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匆匆赶回别院, 已不见锦杪身影。下人禀报程洵,他前脚刚从别院离开,廷尉府就来人把琼阳公主接走了。
程洵怒道:“我乃从龙功臣, 他们竟敢不知会一声便带走我的人!简直荒唐!他们可有说为何带走琼阳公主?”
“回大人,他们说是奉裴廷尉之命。”
话音未落,茶盏摔地。
热气弥漫之际,下人跪了一屋子。众人屏息凝神, 针落可闻。
“好一个裴廷尉!”
程洵一脚踹在离他最近的下人身上。心里没解气, 又往下人心口狠狠踹了几脚。直到下人脸色惨白,出气多进气少, 他心里才勉强舒坦了些。
可一想到傅盈封裴臻为廷尉,程洵心里的怒火又开始翻腾。若无他,傅盈怎会有今日?
偏偏傅盈不晓得, 入主帝京后, 让他做了一个有名无实权的太尉。对裴臻这个前朝的罪臣之子倒是不断提拔。真是可笑至极。
别忘了, 他傅盈并非皇室血脉。
区区一个皇后义子, 竟妄想做天下之主。
倘天下百姓知晓,傅盈必被唾沫星子淹死。
可惜大楚刚定,一切还不稳, 不是将傅盈身份大白于人前的时候。
程洵只要一想到傅盈这个皇帝是做不久的,心里的气顿时消了大半。
总有一天, 他会把傅盈和裴臻使劲踩在脚下, 让他们知道谁是大楚最不能得罪之人。
正好, 这时候侍从仲阳自外面风尘仆仆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公子,人已经在来的路上, 他说要等见了您,亲自告诉您。”
闻言, 程洵发自肺腑地笑了,“好!”
等他找到真正的大楚皇室血脉,他就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不定就连皇帝也要看他脸色行事。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他得拿捏住锦杪。
拿捏住锦杪,也就拿捏住了裴臻。
现在,他得不到的人,裴臻也别想得到。
程洵思索片刻,同仲阳耳语了几句。
仲阳得令后,立马去了人多热闹的地方。
当晚,帝京开始有人传前朝的琼阳公主为自保,使计想要嫁给程太尉。难听的话多的是,第二天更甚。
有人说他亲戚在太尉府做活,曾亲眼瞧见琼阳公主是如何勾引太尉大人,而太尉大人又不为所动的。
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描述了琼阳公主的放荡行径。
等这类话说的差不多了,会跳出来一个人说:“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位琼阳公主被裴廷尉带走了。”
紧接着又有人说:“裴廷尉过去不是她的奴才吗?带走她,定是折磨她。”
“此言差矣。”这时有个人摇头晃脑,一副知道内情的模样,“琼阳公主貌若天仙,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裴廷尉啊,那是动了心了。”
“别开玩笑了!”有人摆摆手,一脸不信,“琼阳公主过去拿裴廷尉当奴才,裴廷尉还对她动心,那不缺心眼儿吗?”
坐在旁边的妇人给了男人一个白眼,“你们男人好色起来哪还想那么多?”
众人议论来议论去,最终给琼阳公主扣上了一顶红颜祸水的帽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裴臻深知这个道理,是以他派人出去阻止那些言论,并未抱着立马能够让众人闭嘴的心态。
如今他每日问得最多的便是,“殿下在宫中可好?”
殿下安好,他便放心了。
外面的流言,他会尽快让它们消失的。
至于在背后散播谣言的人,他自然也不会放过-
那天在别院,锦杪已经做好了嫁给程洵的准备,但没想到廷尉府来了人。他们奉裴廷尉之命带她入宫。
乍一听见裴廷尉,锦杪脑子里查无此人。对方看出她的疑惑,告诉她陛下升了裴臻的官职,现在由裴臻掌管廷尉府。
锦杪错愕,随后是为裴臻感到开心。他本就该在朝中熠熠生辉。
回宫路上,锦杪得知是裴臻将母妃带回了琼阳宫,不胜感激。心里念着一定要当面好好感谢裴臻,不料一直没有机会。
锦杪现今住在琼阳宫,日日陪着徐贵妃。每天曹太医会来给她请平安脉,接着再看看徐贵妃的情况可有好转。
只要可以一直陪在母妃身边,能不能离开帝京这个牢笼,对锦杪来说已经是无所谓。
这日,徐贵妃午后小憩时,锦杪抱着喵喵立在廊檐下看雪。
忽有宫人从外面匆匆而来,地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
锦杪循声望去,见那宫人低着头,步伐迈得飞快。她迎上去,“出了何事?”
宫人在她面前站定福身,“回殿下、”
寒光乍现!
宫人从袖中掏出的匕首尚未碰到锦杪衣袖,便被玄英踹飞老远。
人倒在地上,露出全貌。锦杪看清后,秀气的眉心蹙紧,“四皇姐这是做什么?”
“大晟没了,你竟还能心安理得地住在琼阳宫!锦杪,你到底还有没有心?”
穆萱狼狈地撑着地面,晃晃悠悠站直身体。她嗤笑一声朝锦杪走近。
玄英却没给穆萱这个机会,再度踹在了穆萱的小腿上。
人咚一声跪了下去。
去叫人的碧桃也回来了。两名小太监牢牢摁住穆萱的肩,欲将她带回冷宫。
“且慢。”
锦杪捡起方才掉在她跟前的匕首,迎着穆萱愤恨的目光走过去。在穆萱逐渐变得惊恐的眼神里,她平静地把匕首毫不犹豫刺进了穆萱的肩膀。
穆萱痛苦尖叫,“锦杪你疯了!”
鲜血眨眼间就渗透了衣裳,一滴一滴很有节奏地落在雪上。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锦杪用力把匕首往里面推,听着皮肉撕裂的声音,她慢慢旋转匕首。
穆萱叫得愈发惨烈,锦杪仍旧是一脸平静。
这种时候,越是平静,越吓人。
碧桃和玄英从未见过这样的锦杪,她们两个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好。
两个小太监的脸色更是差。从前他们在宫里干些不受人待见的肮脏活计,根本没空在尊贵的主子跟前露面。
对于琼阳公主,他们只是听说她很好欺负。
后来大楚的人打了进来,他俩被派来看着琼阳宫。再后来见到琼阳公主,他们觉得传闻不假,但也不真。
琼阳公主看起来好欺负,但却是个有主意的。
只是他们没想到,琼阳公主有主意到连自己的亲姐都杀。
锦杪玩够了,就把匕首-插进了穆萱的心口,没有丝毫犹疑。
在穆萱震惊不理解的眼神里,她弯下腰,缓缓说:“四姐姐可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穆萱被折腾得出气多入气少,很艰难地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什么……”
“我说,今日之事,来日必让你付出代价。”锦杪莞尔。
害死桃月这笔账,她一直记着,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如今她这位四姐姐自己送上门来了,她自是不会放过。
穆萱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她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不过是一个奴才!你竟为了一个奴才,要你姐姐的命!锦杪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穆萱挣扎着抬手去抓锦杪。
锦杪站在原地,由她抓住。
成全一个快死的人,也算是积德了。
伸手拨开穆萱脸上凌乱的发丝,锦杪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四姐姐是忘了自己当初对我做过什么,若记得,便会知道你才是最狠心的那个。四姐姐会有今天,都是报应不是吗?”
穆萱想说话,开口却是痛苦到极致的一声闷哼。
原因是锦杪把匕首拔-出-来又插了回去,就这样不断重复,乐此不疲。
等到穆萱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眼皮就快要睁不开了。锦杪才把匕首一扔,接过碧桃递来的绢帕慢条斯理擦拭手上的血迹。
她擦得很认真,明明已经没有血了,还是很使劲。
碧桃察觉到锦杪的不对劲,忙让人去请曹太医过来。
玄英则让两个小太监赶紧把人抬走。
他俩面面相觑,穆萱是前朝公主,现在人死了,肯定不能随便往乱葬岗一扔。
可要是禀报到陛下那儿,就得把事实说清楚。
他俩担心锦杪不会配合,是以迟迟不敢做出决定。
锦杪抬眼瞧出他们的心思,“你们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牵累你们的。”
两个人如释重负,二话不说将还剩一口气的穆萱给抬走了。
看着满地被染得暗红的雪,锦杪有些恍惚。她看着自己的手,上面又出现了好多血,不管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脏!
好脏!
白皙的肌肤被搓得通红,有的位置被擦破,冒出了血珠子。
但锦杪还在拼命擦。
碧桃看着心疼极了,可她劝不住。无奈之下,她将人牢牢抱在怀里。
“姑娘冷静点。”
锦杪冷静不下来。她手上好多血,它们在顺着往下流。
好烫。
她好害怕。
锦杪从未伤过人,更别说亲手杀人。即便是喝了曹太医开的安神药,她夜里还是被噩梦惊醒。
喘了几口粗气缓过神,锦杪疲惫阖眼靠在床头,声音沙哑,“碧桃,我渴了。”
随后响起脚步声。
须臾,人停在幔帐外,温和的声音落在锦杪耳边。
“殿下,是微臣。”
第42章
几乎是在听见裴臻声音的一瞬间, 锦杪眼睛就睁开了。目光触及幔帐外的身影,鼻子没由来地一酸。她接过裴臻递来的水,小口慢喝。
待到喉间没那么哽得慌了, 锦杪才说话。
“裴廷尉怎么在这儿?”
“陛下有急事召微臣入宫商议。期间琼阳宫来了人,说殿下身体不舒服,请我过来一趟。”
说时,裴臻始终凝视着幔帐内的单薄身姿。忽然里头伸出手掀开幔帐, 他才垂首压低视线。
“胡闹!”
锦杪气得咳嗽了两声, 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染了层薄红。
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她追问裴臻,裴臻回答:“是徐贵妃。”
锦杪闻言怔住, 母妃去找裴臻来作甚?
她身体不舒服,该请的是太医,裴臻来有什么用?
锦杪思来想去也没明白母妃的用意。
她莞尔一笑看向裴臻, “我没事, 劳烦裴大人跑一趟了。很晚了, 裴廷尉早些回去休息吧。”
“什么没事!”
话音还未落下, 殿内响起一声重重的呵斥。
“你明明就很难受!”
徐贵妃气势汹汹从珠帘后走出来,帘子甩来甩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
后面跟着一脸抱歉的碧桃和玄英。她们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也没把徐贵妃给拦住。此时二人不敢直视锦杪。
如今的徐贵妃又回到了之前心智如孩童的时候。
那日裴臻率兵入宫拿下穆亥后,来到琼阳宫看见徐贵妃如傀儡一般, 当即便让曹太医为徐贵妃诊治。
眼下的徐贵妃可比当时裴臻见到的好了太多。
徐贵妃大踏步走到床边站定。
因为锦杪刚才斥责她胡闹, 徐贵妃现在很不高兴。
是以, 徐贵妃把心里话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我看你难受,费了好一番劲才把你喜欢的人找过来。想着能够让你开心开心。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 还说我。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好心喂了狗吗?”
