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目(69)
他一直觉得奇怪。
直到这一刻, 才想通了。
他的这位小夫人还真是好本事啊!
顾文知微哂,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角度。
“夫君——”秋千上的她笑着回首,衣袂犹在风中飞舞, 芙蓉般俏艳的脸颊带着淡粉着,那双眼睛正笑着望着他。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 她终于发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紫衣贵重, 穿在他身上自有一种如珪如璋的气度, 那是多年蕴养,也属于上位者的内敛沉静。但此刻的他, 却给清池一种强烈的陌生感。
别说她了,就是在秋千架后陪伴着着她的般般也是被吓到了。
顾文知不会像李叹那样酝酿风暴而来, 但他走过来的时候,清池就放慢了秋千的速度, 甚至一度想要从上边下来。
顾文知拉住了那花绳, 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不知何时原本推的般般反而被边缘化了。
“姑爷。”般般低头行了一个礼。
顾文知挥手道:“我和你家小姐说说话。”
明明是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清池在这一刻,那种强烈的不安浓到了极致。
般般应了一声是, 走的时候, 却忍不住瞧了一眼清池。
清池默默点头。
她脚下的秋千丝毫不受秋风的影响, 在他的手里攥着,他微微抬头,望着她的眼睛在光泽里像是深渊, 雍容肃穆, 冷峻严酷,他唇边那一丝丝笑, 淡得像是天边的云彩。
“夫君……”这会儿清池明显地意识到了发生了些什么,她这一声都有些颤袅, 有些娇滴滴的。
她吸气,脸蛋看上去几多无辜。
“池儿,你真有本事啊。”
“夫君……夫君,这是在说什么啊?”她懵然,装疯卖傻。心里却在疯狂地叫嚣,顾文知发现了什么!不可能!他一定是故意在试探!
“夫、夫君。”清池低下了身子来,那裙摆如莲,在金风底飘飘洒洒,她欲踏在平面上,脚踏实地和他商量,但他还是不许。
他把住了她的右手。
清池一只手攀着那秋千的绳索,好在过去学过站桩,这会儿的平衡力还在。
“别下来。”他的口吻平淡之中甚至透着些疏离。
这会儿的他眼皮子都不带撩的,半点没有过去那种缱绻温柔。早就被他宠坏了的清池,这会儿发自内心的委屈,她甚至踢了他一脚。那绣着西番莲的淡紫色绣花鞋在他腰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你这是做什么!”
她嘴唇抿起,不快。
但一向爱洁的顾文知甚至根本就看都没有看那足迹,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在这样的眼神对视下,清池最终还是狼狈地闪了闪眸光。
如果是别人,她可以做到。
可如果是这个从来没有对不起她,甚至她亏欠了诸多,还被拉入了漩涡深处的顾大人,即便是她的心也骗不过。
清池的手紧紧地攥着绳索,那指骨都泛着白。
在他手掌里的那只手带来了强烈的异感,甚至连接到了她的心头。
他看着蹲在秋千上的她,“池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看来一直以来,你唤的这一声声夫君,从来当不得真。你可把我当做你的夫,你的天,你一生的倚靠?”
“我——”
“你没有。”他连愤怒都是平静的。
清池想,他这样的人是一定不会歇斯底里的吧。
她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姑娘,张了张嗓子。可对上他的眼睛,她得承认,她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的丈夫当做头顶的天那种女子,更不会把自己的生杀予夺递给一个男人。
他眼底的失望更甚于愤怒,那低沉的声音里掩饰不住一种疲惫:“你不信我,甚至从来不愿意和我商量。”
清池想,你是那种我商量就会答应的人吗?不,你不是。当然,她知道这是一种狡辩,所以她只在心底说。
她的沉默更让他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他的口吻蓦然地带上了一种自嘲,“李清池,宁司君帮你,谢琼玖帮你,就连姜曜芳也帮你。看来,你还真是裙下之臣挺多。”
清池瞪大了眼睛,是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个成熟的男人竟然会说出这样幼稚的话语。
他以为,这样会刺伤她吗?
