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 倘被瞧上赎了身,与那贵人一起回了帝京,往后过的可就是贵夫人的日子!
荷月不明白为何要将大好的前途拱手相让。
海棠亦是想不明白。虽然她很不想承认, 但她知道那位贵人若瞧了宛童的姿容,定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自从宛童在春风楼露了面,每日来的客人都会问一句:“今夜宛童姑娘可方便?”
要为宛童赎身的客人更是数不胜数。
明明她才是春风楼的头牌,可大家眼里只有宛童。
从妈妈那儿得知帝京来了位贵客, 点名要见宛童, 海棠气得捏碎了一个茶盏,她倒要看看一个瞎眼之人, 会如何接待贵客。
揣着一肚子气过来看笑话,没想到对方竟要将这个机会给她。
“为何?”
海棠愣了一息,手里的团扇慢慢停了下来。
“我身有顽疾, 恐怠慢了贵人, 连累整个春风楼。”话间, 锦杪以绢帕掩嘴, 咳嗽了两声,如玉的脸庞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
一旁的荷月连忙为她轻抚后背,“幸好姑娘没喝成那碗冰镇酸梅汤, 不然我就成罪人了。”
“我没事。”锦杪握住荷月的手,轻轻拍了拍, 旋即接着方才的话说:“上次我吐血, 何老爷虽未责怪, 但妈妈也赔了不少礼。姐姐说得对,若我这次吐血冲撞了贵人, 整个春风楼都得跟着我遭罪。姐姐心善,定不会置春风楼于不顾。”
海棠有些走神。
自打她入了春风楼, 那些夸她的话都是不堪入耳的。
何曾有人说过她心善?
内心虽有触动,但海棠并未因此失了理智,万一贵人发现她不是宛童,那可就糟糕了。
海棠的顾虑,锦杪自然也是想到了的,她道:“荷月,去请妈妈过来一趟。”
荷月不放心,怕海棠和茗冬合起伙来欺负锦杪,迟迟没有应声。
海棠见状,唤了茗冬去。
“劳烦姐姐了。”锦杪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莹润漂亮,可惜空洞无光。海棠头一次对面前这个娇花般的人生出了怜惜之情。她轻摇团扇,朝着娇花靠近了些,像是随口一提,“听妈妈说你伤了脑袋,忘记自己是谁,家在何处,现在可有想起一些?”
那是锦杪为躲避身份盘问而想出的借口。
此刻她眼睫轻垂,苦涩地摇了摇头,“还是那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海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顺其自然吧。”
万一忘记的都是不好的,失去记忆倒是一件好事。
可她瞧着,宛童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贵气,不像是寻常人家能够养出来的。
若是哪家高门大户遗失的千金,可就不好了。
但这些到底只是她的猜测。
罢了,旁人的事,她想这么多作甚?
海棠微微摇了摇头。
这时,茗冬回来了。她在去找鸨母的时候,将锦杪的意思告知了鸨母。鸨母顿时明白了锦杪找自己过来的意思。
一跨过门槛,鸨母便说:“那位贵人不曾见过宛童的画像,估摸着是听说了宛童的美名,想来一睹芳容。”
鸨母也怕得罪了贵人,让春风楼就此消失。得知锦杪愿意将机会让给海棠,她是一万个愿意。
既然贵人没有见过她的样子,鸨母也同意,那事情就很好办了。锦杪看向海棠,“姐姐可愿意?”
“没了春风楼,我上哪儿待去?你说我不愿意行吗?”海棠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鸨母知她这是心口不一,笑着扬了扬绢帕,“你啊!到外头来,为娘再叮嘱你几句。”
鸨母走在前头,海棠跟在后面。
待到她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荷月才敢开口:“姑娘,她们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无妨。”
荷月见锦杪是真的不在乎,遂也不再说什么,心下却想着,等姑娘眼睛好了,这样的机会可不能再让出去了。
这时,窗外传来了一阵疾驰而过的马蹄声,周围人的小声议论接踵而至。
锦杪隐约听见了抄家二字,出于好奇,她问荷月,“外面出了何事?”
“姑娘可还记得我前日跟你提过的庞刺史?”
近来缠绵病榻,状态不好,锦杪记得好像是说过这么个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荷月见她忘了,便从头说起,“这位庞刺史,自打他成了我们荆州的刺史,百姓必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才行。他好色、贪财、贪权,干下的坏事不知道有几箩筐。其中有一年荆州大旱,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他全贪了。后来兴许是朝廷见给了钱,荆州也不见好转,就派钦差大臣下来查看。荆州百姓以为盼来了救星,谁料一顿饭的时间,钦差大臣就被庞刺史给收买了。好在老天爷发了善心,没两天就给下了雨。若非那场雨,荆州不知道得死多少人。”
说到后面,荷月的声音越来越低,似是哽咽住了。
锦杪听出不对劲,忙去握荷月的手。
“怎么了?”
荷月低头擦了擦眼泪,声音微弱,“我的父兄就是在那场大旱里去的。”
锦杪心头一痛,握紧了荷月的手,“听说人离开后会变成星星,他们会在天上看着自己心爱的人。”
“是吗?”荷月半信半疑,“我昨晚瞧见了好多星星,不知道父兄可在其中。”
锦杪颔首,“在的。”
荷月年岁小,一句简单的话就让她破涕为笑。看着锦杪,荷月接着刚才的话说:“当时是大晟皇帝在位,听说他是个心思不在朝政上的,不然庞刺史这种人早被收拾了。刚才从咱们楼下过去的那群人,就是廷尉府派来捉拿庞刺史的,可见这位大楚新帝是个为民着想的。”
大楚复兴后,各地的官场陆陆续续被整治,百姓一片叫好。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得民心者,得天下。
傅盈做得很好-
到了掌灯时分,春风楼准备开门接客。
一天之中,春风楼最热闹的就是晚上。
锦杪这会儿刚吃完暮食,殷春正搀着她在屋里散步消食。
荷月收拾好碗筷出去一趟回来,不知瞧见了什么,气得直跺脚,嘴里直嚷嚷:“亏了!咱们姑娘亏大发了!”
锦杪忍俊不禁,“我怎么就亏了?”
荷月转身往门外探了眼,确定没有可疑的人后,把门一关,说:“方才我从厨房回来,瞧见妈妈领着那位从帝京来的贵人。是个模样生得极为好看的少年郎,而且气度不凡。我原以为是个老头子,没想到这么年轻!真是便宜海棠了!”
少年郎,还是陛下身边的红人……锦杪不记得傅盈身边有这样的人。
察觉出锦杪的走神,荷月以为她这是后悔了,忙说:“现在那位贵人应该还没见到海棠,姑娘此刻赶过去,应当是来得及的。”
“我不后悔。”锦杪回过神,拍拍殷春的手,示意她走够了。
殷春扶着锦杪坐下,又端来一盏温度适宜的茶递到锦杪手上,再去看一脸烦躁的荷月,道:“再说姑娘已经同海棠说好了,倘若姑娘此时反悔,且不说会不会得罪那位贵人,就说姑娘以后在春风楼的处境,一定不会好到哪儿去。”
荷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她只想把心里的那股气发泄出来。明明贵人点名要见的是姑娘,若非姑娘在病中,哪里轮得到海棠?
“好了,不生气了。去拿话本来,上回的故事,姑娘还没听完。”殷春轻轻拍拍荷月的肩。
荷月叹了口气,转身拿话本去了。
与此同时,在鸨母的介绍下,戴着帷帽的海棠见到了从帝京来的贵客。
她袅袅娜娜上前行了一礼,“奴家宛童,见过大人。”
鸨母识相地退了出去,合上两扇房门。
季白垂眸扫过碍事的帷帽,只看见一抹红唇,他皱了皱眉,“摘了。”
海棠福身,“奴家尚在病中,恐病容冲撞了大人。”
“摘了。”
“……”
海棠缓缓伸手,去解颈下的系带。
系带松开的一刹那,有只手先她一步,掀
依譁
开了帷帽。
季白看着完全陌生的面容,微微眯眼,“你是宛童?”
海棠叫少年充满威慑力的眼神吓得心尖儿一颤,险些腿软跪下去。她掐着掌心,努力做到镇定自若,“奴家这个名字是妈妈取的,大人可有什么疑惑?”
“没什么疑惑。”
季白撂下话,转身就走。他此行是来找失散多年的妹妹宛童,听说春风楼里有个宛童,便来瞧一瞧。果然,又白跑一趟。
守在外面的鸨母见季白这么快就出来,以为是海棠哪里得罪了他,连忙上前问:“可是宛童哪里伺候不周?”
“伺候得很好,只是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季白这一嗓子,惹得春风楼里不少人侧目,也飘到了锦杪耳边。
她眉心轻蹙之时,鸨母的声音响起,“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春风楼里还有一位、”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鸨母想说的话。
为首之人朝季白抱拳行礼,“大人,逃跑的幕僚已被捉拿归案!”
“启程,回帝京!”
季白大跨步下了楼,不曾给过鸨母半个眼神。
鸨母叹了口长气,又摇了摇头,回头去看红着眼睛的海棠,“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
这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走到鸨母身边耳语。
鸨母眼前一亮,连忙朝锦杪的房间去。
第52章
“宛童啊, 你走大运了!”鸨母笑盈盈地推门而入。
荷月见鸨母脸上都快笑出朵花儿来了,不由放下话本,问道:“姑娘这是走了什么大运, 竟让妈妈如此高兴。”
鸨母扭着腰肢到锦杪跟前,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有人愿意出黄金万两给咱们宛童赎身。”
“天!”荷月惊得瞪圆了眼睛,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寻常人一年能赚个百两银子都算是很不错了, 这黄金万两得抵寻常人的多少辈子啊?
往常要给姑娘赎身的客人也不少, 可最多也就出到万两白银。
这黄金万两,可是头一次!
荷月高兴得不行, 却发现锦杪一脸平淡,似乎对这黄金万两一点也不感兴趣。
鸨母自然也发现了,可在她眼里, 钱最重要。黄金万两, 够她衣食无忧好几辈子了。
鸨母松开锦杪的手, 扶了扶头上的簪子, “我来就是通知你一声,一刻钟过后,会有人来接你。你们两个, 好好给姑娘梳妆打扮。”
待鸨母走远后,荷月才关上门后:“姑娘可是不愿意?”
锦杪眼睫轻垂, “梳妆吧。”
她不愿意也没办法, 春风楼就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地方。
先前鸨母让她接客, 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婉拒多次,后鸨母找来几位郎中一起为她调理身体, 见她气色好得差不多了,便立马将她送去了何老爷跟前。
不料她那晚吐了血, 把晕血的何老爷吓了个够呛。
自那过后,鸨母就不敢轻易让她去见客人了。
但锦杪清楚,只要她在春风楼一日,就早晚有一天会去接客。
现在被人赎了身,虽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到了外面,总归是要自由些的。
说不定可以像之前一样逃走。
锦杪揣着这份期盼站在铜镜前,由着荷月和殷春将她从头到脚收拾得妥妥当当。
最后在戴帷帽时,干事情一向利索的荷月手滑了好几次才把两根丝带打出一个漂亮的结。
殷春瞧着荷月通红的两只眼,知她这是舍不得锦杪,递上绢帕安慰道:“姑娘这是去过好日子,我们应该开开心心送姑娘离开才是。”
锦杪方才以为是帷帽的两根带子太滑,荷月才一再失手。此刻闻言反应过来,她凭着感觉向荷月伸手,打趣道:“前面不是还为我高兴吗?怎的这会儿倒难受起来了?”
荷月胡乱擦了两下眼泪,把绢帕还给殷春,接着握住朝她而来的一双纤纤玉手,勉强扬起一抹笑容说:“我可没难受,我这叫喜极而泣。”
锦杪反握住荷月发凉的手,“这段时日,多谢你和殷春照顾我。只是我这双眼睛不争气,临走也不能让我看看你们的模样。”
“等日后姑娘眼睛好了,差人来唤我和殷春姐姐到府上便是,到时我和殷春姐姐一定让姑娘好好瞧瞧我俩长什么样。”荷月笑眼弯弯地说道。
然,泪水滚过眼眶,一颗接一颗砸在了锦杪手上。这股热意直击心扉,惹得锦杪鼻子一酸,声音也跟着沙哑了不少,“好。”
娇花软玉般的人红了眼尾,瞧之令人心碎。荷月不忍多看,将脸别开,深吸一口气,“我去给姑娘收拾东西。”
“去吧。”锦杪轻轻拍了拍荷月的手,才松开。
殷春替上荷月位置,搀着锦杪坐下,如往常一样递上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到锦杪手边,“我和荷月就陪姑娘到这儿了,往后姑娘千万要保重。”
“好。”素手执起茶盏到嘴边浅尝一口,锦杪望向殷春的方向,弯眉一笑,“你们也是,保重。”
“姑娘放心,我和荷月还盼着与姑娘再见的那一日,我们定会保重的。”
殷春神色从容,可在不知不觉间也红了眼眶。
殷春虽年长荷月几岁,但她们二人都是在五岁那年被家里人卖到春风楼的。因样貌不出众,二人一直干的是伺候人的活计。这些年,她们伺候过形形色色的姑娘,没有哪一个像锦杪生得这般好看,又这般好相处的。
荷月舍不得锦杪,殷春亦是舍不得。
可人与人注定是要分别的,没有谁会陪谁到永远。
殷春掐紧手心,忍住眼泪,“姑娘,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会的。”锦杪莞尔。前面那么多难熬的日子都挺过来了,接下来的日子也一定能够熬出头的。
须臾,敲门声响起。
殷春正迈开腿,就见荷月搂着一个包袱从里头嘟嘟囔囔小跑出来,“不是说一刻钟过后来吗?这才半刻钟,是不是太心急了?”
