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二)
青阳赶紧跟着那女子一起按住姜芜的手。
躺椅上的女子眼睛虽然闭着, 眼角却不断地留着泪,脸上是因为痛苦而皱在一起的表情。
“好痛,好痛。”她惊叫着想要挣扎。
青阳没舍得用太大的力气, 险些被她挣脱, 只得在她的手上又用了一些力道。
“怎么回事?”她也被姜芜呼痛惊到了, 心里闪过担忧与不忍。
那异域女子沉着脸思索了片刻才回答:“她体内的蛊虫被唤醒后在作乱, 自然是会疼的。但是想要让她想起来, 就只能这样。”
姜芜突然睁开了眼睛。
再没有遮挡的眼泪争先恐后地流下,糊满了整张脸, 她一边哭一边叫着青阳的名字:“青阳,青阳你放开, 我好疼啊,真的好疼。”
不同的记忆在冲撞着,姜芜的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了,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想要拒绝接受那些痛苦的记忆。
“姜……姜姐姐。”青阳开始犹豫迟疑了,不管怎么说, 这个人无疑都是最无辜而可怜的。她的悲惨遭遇,也有自己的原因。
躺椅上的女子痛得一直在哭, 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她大概是发现叫青阳没用,已经放弃了让青阳放过自己。
“楚凌……”姜芜泣不成声地呼唤着自己的夫君,“楚凌,救救我。”
哪怕是方才记忆受到了冲击,十几年的习惯, 让这个名字依旧是成为了她潜意识里想要依赖的人。
“我要见楚凌,青阳, 你放开,我要见……”
“够了!”楚凌的名字,击碎了青阳的心软,她一狠下心,握着姜芜的手重新加大了力度,紧紧禁锢着,“姜芜,你清醒一点!那是你的仇人!”
她语气愈发激动起来:“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你好好回忆起来!你难道要一直在你仇人身下承欢?”
“是他杀了你的夫君,你的女儿!你的女儿明珠,你记得吗?”
青阳已经记起了那被自己遗忘在角落的那段记忆,她看到过,所以也知道,知道那对夫妻的恩爱,知道姜芜对女儿的宝贝。
或许是明珠这个名字刺痛了姜芜,她变成了小声地啜泣,依旧是叫着楚凌的名字:“楚凌。”
好疼,头在疼,心口也在疼。
身体的每一寸都像是在被凌迟一般地疼痛。
她只想要见楚凌,只要看到自己的夫君,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青阳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
几人都是一愣,纷纷转过头去,看到了门口一脸冷漠的黑衣男子。
在与脸上满是泪痕的姜芜对上视线后,初一冷冽的眼里,升腾起毫不掩饰的杀意。
那杀意自然是被异域女子察觉,她反应很快,赶在初一攻击过来之前就已经躲闪,那把泛着寒光的剑锋只擦过她额前的碎发。
女子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人远远在自己之上。
好在当她撤退到了窗边之时,男子也并没有追过来的意思,反而看向了还握着姜芜的青阳。
见只是一个奴才,青阳原本还想骂他:“大胆……”
刚出了声,就被*七*七*整*理初一凌空的一脚狠狠踢到了一边。
青阳撞到了一边的墙壁上,疼得捂着胸口半天动弹不得,可所有的狠话,又在触及到初一杀意的眸光时顿住。
她察觉到了男人手里的剑微微抖动,她甚至不怀疑,若不是稍稍顾忌了两分自己的身份,只怕他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剑了。
初一,那是楚凌身边的狗,也因为经常跟在姜芜旁边,所以青阳认识。
外面那么多人,都没牵制住他吗?
初一没再看这两人,而是迅速蹲下来检查姜芜的状态。
“夫人,您怎么样了?”
没了禁锢的姜芜紧紧捂着自己疼到快要炸开的头,身子都蜷缩到了一起,终于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地呢喃着:“初一,初一我要回家。”
初一看着她,手紧紧地握着,沉声回答:“好。夫人,得罪了。”
说完,他伸出手,将姜芜一把横抱起。
他跟了姜芜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这样抱她,怀里的女人很轻很轻,几乎没有重量似的,习武人敏锐的感官,让他清晰察觉到这人的颤抖和快要接不上气的呼吸声。
他不是楚凌,抱着夫人的手不敢有丝毫的收紧来安慰她,只能沉着脸越过院子里一堆倒着的人快步离开。
***
楚凌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与大臣商议政事。
没有片刻的停留,在一听到消息,立刻就丢下了面面相觑的众人奔回府中。
他骑马往府里赶去,一路上都在自责。
他还是疏忽大意了,因为心疼姜芜从未交到朋友,放任了她与青阳的亲近。
结果……
男人捏着缰绳的手因为太过用力甚至暴出了青筋。
初一正跪在房门口,楚凌没看他,径直走进去。姜芜正沉沉地睡着,发现了这一点的楚凌马上放轻了脚步。
他坐到了床边,孙柯在旁边轻声汇报:“夫人体内的蛊虫被唤醒,为免她继续受钻心之痛,小的先施针让她睡了过去,也姑且让蛊虫安静下来。但夫人被这么一刺激,如今记忆让什么状态,小的也无法预料。”
楚凌拿起了姜芜的手。
那细嫩的手上除了手腕上被青阳握出的痕迹外,手心也是布满了指甲用力后留下的印记。
钻心之痛……
楚凌将姜芜冰凉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就这么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不舍得这人受丝毫的委屈,可偏偏她的所有痛苦,都是因他而起。被他强迫的痛苦,被他禁锢着的不开心,与爱人女儿分离的苦,还有如今这蛊虫的锥心之痛。
若是天道真的来还他当初做的孽了,也应该是将痛苦降到自己身上才是。
他想要用自己的所有保她安康,用百倍千倍的快乐,来抵消这些痛苦。
可她若是知道了呢?她若是回忆起了一切,还会要现在的这些快乐吗?
“你的意思是说,”他再次问孙柯,“她也有可能已经都记起来了,是吗?”
孙柯低头回答:“正是,这要等夫人醒了之后,才能知晓。”
楚凌微微闭眼:“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随着孙柯的离开,很快,房里就只剩下了两人。
看了一会儿床上的女人,楚凌拿过一边干净的毛巾,热水打湿后,动作轻柔地将她脸上的泪痕一点点擦拭掉。
就算记起来了,也没关系。他想着,他们是十二年的夫妻了。
这十二年来的点点滴滴,又不是作假,他们的两个孩子,也是真真切切的。
他不一定比不过梁谦,不,他肯定能比过梁谦的。
擦拭过后,他重新起身,到不远处的水盆旁将毛巾再清洗一遍。
“夫君?”
听到姜芜的声音传来时,楚凌第一时间抬头直起身子。他的手还握着那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毛巾,湿漉漉地往盆里滴着水。
滴答滴答,仿佛是楚凌的心跳声。
她这声夫君,叫的是谁呢?那一刻,楚凌脑海中居然闪过了那样的念头。
他没有放过女人脸上一丝的表情、眼里任何的情绪,此刻的姜芜,记起来了吗?此刻的自己,还是她的夫君吗?
如果真的记起来了,她会怎么做呢?
两人谁也没说话地这么对望了一会儿,还是姜芜先咬咬唇,一副委屈的表情:“你怎么不说话?我……”下一刻,就哽咽得差点哭出来。
楚凌的心迅速塌了一个角落,然后整个轰然倒塌。
他快步走过去,将女人抱在了怀里。
姜芜亦紧紧地抱着他。
“青阳是坏人,”她在他怀里哭得不成语调,“我以后再也不要跟她一起了。”
女人的每一声哭泣,都仿佛一把刀,在凌迟着楚凌的心。
“好,”他耐心地哄着,“我们再也不要跟她一起了。”
姜芜直到把委屈都宣泄出来了,才终于抬头,然后对上楚凌红着的眼眶。
她抽了抽气,这么看了一会儿,又像是没忍住笑了:“你是哭了吗?”
眼眶确实在泛酸的楚凌狼狈地转开了视线。
他要怎么说,他其实这会儿,腿都是软的。
对失去的害怕、恐惧到现在还攥紧着自己的心,爱带给人的,并非只有甜蜜。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自信,原来他是这么怕,怕姜芜记起来了,怕她不要他了,怕她收回所有的爱。
十二年前的楚凌,可以无所谓地说,他只要这个人,并不想要她的心。
可被姜芜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已经说不出口这种话了。
得到过,就无法再承受失去。
楚凌重新把姜芜抱回了怀里,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阿芜,”他的声音,卑微得像是在祈求,“我们就一直这样,不要变,永远都不要变。好不好?”
***
那天最后,姜芜回答了吗?她记得自己好像回答了一个好。
可是改变这种东西,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的。
姜芜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生活,再也不外出了,却依然躲不掉那些模糊的记忆。
自从她病了以后,念茵天天醒了就往这边跑,到该睡觉了才被下人牵走,每日都这般陪着她。
这会儿也是这样,赖在她的旁边,小大人似的拍着她的肩:“娘亲,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会撒娇。
若是平日里,看到这么可爱的女儿,姜芜肯定是心都融化了。
但是现在,她心事重重,一闭眼,就是梦里那个一岁的女娃。
“念茵,娘亲病了,”她勉强开口,“怕把病气过给了你。”
“不怕的!”念茵一边说着,一边脱鞋上床,“我身体可壮了!我还能给娘亲讲故事!”
姜芜失笑,到底是往里让了让,让女儿躺在了身边。
依偎着母亲的人这会儿脸上一本满足,今日霸占母亲计划成功!她抱着母亲的一只胳膊,突然开口问:“娘亲。”
“嗯?”
“你为什么不叫我明珠了呢?”
梦醒(三)
姜芜的表情僵了僵。
念茵是女儿族谱的名字, 对外也都是这么叫的。但是明珠是姜芜给她起的名字,在家里,她也更习惯于叫这个名字。
她现在要怎么跟女儿解释, 如今的自己, 每次想到这个名字, 就会心如刀割。
更没有办法再把这个名字用在女儿身上, 就好像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那不是属于她的。”
姜芜为这样的想法, 而对女儿感到抱歉。
她勉强笑了笑:“怎么?念茵不也是你的名字?你不喜欢吗?”
