪孽:“就是你啊, 六眼,你的出生影响了太多人。如果不是因为你颠覆了咒术平衡, 她又怎么会选择绕开、甚至是保护你的方式去做她的事情?”
“她明明可以直接杀了你,拿你的死作为新时代的开幕,就像她杀了天元那样。”
羂索说,他还寄宿在天满宫归蝶的身体里,还被咒术困死着,甚至很有可能还是少女计划里的一部分,但羂索不在意,他的报复远不止于此。
“但她没有。”
“她可是从小就在护着你呢,可笑的是全知全能一样的六眼居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还以为你知道,结果到头来,不仅促使她选择死亡,还完全没理解她要做什么啊,五条悟。”
羂索的话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撕开了单薄的自我欺骗。
五条悟猛然明白了小时候他感觉自己的东西被抢走到底是为什么了,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六眼的视野里,天满宫归蝶总是那么奇怪。
他想闭上眼,捂住耳朵,不去看也不去听诅咒师恶毒的揭露,但大脑已经明白了一切所见所闻,不再容许他逃避般的否认。
——他看见的不是烟火。
——他看见的是天满宫归蝶逸散的灵魂。
包裹着他、拂去疼痛的灼灼火焰,如今依然萦绕在他身边,减缓、抵消、彻底抹平加诸给六眼的负担。和过去一样,天满宫归蝶留给他的依旧是最直白的温柔和真实。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在失去他了。
五条悟死寂般地站在那里,他能无视羂索的话,却被自己认识到的真相剜得千疮百孔。
岁月或许能抚平遗忘来带的遗憾,但真相永远能撕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应该知道的。
但他只是看着。
少年看向自己的手掌,干净白皙的,恍然间却觉得鲜血淋漓,再否认不了审判般的罪加一等。
【到我这边来吧。】
【只要我在意的人的未来,是永远的和平盛世。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五条悟瞳孔颤颤,指尖冰冷到好像浸没寒潭,他甚至意识到,天满宫归蝶直到一切的结局,也明白最后的结果。
但她仍然选择继续。
为什么?是为了她的理想吗?
“理想?什么理想?”
不知道是在麻木之间将脑海里的话语呢喃出口,还是那诅咒师能精准的抓住少年内心的惶恐。不管是哪一种,五条悟的狼狈都给了羂索极大的畅快,他闷声低低笑起来,说:“她才不在乎那些什么该死的天下苍生。”
“猎杀天元,掀开结界。”
“拿一代人的性命换下一代人,……呵呵呵。”
“她要是真的是为了她那点所谓理想,你们现在就该连尸体都找不着,只能抱着一个模糊的概念了却残生。”
‘少女’依旧披散着樱色长发,纤瘦的身躯笼罩在白纱下,像圣洁的神明。可当她眼眸轻轻一抬,那双因咒力持续外泄而透着耀金色的眼眸里却满载恶意,语调亲昵至极,好似耳语般地在说:
“你喜欢她吗?”
“真巧,她大概也喜欢你。”
“所以她所做的一切,最简单明了的受益人,就是被咒术裹挟着、从出生开始就肩负了重担的你啊。”
熟悉到极点的声音吐出他的名字,全是恶意:
——“五条悟。”
少年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彻底停滞。
世界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一切都迟缓得让人发疯,静得太死,耳边几乎延出了细长好似针扎一样的耳鸣,疼得分不清现实和虚假,整个人都要被这些恶意后的真实凌迟了。
你喜欢她吗?
这个问题扎进了五条悟脑海里。
他一直没有明确的面对过自己的感情,青梅竹马的过往宛若梦境,五条悟沉湎在习以为常的占有里,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件事。
可当他幡然醒悟自己的感情时,留给他的只有天满宫归蝶仁慈到残忍的馈赠;她记得他的喜好,记得他的烦恼,所以她安静地留下全部解决办法,唯独没有留下她自己。
我喜欢她吗?
这个问题再一次出现在五条悟脑海里。
少年迟钝了半晌。
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麻木到极致的苍色瞳孔失去了神采,变得空洞又茫然,五条悟很认真的调动思考去回答这个问题,好久、好久好久,他才骤然发现。
他也喜欢她。
他在很久以前,就喜欢那个明媚狡黠的女孩。
只不过五条悟自己没有意识到,所以一直都错失了机会。
……哈。
少年仓惶自嘲。
真可笑啊,自己。
+
「五条悟好感度+60。」
「可攻略角色·五条悟好感度已达到【至臻】。」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无下限·沉溺》。」
「锁定玩家失败,自动存档。」
…
伏黑甚尔提着天逆鉾过来,杀意重重。
对话他听了个大概,对羂索话,他有部分赞同,但更多的是嗤之以鼻。
从看清少女面容的第一眼伏黑甚尔就确定了那不是天满宫归蝶。
他见过羂索。
那个缝合线太眼熟了,羂索和天满宫归蝶的合作期间他换过很多身份,但唯一固定化般的就是头上那条细长的缝合线。
但要说起让伏黑甚尔印象最深的,还是几年前的那场车祸,自从那次伏黑甚尔就直接给羂索画上了危险的标记,每次见面他都会着重记下,就等着哪天逮起来打一顿。
伏黑甚尔不知道详尽的合作计划。
天满宫归蝶没告诉他,但从偶尔的只言片语,以及少女那乐不可支好像在逗傻子玩一样的反应里,他大概能猜出来两个人之间的交易往来有多么塑料。
这样的情况说羂索能了解天满宫归蝶的真实想法?