正说着,徐贵妃难受地红了眼睛, 抬起手背擦了擦眼尾。
锦杪看着,心疼得不行,“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母妃不哭了好不好?”
“我才没哭!”徐贵妃吸了吸鼻子,瞪了一眼锦杪后,把头转到了一边。
一副我生气了,你快来哄我的模样。
锦杪忍俊不禁,赶紧开始哄人。
母女和乐,裴臻见状不再打扰,转身便出了琼阳宫。
不多时,碧桃追了出来。
“裴廷尉请留步。”
裴臻停下转身,暖黄的烛光温和了他的眼眉,“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殿下说天冷,辛苦裴大人跑这一趟了。还请裴大人莫要嫌弃,拿它取个暖。”碧桃递出一个样式普通的手炉。
裴臻想到当初殿下给他的朱漆描金缠枝莲纹手炉。
大晟亡之后,陛下看在殿下与傅皇后容颜相似的份上,才准殿下与徐贵妃继续住在琼阳宫。
琼阳宫看似与从前无异,吃穿用度却是大不如从前。
毕竟只是一个前朝公主和宫妃。
若是太用心,又会惹来群臣非议。
碧桃见裴臻盯着手炉出神,连着唤了好几声裴廷尉,裴臻才回过神。
“微臣多谢殿下。”
回到廷尉府后,裴臻赶紧将那个朱漆缠枝莲纹手炉找出来擦拭干净,心里想着是该找个由头派人给殿下送去,还是他自己去-
近来帝京日日下雪,天寒地冻。锦杪不小心着了风寒,卧床已有三日。
她怀里揣着裴臻出发前送来的手炉,指腹缓缓摩挲上面的花纹。
锦杪靠在床头,望着外面的漫天飞雪,心里为裴臻祈祷,一定要平安归来。
西戎来犯,按理说轮不到掌管刑狱的廷尉奔赴前线与之作战,皆因群臣进谏,他们说裴臻乃罪臣之子,德不配位。
傅盈深知裴臻受得起廷尉一职,但他不可能为了一个人与群臣作对,于是便派裴臻率兵前去平息战乱。
出发已有三日了。
这三日里,锦杪噩梦频频,总是梦见裴臻出了事。
夜里没睡好,醒来无精打采。又尚在病中,胃口也不好。碧桃和玄英眼瞧着锦杪瘦了下去。
锦杪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成天歇在床上,懒洋洋的。
全天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比她过得更舒坦的人了。
她时常这样告诉碧桃和玄英。
她俩说她这是苦中作乐。
锦杪笑了。
和裴臻比起来,她是真的过得很舒坦-
琼阳宫的每一天都很平静。
这日早上,太监拉长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平静。
程昭仪走进琼阳宫时,锦杪正在吃第二碗粥。
近两天她胃口好了许多,气色也跟着好了不少。
即便是未施粉黛,也叫人移不开眼。
程昭仪便是这移不开眼的其中一个。她差点因此踩了裙摆摔在阶梯上。多亏身边宫人反应快,及时拉了她一把。
前几日傅盈纳了几位世家贵族之女入宫,这位程昭仪便是其中位分最高的。
程昭仪是程家二房唯一的女儿,程洵与她是堂兄妹关系。
锦杪原是不清楚这些的,多亏了消息灵通的碧桃。
经过之前的事,锦杪认为她与程洵之间是有恩怨在的。是以程昭仪出现时,她并未理会,心想对方多半是来给她脸色看的。
但眼下看来,应该不是。
因为这位程昭仪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好欺负的气质。
程家把这样一个人送进后宫,是嫌她活得太久了吗?
察觉到锦杪的打量,程昭仪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又问身边宫人她仪容可妥当。
确定没问题后,程昭仪才迎着锦杪的目光走过去,随后才摆出一副算账的架势。
“见了本宫,为何不行礼?”
“你不过是个前朝公主,若非陛下宽容留你在此,你早就在冷宫里变得疯疯癫癫了。”
“还不赶紧给本宫行礼!”
程昭仪生得一副娇憨模样,她再怎么摆架子,也还是没那个威严。
反倒是想让人捏捏她圆圆的脸,问她为什么这么可爱。
锦杪想到了小十五,也是这般可爱,不禁悲从中来,红了眼眶。
程昭仪见锦杪落泪,慌了神。她这人最见不得别人哭了,尤其是长得好看的。
锦杪一哭,程昭仪心都快碎了。
她要早知道那些话会让人哭,定不会答应阿菁来琼阳宫走一遭,说什么要让琼阳公主认清自己的身份。
“你、本宫、我对不起,别哭了好不好?”
不知道怎么安慰的程昭仪急得语无伦次。
锦杪觉得她要是再哭下去,这位程昭仪怕是也得哭了。
见她不再哭,程昭仪松了口气,很自然地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程昭仪的贴身宫人秋梧疯狂使眼色提醒程昭仪保持仪态,可惜程昭仪没看见,还问碧桃要了杯水喝。
秋梧无语,这哪是昭仪娘娘该有的样子?
难怪程小姐说这位昭仪娘娘是烂泥扶不上墙,要她多看着点。
程昭仪一口将茶喝了个精光,没忍住打了个饱嗝,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尴尬的眼神四处乱飘。
瞧着可爱极了。
锦杪忍不住对这位程昭仪心生好感,“昭仪娘娘可要再来一杯?”
程昭仪确实想再喝一杯来着,可她正尴尬,不好意思说。
接过碧桃递来的第二杯茶,程昭仪这回就是小口小口喝了,余光时不时瞥过锦杪。
等她喝完,锦杪才开口,“不知昭仪娘娘驾到,所为何事?”
程昭仪愣了愣,她来这儿的事已经办完了。
总不可能直说吧。
没办法,程昭仪只好求助秋梧。
秋梧往前迈了两步,抬着下颌说:“娘娘,程小姐让您转告琼阳公主,待裴廷尉凯旋归来,陛下会为他们二人赐婚,届时还请琼阳公主去喝喜酒。”
“说完了吗?”锦杪神色平静。
秋梧点了下头。
她这下颌是越抬越高,几乎是在拿鼻孔看人。
锦杪余光看了眼碧桃。
碧桃会意,伸手左右开弓,给了秋梧两巴掌。
“你!”
秋梧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住碧桃。
碧桃微微一笑,“我家姑娘虽是前朝公主,但好歹也是个公主。岂容你一个奴才在她面前撒野?”
“娘娘,您看她们,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秋梧含着哭腔告状。
程昭仪虽然心性单纯,但还不是个傻子。谁错了,她一目了然。
她是笨了些,可还没到给人当刀使的地步。
“本宫看你这是还嫌不够丢脸。”
这话倒是在锦杪的意料之外,她还以为程昭仪会护着这宫人。
看来这位程昭仪也没她想的那么糟。
秋梧挨打又挨训,气上心头,不禁跺了下脚。
碧桃见状又一巴掌扇了过去,“当奴才的就要有奴才的样子。昭仪娘娘身边有你这样的人,她的脸迟早被你丢光!”
“你!”秋梧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再多说。
等下次程小姐进宫,她一定要将这对主仆的丑恶嘴脸告诉程小姐,请她亲自过来收拾。
秋梧忘了一件事,程昭仪虽自幼在乡下庄子长大,但也不是她想欺负就能欺负的。
程昭仪把秋梧的恨意看在眼里。
她早就想把这个从程家带来的人换掉了,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
眼下这不就来了吗?
第43章
手往桌上一撂, 程昭仪沉着脸色斥道:“目无尊长!留你这样的人在本宫身边,迟早有一日把程家的脸丢尽!来人,把秋梧给本宫拖去慎刑司!”
“那慎刑司乃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地方!”
秋梧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一时情急,便忘了自个儿身份,开始口无遮拦。
“奴婢是程小姐的人,您把奴婢送去慎刑司, 可有想过该怎么向程小姐交代, 程家交代吗?”
秋梧正是因为清楚程昭仪在程家不受待见,才敢口出狂言。
但她忘了一件事。
程昭仪在程家再不受待见, 她如今入了宫成了昭仪娘娘,就断然不是一个奴才能够拿捏的。
“还不赶紧把她拖下去!”
程昭仪烦躁地拧紧了眉心,她连半个眼神也没给秋梧。
两个小太监去抓秋梧, 不料秋梧跟泥鳅一样滑溜, 一下就从他们手底下溜走了。
“娘娘您不能这么对我!”
秋梧扑到程昭仪脚下, 抱着程昭仪的腿扯开嗓子又哭又喊。
在锦杪的记忆里, 琼阳宫就没这么吵闹过。秀气的眉心轻蹙,她叫碧桃和玄英直接把人给扔出去。
碧桃和玄英立马过去架住秋梧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把人往外拉。
秋梧拼命挣扎叫喊, 仿佛她是这天地间最可怜的人。
玄英板着一张小脸,直接一个手刀劈在秋梧颈后。
琼阳宫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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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了下来。
看着自己身边呆若木鸡的宫人, 程昭仪气不打一处来, “本宫让你们把人拖去慎刑司, 一个个耳朵都聋了是不是?不愿伺候本宫就滚,省得碍本宫的眼。”
伺候的人闻言一惊, 忙不迭齐刷刷跪了一地,“请娘娘恕罪。”
程昭仪懒得看他们, 摆摆手,“都出去候着吧。”
等宫人们都到外边去了,程昭仪兴致十足地凑近锦杪,压低声音问:“殿下对裴廷尉是如何想的?”
猝不及防的问题让正在喝茶的锦杪呛得咳嗽了两声,白皙的脸颊染上薄薄的绯红。
“没什么想法。”她端正身姿,食指无意识地摩挲杯身,“不知昭仪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程昭仪注意到锦杪手上的动作,微微眯眼,翘起嘴角,“殿下是喜欢裴廷尉的对吧?”
“不喜欢!”
前者话音还未落,锦杪就脱口而出。
她的着急与慌乱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程昭仪虽不知锦杪为何不承认喜欢裴臻,但她知道一般有所隐瞒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她们二人今日不过是初识,倘她追问,那就太失礼数了。
把锦杪的不自在都看在眼里,程昭仪托腮叹了口气说:“本宫想告诉你,陛下会为裴廷尉和阿菁赐婚是真的。但陛下此举实属无奈,堂哥为了阿菁,在朝堂上对陛下步步紧逼,而堂哥身后又是众大楚旧臣。他们拥护堂哥胜过拥护陛下。无奈,陛下答应堂哥等裴臻凯旋归来,就赐婚。”
从秋梧口中听见时,锦杪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再听,心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摩挲着杯身的手不自觉攥住了整个茶杯,指尖用力到泛白。
明明很难受,她还要故作平静地问:“不知程昭仪刚才的问题与陛下赐婚有何联系?”
“当然有联系了!”
程昭仪一拍桌子脱口而出,她在乡下庄子无拘无束惯了,只要身边没人提醒她该保持什么仪态,就会本性暴露。
“我跟你说啊,这你要是喜欢裴廷尉,谁也把他抢不走。”
锦杪思索片刻,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怎么就抢不走了?”