“那……那倒不是。”念茵声音闷闷的。
小姑娘明显更喜欢明珠的,因为她知道这个名字, 是掌上明珠的意思,也是母亲赋予她的, 那是连父亲和哥哥都会嫉妒来自母亲的爱。
况且每次母亲这么叫的时候,眼里都是温柔的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都只叫自己念茵了。念茵有些失落,但是母亲在生病呢, 她不想惹母亲不高兴,所以很快就不纠结这个问题了。
“娘亲, ”她亲亲热热地往又往母亲怀里凑了凑,“你好香啊, 是娘亲的味道。”
姜芜失笑:“就你嘴甜。”
看到母亲笑了, 念茵也开心了,开始给她讲故事,其实也都是姜芜先前给她讲过的。
慢慢地,姜芜当真在她甜美的声音里渐渐睡去了。
等楚凌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大一小挨着头睡的两人, 姜芜的手还搭在女儿身上,昏黄灯光下, 她的脸上是这些日子来难得的静谧。
这样温馨的画面,让一整天漂浮不定的楚凌心安定了许多。
姜芜最近不开心,他知道,他都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看到这个人不开心的样子了。
男人在床边坐了下来,他伸出手,原本是想要触碰妻子的脸,又在看到她微微皱起的眉头时,手指在距离脸蛋的不远处停留良久,到底是转了个弯,只给两人拉了拉被子。
孙柯说过上一次蛊虫的活动也许给她带上了阴影。能不能走出来,到底是未知。
这话让楚凌每日都像是等待审判的罪人,忐忑不安。
可是……他们还有孩子是不是?这样的想法让他心中突然多了几分底气,哪怕是依然恨他,可孩子是她斩不断的牵挂。
只是楚凌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信心,面对她仇恨的目光。
还是不要记起来,他默念着,不要记起来,让他们就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吧。
***
大约是孩子的陪伴驱散了心中的阴影,姜芜这些日变得越来越开朗了些。
楚凌生辰那日,他照例晨起得早,正在系上衣的盘扣上时,身后传来女人睡眼惺忪的声音:“楚凌。”
刚睡醒的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一般。
楚凌停住了动作回头去看。
平日里这个时候一向在睡觉的姜芜这会儿醒来了。
他们就隔着几步的距离,从被窝里伸出来的那一节丰润白皙的玉臂,在向着他招手。
男人怔愣了瞬间,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他不知道心中瞬间涌起的委屈苦楚该如何解释。
像是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了光亮,他忍住那一刻的眼眶莫名的酸涩,停顿片刻后走了过去,几近失态的情绪分毫未显,只有那双瞳仁愈发漆黑。
姜芜环住了他。
“你今日生辰呢。”她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说着,放松的身体都是对他的信任。
楚凌只是嗯了一声,手上抱住她的力度却收紧了一些。
“有什么想要的吗?”
想要什么?有什么愿望?
她问过一遍又一遍,楚凌心中的答案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
“没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哑,这是他一贯的回答,尚且不习惯说想要你这种话。
姜芜闻言笑了出来:“你真是,每次都是这样等着我去猜。那你晚上早些回来,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说着推了推楚凌示意他快些走,却没有推动。
楚凌抱着她的手没有松动。
这些日子,只要姜芜离开了他的视线,他就什么也做不了。仿若神与魂都已经离开了这个躯体守着这个人,生怕这个人离开自己。所以一与她分开,就只剩了躯体在行尸走肉。
他不想走。
而女人对此丝毫不知,不知他的煎熬,他的忐忑,他的弥足深陷。
在姜芜看不到的地方,男人猩红的眼眸,就像是要把怀里的人吃掉。
真的能吃掉就好了,忍到了极致的人这么想着,就能真的永远在一起,就不用这样患得患失。
“快走吧,”姜芜又催了一句,“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楚凌微微闭眼,收起了所有的思绪,才看向怀里的人:“亲我一下。”
“嗯?”总算是清醒了人有些愣愣的,与他对视了半晌又笑了出来,“行,今日你生辰,就允许你撒娇好了。”
说着在他的嘴唇上轻啄了一下。
她的动作有些快,带着几分敷衍。楚凌心里的空洞却好了一些,他抿抿唇,仿佛是要将那触感留下来。而后再没有旁的动作,只是将她放下,重新掖好了被角。
“那我先走了。”
“嗯。”
楚凌这才终于起身离开。
他已经连续几日都是心不在焉了,好在朝中局势稳定,也并不需要他费太多的心。
有相熟的知道他今日的生辰,私下也会祝贺几句,然后又问:“丞相大人今年生辰也要跟丞相夫人一起庆祝吗?”
楚凌淡淡回了一句是。
对于他人之后的“夫妻二人真是伉俪情深”的赞扬,他亦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向来如此,不喜在旁人面前过多谈论自己的妻子。一开始还有人觉着,这说明那位丞相夫人也不过如此,所谓的宠爱只是风言罢了。
可只要是见过那两人在一起画面的人,便说不出了这种话。
没人能看不出来男人眼里冰山融化的柔情,原来所有的沉默,只是他想将那个人私藏起来而已。
楚凌从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想回家了,到现在也是如此。
可是姜芜说了要给他惊喜,为了避免回家太早让她措手不及,他不得不一点点算着时间。
她该起床了,该用膳了,该去陪孩子们了……
无论目之所及是什么,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她。
如此这般煎熬了一整天。
等楚凌再回到府里的时候,房间意外地冷清。他没有太意外,每年姜芜都会想一些奇奇怪怪的点子的。
他看见姜芜躺在了床上,让人恍惚觉着还是早上他离开时的那般。
往那边走过去的时候,地上有掉落在地的一条丝带,他弯腰捡了起来。
“阿芜。”
他叫了一声,床上的人没动静。
若是以往这种情况,他只会想着这个人会是在给自己准备什么惊喜,可是现在的他每时每刻都被不安笼罩着,迫切地想要得到回应。他坐到了床边,伸手想触碰床上的人。
其实什么惊喜,什么礼物,对他来说,都并不重要。
他只想碰一碰她,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
楚凌刚碰上姜芜的肩膀,床上的人突然动了起来,一骨碌坐起。
眼前有什么光芒一闪而过。
楚凌低头,锋利的匕首,此刻就抵在他的胸前。他出于下意识的反应抓住了,又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紧紧地握着,鲜红的血液顺着刀锋滴落在两人中间。
血腥味在帷幔中蔓延。
楚凌低头看了半晌后,又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满是仇恨的眼眸。
那些以为被淡忘的记忆,再次从尘封的时光中走出,恍然间,他看到了十二年前的姜芜,同样地握着发钗,毫不犹豫向着自己刺来。
十二年的时光,改变了什么?
她没有变,她依旧是满眼仇恨。
改变是只有自己,当年的自己只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餍足过后,也无所谓逗弄逗弄她,忍让忍让她。
可是现在,他清晰地感觉到了疼痛,彻骨的疼痛,疼得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用了十二年,递给了她一把能刺透自己盔甲的利刃。
“梁谦呢?”可是他的痛,对方没有丝毫地在意,反而不死心地又加大了力道,“明珠呢?你把我的丈夫和女儿怎么样了?他们怎么样了?”
提到这两人,姜芜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身体止不住地想要往下倒,可再痛,又哪里比得上心痛?
她的夫君,她的女儿,生死未卜。她却在给这个畜牲伉俪情深,为他生儿育女。
恶心!愤怒让姜芜恶心到了极点。
那些在脑海中翻腾的记忆,她恨不得都抠出来,恨不得把记忆中那些对着这畜牲撒娇、示爱、承欢的自己都弄死。
楚凌在她面色苍白得差点要倒下时下意识去扶,却遭到了姜芜挥舞着匕首惊叫着反抗:“滚!滚开!别碰我。”
锋利的刀锋在他的手臂上又添了一道伤痕。
楚凌却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疼痛都集聚在胸口了,让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阿芜。”
他才刚试着叫了一声,马上被女人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不要那样叫我!”
偷来的东西太久了,会让人产生一种那原本就是属于自己的错觉,而现在,楚凌的这种错觉,被击碎得没了一丝幻想的余地。
他是真的想过的,想过哪怕姜芜记起来了,也会选择自己。想过她是不是其实已经想起来了,只是装作忘记,来继续跟自己在一起。
而此刻女人憎恨的眼神,远比她手中的匕首更为锋利,把他的心口搅得血肉模糊。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选择他?
他比梁谦差在了哪里?
向来镇定自若的人,脑海里像是有什么弦在那一刻崩断了,他像是发了狂一般,强硬地拉过床里的女人,一只手就制住了拿着匕首的她。
手上的伤口因为他的动作裂开,继续流淌着鲜血,他也毫不在意,只是死死按着还在不断挣扎的女人。
“为什么?”楚凌双眼猩红,甚至眼尾隐隐有泪光在闪烁,“你跟他多久?我们呢?姜芜,我们是十二年。为什么比不过他?”他低沉的语气里,有什么情绪像是控制不住地一般要宣泄出来了,“你现在为了他,想让我死吗?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如今什么都不用伪装了,他说这些话,牙齿都在恨得轻颤,他不甘心输给梁谦,楚凌突然松开了握住姜芜匕首的手,将那匕首重新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你若是真的恨我,那就杀了我。我给你机会,杀了我!”
男人像是被逼急了的赌徒,压下全部身家,只是为了赌她的一丝心软。
他紧紧盯着女人的脸,不肯错过她的一丝表情,试图在那张脸上看到心软、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没有动的姜芜,突然松开了手,匕首顺着掉落。
那哀怮的眼神看的楚凌心一疼,心疼又庆幸,她还是对自己心软了,是不是?可是不等他眼里露出欣喜的光芒,就看见女人在刹那间流下的泪水。
“楚凌,你告诉我,梁谦和明珠,现在在哪里?”
梦醒(四)
她确实服了软, 那双蓄满了眼泪的明眸里,绝望之中,又怀着微乎其微的希冀, 所以那么小心翼翼地跟他确认。
那一瞬间, 楚凌觉着, 她倒不如将匕首刺进来。
十几年了, 可对于姜芜来说, 却还像在昨天一般。
“明日早些叫我。”她还记得梁谦对自己温柔地笑,还低声应了好, 可那竟然就成了最后一面。
她还记得离家之前,她亲过女儿的脸, 说:“娘亲很快就会回来”时,女儿笑着挥动手的模样。可没想到,竟是十几年未再见上一面。
她那么小的女儿,她那才刚刚学会叫自己娘亲的女儿, 她的明珠。
姜芜颤抖着手,抓住了楚凌的衣领:“楚凌, ”绝望与那一丝希望,折磨着她那已经摇摇欲坠的心, 她哆哆嗦嗦地问着, “求求你了,你告诉我,梁谦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临失忆之前听到的那句“梁谦已经死了”,她想都不敢想, 只是卑微地希冀着,从楚凌的嘴里听到不一样的事实。
与楚凌十二年的朝夕相处, 并非完全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的。
她会下意识而娴熟地叫出他的名字,会对这个阎王爷一般的男人,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和一个咿呀学语没有人照顾的孩子,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楚凌会放过他?
梁谦!梁谦!
姜芜嘴里每次说出这个名字,楚凌心口的酸胀都会多上一分。要是没有这个人多好?要是一开始,就是他遇到姜芜,该有多好?
可是现在,他还是希望梁谦活着,因为面前的女人,似乎下一刻就会因为他的答案崩溃。
“阿芜。”他按住姜芜的双臂,试图让她冷静下来。“我没想杀他,梁谦的事情,我可以跟你解释。”
可是很明显,姜芜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至于解释,她根本不想听,也不会信。
“明珠呢?我的女儿呢?”