怎么可能。
归蝶可是他最狡猾的小狐狸。
伏黑甚尔对羂索的话不感兴趣,他现在只想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他不是咒术师,更不懂少女对咒术的深刻钻研里会用什么复杂的方法去完成她的计划。
伏黑甚尔只是设想,如果是术式,那天逆鉾有没有机会把术式截断,让流逝的灵魂重新回来?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试试吧。
伏黑甚尔紧握拳头,走了过来。
五条悟察觉到了伏黑甚尔的气息,少年迟滞地看见他手里的咒具,问:“你要做什么?”
“我在想办法,小鬼。”
男人紧绷着肌肉,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眸中压抑的杀意令他死死攥紧手里的咒具,听见五条悟的问话,丢回去一句嘲弄和不甘:“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再让她消失一次吧?”
那种感觉,伏黑甚尔绝对不想再体会一次了。
“……?消失”
刚刚还盛气凌人,不断用语言刺激五条悟的羂索愣了一下,忽然笑出了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比刺激六眼更让他开怀的事情。
“消失?哈哈哈哈哈哈消失?!”
“你们真是完全、完全没有理解到她要做的事情啊,这样的馈赠,在你们眼里居然只剩下她的消失?”
这一刻,羂索几乎要对天满宫归蝶产生怜悯了。
羂索恨天满宫归蝶,是因为她为了她在意的那几个人不惜把他也编入了她的计划,让他的术式代替她持续运转庞大的咒力,保证她的力量能源源不断的为新世界添砖加瓦。
可正是因为这样的憎恨,羂索才能明白天满宫归蝶计划的全部意义。
“这才开始的结束啊。”
羂索说,他是唯一明白天满宫归蝶心中全部所想的人。
“天满宫的意义就是咒术界未来的指针,咒术师大量诞生必然会冲破旧有的限制,她的势力分别转交给了身为特级术师的你们——五条悟和夏油杰,拥有绝对的力量与地位,你们能引领接下来的时代浪潮。”
“天满宫主导的两场内战,第一场杀死了御三家的概念,让被世家垄断的咒术师们有了希望的念头;第二场杀死了咒术界的反抗能力,让底层咒术师有向上的方向,让新的制度有了可施展的空间——”
羂索定定地看向眼前的几人。
“权利与力量,被削减的反抗能力和空白的塑造性。”
羂索为什么对天满宫的势力梦寐以求?
他为什么会放弃夏油杰转而选择一个更难对付的天满宫?
就是因为这个。
就是因为这样的力量。
“你以为你们为什么能这么容易的成为特级咒术师?你以为你们为什么没有被腐朽的封建规矩束缚?”
羂索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他也确实笑出声来了。
“她留给你们的可不是什么减轻六眼负担、摆脱禅院束缚、完成理想大义。”
“未来如同随意勾勒的白卷展现在你们面前,她为了你们,好不容易改变世界咒术的格局,你们却想把一切退回到开始之前?”
他嘲讽到极致地一一扫过眼前的几人,真真对天满宫归蝶产生了滴点可怜。
“可悲,太可悲了。”
羂索喃喃自语:“你把一切让渡给了他们,他们却完全不明白你究竟要做什么。”
“真的是太可悲了,天满宫。”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61)(含跨年番外)
伏黑甚尔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拿着天逆鉾的手不知怎的, 忽然没了力气,身形摇晃了一下才堪堪站稳。
身边,刚刚还有所触动的五条悟忽地静默了下去, 额前白发凌乱的掠过苍凉的眼眸,在羂索的刺激下, 少年完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是一份丰厚到五条悟无法回报的馈赠。
他升起过拒绝的念头, 但羂索的话完全把他的心思压了下去,五条悟没有办法再继续思考,六眼接收到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 多到比羂索说的‘真相’还要残忍,现实到冷漠。
苍蓝的天赐之瞳里倒映出一个漂亮的樱发巫女。
她有着与众不同的灿灿咒力。
缺了好多颜色。
剩下的都融为灿金,与灵魂一起, 源源不断的编织成丝线,犹如璀璨耀阳,一点一滴汇入世界汪洋,改变着原有的走向。
而在这之下。
耀金色下。
是被诅咒师取代、切割、内里血淋淋的残躯败体。
愤怒吗?
或许是的。
五条悟当然生气,他暴怒到想下一秒就杀了这个该死的诅咒师, 将其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但他动不了手。
因为他明白那一句‘开始的结束’的含义。
天满宫归蝶的‘消失’是创造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是一场揭幕式。
为此付诸的代价, 则是连同生命、灵魂、躯体,全部都永受折磨。
六眼看得见, 可这一刻他却痛苦到茫然了。
他该接着她的馈赠继续走下去吗?
还是该否认这种牺牲,只带回死亡?
他到底、该怎么选择?
…
伏黑甚尔只沉默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握紧咒具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你的话我没兴趣听懂, 我也不在乎你们嘴里的那些弯弯绕绕,我只要一个东西就够了。”
——“把她还给我。”
男人眼眸空洞, 握着天逆鉾,声音散得像风吹即散的泡沫。
“她很聪明,只要她能活着,想要什么做不到?”