不料门打开后,外面站的是海棠和茗冬。
荷月一愣,旋即意识到海棠和茗冬这趟过来肯定是为了阴阳怪气,于是脖子一挺,下巴微抬,“有人用万两黄金为姑娘赎了身,再过半刻钟便会来接走姑娘。现下姑娘忙着收拾,没什么跟人说闲话的时间。”
说罢就要把门关上,海棠嫣然一笑,用团扇抵在即将合拢的两扇门上,“知道妹妹这会儿忙,我自是不敢多耽搁。就几句话的工夫。”
海棠眉眼弯弯凝视锦杪,“打今儿起,妹妹就是自由身了,我观妹妹面相是个有福气的,倘若未来得了泼天富贵,望妹妹还能念着姐姐些。”
言罢,茗冬将一个精致的红木盒捧至锦杪跟前,“这里头的东西是我们姑娘这些年来珍藏的金银首饰,至少值五百金。您拿它们做个私房钱,往后遇见了什么要紧事,解决起来也方便些。”
荷月瞥了眼盒子,冷笑一声。先前还看她们不顺眼,这会儿倒是来巴结了。
“哪来的脸!”
一个没忍住,荷月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茗冬扭头就是一记眼刀,海棠倒是无所谓,“不知妹妹可还瞧得上我这点小钱?”
“姐姐今日帮了我,又赠我百金,这份恩情我会时刻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妹妹定报答姐姐。”
海棠没想到这么顺利就从锦杪口中听见了她想听的话,一时间,眼中笑意加深。
“妹妹这番话,姐姐可记着了。”
“此去,祝妹妹事事顺心,早日重见光明。”
海棠摇着团扇,好心情地离开了房间。茗冬连忙跟上。在走过一个拐角后,茗冬终于忍不住道出了心里的疑惑,“我想不通,姑娘为什么觉得宛童以后会还您五百金的恩?”
“我也不知道。”
海棠毫不犹豫的回答让茗冬直接愣在了原地。
瞧着茗冬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海棠忍俊不禁,用扇柄轻轻敲了一下茗冬脑袋,“人这一生做出的每个决定其实都是在赌。与其让我那箱东西成日待在那儿,还不如让它们去搏一把。万一宛童有朝一日真来找我报恩了呢?”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音落下,海棠慢慢回头,看向方才走过的路。
直觉告诉她,没有赌错。
这边荷月刚把门关上没一会儿,鸨母就带着人来了。
“宛童,这位是接你离开的孙婆婆。”
鸨母侧身让开,一位两鬓斑白,眼神精明的妇人在触及锦杪那张脸时,先是惊艳,而后震惊。
这哪是像,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要真是同一个人,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笑意爬上孙婆婆的眼眉,“宛童姑娘若是准备好了,那我们就走吧。”
孙婆婆朝锦杪伸出一只手,锦杪顺势搭上,“有劳孙婆婆。”
眼瞧着锦杪都快跨过门槛了,荷月还抱着包袱一动不动。殷春不得不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荷月。
荷月回过神,忙将包袱塞到孙婆婆身边的小丫鬟手上,顺带小声问了一句,“不知你们是哪家的?”
小丫鬟怯生生地瞥了眼孙婆婆,没敢吭声。
孙婆婆凌厉的余光从荷月脸上扫过,落在鸨母身上,“你这里的丫头该好好管管了。”
“是是是,您说的是。”鸨母转头就狠狠训斥了荷月一顿。
荷月委屈,她不过是想知道哪家人给姑娘了身,这很过分吗?
鸨母惯会折磨人,荷月不敢顶她的嘴,等人走了,才敢含着哭腔跟殷春诉苦。
殷春抽出袖中绢帕,边给荷月擦泪边说:“那位孙婆婆是庞刺史夫人身边的人,从前我随一位姑娘去上香,偶遇过一次。”
荷月惊得瞪圆了眼睛,“庞刺史才被廷尉府抓走,他夫人就来春风楼赎走了姑娘,这是要拿姑娘去使美人计啊!不行!我得把姑娘带回来!”
“你倒说说,你凭什么把姑娘带回来!”殷春一把拽住往外冲的荷月。
对上殷春严肃的眼神,荷月逐渐冷静下来,“那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姑娘去受罪吗?”
说着,荷月红了眼睛,话里全是哭音。
“接下来姑娘会面临的事情,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就算我们把命搭上,也不会改变什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向老天爷祈祷,愿姑娘平平安安。”殷春苦涩道。
荷月不甘心,可是她不得不承认殷春说的是对的。
她们的力量实在太渺小。
荷月使劲甩开殷春的手往外跑,“我现在就去佛祖面前祈求他多加保佑姑娘!”
第53章
出了春风楼, 锦杪坐进了马车。小丫鬟进来把包袱放到了锦杪身边,锦杪摸索着将包袱抱在怀里,阖眸靠着车厢, 听着外面热闹的人声逐渐在耳边淡去。
这一路上,孙婆婆无声打量着锦杪。她见过许多豪门贵族,深知他们的气质与教养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即便是安静待着不说话,也能让人感觉到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
起初孙婆婆只是觉得锦杪与画像上的琼阳公主像极了, 短短一段路下来, 孙婆婆愈发笃定锦杪就是琼阳公主。
原本夫人只是听说春风楼里有个叫宛童的姑娘生得与琼阳公主相似,打算为其赎身后, 利用其去把大人换回来。不料得了个真的。
如此一来,想必大人很快就会回到府上,夫人也就不用以泪洗面, 身体也能好些。
锦杪看不见, 但能感觉出孙婆婆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喜悦。这份喜悦令她感到不舒服, 秀气的眉心轻轻拢起, 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包袱。
从春风楼到庞家只要半刻多钟的车程。刚被抄了家的庞家满目疮痍,处处是狼狈。丫鬟小厮正忙着收拾。
锦杪一下马车,就感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压抑。孙婆婆扶她跨过几道门槛后, 进了一间房。浓郁发苦的药味扑鼻而来,锦杪顿时意识到这里住了一个久病之人。
“夫人, 您瞧瞧。”
孙婆婆转身把门关严实了, 才穿过重重叠叠的纱帐走向拔步床, 挽起幔帐,小心翼翼弯腰扶起床上的人。
容色憔悴的刺史夫人杨丽华倚在孙婆婆怀中, 绢帕掩唇咳嗽了两声,才抬眸看向纱帐那端的人影。
“有几分像?”
一开口便又是一阵咳嗽。
看着被血染红的绢帕, 孙婆婆哽咽了一下,“像极了,仿佛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是吗?”杨丽华缓缓扯出一抹笑,捏紧绢帕擦掉唇上的血,“你带她过来,我好好瞧瞧。”
孙婆婆拿了个引枕垫在杨丽华身后,又替她掖好被角才离开拔步床,回来扶锦杪。
杨丽华靠在床头,展开了枕边的一副画像。瞧着朝她走近的人,的确如孙婆婆所说,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这位是刺史夫人。”
听见孙婆婆的介绍,锦杪突然明白了一开始感受到的压抑是怎么回事。
可据她所知,抄家不仅是没收家产,妻妾奴仆也会跟着受罚。
锦杪疑惑之际,杨丽华开了口:“圣上宽容,念着当年我那点相助之恩,让我免遭抄家之苦。”
沙哑至极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自嘲的意思。
杨丽华母家在秀州,当年她回秀州探亲,遇上在秀州任通判的圣上遭人使绊子,出面解了个围。
这件事于杨丽华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万万没想到会在今时今日派上用场。
按理说她该知足了,可她实在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被押回帝京赴死。
庞垣愧对百姓,不是一个好官,可于她而言,却是一个好丈夫。
她身子弱,庞垣便花重金寻来名医为她诊治。
小产过后,大夫说她无法再孕育自己的孩子,庞垣说无碍,还说娶她又不是为了生孩子。
后面她劝庞垣纳妾,那是庞垣唯一一次跟她红脸,斥她没良心。
此时念及庞垣的好,杨丽华眼眶红了一圈。她掐住手心,忍住心里翻涌的难受,说:“你可知,你与前朝的琼阳公主长得极为相似?”
“不知。”锦杪如实道。
在被程菁卖掉之后,她遇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不曾有人说过她与琼阳公主相似。
“那你可知圣上一直在找琼阳公主?”
杨丽华的意思,很明显。
这是打算拿她去换庞刺史回来。
就是不知傅盈寻她做什么……
莫不是傅盈认出了云雁佩?
不过这件事对锦杪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等眼睛复明,然后找到小十五,而不是回去帝京那个牢笼,让傅盈为了她与大臣们为敌。
“我明白夫人的意思,可我到底不是真的琼阳公主。等那时候身份被拆穿,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
杨丽华凝视面前精致的容颜,感受锦杪言语间的从容。
杨丽华出身名门,知道锦杪的落落大方绝不是一个普通人家可以养出来的。
“听闻你伤了脑袋,忘记自己是谁。既如此,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琼阳公主?”
锦杪没想到她用来堵别人嘴的借口会被人用来堵自己的嘴。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我虽不知殿下为何会沦落至此,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
杨丽华改了称呼,含笑看向锦杪。
锦杪菱唇微启,“何事?”
“殿下如今没有别的选择。”
确实。如果有别的选择,她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再说,杨丽华要想弄死她,易如反掌。
虽然锦杪心里明白杨丽华不会弄死自己,但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的是。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自然是能不受罪就不受罪。
既然事情不能按设想的去发展,那就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吧。
想是这么想,但锦杪还是存了一丝侥幸。
“廷尉府的人此时应该已经在回帝京的路上了,不知道夫人的人马能不能让我追上他们?”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几息后,房门嘭一声打开,震得耳朵疼。
孙婆婆瞧着摇摇欲坠的两扇门,连忙迎了上去,“季大人,您请先息怒!”
锦杪莫名发烫的一颗心在听见孙婆婆称呼对方为季大人时,倏然冷静了下来。掐住手心的指尖也跟着松了力道。
以裴臻如今的地位,捉拿庞刺史只需派人来即可,根本不用他亲自出马。
方才她怎么就认为来的人会是裴臻呢?
真是昏了头了。
趁锦杪晃神,杨丽华往她唇齿间塞了颗小小的药丸。
锦杪反应过来往外吐,杨丽华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往她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锦杪一个不防,张口惊呼。药丸趁机顺喉而下,锦杪连忙并拢两根玉指,试图将药丸抠出来。
杨丽华直起身子,使出最大的力气摁住锦杪的两只手,本来惨白的一张脸憋得通红。
季白见此情景,一掌打在了杨丽华肩上。
杨丽华体弱,又在病中,承受不住这一掌,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床边呕出一大口血。
“你给殿下吃了什么东西!”
季白气愤地拔出长剑,落在杨丽华脖子上。
剑刃泛着刺骨寒光,只要季白稍稍用力,杨丽华就会血溅当场。
杨丽华不仅不怕,还笑了。她抬头去看季白,扔出掷地有声的两个字,“毒药!”
“解药!”
季白目光凛然,压在杨丽华脖子上的剑又往皮肉近了几分。
锦杪猜到杨丽华给她喂的是毒药,不然没办法威胁廷尉府放了庞垣。她吐到吐不出东西,却还是没把那颗药丸吐出来。
现在嗓子里火辣辣的疼,一个吞咽的动作就能尝到刀片划过喉咙的滋味儿。
锦杪难受地蹙紧眉心,倚靠在一旁。
见她这般,季白着急的不行。好不容易找到了殿下,绝对不能再有事。他一定要把一个完好无损的殿下带到圣上面前。
“立马把解药交出来!不然你就等着给庞垣陪葬吧!”
杨丽华闻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本来就没几日可活了,季大人觉得我怕死吗?”
季白恨得牙痒痒,“庞垣之罪,罄竹难书!你在保他性命之前,可有想过被他害死的那些无辜百姓!”
“我知他罪孽深重,可他也是敬我爱我的夫君,你让我如何舍得看他去死?”杨丽华捂着发疼的心口,一字一顿道。
季白冷笑,“庞垣若是敬你爱你,为何养了一个又一个的外室?”
杨丽华垂首沉默片刻,“至少他在与我相处时,是敬我爱我的,这就足够了。”
“我看你是自欺欺人!”
季白刚说完,杨丽华猛地抬头抓住剑刃。她极为用力,掌心的血跟水似的往流。
“要是半个时辰内没有服下解药,殿下将会七窍流血而亡,季大人想好了吗!”
眼下的杨丽华就像个疯子,握紧长剑对季白步步紧逼。
季白只斟酌了一瞬,便脱口而出,“来人!把庞垣带回来!”
守在门外的人闻言赶紧跑出了庞家。
季白微微眯眼,“庞夫人,可以给解药了吗?”