楚凌手握成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失踪了。”
“失踪?”姜芜的心彻底坠落下来,“你在说什么?楚凌,你是把我当傻子吗?什么失踪?什么人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失踪?我的明珠到底去哪了?”
她的声音,几近于歇斯底里地吼叫。
她想让楚凌死,想让这个畜牲下十八层地狱,她的明珠,她那么小的孩子,她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你还我的女儿,你还我明珠,你还我。”
姜芜快要疯掉了,她开始忍不住地想,或许一切都是梦境,她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等会儿一醒来,梁谦就会抱着明珠进来,女儿会用那含糊不清的声音,叫着她娘亲。
她狠狠甩开楚凌的手,忍着头痛从床上下来。
什么十二年?她只是睡了一觉,她的女儿,还小呢,她还要守着她长大呢。
她的女儿怎么能没有母亲?怎么能没有父亲?
可姜芜才走出两步,整个人就倒落下来,楚凌迅速地接住了她。
“阿芜。”
“滚开!滚开!”他的声音,对姜芜无疑是最大的刺激,“我要去找明珠!我要去见我的夫君,你滚开!”
楚凌不放,濒临崩溃的不仅仅是姜芜一个人,他也快要疯了。
十几年踩在云端上的幸福,接连几日的提心吊胆,从没有停止过的害怕她离去的惶恐,也在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让他在最幸福的时候,也不敢忘记悬在头顶上的利刃。
哪怕是设想过千万遍,大刀落下的那一刻,还是比想象中的疼上千倍万倍。
“要去哪?你的女儿,你的夫君就在这里。你还能去哪?”男人越抓越紧,“你哪也不能去。”
姜芜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满脑子只有明珠的身影:“滚开!我要去找明珠,你滚开!”她的手去打、去抓,用尽了一切办法想要摆脱禁锢。
挣扎间两人都已经滚到了地上,一不小心碰着了旁边的桌子,上边的的一个花瓶被撞得晃荡了两下,眼看着要掉下来,楚凌的手立刻护在了姜芜头上。
花瓶砸过他的手后又落到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声响,碎了一地。
姜芜还是没有察觉,她现在只有离开这个男人的念头,因为太过着急,她甚至狠狠咬住了禁锢着自己的手。
她咬得毫不留情,在楚凌的手上留下了两排牙印,楚凌也只是皱了皱眉,他小心地把花瓶的碎片都挡在身后,防止姜芜碰到了。
“娘亲?”
突然的一声呼唤,让对峙中的二人都愣了愣,楚凌没动,却是姜芜,僵硬了好一会儿后,缓缓看过去。
站在门口的,是明珠与楚烨。
今日楚凌回来之前,姜芜就已经传过话,让他们晚上不用过来。
对此,兄妹二人都不太高兴。
“这命令肯定不是娘亲传的,”念茵忿忿不平,“父亲就是想借着生辰独占娘亲。”
娘亲只有一个,可是想独占娘亲的人好多啊。
楚烨的想法与她也差不了多少:“明明家里人的生辰,大家都是一起过的。”
若是父亲的生辰可以让母亲单独陪着,那大家的,岂不是都可以?
这话点醒了念茵,她眼前一亮:“对啊!父亲生辰,我们做儿女的哪能不闻不问呢?当然是要去祝寿啊!”
楚烨没有表示否定。
母亲病了的这些时日,念茵还能天天缠着她同吃同住,他却只能日里探望,所以其实比念茵更想见到母亲。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心照不宣,便打着这样祝寿的由头,心安理得地往母亲院子里去了。
谁也不曾想,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
“父亲,”楚烨的脸色已经在那一瞬间冷了下来,“你对母亲做了什么?”
在两人的印象里,父亲与母亲的关系,向来是好得不得了,甚至连一次争吵和眼红都没有过。
便是娘亲偶尔生闷气了,只要父亲哄一哄,她也会马上消了气。
可是现在,那两人的氛围,绝不是夫妻小打小闹那么简单的,满地的碎片里,到处都是鲜血的痕迹,地上的两人都很狼狈,娘亲就像是一只幼兽一般撕扯、吼叫,她一直在叫着明珠。
明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娘亲,跟哥哥的想法一样,她第一反应也是父亲欺负娘亲了,而娘亲现在在叫她。
她没有犹豫地在往那边走。
“娘亲。”
楚凌松开了禁锢着姜芜的力度,或许是怀里人的呆滞,让他的心中在那一刻升起奢望,这也是她心疼的女儿,她的明珠,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孩子。
她会不会……因为孩子而心软?
会不会……因为孩子而妥协,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可对于姜芜来说,念茵的出现,甚至是比楚凌更为刺激的存在。
她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了,她无法不去想,她把明珠这个名字,她把她的爱,都给了其他人。
可是她真正的明珠呢?她发过誓要呵护一辈子,发誓只要那一个女儿的明珠呢?在她爱着别人的时候,她的明珠又在哪里受苦?她还活着吗?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被欺负?
这些念头,折磨得姜芜心都要碎了。
“娘亲,”念茵看着低着头似乎是要哭出来的娘亲,伸出手努力想要安慰她,“明珠在这里。”
“明珠”两个字,彻底击垮了姜芜的理智。
不要,不要叫这个名字,她不配!那不是她的名字!
情绪失控的女人在念茵手伸过来之际,发疯似的推开:“走开!你不是我的明珠!你不是!”
念茵到底不是楚凌,姜芜的力度对于楚凌来说撼动不了分毫,对于念茵来说却显然不是如此。
她促不及防地被母亲推开后,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身子也依旧没站稳,一头撞到了旁边的梳妆台。
“念茵!”是楚烨惊呼的声音,赶紧过来扶住了她。
桌上的瓶瓶罐罐已经撒了一地,念茵也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哪里,头有些疼,她还是在看到其他人惊吓的目光时,才发现头上竟然有血迹渗出,顺着脸颊流下。
她看到了母亲在呆愣后,流着泪的复杂目光。
是愤怒、怨恨、责怪,也是内疚、不舍,和心疼。
念茵忽略了前者,她只看到了母亲的愧疚,她摇摇头,想说自己不疼。
姜芜捂住了脸,任由泪水滴滴滚落。好恨!她好恨!可是念茵又有什么错呢?她怎么能把怨恨发泄在她的身上。
结果,说到底,她也不是一个好母亲,无论对哪个孩子。
她就不应该活下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在与梁谦逃离京城的那一日,她就应该跟随他一起去好了。
不对,不对,姜芜的头快要炸开了,她就不应该跟着梁谦走的。
再或者,当初她就不应该与梁谦在一起的。
克夫,没错的,她就是克夫,她就不应该祸害梁谦的。
姜芜最后的记忆,是晕过去之前,楚烨惊呼自己的声音,与明明还在流血,却还是向自己跑来的念茵的身影。
为什么?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痛苦?
梦醒(五)
楚烨与念茵还没有走到跟前, 就被楚凌阴沉的目光震得顿在了原地。
“你们先出去。”
这样的命令,那两人自然是都不愿意从。
“父亲,”已经到了懂事年纪的楚烨, 显然能想到更多, 他随着母亲的喜欢, 长成了一副温润如玉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可这会儿却是沉着脸, 凤眸微微眯起,骨子里继承了父亲的那份阴鸷也显露出来, “您不觉着,应该给我们一个解释吗?你对母亲做了什么?”
乳臭未干的小子, 楚凌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心思去跟他们解释什么。
“娘亲……”念茵没有在意这两人说了什么,她的目光只是紧紧盯着闭着眼睛的母亲,明明昨日, 她还在母亲怀里撒娇。
为什么母亲突然不爱她了?
她像是觉着天都要塌了一般,又往前走了两步。
“初一。”
随着楚凌的声音响起, 一身黑装的初一拦在了两人面前。
“小姐,”男人冷漠的语气听不出起伏, “您的伤,*七*七*整*理 需要叫大夫看一下。”
“我不需要,娘亲怎么了?娘亲为什么晕倒了?”
念茵还想再靠近的时候,被初一一把拦住。
制服她对于初一来说自然是不难的,等初一目光再看向楚烨时,对方明显没有让他动手的打算, 只是临出去之前,又看了一眼尚在地上的那两个人。
少年的手握得紧紧的。
本该灿烂开放的娇嫩名花, 如今却在父亲的怀里枯萎着。
男人的身躯,遮挡住了怀里人的大半张脸,宛若一座高山,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
***
屋里已经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楚凌低头,方才歇斯底里的女人,这会儿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怀里。
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如今就那么紧紧地闭着。
男人死死盯着她已经只剩下乖巧的脸,仿若下一刻,她就会睁开眼睛,带着狡黠的笑意看着他:“怎么样?被我吓到了吧?我逗你玩呢,夫君,生辰快乐。”
然后一切,又重新回到往日。
楚凌就静静地这么抱着她好半晌,他终于记起这还是在地上。
她会受凉,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闪过后,男人终于动了起来。
腿因为长时间维持着一个动作已经麻木了,猛然站起后又因为这麻木重新跪了下来,支撑地面的手许是渗进了碎末,碾压着伤口疼痛。
楚凌想起自己生病那年,姜芜心疼地埋怨,要让他记得自己的身上,是担着妻儿的重量。
担久了,他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也只有当那重量拼命地想要逃离之时,他才能切身体会到,没有重量的人生,让人多么绝望。
楚凌低垂的视线看向满地的碎片,就像是他的幸福一样,一夕之间支离破碎,成为了泡影。
他没有停留太久,麻木的感觉稍稍过去后,他便将姜芜从地上抱了起来。只是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似乎那麻木的感觉,还停留在身上。
他踏着那一地碎片而过。怀里的重量、脚上的疼痛,只有那些东西,让他能真真切切地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
他还活着,她还在。
只要活着,他的手,就不会放开。
***
孙柯是被快马加鞭地带过来的。
今日是楚大人的生辰,他也是知道的。如今来看,这生辰明显是过得糟糕极了。
孙柯避开地上的狼藉,来到床边,落下的帷幔里隐约可以看见人影,他没看,只是低头唤了一声:“大人。”
半晌,里面终于传来了楚凌的一声嗯:“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
男人的声音很低,像是唯恐惊扰了什么。
孙柯掀起了帷幔。
第一眼的时候,他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怔愣。
楚凌正盘坐在床上,他的外衫已经去了,发冠也不知丟去了哪里,墨色的长发都披散开来,与怀里的女人仿若融合到了一起,一身白色里衣上血迹斑斑,还能闻到血腥味。
而姜芜则枕着他盘着的腿睡在他怀中。
看到他来了,楚凌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即使不像平日那般衣冠整齐,他也依旧是气势骇人。
孙柯不敢二心,认真地查看姜芜身体内的蛊。
“大人,”半晌,他放下姜芜的手后回话,“小的近日,已经寻到了让蛊虫重新安眠的法子。只要成功,就可以让夫人再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
男人的死寂的眼里重新有了光亮,将姜芜手放进被子里的动作也停顿住了。
“她会,重新爱上我吗?”