“你想啊,你俩互相喜欢,裴廷尉狠得下心去娶别人吗?你又能狠下心看他娶别人吗?”
说到激动处,程昭仪伸出两只手拍了两下,一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的模样。
锦杪忍俊不禁,原来是这么个理。
可她刚刚不是说程洵在朝堂上对陛下步步紧逼吗?
陛下刚称帝,一切还未稳固,定然不会为了裴臻去得罪那些大楚旧臣。
不管裴臻是否愿意娶程菁,这门亲事都定下了。
与她是否喜欢裴臻无关。
“你笑什么?”
程昭仪不解,是她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我笑昭仪娘娘怎么这么可爱?”
锦杪终是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圆圆的脸,比她想象的手感还好。
一股热气直冲头顶,程昭仪害羞地捂住了脸。低下头不敢看锦杪,她嘟囔:“哪有……”
锦杪怎么也没想到,她怀疑是来给她下马威的人,竟然不到一天就和她成了好朋友。
若非傅盈派人来请程昭仪过去和他用午膳,她俩能够聊到天黑。
程昭仪走之后,锦杪才发觉腮帮子隐隐发酸。
她伸手揉的时候,耳边响起碧桃的打趣,“奴婢还以为姑娘是个话少的,没想到姑娘这么能说。”
说来好笑,锦杪也没想到她能说那么多话。
大概是在琼阳宫闷着,太想说话了。
“琼阳,你怎么了?”
徐贵妃才起不久。天冷了,她经常一觉睡到晌午。
过来见到锦杪双手揉着脸颊,徐贵妃很担心地跑过去问。
锦杪莞尔一笑,“我没事,只是话说多了。”
徐贵妃好奇宝宝似的望着她,“是和裴臻吗?”
“不是哦,是陛下的昭仪娘娘。”锦杪不知母妃为何总是记着裴臻。
不知是哪里没对,徐贵妃脸上血色骤褪,眼里盛满了惊恐。
锦杪的担心正要出口,徐贵妃拉住她的手,“快!快让那位昭仪娘娘离穆亥远点!她会穆亥折腾的没个人样的!”
“琼阳!”徐贵妃像是突然认出了锦杪的样子,紧紧掐住她的手,“赶紧出宫!有多远走多远!最好是一辈子都不要回帝京!”
徐贵妃一边大喊一边把锦杪往外拽。
“母妃,现在已经不是穆亥当皇帝了,没事的。”
不管锦杪怎么说,徐贵妃就是听不进去,执意让她出宫。
碧桃和玄英更是劝不住,她们也不敢硬来,怕弄伤了徐贵妃。
最后徐贵妃凭一己之力把主仆三人给关在了琼阳宫大门外。
锦杪知道母妃这是想起了不好的事,赶她走是为了保护她。
于是她不再向母妃解释如今的形势,而是道:“那我走了母妃。”
“快走!”徐贵妃毫不犹豫地催促道。
“母妃多保重。”锦杪想着她先到别处转转,等母妃情绪平静了再回来。
“赶紧走!”
徐贵妃用背抵着合拢的两扇门,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身体开始软绵绵地往下滑。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后,旁边的宫人赶忙过来搀扶。
“别碰我!”
徐贵妃坐在地上抱紧自己,脸埋在双膝间,哭的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刚才怎么了,眼前突然就闪过很多不好的画面,直觉告诉她必须把琼阳撵走。
可真当人走了,她又难受得不行。
哭着哭着,徐贵妃迷糊了,找起了芳岁嬷嬷。
宫人轻声回道:“芳岁嬷嬷出宫了,现在不在宫里伺候了。”
徐贵妃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碎片式的画面。剧烈的疼痛随之而来,头仿佛要炸开。
徐贵妃抱头痛苦地蜷缩身体倒在地上,宫人吓坏,忙叫人去请曹太医。
“不用!”
徐贵妃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宫人赶紧扶她起来,察觉她目光清明,愣了愣,“娘娘您……”
徐贵妃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宫人到殿内再说-
许是刚才提到了穆亥,锦杪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冷宫。
但穆亥并不在此,他在刑部大牢。
冷宫里除了大晟的嫔妃皇子公主,还有从前的许多旧人。
锦杪幼时来冷宫被吓到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这是她第二次踏足冷宫。
时隔多年,再来这里,她依旧能清晰想起当日是如何被吓的,以及那种头皮发麻,汗毛倒竖的滋味。
冷宫破败,阴森,偶有一阵风刮过,仿佛有鬼在哭。
“姐姐,我好害怕。”玄英被吓来牢牢贴在碧桃身上。
碧桃也没好到哪儿去,脸色发白,声音也有些哆嗦,“姑娘是要找什么人吗?”
锦杪来的时候没什么目的,到这儿之后她就想起小十五说过的一个丫头。
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在冷宫里伺候的奴才多是上了年纪的宫人太监,年纪轻的少之又少。
锦杪在走过一座又一座残破的宫殿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年轻丫头。
这座宫殿里的杂草齐腰高,很安静,看着没什么人的样子。
锦杪迈上台阶时,对方看见了她,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似是在疑惑她的身份。
锦杪此行是为了看看小十五曾经说过的人。
所以她提到的也就只有小十五。
对方名叫小杏,听她说了小十五后,脸上写满了惊讶。
“你该不会就是琼阳公主吧?”
大晟没了之后再听见这个称呼,锦杪不大自在。她略微点了下头。
小杏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一样,特别开心地扭头喊:“嬷嬷,琼阳公主来啦!”
随后小杏便问锦杪,可否同她进去见个人。
正好锦杪也好奇,就跟在小杏身后绕过杂草,来到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
第44章
屋里烧着炭盆, 床上躺着面朝里的白发妇人。她咳嗽得厉害,单薄的身子抖个不停。
还是小杏过去把她搀扶起来,锦杪才得以看清老妇的面容。
看到老妇横穿整个面部的刀疤时, 锦杪先是被吓了一跳,而后记忆中那张令她害怕的脸竟然逐渐与眼前人重合了起来。
锦杪心跳骤快,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这么巧……
她走近床边,试图再看清楚些, 不料老妇突然抬头与她对视。
老妇眼睛虽然混沌, 看人却极具压迫感。
是岁月的历练为老妇镀上了锋利的气场。
可当老妇看清锦杪的面容,神情就慢慢缓和了下来。
她喃喃道:“琼阳公主……”
想到小杏方才欢喜的样子, 锦杪心中生出一个猜测。
老妇莫不是在等她?
疑惑间,老妇朝锦杪伸出一只枯瘦的手。
锦杪鬼使神差地搭了上去。旁边的小杏退到一边,给她腾了个位置。
坐在床边, 老妇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望向她的眼睛里含了泪。
就像是故人久别重逢。
锦杪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 她和老妇可算不上是故人。
老妇看够了, 才低头抹眼泪。
她笑着问锦杪,“殿下可是觉得奴婢眼熟?”
“当初在冷宫吓我的人可是你?”锦杪直接问了出来。
老妇笑笑没说话,示意小杏她们先出去。
碧桃和玄英一脸紧张, 不肯出去,生怕老妇对锦杪做什么。
老妇掀开身上的被子, 露出空荡荡的裤腿, “看吧, 我做不了什么的。”
锦杪菱唇微抿,看了眼碧桃和玄英。
二人会意, 同小杏一起到了外边。
锦杪把被子盖了回去,掖好被角, “你接着说吧。”
老妇叹了口气,“奴婢得向殿下道歉。”
说罢,便向锦杪福身行礼。
随后才道:“奴婢当时扮鬼吓殿下,是希望殿下再也不要来冷宫。”
“为何?”锦杪不解,秀气的眉心轻蹙。
老妇苦笑,“因为奴婢怕有人把您认出来。您可知您与傅皇后容颜相似?”
锦杪颔首。
与此同时,她心里冒出了一个荒唐的猜测。
仔细一想,这个猜测便被推翻了。
傅皇后生产之日,也是穆亥发动宫变之时。
倘傅皇后的孩子还在世,得有二十二岁了。
与她年龄不符。
但老妇接下来的一句话实属意料之外,令锦杪大骇。
“殿下可知还有一人与傅皇后生得极为相似?”
她对大楚的事情了解甚少,自是不知还有谁与傅皇后容颜相似。
可她也从未听说傅皇后有姐姐或者妹妹。
“那位是傅皇后的手帕交冯珍荣,其父乃是大楚皇帝陛下的老师。她们二人因容貌相似,常被认作姐妹花。后来冯珍荣父亲年迈辞官归故乡,扣叩群寺二尓而五九意司弃上传本文,欢迎加入她也跟着回去了。二人常以书信述思念。之后穆亥发动宫变,傅皇后随大楚皇帝陛下而去,冯珍荣得知消息,伤心欲绝,发誓此生不入帝京。”
“再入帝京,则是迫不得已。”
老妇说到这儿,叹了一口长气。
“穆亥登基后,将不愿归顺的、看不顺眼的大楚臣子杀的杀,赶的赶。冯珍荣的父亲作为曾经的帝师,自然也是逃不过。好好的一个家,让穆亥赶尽杀绝。多亏了徐家,当时怀有身孕的冯珍荣才躲过一劫。”
听到这里,锦杪隐约有了一个猜测。她的心跳隐隐作快,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自觉捏紧。
老妇接着往下说:“在徐家的照料下,冯珍荣诞下一女,取名渺渺。可惜冯珍荣此时已存了死心,无法陪伴渺渺长大。于是她将渺渺送到了徐家在宫里为妃的女儿身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冯珍荣说穆亥一定想不到冯家最后的血脉成了他女儿。”
话已至此,什么都清楚了。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屋子里针落可闻。
饶是锦杪事先猜测到了这个结果,但当她真的听见,还是很恍惚。
穆亥不仅是个禽兽,还与她有血海深仇。
锦杪不敢相信自己叫了十多年的父皇竟然是毁了她一家的仇人。
这种感觉令她作呕!
锦杪越想越恶心,忍不住干呕。
老妇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边咳嗽边说:“奴婢跟您说这些,是因为奴婢时日无多。若是奴婢死前见不到您,会让小杏把这些事情告诉您。大概是老天爷看奴婢可怜吧,让奴婢在死之前见到了您。”
老妇绽开笑颜,同她苍白过度的脸色搭配着看,有种毛骨悚然的诡异。
但她此时在锦杪眼里,只有可怜。
老妇人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说:“奴婢自幼跟在小姐身边,小姐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发现小姐不想活了,奴婢也想跟她一起走,到底地下再服侍她。可小姐把渺渺托付给了奴婢。”
似是看见了从前的画面,悲从中来,泪水划过脸颊。
老妇边抹泪边哭,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当初奴婢送渺渺入宫后,就留在了徐贵妃身边伺候。为防有人认出奴婢,奴婢在脸上划了一道。后来这张脸冲撞了一位小公主,皇后就把奴婢罚到了冷宫。”
之后老妇还说了许多从前的事。
锦杪得知她的母亲是一个温柔大方,游历过山川四海的人。
而她的父亲,温文尔雅,写得一手好文章。
二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外祖身为帝师,品行才能自是不必说。
倘若穆亥没有发动宫变,他们一家人现在一定很幸福。
锦杪略微设想了一下那样的日子,是她向往的,喜欢的-
临走前,老妇从匣子里取出一枚保存完好的云雁佩交给锦杪。
这是她父亲为母亲亲手雕刻的。
名字取自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意在让在外游历的冯珍荣记得思家,思夫。
锦杪紧紧捏着这枚玉佩,从温凉到滚烫,连带她的一颗心也发烫得厉害。
走出冷宫的一瞬间,锦杪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摁着发疼的心口,难受地弯下腰,似是喘不过来气,呼吸格外急促。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姐姐你别吓我!”