杨丽华瞥了眼脸上没有血色的锦杪,唇角翘出一抹愉悦的弧度,“等我见到了夫君,就给殿下解药。”
说罢,杨丽华松开了手,如一只飞蛾在完成自己扑火的使命后,翩然坠落。
孙婆婆连忙扑过来为杨丽华包扎伤口。
孙婆婆一双眼睛通红,里面全是泪。但孙婆婆什么也没说。
这边季白向锦杪做了个请的动作,“殿下,我们去外面吧。”
“劳烦你扶我一下。”
这里不是锦杪熟悉的环境,她不敢轻易走动。
季白以为锦杪只是身体不舒服,没有多想,便将手伸了出去。在看见锦杪搭上他的手背,两眼空空地平视前方时,季白才意识到问题。
“殿下,您的眼睛……”
第54章
“暂时看不见。”锦杪神色淡然, 仿佛失明于她而言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季白则是万分焦灼地吩咐人去把城中所有大夫都请过来。
饶是锦杪说了这城中的大夫,她差不多都瞧过了,季白还是执着地要让他们再为她诊治。
锦杪拗不过, 只能坐在一把椅子上,听着夜里蟋蟀的阵阵叫声,静静等待大夫的到来。
白天,烈阳炙烤大地。夜里, 暑气逼人。就连偶尔刮来的一阵风里也藏着令人呼吸不畅的闷热。
锦杪有些坐不住, 想站起来走走。刚撑住圈椅扶手有起身的动作,就有一只手过来扶住了她。
“出了这间屋子, 沿着游廊走过一个拐角,就是花园。那里有个荷塘,风一吹, 整个人都清爽了, 可见是个纳凉的好去处。殿下可要过去消消暑?”
孙婆婆和蔼的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可是想为庞夫人求情?”
锦杪借着孙婆婆的力, 循着风吹来的方向慢慢走。待她走到了窗户旁, 更清楚地感受到藏在风里的闷热后,才听见孙婆婆开口:“夫人此举,无疑是将自己推上了死路。奴婢来见殿下, 是替夫人向您道歉。夫人冒犯您,实属无奈之举。若您有心爱之人, 应该就会了解夫人如今的心情。”
说罢, 孙婆婆小心翼翼等着锦杪脸上流露出她想要的情绪。
不知怎的, 锦杪突然将庞垣想成了裴臻。
而庞夫人,是她自己。
这一瞬, 心上陡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锦杪不禁蹙紧了眉心。
可是, 就算她了解又如何?
难道要她同情杨丽华,从而放过杨丽华?
锦杪没说话,甚至连头也没偏一下,神情淡漠地望着远处。
“殿下,您也是女子,何不体谅体谅、”
“体谅庞夫人给我下毒?”
锦杪没耐心听下去,接过话茬反问了一句。
孙婆婆语塞。原本她想着锦杪年岁小,会很容易共情夫人的处境,没想到是个心里有主意的。这倒叫她没了主意。
孙婆婆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廷尉府的人押着庞垣回来了。在院子里负手走来走去的季白脚尖一转方向,朝虚掩着的两扇门走去,边走边吩咐:“请庞夫人过来!”
季白叩响房门的一瞬间,才注意到孙婆婆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房间。
季白一时心急,担心孙婆婆会做什么伤害殿下的事,径直推门而入。
砰的一声,吓得孙婆婆一哆嗦。扭头撞进少年像是要吃人的眼神,孙婆婆又打了个哆嗦。
“殿下,这老婆子可有对你做什么!”季白扭头向锦杪行礼,恭敬道。
锦杪轻轻摇了摇头,回首对着季白所在的位置莞尔,“无事,她只是跟我说说话。”
接着季白为他方才的无礼闯入而道歉。
“无妨。”锦杪摆摆手。
这时外边传来杨丽华撕心裂肺的一声夫君,回应杨丽华的是一道颤巍巍,饱含深情的夫人。
刹那间,锦杪眼前浮现出了夫妻二人执手泪眼的感人场面。
一想到这份感人的前提是杨丽华给她下了毒,锦杪心里顿时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季白两步并作一步,风一般迅速地到了杨丽华跟身前,“解药!”
杨丽华缓缓从庞垣胸前抬起头,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说:“无解。”
“我再说一遍,解药!”
季白唰一下拔出长剑,横在杨丽华脖子上。
庞垣吓得一颤,连忙用手护在杨丽华的脖子上,生怕剑刃伤了杨丽华。
杨丽华望着锦杪的方向,不紧不慢开口:“先前我撒了谎,其实那只是一颗补药,对身体有利无害。”
“我凭什么信你!”
季白猛地将手上的剑转了个方向,在庞垣手臂上使劲划了一道。
庞垣吃痛倒吸凉气的一瞬间,杨丽华恨不能活剐了季白。她张开双臂挡住庞垣,怒道:“大夫一瞧便知!”
正好,大夫到了。
季白让他们挨个给锦杪诊脉,等他们都确定锦杪没有中毒,季白才相信杨丽华的话,随即大手一挥,“即刻押送庞垣回帝京!”
闻言,杨丽华使出浑身力气抱紧庞垣。不管旁人怎么拉她,她就是不松手。
廷尉府的人都知道杨丽华于圣上有恩,他们担心要是一不小心把人给弄残了,圣上怪罪下来该怎么办?
可庞垣是必须要带回帝京的,这叫他们如何是好?
众人心里犯难之际,耳边响起一道娇娇柔柔却又不失力量的声音。
“这一别,便是阴阳相隔。就让他们再相处一晚上吧。”
锦杪在孙婆婆的搀扶下,走出了房间,眼睛望着杨丽华和庞垣的方向。
她启唇问杨丽华:“庞夫人意下如何?”
季白拧眉。他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问杨丽华的意见。杨丽华肯定是不甘心只和庞垣待一个晚上的。
杨丽华却朝着锦杪的方向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站在锦杪右后方的孙婆婆偷偷捏住袖口,擦起了眼泪。
听着孙婆婆努力克制的哭声,锦杪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很晚了,都歇息吧。”
季白担心杨丽华再出什么幺蛾子,派人对他们夫妻严加看管。在他写好信交给人送回帝京时,看守的人匆匆来报,“不好了大人!杨丽华服毒自尽了!”
“怎么回事!”季白猛地一拍桌子起身。
看守的人忙不迭将杨丽华和庞垣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杨丽华体弱多病,大夫诊断她没几年可活了。她准备庞垣一死,就自尽。
但眼下杨丽华觉得那样的死太孤独了,于是决定死在庞垣的怀抱里。
季白开始意识到这一切其实是有迹可循的。他扶额叹了口气,“去把信追回来。”
信上除了殿下的事,还要加上杨丽华-
在杨丽华说出那只是一颗补药的时候,锦杪立马明白了杨丽华想做什么。原本杨丽华大可以喂她一颗真正的毒药,然后威胁廷尉府放了庞垣。虽说庞垣被放是不大可能的,但怎么着也能让庞垣多活一段时间。
可杨丽华给的不是毒药。
锦杪心里清楚杨丽华活不过这一晚,可等次日一早得知杨丽华于昨夜服毒自尽的消息时,还是忍不住怔了一下。
昨天还说过话的人,今天就没了,不免有些恍惚。
早饭吃了没两口,锦杪就放了筷子。
季白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锦杪那两口在季白看来就跟没吃一样。
于是季白劝道:“殿下您要不要再吃点?”
“不吃了。”锦杪没什么胃口,端起手边的浓茶漱过口后问季白:“季大人昨夜怎么突然回了庞府?可是什么事情忘了办?”
“是庞夫人差人给微臣递了口信,说琼阳公主在庞府。”
原来如此。
锦杪思忖片刻,“季大人,我想与你商量个事。”
“殿下请讲。”
“帝京于我而言就是个吃人的囚笼,我不想回去,季大人可否成全我这个愿望?”
季白错愕。他能理解殿下当初选择离开皇宫,但是怎么也理解不了殿下现在不想回帝京。
“殿下,容我说句过分的话,您现在看不见,独自在外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如果我不带您回帝京,请问您靠什么生活?”
这话确实挺过分的。
如一柄利刃,狠狠扎进了锦杪的心窝。
她没有求生的本事,在外活着全靠身上带的那点钱。
但锦杪觉得,天无绝人之路,她总能找到出路的。可她现在是个瞎子,这些话从她嘴里出来没有任何说服力,只会显得滑稽。
“季大人倒是点醒我了。不知季大人打算何时启程回帝京?”
“殿下准备好了,我们就启程。”
锦杪扶着吃饭的桌子起身,说:“把我那个包袱拿来,我们就可以走了。”
季白立马招呼一个小丫鬟去取包袱。
包袱拿在手上,锦杪发觉比昨日沉了不少。她眉心微拧,叫住小丫鬟,“你把包袱打开,给我念念里面都有哪些东西。”
在小丫鬟念到金元宝数枚的时候,锦杪愣了一下,“这不是我的。”
“这是夫人身上仅剩的一点钱,用来向殿下您赔罪的,还请殿下莫要嫌弃。”
孙婆婆的声音比昨日苍老了许多。她走向锦杪,行了个礼,低头开始收拾包袱。
锦杪不愿收这笔钱,想让孙婆婆把它们拿出来,孙婆婆却在她耳边小声说:“人在外面,钱总是要备多点才好。”
此话是等季白出了房间才说的。
锦杪意识到孙婆婆这是有意避开季白,便又问了一句,“庞夫人还说了什么?”
“对不起。夫人说不该利用殿下,不该让殿下再回到那个讨厌的地方。”
没想到杨丽华是懂她的。
“夫人还说,如果殿下不得不回去那个讨厌的地方,就想想那里是否有殿下喜欢的人。倘若有,那便没那么讨厌了。”
锦杪想到了裴臻,接着是他与程菁……心口仿佛有块巨石压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现在就如此,不敢想象回了帝京,她该有多狼狈。
与此同时,季白昨夜写的信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奔向帝京。
第55章
如今四方逐渐安定, 早朝之上提及最多的便是选秀纳妃,为大楚皇室开枝散叶。
帝王没这个心思,也将不悦挂在了脸上, 偏偏朝臣们像是没看见,一个个铆足了劲地劝谏。
已有几日早朝闹得不欢而散。
今日,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以辞官和性命相逼。
孟阳觑了眼帝王阴沉沉的脸色, 为这几位老臣牢牢捏了一把汗。
此时太极殿里针落可闻, 朝臣们不约而同觉得像是有块巨石压在了他们心口,又沉又闷, 连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小心翼翼。
裴臻目光淡淡地扫过底下的臣子,“大楚复兴不过数月,许多事情尚未解决。眼下的安定只是一时的。倘若朕在这种时候把重心放在开枝散叶上, 难保不会有贼人趁虚而入。到时大楚江山陷入危机, 请问诸位, 你们谁能来担下这份责任?”
朝臣们面面相觑, 谁也没吭声。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能担这个责的,只有帝王。
裴臻瞥过跪在地上的几位老臣, 薄唇吐出清冷彻骨的语调,“之前劝朕要以天下百姓为重, 怎的现在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得干干净净?如若皇室开枝散叶就能使得四海升平, 这世间为何还会有战乱出现?近来天热, 依朕看,您四位是让暑气熏昏了头, 才说出方才那些糊涂话。回去好好休息,切莫再让暑气进了脑子。”
说罢, 裴臻冷着脸拂袖起身离开,孟阳立马喊了一声散朝,跟着转了身。
平时心情不好的时候,裴臻总会到琼阳宫坐坐。今日也不例外。
只是裴臻刚坐下,就有小太监急急忙忙来报,说是穆亥眼下进气多出气少,问可要传太医。
裴臻屈指轻叩桌面,“传。”
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小太监前脚刚走,裴臻就动身去了冷宫。
起初穆亥是待在刑部大牢,在把里面的刑罚都尝试过一遍后,才到的冷宫。
穆亥早被折腾得没了人样,如果没有续命的参汤吊着,他这条命早没了。
大牢里行刑的人知道帝王要穆亥生不如死,叩扣群司二而2伍九仪死七搜集这篇文加入还能看更多吃肉文下手都是有轻重的。冷宫里的大晟嫔妃可就不一样了,她们深知穆亥的恶心嘴脸,如今见了穆亥,只想发泄、报复,往死里折磨。
裴臻到的时候,冷宫里的一个老太监正领着一个小太监把瘫在地上像死狗一样的穆亥往阴凉处搬。
面如土色的穆亥往旁边耷拉着脑袋,嘴半张,口水流了一地。
下半身那些污秽物也跟着滴了一路。
在后面抬着穆亥两只脚的小太监臭得遭不住,扭头干呕了两声。
穆亥听见声音,颇为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从他浑浊的双眼之中迸发出犀利的寒光,直逼小太监。
小太监回了个大白眼,“还把自己当皇帝啊!有你这么歪着脖子流口水,把屎尿拉裤兜里的皇帝吗?”
“你!”穆亥舌头被剪掉半截,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再说了,那江山本来也不是你的,是你硬抢来的。还有傅家,人家好心收养你,给你口饭吃,让你不至于流落街头,可你呢?竟然把傅家诛了十族!给狗一口饭吃,它还知道摇摇尾巴,忠心护主,而你连畜牲都不如!也不知道把你视作亲弟弟的傅皇后在得知你发动宫变的时候,有多伤心。”
小太监一不留神打开了话匣子,越说越起劲。
气得穆亥双眼瞪如铜铃,仿佛眼珠子在下一秒就会夺眶而出。
穆亥颤抖着抬起手,指向小太监,“不许……你……提阿姐!”
小太监呕了一声,“还阿姐,你怎么好意思叫出口的?”
“你!”穆亥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分明,他咬紧牙关,抬起的手死死指着小太监,像是要在小太监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才甘心。
小太监还想说什么,老太监一记警告的眼神扔过去,“当心把人给气死了。”
把穆亥放到阴凉处后,小太监赶紧跑向吉祥缸,从里面舀了一瓢水出来洗手。
方才在把穆亥放下的时候,小太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些污秽,此刻恨不能把手给搓下来一层皮。
小太监边洗边在嘴里咕哝:“真是脏死了,也不知道那些娘娘们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圣上也是,都把人折磨成这副鬼样子了,干嘛不直接来上一刀?省得见了扎眼睛。”
“圣上的意思岂是你这个小兔崽子能够揣测的?”