孙柯竟然从那声音里,听出了某种卑微的希冀,他甚至有些怀疑这话真的是从楚凌口中说出来的吗?
“是的大人,只是小的还需要准备一二。”
孙柯下去后,楚凌又呆坐了许久,像是寻求安慰一般,低头噙住女人的唇,可是慢慢地,浅尝辄止逐渐变成了凶狠的索取。
他一边亲吻,一边按着女人的身体,死死地贴着自己,仿佛是要与她融合一体。可肌肤的亲近,也无法填补胸口的空洞。
若是以前,她早就搂住了自己,一声声嘤咛地回应着,双眼迷离得只剩爱意和顺从回应的本能。
可是现在,即使是昏迷着,姜芜也紧皱着眉头。
床帐里只有男人的低喘和他用力亲吻时唇舌搅动的水声,见证着这场长达十二年的甜蜜假象里,一个人的沉沦。
她到底是没有爱上自己。
这十二年里,她的爱,到底是没有一分是分给自己的。
就回到从前吧,他会比以前更爱她,努力地补偿她,所以求求了,阿芜,你也不要收回你的爱。
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姜芜的唇,楚凌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狂热的迷恋。
他的唇又亲过怀里的人眼睛,鼻子,脸颊,像是做标记一般,在每一处,都留下自己的气息。
怎么办呢,他的爱,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只有更深的痴迷。
所以,我们只能不死不休。
***
姜芜做了很久很久的梦。
她梦见当年自己对待婚事,很是慎重,即使见过了梁谦,在没有定下来婚事之前,有一回有媒婆又给她说了一家杨公子,姜芜也见了。
后来想想,她对梁谦,其实一开始算不得好的。在那姐妹众多,父母只关心儿子的家里,她不得不养成了自私利己,薄情寡义性子。
那日回府之时,她碰见了等在那里的梁谦。
见了她,男人明显紧张起来,耳垂处泛着淡淡的红色,却还是很有风度地与她问好。
“姜姑娘。”
姜芜亦点头:“梁公子。”
两人隔着距离,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后,梁谦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姜姑娘,听说,你今日跟……跟杨公子见了面。”
他大概是怕冒犯了,问得有几分小心翼翼。
姜芜没有犹豫就回答了:“是。”
她没觉着哪里不妥,男人都能三妻四妾呢,男未婚女未嫁,她又没有心上人,多看看两个,对比对比,总没有错吧。
只是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在男人那里,定然是大逆不道、不守妇得的。
“那……”不曾想,对面的男子却是一副忐忑的模样。“我跟杨公子比,怎么样?”
姜芜一愣。
男人显然是真的很在意,她想起回来之前下人就说过了,他等在了这里许久了,甚至不是进府上坐着等,而是等在这门口,就是为了问这个吗?
她想了想,实话实说:“他比不上你。”
梁谦猛然间松了口气的模样,再怎么翩翩如玉,眼里的喜悦还是遮挡不住,大约是察觉到了姜芜的目光,又稍稍内敛了一些,可还是说了一句:“我一整天都在担心,比不过他。”
姜芜原本以为自己算是个怪人了,没想到还有更怪的人。
“那……我能知道姜姑娘,你不喜欢他哪里吗?”
啊……想到那个空有一副臭皮囊的小子,姜芜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说什么先娶进去做姨娘,等三年之内能生下男孩,就给我扶做正室。他虽然还会纳妾,但正室只有我一个。”
姜芜也不嫌丢人,一五一十地说了,其实十分后悔今日跑这一趟了,能忍着那副嘴角听他把话说完,还不当场发脾气,她已经足够能忍耐了。
说的时候,她在观察着对面的男人。
他面上带着愠怒听完姜芜的话,十分不平地开口:“他怎么能如此折辱姜姑娘?”
说实话,这话放在姜芜爹娘那里,都会劝已经不错了,因着那梁公子家世十分不错,别说他许诺抬正,就算是只做妾室,爹娘应该也觉着可以了。
可是这个梁谦却真真切切地为她受到了折辱而生气。
“姜姑娘,”书生又忍不住表明心意,“若是……若是我迎娶了姜姑娘,必然是八抬大轿,正妻之礼迎娶进门,此生不负,不会再有二人。”
“我对姜姑娘的心。”
“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后来的姜芜才知道,他原本不是会说情话的人的,只是当日恐慌又着急,那些心底的话,就不由自主说了出来。
但彼时的姜芜只是心微微动了动。
她没有立即相信,男人总是惯会花言巧语的,很多人都是如此,娶进门之前是一个样,娶进门之后是另一个样。
要么是会伪装,便是真的,也有会变的一天。
可是临进门之前,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梁谦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身上,对上目光后,脸上原本淡淡的笑意又加深了一些。
姜芜收回视线。
好吧,那一刻的她,确实在想,还挺可爱的。
梦醒(六)
姜芜观望了多久, 梁谦便等了她多久。她的姐姐们有时候都会看不过去:“你可当心些,人家梁公子已经考取了功名,再怎么喜欢你, 也经不住你这样折腾。”
可梁谦却真的经住了她的折腾, 仿若是有足够的耐心。
“只要姜姑娘你不成亲, 在下便一直等下去。”
他始终没有一丝埋怨与不满。
后来, 他们如愿成了亲。
姜芜所有的性子都在成亲之后都收敛了起来。既然选定了这个人, 以后的日子,当然不能只靠着男人一个人。
日子是要夫妻俩一起过的。
事实也证明, 梁谦婚前的那些话,并不都是甜言蜜语, 他是真的认真地做到了。
他们的小家越来越温馨,而明珠的出生,更是为他们的感情上了最后一道锁。
两人的联系从此更加紧密了。
姜芜静静看着这一切,那些尘封了十二年的记忆, 原来一直如此鲜活地存在她的心里。
爱人与女儿,让她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 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阿芜。”
噩梦一般的声音响起时,姜芜的表情愣住了, 身体下意识就开始颤抖。
她缓慢回过头。
带着一身的煞气男人, 目光凌厉地看过来,他的存在本身就宛若一把剑,劈碎了这一片祥和。
他走过来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姜芜的心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姜芜心里拼命地呐喊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她仓惶地想要逃到梁谦那边时, 刚转身,就被男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他的手横过姜芜的胸前, 将她紧紧禁锢在自己的怀里。楚凌太高了,这样的姿势,让他的气息完完全全将女人笼罩着。
“要去哪里?”
因为趴在姜芜的肩上,他的声音就在姜芜的耳边响着。
姜芜抖得更厉害了。
楚凌从她的肩上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一起往那边看。
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真幸福,是不是?”男人是问句,可话里,都是掩饰不住的阴鸷。
姜芜拼命地摇头,眼泪又开始没有出息地在眼眶里打转,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想求楚凌,不要伤害他们。
不要伤害她的家人。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姜芜的眼前一片漆黑,泪水顺着男人的指缝流下,她再次听到了楚凌在自己耳边的声音。
“阿芜,”他在叫她,那声音,就像是他也要哭了,“可是,我们也幸福过是不是?”
楚凌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
姜芜抬头看过去,面前的画面已经变了。
她看到了自己是怎样全心全意地去爱另一个人,去依赖那个人。她看到男人是怎样十年如一日地呵护着自己,他眼里的爱,在日复一日中沉淀得越发浓厚。
她还看见了他们的儿女。
“阿芜,别看他,”耳边是楚凌命令的声音,像魔咒一般,“别想他,别念着他了。”
半晌,他抓住姜芜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命令也全成了哀求。
“选择我吧,我会让你幸福的,念茵和阿烨,都在等你。”
低沉的声音仿佛是在蛊惑,那是他极尽全力的引诱。
不要,姜芜拼命摇头,她不要。
她要她的明珠。
她要梁谦。
她自私又寡情,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给了她所有想要的尊重、爱护的男人,她也想要回以自己的所有。
若是……若是他和明珠真的都不在了,倒不如……
姜芜的念头还没想完,另一只手突然被牵住了。
她一愣,转头看过去,身侧站着的是她的梁谦。
男人还是十二年前的那副模样,眼中带情,嘴角含笑。
“阿芜。”
那包容一切如水般的温柔,是楚凌唯独怎么也学不来的。姜芜只需要听一声,眼眶里的泪,就已经是潸然落下。
“梁谦,对不起,对不起啊!”她哭着道歉,“我把你忘了,我把我们的明珠忘了。”
心口的绞痛让她几乎直不起身子:“我怎么能忘记呢?”
在他因为自己丢掉性命的时候,在他们的女儿生死未卜的时候,自己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来自仇人的快乐。
为仇人生下孩子。
梁谦又靠近了一些。他无视从身后抱着姜芜的楚凌,只是伸手,温柔地替女人擦拭眼泪。
“怎么能怪你呢?阿芜,”他笑,“不怪你的。”
可姜芜的眼泪依旧是没有止住,她哽咽得几乎要喘不过气了,隐约间,朦胧的泪眼里,她看到梁谦似乎是叹了口气,然后,俯下身来。
唇上温热的触感,让她在惊讶中止住了哭泣。
或许是因为这是她的梦境,身后的男人虽然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用着要杀人一般的目光,凶狠地瞪着那不知死活的男人。
梁谦并不怕,他的眼里,只有姜芜一人。
那两人就像是被拆散后终于得以重逢的苦命鸳鸯,吻得难分难解,忘了周遭的一切。
楚凌含住了近在唇边的耳垂,原本是带着愤恨的力度,可很快又成了温柔的吮吸、啃噬,使出了浑身解数的挑逗,想要抢夺女人片刻的注意力。
可再多的花样在情到深处面前,似乎都无力,互相思念、牵挂的两人之间,像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插足进去的。
那些徒劳无功的想要竞争的挣扎,就像是戏台上引人发笑的丑角。
“阿芜。”
那两人终于停了下来,梁谦慢慢松开了了姜芜的手,他始终注视着姜芜,眼眸中只有这一人的倒影。
“如果忘记能让你更快乐一些,”他笑着说,“那就忘记,好不好?”