碧桃和玄英手足无措,脸色苍白。
“快!去请太医!”碧桃推了玄英一把,玄英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锦杪艰难地提高声音把人叫住,“我没事。”
她软绵绵地靠在碧桃怀里,吐出一口浊气,“我没事,真的。”
“你这哪像没事?”碧桃急出了哭腔,让玄英赶紧去把曹太医请来。
“不许去!”锦杪现在缓过来了,是真的好了许多。
她枕在碧桃肩头阖眼,“我歇会儿就回琼阳宫。”
碧桃见她执拗得很,甚是无奈地一跺脚,“姑娘!”
“我没事的,不用担心。”锦杪轻轻拍拍碧桃的手。
“姐姐你要是不舒服,一定得立马说出来哦。”玄英小声道。
锦杪睁开眼,看着一脸担心的玄英,也拍了拍她的手,“好。”
主仆三人回到琼阳宫时,天色已沉。
在去见徐贵妃之前,锦杪问了问碧桃和玄英她现在的脸色如何。
碧桃打量一番后说:“好多了。”
玄英点点头,“嗯,姐姐气色好了很多。”
那就好。
锦杪松了口气,朝徐贵妃所在的屋子去。
也不知道母妃现在可有平静下来。
若是没有,那她还得出去转转。
房门虚掩着,锦杪进去后,一眼看见人在床上躺着,瞧着像是睡熟了的样子。
可她来时,分明听见宫人说母妃刚刚才吃了一个苹果。
她放轻脚步,走到床边。
徐贵妃的睫毛颤了两下。
果不其然,母妃是在装睡。
锦杪蹲下趴在床边,凝视徐贵妃的睡颜。
一个装睡的人被人盯着,是很难装下去的。
徐贵妃装不下去了,噌一下坐了起来,幽怨地看着锦杪,“你干嘛?”
锦杪眨眨眼,莞尔一笑,“我在看母妃睡觉呀。”
“你看着,我很难睡着。”
“那我不看了。”
锦杪立马用手捂住了眼睛。
徐贵妃气鼓鼓地瞪住她,“哪有你这样的!出去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说着,徐贵妃就伸手去推锦杪。
锦杪顺势跌倒在地上,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徐贵妃见了,连鞋都忘了穿就去扶她,“你没事吧?摔哪儿了?我不是故意的。”
看着母妃着急的样子,锦杪破涕为笑,“我装的,谁让母妃刚刚那么凶。母妃白天把我撵回去,现在又凶我。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哪有!”徐贵妃咕哝,随后坐在床边小声嘟囔,“我要是不喜欢你,就不会让人炖你爱喝的火腿鲜笋汤了。”
锦杪眼睛一亮,顺着台阶往下,“原来母妃还给我炖了汤啊!正好我饿了,母妃让人端上来好不好?”
徐贵妃瞥了眼她的手,“洗干净了吗?”
锦杪一回琼阳宫就急着来了徐贵妃这边,自然是没洗的。
她立马叫碧桃去打水来。
徐贵妃也吩咐人去把汤端来。
宫人盛好两碗后,徐贵妃过去尝了咸淡。
锦杪洗完手过来,也尝了一口,笑眼弯弯,“正好合适。”
徐贵妃也跟着笑了,“那你多喝一点。”
第45章
琼阳宫的小厨房里炖了不少火腿鲜笋汤, 徐贵妃让人给碧桃和玄英也各盛了一碗。
二人受宠若惊,福身道谢后,没一会儿就将碗里的汤喝得一滴不剩。
锦杪一连喝了三碗, 最后放碗的时候没忍住打了个饱嗝。
喝得太饱,困意也就来了。锦杪睁着沉重的眼皮,打了个呵欠,同徐贵妃说了几句话后便回屋休息了。
临走前, 徐贵妃拍拍她的手, 含笑说:“好好睡吧。”
倘锦杪这会儿意识清醒,目光清明, 会发现徐贵妃眼里有泪。奈何她困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哪还能注意旁的?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后,锦杪倒头就睡。
醒来时, 宫人太监跪了一地。
锦杪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叫来碧桃。
碧桃抬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 锦杪没由来地捏紧了身上的被子。她勉强稳住心神问:“出什么事了?”
碧桃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额头贴着地面,“姑娘,都怪我们没把娘娘看好, 竟让娘娘、”
后面的话实在太残忍,碧桃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此时锦杪心口隐隐作痛, 她看向玄英, “你来说!”
玄英的眼睛亦是又红又肿, 她望着锦杪,眼泪唰地划过脸颊, “姐姐对不起,我们没照顾好贵妃娘娘, 让她上吊自杀了。”
言罢,玄英咚一声磕在了地上。
锦杪眼前一黑。她欲起身,却提不起力气,好不容易站起来又跌了回去。
为什么?
母妃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
碧桃和玄英忙去扶着锦杪。
碧桃忍着泪,“姑娘当心自己的身子。”
小十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母妃也没了。留她一人在这世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从前她惜命,是想走遍大好河山,看看这天下。如今她被困在这小小的天地间,身边亲近的人也没了,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反正她本来就活不长,还不如现在就去与母妃作伴。
锦杪推开她们二人,跌跌撞撞往徐贵妃的屋子去。中途摔了好几跤,她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好不容易才扑到已经失去温度的徐贵妃身边。
“都出去!”
锦杪头也不回地呵斥。
碧桃和玄英不敢再上前,但也没有出去。她们实在放心不下锦杪,于是选择站在原地当个木头人。
锦杪没再理会她们,阖眼蜷缩在徐贵妃身边,宛如无助的幼兽。
才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养她长大的母妃就去了。她还有好多想问的事情没来得及问出口。
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往下掉。锦杪依偎在徐贵妃身旁,哭了不知有多久。
隐约听见“皇上驾到”的声音,锦杪迷迷糊糊回头看了眼。哭了太久,视线已然模糊,只看见一团明黄色朝她走来。
这是傅盈登基后,锦杪第一次见他。
许是因为他们之前的关系比较熟,锦杪想也没想就直接向傅盈开口:“我想出宫,和母妃一起。”
傅盈看了眼故去的徐贵妃,再同锦杪那双哭肿的眼睛对上,微微叹了口气,“你打算出宫之后去哪儿?”
锦杪没想过要去哪儿,她觉得,“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处。”
皇宫是一座繁华的牢笼。它用荣华富贵迷人心智,一旦见过外面的大山大河就会明白自由是多么的重要。
从前有母妃在宫里,她不得不留下。而今母妃不在了,也就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一想到将来有一天她连白骨也要葬在帝京,锦杪就觉得窒息。
她想离开帝京,恨不能插上翅膀立马离开。
傅盈知晓锦杪的不易,但她乃前朝公主,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她。若是被抓住,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道出这些,锦杪却不以为然。
如今是生是死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离开帝京。
人一旦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便不会被外界所威胁。
傅盈快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没把锦杪说动,无奈,他搬出了裴臻。
“怀瑜回来若是没看见你,定会发了疯地去找你。”
“陛下到时称我已随母妃去了便是。”
锦杪一脸漠然。
她连自己都不在乎了,又怎会去在乎别人?
傅盈太看得起她了。
何况,“陛下不是已经为裴廷尉和程姑娘赐婚了吗?届时裴廷尉班师回朝,又忙着成亲,根本无暇去做陛下所说的事。”
“朕为他们二人赐婚实属无奈之举!”
傅盈想说此事或许还有转机,但他自己也不确定。烦躁地拧紧眉心,既是烦他自己无用,也是烦锦杪小看了裴臻对她的感情。
锦杪也不应声。
傅盈无奈,“你当真要出宫?”
锦杪颔首,“当真。”
“想好了,不后悔?”
“不悔。”
傅盈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朕也就不强留你了,但你得给怀瑜留封信,让他莫要担心你。”
“好。”锦杪微微一笑。
其实傅盈内心是一万个不愿意送锦杪出宫的,除了他刚才说出口的,还有就是他的私心。
锦杪与母后长得极像,她待在后宫,仿佛母后也待在后宫。
可锦杪已然没了活下去的念头,若强行留她在宫中,只会徒增她的悲伤,让她离死亡越来越近。
既然如此,他还是放她走吧。
走之前,锦杪把写好的信交给了傅盈,还有一枚她亲自做的香囊,给裴臻的。
他身上戴着的那个与他身份实在不符,偏他又不肯换。
希望他能换上这个新的吧。
离宫的马车已经备好,徐贵妃先一步被送到了马车上。锦杪简单收拾了一下包袱,挎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琼阳宫。
碧桃和玄英赶忙跟上,却被喝住。
“你们不用跟我一起走。”
跟着她只会受苦,大可不必。
锦杪也不多说,继续往前走。
碧桃和玄英也不理会她的话,继续跟在后面。
不知不觉就到了马车边。
锦杪先将包袱放了进去,随后对前来送她的太监总管——孟阳说:“我不用她们伺候,劳您给她们安排个好差事。”
孟阳听见这个您字,忙把腰弯得更低了,“殿下您折煞奴才了。您放心,奴才一定倾尽所能让她们在宫里过得好好的。”
一个前朝太监能成为新帝身边的太监总管,自然是有本事的。
而且还本事不小。
锦杪和孟阳打过几次交道,这人讨喜,做事也周全,她相信他。
“那我就先谢过孟总管了。”
“殿下言重了。”
随后,锦杪便坐进了马车。
耳边是碧桃和玄英含着哭腔的哀求,她合上眼眸,全当没听见。
孟阳叫来两个小太监,拦住碧桃和玄英。不料马车一走动,玄英竟一脚将小太监踹出老远,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姐姐你说过要我跟在你身边的,你怎么能言而无信!”玄英又哭又喊,嗓音都沙哑了。
锦杪依旧是阖眼坐着,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但有眼泪划过了她的眼尾。
孟阳一挥手,立马有两个小太监上前摁住了玄英,很快就把玄英带了回来。
碧桃则是站在原地,含泪目送,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握得紧紧的,连指甲陷进了肉里也不知。
宫门缓缓合上的时候,碧桃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身体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碧桃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喃喃:“姑娘,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还能再见。”-
离宫之后,锦杪买了身粗布衣裳换上,在脸上擦了些黄褐色的东西遮挡容貌,随后去铺子购入了丧葬需要的东西,又请人在城外的一座山上挖坑修坟。
做完这些,锦杪就在坟堆附近安了家。
是一座简易的茅草屋。
她本下定了决心要随母妃去,可在为母妃换衣裳时,发现了一封信。
是母妃留给她的。
原来母妃清醒了。
母妃希望她可以离开皇宫,不要被她所拖累。
于是母妃在火腿鲜笋汤里下了药,趁她们昏睡,然后上了吊。
母妃希望她离宫之后好好活下去,可母妃有没有想过,她身边亲近的人都没了,她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如今锦杪便是不知为什么要活着,却又活着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她长期住在山上,不与人来往,更不知外界消息。
这日下了场暴雨,冲垮了茅草屋。锦杪不得不下山去请匠人来修补,途中听见有人说当今陛下并非大楚皇室血脉,只是傅皇后的义子。
又听人说真正的大楚皇室血脉已找到,不日便要登基。
锦杪听见这些,心中冒出荒谬二字。但这些与她无关,也就没有多做停留,带着匠人便往家中赶。
倘她再慢些,或许就可以听见,“你们知不知道真正的大楚皇室血脉是谁?”