老太监听得眉心突突跳,几步走到小太监身后给了他一脚。踹了还不解气,老太监又拎着小太监的耳朵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想在宫里生存下去,必须管好自己的嘴!圣上如何安排,自有他的用意。轮不到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去置喙。”
那边老太监还在跟小太监耳提面命,这边门外的裴臻已经转过身。走了几步,裴臻吩咐孟阳:“给穆亥净身,让他留在冷宫伺候那些娘娘。”
“是。”孟阳应下。
净身带来的痛苦,远胜过穆亥在大牢里遭受过的百种刑罚。
但孟阳觉得,还不够。
可是就算让穆亥余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也才只是勉强偿还了那些罪孽。
到底是便宜了穆亥。
当晚,帝京下了今年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闪电划过漆黑的寝殿,一道闷雷骤然落下,将被困在傅家宅子里的裴臻猛地拽回了现实。
裴臻惊醒之际,正逢孟阳得了从荆州来的信件,急匆匆往回走。
许是白日里听见那小太监提起傅家,裴臻久违地梦到了傅家。他对傅家的印象并不多,最深刻的,便是城东那座荒废的宅子。
现下人是清醒过来了,头却疼得紧。
裴臻扶额起身靠在床头,守夜的婢子听见动静,忙不迭起身,恭敬侍立在一旁。
这时,孟阳回来了。他行至床边,双手将信举过头顶,“陛下,荆州的八百里加急。”
孟阳刚说完八百两个字,帝王就拿走了他手上的信。
裴臻脸色凝重,他想了很多荆州有可能发生的大事,但万万没想到是……
听见帝王如释重负般的一声轻笑,孟阳一头雾水。
“把披风拿来!”
裴臻大手一挥,掀开幔帐下了床。
孟阳连忙回过神,“这大晚上,外面既刮风又下雨的,还在打雷,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琼阳宫。”
裴臻把信往孟阳手里一塞。孟阳低头看见信上说已经找到殿下,眼睛一亮,猛地抬起头惊呼:“殿下要回来了!”
婢子正在给披风的两根系带打结,孟阳猝不及防拔高声音,吓了她一跳。婢子手一抖,指尖不小心划过裴臻下颌。
“请陛下恕罪!”
婢子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孟阳瞧着帝王下颌上那道醒目的红痕,眉心一跳。竟敢伤了龙体,以后别说在圣上身边伺候了,余生能不能再见圣上一面都是未知数。
孟阳开口就要把人罚下去,却听见帝王撂下无妨二字,随后从他眼前匆匆走过。
孟阳跟上走了两步回头,看向恨不能把脑袋埋进地下的婢子,嘴角轻扯,“你啊,好好谢谢琼阳公主吧!”
“是……”婢子几乎整张脸都贴在了冰凉的地砖上,颤声回应时,默默记牢了琼阳公主的这份恩情。
琼阳宫里,喵喵睡得正香,察觉到有人将它抱了起来,喵喵警惕抬头。圆溜溜的眼睛在看见裴臻的一瞬间,立马眯成了一条缝,懒洋洋地用脑袋在裴臻手上蹭来蹭去。
裴臻举起喵喵,让它和自己平视。他一字一顿地告诉这只无法听懂人话的小东西,“殿下就要回来了,你开心吗?”
喵喵目不转睛,像是听懂了裴臻的话。它十分认真地“喵~”了一声,似在回答说它很开心。
裴臻笑眼弯弯,把喵喵抱进怀里,“朕就知道,你会和朕一样开心。”
站在不远处的孟阳看见这一幕,颇有些忍俊不禁。圣上平日里不苟言笑,他还是头一次在圣上身上看见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想来等殿下回宫后,陛下笑的次数会越来越多。
一夜暴雨过后,又是一个大晴天。
锦杪他们这边可就惨了,自从出了荆州,雨就没停过。
锦杪一不小心着了凉,夜里发了高热,这一病就是五日。不过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偶尔会咳嗽两声。
路上季白顺手帮了个卖身葬父的小丫头,小丫头说要报答季白,正好锦杪身边缺个伺候的,季白就让小丫头跟在锦杪身边了。
小丫头出生在下雪天,所以爹娘给她取名霜雪。
锦杪很喜欢这两个字,在炎热的夏季,每每喊出这个名字,都会莫名有种降温的感觉。
眼下靠在马车小窗旁,闷热潮湿的风拂面而过,锦杪下意识唤了声霜雪。
霜雪忙不迭凑到她跟前,“殿下有何吩咐?”
锦杪摸摸她的头,莞尔,“无事,就是叫一叫你。”
话音刚落,季白急促的声音传进马车——
“保护殿下!”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呼啸着飞入车厢,扎进了脆弱的血肉当中。
温热的鲜血争先恐后喷洒在了锦杪脸上。
锦杪慌忙扶住软绵绵倒下的霜雪,摸索着去探霜雪的鼻息。
这个圆脸可爱的小丫头撑着最后一口气,握住锦杪的手,“殿下,可不可以让我来世再遇见您……”
第56章
“不会有事的, 撑住!”
锦杪紧紧搂住霜雪瘦小的身躯。
触碰到那支穿过身体的箭,锦杪颤抖着用手贴在伤口处,试图堵住那些不停往外涌的血。
“殿下, 爹爹和娘亲来接我了……”
霜雪痴迷地望着远方,一大口血从她嘴里吐了出来。
生机消失殆尽的那一刻,霜雪望向锦杪,浅浅唤了声殿下。这个八岁的小丫头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锦杪心如刀绞, 埋首在霜雪肩上。过了良久, 她才从嗓子里挤出微乎其微的声音,“来世, 我们会再见的。”
外面的打斗不知在何时已经停止。此刻锦杪耳边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后马车的竹帘被哗啦一下掀开,热风带着浓厚的血腥味儿迎面扑来, 使得两道秀眉向中间拢起, 在眉心挤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竹帘掀起的一刹那, 季白看见沾满血的娇颜, 心下大骇。方才提剑与人厮杀都没有一丝惧意的少年,眼下竟白了脸。
“微臣保护不周,请殿下降罪!殿下可有被伤到?”
季白猛地将头一低, 等候发落。
“我没事。”锦杪轻轻抚摸霜雪越来越冷的小脸,“对方是什么来路?”
“回禀殿下, 这伙贼人想要劫走庞垣, 现已全部诛杀。”
季白话音落下之际, 天边隐约有雷声响起。
大概是等会儿要降暴雨,此时此刻弥漫在空气当中的闷热与潮湿愈发令人感到窒息。
锦杪烦躁地闭了闭眼, “离我们最近的落脚地还有多远?”
“回殿下,有三十里。”
季白抬头打量黑沉沉的天, 思忖片刻说:“不过雨快来了,我们很有可能走不到三十里之外的客栈。再行八里,有间破庙,我们应该会在那儿等雨停。要辛苦殿下跟着我们受罪了。”
“无妨,那就出发吧。”锦杪往旁边挪了挪,使得后背靠着车厢,这样一来,霜雪就能以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躺在她怀里。
“殿下……”
看着锦杪搂紧霜雪的手势,季白欲言又止。
锦杪知道季白想说什么,于是她率先开了口,“我知道霜雪已经离开了。我想等到了破庙,给霜雪收拾收拾,再让她入土为安。”
闻言,季白悄悄松了口气。本来他还在犹豫该怎么告诉殿下,霜雪已死的噩耗。
“等到了前面的城镇,微臣再给殿下寻两个贴心的丫头。”
“不用。我虽然看不见,但日常生活还是能够自理的。”
失明之后的这段路,并非日日都有人陪着她,照顾她。起初锦杪很不适应,稍不留神就会伤到自己。不过伤的次数多了,也就有了经验,懂得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如何把自己照顾好。
既然自己可以,那就没必要麻烦别人。
这些天相处下来,季白清楚锦杪说的是事实。
可季白觉着,身边有人照顾,总是要更方便些。
季白刚要劝,锦杪开了口:“再不出发,我们怕是要淋雨了。”
犹豫片刻,季白选择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抬手一挥,“出发!”
竹帘哗啦啦垂下后,给锦杪苍白带血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她阖眸端坐,不管马车有多晃,纤弱的身姿都不会跟随晃动分毫。
季白骑马走在马车的小窗旁,当有风拂过小窗上的竹帘,不经意的侧目,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
殿下好像一尊被世人遗忘的神像,即便是待在昏暗的角落里,也依旧神圣得令人不敢直视。
而那些血,就是神像历经世间沧桑后,岁月赋予的斑驳痕迹。
殿下碧玉年华,却也称得上是历经了世间沧桑。
好在如今苦尽甘来-
赶到破庙没多久,天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趁还没下大,锦杪收拾干净霜雪身上的血迹,随后交由季白,他安排人把霜雪安葬。
霜雪已经离开了怀抱,锦杪却还保持着前面的姿势,仿佛霜雪仍躺在怀里。
过了快一刻钟,心里那阵空落落的感觉才淡下去。锦杪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把手没入季白刚才打来的水,开始清洗脸上已经干掉的血。
雨声逐渐震耳,不久破庙迎来了另一波躲雨的人。大概是见到了季白他们身上的佩剑,和佩戴手铐脚镣的庞垣,本来有说有笑的一行人陡然安静了下来。
锦杪听见他们步伐匆匆地在破庙里寻找落脚位置,忽然有道稚嫩可爱的声音落在耳边——
“娘亲,那个姐姐身上好多血,她是受伤了吗?”
感受到小姑娘关切的目光,锦杪眉眼弯弯,“我没事。”
可她脸上没有丝毫血色,这在从小跟随父母出诊的小姑娘看来,是撒谎。
“娘亲,你给她看看好不好?”小姑娘拉拉身边妇人的手。
妇人迅速扫了眼季白他们,再看锦杪气质不凡,猜测她多半是个有身份的人物。而他们只是平头百姓,贵人定是瞧不上他们。
既如此,还是别去碰一鼻子灰了。
妇人没说话的这会儿工夫,锦杪猜到了妇人的态度。于是在妇人开口拒绝自己女儿之前,她开口说:“多谢关心。但我是真的没事,就不麻烦你们了。”
妇人悄悄松了口气,“福福你听见没?姐姐说她没事。”
名叫福福的小姑娘睁着一双明亮干净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锦杪,“姐姐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锦杪望着福福的方向,一字一顿道。
很快福福就发现了锦杪眼睛的不对劲。福福抬起小手挥了挥,“姐姐是不是看不见?”
妇人与另外几个大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看向了不远处容颜姝丽的人。
单薄的身姿坐得端正,令他们不由想到了坚韧二字。
锦杪迎着众人的视线,缓缓启唇:“诸位瞧我这眼睛,可还有救?”
一旁的季白眉梢微挑,旋即向妇人等人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家主人眼睛遭外力损伤而失明,看了许多大夫也没个结果,我观诸位带了许多药材,想来应该是医者,烦请诸位给我家主人瞧瞧。”
先前妇人觉得他们会被看不起,此刻见季白态度诚恳,才放下心朝锦杪走去。
说来也巧,他们一大家子主要治的就是眼睛。行医以来,他们见过许多有关眼睛的疑难杂症。锦杪的眼睛,几人看过之后,都道有救。
“实不相瞒……”锦杪抱歉一笑,“先前那些大夫也说有救,可都没说要多久才能治好。”
很显然那些大夫是在安慰她。
她不甘心,所以才会主动开口问眼睛。
“那是他们不擅长治眼睛。”
一道爽朗浑厚的声音响起。
福福仰起小脸,“依爹爹所见,姐姐的眼睛要多久才能治好?”
“这个嘛……”男人思忖片刻,“只要按时用药,最快半年,最慢一年。”
男人说完,妇人把刚刚写好的方子和抓好的几服药交到季白手上,“一天吃一次,吃完了就按这上面写的去抓药。”
“多谢!”季白拱手行完礼,取下腰间沉甸甸的钱袋,递到妇人手上。
“使不得使不得,这太多了!”
妇人说着就要把钱还回去,季白却不收。
这么多的钱,妇人拿着实在是心里不安。她回头看向自己丈夫,用口型问:“该怎么办?”
只见男人向锦杪拱手行了一礼,“在下闫韬,家里在帝京有一间名为康顺堂的医馆。承蒙您不嫌弃,日后您来康顺堂,我们都分文不取。”
康顺堂……
听着有些耳熟。
锦杪莞尔,“你们此行也是要回帝京?”
男人正要回话,不料被女儿抢先一步,“不是哦,爹爹和娘亲,还有叔叔伯伯和我是要去往各处行医救人的。”
妇人被女儿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笑笑说:“我们家里人多,医馆有的是人照看,所以我们就出来到处走走,看看有没有我们能够帮上忙的人。”
妇人话音刚刚落下,福福就迫不及待开了口:“所以姐姐是要回帝京吗?”
“是哦。”
锦杪学着福福刚才的语气说话,福福笑弯了眼,“姐姐住哪儿?等我回来,我立马去找姐姐。”
想到回帝京之后要住的地方,锦杪顿时感觉心口闷闷的。
妇人察觉到锦杪神情不对,便岔开了话题,“出门前说好了的,这趟回去后,你就要进学堂了,难不成是骗我们的?”
“冤枉啊娘亲……”福福嘴角往下一撇,可怜巴巴道。
妇人故意板着脸,“是吗?我怎么看你只想着玩儿?”