***
姜芜是在一阵疼痛中醒来的。
她睁开眼睛,正对上男人猩红的眼。
见她醒来了,楚凌握住她手的力道松开了一些。
“做噩梦了吗?”他问。
姜芜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楚凌好像还维持着自己昏迷前的模样。
也不对,是更狼狈了,那凌乱的头发,眼眶下的黑色,以及下巴处乌青的胡渣,都透露出他的疲惫。
没有了之前的大吵大闹,姜芜很安静,她错开了些许目光,看向雕刻着复杂纹案的床顶。
她就是在这张床上,与这个人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
这样的想法让她作呕。
她又开始回忆方才梦里与梁谦的亲吻,回忆着梁谦的容颜,一点一点,生怕自己会忘。
心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是噩梦。”她唇角勾起,“是美梦,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美梦。”
楚凌的面色一僵。
他想起睡梦中的姜芜不停地叫着梁谦的名字。
他想起孙柯说蛊虫迟迟无法安抚,是因为姜芜的执念太强了。
第一次是因为她毫无防备,这次的她,是铁了心地抵抗,才会如此艰难。
梦醒(七)
执念, 想到这个词是被姜芜用在梁谦身上,杀意霎时蔓延在楚凌的心里。
还好他死了,男人想着, 否则他也会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杀他。
他掩下了眼里的思绪, 温声开口:“你许久未曾用膳, 我让厨房准备了些吃食。”
楚凌已经习惯了在姜芜面前收起所有的爪牙。
一开始是为了伪装, 为了接近她心中那个意中人的形象, 后来却是情不自禁,他开始下意识地在姜芜面前释放出自己所有的温柔。
可对于姜芜来说, 那个记忆中的畜牲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不过是惺惺作态得让人恶心。
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 终于起了身,尽可能地用心平气和的语气开口:“我吃,但是看到你就没有胃口,你出去。”
楚凌望着女人的侧颜, 原本就瓷白色的皮肤,如今更是毫无血色。
她在极力压抑了, 可是话里的厌恶还是无法隐藏地泄露出来。
楚凌伸出手,想要触碰片刻那能让自己心安的人。伸出的手还未真正触碰到, 他就已经看到了姜芜全身的僵硬。
似乎他若是真碰上去了, 女人又会因为承受不住,回到之前歇斯底里的模样。
可是阿芜,楚凌又慢慢收回了手,眼里一丝痛意一闪而过,承受不住的人, 不是只有你。
他没有如姜芜那般崩溃,可没人知道, 面对爱人的反目,面对从醒来就没正眼看过自己一眼的女人,楚凌清晰感觉到脑海里有一根弦在越崩越紧,只等着某个契机就会崩坏掉。
只要她看自己一眼就好了。
男人心里这么期盼着,蜷缩的手指轻轻按压着姜芜摆在床上的一处衣角。她只要看自己一眼,他就可以再扛一扛那些她赋予的痛。
床帐里静悄悄的,楚凌的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香气,那是姜芜挂在床头的香囊,他其实从以前开始就不太喜欢的,这个味道会盖过姜芜原本的味道。
可也终究是习惯了。
她的所有喜好与习惯,都已经融入进了楚凌的每一寸血肉里。
想要驯服她的人,到头来却被她驯服成完全迁就着她喜好的模样。
姜芜自然不会去看他,两人无声地僵持着,直到她的手突然被握住。她僵硬了这么半天,男人的碰触让她的忍耐也终于到达了极限。
“放开!”
她奋力地要抽出自己的手,楚凌却始终紧紧握着,气急败坏之下,姜芜扬起另一只手,狠狠对着男人的脸扇了过去。
没有了惧怕,没有了后顾之忧,只有仇恨的女人用尽了力气,所以那耳光也啪得一声很是响亮。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滞了。
终于看向了楚凌的姜芜,猛然对上那双愤怒、嫉恨得像是要吃人一般的眼神时,哪怕是不怕,也在第一眼被震慑住了。
可也仅仅是对视了一个呼吸之间,那双带着嫉恨的眼睛,燃起了另一种火焰。
男人以令人无从反抗的力度,将姜芜的手强硬地放到了自己的胸口,因着这个动作,原本离他远远的姜芜也被带了过来。
哪怕是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到一丝对自己的留恋,看不到任何十二年来残留的情意,仅仅是目光的对视,也让楚凌那宛若干涸的鱼一般不能呼吸的心情,好上了一些。
像是被续上了命。
“姜芜,”他没再叫阿芜,而是叫回了最初的称呼,认领回了最初的身份,“是你,把我变成现在这样的,”他轻笑了一声,对此带着莫名的满意,“完全属于你的样子。你觉得……我会让你逃吗?”
“除了我的身边,你哪里也去不了。”
***
楚凌话是这样说的,但为了能让姜芜用膳,到底是离开了,没有在她的面前晃悠。
后边的几日,两人每每的见面,楚凌也没讨过什么好头。
蛊虫暂时没有动静了,若是不继续下去,她的记忆就会停留在这里,孙柯问楚凌要不要继续下去的时候,男人思考了许久,才说等一等。
她刚刚恢复记忆,无法接受,也是正常的。楚凌心想着,等她冷静下来,想起这十二年的幸福,或许……或许会改变主意呢?
楚凌不在的时候,姜芜会冷静许多。
她这会儿坐在窗前,盯着外面的飘雪。
女人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下人来劝她怕她着凉,但也不敢真正地得罪她。
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姜芜对着窗外开口:“初一。”
她没有等太久,一个身影便出现在了窗前。
初一还是那件似乎一年四季都不会变的黑衣,他方才不知是待在哪里的,这会儿肩头与头顶都积了一层白雪。
他出现后,垂眸,低声唤了一声:“夫人”就未再言语了。
姜芜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他:“你不冷吗?”
那衣裳也只有春秋是合适的,冬日里显得有些单薄了。姜芜失忆的这些年,每年夏日都要问他一句:“你不热吗?”到冬日再问一句:“你不冷吗?”
不出意外总会得到“不热”“不冷”的回答,让她每次都会吐槽他就像个木头人似的。
现在木头人听到她的问话,那素来木然的脸上,竟然罕见地闪过一丝错愕。
这话若是失忆时的夫人来问,他自然是司空见惯。
可这是已经回忆起了一切的夫人,哪怕她那语气里没了以往的笑意、担忧,初一也有片刻的讶然甚至是一丝隐隐的受宠若惊,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回答她:“不冷。”
“你进屋里来说话。”
夫人的命令,他没有拒绝的立场。所以初一只是停顿了片刻,就应了一声是,人也很快消失在了面前。
姜芜等了一会儿,初一绕到门那边进来了。
他走路向来是没有一点声音,所以还是站在那有一会儿了,姜芜才抬头看过来。
看过去了,也没有立即开口。
十二年前姜芜的那段虚假记忆,是把自己原有的记忆进行了重新的整合。
而初一这个原本在她记忆里也有名有姓有脸的人,被她在那段记忆里化作了马夫。
现在想想,当时楚凌和他的表情,其实都是有些微妙的吧?
也是,作为这丞相府,甚至是举国的第一高手,就因为给自己赶过一次马,就被她记成了马夫。
不过将错就错,他就真的被楚凌放在了自己身边。
说是马夫,也是护卫,在楚凌最初死敌众多的时候,姜芜与孩子们几次遭到暗杀,都是初一守在旁边的。
对于失忆的姜芜来说,他无疑已经是家人的存在了。
吹进来的寒风将炉火吹得噼里啪啦的,因为长时间等不到夫人的开口,初一眼皮微微抬了抬。
姜芜没什么表情,她还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某一处,那没有了任何情绪的眼睛,倒是比他更像是木头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在初一抬头之时,姜芜便问了:“念茵怎么样了?”
因为经常跟在姜芜身边带孩子,那两孩子也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
夫人应该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来问他的,想到小姐,初一有片刻的迟疑:“小姐……病了,但大夫已经看过了,并无大碍。”
即使是想用孩子留住姜芜的楚凌,也没有把念茵的病情告诉她,因为知道这会让她痛苦。
念茵病了。
姜芜脑海中划过那日念茵撞破了脑袋后,头上的血顺着脸颊流下的画面。也不止是这个,很多记忆都在她的脑海中闪过。
她是如何期待这个孩子,是如何满心满意地对她倾注了所有的爱,又是如何被她爱着的。
可所有被牵扯出的感情,都被她压抑着,她连心痛都不允许自己生出,仿若对她每爱一分,每痛一分,心中的罪恶感就会增加一分。
明珠呢?她的明珠怎么办?又有谁来疼?
从初一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夫人依旧是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明明以前,只要是说到小姐,夫人眼里永远都会流淌出,母亲对孩子无条件的爱。
那一对儿女,她其实是有些偏心的,她更喜欢小姐,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雪下得大了一些,有雪花越过打开的窗户飘进来,落在女人的发梢上,又转瞬间融化成水滴,隐没在那乌发之中。
寒风吹进来一阵时,初一注意到了姜芜身体有一瞬间不自觉的瑟缩。沉默片刻后,他走过去,默默关上了窗户。
姜芜没有阻拦,其实以往在她粗心大意的时候,初一也会这样,默默无声地做着这些事情。
咔哒一声窗户落下声音响起后,初一听到她问了一句:“我的夫君和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到底,到底她还是不肯死心,还是不自觉存了期待,问初一,大概也是因为,此刻的她,比起楚凌,更信任这个人。
梦醒(八)
初一回答了不知后姜芜又问了一句:“那么……我会再次忘记吗?”
初一的心因夫人问这个问题时的语气而狠狠一颤, 直觉告诉他,他需要认真回答。
可最后,初一回答的依旧是“不知”。
他无法忘记自己这么说的时候, 从夫人眼里看到的失望。那目光让他出了房门后, 还罕见地停留了好一会儿。
记忆里, 夫人总会用着明亮的笑容夸赞他:“初一, 只要交给你的事情, 我总是特别放心。”
让她失望,这还是第一次。
他不着痕迹地深吸了口气, 冷气入肺,让方才在屋里仿若被烧得糊涂了的脑袋也清醒了下来, 这是夫人与大人之间的事情,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插手的。
“初一。”有同僚传来密音,“大人叫你。”
初一没有意外, 不一会儿,他就跪到了楚凌面前。
夫人与他说了什么, 他也都一五一十地转诉了。大人心情不太好,他感觉到了, 虽然这些天他心情就没好起来过, 但明显,这会儿的怒意,是冲着自己来的。
良久,上面传来大人情绪莫测的声音:“她倒是……还愿意相信你。”
初一自然是不敢说话的,他也不敢把上面这个男人往妒夫上面想, 只感觉到男人起身,往这边走了走。
“她失忆前, 也只听过一次你的名字,失忆后却还能记住你。”
初一记得那是大人把夫人抓回来后为了吓她的那次。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但或许是记性太好,哪怕从没有刻意想起,如今大人一提,他却还是能清楚地记起当日的细节。
“看来,你也没忘。”
慢悠悠的语调飘过来时,初一片刻失神的情绪迅速拉了回来,他微一抬头,就触及到大人面无表情的脸,和手上已经被捏碎的笔。
好在不等他开口,楚凌就已经放过了这个话题。
“她今日用过膳了吗?”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是的,夫人用过了。”
男人又问了一些,初一也都回答了。这些日只要大人不出现,夫人就不会有太过激的行为。
大人应该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哪怕每日都要在院外站立许久许久,也很少进去让夫人不快了。
楚凌微微闭上了眼睛:“她既然没有厌恶你,你就好好跟着,不要让她出了任何差池。”
初一回了一声是。
出来后,他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显然这会儿,比起嫉妒、吃醋,大人更在意的还是夫人的安危。
***
姜芜这些天以来,第一次出了院子。
屋外已经越来越冷了,为了止住丫鬟们的喋喋不休,她穿得很厚。
念茵的院子,离她的不远。其实她是住在姜芜院子的偏房的,但因为她的太过缠人,最后硬是被楚凌以孩子大了,需要单独住,而且也应该避嫌了之类的借口打发去了别的院子里。
念茵闹了好几日脾气,最后才终于选了一个最近的院子。
姜芜走几步,就到了。
她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直到里面的丫鬟出来时迎面撞上她,人一愣赶紧行礼:“夫人!您来了!”