“总该不会是你吧?”
一群人哈哈大笑过后,方才说话的人正色道:“是裴廷尉。”
“裴廷尉乃是首辅大人裴明阳的儿子,照你所说,难不成裴首辅与傅皇后有奸情?”有人问了一嘴。
说话的人摇摇头,“非也非也,是这么回事。穆亥发动宫变那日,傅皇后诞下一个男胎,为了能让孩子活下去……”
第46章
说来也巧, 傅皇后生产之日亦是首辅夫人临盆之时。不幸的是,首辅夫人诞下死胎,傅皇后得知后, 便将自己孩子送了过去,随后命人谎称她诞下一名死婴。
不然,大楚皇室血脉早就让穆亥赶尽杀绝了。
“你这些都从哪儿听来的?可有证据?”有人问了一嗓子。
方才说话的人颇为得意道:“我家有亲戚在宫里当差。宫里如今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一清二楚。听说啊, 这证明裴廷尉身份的人还是程太尉找到的。”
而此时的太尉府, 下人乌泱泱在院子里跪着,房间里时不时传出摔碎东西的动静。
满地狼藉, 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上次这般,还是在三日前。
仲阳带回来的那个老婆子失踪了,没曾想出现在了傅盈那儿。
傅盈那个没用的东西竟说要禅位给裴臻。
他知不知道这皇位来得有多不易?
说让就让, 他可有问过群臣的意见?
今日早朝, 傅盈便向群臣提及了此事。对于他想禅位的念头, 除了程洵, 竟无一人反对。
平日与程洵站一边的大臣也不知怎的了,一个劲儿地为裴臻说好话。
还说这皇位本该就由裴臻来坐。
是,他裴臻乃大楚皇室血脉, 理应坐在那个位置上。
可正因为这个人是裴臻,程洵不同意!
他要的是一个看他脸色行事的傀儡帝王, 而非文能提笔安天下, 武能上马定乾坤的明君。
与裴臻共事的这些时日, 程洵不得不承认裴臻确实有本事。
也正是因为裴臻有本事,他绝对不许傅盈禅位给裴臻。
可他如今, 除了嘴上一遍遍地重复“微臣不同意”,还能做什么?
正因如此, 程洵下了早朝回来,气得快要疯掉。
屋子里的东西差不多都被他给摔了,最后还是不解气,他叫了几个下人进来由他踹。
仲阳看不下去,大着胆子提了一句,“如果能够找到琼阳公主,这件事或许还有转机。”
程洵想到裴臻得胜回朝后,仗着有军功傍身不停针对他,不就是因为他之前让人散播了关于琼阳公主的谣言吗?
被裴臻针对的那段日子就像过街老鼠,就算是昔日流落江南,他也没那般狼狈过。
现在想起来,程洵依旧一肚子的火。
是以他一听到琼阳公主四个字,脸色顿时更差了。
仲阳见状,忙说:“裴臻很在乎琼阳公主,如果琼阳公主在公子您手上,那裴臻不就是您跟前的一条狗吗?您让他摇尾,他绝不敢乱跑。”
程洵气懵了,都忘了还有这茬。
他摁着发痛的太阳穴坐下,“琼阳公主现在何处?”
仲阳笑得谄媚,“公子有所不知,自打琼阳公主离宫,咱们的人就一直在暗处盯着。只要公子您一声令下,他们立马就把人带回来。”
这话可以说是程洵近段时日以来听见的最好的消息了。
他爽朗地笑出声,“干得不错!立马让人把琼阳公主带回来!”
“是!”仲阳领命出去-
暮色四合之时,廷尉府的人把仲阳抬回了太尉府。
此刻程洵正在用晚膳。难得心情好多吃了些,却在见到血肉模糊的仲阳时,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仲阳早已没了生气,浑身上下更是没一处好的。凭借积年累月的熟悉,程洵一眼就认了出来,吐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季白无声笑笑,关心道:“可要请太医来给程大人瞧瞧?”
程洵忿忿地看向为首的少年郎。
很难想象上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季白还是个路边乞讨的叫花子,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裴臻的心腹。
就如裴臻一般。
谁能想到他会是大楚皇室血脉?
真是世事难料。
程洵看向仲阳,闭了闭眼再出声,“人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请廷尉府给个交代。”
季白先是行了一礼,“程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与贼匪勾结,上山作乱。恰好廷尉大人路过,否则就要酿成大祸了。”
好一个与贼匪勾结!
程洵气笑,那他是不是还得感谢裴臻?
“裴廷尉说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还请程大人对身边人多加管教,日后可就没今天这般幸运了。”
言罢,季白微微一笑,“廷尉府还有事,我等就不叨扰程大人了,告辞。”
他们一行人走了没多远,便听见程洵咬牙切齿的怒吼——
“裴臻!”
季白无声一笑,程洵若是再不安分,那往后可有的他受了。
廷尉府拿下仲阳一干人等,并非在山上。他们刚出发没多久,就被季白率人拿下了。
与此同时,锦杪还在山上盯着匠人修补茅草屋。
匠人们善谈,他们见锦杪一个人住山上,便忍不住问起了缘由。
锦杪也不避讳,直说她娘亲就葬在这附近。
大家了然于胸,沉默片刻后,一位面善的大婶劝锦杪,“山上不安全,你该为自己多想想才是。”
锦杪听许多人说过这话,也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怎么着,从她住到这儿,一桩危险的事都没遇到过。
对于大婶的好心,锦杪自是欣然接受。
“您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大婶见她意已决,心疼地叹了口气,赞她是个孝顺女儿。
茅草屋有太多需要修补的地方,这一忙便是到了深夜。
锦杪拿出家中吃的招待了大家,随后才送大家下山。
大婶拦住她,“天色已晚,你还是好好待在家里。”
其余人也这么劝。
锦杪无奈,只好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一行人走远。
茅草屋又回到了素日里的冷清。锦杪几下把家里打扫干净后,坐到灶台前烧起了热水。
明晃晃的火光映照在她脸上,隐约能够透过黄褐色的东西窥见皙白的脸庞。
离宫后,锦杪就将容貌遮挡了起来,只有晚上洗脸时会去掉。
今夜她刚将脸上的东西卸干净,听见外面有马蹄声。
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茅草屋外面。
平时很少有人上这座山,更别说是夜里。
锦杪顿时想到大家口中的不安全,取下墙上的镰刀紧紧握在手里。
风声呼啸而过时,锦杪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倒不是冷,而是害怕。
她怕死在这里。
这一刻锦杪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她怕死啊。
即便是身边亲近的人都没了,她也还是想要活下去。
忽然,马蹄声再度响起。
这次是走远了。
锦杪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她才长松一口气。
经过这一遭,锦杪不敢再留在山上了。
她才不信自己回回如此幸运。
这一晚,锦杪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她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去哪儿过日子。
一大早起来收拾好包袱,去坟前同母妃告别后,锦杪就下山了。
天大地大,日子在哪儿都是过,走到哪儿算哪儿。
在锦杪离开不久后,一队人马上了山。
他们忙着修缮坟堆和茅草屋。
裴臻坐于马上,始终望着锦杪离开的方向。
几个时辰过后,季白轻手轻脚走过去,“大人,一切已按照您的意思布置妥当。”
一番忙碌下来,这里焕然一新。
屋内的陈设与从前公主府的寝殿无异。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裴臻翻身下马,入了屋。
季白与一众人在外静候。
近来要忙的事情有太多,裴臻已有多日未曾睡过好觉。昨日得知程洵命人上山,他虽派季白率人拦住,但到底是不放心,夜里又骑马上了山,想提醒她此地不宜久留。
一宿未眠,此刻睡在有她味道的床上,不多时就有了困意。
鼻间萦绕着熟悉的清香,裴臻又梦见了他在公主府的那段日子。
旁人都说那是他最屈辱的时候,可他却不这么认为。
如果不是殿下,世间早无裴臻。
一觉睡醒,已是晌午。临走前,裴臻吩咐人看管好此处。翻身上马后,他又凝视了这间房子许久,才扬鞭纵马下了山。
耳边是几乎快把声音淹没的风声,裴臻这才开口问:“她到何处了?”
“大人说什么?”方才还在讨论廷尉府的差事,季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臻薄唇微抿,不再多言,扬鞭落在马身上,“驾——”
季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说时,发现他已经被甩在了后面。
看着前面越来越远的身影,季白无奈苦笑。
罢了,等大人下次问的时候他再说。
裴臻刚回廷尉府,宫里就来了人。
傅盈头疾发作,程昭仪请他速速入宫。
自从狗子死了以后,傅盈就患上了头疾的毛病。
每每发作,就是要命般的疼。
更要命的是,群医对傅盈的情况束手无策。
傅盈无数次想了结自己的性命,但都让程昭仪拦了下来。
裴臻赶到时,宣室殿内一片狼藉。而程昭仪正坐在地上紧紧抱着傅盈。
傅盈的脸痛苦且扭曲,他的两只手拼命捶打脑袋,上面有很多伤口在流血,而在不远处有把带血的匕首。
程昭仪看见裴臻,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含着哭腔无助道:“裴廷尉,你快帮忙劝劝陛下!”
第47章
程昭仪甫一有松手的迹象, 傅盈就拼了命地去够那把匕首。
宣室殿内的宫人太监早已退了出去,唯他们二人在此。程昭仪虽是在乡下庄子长大,气力比一般姑娘大, 但她到底敌不过傅盈一个男人。
即便她已使劲全力,也奈何不了傅盈。只能眼看着傅盈如恶犬扑食般朝匕首扑过去。
倘让程洵看见这一幕,且不说会把傅盈骂得狗血淋头,还会让天下人知道当今陛下是何等的狼狈。
在傅盈快要拿到匕首之时, 裴臻弯腰捡起。
“给我……”
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人竟向他的臣子发出了卑微的请求。
匕首在裴臻手上转了个圈, 随后就被扔出去插到了柱子里。
傅盈呼吸急促,宛如急症发作没了救命药的病人。
可裴臻知道, 傅盈的问题不在身体,而在心里。
身为天下之主,心却如此脆弱, 怎堪大任?