她只会觉得可笑,就连对他仅存的几丝愧疚也淡了。
“你放手!”她骤然用力挣脱他紧握的手,一时之间,秋千震荡,她脚下也不太稳当。
“你别闹了!”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看她的眼神心灰意冷。
一个男人的力气岂是她能轻易挣脱的,他只是一扯,她就栽葱一样掉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胸膛像冷铁,硬得她脑壳疼,紧紧箍住她的手,令她坠入了一个密不透气的怀抱里。
清池挣扎不出,窒息。
在这个时候,她有些说不出来的委屈和难过。
她锤着他,甚至恨恨地咬了一口。
反倒是她牙酸。
他闷声哼着。
“你若是恨我,何不给我一封和离书,我便再也不出现在你的眼前!”她冷冰冰地道。
“这是我第二次听你问我要和离书了。”他说,“清池,你是不是每一次被拆装后,就只想要逃离?”
他看她,想看一个不成熟的孩子,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即便他再气恼,他也不愿意失去了她。
清池没有说话,她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在他的怀里,她不再挣扎了。
可是他的下一句话却容不得她继续沉默:“往后,不要再和他们联系。”
她问:“你不是恨我?你说我水性杨花?”
她嘲笑他,那笑生在她的脸颊上,在暖金色的秋光里有着迷离的光泽。“顾大人,难道你娶我之前没有查过,宁司君是我师,谢琼玖是元弟,姜曜芳是我三哥哥好友,他们为何不能帮我?”
她仰头望着他一直在笑,笑得颠倒众生,祸水如她。
“是我错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再看她,目光变得宽和多了,但此刻的清池在他的眼前,更像在是一个待他教育的学生面前,身为一个老师理应有的气度。
清池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古板。
她烦恼死了,怎么就说不通啊!
“你想做什么?”
“管你。”他说得再理所当然不过。
清池一噎,是啊,在世人眼底,他们这种老夫少妻,身为“少”的那位,本就里应该被他管。更何况,在世俗意义上,他是一国之相,桃李天下,稳重风雅,教导自己的小夫人更是闺房之趣。
清池这才发觉她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她提防地警醒,瞧着他,像是一只小狐狸。不知为何,在这一刻,顾文知心中再多的气也被这一眼给瞧没了,是了,她不过还是个孩子,他怎么和她生起起了。她既错了,那他便管教就是。
清池被他带着些笔茧薅了一把脑袋,她整个人都是懵的。明明刚才他们还在针锋相对,怎么就变这样了。
瞪着眼睛瞧着他,“顾文知,你没疯?”
不会被她给气疯了。
“你冷静点哈,我又没给你戴绿帽子,没必要这样。”
顾文知没好气道:“我看你该多读些女四书。如此闺德,也不知道李夫人平日是怎么教导的。”
他的口吻就已然是那种老夫子的了。
清池又气又无语,“顾文知,你真是疯了!”
“女子称呼其夫,不可为其名。”他只是款款地道。
若是忽略了之前揭发的事,此时在这秋千前,花园里,被这金灿灿的秋花围簇,他们很真仿若是一双爱侣。
清池打量着他的脸,在想,扇哪儿能让他清醒一点。
顾文知已经看穿了她的想法,淡淡地说:“女子掌掴其夫,为大逆不道,流放三千里。”
清池给了他一枚白眼,冷冷地笑:“你箍得我这般紧,我的手都松不出来,打个鬼啊!”
“你放开我!”她那种不羁又开始冒头了,大概是发觉他不会真的伤害到她。
他却只是抚摸过她的脸,“池儿,你要听话。”
岂知,他虽是放过了她,却并不等于不计较了。老一套,禁足晴雨阁,如今还多了两个罚法,一个便是叫她背女四书,日日晚上抽背,若是含糊了一句,就是一枚冷眼瞪来。
另一个便是床下不理他便床上罚。平日里任她如何桀骜不驯,在他身下总是化成一池春水。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不打不骂,却把清池整得够呛。
她气闷在胸,装了好几次病后,却是真的病了。把一直从侧瞧着的般般都急死了。
请了大夫来瞧,对方瞧了瞧他们夫妻俩,含蓄地道:“相爷,夫人这是脾肺气虚、中气不足所致,宜补养气阴,一日两盏生脉饮,多用些时日便好。夫人底子好,人年轻,恢复得也快,就是这养病期间,不易再受气。”
坐在一侧的顾文知八风不动,闻言只是眼皮抬了一下,颔首谢过了大夫。请走了大夫,这对已经好些天没有正常说过话的老夫少妻之间又陷入了沉默,晴雨阁的内室被秋风吹过,一些花铃声响,清凌凌地脆。
清池手肘靠着椅脊,偏头也不看他,就他根本不存在。
“你这病是我气出来的?”