“哪有?”福福低头揪着衣摆咕哝,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快哭了。
男人见状,连忙抱起自己女儿,接着从包袱里取出糖葫芦哄道:“咱不跟她一般见识。”
福福一口咬下一颗裹满了糖浆的山楂。酸酸甜甜的味道直冲头顶,让福福忘了锦杪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一炷香过后,雨停了。
大家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临行前,福福跑向锦杪,踮脚往锦杪手里塞了个东西,“这是娘亲给我绣的平安符,现在我送给姐姐,希望它能保佑姐姐的眼睛赶紧复明。”
一阵暖流自锦杪心底涌过,她摸摸福福的头,“姐姐没什么好送的,你看看姐姐包袱里的东西,有什么喜欢的,你尽管拿。”
季白刚把包袱拆开递到福福面前,就听福福说:“等我回了帝京,姐姐同意我去找你玩儿就是。”
锦杪忍俊不禁,“当然没问题。”
她突然没那么反感回去帝京了,甚至还有一点期待。
但这份期待,很快就被粉碎了。
福福一家乘船南下,遭遇暴风雨,一大家子无一幸免。
听闻这个噩耗的时候,锦杪刚到客栈。一开始她并不知道遇难者有福福一家,后面在上楼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可惜了闫大夫一家’,她扭头问了一句:“可是闫韬闫大夫?”
对方立马应了句“可不是嘛”,随后向锦杪说起了船上的惨状。
锦杪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那枚平安符,如果她不收,福福是不是就没事了?
锦杪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在楼梯上踉跄了两步。
“您没事吧?”
跟在后面的季白连忙伸手搀扶。
锦杪借着他的力站稳,勉强牵动嘴角说出没事二字。
季白不放心,可也不知这时候该说些什么好。先是霜雪,然后是福福一家……接连的噩耗,殿下现在肯定很难受。
送锦杪去房间的路上,季白觉得还是得找个人来照顾殿下才行。
考虑到小丫头很有可能会让殿下触景生情,于是季白找了个老婆子。
老婆子姓张,惯会察言观色。头一次见季白,便知季白不是个寻常人,没曾想她要照顾的人,才是正儿八经的“不寻常”。她从未见过模样生得如此好看,又气质出尘的人。想必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娇娇。
锦杪得知季白找了人来照顾自己,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可转眼想到她现在的状态,怕是很难照顾好自己,便同季白说:“等我缓过这阵,你就让她走吧。”
“是。”
季白应下后,扭头同张婆子叮嘱了几句,便去外面忙别的事情了。
屋里只剩锦杪和张婆子。张婆子笑盈盈走到床边,“姑娘渴不渴、饿不饿?或者是沐浴更衣?”
“都不用,我想先躺会儿。”
锦杪弯腰就要去脱鞋,不料张婆子快她一步握住了她的脚,“您歇着,我来就是。”
绣鞋离脚的瞬间,锦杪明显感觉到张婆子愣了一下。
“怎么了?”
锦杪这一身打扮,是先前荷月和殷春准备的。衣物首饰都来自春风楼,而春风楼的衣物是在专门一家成衣铺子定制的,所有衣物上都绣有象征春风楼的一样东西。
这样东西就是莲花。
张婆子在绣鞋里面瞧见莲花的一刹那,恶心与鄙夷争先恐后从她眼里漫了出来。亏她还以为是哪家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娇娇,没曾想是个窑姐。
张婆子把鞋往地上一搁,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动静。起身后,张婆子把手在幔帐上擦了又擦,才回道:“昨日干重活伤了手,还请姑娘多担待。”
“无妨。”锦杪躺上床,盖好被子,“我这里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张婆子放下幔帐,转身离开。
走了没两步,张婆子回头做了个呸的动作。
不过是个伺候男人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锦杪没有读心术,也就不知道张婆子所想。不然她定会被气得心口疼。
倒不是因为被误会生气,而是气张婆子对风尘女子的态度。
她们那是没得选,才会沦落风尘。
同为女子,应当更能体谅其中的苦楚才是。
锦杪很累,不仅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里的。可她躺在床上许久,也没有困意。辗转反侧之际,耳边一会儿是霜雪在说话,一会儿又是福福在说话。
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疼,锦杪不得不坐起来靠在床头,用手不停摁着发疼的位置。
外面刮风了,窗户被吹开,嘭一声撞在墙上。
狂风裹挟着雨水冲进房间,很快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让人忍不住皱眉的潮湿感。
锦杪摸索着下了床,想去把窗关上。因为这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是以她走得格外小心。
好在客栈房间就那么大,东西也不是很多,她算是比较顺利地走到了窗边。
合上两扇窗用一只手抵住,另一只手去把插销插上。
锦杪看不见,并不能一次就把插销对准插上。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成功,外面的风也越来越大了,得用两只手抵住窗户,才不会被吹开。
无奈之下,锦杪只能唤张婆子进来帮忙。
张婆子就在门外,屋里的动静她是听得清清楚楚。直到里头的人叫她了,才不情不愿推门进去。
看见锦杪两手摁在窗上,张婆子在心里骂了声没用,嘴上却是和和蔼蔼道:“这种粗活,姑娘怎么不早点叫我?您让开,我来。”
“你把插销插上。”
等张婆子把插销固定住,锦杪才松手。
张婆子眼尖地注意到锦杪小指上有一片红痕,像是被窗给夹了。不过张婆子什么也没说,扶锦杪躺回床上就要离开。
这时,季白敲门。他带来一碗安神汤。
张婆子在接过安神汤时,同季白说起了锦杪小指被夹的事,“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姑娘。”
“跟你无关,是我自己不小心。”
锦杪本来都已经忘了手被窗户夹这回事,听张婆子提起,才想起来。担心季白责怪张婆子,锦杪又说:“方才我以为自己能关上,就没叫她。也是我让她出去的。”
季白没有在言语上责怪张婆子,但用眼神警告张婆子:不允许再有下次。
张婆子弱弱地缩了缩脖子,端着安神汤走到床边,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进锦杪嘴里。
吃下安神汤后,锦杪很快有了困意。但这一觉,她睡得十分不安稳。
在梦里,先是嗖地一声,有支箭刺入心口。可一转眼,原本在她身上的箭,到了霜雪身上。
霜雪奄奄一息地躺在她怀里,不停唤着殿下。
紧接着她又到了一个剧烈摇晃的地方,跌跌撞撞爬出去,才发现这是在一艘船上,耳边是一群人的哭嚎与求救。
很快,她就只能听见福福他们的求救。
但船上只有她自己。
她拼命喊着福福,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福福他们一家人在临近死亡之时绝望的哭喊。
锦杪无能为力,心痛到无以复加。梦里的绝望犹如疯长的藤蔓一般,将她牢牢缠绕住,强烈的窒息使得她猛然惊醒。
梦里一片漆黑,睁眼之后仍是漆黑一片,这让锦杪觉得自己仿佛还在梦中。她迫切地想要逃离那种绝望,于是手忙脚乱下了床,结果不慎被幔帐绊倒,整个人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门外打瞌睡的张婆子听见动静,连忙睁眼推门进去。
看见摔倒在地,脸色苍白的锦杪,张婆子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门外。
呼……
张婆子疾步过去把人扶回床上,“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差。”
“做了个噩梦。”
刚刚那一摔,让锦杪清醒了很多。眼下她靠在床头,很平静地对张婆子说:“我没事,你出去吧。”
脸白得跟纸一样,额头上还全是汗,这叫没事?
张婆子不放心,“要不要给您请个大夫来看看?”
她倒不是担心锦杪身体,而是害怕季白不让她在这儿伺候了。虽然她也不想伺候一个窑姐,可是架不住给的多啊。
锦杪摇了摇头,“不用,你出去吧。”
张婆子一步三回头,心想得去告诉季白一声才行,免得到头来说她照顾不力。
这边季白听了张婆子说的,当即命人去请一个大夫回来。
这场噩梦除了让锦杪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还有就是太阳穴时不时会涌起一阵针扎似的疼。
大夫来瞧过后,开了一剂清心凝神的药。
季白立马交给人去熬上。
看着锦杪憔悴不堪的脸,季白意识到他必须要说点什么才好。
可他能说什么呢?
思来想去,季白硬着头皮说了一句,“殿下,这都是命。”
阖眸靠在床头的锦杪眼睫微颤,纤细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身上的被子。
老天爷这是在告诉她,生命是多么的渺小又脆弱。她能活着,已经是很幸运很幸运了。
既然能够活着已经是一种奢侈,那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沉默良久,锦杪才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我知道了。”
一剂清心凝神的药服下过后,锦杪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逐渐放松了下来。可梦境还是跟先前一样糟糕,甚至可以说更糟糕。
这一次,锦杪梦到自己被困在帝京那座囚笼之中,不得自由,直到死去。
睡梦中,锦杪发起了高热。
张婆子见天黑了,进房间点蜡烛,发现锦杪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摸额头,烫得她立马把手缩了回来。
张婆子连忙转身跑出房间去找季白。
大夫匆忙赶到,却是怎么也唤不醒锦杪。
季白着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这是梦魇了,容我扎上两针。”
大夫施针过后,锦杪缓缓转醒,干涩的唇瓣微微张合,“水……”
张婆子忙不迭到桌边倒了杯水,十分小心地喂到锦杪嘴边,之后又捏着绢帕很是仔细地擦掉唇四周的水渍。
“姑娘可还想吃点什么?”
“我不饿。”
锦杪没有胃口。说完,她扭头咳嗽了两声,顿时加深了脸上的潮红。
上次发高热,过了五日才好,这次过了快半个月,锦杪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张婆子就纳闷了,这成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跟供祖宗没多大区别,怎么身体就是不见好呢?
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锦杪看了不知多少位大夫,药吃了不知道多少副,结果还是那样。
大夫说她这是郁结于心,劝她放宽心,凡事往好的想。
锦杪也想按大夫说的做,奈何情绪根本不受她控制。
这日服药的时候,季白像往常一样过来守着。等锦杪喝完,季白说出了一件棘手的事。
庞垣患上风寒已有数日,虽有大夫为其诊治,但因庞垣身体过去受过重伤,并没有多大的好转。
季白担心再待下去,庞垣会撑不到回帝京受审,于是决定分出一拨人押送庞垣回京。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留下,还是该先回京。
“之前路上出现过要劫走庞垣的贼人,大人身手好,还是一同先回京的好,免得中途出了什么事,到时候不好交代。”锦杪思索着说道。
季白也是这么想的,“那微臣先押送庞垣回京,到时微臣再来接殿下。殿下在此好好养着身体即可。”
张婆子去了厨房端银耳羹,并未听见锦杪与季白的对话。只是在回来的路上看见季白安排人马准备出发。
张婆子以为他们这是要走了,心一紧,两步并作一步,上前说道:“姑娘身子还未痊愈,不宜舟车劳顿。”
钱袋子要是走了,她以后上哪儿拿钱?
季白简单说了一下分两拨的事。
在张婆子听来,季白这是嫌里面那位窑姐久病不愈,要走人了。留下的一拨人不过是看看那位窑姐还能不能好起来。
如果能好,那就带回去。
好不了,那就算了呗。
张婆子不知道季白他们的身份,也不清楚后院那个盖着的笼子里装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是她惹不起的。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张婆子虽然不信季白后面会来接那位窑姐,但嘴上还是说:“我会照顾好姑娘,等您来接的。”
季白着急押送庞垣回帝京,是以人马一安排好,他就去向锦杪告别,然后启程。
张婆子服侍锦杪吃完银耳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接下来怎么安排。
锦杪只当张婆子是担心季白走了,没人给发工钱。于是她说:“放心,不会少了你应得的那份。”
张婆子撇撇嘴,在心里骂道:真是个蠢货!人都抛弃你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跟之前一样。如果山匪没有闯入客栈烧杀抢夺,锦杪觉得她应该还会在这儿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季白留下的人在保护她离开客栈时,被山匪冲散了,只剩下一个张婆子陪在身边。
张婆子被砍来砍去的刀剑吓得脸色苍白,吱哇乱叫,根本没法好好扶着锦杪走路。
锦杪因着张婆子摔倒了好几次,她顾不上身体的疼,不停安慰张婆子,希望张婆子能够冷静下来。
张婆子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人倒下,张婆子心慌得不行。
忽然,一把沾血的大刀横在张婆子脖子上。
张婆子腿一软,直接给人跪下了。她一边磕头一边把身上的银钱拿了出来,“我把钱都给您,求您放我一命!”
男人挑了下眉,示意一旁的小弟把钱收好。随后他抬脚踩在张婆子手上。
张婆子立马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男人眯眼看向跌坐在一旁的锦杪,问张婆子,“她是你的谁?”
“她就是个窑姐,您要是看上了,尽管带走就是!”
张婆子深知锦杪那身绝色皮囊对男人而言有多大的杀伤力。于是她脱口而出,想用锦杪换自己一命。
听见窑姐这个称呼,锦杪皱紧了眉心。她想知道张婆子这么称呼的来由,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但很快,她就永远也问不出这个问题了。
利器划破血肉的声音是那么的刺耳,锦杪离张婆子近,被溅了一身血。大半张脸被染红,瞧着尤为瘆人。
男人见她神色平静,仿佛不知道他杀的是一个人,不由问道:“你不害怕吗?”
锦杪循着男人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抬头,“我又看不见,为什么要害怕?再说你要是想杀我,害怕有用吗?”
“看不见?”程麒弯下腰,抬手在锦杪眼前挥了挥,随后轻啧一声,“这么漂亮的眼睛竟然看不见,真是可惜了。”
“谢谢。”锦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程麒先是一愣,而后大笑出声,“真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琼阳公主!”
锦杪眉心一拧,“你是谁?”