那语气里都是藏不住的惊喜。
姜芜点点头,她注意到了丫鬟手里的药渣。
“小姐的病,好些了吗?”
这些下人并不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还当姜芜疼爱这个女儿,自然是马上就愁眉苦脸地诉苦:“夫人您是不知道,小姐一直高热不退,吃也吃不下,梦里一直叫着您。唉哟这么小的孩子,看着可怜死了。”
她也不明白,怎么小姐病了这么多天,夫人都不来看一看。
姜芜没想到念茵病得这么重,她没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抬步向里走去。
伺候在屋里的下人们见了夫人进来纷纷行礼,又在姜芜身后丫鬟的暗示下依次离开,只留下了姜芜在房里。
屋里的药味浓得有些冲鼻,姜芜知道念茵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味道。她站在原地没动,脑海里,一会儿是小明珠叫着娘亲跟自己挥手的画面,一会儿是念茵脸上流淌着鲜血的画面。
当年她怀着阿烨,梦到的那个女婴,其实是明珠啊。
她是因为*七*七*整*理对明珠的牵挂,才生下了念茵。所有对她的期待,对她的爱,其实都是潜意识里对明珠的感情。
这短短几步的距离,姜芜却始终无法迈开脚步来,直到床上传来一声梦呓般的声音:“娘亲。”
姜芜回了神,她这次没再犹豫了,两步走到了床边。
床上的小人还紧紧闭着眼睛,她的头已经被包扎过了,以往总是肉肉的小脸短短几日已经瘦了许多,这会儿因为发热红扑扑的。
即使闭着眼睛,从她的表情也依旧可以看出她的痛苦,所以下意识地叫着娘亲。
“娘亲……”
她又叫了一声,女儿稚嫩的声音里都是浓浓的委屈,带着些许哭腔。
姜芜的眼眶在瞬间变得湿润,心口被无言的痛苦攥紧着,她握住了念茵的手。
大概是在那些浓厚的药味中捕捉到了母亲的气息,被握住手的念茵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一声什么,表情慢慢平和下来。
念茵的手有些发烫,姜芜握着那手,忍不住地开始流泪:“对不起,对不起念茵。”
其实不敢来是因为知道的,她一看到孩子,定然就会心软。所有的怨恨、埋怨,都无法对自己的孩子升起。
说什么都是因为明珠,又怎么可能呢?对她的爱是真的,十年来相处的记忆是真的,她带给自己的快乐是真的。
爱不能,恨不得。
姜芜哽咽地出声,她的人生,被楚凌弄得一团糟糕,她的家庭、感情,都被迫支离破碎。
那个男人,让她痛苦至此。
***
初一听力很好,即使是站在外面,也能听到里面那压抑着的小声的呜咽。
他的目光看似在往前看,却又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这个府邸,原本只是大人用来金屋藏娇夫人用的,后来阴差阳错,将错就错,就这么成了他们的家。
所以冥冥之中已经注定了,从一开始,这个家就是因夫人而立。哪怕看似是大人在外支撑着,但夫人才是真正的支柱。
少了谁,其他人的日子都能过下去,唯有少了夫人,是不行的。
这个家,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正想着的时候,视线里多了一个人影。初一垂眸:“少爷。”
楚烨在他旁边站定,只是视线是看向屋里的。
“母亲在里面吗?”
少年哪怕只有十二岁,也在府里有了一些眼睛,更何况是夫人的动向,他应该是一知道就过来了。
初一回了是,两人便沉默地一起等在了那里。
“初一叔叔。”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突然开口,“母亲之前的夫君,真的已经死了吗?”
“属下不知。”
“那个孩子呢?”
少爷知道的,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但是初一的回答仍然不变:“属下不知。”
楚烨紧紧捏着拳,罢了,本就是父亲养的狗,母亲对他再好,他也不会对父亲倒戈。
但是楚烨心中是有计量的,如果是母亲与父亲的对峙,他定是要站在母亲那边的。
沉默半晌,初一视线往他那边瞥了瞥:“少爷,您可以站檐下避雪。”
楚烨正站在台阶下方,雪下得大,说话的这么一会儿,他的肩上已经积了雪。
但是楚烨没理他,依旧是自顾自地站在那里。
***
姜芜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楚烨。
少年像是等了很久了,唇色有些青紫,脸上更是苍白。
若是往常,早在对视的瞬间,楚烨就应该向母亲问好了,可今日他并没有立即开口,只是这么看着母亲。
姜芜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忐忑、惶恐。那日的事情,不仅是伤害了念茵的,想来给他也带来了不小的阴影。
姜芜从下人手里接过伞,才走向他。
“站在雪里做什么?”她一手撑伞,一手替楚烨拍了拍发上的积雪,“不冷吗?妹妹都已经生病了,你这个当哥哥的,要先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
如往常一般温柔的声音,几乎要让人觉着,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还是疼爱自己的母亲。
楚烨眼眶红红的:“母亲。”
看着是说不出的乖巧。
十二岁的少年,已经是快要跟她差不多高了,姜芜对他笑了笑:“陪我走回去吧。”
母子二人走在路上,姜芜一句句地叮嘱着。
“不管我与你父亲如何,那都是我们的事情,你是我们的儿子,这是不会改变的。”
“他到底是你父亲,你不要与他起争执。”
“但是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缺点,他的缺点,你不要学。”
“也幸亏,你不像他。”
路不远,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姜芜停下来,转过头的时候,看见了儿子依旧泛红的眼眶。
她心下一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自从楚烨稍稍长大了一些后,她就很少有这么亲近的动作了。姜芜手搭上去的时候,楚烨突然抬起头。
“娘亲,我会帮你的。”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是坚决,“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我会帮你找到叔叔的下落,还有……姐姐,我会找到他们的,”他不顾姜芜惊异的表情继续急切地说着,“他总会老的,等我长大了,娘亲若是不喜欢他,我也会帮你离开他的。”
说到这里,那泛红的眼眶,终于溢出了泪水,可楚烨甚至来不及去擦拭,只是牵住了母亲的衣角:“所以娘亲,你别不要我。”
他从来不是母亲的偏爱,更没有被母亲选择的信心。
楚烨心中满是苦楚。
姜芜眼眶也有些涩,她抱住了楚烨,忍着泪意叹了一声:“我的阿烨,已经长成了一个小男子汉了。”
她轻轻闭眼:“你放心,娘亲,永远是你的娘亲。”
楚烨走后,初一看着姜芜进了门,她没让人跟着,初一只能看着那扇门,隔绝了看向那个背影的视线。
或许是个好兆头也说不定,他想着,或许夫人回看在孩子的份上妥协。
门关上,姜芜却半天没有动静。半晌,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
这毒药,是她恢复了记忆那天就拿到的,楚凌并不知道。她一开始是想将毒药用给楚凌的,可是突然想起自己失忆最初之时,记忆错乱时给楚凌用过毒,并没有效果。
毒药对他并不起作用,所以她改成了刺杀。
如今,这毒药仿佛有了更好的归宿。
她不是不要这对儿女,只是她给他们做了十二年的母亲,如今……总要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里去。
“如果忘了我能让你更幸福,那就忘了吧。”梦里,梁谦是这么说的。
是的,忘了他,忘了明珠,就能像以前那样,做她的丞相夫人,母慈子孝,丈夫宠爱。
可是,怎么能往?她无法容忍,再次被夺去记忆。
梦醒(九)
姜芜去看了念茵的事情, 很快就有下人报给了楚凌。
对于楚凌来说,这应该是好消息,但是他的心里没有浮出太多的喜悦。
大概是如今的他对姜芜太过了解了, 所以不敢轻易地认定这是她想通了的意思。
男人往椅子后背微微后仰, 斜向上方的视线, 终于离开了桌面上那副姜芜的画像。
明明人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却只能像只狗似的, 抱着画像寥以抚慰。
楚凌很清楚,姜芜只要一天记着过往, 他就有一天要承受着这样的患得患失,他就要承受, 那个人再也不会用倾慕的眼光看向自己的苦楚。
他能承受吗?
过往与现实在脑海中交织,男人的呼吸逐渐紊乱,其实答案很明显。
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脸、触碰不到她的人,他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处在煎熬之中。
权利?金钱?家?
所有的东西, 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他都有耐心、有精力地去经营, 一旦离开了她,所有的这些对楚凌来说, 都仿佛没有了任何的吸引力。
楚凌低头。
画像中的女子盈盈而笑。
他既希望姜芜忘却与梁谦的一切, 继续与他如往常那般恩爱。又希望……哪怕是记得一切前尘,她还是能爱上自己,爱上原原本本完整的自己。
他想要真正的幸福,与她真正的心意相通。而不是踩在云端之上的虚幻。这次的危机,说不定, 也是他们的转机。
楚凌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着, 那不可能。
那是理智在向他发出的警告,可爱情中的人是不是大多如此,天生有一股不撞得头破血流、就始终奢望着那一丝希望的固执。
他自己终究也是不能免俗。
万一呢?楚凌忍不住地想,万一……
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更确切来说,是被撞开的。这在府中,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权利。
显然,进来的并不是姜芜。
冷风随着进来的时候,楚凌突然觉着一股寒意,仿若心缺了一个窟窿,而风便在顺着那窟窿往里吹。
冷,一定是因为太冷了,所以他的牙齿才会跟着心一起打颤。
急匆匆进来的下人,却在看到楚凌的那一刻,目光闪躲开来了。他显然很是为难与恐惧,却又不敢耽搁,硬着头皮开口:“大人,夫人……夫人服用了毒药,现在……危在旦夕。”
男人的耳边,在那一刻突然响起刺耳的长鸣,搅得他再也听不见了任何其他的声音。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一阵眩晕感让他的手下意识扶住了桌子,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去。
察觉到他不对劲的下人赶紧过来扶他,似乎是说了什么,楚凌没有听清,他只是一把甩开了向自己伸出手的人。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天旋地转,让他恶心到想吐。
楚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房,又是怎么向着姜芜的方向去的,那个一刻之前,还在惦记着一点希望的自己,就仿佛是一个笑话。
他原来,是这么天真的人吗?
男人的眼睛红得不像是要流泪,而是要滴血一般,他宽大的衣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仿若地狱中前来索命的罗刹,见着的人莫不是都赶紧躲得远远的。
楚凌不敢慢下来一步,仿佛那样的话自己下一刻也许就会疯掉。她怎么敢的?用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他都恨不得把心掏给她了,她怎么还能这样对自己?
她怎么能?