站在一边的般般有些纠结,可在接到了顾文知漆黑眼瞳里的暗示后,她虽然挂念着清池,可也是小声地向她道:“小姐,姑爷和你说话呢。”
清池就动作有些大,扭头似笑非笑地看向顾文知:“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难道我的病不是你气出来的,顾大人?”
“清池,你要讲道理。”他那文质彬彬的模样,带上些无奈的口吻,仿佛最近几天还都是她在瞎折腾了。
“你不许我出门,意思还是我不叫道理了哦?”清池都被他给气笑了,她越是生气,那种生机更足,似艳光照人,棘手带刺的花。
可顾文知把她当做家花,总要过来逗弄逗弄。譬如此刻,他反而握住了她的手,容不得她反抗,“你要去哪?”
“我能去哪?”
顾文知意有所指:“清池,我曾经禁足过你,可你不也回到了李家。”
清池顿时像是觉察到危险的猫,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即便已经被他发现了不少的秘密,可她是永远不会主动承认的。
“般般,你下去炖盏生脉饮送过来。”顾文知打发了一边沉默着的般般。死死地扣住了清池想要逃离的手。般般不知气氛怎么又变成了这样,自从那天开始,小姐和姑爷之间就和往常不一样,两人都像是炮仗似的,点火就燃。走到了门边的她,还是有些担忧地一回首,这一回首就瞧见了隔着鱼戏莲屏风,小姐伏在了姑爷身上,娇怯又气恼,而姑爷也不像以往那样严肃,低下了头,似轻俯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这一眼看得般般脸红心跳,面上维持着平静,可往外边走的步伐却更健快了。
室内。
清池也被顾文知磨得没有脾气了,是恨透了他那种坚定的老派。
她推了他一把,没推动,摆烂地道:“顾大人,你就放过我,放过你自己好吗?”她唇瓣有些发白,脸色比起之前那种高傲,也多了些的疲惫。
顾文知道:“又在说傻话了。我是你夫,如今你家里败了,于情于理更加不会让你走。你这是孩子脾气。”他干脆给她定了性,又给了一颗甜枣:“先前不是和你说过了,我已在永安坊为你家备了三进宅院,这几日,你大兄、二兄也上任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
清池睇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顾大人还真是个好女婿。永安坊三进的宅子,没万把银子拿不下来,您就不怕有人举你贪墨?”
顾文知的手搔了一把她柔顺的长发,那丝绸般凉感,让他迷恋:“你是想去李家亲自瞧瞧?”
清池一开始是想找这样一个借口,可是当他主动地说出来,她反而是腻味了。她就是想要回去,也不是他许,他想要掌控她,可她却不是他笼子的蝴蝶。“我不回去。”
“真的不回去?”他问。
“我自己回去?”
他默了一下,不许。
清池气笑了,“那你和我废话什么。”
顾文知轻笑,“逗你比较好玩。”
清池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自从他发现自己骗他以后,整个人都活泼了不少啊。这是焕发了第二春?
晚些时候,般般把生脉饮端了进来,清池翘气不喝,顾文知说:“要我喂你。”
他说得忒自然,就如处理国师一样正经。
清池不置可否地瞧他,直到他真的捏了调羹,吹凉了,要喂进她的嘴里。
她气得一下就站了起来:“顾文知你够了啊!”
顾文知握着调羹的手就静在半空中,他端正肃静的脸庞仍然平静从容,很快,他收回了手,长袖微动。“清池,你最近这是怎么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平静指责着。
清池也知道最近的自己变得有些奇怪,可这怪谁,都是因为他。
她满腔的怒气在这时,就泄了。
她站在那儿,像是一只孤零零的鬼,看了他一下。
她柔和了下来。
顾文知却因这忽然的变故,皱起了眉头。
“顾文知。”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完全一副不知道说什么的模样,这一时之间,那么脆弱,就像是温室里的花,所以她的美也越发哀婉了。
“也许是我错了。”
这一次她是主动认错了。
顾文知手里的药碗有些颠,碗里的药汤荡了荡,他的手当然很快就平稳了下来,他把药碗搁在一边的高几上,走了过去,抱住了她。
她身子骨在他怀里柔柔软软的,像是会碎的水里月亮。
明明她这会认错了,可他其实一点也不像是理所当然的那样高兴。
“池儿,你不要认错。”他沉闷着的嗓音,像是不善于说这样的话,他叹了一声,“你没错,夫妻之间,本就不该说这样生疏的话。”
她的眼泪落入他的颈侧,滚烫的热,令他浑身都僵了一下,他扭过她的脸,看着她脸上湿濡的泪水,那双闪躲不愿意看他的眼睛。
他内心从未有过这样毫无预防的疼。
“我们都忘记已经发生的事,好吗?”