程麒轻笑一声,“一个想要取你性命的人。”
说罢,程麒一掌劈晕锦杪,随后扛在肩上。
环顾四周,该杀的都已经杀了,该拿的也都已经拿了。程麒把大刀扔给小弟,翻身上马,“回家!”
扬鞭策马时,程麒扫了眼晕死过去的锦杪。
真是可惜了这身好皮囊。
等会儿就要被大卸八块了。
程麒带人离去没多久,就有前来投宿的人发现了客栈的惨状去报官。
官府来人收尸,在季白留下的人身上发现了廷尉府的令牌。
若无此令牌,官府大可将此事判定为山匪入室抢劫杀人,但现在必须上报朝廷。
消息传到帝京时,正逢季白向帝王禀报完在荆州,以及出了荆州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得知客栈里的人都被山匪杀了,季白通体发寒,根本不敢去看帝王的脸色。
直到汇报情况的人说现场没有殿下,季白才敢稍稍松了口气。
裴臻脸色阴沉得吓人。地方官员递上来的折子,看了一半,就他被狠狠砸在了御案上。
“季白,即刻率人出发!”
“微臣领旨!”
季白迅速转身出了宣室殿,裴臻起身吩咐孟阳,“点一队暗卫,随朕出发。”
孟阳错愕,“陛下可是觉得季大人不能带回殿下?”
裴臻冷着脸,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朕做不到在宫里等着。”
第57章
从帝京赶到事发客栈, 再怎么快马加鞭也至少需要四天时间。
客栈已经收拾干净,焕然一新,也有了新的老板。
裴臻到时, 天还没亮。孟阳去敲门,老板披着外衣,打着哈欠从里面推开一条缝,“本店暂不营业, 你们另寻他处去吧。”
说完就要把门关上。孟阳从袖中取出一枚不大不小, 但是沉甸甸的金元宝递出去,老板眼睛一亮, 连忙笑眯眯地双手接过,随后打开两扇门,“这客栈开着, 早晚都是要接客的。客官您请进。”
这声客官称呼的是孟阳。天色暗, 老板没注意到孟阳身后还有一个人。门打开之后, 老板才发觉不远处有道挺拔的身影。
男人步伐稳健地从黑暗中走来, 惊为天人的容颜使得老板怔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清冷出尘的人。
然,裴臻稍稍一个抬眸, 就让老板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
老板腿一软,险些跪下。
老板不敢再盯着裴臻看, 垂下头弯腰说:“您里边儿请。”
裴臻住进了锦杪之前住过的房间, 试图在这里找到一些她的痕迹。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孟阳就来敲门说季白那边已经把山匪抓去了官府。
“还有呢?”裴臻站在窗边,头也没回。他注视着外面隐隐发红的天空。
很快这片红就深深染进了裴臻的眼底。
“那山匪说、说他当时从客栈带走的姑娘是春风楼的, 并非琼阳公主。还说我们要是不信,可以把那位姑娘的衣物给我们瞧, 说那上面有春风楼特有的标志。”
当时客栈里的人除了殿下,都被杀了。怎么可能不是殿下!
嘭!裴臻一拳砸在窗台上,厉声道:“去官府!”
其实孟阳还有半句话没说。
就是……
山匪说人已经摔下了悬崖-
官府大牢里,差役正在对程麒用刑。
此刻沾了辣椒水的长鞭挥向程麒。一鞭下去,皮开肉绽,再一鞭落下,血肉模糊。
程麒始终一声不吭,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笑意。仿佛不是在受刑,而是在享受。
“给我!”
季白从差役手中接过长鞭,每一鞭的力道都要比先前重。完全就是在把程麒往死里打。
季白后悔自己没有留下来保护殿下,更气他之前去春风楼,竟然没有发现殿下!
怒火攻心,季白气红了眼。如果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会直接把程麒给打死。
一旁的蒋县令看得脸色惨白,时不时就要捏着袖口擦擦额头上的汗。
廷尉府的人被山匪给杀了,蒋县令原以为事情已经够严重了,没想到山匪还带走了圣上一直在找的琼阳公主。
更糟糕的是,人还掉悬崖底下去了。
且不说一个弱女子掉下悬崖,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掉下去,生还的几率也不大。
但他还是得祈祷琼阳公主千万要平安归来,不然头顶的乌纱帽怕是就保不住了。
蒋县令伸手摸乌纱帽的时候,注意到有人走了进来。他一眼看出孟阳的不同,紧接着心里咯噔一下。目光落到孟阳身后的人脸上后,蒋县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年前,蒋县令曾到帝京游历。适逢裴臻高中状元,他在人群之中得以看见状元打马游街的风采。
那场面,至今都很清晰。
蒋县令这一跪,让大牢里的其他人也都齐刷刷下跪高呼万岁。
唯有程麒冷嗤一声。
季白见状,又一鞭子落在了程麒身上。
程麒笑得更大声了,“要是没有程洵,你算哪门子的皇帝?”
裴臻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听见故人名字,再看程麒眼中明晃晃的恨意,他缓缓得出一个结论:“你是程家人。”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蒋县令就急匆匆说道:“回陛下的话,此人名叫程麒。原本程麒只是一个人住在山上,去年南方暴雨频发,来了不少流民。程麒就是在那个时候成立了一个山寨。他们偶尔会下山抢钱,但抢的都是一些拿钱不干正事的混账。”
说到后面,蒋县令觉得他像是在为程麒说话,声音不自觉就低了下去。
程麒瞥了眼恨不能把头埋进地里去的蒋县令,轻啧一声,“我要是有你说的那么好,就不会把客栈里的人都杀了。”
“谁说你好了!”蒋县令咬牙切齿瞪了一眼程麒,旋即看向神色平静的帝王,恭声道:“下官只是想把下官知道的事实都告诉您。”
“殿下在哪儿?”
不管程麒是程家人,还是哪家人,裴臻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殿下的下落。
程麒觉得好笑,“我已经说过了,我从客栈带走的女人是个窑姐。”
“朕再问一遍,殿下在哪儿!”裴臻猛地往前,狠狠掐住了程麒脖子。
程麒喘不上来气,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恰巧官府派去悬崖底下寻找锦杪的人在这时候回来了,说在崖底发现了几具女尸。他们请季白前去辨认。
“季白!”
裴臻眼中骤然迸射出尖锐的寒光,直逼一旁的少年。
季白耷拉着脑袋,声音微弱,“殿下她……坠崖了……”
话音落下之际,利刃刺破血肉。
裴臻毫不犹豫拔出差役的佩刀捅进了程麒心口。
盯着程麒放大的瞳孔,裴臻不断将深入血肉的佩刀往里推。
待到程麒了无生机地垂下头,他才松手交代季白:“别让他死了,带回帝京。”
说罢,裴臻接过孟阳递来的帕子擦掉手上的血迹,而后扔进火盆,转身离去。
几具女尸摆放在屋檐下,快要走到时,裴臻突然迈不动腿了。
孟阳看着帝王发白的脸,心下微微叹了口气,“陛下在此歇会儿,奴才过去瞧瞧。”
裴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心底汹涌的恐惧,再度迈开了腿。
总共五具女尸,每一次掀开盖在她们身上的白布,都是一场莫大的折磨。
到最后一具时,裴臻的手抖个不停。掀开的一瞬间,他别开了脸,生怕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不是!”孟阳惊喜道:“这里面没有殿下,殿下肯定还活着!”
裴臻这才睁开眼,长舒一口气,旋即增派人手去悬崖底下搜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定要找到殿下!
可一连多日过去,悬崖底下都走遍了,也没寻到锦杪的身影。
裴臻站在悬崖边上,脑海里不停浮现锦杪翩然坠崖的场面。
担忧成疾,相思成疾,没多久裴臻就病倒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孟阳不得不安排启程回帝京。
季白没有一道回去,他选择留下来继续找人。
回程的车队路过悬崖时,裴臻执意撑着虚弱的身体下了马车,望了崖底半晌才返回车上。
后面囚车里的程麒见状嗤笑一声。
他倒要看看,若是一辈子寻不到那个琼阳公主,裴臻是不是会做个短命鬼。
他虽没有把琼阳公主大卸八块,但那人也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想来裴臻这辈子是见不到琼阳公主了。
就让他数数裴臻还能活几日吧。
第58章
又是一夜暴风雨。黑沉沉的天边雷声殷殷, 偶尔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便能照亮大半个天。守夜的两个小丫鬟躲在廊下紧紧相依,瑟瑟发抖。比起外面糟糕的天气, 屋内时不时传出的鞭打声更让她们恐慌。
“姐姐,夫人今晚似乎格外生气,你说那人会不会被打死?”年纪小一点的丫鬟满眼担心地看向紧闭的两扇房门。
年纪稍长的丫鬟则是看了眼就收回了视线,“不会的。夫人在把她带回来的第一日就说了, 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夫人也真是, 明明养外室是爷的错,却在这儿折腾一个眼瞎还在病中的外室。再说了, 爷今儿在用暮食的时候提和离,说要娶的也不是里边这位。夫人怎不去找那位的麻烦,偏偏折腾里边这个?”
嘈杂的雨声盖住了小丫鬟的不满。这番话虽未传到里面去, 但一旁的丫鬟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压低声音警告小丫鬟:“慎言!自从爷被罢官, 咱们搬进这座小院子里, 夫人的脾气一日比一日差。如果你不想知道鞭子打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儿, 就把嘴闭好。”
令人心惊肉跳的鞭打声落在耳畔,小丫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连忙将嘴巴闭得牢牢的。
和往常一样, 到天将明的时候,这场鞭打才结束。
但穆朝朝一想到李晖要与她和离, 然后去娶别的女人, 就气得不行。歇了没一会儿, 穆朝朝转头又拿起了长鞭往锦杪身上招呼。
锦杪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这段时间的挨打已经让她忘记了痛是什么滋味儿。只有身体时不时的下意识抽搐, 会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此刻穆朝朝只想打死锦杪。那天如果不是她那日及时出现,锦杪已经被程麒大卸八块了。她突然不想继续折磨了, 她要锦杪去死。
立刻!
马上!
“嬷嬷,拿刀来!”穆朝朝将长鞭往地上一扔,向一旁的乳母摊开手。
周嬷嬷没有去拿刀,而是握住穆朝朝的手劝道:“她这么病下去,活不了几日的,何苦您亲自动手送她一程?”
每次穆朝朝鞭打锦杪过后,都会让人把锦杪关进地窖里,任由锦杪带着一身伤发高热。
期间穆朝朝没有请过一次大夫,她只是让周嬷嬷偶尔去送个水或者粥,以此来保证锦杪还能有一口气。
穆朝朝瞥了眼锦杪那张没有生气的死人脸,心想嬷嬷说得对。
不过穆朝朝并没有因此立马放过锦杪,而是抬脚踩在纤细的脖子上,慢慢来回碾。
原本双目紧闭的锦杪猛地睁开眼,费力抬起伤痕累累的两只手去推穆朝朝的脚。
但她这点力气在穆朝朝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穆朝朝一脚踢开她的手,随后狠狠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即便她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也能感受到穆朝朝看她的厌恶。
这份厌恶,似乎是刻进了骨子里。
可锦杪完全想不起来她在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七皇妹。
也是了,穆亥疼她宠她,亦是一种得罪。
锦杪的自嘲一笑,毫不意外招来了穆朝朝的反问:“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像块烂泥一样被人踩在脚下。”锦杪笑声不断,很快笑出了眼泪。
穆朝朝拧眉问周嬷嬷:“她该不会是疯了吧?”
周嬷嬷打量锦杪片刻,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当即叫来人,把锦杪关回了地窖。
“嬷嬷,她真的疯了吗?”穆朝朝想起过去一些骇人的场面,紧紧抱住了周嬷嬷的胳膊。
周嬷嬷安慰道:“殿下放心,她要真得了疯病,奴婢会处理好的,绝对不让她来碍您的眼。”
“好。”
穆朝朝心神不宁地点点头。她对锦杪的恨,在知道锦杪有可能疯了的那一刻,瞬间被恐惧取而代之。
穆朝朝的母妃在她三岁那年突然疯了。自那之后,穆朝朝整日活在心惊胆战当中。因为稍不注意,她就会被母妃捉到,然后进行残忍的折磨。
如果不是有嬷嬷护着,她根本活不到现在。
曾经的那些恐惧已经深深烙在了穆朝朝心上,是以锦杪如今的状态,让她一下想到母妃,怕锦杪也像母妃那样对自己。
什么恨、什么怨,通通没了!
现在穆朝朝只想让锦杪赶紧消失。
“嬷嬷,把她送走吧!”
外面的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朝霞染红了半边天,看样子是太阳快出来了。
周嬷嬷思忖片刻,“今儿外头肯定人来人往的,容易引人注意。等天黑了,奴婢再把她送走。”
到了掌灯时分,周嬷嬷拿了根麻绳到地窖把锦杪五花大绑,再用一堆碎布堵住锦杪的嘴。
刚开始锦杪以为穆朝朝又想搞什么新花样,直到她被塞进麻袋,被两个人抬起来,才发觉事情不简单。
走了一段路,锦杪感觉她被放进了一个桶里,随后听见周嬷嬷压低声音说:“往河里扔的时候记得绑石头,这样沉得快。”
才下过暴雨,河水正是湍急的时候,就算不绑石头,她装进麻袋被扔到河里也只有被冲走的命。
看来穆朝朝这是要她赶紧死。
又要死了……
锦杪阖眸苦笑。
先前程麒带她回山寨,说要把她大卸八块。大刀落在脖子上的那一刻,她听见一道久违的声音喊出了刀下留人。
起初她没听出来是谁,后面对方带她离开,在马车上掐着她的脸冷笑说:“我的六皇姐,你不是很威风的吗?怎的这会儿如此落魄?”