“只要她还活着,她想要的一切,我都会帮她。”
伏黑甚尔本身就不在乎什么苍生大义,他反复向少女说过,他是属于她的家臣,想让他去做什么都可以。
他期望的是她活着。
他期望的是光洁的神明享誉赞美。
她不在乎性命,他在乎。
她不在乎荣誉,他在乎。
新的世界可以再创造,他可以用杀戮为她堆出来;这一切恩惠凭什么要赌上天满宫归蝶全部的存在和概念?
伏黑甚尔抬起手里的天逆鉾,内心的情绪翻涌如浪潮,压迫大脑神经使动作迟缓,却无比坚定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拒绝馈赠,选择天满宫归蝶本身。
见此,羂索愣了一下,眼里的喜悦愈发旺盛,比刚才更发自内心。
天满宫归蝶把他困死在这里,断绝他一切生路无非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把他压在这里成为该死的咒力中继器,第二则是防他对五条悟下手。所以他脱离不了这里,也无法自杀。
死是一种解脱。
所以羂索不仅不恐惧,反而扭曲到极致的期待着,能以死脱身。
那‘少女’闭上了眼,期待死亡降临。
‘——’
刺入血肉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格外刺耳。
血液顺着手腕汇聚,嘀嗒嘀嗒落在地上,绽开血花,染红了垂落在地上的白纱。
羂索没有感觉到痛感,他诧异地睁开眼,却发现黑发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面前,夏油杰紧紧抓着天逆鉾的刀刃,掌心鲜血四溢,用力到手臂颤抖,死死地拦住了伏黑甚尔。
伏黑甚尔暴怒低吼:“夏油杰!你干什么!”
可少年即使用力到嘴唇发白,他也没有松手,夏油杰牢牢地钉在那里,拦住伏黑甚尔,他压着声音,声音嘶哑到刺耳,“你如果动手,归蝶的全部计划都会功亏一篑。”
他说,压抑着痛苦,声声带血。
如果说伏黑甚尔选择了希望,那么夏油杰选择的就是绝望。他拦在伏黑甚尔面前,任由掌心鲜血直流也不会让开一步。
伏黑甚尔简直被气得发笑,他想甩开夏油杰的手,但挣脱不掉,怒不可遏之下,男人直接挑明了,讽刺道:“那你就要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一个诅咒师取代,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那你也要眼睁睁的看着她付出的努力全都化为泡影吗?!”
夏油杰陡然抬高声音反驳,他的声音大得刺耳,震得自己都在颤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曾经把他的灵魂凌迟过的绝望,嘴角呛出没能咽下去的鲜血:“她做的那些,她背负的骂名,她宁可顶着压力、与世界抗争所做到的一切——”
“你也都要一起否认吗?”
“伏、黑、甚、尔?”
鲜血‘啪嗒’一下,再次绽开血花。
天逆鉾上满是血迹。
压抑着绝望和不甘的声音宛若悲鸣,钻进伏黑甚尔耳朵里,刺得他大脑嗡嗡作响,伏黑甚尔翕动嘴唇,嗓子干涸到极点,无法集中思考,更没办法回答。
他被问住了。
被质问到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就连羂索都被夏油杰的话震慑到了,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伸出手去安抚少年,下一刻羂索就反应过来,这是属于天满宫归蝶的本能反应。
天满宫归蝶的温柔很残忍。
但她确实将全部的柔软都留给了她在意的人。
羂索垂头,看向这幅他觊觎了很久的身体。
美丽,纤弱,包含着庞大到极致的咒力,所代表的权利几乎可以撼动整个咒术体系,可皮囊下却是个令他望而生畏的怪物,他甚至在怀疑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都在天满宫归蝶的算计里。
对峙的死寂如同沉渊。
羂索却开口了。
他看向夏油杰,像是嘲弄像是了然,“你还真不会背叛她啊。”
“她口中最信任的、唯一不会背叛的。”
“那个怪物,真真是算透了人心。”
夏油杰听见了,但他没有反应。
少年眸色黯淡,鲜血刺得皮肤越发苍白,他只拦着伏黑甚尔,没有理会其他任何东西的力气。
羂索也不在乎,他嗤笑一声,一一扫过这里的几个人,五条悟的仓惶不知所措,伏黑甚尔的期望想找回天满宫归蝶,夏油杰的绝望宁可沉入深渊。
他乐于再给这几个人类心口再插上一刀。
羂索笑了起来,进一步揭露另一层的真相:“但说到底,这个恶人还是你们,我只不过是被她算计了的一部分。”
“不然我为什么能轻而易举的杀了她?”