他是如此的诚挚。
在这时,他又是那个成熟的男人,只为了得到她的心。
清池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她鼻子一酸,“好啊。”
不,不行的。她永远也不能爱上一个人。
她真的尝试过的啊。
可是这一次还是失败了。
清池深深地望着他,要将此刻的他凝望在心底。
曾几何时,她想过这一生安逸地在他的后宅生活,然而这不过是一厢情愿。
清池颤抖着手,喝下了这碗生脉饮,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就像顾文知给予她的一般。
“很甜。”她笑着对他说。
顾文知瞧着这样文静的她,心底松了一口气。他把她耳边垂落的发挽着,“好。”
可过了冬至,清池的病却重了起来,起初不过胸闷气短,后来渐渐懒乏,卧床渐多。
清池的病也请了国手圣医来瞧过的,都说是问题不大,是妇人常见的病症,只需静养,最好是顾相能多陪着些。起初顾文知也是陪过一段日子的,朝堂的事务也多,熬得他脸色比清池还差。
不过,清池不许他陪自己。
而她似乎除了容易困,也的确没什么问题。
恰恰这段日子顾文知恰好是忙得都是与前朝燕室在洛地掀起的腥风血雨有关,也不好再硬挤出时间来陪她。
“夫君,我真的挺好的。”清池瞧着他道。
顾文知眉头皱得高高,他脸色疲乏,眼底带着青色,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一连好几日他忙得脚不沾地,现在也是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回来一趟。
“你去忙吧。我听说最近北方很不太平,我那位义兄闹腾得很,你可别因为他被戴了帽子。”
朝堂上也不是没人拿过去他和曾经的安定伯府别苗头,就算是保守派的首领,他也有不少的政敌。当然,他最大的政敌荣安王周无缺是不屑用这样的手段的。都是些背地的小人在闹事。最近朝堂上太闹腾了,把所有派系都卷入了一个漩涡里,就是在官海里沉浮的顾文知都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奈和疲倦。
顾文知抚她发,那发暖如丝绸,在暖若春日的卧室里,她仰脸笑着,那颊畔的红似海棠慵睡起,高烛照红妆。
“放心吧。”
顾文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有一种无能为力的脆弱。
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像是雪花融化了情。
他匆匆地回府,也匆匆地离去。
看来外边的情况的确是不好。
清池心想,其实她的问题也不大。
在她终于确定后,宁司君给了她一种药。
这种药很像是睡美人,她会一天一天地失去精力,九九八十一天后进入假死状态。
宁司君说过,它是羽化登仙的仙丹。
不必三个月,她就会得到自由,永远离开顾府,从这束缚她的红尘里羽化,从此成为玄清洞里的月魄女冠。
她从药瓶里倒出另外半枚,今天应该是服用它的日子了,但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从此,她尽可以脱离几世落窠,可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摊在手心的半枚灵药泛着美丽诱人的光芒,它的香气就像是很久以前在明镜殿里宁司君燃起的迷仙引,无上的仙灵之气,即便是皇帝都苦苦不得,却被她赠予自己。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莫名地觉得肺腑太冷。
但这室内太暖,她的身体也太温暖了。
她从床上起来,奔向了窗前,看着外边那一地霜白,天地之间都为这冬雪所裹妆。
那冷气迎面而来,融化了她身体的暖,令得她在这纠葛般的温度里,迷茫了起来。
般般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畔,“小姐,你怎么站在这儿。”
“般般,我应该这样做吗?”只有般般知道她服了药,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都是缄默地按她说的做。这个时候,清池问起她的意见,不能不说,其实她是茫然的。
“小姐,你是舍不得姑爷、顾大人吗?”般般意识到了她的变化,但还是改口了。
她是唯一一个愿意让清池说出这些秘密的人。
无论是那一世,她都是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她做世俗意义上所谓不对不该不值当的事情,般般不说她,甚至会助她一臂之力。
或者说,她和这个世界上的女人都不一样。
一开始她是倚重小薇的,可后来有了般般,便一直都是般般。
清池欲言又止,就像是得了糖又想要夸奖的幼童,“不,应该不是。我只是……”她跺脚,苦恼地拉长了语调,“就那样吧。”
她含糊得紧。
般般却替她穿上披风,温柔地说:“小姐想做什么?”