在看到躺在初一怀里满身血迹的姜芜时,那些被愤怒、怨恨掩藏起的惶恐终于再无从遮挡,几乎要溺毙了他。
鲜艳的红色,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还在愣神的初一被楚凌推到了一边去。
“阿芜,阿芜,你别吓我。”
他慌乱地叫着,他怎么斗得过姜芜,这个人拿捏他的命脉拿捏得如此准,刀刀见血。
她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姜芜的穴道已经被封住了,但仍然有鲜血不断地从她口中涌出。楚凌的手不知道要放在哪里才能止住这血,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却依然能感觉到女人的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无论怎么用力也握不住。
楚凌的心被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所攥紧着。
“大夫呢?”彻底丧失了理智的猛兽对着下人怒吼,“大夫怎么还没来?”
“大……大人,”下人也都吓傻了,“已经去请大夫了。”
其实是一同去请大夫和楚凌的,只是楚凌先来了。
一群废物!废物!阿芜要是有事,他们都别活了。
“姜芜,”楚凌看向怀里的人,哑着声音对她低吼着,“你要是敢死,我也不会让你的孩子好过的,你听见了吗?我会让他们给你陪葬。”
说是怒吼,却又分不清是不是哀求。
男人甚至真的是这样想的,都别活了,胸中的那股火焰,似乎是要把所有事物都燃烧殆尽也不能疏解,脑海里只剩了一个想法,谁都不能把她从自己身边夺走,死亡也不能。她要是敢死,所有人都别活了。
可是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并不在意,除了继续涌吐鲜血,满脸痛苦的表情,姜芜再也没有别的反应。
“阿芜,”他拼命地想着说什么来挽留她,还有什么是她在乎的?“梁谦没死,真的。他没死,你好好活着,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听到梁谦的时候,姜芜总算是有了反应,那勉强抬起的眼皮里,生命的火焰仿佛在熄灭。
楚凌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还有明珠,我给你找到她,我一定会把她带到你面前,好不好?”
没死?真的吗?姜芜隐隐地听到了,微微放下了心。
那就好,那就好。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没有关系了。
她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大夫来了以后,还是初一再三请求,把楚凌请了出去,免去了大夫战战兢兢的紧张。
整个外间静悄悄的,不时地听到里面大夫吩咐拿针、拿毛巾的声音。每一句,都在鞭挞着屋外两个人的心。
初一盯着那隔绝了视线的屏风。
“我会再次忘记吗?”
他想起夫人问这句话时,虚无缥缈般的眼神。
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害怕自己会再次忘记,才选择了这样决绝的方式吗?
初一的手紧紧捏成了拳。
懊悔,他的心里此刻都被后悔占据着。他应该再好好回答的,若是他当时注意到了夫人的心情,认真回答,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
时间从白天来到了晚上,屋里也依旧在忙活着。
下人在内屋点起了不少的灯烛,将里边照得灯火通明。
楚凌就坐在外间的上位,他已经维持了那个姿势一整天了没有动过。
他好像已经冷静下来了,从白天那仿佛要疯魔了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无所谓了,许是真的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楚凌反而感觉不到痛了,他想着,就算她真的死了,也无所谓。
那他就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然后自己也下去陪她。这么一想,生死还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她注定了是他的,反正,她注定了摆脱不掉他。
初一拿过披风给门外的楚烨披上:“少爷,外边冷,你还是进屋里去吧。”
他没说让少爷回去,因为知道,夫人还没有消息,他是不会回去的。
楚烨是白天过来的,在知道母亲出事以后。虽然哭得眼睛都红肿了,他倒是也懂事得没有非要进去影响母亲的治疗。
只有怨恨的目光在看向自己的父亲。
“不用。”这次,也是生冷地拒绝了初一的建议,“我不想跟这个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这个人”指的自然是楚凌。
不过楚凌这会儿心思根本不在这里,说不定压根也没听他说了什么。
楚烨知道,如果没有父亲拆散母亲的家庭,强娶了母亲,又让母亲失去了记忆。
就没有自己的降生,没有这么多年被母亲疼爱的记忆。
可是,他宁愿没有。也不想看到娘亲这么痛苦,看到她如今危在旦夕。
屋里突然传来了动静,众人一起看了过去。
是大夫出来了,明显,对方累了一天,也快要虚脱了:“大人,夫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楚凌原本挺得笔直的背,蓦然就瘫软了下去。
纵使是想得天花乱坠,原来也是怕的,原来也是拼了命想留住她的。
楚烨狠狠松了口气,提脚就要过去看望娘亲,刚要进去,就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去叫孙柯来。”
他一愣,随即愤恨地看向楚凌:“父亲!”他现在,当然知道那老怪物是什么人了。
可楚凌只是用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大概是知道了姜芜没有了生命危险,他终于施舍给了这个儿子目光:“你想再经历今日的事情吗?”
“还是说,”他起身,越过楚烨向里面走去,错身之时,低沉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你以为,身上流着我的血的人,真的能得到她的母爱?她真的能等到你长大?”
他嘲讽的,不止是楚烨,还有自己。
看着已经进去了的父亲,楚烨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宁愿没有出生,不用成为娘亲不想面对的痛苦,也不用面对……被娘亲毫不犹豫地舍弃。
他以为自己在父亲与母亲之间,选择了娘亲,他就是与娘亲站在一起的。
他忘了,对于娘亲来说,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是这个男人的血液,他是娘亲背叛了爱人与女儿的证明。
他跟父亲,是绑在一起的。
娘亲不要父亲,所以也不想要他,包括她最疼爱的念茵。
人都是贪心的,没有拥有过,那就罢了。可他拥有过,拥有过母亲的爱,母亲的笑,与母亲点点滴滴的记忆,就舍不得丢掉。
少年低下了头,眼里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滑落。
还不如……还不如就不要出生。
梦醒(十)
床上的女人安安静静地躺着。
她身上的血迹已经被丫鬟们清洗干净了, 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她原本就皮肤白皙,因为失血, 这会儿更是泛着病态的苍白。
像是下一刻就会消失一般。
楚凌握住了她的手。
温热的触感, 拉回了他处于悬崖边缘摇摇欲坠落的心, 让他终于能暂时脱离那窒息的痛感。
楚凌一直觉着, 姜芜是个聪明人, 一个聪明的、利己的女人。所以……所以放弃生命这种事情,他从来没有设想过。
可是她真的宁愿死, 宁愿死,也不想跟自己在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就这么看着姜芜, 坐了多久,直到脸上传来阵阵凉意之时,楚凌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从他记事的年纪起,眼泪这种象征着软弱的东西, 似乎就跟他再也沾不上关系了。
更何况是如今这样狼狈地泪流不止。
可他无法控制地颤抖与泪流,明明在姜芜生死未卜的时候, 他都能诡异地冷静下来,却在此刻劫后余生的时刻里, 几近崩溃。
满身狼狈的男人, 躺在姜芜的外侧,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他差一点,就失去她了。
女人平稳的呼吸,胸腔的心跳声,熟悉的气息……楚凌捕捉着这一切, 来填补着心上的空缺。
他又想起了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想起彼时自己一闪而过的“要不就算了吧”的念头。
他那时候或许就应该算了的, 那时候若是算了,就不会有如今的互相折磨。
她会与梁谦好生地恩爱一辈子,而自己……自己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不会被任何人所牵掣。
楚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更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人。那个他设想出的结果,并不能让他有任何的高兴。
这个女人,剥夺了自己快乐的能力。
离了她,什么也无法让他快乐起来。
楚凌清楚地知道,无论再重来多少次,他当初也依旧不会放手。
他将头埋在女人的乌丝之中。
“阿芜,我不要你的爱了,以后,你陪着我,我来爱你。我们此生,就这样过下去,好不好?”
姜芜没有回答,楚凌便当她默认了。
那便就这样吧,我不要你的心了。
***
可是事情,比楚凌预想的更加不顺利。
身体调理好了以后,姜芜又开始了记忆混乱。
这样的情况,上一次也有过。只是这次有些不一样,在她各种各样的记忆里,楚凌无一例外都是坏人。
不过也不要紧,楚凌一开始并不急,只要她好生地待在自己的身边就好,他对姜芜,有用不完的耐心。
他比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姜芜,他懂得要怎么讨姜芜的喜欢。不管她是什么样的记忆,只要他们重新相爱,就好了。
可那也并不代表就不会受伤。
“你不去找你的好卿卿,来这里做什么?”
纵然楚烨都已经十二岁了,姜芜却还是那副艳丽娇俏的模样,说话时语气漫不经心的,上扬的眼尾里带着几许讥讽,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幽怨。
楚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如此鲜活的姜芜了,他望得有些出神,只有心在无章法地跳动着,好像也跟着她一起活了过来。
在姜芜此刻的记忆里,他是个朝三暮四、妻妾成群的好色之徒。所以她这会儿斜躺在炉火旁的卧榻上磕着瓜子,半点好眼色也没给楚凌。
“好色之徒”楚凌认真观察了一下她的面色,看着病是已经完全好了,他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想要亲近的本能让他往姜芜那边走了两步。
姜芜马上将手里的瓜子扔到他脚边,不满地制止:“你别过来,就站在那里。哎呀,”那表情与话里,嫌弃之意都毫不掩饰,“脏死了。”
这句脏死了说的自然是在她眼里“阅人无数”的楚凌。
男人脸色微微一白,那寂静的眼里看过去的时候,竟然还有些许的委屈。可到底,也只能顺着姜芜的记忆来说:“没有卿卿。”
他端着姜芜记忆中冷漠的架子,其实眼神却早就融化开了:“我都赶走了,以后,只有你。”
这话自然不会让姜芜就立刻对他改观。
她是有些洁癖的,楚凌知道,想要跟她在这样的记忆里重新开始,有些难度。
不过还好,他有足够的耐心。
男人翻天覆地地“改变”着,对着她百依百顺,终于让姜芜态度有了些改变。
她在慢慢接受,说是接受,可又带着心里不舒服的别扭。
在“第一次”圆房之前,楚凌被她按在浴桶里。
“你洗一洗。”
许是这个时日生出了感情,她这会儿倒是没像之前那样说他脏了,可嫌弃之意,还是不言而喻。
浴桶里衣不蔽体、一身狼狈的自己,以及面前站着的衣冠整齐,用着审视、纠结甚至隐隐嫌弃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姜芜。
半生都是绝对掌控者的男人,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屈辱感。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悦,姜芜表情缓和了一些。
她像是抚摸宠物似的摸了摸楚凌的头:“受委屈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吗?你有过那么多女人,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男人,本就对我不公平了,我现在只是让你洗一洗而已,也不过分是不是?”
“我只有你”这句话,楚凌几乎是要脱口而出,可到底还是忍耐住了。
更奇异的是,他竟然真的在姜芜这一番言论下想通了。左右是跟她,屈辱什么的都没有必要,谁掌控谁也无伤大雅。按着她现在的记忆,她确实应该是委屈的。
可即便委屈,也接受了自己,不是吗?