“呵呵……还不是因为你们。”
羂索首先将目光投向了五条悟,精准的看见了白发少年脸颊的泪痕,“最关键的还是你啊。”
“她消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你,为此,不惜把弱点当做诱饵引我上钩,我能成功杀了她,多亏了你当初在百物语之主的领域里对她动手。”
五条悟骤然抬眸,杀意瞬间翻涌而上,直直刺向羂索。
羂索却只笑着,又说了一句,扎进少年心里:“多谢你告诉我她弱点了,五条悟。”
杀意如芒刺骨,羂索不以为意,继续将视线投向了夏油杰。
“……夏油杰。”
由‘天满宫归蝶’的声音念出的名字清冷淡漠,夏油杰紧绷了一瞬,可下一秒就意识到了这不是她在喊他。
如伏黑甚尔所说,他们现在看见的只是一个被取代,无法获得该有的荣誉,连死去之后的躯体都被诅咒师占据的亡骸。
夏油杰痛苦的闭上眼睛。
羂索的声音传来。
“你倒是特殊一点。那家伙,为了让我转移注意力,不惜利用杀死天元来让我放弃你,否则,该变成她这样的,应该是你才对。”
——什么?
夏油杰一瞬间连灵魂都停滞了。
不断的真相接连刺激麻木,凝固的死潭接连惊起浪涛,就像在死去多时的尸体上再插上两刀,痛得麻木,但夏油杰无力抵挡。
他听见羂索在说:“你比她好对付多了,也比他好利用多了。可她居然为了你、为了你们,不惜用性命和存在算计我。”
“她真真是把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了你们。”
“不然就凭你们,也能找到这里来?”
说着,羂索记起来了什么,望向了伏黑甚尔,看向这个唯一下定决心的男人,嘲弄般的问道:“对了,还没问过呢,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仗着她的温柔吗?还是从她口中得到了什么线索,然后到现在毫不犹豫地来破坏她的计划?”
伏黑甚尔一愣,羂索的话瞬间让他想起了什么。
他是怎么得到那个揭开幕布的真名的?
——自私。
他的期望下,会打破她完美无缺的自私。
伏黑甚尔猛然察觉,脸色发白,手忽然失去了力气,夏油杰松开手时,他已经连手里的天逆鉾都握不住,让咒具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放眼望去,一共三人。
谁是凶手?谁杀了天满宫归蝶?
羂索不关心前因,他不容他们思考地进一步抛出了最后的难题:“喂,我说。”
“要打算让天满宫永远死去,让她的灵魂飘浮在世界之上,给予你们美好的未来,被迫永远注视、保护着你们吗——”
“杀死她的受惠者们?”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62)
没有人能回答羂索的问题。这一刻, 这片漆黑不见光的地方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呼吸放缓,耳鸣之外几乎能听见自己迟缓到麻木的心跳。
夏油杰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期望。
他站在这里, 却感觉自己已经死去多时,四肢僵硬得像是被寒冬的冷风浸透, 抬不起头来;可哪怕是想死,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已经身处地狱的天满宫归蝶。
……或许连死后在黄泉里也见不到一面。
因为天满宫归蝶连灵魂都不得安息。
从记起那些轮回以来,夏油杰就一直在试图跟上天满宫归蝶的脚步。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短板,也明白自己的错误, 但他想着,至少像过去一样,成为天满宫归蝶手里的一把刀。
或许, 她在拥有足够的助力之后就不会以身犯险了呢?
夏油杰这么想着。
但羂索告诉他,危险就是他带来的。
甚至最后遗留的躯体会被诅咒师占据都是因为他。
她知道那些可能会发生的危险,但她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在至暗时刻到来之前,将一切烧灭。
他再一次亲手杀死了天满宫归蝶。
1001、一千零一夜般的噩梦萦绕心头, 夏油杰麻木的站在原地, 他看见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被天逆鉾划开深深的伤口,深红的血液奔涌而出, 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他感觉不到疼痛。
好像从他宣誓般亲吻少女的额头,已经明白了她会选择什么样的结局之时,夏油杰就已经完全丧失了感知痛苦的能力。
只是没想到还有比锥心剜肉更深刻的痛苦,会在伤口上再洒一层盐而已。
【她口中最信任的、唯一不会背叛的。】
如今再听这句话, 真真讽刺得让少年呕血。
可正是这句话还能支撑着已经颓败的神经还能继续坚持下去,否则少年早该在那句‘天满宫不信神’的后知后觉下堕入深渊。
他对她的影响太多了。
多得无法否认羂索嘲讽的那句受惠的刽子手, 只能任由刀子割在心头。
他下不了手。
夏油杰下不定决心。
堕化出咒灵的情感桎梏了少年,他只会本能的追随天满宫归蝶,顺着她的愿望去做某件事,而不是忤逆她亲口肯定的理想,再一次连同生命和大义一起杀死。
“——”
有刺耳的声音划破寂静。