他弯腰与傅盈平视, 将其眼中的痛苦一览无余。
“陛下凭什么肯定自己死了以后就能和他在一起?”
“朕没这个想法!”
傅盈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顿时炸毛。
他急于证明自己对狗子的感情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 却不知他越是说,就越证明传言属实。
狗子是当初傅盈在路边捡的。见他可怜,傅盈就将人留在了身边伺候。狗子不会说话, 但干起活来丝毫不含糊,深得傅盈喜欢。
狗子作为贴身伺候的奴才, 与傅盈自是走得近。加之傅盈身边甚少有女子侍奉, 就有传言说傅盈好男色。
可于傅盈而言, 狗子只是一条听话的小狗。
他是人。
人怎么会对一条狗产生感情呢?
傅盈解释了许多,可眼里的慌乱一下就将他给出卖了。
裴臻不是要逼傅盈承认喜欢狗子, 只是想让傅盈清醒点。
当初若非傅盈叫他去做事,他也不会有如今。
“陛下, 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所谓的下黄泉不过是世人的一种猜测罢了。”
裴臻向傅盈伸出手。
傅盈苦笑,“朕死了正好,合了他们的心意,你也少了许多麻烦。”
他虽已在早朝上说了要禅位于裴臻,但他到底是大楚的一个笑话。
那些大臣不会让他活下去的。
与其到时让裴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还不如他自行了断。
手撑着地面,傅盈摇摇晃晃站直身体。他回头看向哭肿了眼睛的程昭仪,踉跄着走过去将人扶起,“守着朕有什么好?出宫吧。”
“不要!臣妾不出宫!”程昭仪拼命摇头。
程音是程家二房唯一的女儿,也是二房唯一的孩子。按理说该是爹娘的掌中宝才对,但她三岁那年就被送到了乡下庄子。直到程家需送适龄女子入宫为妃,程家人才想起她。
原因很简单。程音爹娘一直想要个男孩儿,却偏偏生了个女儿。好巧不巧,程音母亲生程音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于是夫妇二人看程音愈发不顺眼,待程音学会走路,就给送去了乡下庄子,眼不见为净。
程音自幼没尝过爹娘的疼爱,在乡下庄子更不受奴才待见。日子过得猪狗不如。幸好附近住的人心善,经常给她吃的穿的,不然她早在某个晚上冻死了。
因为没被疼爱过,是以只要有人对程音稍微好点,她就会一直记着人家的好。
傅盈就是其中之一。
因着程家的缘故,傅盈待程音是极好的。相处得多了,傅盈发现程音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她纯真善良,以真心待人。慢慢地,他对程音的好不再只是因为程家。
程音自然也感觉到了。
起初她还以为是傅盈喜欢她,时间久了,她便发现傅盈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后宫中的其他女子。
她失落之余又觉得庆幸。
她们都是输家。
而赢她们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想嫉妒也没用。
程音时常觉得她很幸运,狗子没了,而她是后宫中与傅盈最为亲近之人。
眼下,就只有她能陪在傅盈身边。
要她出宫,是绝对不可能的。
程音牢牢握住傅盈的手,落泪恳求,“陛下,就让臣妾留在您身边吧!”
傅盈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拍了拍程音的手,“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不等程音开口,傅盈喊来孟阳,叫他把人送回去。
程音想留下,可她还未启唇,傅盈就转过了身。
同时孟阳也垂首弯腰向她做了个请的动作,“娘娘,咱回吧。”
程音无奈,只能随孟阳离开。
待人出了宣室殿,傅盈才说:“程音不适合待在后宫,到时还请你把她送去外面,保她余生无忧。”
“陛下已经瞧见了,昭仪娘娘不愿离开您。”
裴臻道出事实。
傅盈苦笑,“她再不愿,你也得把她送出宫去。她无拘无束惯了,在宫里实在是受苦。”
言罢,他想到一人,转头看向裴臻,“琼阳公主不也这般吗?我想你该是能理解我的。”
裴臻抿唇不语。
当日-他看见殿下留给他的信,心里翻涌着要把殿下带回来的想法。
可当他将信看过一遍又一遍,再回想殿下所经历过的。
离开皇宫,才是最适合殿下的。
但一想到余生再也见不到殿下,他是不愿的。
于是他派人找到殿下后,藏于暗处,静静看着殿下。只要还能看见殿下,他就知足了。
殿下与程音不一样。前者想走,后者想留。傅盈做的决定看似在为程音好,但于程音而言却是极为痛苦的。
不过裴臻没再多说。
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事,他们如何做决定是他们的事。
随后他叫人请来曹太医为傅盈处理伤势。
傅盈虚弱地躺在床上,由着曹太医给他包扎,在他头上施针。
等这一切做完,傅盈阖眸,有气无力道:“都出去吧,朕想睡会儿。”
傅盈这个情况,离不得人。裴臻与曹太医离开后,太监宫人立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进了宣室殿。
奈何还是防不胜防。
傅盈沐浴之时,将人支开,匕首刺进心口,一刀毙命。
鲜血染红了整个浴池。
当晚伺候傅盈的一众奴才皆因失职被杖毙。
翌日早朝,太监总管孟阳拿出了傅盈的遗旨宣读。
裴臻继位,众望所归。
程洵当场吐血晕死过去。
这一病,程洵就再没起来过,于寒冬腊月死在了床上。
程洵不在了,程家这个所谓的世家贵族也就没落了。
其实程家在朝堂上没什么建树,全因程老夫人是帝师收的义女,程家才能顶上一个世家贵族的头衔。
当初穆亥发动宫变,对朝中旧臣赶的赶,杀的杀。彼时程洵父亲在朝中为官。为保命,连夜带着家人南下。被穆亥的人追上后,程家兵分两路。最后只有程洵父母丧了命。
自那以后,撑起程家的重担便压在了程洵身上。
程洵也很争气,设法联络大楚旧臣,与他们商议该如何做才能把穆亥从皇位上拽下来。
虽然刚开始大家都笑程洵的想法不切实际,毕竟大楚已亡,凭他们几个的力量推翻穆亥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但程洵的一次次行动证明了他说的是可以的。
后来也是程洵找到傅盈。
明知傅盈只是傅皇后义子,他却给傅盈洗脑,让傅盈相信自己就是傅皇后儿子。
傅盈在宫变逃跑之时受了伤了脑袋,一些记忆出现了混乱。程洵的说辞,是把那些记忆进行了重新排列。
让傅盈以为记忆理清楚了,其实他不过是在按程洵设想的路去走。
由此可见程洵的本事。
倘无程洵,便无傅盈,更无如今的局面。
抛开程洵在政治上的本事,他这人在为人处世方面是极不讨喜的。
因为他总想从别人身上获取价值,便总是抱着利用的心态与人来往。
是以他死后,都没多少人上门吊唁。
念在曾经一起共事过,裴臻去太尉府走了一遭。
程菁跪在灵前烧纸,双眼通红悲伤。目光触及从她面前走过去的裴臻,恨意在心中翻涌。
如果不是裴臻,哥哥怎会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
她要裴臻给哥哥陪葬!
程菁习武,迅速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朝裴臻刺去。
裴臻此行只带了孟阳在身边。寒光乍现,孟阳惊呼,“陛下!”
裴臻回首,踹开了要替他挡刀子的孟阳,又一脚踢在程菁手上。
手腕吃痛,程菁不得不松开匕首。她俯身就要去捡,心口又挨了一踹。
砰一声!程菁整个人撞到墙上,痛苦地喘着粗气。
即便如此,她眼里的恨意依旧没有消失。
“裴臻,你不得好死!”
“程姑娘,刺杀辱骂天子,是掉脑袋的死罪!”孟阳呵斥。
“来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有本事杀了我啊!”程菁伸出脖子,冷笑一声,“我死倒是无所谓,琼阳公主就可怜了。”
孟阳欲言又止,觑了眼裴臻脸色。
裴臻面上犹如寒霜覆盖,他一步一步走近程菁,俯身与之对视,唇角缓缓牵出一抹弧度,“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琼阳公主她被我关在、”
声音戛然而止。
程菁双眼瞪如铜铃,她拼命拍打掐在脖子上的手。
殊不知她越是挣扎,那只手就越紧。
“程姑娘怎么不说了?”裴臻语气温柔,笑得却瘆人。
待程菁晕死过去,他松手将人一扔,不再多看一眼。
“带去刑部审问。”
第48章
当初锦杪下山后, 裴臻一直有派人暗中保护。
但在一个月前,派出去的人来禀,琼阳公主失踪了。
裴臻大怒, 命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可一个月过去,依旧杳无音信。
孟阳作为贴身伺候的内臣,裴臻近来一个月的情绪他是最清楚不过,完全可用阴晴不定四个字来形容。
在这一个月里, 宫中上下人人自危, 朝堂之上乌云密布。
谁也不敢就琼阳公主的事多嘴,因为上一个这么说的人被派去了边远之地为官。
眼下竟然有人拿琼阳公主威胁陛下, 看来真的是活腻了。
不过要说死的话,也没那么容易。
孟阳带着几分同情看了眼晕死过去的程菁。
希望这位程姑娘的嘴别太硬,不然要受的苦可就多了去了-
大牢内部阴暗潮湿, 各式刑具挂满了血迹森然的一面墙。铁盆里的碳火烧得正旺, 烙铁在里面烧得通红。
裴臻手执烙铁, 火光映照出他眼底的冷漠, 漫不经心翻动之时,火花四溅。
“陛下,此等粗活, 还是由奴才来吧。”
孟阳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稍有不慎, 就伤了金贵的龙体。
裴臻不紧不慢抬眼扫过被绑在老虎凳上的程菁, “泼醒。”
幽幽的两个字落下, 立马有狱卒拎起一桶水朝程菁泼去。
正值寒冬腊月,这桶水泼得程菁冷到了心窝里。
几乎是水在泼到她身上的一瞬间, 人就醒了。
程菁下意识张嘴惊呼时,还喝了一大口, 好不狼狈。
人醒了,这烙铁也就不用接着烧了。
裴臻倒是没立马用到程菁身上,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俯下身,用很温柔的眼神凝视程菁,“程姑娘是想自己说,还是朕让你说。”
之前程菁爱惨了这张脸,直到程洵在早朝时吐血晕倒,她才明白裴臻和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早先程洵试图拿捏住锦杪,因为拿捏住了锦杪,也就拿捏住了裴臻。
本以为是胜券在握的事,不料裴臻来了个釜底抽薪。
彼时,程洵就告诉程菁,裴臻不是一个好拿捏的人。
程菁不信。她想着凭借哥哥的本事和程家的威望,怎么也能够拿捏住裴臻。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裴臻竟是大楚皇室血脉。
父亲母亲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就不在了,唯哥哥和她最亲,现在哥哥不在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程菁不怕死,她有的是耐心去和裴臻耗。
想知道锦杪在哪儿,下辈子去吧!