楚凌真的开始清洗自己。
几步之外,姜芜没有避讳,也不知道是不是怕他偷懒,居然就这么看着。
她那居高临下的目光,像是在打量货品一般衡量着。
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轻贱的目光看他,楚凌也确认,自己更倾向于做一个掌控者,可是此刻,身体却在姜芜这样的注视下,莫名地兴奋着战栗。
如果是被她掌控,如果是她想要控制自己,只要她不放手。
这样……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姜芜突然往这边走了两步,她的视线在往下,认真监督楚凌的手。
男人的身形保持得很好,露出水面的胸膛精壮结实,往下看,也没有一丝赘肉。
楚凌终于在那双眼里看到了类似于满意的情绪。
他听到姜芜又开口指挥:“你再往下一点,”似是意有所指,“洗干净点,才能用。”
楚凌的呼吸一顿,漆黑的眼眸又暗沉了几分。只是一句“能用”而已,他非但没觉着侮辱,反而想到了更多,脑子像是炸开了,同样想要炸开的,还有身下。
男人就这么盯着她,如她所愿,手往下移,倒是让姜芜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视线。
楚凌的目光,一下子也不舍得移开。
就这样便兴奋起来了,这具身体,是不是更加不争气了?他的视线流连过女人的脸,又转移到她身侧的手上,想象着那双手落在自己身上。
痛苦……又欢愉。
她仿佛是上天特意安排来折磨自己的,如果上一次的失忆要的是自己身心的臣服,那这次是什么?
他的所有自尊、尊严吗?
都没关系,她要的,他都给,男人眼里同时闪过柔情与狠厉,她敢走,那就谁也别好过。
***
楚凌终于又如愿得到了这个人。
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他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过于失控吓到她。
眼睛、鼻子、嘴巴,他的唇每流连过一个地方,心中的柔情就增加一分。
如何能每一处,都让他这么喜爱?阿芜,阿芜,他的心中反复叫着这个名字,情到深处时,他想从女人嘴中哄骗着说出喜欢。
可原本陷在情/欲里的女人却露出几分挣扎,那迷茫的神情看得楚凌心一紧,忙亲吻着安抚:“好了好了,不说不说。”
是他操之过急了,不用急的,等她动了情,她最会甜言蜜语了。那时候,他要哄着她多说几遍给自己听。
可后来楚凌才知道这次姜芜失忆真正的不同。
明明已经在好转了,他明明看着姜芜一点点接受自己、爱上自己了,她却再次失控。
蛊虫发作,痛不欲生的女人让楚凌暴跳如雷。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不会有事的吗?”
明明上次也没有这种情况。
孙柯跪在地上,冷汗直冒:“这……这种情况,小的也未曾见过,这会儿不敢妄言,不过……小的可以安抚、可以安抚蛊虫的。”
蛊虫确实被安抚了,却又会在下一次循环往复。
几次过后,孙柯也终于明白了原因。
“夫人这是执念太深……”
他观察着楚凌的神色,没敢说是什么执念,但从对方的神情中,他知道大人已经明白了。
楚凌愣愣地看着床上的女人,她方才发了病,在很长时间的痛苦挣扎后,这会儿终于平静下来,只是额头上还渗着汗水。
男人伸手擦拭。
他的手上还留着方才姜芜过于疼痛留下的抓痕,却并不觉着疼痛。
心口的疼盖过了一切。
原来她对他的反抗,不仅仅是放弃生命。
或许是预料到了今日,所以在恢复记忆的那段时日,她定是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过。
不要爱上他,不能爱上他。
所以现在才会在每次将要爱上自己时潜意识地反抗,引发蛊虫的躁动。
楚凌手抚上女人的脸。
被她爱了太久了,他看惯了在他面前柔软又狡黠的女子,忘了她可以坚韧如此。
男人闭眼,掩去了眼里的痛苦,只有紧握的手,显露出了他的情绪。
你怎么能,对我残忍至此?
梦醒(十一)
初一来书房见楚凌的时候, 门口的侍卫眼神往里示意了一下,知道这是大人在见其他人的意思,初一往旁边站了站, 等在了一边。
前几天因为护主不力, 他才刚领了罚关过禁闭, 大概是念及当时他是最早发现的, 楚凌并未做其他的责罚。
这会儿初一禁闭已经结束了, 是来回命的。
他在禁闭的期间,就凭着过人的听力, 从讨论的下人那里听说了,夫人没有生命危险。
至于其他的, 没人敢讨论。丞相府规律严,关于主子们的话,议论一句都是多余的。
至少知道,她已经安全了。
今后, 这俩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
这会儿楚凌是在书房里见孙柯。
关于姜芜的事情, 孙柯不敢有任何的隐瞒。
“若是一直这么反复刺激蛊虫……”他斟酌用词,尽量用着不刺激他的话, “对于夫人来说怕不是好事情。”
房间里很昏暗, 男人坐在上方,整张脸隐藏在了阴影之中。孙柯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威严而低沉的声音传来。
“说清楚一些。”
听出了不满,孙柯也不再有所保留。
“夫人……恐有性命之忧。”
他说了这话后,上方突然传来压迫着人无法动弹的杀气, 仿若下一刻就会让他命丧当场,孙柯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他冷汗直冒, 也不敢用手去擦。
想他当年好歹也是用蛊的一代高手,国公夫人家的女儿体弱多病,找到他来调养身体。
孙柯是看在报酬丰厚的份上去的。
原本也是相安无事的,可自从被楚凌找上后,他这脑袋就不像是长在脖子上,而是挂在脖子上了。
“为什么没有早说?”
那带着怒意的声音传来,让孙柯不得不解释:“大人,这蛊当年是我新养出来的,至于会有如何的弊端,小的也是观察以后才能得知,这事,当年小的也与您说过,”他不敢把错怪在楚凌身上,却也得为自己辩解几句,“您当初说过无妨的。”
楚凌握着椅把的手,越收越紧,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说到底,也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当初哪怕是对姜芜有几分喜欢,可更多的还是想要征服这个人,想要看*七*七*整*理到她喜欢自己的模样。
所以一听说有这样的蛊,便立刻用上了。
至于以后会如何?他没有过多地去想,因为在最初的设想里,他终有一天会腻的。
被他腻了、厌倦了的人会怎么样,他哪里会想那么多?
楚凌终于再次艰涩地出声:“把蛊虫,取出来。”
取出来吧,不管取出来以后,姜芜会怎么样,没有人可以一直活在虚幻里,总是要面对的。
孙柯头却低得更厉害了,他闭上眼,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终于开口:“大人,想要引蛊虫安全离开夫人体内,只有一个引子。”
“那就是……楚嫣小姐的血。”
楚嫣在她亲生母亲的肚子里时,就因为护养不当,出生时身体便虚弱得很。
后来也更是体弱多病,从小就被各种名贵药材养着,及至最后更是连蛊师都请了。
孙柯是无意中发现她的血对于自己养的蛊虫有奇效。
姜芜体内的蛊,就是他偷偷以楚嫣的血养成的,这事他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楚凌。
哪怕是抱错的千金,那毕竟也是国公夫人疼爱的孩子,名义上也是国公府的小姐,被他以血养蛊虫,说出去只怕国公府饶不了他。
可谁也没想到,后边楚嫣会被封为郡主和亲。
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再也瞒不下去了,只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说完后,上边长久地静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终于听到了男人骇人的声音:“好……好,你好……”
从他甚至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里,孙柯已经能想象到那人此刻是怎样的怒火冲天了。
他可以确定,若不是自己还有用,绝对无法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这都是报应,原本就连续几日没有休息的男人,这会儿像是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的力气。楚凌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有这样的想法。
这都是报应,是对他的惩罚。
惩罚他的狂傲,他的仗势欺人。他甚至没有力气将怒火宣泄在下边跪着的人身上,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归根到底,是他的步步错。
“安抚好她体内的蛊,”楚凌压下所有的愤怒,“若是她有什么事,你也别想着好过。”
孙柯连连称是。
其实不用楚凌说,他也不难想象,一旦夫人出了事,自己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孙柯离开后,初一才进去。
天色已经更晚了一些了,房间里还是没有点灯。
楚凌坐在书桌旁,手撑着头,看不清表情,却也能感觉到那身上传来的疲惫。
“梁明珠,还没有消息吗?”
初一低头:“是。”
一个小娃娃,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楚凌做事向来狠绝,仇家都不会留太久,明珠被带走的这几年,他更是疯狂排除己异。
与他有仇的,都被排查了一遍,却依旧是没有找到明珠的蛛丝马迹。
“属下已经……”
“什么都不用做了,”楚凌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他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变,因为事关姜芜,脑子不得不重新思考起来,“既然是为了对付我的,迟早会自己出现。”
“你现在,去做另一件事情。”
“弄清楚楚嫣现在的情况。”
***
想要把楚嫣接回来,涉及的就是两国问题,需要徐徐图之。在那之前,楚凌不得不稳住姜芜。
孩子们早就被送到了国公府,虽然他们一开始都不愿意,但在知道母亲的病情后,也只能答应下来。
这次在姜芜的记忆里,自己是把她当作替身的负心汉。
楚凌顺着她的记忆,藏起对她的感情,扮演着“负心汉”的角色。
许是几次蛊虫的发作让她的思维变得迟钝起来,她不会去思索那些蛛丝马迹,不会去刻意在意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真心。
仿佛就认定了自己的所爱另有其人。
一如前几次那样,她对他的厌恶,依旧是刻在骨子里的。
厌恶自己的靠近,厌恶自己的碰触,厌恶关于自己的一切。
房事之事时,只要自己的手放上去,她就僵硬得不像话。
可楚凌甚至不能去安抚、挑逗。
他能做的就是让她自己放松下来。
姜芜没有快乐过,她的状态好像越来越差,楚凌知道她经常会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知道她会在自己走后恶心到吐。
可是有时候,楚凌会觉着,病了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那些厌恶与排斥,他无论经历了多久,也无法习惯,也依然是会化作利刃,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楚凌也开始了失眠,在姜芜睁着眼睛到天亮的时候,他是闭着眼睛去听她的呼吸声。
在姜芜清晨时因为厌恶背过身去装睡时,他也只能回忆着曾经那个全心全意喜欢他的女人聊以慰藉。
他能做的只有想方设法筹谋将楚嫣接回来,虽然蛊虫出来后,她可能依旧会厌恶他,但至少不用担心她的性命,不用像现在这样,连感情都得藏起来。
姜芜的排斥,让他无法与她亲密太多次,楚凌怕会逼疯她。所以他只能在自己快要疯了的时候,用这肉/体片刻的欢愉,支撑着自己不会垮掉。
他们像两只刺猬一般彼此折磨着,有时候楚凌会想,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若是一直如此,会不会有一天,他就会痛到不爱了,痛到放手。
然而这样的想法,总会在她偶尔的笑容或是讨好中烟消云散。
抓住她,或许会痛。
但是放开她,自己会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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