夏油杰下意识顺着声音看去,是伏黑甚尔弯腰把掉在地上的咒具捡起来了,他的动作很沉重,让刃锋划出了刺耳的噪音。
但伏黑甚尔的态度很坚决。
他好像没有被羂索的话影响到,眉头紧蹙态度坚决,但夏油杰能看见男人握着天逆鉾的手掌用力到颤抖,骨节突出,青筋暴起,指尖大力到发白。走出的每一步都稳到好像要把地面踩穿才能保持平衡。
伏黑甚尔察觉到了夏油杰的视线。
这一回他没有了之前的气势,伏黑甚尔的声音变得低沉嘶哑了很多,也没再直视夏油杰的眼睛放声质问。
“我知道她付出了很多。”
“那些事情、很多事情都是我看着她做的。”
甚尔一直以来都在照顾着那个即使躺在病床上,也欢呼雀跃,沉迷勾心斗角的小狐狸。
他见过很多她私下里的模样,所以格外无法接受这献祭般宛如造神的结局。
伏黑甚尔停在了夏油杰面前,天逆鉾上还沾着少年的血。
“我知道,是我的自私影响了她。”
“但我在想,她是不是有一刻真的、真的想从神坛上走下来,是不是真的在期望我能找到她。”
伏黑甚尔不是没听懂羂索的讽刺。
他实实在在地明白了自己的一句‘自私’带来了什么毁灭性的影响,蔓延的痛苦如潮水淹没口鼻,但伏黑甚尔宁愿抱着这样的痛苦,再次拿起武器。
“夏油杰。”
男人抬眸,碧沉的眸子里已经不见一丝光亮。
“我不打算让天满宫归蝶永远死亡,她给我的庇护已经够多了,我不需要她再连死亡的资格都拿来做赌。”
给予他温暖的樱色葬在了滂沱的雨天,可他甚至连她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只能在茫然的大雪里去找回一丝温度,一丝也好。
拥有天与暴君般强大有力的称号的男人重新握紧了武器,这一刻,他只是想为主公入殓的家臣。
“如果你一定要挡在这里,我不介意先杀了你再去杀了这个家伙。”
“我答应过天满宫归蝶。”
“如果她溺死在理想里,我至少会去为她收尸。”
夏油杰无法回话。
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咯血,疼得喉咙火辣辣地,比吞咽刀片还难以忍受。
少年站在那里,身后是他认为应该协助的理想。他发誓过,甚至混沌的诅咒扭曲了他的灵魂,认定了这一次他会帮她完成她想要的理想。
可、他就应该让她永沉深渊,死于非命吗?
“杰。”
五条悟扬起头,苍蓝的眸子噙着哀痛,呼唤挚友:“让开吧。”
至少让灵魂归入安宁,亡者落入尘土。
夏油杰没有动,少年死寂一般的站在那里,像埋葬了自我的木偶,气息缓慢得微弱,任由伏黑甚尔越过他,走向身后的人。
他听见了刀刃划过空气的声音。
脑海中,记忆如同海浪般打来,一遍又一遍地将他杀死少女的过往推送上岸,无数的尸体淹没沙滩,海岸一片腥红。
【为理想甘愿遭受地狱烈火灼烧。】
【审判我的不会是世人,而是我自己。】
……
【不误导到她,不成为她的枷锁,让她的理想为自己完成。】
【也许为了什么,会信所谓神明吧。】
…
【被偏爱的可以有恃无恐。】
【天满宫不会死。】
【这是你期待着的呀,杰。】
…
…………
黑色囚牢在伏黑甚尔动手的一瞬间就褪去了。
死去多时的尸体失去外力作为支撑,羂索的术式被剥夺之后,束缚着他的囚牢也一并随着天满宫归蝶身体咒力的消失而消失。
大雪还在下,今年初冬的雪大得吓人,像是要把世界一起埋进白雪里一样,洋洋洒洒的落满视野里的每一个角落,冷风袭来,吹开了从眼眶落下的泪水。
天已经暗下来了。
黄昏落尽,夜幕降临。
冬夜刺骨的冷风呛入喉管,五条悟仰头看向天空,晶莹的雪花飘乎乎落到眼睫上,与沾着的滴点泪珠凝出白霜。
苍蓝的瞳孔倒映出在夜色下如同极光般的金色丝线。
分散成丝的灵魂还没褪去,只是说,血管不再流出血液,不再透支生命力。因为天满宫归蝶已经死了,她正是为了死后的一切才算计的羂索,他们执着争吵的,都是一个死者而已。
现实残忍得比风雪还冰冷,浸透了几人的内心。
唯一给五条悟一些安慰的是,那些耀金色在慢慢变淡,虽然不易察觉,虽然缓慢得也许要经过几年才能彻底消失,但六眼带来的消息告诉他,至少天满宫归蝶的灵魂不会再困在天地之间,永无宁日了。
这样反而才是正常的吧。
五条悟想,一眨不眨地看向天幕垂下的金线,飘忽的丝线穿过雪花迎过来,若有若无地,他能感受到被拂过面颊的轻柔力度。
天满宫归蝶从十几年前就在准备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他们做一个选择就能完全否认的。
往好处想,她还能陪他一段时间,……不是吗。
五条悟扯了扯嘴角,想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
但换来的只有越来越模糊的眼眶,一瞬间涌出的泪水模糊视线,被压下去的痛苦在这一瞬间填满了少年的灵魂。
他蜷缩般的弯下腰,白发从脸颊垂落,想痛哭却喊不出声,喉咙只能发出干涩的悲鸣,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到雪地上,混进残留的血迹里。
雪被炽热的眼泪融化。
六眼神子失去了自己最喜欢珍贵的东西。
可他不敢挽留,因为他发现,在他空虚苍白的世界点缀出绚烂烟火的色彩,是他所爱的人的灵魂。
五条悟怎敢挽留。
…
伏黑甚尔松了手,天逆鉾掉进雪堆里。
男人怔怔地站在雪地上,看着失去支撑倒在雪地里的尸体,整个人都陷入了一股茫然的空洞。
他想去探一下少女的体温,但大脑告诉他眼前的人早就死了。
他们的所作所为最多只能让天满宫归蝶安息而已。
之后该做什么呢?