但她到底低估了这些个刑具,它们带来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还有心灵上的折磨。
到贴加官时,狱卒往桑麻纸上喷了口酒,随后慢悠悠念着“一贴加你九品官,升官又发财”,再平铺到程菁脸上。
强烈的窒息感随之而来。
程菁拼命挣扎,但她手脚被牢牢绑住,再怎么挣扎也无用。
贴到第四层时,程菁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一般这贴到第五到第八层,人就得归西了。
狱卒拿不定主意,停下动作朝孟阳看去。
琼阳公主的下落还没问出来,这人自然是不能死。
孟阳摆摆手,示意他们他们不用再贴。
裴臻不紧不慢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待到热茶变凉,他才叫人揭了程菁脸上的桑麻纸。
程菁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等她把气儿喘匀了,孟阳才走过去好言劝道:“程姑娘,这比死难受的事情可多了去了。奴才劝您还是招了吧,不然多难受啊。”
程菁虚弱一笑,“让我招可以,只要裴臻跪下来求我。”
“放肆!”孟阳怒斥。
他的话音刚落,程菁就往他脸上呸了一口唾沫。
“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反正我死也不会告诉你们锦杪在哪儿!”
程菁话音坚定,可转眼她的冷笑就凝固在了脸上。
男人垂眸冷眼盯着她,大手扣在她的脖子上慢慢收拢,看她快要喘不过气时又松开,等她能呼吸了又收紧,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就算存了死心,身体也会做出最诚实的反应。
程菁宛如濒死的鱼,拼尽全力挣扎着。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程菁已是精疲力尽,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继续贴加官。”
裴臻接过孟阳递来的帕子擦手,完了将帕子往火盆一扔,随后撂下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孟阳倒是回头看了眼,随即在心里叹了口气,程小姐啊,可有的受了。
裴臻从刑部大牢出来后,命人将程菁近几个月以来的行踪调查清楚,所去之处务必调查仔细。
很快,底下的人就把事情办妥了。即便是他们真的掘地三尺,也没找到琼阳公主的身影。
可谓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只能是他们没找到。
裴臻怒斥底下的人办事不力,命他们再找。倘找不到,提头来见。
身为登基不久的新帝,有诸多政务等着裴臻去处理。自锦杪失踪,宣室殿御案上的奏章是越堆越多。
孟阳看着今日刚送到的一堆奏章,忍不住叹了口长气,也不知道陛下何时才有心思去看它们。
这日早朝,大臣们像是商量好了一样,纷纷劝谏裴臻以国事为重。
之前一个个都怕被贬去偏远之地,这会儿倒是胆子大起来了。
实在是因为他们看不下去了。
为了个女人,耽误国事,非明君所为!
一个个都做好了贬官的准备,但他们听见的却是:“各位爱卿说得对,朕自当将心力放于朝政,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始料未及的结果让大臣们面面相觑。
裴臻接着道:“日后诸位爱卿有何想说的,尽管直言。还有一事,朕希望诸位爱卿的奏疏也如方才所言般,一目了然。”
众臣反应过来,皆汗颜。
宣室殿里堆得跟山一样的奏章,不是裴臻不想看,而是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多是一些请安问候的折子,提及正事的,少之又少。
索性他就把它们全晾在一边,看底下那些臣子能忍到什么时候。
有事直言远胜拐弯抹角。
昔日裴臻为臣时,就最不喜说那些场面话。
他时常觉得说漂亮话的时间完全可以用来办正事。
今日早朝过后,宣室殿内的奏章就全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言简意赅的折子。
孟阳在一旁研墨,偶尔抬头看一眼认真批阅奏章的帝王。
就在早朝之前,连他这个贴身伺候的人都以为这位新帝又是个心思不在朝政上的。
不得不说这位陛下的心思藏得真沉。素日里叫人猜不准情绪,也就在琼阳公主的事上,会情绪外泄,此外谁也摸不着这位陛下到底在想些什么。
经此一事,孟阳在裴臻身边是愈发谨慎-
冬去春来,转眼又迎来了骄阳似火的炎炎夏日。
今年南方多雨,好在提前做好了防洪措施,没有再出现之前的惨状。
期间,裴臻微服去南方待了半个多月,回程路上遇见山匪强抢民女,顺藤摸瓜捣毁了山上的一个贼窝。
裴臻回到帝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刑部大牢见程菁。
经过数月的折磨,程菁早已没了人样。
她求死,裴臻偏不让她如意。
如今程菁完全是靠名贵药材吊着最后一口气。
大概是察觉到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程菁一改往日的痛苦面貌,笑着对裴臻说起近日里大牢的种种。
裴臻抿唇不语,周身散发着寒气。
等程菁说完,他才问了句:“你到底把她藏哪了?”
程菁无奈道:“我要是想说,又怎么会让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言罢叹气,“陛下可知在哥哥离世时,我是什么感受?没关系,陛下很快就可以体会到了。那种永远也见不到想见之人,抓心挠肺的痛苦会日日夜夜折磨你。”
说完,程菁笑出了眼泪。不多时,她便断气了。
孟阳觑了眼帝王阴沉至极的脸色,小心翼翼出声提醒:“陛下,大臣们还在宣室殿等您商议修建水渠的事。”
“剁了喂狗。”
裴臻撂下四个字,不再看程菁一眼。
如今程菁没了,他再也无法得知殿下被藏到了哪儿。
这天下,他都快找遍了,还是没殿下的身影。
早知如此,他当初就该拦住殿下,不让她出帝京。
每每想到这里,裴臻就会头痛难忍。
孟阳赶紧从随身带的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递过去。
只需一粒,便可止痛。
“朕不用。”
裴臻发现他开始服药之后,过往的一些事情开始变得模糊,尤其是他和殿下经历的点点滴滴。
他不愿忘记,可是头疼起来就像有人拿了把斧子要劈开他脑袋。
孟阳心疼地劝道:“陛下,您得把身体养好,才能有精力去找殿下。”
“朕说了朕不用!”
裴臻宁愿挨痛,也不要忘记。他推开孟阳伸过来的手,可是没走几步,整个人就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陛下!”孟阳惊呼。
在孟阳弯腰搀扶时,从他袖口里掉出一块玉佩。
裴臻瞧着这枚云雁佩,觉得好生眼熟。
当他拿在手中时,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孟阳瞧见帝王对着玉佩出神,忙说:“陛下有所不知,这是那位盲眼姑娘给的,说是感谢陛下的救命之恩。”
第49章
裴臻回想从山匪手中救下的人, 不记得有位眼盲的姑娘。又或许是他当时坐在马车里,没有看清。
说来也怪,就这一会儿工夫, 方才盘旋在裴臻心间的熟悉感竟没了,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裴臻摩挲着云雁佩上的花纹,试图找回先前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
心里空落落的, 就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孟阳打量着帝王的脸色, 在心中反复揣测,过了良久才敢开口:“陛下, 请恕奴才多嘴一句,那位姑娘在给奴才这枚云雁佩之时,似有许多未尽之语。”
闻言, 裴臻心上莫名一阵刺痛, 不由攥紧了手中的云雁佩。
方才的话, 孟阳也并非是有十足的把握去说。帝王心里只有那位琼阳公主, 他敢提起别的姑娘,不过是看见了帝王对玉佩的几分失神。
此刻见帝王并无反感,孟阳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裴臻仰头, 呼出一口浊气,“人在哪儿?”
“还请陛下宽限几天, 奴才这就着人去找。”
孟阳心下盘算着从帝京到遇见那姑娘的地方, 觉得顶多要个五天, 但没想到半个月过去,他连那姑娘的影儿也没寻到。好在陛下自那日以后, 就没问过这事。可不问,不等于可以一直拖下去, 还是得到陛下跟前给个交代才行。
抬眼望了望外面的烈日晴空,孟阳捏着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深吸口气,从宫人手中接过冰酪,迈进宣室殿。
奏章散落一地,孟阳没走几步,就有一份奏章结结实实砸在了他脚边。
低眉扫过上面的字,孟阳微微摇了摇头。之前朝中大臣嫌陛下为了琼阳公主耽误国事,时隔几月又来劝陛下选秀充盈后宫,难怪陛下动怒。
孟阳走向御案,放下冰酪,“陛下,天热,您当心身体。”
又一份奏章刚被打开,就被扔了出去。裴臻头疼扶额,端过冰酪尝了一口,积压在心口的火气消了一些。
见孟阳弯腰去捡奏章,裴臻恍然想起那枚云雁佩,“可有寻到人?”
孟阳打了个哆嗦,差点把刚捡起来的奏章给扔了出去。他忙转身跪下请罪,“奴才无能,没有找到那位姑娘,请陛下责罚。”
“罢了。”裴臻放下冰酪,摁住隐隐发疼的额角,“朕当时就是随口一说,起来吧。”
见帝王真的没有要降罪的意思,孟阳才敢起身,继续去收拾四散的奏章。
近来的奏章多是在劝裴臻尽早为大楚开枝散叶,他看够了,也看累了,难得没有批阅完奏章,就离开了宣室殿。
孟阳忙不迭要跟上,裴臻头也不回地撂下话,“朕自己走走。”-
“碧桃姐姐,喵喵在房顶上!”
“好啊你!我们为了找你累得满头大汗,你竟然在这儿悠哉悠哉地晒太阳!”
碧桃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让小太监去拿梯子来。搭好梯子,碧桃迅速上去捉住了喵喵的后脖颈,作势要好好教训一顿,结果只是揉了揉猫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要好好地,知不知道?否则姑娘回来瞧不见你,会难过的。”
“碧桃姐姐,你慢点。”玄英在下面把着梯子,眼中满是担心,生怕一人一猫不小心摔了。
喵喵是个聪明的,被捉住也不挣扎,等碧桃安稳到了地上,才一跃而出。众人一眨眼的工夫,它就不见了踪影。
碧桃无奈叹气,玄英卷起袖子,作势就要追上去。
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陛下,玄英急急忙忙刹住脚步,若非碧桃及时伸手拉住,玄英就要摔出去了。
二人转过身,福身行礼。
“都退下吧。”
裴臻径直去了锦杪从前的寝殿,歇在她曾经躺过的美人榻上,才觉得身上没那么疲惫。
阖眸之际,奶声奶气的猫叫响起。
裴臻睁眼,望向跳上窗台的猫,掌心向下,拍了拍大腿,“过来。”
喵喵立马跳下窗台,跃进裴臻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喵喵伸展身体躺好,毛茸茸的小脑袋枕在裴臻手上,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乖乖凝视眼前人。
裴臻摸摸猫头,“陪我睡会儿好不好?”