清池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我不想上山。”
般般狡黠地说:“那不如,我们现在就离开盛京?”
“唉!”般般这个提议的确是吓着她了。
四周目(70)
但其实, 她已经被这个可能性深深地诱惑住了。
“就现在?”她有些迟疑地问。
“就现在。”般般的这句话给了她最大的支持。
“我们俩能行吗?”在般般眼里,自家小姐是从来不会这样说的人,因此足以看得出, 现在的她是多么的不自信和迟疑了。
“小姐,你忘记玄冥了?”
清池清醒过来, “你和他之间有联系?”
般般说:“小姐, 这段时间以来, 玄冥一直在等着您的另外一个答案。”
清池也就笑了,“好, 那帮我穿衣吧。”
也许是吃了那药,她是慵懒的, 又多了一种惊人的美丽。
很快,换了一身正装的清池走了出来, 在走出晴雨阁时, 般般为她把白狐大氅披挂上, 戴上了帽兜,只有一张小脸儿露在外边。顾府的女主人临时出行, 府里虽然有些奇怪, 却还是备上了马车。
只不过清池没要顾府的马车, 而是自己的马车,它看起来有点儿小,也有些儿朴素。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 里面的舒适度却是一般的马车根本比不上的。
般般扶着清池上马车的时候, 清池瞧见了低着头立在一边的马夫。虽然他和一般的马夫没什么两样,看起来甚至更沉默, 不过清池还是在踩着车踏板,停了一下, “玄冥?”
“小姐。”那声音粗粝,但熟悉的是清池能够分辨得出来的。
当然,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再计较那些往事了。
清池进了马车,坐了下来。她和般般对视一眼,般般小声地说:“小姐,玄冥不放心你,一直都在府里。”
“哦。”清池按了一下太阳穴,缓解了一下过多的思考给脑子带来的不适感。
扮成马夫的玄冥在风雪里踏上了马车的前部,拉住了缰绳,朝管家点了点头,右手拿着的骗子用力一抽。
管家瞧着这马车远去,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对一边的家仆说:“这个马夫我记得才来了没多久吧,般般怎么让他来赶夫人的车?”
“夫人身子骨不好,这出门去金风细雨楼?”
总叫人觉得不大对劲。
管家这会儿瞧着路上车辕压下的痕迹,虽然顾家门口一直有人扫雪,不过就在这短短时间里,又下了些飞毛雪。扑簌扑簌的,压在青石砖上像是一层盐沫子。
走来走去的管家,“不行,般般年轻就这样纵着夫人,万一这出什么事——”
“快去叫人,我们跟在后边。”夫人的身体最近可没少让老爷操心,他如今不在府上,他更得细心地管起来。
就这会儿,管家已经开始埋怨起自己,方才怎么都不多问问。
马车一出顾府,在玄冥的掌控当中,那马就如离群的鱼儿,自由而脱俗,神骏又精神。他身后厚实的车帘儿被他的身体挡住,檐下的细雪轻风半点也进不去,里边和外边不一样,外边风雪轻吹,里面完全就是一个怡然的温柔乡。
“说说,这是你们俩的主意?”清池手里捏着那个药瓶儿,把玩着,里面就正是她另外一半没吃的羽化丹。
般般沉默了一下,“小姐,既然您都已经猜了出来。”
“你们都打点好了?”
清池其实要问的是玄冥,不过不知道玄冥和般般之间有了什么约定,这时也是般般在回:“小姐,沿途关卡的路引,咱们都已经备好了。咱们走运河去扬州,江南水网密集,此一去山高水长,谁也拦不住您。”
般般的话,其实诱引出她心底最深的欲望。
但她难免踌躇,这一切真的会有那么顺利吗?