伏黑甚尔脑海里忽地出现了这个问题。
男人愣了一下,迟缓的思考起来。
五条悟和夏油杰大概会按着天满宫归蝶给他们指引的路去走吧,那两个咒术师,本来也该走那条路,只不过比起原本的坎坷,现在会更容易而已。
更何况,那也是天满宫归蝶的愿望。
那他呢?
他没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情,少女也曾经把很多权利交到他手上,那是个擅权到过分的家伙,前两年还悄咪咪地问过他要不要禅院家的继承权,想要的话她可以直接帮他拿到手。
好像对她来说,所谓御三家所谓咒术界都是可以随手拾取的石头,如果她在意的人喜欢,她还会打磨成好看的棋子。
但伏黑甚尔当时没什么野心,他只做她布置下来的事情,多余的一点不沾,在少女的庇护下心安理得的得过且过。
所以少女消失之后,他的日子无忧无虑到了一种地步,就算伏黑惠明晃晃地继承了十种影法术,禅院家也没敢找上门来。
他依旧得过且过。
因为这是伏黑甚尔想要的,天满宫归蝶就会给他。
明明有着可以帮助她的力量,结果到头来,却是完全无所事事啊,伏黑甚尔。
男人低笑一声,声音里充满自嘲。
他看向了雪地。
少女散乱的樱发蜿蜒盘曲和白纱一起散落在雪地上,她闭阖着眼眸,肌肤苍白,死寂得就是垂落枝头的樱花。
这一刻,伏黑甚尔感觉眼前的世界灰白下来,周遭的一切都成为了死寂的默片。
腥红如血的绯袴映入眼帘,他发现,这一幕他曾经也见过。
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那一次正式绝望的开始。
时间无法回到从前。
他能做的只有沿着天满宫归蝶所想要的世界,狼狈的,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她期许的世界,他会尽全力去守着。
这样有朝一日在地狱相见的时候,也能有资格气势汹汹地按着小狐狸的脑袋,斥一句‘我也很值得你信任,下次再也不许这样做了’吧。
……这样也不错。
伏黑甚尔俯身,打横抱起天满宫归蝶,走向了冬雪漫天的夜晚。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63)
热火朝天的网球部训练正在进行中。
黄色小球接连被抛起, 高中生们青春活力叫喊洋溢热情,部长大人亲自下场,响指与鲜花, 帝王莅临指导后辈,场面更热闹了。
而不远处则是完全相反的冷清。
经理小姐, 仍然划水中ing
这边的长椅完全成为了经理专用, 网球部的成员们每天都能看见他们那活泼可爱,但下场陪练堪比凶残的网球杀器的经理小姐坐在这里打游戏,完全一副游戏宅的样子。
也没人去打扰她。
毕竟, 经理小姐确实如她所说不会打网球,但架不住人家是大力飞砖派,找她对练等于找打。
是以, 今天的是枝千绘也划水成功了呢。
场地上突然传来惊呼声,紧随其后的就是冲着这边的一声‘小心!’。被指导的后辈球拍脱手,没接住部长这一球,网球飞向了远处划水的是枝千绘。
但少女的目光完全聚集在了手里的游戏机上,根本没意识到危险。
迹部景吾瞳孔一缩, 跟着抬高声音喊了一句“小心”。
网球高速飞驰。
就在要砸到她脸上的一刹那, 樱发少女偏头。
网球擦着她脸颊垂下的发丝, ‘哐当’一声,狠狠地撞在了后面的铁丝网上, 樱发被风撩起一阵,又慢慢平静下来。
低头研究了一下游戏的是枝千绘茫然抬头。
她迷茫地扣出一个“?”
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看见幼驯染一脸茫然的左右看看,迹部景吾凝滞半晌,最终叹了口气, 把球拍丢给了桦地崇弘,宣布指导结束之后就直接走向了这边。
是枝千绘熟练地递上毛巾和水, 嘴里喊着辛苦了,手上是完全没把游戏机放下。
少年无奈地接过毛巾,压低嗓音,“天天划水,嗯?”
“诶嘿。”
是枝千绘吐舌,萌混过关。
迹部景吾实在无奈,斥责吧,又下不去口,只能屈指弹了一下幼驯染的脑门,告诫她下次注意。
蒙混过关的千绘酱挪挪位置,给幼驯染了一个空位。看着重新恢复训练的训练场地,迹部景吾也不客气的坐下了。
拧开瓶盖抿一口水,散去热燥,迹部景吾再偏头,入目即是任由黄昏的夕光散落肩头的少女。夕阳给她镀上了一层融暖,少女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游戏机,低垂的眼睫下,苍青浅淡的瞳孔氲着捉摸不透的浅光。
见他看来,千绘弯眸,扬起笑容。
迹部景吾看了一眼是枝千绘手里的游戏,问道:“本大爷记得这个游戏你是前两天就玩完了吧,还没结束?”
“嗯?嗯,玩完啦,但还差一点,在后期运营嘿嘿。”
是枝千绘弯下眉眼。
眼中色彩万般绚烂,掩藏着荒诞的喜悦和疯狂。
幼驯染肉眼可见的心情很好,迹部景吾也展开眉头,看着少女的面容露出笑意,跟着问了一句:“运营什么?”