喵喵打了个哈欠,转过头,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有了鼾声。
裴臻也闭上了眼睛,几息过后就入了梦。只有在这儿,他才能迅速入睡。
悄悄跟来的孟阳见帝王睡着了,松了口气。在他要收回视线之际,喵喵睁开眼,同他四目相对。
喵喵伸了个懒腰,用爪子去勾裴臻腰间的香囊。坠在上面的流苏已经被它玩得所剩无几,看来最后的那几根也难保住。
孟阳心疼,可没进去阻止。毕竟,帝王说了,由这只猫去。
但这次,喵喵过分了。它不仅拽掉了最后的流苏,还咬了香囊。
看着上面一个个清晰的牙印,孟阳脑门儿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他疯狂给喵喵使眼色,可一只猫哪能看懂人的意思?直到脖子被揪住,喵喵才松口。
裴臻半梦半醒间感觉到香囊被动了,睁眼看见正咬得起劲的喵喵,气笑:“之前就同你说了,这枚香囊对我很重要,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喵~”喵喵挣扎着要离开。
裴臻看着手里的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怎么能指望一只猫,听懂人说话?
一松手,喵喵犹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孟阳躲在窗外,恰巧喵喵跳出来的时候,拿他脑袋垫了下脚。
猝不及防被踩,孟阳头顶的帽子歪了,吓得他赶紧去扶,身形一晃,跌坐在了地上。
再抬头,瞧见帝王那张充满威压的脸,孟阳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完了。
裴臻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取下那枚香囊交给孟阳,“命人恢复原样。”
“奴才这就去办。”孟阳连忙两手接过,快步出了琼阳宫。
裴臻转身,走向梳妆台上的妆奁,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崭新的香囊。
殿下不擅长女红,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为他缝制出这枚香囊。
当日拿到香囊,裴臻就一直贴身带着,后来登基称帝,他才将其放入琼阳宫。
就好像……殿下她还在这里。
掌心贴着香囊缓缓摩挲,放至心口,好像整颗心都变烫了。
裴臻阖眸,缓缓吐出一口气。
殿下,你在哪儿?-
“咱们姑娘是春风楼里最好看的,若非眼睛看不见,哪轮得到海棠当这个头牌?”
“嘘…小声点,姑娘还在午睡。”
“我就是气不过,殷春姐姐你没看见海棠那个小人得志的样子,气得我想撕烂她的脸!”
荷月压低声音,挥舞着拳头,小脸气得通红。
“等咱们姑娘能看见了,看她还能得意到几时!”
看见……
她真的还能看见吗?
睡醒了的锦杪睁开眼,毫不意外,仍是一片漆黑。郎中说她眼睛还有救,但没说要多久才能治好。
当初程菁将她抓走关在不见光亮的暗室之中,等时间长了,程菁又命人用蜡烛照亮整间暗室,强迫她睁着眼,连眨一下都不行。在这样的反复折磨下,锦杪看东西越来越模糊,很快眼前就只剩一片黑暗。
没过多久,程菁就把锦杪卖了。
幸运的是,锦杪在路上逃走了,还遇见了好心人相助。不幸的是,他们在路上遇见山匪,混乱之中,锦杪被一个力气大的女人拽走,带回了家给她的傻儿子当媳妇。
可是没过两天,锦杪就被那户人家的亲戚给卖了,卖了二十两白银。
原本那亲戚是要五十两才肯卖,是那买主以非常嫌弃的口吻说:“模样生得倒是标致,可惜是个眼瞎的。”
这才砍下了三十两。
当天锦杪就被收拾干净送去了某个老爷的府上,计划以死相拼,不料竟又被人卖了。
这回是那个老爷的夫人。
锦杪记得自己当时手脚被绑,嘴也让东西给堵着,坐在床上等那位老爷过来。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外头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门被砰一声推开,一个麻袋套在了她头上。
就听见一道严厉的女声说:“赶紧把这个贱人弄走!别让我再看见她!”
这次被卖,就到了春风楼。
也是因为这次被卖,她得以遇见熟人。
可惜,当时脸上被涂了东西,孟阳没能认出她。给出云雁佩,是想起傅盈曾见她佩戴过,还问起过玉佩的来历,只是她当时一心想要离开帝京,并未多言。
不过傅盈要是见了云雁佩,应该是能认出她的。
但,天不遂人愿。
又或许,当时傅盈并不在。
孟阳的出现,不代表傅盈也在。
想到傅盈,锦杪就难免会想到裴臻。不知他现在过得怎样,和程菁可有一儿半女。
思及此,锦杪心口隐隐作痛,抬手牢牢摁住才勉强觉得舒坦些。
“宛童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听见鸨母的声音,锦杪下意识皱紧了眉心。
宛童是她到春风楼后,鸨母取的。取自一味中药,皆因鸨母当时兴起,想拿中药给楼里的姑娘们当名字。
“回妈妈的话,姑娘气色好了些,但大夫说近来一段时间最好卧床静养,万一再像上次那样吐血吓到客人可就不好了。”殷春回道。
鸨母望了眼紧闭的房门,叹气道:“从帝京来了位贵客,点名要宛童,如何是好?”
第50章
从帝京来的贵客, 还点名要她……莫不是程菁知道了她在春风楼?
锦杪敛眸沉思。
倘若真是程菁寻来了,那可就麻烦了。
但,不管来人是不是程菁, 都不能见。
人从帝京来,那就极有可能见过她。
当初穆亥发动宫变,夺了大楚的天下。而今天下又回到大楚手中,大楚自是不会饶恕穆亥, 以及大晟的整个皇室。
就算有傅盈护着她, 那也只是暂时的。她是大晟的琼阳公主,傅盈若执意护着她, 那就是在与文武百官为敌。
傅盈初登帝位,根基不稳,绝不能站在朝臣的对立面。
最关键的是, 小十五还未找到, 她必须好好活着才行。
锦杪思索间, 门外的鸨母发愁地拧着手里的绢帕, 转眼绢帕就跟咸菜有一拼。
春风楼得罪不起那位从帝京来的贵客,可她又怕宛童像上次那样,一口鲜血吐在客人身上。
不见, 会得罪。
见了,也会得罪。
鸨母头疼扶额, 长叹一声, “去把城中最好的大夫请来, 给宛童好好瞧瞧。”
说罢,鸨母扬了扬手里皱巴巴的绢帕, 扭头走了。
锦杪菱唇抿紧,看来鸨母这是打算让她去见那位贵客, 得想个法子才行。
这时,荷月苦恼的声音传到耳边:
“殷春姐姐,方才我们忘了一件好重要的事!”
“何事?”
荷月压低声音,“问妈妈那位贵客是谁。”
殷春无奈笑笑,“既是贵客,妈妈又怎会轻易透露给你?好了,不要多想了。我去请大夫,你在这儿好好守着姑娘。”
“殷春姐姐慢走。”
瞧着殷春下了楼,荷月轻轻推开身后的两扇门,做贼似的往里走。
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纱幔,落在那娇花软玉般的人身上,荷月忍不住再次感慨,她家姑娘真是这春风楼里最好看的人。
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却看不见。
荷月微微叹了口气,坐到圈椅上,双手托腮,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对面的琼琼姿花貌。
锦杪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有道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原以为荷月只是进来瞧一眼,随后便会出去,不料荷月竟眼巴巴地看着她。
锦杪无奈,只好睁开眼,摸索着要起身。
荷月见人醒了,连忙起身过去,挽起幔帐。她熟练地扶着锦杪,再将一个引枕垫到身后。
“姑娘可睡舒坦了?”
锦杪靠着引枕,轻轻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睛随着荷月说话,看向荷月所在的方向。
每每这个时候,荷月就忍不住抬手晃两下,没有得到她想听见的回答,便在心中叹了口气,旋即扬起笑容说:“今儿有冰镇的酸梅汤,姑娘可要来一点?”
三日前吐血过后,锦杪就一直谨遵医嘱,卧床静养,期间一点冷的也没沾过。不是不能碰,只是大夫说了,不碰最好。
近来日头毒辣,她的房间虽不被太阳晒着,但也常常会感到闷热。
“那就……来一点吧。”
锦杪想到冰镇酸梅汤的滋味儿,忍不住抿了抿唇。
荷月瞧着,忍俊不禁,“那姑娘稍等,我去去就回。”
荷月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工夫就端着托盘上了楼,却在要跨进房间时,让人给撞了一下。
饶是她反应再快,及时抓稳了托盘,放在上面的酸梅汤还是洒出去不少。
锦杪听见动静,担心道:“荷月,出什么事了?”
她摸索着下了床,在将双脚放进绣鞋的一刹那,听见了茗冬的声音。
茗冬是海棠的贴身丫头,说话总是带着很浓的火药味儿。
此刻她扬起下巴,眼睛向下,盯着荷月说:“这还没见贵客,就敢冲撞我们姑娘,未免也太猖狂了。”
荷月气得跺脚,“刚才明明就是你自己撞上来!”
“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撞你?”茗冬嗤笑一声。
荷月正欲说她们这是嫉妒,就见海棠用手中的团扇轻轻点了下茗冬的额头。
“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你跟个瞎子计较什么?”
海棠拖着慵懒的声调,似笑非笑地看向坐在床边的锦杪。
“你们,别太过分!”
荷月死死盯着面前的主仆二人,气得咬紧了后槽牙。
“荷月,过来。”锦杪神色平静,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旁人说她是个瞎子。
其实锦杪是真的不在乎。因为这一路走来,类似的话,她听了太多。
但她越是平静,荷月就越是替她感到委屈。
荷月揣着一肚子委屈走到床边,扶起锦杪。锦杪反握住荷月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没事。”
荷月鼻子一酸,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眼泪,咕哝道:“您是没事,可惜了那碗酸梅汤。”
锦杪哑然失笑,“无妨,正好大夫让我最好不要碰冷的。”
“行吧。”
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把门口的海棠和茗冬晾在了一边。
茗冬抬手往门框上敲了两下,扯开嗓子说:“客人上门,却不让客人坐着,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锦杪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莞尔,“我是个瞎子,你跟我一个瞎子计较什么?”
“你!”茗冬没想到锦杪会这么说,一时间成了哑巴。
海棠不悦地瞥了眼茗冬,茗冬识相地站到后面。
“听妈妈说,你就要见贵客了。”海棠扭着腰肢,摇着团扇,跨过门槛,坐在圈椅上嫣然一笑,“这次妹妹要是再吐血,整个春风楼怕是都得跟着你遭罪。”
“听姐姐的意思,这位贵客来头不小。”锦杪由荷月搀着,坐在了海棠对面的圈椅上。
海棠笑眼弯弯,“可不就是来头不小。听说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此行是到咱们这儿办差事的。”
刹那间,锦杪想到了裴臻,可她转眼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测。
裴臻不是那种好色之徒,他是不会来春风楼这种地方的。
锦杪深吸口气,慢慢松开紧扣圈椅的手,菱唇轻启:“我想麻烦姐姐一件事。”
“妹妹请讲。”
“我想请姐姐到时代替我去见贵人。”
锦杪话音未落,就听荷月急急忙忙开口:“姑娘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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