不过,她心底也隐隐地猜了出来,般般和玄冥之所以这样做,大概也是上次她被李家要挟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的确是把他们吓坏了。
所以,现在他们都开始“自作主张”起来了。
“小姐……”这次是玄冥的声音随着车外的风雪一起响了起来。
“就按你们的计划做吧。”
很多时候,其实她也是一个摆烂的人。
可就在马车行至了朱雀大道的时候,骤然那平静的街道上一下就发生了变故。
“怎么了?”在听到周围人声沸腾,车马喧闹里透着一股惊惶的时候,就在马车里静默地坐着的清池也忍不住出声。
外边实在奇怪。
“前边有军队……”玄冥眼神复杂得看着远方,语气里竟然是难得的不确定。
玄冥很有警惕性地把马车赶到了路边,般般半边身子拉开了车窗,挡住了那吹进来的风,望向乱糟糟的街道,很快,她就看到穿着黑色盔甲套装的兵士驱赶着街上的人马货车。光是人眼看到的就有几十人,百姓们瞧见了他们后,也没有人敢挣扎的,有些就连自己东西都没空收拾,害怕地往大道边的柳树下躲去。他们就像是赶羊,十分的粗糙,但做得很成功,这一条朱雀大道很快都被清了出来。
随着,是从后方逐渐走上来的一队军队。他们身着黑色盔甲,冷武器在手里端持着,步行亲近,就连地面也在震荡。
他们冷肃凶恶,就如恶鬼扫视左右,百姓们很快就从惶恐当中清醒了过来,大声喊道:“是薛将军的虎贲军!”
“薛将军带着叛军首领,伪称前朝后人风辞秋回来了!”
“听说自从秋天起洛地一直腥风血雨的,都是这群假借前朝名义在兴风作浪,一点都不想我们过些快活日子!”人群里有人义愤填膺地喊着。
不管这些有心或无心的人说什么,只要他们还在人群里,没有出来干涉影响到虎贲军押送犯人。
站在道路两边缄默的军队兵士都是不管的。
般般把位置让了一些,让清池也能够看到外边的景象。
玄冥则是皱着眉说:“小姐,看来咱们是要等这囚车过去了。”他和般般都默契地没有提这囚车里的人,其实心里早就被震惊住了,只是他们俩都不敢确定,这囚车里的人到底是“李叹”?还是“李叹”的家人。对于前燕两位皇室血脉,他们也和这些百姓一样知道名字,却不清楚哪位是燕王,哪位又是小燕王?
清池也是皱起眉来,听着人群里闹喳喳的声音,半天也没出来这被萧将军从洛地押送回来的囚犯倒是是谁?
这位萧将军是继荣安王后,大夏王朝新一任的战神,也是曾经周无缺麾下将军,清池听说过他很多英武的名号,一年四季出征在外,从无败战。
她的视线紧紧地盯着随着那冷峻凶肃的虎贲军一步步向前来的押送队伍。
喉管里仿佛灌进了一捧冷雪。
清池咳了一声,这一声是有些惊天动地的,就连般般和玄冥都被她吓到了。
般般要扶她,却被清池挥了挥,她自己平复了过来。
视线也一瞬也不瞬地落在了那乌泱泱大军里,在他们包围当中的囚车离得越来越近了。
早就没有下雪了。
晴朗的冬天,光晕里拉长了那些被反光的甲胄,是有些耀目又凶恶的金辉。
人群也是水泄不漏地,纷纷地伸长了一只脑袋惊喜又紧张地去凝望。
朝廷这样大张旗鼓地拉着叛军首领回来,可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的游街。
所有的目光都像是看着羊圈里的狼。
清池有些悲哀地想着,却又忍不住去看。
“小姐……”般般小声地唤她,般般是知道她的,也是担心她的。这一声唤,是希望她别为难了自己,更是希望她别看了。
“我看看。”清池对此的回应,就是安慰地对她一笑。
那下意识地去看,高头大马上的萧将军穿着玄色铠甲走过,他身后是干练的亲兵,百姓们的欢呼。
然而,即便清池只能瞧见他露出来的一张脸,也能发觉他的警醒,那目光就是猎豹在巡视着周围,腰身笔挺峻拔,双手勒马,但他腰间佩戴的兵器随着双腿在振动,仿佛下一秒就会亮出来这把绝世武器。
很奇怪!