“成就哒!刚到手的新鲜成就。”
是枝千绘举起游戏机,向迹部景吾展示她的操作。
游戏机上显示了后续文本。
「恭喜玩家达成事件链《逐鹿星河》。」
「时日已尽,十多年来,从世界的诅咒中获取的利益终究是有代价的。但这代价,又何尝不是一种有趣的筹码?」
「以剑与火,燃异端之地;以彼之烬,沃泱泱世界。只要开启这一先河,将堕落的腐朽斩落马下,未来将不再遥远。」
「或许我们会死去、或许我们会消亡。」
「但生存这一场源远流长的豪赌,我们一定会赢。」
迹部景吾看了一眼游戏的标识。
啊,果然,是个恋爱游戏。
是枝千绘仍在念念叨叨,非常开心她的计划完美进行:“更改一个制度,兴起一场变革,那可是相当长久的计划。我在当下能做到多少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后继者能不能接任前人的想法。”
少女戳了一下游戏机上纸片人角色的头像,眼里笑意更甚。
“你看,他们这不就理解了吗。非常完美的计划,超级丝滑!”
这时,迹部景吾也看见了幼驯染的收获。
好感度拉满的纸片人有好几个,而且都是令人可以瞳孔地震的满好感,一时之间,令人怀疑是枝千绘的脑子是不是开窍了。
但再看一眼让她开心的那部分,迹部景吾还是觉得,他这幼驯染八成是没救了,敲一下脑袋大概都是实心的。
少年忽然伸出手,压在了千绘头顶上。
是枝千绘眨眨眼睛,疑惑。
迹部景吾大力揉揉粉毛,嗓音里含着笑意:“好了,社团活动要结束了,等会不是还有事吗,别盯着你的游戏了。”
千绘思考,恍然发觉自己忘了什么:“……是哦,差点忘了。”
“今天要去御柱塔见国常路先生。”
她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翻了翻消息,苦恼的皱起眉头:“但是鸣瓢先生喊我去一趟警局诶,他说飞鸟井小姐最近被牵扯到了一件大案子里,好多和飞鸟井小姐的往事都有可能被翻出来,他让我过去登记一下,免得被牵连进去了。”
看一眼时间,明后两天都不是周末,而且这件事的话最好也是今天就处理。
是枝千绘叹气,不等她为自己的分身乏术思考出解决方法,靠谱的幼驯染君就体贴的发声:“警局那边本大爷替你去好了,只是登记一下,替你签个字的资格本大爷还是有的。”
千绘迟钝的愣了一下。
少女反应过来,眨眨眼睛,弯眸笑了,眸光明快:“是呢,我的担保人先生。差点把最好的小景忘记了。”
嘴巴甜甜,好像是真的忘了一样。
迹部景吾一点没有被这幅阳光开朗的表情骗过去,他捏捏少女的脸蛋,习惯性的明白她可能在想什么:“你其实没考虑过要让本大爷也牵扯进来吧?说吧,警局这边又是什么事?”
“诶嘿。”
萌混过关的千绘酱再次吐舌。
但她还是很老实地把事情交代了:“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只是和飞鸟井木记小姐有关。我的案卷和现在发生的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但这件事据说牵连的势力有点广,好多方面都牵扯进来了。”
少女点着脸颊,目光放空,慢悠悠地边说边思考,语气飘忽不定。
“拥有特殊体质的飞鸟井木记只是一个引线。”
“因她而发生的案件也只是小小星火。”
“幕后的人目标不是底层的旧事,幕后黑手想要的是将那些势力搅乱成一团,好趁乱搅混水;当东京、本州、里世界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一处的时候,那种混乱将是一个绝佳的上升阶梯。”
千绘低低笑了一声,她看着手机里正气凛然的刑警鸣瓢秋人先生发给她的消息,眸中清光灿灿,蕴藏诡谲。
迹部景吾一怔。
过去的记忆瞬间就涌了上来。
“——不过!”
少女陡然双手合十,诡谲一扫而空,眼里的笑容变得欢快又真实起来。
“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被牵连的倒霉蛋,而且,就算是会牵连到我,兔子小姐也会帮我提前解决的。”她这么说。
迹部景吾保持高度怀疑:“真的?”
是枝千绘重重点头:“真的!我保证!对我没有任何危险!”
她真的只是被牵连到的倒霉蛋。
只是下意识会收集情报,分析事情的利害关系而已。
迹部景吾依然没信。
他决定回去之后就用他迹部家的情报网调查一下,这种能引起自家幼驯染感兴趣的事情绝对不是什么小事。
于是,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千绘酱给鸣瓢秋人发了个消息,溜溜达达就地去了七釜户,前往警局的事情则是交给了万分靠谱的幼驯染。
+
特别刑事科室内。
在东京调查了一圈之后,才姗姗来迟般找到刑警这里来的太宰治遗憾发现,他来的时间不太对。
室长百贵船太郎据说是去接京都来的一位有相关技术的客人了,暂时不在;另一位有过参与「罔象女」,相对了解其运行内容的刑警鸣瓢秋人也有事暂时离开了。
沙色风衣的青年站在原地,下意识摸摸领口那颗苍青色宝石。
太宰治觉得,今天他大约是运气不太好。
不然走完这趟他基本上就能接触到这件事的核心部分,就能转勤勤恳恳工作的工作态度为摸鱼划水。
不过——
太宰先生自然有他的办法!