那时才听出是七皇妹穆朝朝的声音。
但在锦杪记忆里,穆朝朝嫁去了青州。
如今却在荆州附近出现,这让她很疑惑,忍不住就问了一嘴。记得穆朝朝当时很生气,扬手使劲给了她一巴掌,怒道:“怎么?六皇姐能来这儿,我就不能来?”
锦杪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穆朝朝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叫人摁住她的手脚,又往她嘴里塞了颗苹果,随后左右开弓,打到她满嘴血腥味儿才肯放过她。
所谓的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说的大概就是她这个情况吧。
也不知这一次,还能不能像上次那么幸运。
是的,幸运。
锦杪觉得,不管生存环境如何艰难,能活下去就是一种幸运。
周嬷嬷叮嘱得差不多了,才盖上泔水桶盖子,示意拉泔水车的仆人绕开正门,免得撞上归家的主人。
偏偏仆人在拉着车调头的时候,李晖回来了。
周嬷嬷心头一跳,连忙过去扶住醉醺醺,走路摇摇晃晃的李晖,“爷,夫人等您一天了。”
“她可是愿意和离了?”李晖眯着眼,打了个酒嗝。
令人作呕的酒味儿扑面而来,熏得周嬷嬷差一点点就干呕了。周嬷嬷勉强保持得体的笑容说:“您二位这一路走来不容易,有什么事好好说,何苦扯上和离呢?”
李晖拂袖冷嗤一声:“你看她那个德性,像是会与我好好说话的人吗?当初我入帝京,是为了向圣上求娶琼阳公主,不料遭穆朝朝那个贱女人设计,丢了清白!我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娶的她!自从穆朝朝嫁到李家,我李家蒸蒸日上的生意急转直下,没过多久就丢了青州首富的头衔。后来好不容易我当了官,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突然皇帝换了,一天到晚整顿这整顿那,我不过就是贪了一点小钱,官就被罢了,然后搬来这弹丸之地。可见,穆朝朝就是个扫把星!试问谁会要一个扫把星?”
周嬷嬷语塞,殿下设计李晖为自己谋出路是真,可后面李家生意不行和李晖被罢官,跟殿下那可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前者是因为李家经营不善,后者是因为李晖贪的岂止一点?被罢官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
李晖知道周嬷嬷和穆朝朝是站同一条阵线的,从前看在周嬷嬷年纪大的份儿上,他几乎没把怨气往周嬷嬷身上撒过。此刻大概是酒气上头,李晖一下拂开了周嬷嬷的手。
没了搀扶,李晖走
铱驊
路深一脚浅一脚,不稳当得很。眼瞅着就要被门槛绊倒,周嬷嬷两步并作一步过去扶住。
关切之语还没来得及出口,周嬷嬷就被李晖推了开。
只见李晖对着泔水车大喊一声:“站住!”
说完也不管泔水车停还是不停,捂紧嘴,踉踉跄跄就奔了过去。
周嬷嬷想要拦住李晖,但她刚才被推开的时候崴了脚,根本走不快。等她追上的时候,李晖已经打开了其中一个泔水桶,对着里面呕吐。
藏在桶里的锦杪听见动静,连忙用头撞在桶壁上,试图发出声音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听见李晖问了一句“什么声音”,锦杪差点激动得哭了出来,她刚怎么就忘了撞桶引起别人的注意呢?
“没有声音,爷您听错了。”周嬷嬷很是镇定地回道。
嘭嘭!
锦杪又使劲撞了两下,这次李晖可以很确定他听见了,是从泔水桶里发出来的。
李晖果断掀开了另一个泔水桶的盖子,看见里面被血染红的麻袋,眼神倏然变得狠厉,“我知道穆朝朝那个贱人常拿下人当出气筒,但没想到她已经过分到如此地步!”
李晖酒醒了大半,他几下就解开了麻袋上的死结。
在看见一张被鲜血模糊,但却莫名熟悉的脸时,李晖皱着眉头,直接用手擦掉了脸上的血。
当看清楚整张脸,李晖呼吸一窒——
怎么会是琼阳公主!
这下李晖彻底酒醒了。
李晖陡然想起他今夜在饭桌上听说的一件事,圣上大病初愈后,脾气暴躁,若他在此时将琼阳公主献给圣上,想来圣上应该会开心不少。
圣上一直在寻琼阳公主,可见她于圣上的重要性。
到时候他把圣上哄开心了,也就能继续做官了。说不定还能做一个比之前大很多的官。
李晖抱着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吩咐人把锦杪抬进去,又命人去把城里最好的大夫请过来诊治。
穆朝朝得知消息,气得她把房间里能摔的全摔了。
李晖回来看见一地的碎片,淡声道:“你又在发什么疯?”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穆朝朝一个箭步冲到李晖跟前,猛地攥住他的衣领。
李晖轻笑,一根一根掰开穆朝朝的手指,“明知圣上一直在找琼阳公主,你还把她关起来虐待,看来你是嫌现在的日子还不够惨。既然你想过惨日子,那我们是注定要和离了。”
说罢,李晖抬了抬手,立马有个小丫鬟举着和离书进了房间。
穆朝朝红着眼抢过和离书,撕了个稀巴烂。
李晖也不生气,“随你撕,反正我还会写。你不和离也没关系,等到时候我见了圣上,我会将你的所作所为全告诉他,请求圣上帮我们和离。”
穆朝朝气笑,“我做什么了?要不是我把她从程麒手上救出来,她早就被程麒给大卸八块了!”
“你说什么!”李晖猩红着眼掐住穆朝朝脖子,将她抵在了后面的博古架上,“你之前说与程麒断了来往,我信了。没想到你竟然骗我!”
男人的大手愈发使劲,似要将纤细的脖子给拧断才肯甘休。
周嬷嬷哭着劝道:“殿下只是于程麒有恩!他们二人之间什么也没有!”
“是吗?”
李晖冷笑。那次他可是亲眼看见穆朝朝送了程麒一个荷包,碍于面子,他没有挑明,只是说他不喜程麒,让她不要再与程麒来往。
不管是上次,还是这次,李晖都没有多说。等到穆朝朝快要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他将手一松,任由穆朝朝摔倒在地。
李晖冷眼垂视,“你真叫我恶心!”
穆朝朝伏在地上一阵咳嗽过后笑道:“说的好像你就不叫我恶心一样!”
“既如此,为何不同意和离?”李晖不解。
“大晟没了,我这个公主又算得了什么?若是没了你,那我就是什么都没了。如果你是我,你会愿意和离吗?”穆朝朝缓缓抬头,两行清泪划过脸颊。
李晖抿唇不语。良久过后,他转过身,“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个错误。”
穆朝朝低头自嘲一笑,“我明白了。麻烦你再写一封和离书。”
翌日清晨,李晖在书桌上看见了签好的和离书,同时小丫鬟来说夫人不见了,平日里穿戴的物件也没了。
李晖怔了片刻,收好和离书,“从今往后,家里没有夫人。”
得知穆朝朝与李晖和离了,锦杪并没有多惊讶。就李晖那个态度,和离是早晚的事。
况且这是别人的事,与她没有关系。
她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体。
用午饭的时候,李晖来见了锦杪,再次说起,等她身体好了,就护送她回帝京的事。
锦杪咽下嘴里的东西,轻轻嗯了一声,“有劳了。”
大概是因为两次差点死掉,她现在很希望赶紧回到帝京。
帝京虽是囚笼,但却能保她性命无虞。
唯有活着,才能见到想见的。
比如小十五、喵喵……又或者是他……
第59章
穆朝朝的折磨, 让锦杪伤了根本。一段时间过后,她身体的外伤已经痊愈,但却落下了容易咳嗽和食欲不振的毛病。
出发回帝京前, 李晖挑了两个眼细心更细的丫鬟伺候锦杪,又挑了一个会做八方美食的厨子跟着。他自己更是小心谨慎,一天问候锦杪起码十来次,恨不能一双眼睛时刻粘在锦杪身上。
可即便如此, 锦杪还是日渐消瘦, 精气神一日不如一日。
李晖担心锦杪一直这么下去会成一个纸片人,于是每日变着法儿地劝锦杪多吃点, 又从街上买来不少有趣的书籍,绘声绘色地念给锦杪听。
眼瞅着就要到帝京了,锦杪还是没有好转, 李晖一天到晚愁的不行。
这日晚上一起吃饭, 锦杪察觉到李晖的不对劲。往常他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今夜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出什么事了?”
锦杪吃了两口就饱了, 她放下碗筷,预备接过丫鬟递来的浓茶漱口。这时听见李晖放筷子的声音,她循声抬头, 望着李晖所在的方向。
看着这双漂亮但无神的眼神,李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搁在桌上的手慢慢滑到了膝上搭着, “扪心自问, 这一路行来, 我待殿下可以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但如今我瞧着,我没有做好的地方还有很多, 是我没有照顾好殿下。”
锦杪明白李晖的担忧。她莞尔一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我自己身体不争气。旁人若是误解你,我定会解释清楚,告诉他们我这一路多亏了你的照顾。”
有了这些话,李晖便放心了。
他重新拿起碗筷。
一时间屋子里只能听见李晖吃东西的声音。
待到李晖放下碗筷,锦杪才问:“我们大概还要几日才能抵达帝京?”
“两日。”李晖回道。
锦杪思忖片刻,“到时可否让我先去一趟康顺堂,再进宫?”
“自然是可以的。”李晖答应得毫不犹豫。
后面他还要靠锦杪升官发财,自然是不会拂了她的意。
两日后,抵达帝京。
听着外面熟悉的叫卖声,锦杪心里五味杂陈,不自觉攥紧了手心里那枚福福给的平安符。
李晖则是揣着一股兴奋劲,对外面一切感兴趣得紧。他掀起竹帘一角,目光流连于热闹的街道。
街边一家茶肆,二楼坐着户部尚书韦岭之子韦昀,以及他的友人。
友人突然惊呼一声:“那不是李晖吗?”
对面正和弹曲儿姑娘调情的韦昀眯了下眼,友人顺势一指,韦昀循着方向看过去,见到了李晖那张笑得比花儿还灿烂的脸。
“他竟还有脸来帝京。”
韦昀轻嗤一声,毫不留情推开了怀里软成一滩水的姑娘。但他还是有几分怜香惜玉的,瞧见姑娘那双瞬间红了一圈的水杏眼,连忙又将人拉至怀里,温柔哄了一番,最后还给姑娘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
姑娘破涕为笑,在韦昀脸颊轻轻吻了一下,才翩然离去。
友人摇着折扇打趣道:“韦兄这般体贴,难怪有那么多姑娘争着抢着要嫁给你。不过韦兄至今没有成亲的想法,想来是那些姑娘都没能入韦兄的眼。也不知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让韦兄看得上。”
“就一点。”韦昀竖起食指,“够美就行。”
友人失笑,“咱们见过的美人,不说上千,几百还是有的,韦兄就没一个瞧上的?”
韦昀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还真没有。”
随后韦昀一巴掌撂在桌上,“先不说这个了。找人去探探李晖为什么来帝京。算了,还是让人去给李晖送请柬,就说昔日同窗在老地方等他。若他不来,就想法子激他,若他来,那正好,省得浪费口舌。”
友人颔首,“行,我这就去。”-
马车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行了约有两刻钟才到康顺堂。
丫鬟给锦杪戴好帷帽,才搀着锦杪下了马车。
来的路上,锦杪告诉了李晖,她为什么要来康顺堂。所以李晖没有下车,目送丫鬟扶锦杪进去后,他就打量起了周围。
锦杪让丫鬟扶她到柜台。刚走到,就有道热情的声音招呼她:“您要是取药,就往左走!您要是看病,就往右去排队。”
“我取药。”
锦杪背下了那道治眼睛的方子。来时,她口述,李晖帮忙写了下来。
丫鬟闻言就要扶着锦杪往左走。
锦杪打算等抓完了药,再把福福的平安符交给这里掌柜的。
一大家子在外遭难,这枚平安符算是代他们回家了吧。
锦杪走了没两步,就听见柜台后面传来一声“且慢。”
锦杪刚回头,想问何事,只听对方善解人意道:“我观姑娘眼睛不大方便,还请姑娘在此稍作歇息,我这就去替姑娘把药取来。”
“有劳了。”
锦杪说完,丫鬟从袖中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药方展开递出。
李三棱接过,看了眼上面的用药情况,便知锦杪眼睛是个什么情况,旋即感慨道:“姑娘有所不知,本来我们康顺堂有好些位擅长治眼睛的大夫,可恨天灾无情,竟将他们一大家子全带走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李三棱眼圈一红,哽咽住了。
他低头捏着袖口拭泪,陡然间,视线里多出一样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李三棱哆嗦着手拿到那枚平安符,“姑娘这是从哪儿来的?”
“我曾在路上偶遇闫韬大夫一家,他们替我诊治了眼睛,为我写下这道药方 。这枚平安符就是当时福福赠我的,现在我希望它能回到家里。”
锦杪亦是红了眼圈,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一双手却在不知不觉间掐得紧紧的。
“原来您就是大小姐说的那位患有眼疾的病人!”李三棱惊讶道。
锦杪正疑惑这位大小姐是谁,只听对方又说:“大小姐在信上千叮万嘱,说您日后要是来康顺堂,让我们一文钱也不能收。”
闻言,锦杪意识到这位大小姐多半就是福福的娘亲。
李三棱连忙去抓来药,仔细叮嘱了该如何吃,何日来复诊。
“多谢。”
话间,锦杪咳嗽了两声。
李三棱观锦杪气色很差,正欲为她把脉。这时李晖板着张脸,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丫鬟见状,连忙行了一礼。
察觉到李晖的不悦,锦杪以为是自己耽搁太久,惹他不高兴了,于是拍拍丫鬟的手:“我们走吧。”
那边李三棱还想说什么,后边儿正好传来一道着急忙慌的叫喊:“李三棱,过来帮忙!”