三言两语忽悠走给他介绍状况的室长辅佐东乡纱利奈,丢下大美人,太宰治在科室里环视一圈,挑中了一个工作最为勤恳,对谁都是恭恭敬敬,年纪最小,看起来就入职最晚的年轻人。
年轻人最好骗了。
青年弯下眉眼,甜言蜜语将年轻人忽悠地团团转,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很多科室内的小秘密。
两个人格外相谈甚欢。
太宰治注意到了桌子上的文件,忽地瞟见了有趣的事情:“这是什么?”
年轻的刑警一愣,顺着太宰治的指向看去,瞬间手忙脚乱,“啊!这个。这是鸣瓢前辈等会要用的东西……遭了,忘记装起来了。”
文件还压在厚实的档案堆下面,刑警连忙站起来去搬。
太宰治眯了眯眼睛,帮着将空白的文件袋递过去,似是无意地顺口问道:“很重要的事情吗?鸣瓢警官还没回来,重要的文件要小心装才行。”
温和的语句将慌乱的年轻人安抚下来。
年轻的刑警缓了缓,小心的将文件被弄皱的边角整理好,动作放轻了很多。
“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年轻人看一眼手里的档案,挠了挠头,说:“这件事是很多年前发生的,和最近那件连环杀人案没有关系。不过鸣瓢前辈好像认识,所以特别关照了一下。”
“哦~”
太宰治嘴角挂着笑容,顺着话说,语气不明:“原来如此。”
“不过,这个小姑娘也很可怜就是了。”
那年轻的警官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感慨道:“父母死于情杀之后还被卷进了这样的事情,真希望这次不会牵连到这样无辜的人。”
“哦?”
在等待室长回来,无聊套话之余的太宰治终于来了点兴趣。
他诱导性地发问,宛如只是好奇一样问道:“我记得我刚才看见的那一眼,这位不知名小姐的父母记录的是病逝吧?”
“文书上是这么记没错。”
年轻人老成的再叹一口气,忙忙碌碌地把文档放好,免得等会找不着:“但据老前辈们说,是女方杀了男方然后殉情,只留下了这个小姑娘。听说她的外祖家很有势力,为了不让丑闻流出去,就把真相瞒了下来。”
“不过。”
他顿了顿,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自己说太多了,匆忙看了一眼太宰治,掩饰的补上一句:“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太宰治笑了笑,沙色风衣的青年态度松快得像只听了件不会上心的闲谈趣事,面带微笑:“是呢,传闻的事情,真假不一,谁知道呢。”
年轻的刑警这才松了口气。
而太宰治也顺势转移了话题,一笔带过了这件偶然听见的趣事。
他确实没什么太多兴趣,只是留意了一下刚才偶然瞥见一眼的名字才往下套话。
鸠山千绘。
这个姓氏好像是东京这片比较有权的家族吧,记得和御柱塔的关系很紧密,对港口Mafia没多大影响,按影响力比较,指不定还会反过来讨好森先生呢。
太宰治百无聊赖的想着,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事情上。
正巧。
室长百贵船太郎回来了。
他带来了一位之前据室长辅佐说是可以应对接下来「罔象女」发生的问题的专业人士,太宰治之前还猜测了一下,会是哪方面的人手。
但当正式看见百贵船太郎带来的青年时,太宰治却是愣了一下。
那一瞬间,太宰治就意识到了,发生在以「罔象女」为核心的连环杀人案件里,其中的麻烦绝对不止是森鸥外叮嘱的那句“背后有人指使”。
太宰治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名留着黑色长发的青年。
那青年穿着简约的黑色大衣,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发尾有些凌乱,却不掩清秀的面容。对比之下,他的肤色苍白得像是在深海浸泡许久般,眼眸无光,面容宁静地像是在为谁服丧。
他看起来很清瘦,也没什么令人惶恐的威严,可不知怎么的,周身有着不容忽视的沉压,如同诅咒一般与人拉开距离,疏离得冷漠。
——京都,天满宫神社。
——特级咒术师,夏油杰。
“难怪……”
太宰治低笑一声。
难怪这样区区一件连环杀人案,森鸥外既没有让江户川乱步负责,也没有交给刚回国的中原中也,而是选择了一直在合理范围内摸鱼划水的他。
这样复杂的事情他确实更合适。
太宰治再望一眼那位特级咒术师,叹一声这何止是棘手。
牵扯到咒术界就算了,来的是哪个咒术师不好,偏偏上来就是位列最高级的特级,可这也就算了,却又是这位当下咒术界最具权威的天满宫宫司。
而且,这位可不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
一旦牵扯上他,至少要把另一位特级,掌控了咒术界内部有生力量的五条家家主五条悟也算上才行。
更何况,在除此之外的暗处,还有一位不见踪影、却给里世界留有赫赫威名的天与暴君也得算上。
要认真起来了。
太宰治换上一副笑脸,迎上了室长百贵船太郎。
不管这背后牵扯着多少势力,太宰治也不会让任何人染指那座赈早见宁宁留给他们的理想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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