“诶!来了!”李三棱不敢耽搁,连忙扭头去了后边儿。
一辆轮椅卡在了门槛处,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厮憋得满脸通红,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把轮椅给推出来。
李三棱卷起袖子拉住轮椅,喊了三轮号子,才和小厮一起把轮椅给拯救出来。
小厮连忙奔向不远处石桌边的一道身影。
“公子,轮椅好了!”
“你来得正好,我给你念个方子,你带这位老伯去抓药。”
李献春摸到手边的竹竿握紧,边念边站直了身体。
小厮记住后,招呼李三棱过来推轮椅,随后自个儿领着老伯抓药去了。
李三棱扶着李献春坐上轮椅,说起方才有人来送福福平安符的事。
李献春想起阿姐在信上说过的事,便问道:“她的眼睛可好些了?”
“看着不大好,准确来说是她整个人都不怎么好。”李三棱如实道。
李献春皱了皱眉,“她人在哪儿?”
“已经走了。”
话一出口,李三棱立马感觉到自家公子凉飕飕的凝视,他忙不迭补上一句:“我跟她说了复诊时间,只要她想自己眼睛复明,就一定会来。”
李献春不再对此事多作言语,“推我到前面去坐诊吧。”
“公子大病初愈就出来坐诊,要是老夫人知道了,肯定生气。”
李三棱原先是路边讨饭的一个乞儿,是李家给了他新生。
李三棱与李献春一起长大,两个人不像主仆,更像朋友,说话自然也就没那么多拘束。
李献春唇角微掀,“娘去了大相国寺为阿姐一家超度,只要你不说,娘就不会知道。”
确实是这么个理。
“那公子等会儿要是哪不舒服,一定要及时说。”
李三棱时常为他家公子操碎了心,眼睛看不见,还坚持坐诊。
这手和嗓子都已经恢复正常了,就是不知道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
公子眼睛的问题,可比那位姑娘严重多了。
这边锦杪出了康顺堂,回到马车后,李晖说:“抱歉殿下,我有点事要去办,得晚点送您回宫了。”
“无妨。”
正好锦杪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宫。
李晖把锦杪安顿在一家客栈后,就去老地方赴约了。
锦杪在客栈等了整整一天一夜也不见李晖回来,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回想起从李晖身上感到的不悦,锦杪叫来当时留在马车上的那个丫鬟。
“你可知那会儿马车上发生了何事?”
丫鬟只知当时有人往车里丢了封请柬,然后李晖很生气地下了马车,紧接着他们二人去了一个隐蔽处。
“爷不许奴婢跟着,奴婢就没过去,但奴婢把请柬收起来了。”
丫鬟忙找出请柬,念给锦杪听。
杯莫停……
那是帝京最繁华的酒楼。
进出那里的人,自然也是非比寻常。
锦杪大可以不管李晖,但若不是李晖,她恐怕已经被淹死了。
“准备一下,我们去一趟杯莫停。”
第60章
杯莫停内, 雕阑绣窗,灯火通明。两个丫鬟扶着锦杪跨过门槛,再绕过一道屏风, 美不胜收的场面令二人不由愣在了原地。
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店小二也算是见过许多贵人。但在看见锦杪的一刹那,店小二觉得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贵人都比不上眼前这位。
虽然戴着帷帽,瞧不清脸, 但店小二就是觉得锦杪不一般。
店小二殷勤的招呼声唤回了两个丫鬟的神。
她们立马一人一句:
“我家主人是来寻人的。”
“劳烦小哥带我们去玉京箫。”
玉京箫是李晖赴约的房间。在杯莫停, 房间名字都是取自词牌名。
锦杪想起小十五突然有一天兴冲冲地跑来跟她说自己找到了一个学习的好地方,原以为是书馆或者什么清静的地方, 没想到是杯莫停。
记得当时小十五指着房门上的词牌名,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说只要日日来这儿, 他一定能够背会很多诗词。
结果可想而知, 诗词没背几首, 倒是把杯莫停里几个厨子的做菜习惯给摸了个清楚。
想到这儿, 锦杪忍俊不禁。但很快悲从中来,也不知小十五如今在哪儿,他们姐弟何时能相见。
店小二带她们到玉京箫的房门口后, 贴心提醒道:“几位爷喝了一天一夜的酒,里面必定是酒气冲天。姑娘当心着些, 别被酒味熏着了。”
“多谢。”
待店小二下了楼, 锦杪才示意丫鬟敲门。
刚敲一声, 门便从里头打开了,确实是酒气冲天。锦杪秀眉微拧, 迎着对方打量的视线开口:“我来接李晖,劳烦您叫他一声。”
前来开门的人以为锦杪是来找韦昀的, 不料竟是来寻李晖。唐贤嗤笑一声,身体软绵绵地靠着门框,扭头冲屏风后的身影喊道:“韦兄,有位美娇娘来接李晖!”
屏风上隐约可见几道歪七竖八的身影,这时位于正中的人动了。韦昀懒洋洋地睁开眼,抬脚踩在被五花大绑的李晖身上,压低声音在李晖耳边笑道:“原以为你落魄之后还敢来帝京,胆子已经够大了,没想到你还敢背着你家那位刁蛮公主养美娇娘。”
李晖抬起脖子,狠狠瞪住韦昀,“那是琼阳公主!是陛下一直在找的人!”可惜他嘴里塞了一只鞋,再怎么努力说话,在韦昀听来都只是呜呜呜。
韦昀听得耳朵疼,于是脱下一只袜子塞进了李晖嘴里。嘴里仅剩的那点空隙也被堵住,这下李晖连含糊不清的声音都难以发出来。
韦昀起身伸了个懒腰,带上得体的笑容,绕过屏风走向唐贤口中的美娇娘。
韦昀阅女无数,只凭身段便知帷帽底下有张令他心动的娇颜。
只见韦昀微微一笑,“据我所知,李兄已经娶妻,不知姑娘是……”
“李晖是我恩人,多亏有他护送,我才能平安抵家。”
锦杪不清楚对方身份,也就没说自己是琼阳公主,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她不知道的是,在韦昀见到她的一瞬间,就注定有麻烦要缠上身了。
“原来如此。”韦昀故作深沉地点了两下头,旋即彬彬有礼道:“我与李兄是同窗,得知他来了帝京,特邀他来聚一聚。一时高兴过了头,竟忘了时辰。还请姑娘稍坐片刻,我这就去叫他。”
韦昀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却发现锦杪站在门外一动不动。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下去。
“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锦杪并不知韦昀此刻的脸色,便也只是莞尔一笑。
但丫鬟瞧见了,其中一个离韦昀近的丫鬟福身解释道:“我家主人看不见,还请公子多担待。”
闻言,韦昀心里那点不愉快顿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怜惜。
真是可惜了,竟然看不见。
不过也无妨,眼盲者,别有一番滋味。
“姑娘稍等,我这就去把李兄叫醒。”
韦昀说这话时,若无其事地向唐贤递了个眼神。
唐贤会意,继续守在门边。
回到屏风后面,韦昀装模作样地叫了几声李晖。另外几人也醒了,他们帮忙摁住李晖,不让他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李晖拼命想要提醒门口的锦杪,让她赶紧走,但他被禁锢得死死的,整张脸挣扎得通红,也没能发出一星半点儿的声音。
韦昀觉着铺垫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发出一声惊呼,“不好!李兄不对劲!赶紧送医!”
门口的锦杪心一紧,下意识迈进了房间。
唐贤见机会来了,果断把门一关,接着两个手刀劈晕了锦杪身边的两个丫鬟,又在锦杪大喊救命之前,牢牢捂住了锦杪的嘴。
此时锦杪的手还没被束缚,她从腰间抽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迅速朝身后人扎去。
陡然间,手腕传来一阵剧痛。
韦昀掐住纤细的皓腕,稍微一使劲,就让锦杪松开了匕首。
唐贤见状,把锦杪推进了韦昀怀里。韦昀顺势箍紧锦杪的一双手,又掐住她的脖子,“姑娘真是好狠的心!”
锦杪气笑,“我那是为了自保,何来心狠一说?公子大庭广众之下强抢民女,就不怕有损自己和家族的声誉吗?”
韦昀像是听见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扑哧一声笑了。
“如果我说是你勾引我,你说他们会信你、还是信我?”
话间,韦昀松开了锦杪脖子。他在等锦杪大喊救命,然后他再践行方才的话,看看外面那些人到底会信谁。
锦杪在这世间活了十七年,深知女子生存不易。若是对方反咬一口说她勾引,旁人定也会这么认为。
于是锦杪没有大喊大叫,“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与姑娘认识认识。”
韦昀这话说的坦荡,仿佛他真的只是想和锦杪认识。
锦杪没有戳穿韦昀的虚伪,她神色淡淡道:“可否在你我认识之前,放了李晖?”
“姑娘这话说得我好像在欺负他一样。”韦昀笑了笑抬手,示意唐贤去把李晖放了。
当然这个放不是真的放,只是做个样子给锦杪看。
唐贤前脚刚走,就来了个店小二敲门,“韦公子,你家里来人寻你,说是有要紧事,命你速速归家!”
锦杪悄悄松了口气,心想对方总不可能带她一起回去。
事实证明,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韦昀此人,钟爱美人。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合他心意的,自是不会轻易放手。
他看着锦杪,礼貌道:“眼下我有急事要回家一趟,不知姑娘可否同行?姑娘放心,差不多快到我家的时候,李兄应该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客栈里。”
其中威胁,不难听出。
可她看不见,两个丫鬟又被打晕了,没办法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放过了李晖。
韦昀明白锦杪的担心,于是竖起三根手指头对着老天爷就开始发誓。
锦杪不信这种口头承诺,她将不信任都摆在了脸上。
韦昀感到深深的挫败。他们已经教训过李晖,当年被李晖踩在脚下的气,都发泄得差不多了,再留着李晖只会碍他们的眼。
韦昀也不怕李晖去报官,他爹是户部尚书,这帝京内大多数的官员都和他爹有往来。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会帮谁,不言而喻。
这时,韦昀意识到一件事。美娇娘信不信他,其实无所谓。他乃户部尚书之子,而她只是一介普通百姓。她除了顺从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韦昀找来一根绸带,将锦杪手脚牢牢捆住,接着又掰下半颗苹果塞到锦杪嘴里。
韦昀迟迟没有出去,门外的店小二在韦家人的眼神催促下,硬着头皮再次敲了敲门,“韦公子、”
一声称呼刚出口,门就开了。
只见韦昀打横抱起一位戴帷帽的姑娘,大步流星下了楼。
一旁的韦管家见状,眉心拧紧,但他什么也没说。直到上了马车才开口:“公子,您在杯莫停喝了一天一夜的酒,大人正为此事生气。您不该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
韦昀轻笑,“之前我在青楼待了三天三夜也没见他找过我,看来太阳是要打西边儿出来了。等会儿从后门进,别让他知道我带回来一个人就行。”-
早朝上,接连有大臣站出来弹劾户部尚书韦岭贪污朝廷拨下去的赈灾款,气得一把年纪的韦岭两眼一抹黑,直接晕了过去。
帝王看在韦岭年事已高,还为国操劳的份儿上,特意派了贴身伺候的内臣孟阳送他归家。
韦岭醒来后,看见孟阳带笑的一张脸,被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尚书大人既然身体不适,那就请好好休息。户部的事情您不用操心,陛下已经安排了合适的人去接替您的位置。您放心,只是暂时的,等您身体好了,您依然是户部尚书。”
韦岭深知自己现在还未受罚,是因为他与朝中诸位官员都有牵连,处理起来极为困难。但等帝王找到一个平衡点,他也就离死不远了。
孟阳走后,韦岭陷入了深思。他在想,还有没有可能破除这个死局。
在这期间,韦岭得知自己儿子一天一夜未归家,气得咬牙切齿,“他老子都快死了,他竟然还有心在外面逍遥!立马把这个混账东西带回来!”
是以韦昀一到家,就有人来请他去书房。
韦昀瞥了眼车里的锦杪,对韦管家说:“麻烦韦叔把人送去我的院子。”
“公子……”
前来请韦昀去书房的小厮再次开了口,他小心提醒道:“大人说了,和您一起的人,也要一道去书房。”
韦岭实在是生气,同时也后悔往日没对韦昀多加管教。于是他吩咐下去,不管韦昀和谁在一起,都请到书房。他要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让他们以后别再带坏他的儿子。
韦昀皱眉,不知他爹这是何意,但也只能照做。
于书房正襟危坐的韦岭见韦昀带回来一个姑娘,暗道又去鬼混,旋即一巴掌撂在书案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东西!”
这些话,韦昀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他从善如流地跪下,等候发落。
韦岭看向锦杪。注意到锦杪手脚上的绸带,他命人立即解开。
正欲发话,有风闯入书房,掀开了帷帽。
窥见帷帽底下熟悉的容颜,韦岭怔住。
韦昀却以为他老子也看上了锦杪,嘴快道:“父亲,她是儿子要的人!”
啪——
韦岭扬手甩了韦昀一巴掌,怒道:“知道她是谁吗?你就要!她可是大晟的琼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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