这一定是个套路。
她不确定囚车里的人到底是谁,不过他此刻早已经成为了诱饵,就等他们一直等待的大肥鱼上钩!
很快,整齐划一的前列虎贲军过去了,在他们包围里面的囚车总算是露出了点真面目。
在周围沸腾的骂声里,清池是定定地瞧着,屏住呼吸地瞧着。
囚车约莫是漆黑黑的玄铁,被冰棱子挂着,光是看着就觉得冷,绝望,禁锢。
里面乱腾腾地铺着些稻草。
坐着清瘦极了的人。
分不清他穿着的是什么衣衫,总之,比那雪还要白。其实,清池想,或许是离得太远了,在一群黑盔甲的兵士里的反衬下,才会觉得白。又或则是他身上也落了雪,在晴光下被反射的。
越是这囚车离她的视线近,她的双耳都闹哄哄的,听不清周围这些人们到底在说什么。
风辞秋还是风辞渊?
是李叹还是明清玉?
车里的人清瘦,就像是一把身子骨弱弱地靠着那冰冷的铁栏杆,他的头发遮住了面容,看不清。
在经过的时候,他似乎感应到了清池的视线,那样穿过了乌泱泱的人群里,有些茫然地搜索着。
“这叛贼生得真好!”是年轻姑娘们的叹奇。
“呸!绣花枕头!”在一群姑娘大妈们的惊喜里,一些男人们抱怨了起来。
清池的手紧紧地攥着车帘子,目光凝聚在他的身上,也许那一时,他们是真的对视上了。
他右眼下的那一颗痣多么明艳,他笑了了一下。
周围审看他的虎贲军立即发觉了,警惕地看向左右。
清池的手撕下了一条厚重的丝绸,丝绸发出了裂帛之声,清脆动人带着一种令人醒神的冷。
“小姐!”般般回神,玄冥惊疑不定。
都像是被清池那震惊的面容吓到了。
般般把清池搂在了怀里,“没事了,没事了,小姐!”她也是目露惊悚,这人明明就是之前和小姐见过面的,有几分肖似盛京第一名琴师明清玉!有一天,小姐见了他以后,惊惶地笑着回来。
这成了一直以来她心里的不解之谜。
直到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随即,胸膛里的一颗心也跟着愤怒了起来,他和大公子一直以来都在欺骗着小姐!
活该。
般般觉得痛快极了。
但她迟疑地,看着怀里张望着外边的小姐,仿佛瞧见了一个年幼的孩子遥望着可怕的外面世界。
她的脸色实在难看,般般下意识地就要把帘子扯上,可是清池不让。
清池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
她看着那囚车慢腾腾从她的视线地走着,囚车上的人早就低垂着视线。
“是他。”她从前已经判定过的背叛者,可在这样的境地里见到他,清池觉得人生无常。
“我们走吧。”她决定放下,这些事情本来就与她无关不是。
既然她决定逃出这里,过一段安逸的生活。
玄冥不知道这短短时间内,清池的心里涌动过多少的变化,但他在清池愿意主动走的时候,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囚车里的囚犯他根本就不认识,但也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此刻,周围守备戒严,似乎也预防着什么。
玄冥敏感的神经在跳动着,他能够在感觉到,似乎很快就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人们之中出现了踩踏,周围一些看热闹的人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一下喊叫了起来。
但在最前边的萧将军却回头瞧了一眼,虎贲军就像什么也没发现一样,只要人群没有突破过他们的防线。
清池所在的马车周围也发生了动乱,挤来挤去的人让即使驾驭马车功夫一流的玄冥也是无力。清池发现了以后,就说:“咱们先待在这儿,别动。”
除此之外,的确是别的事情也做不了。
玄冥说:“小姐,有人要劫囚!”
玄冥在周围那乌鸦鸦混乱的人群里还是发现了不同,有些看起来和普通民众一样,无论是打扮还是衣着、眼神,可是但他们不断地撺使着无辜人,以他们的生命当做跳板接近虎贲军的防线时,意图就彰显了出来。
玄冥的声音冷静,他甚至把马车往后面的路口退了一些,不进去这场危机里。
帘子被一阵狂风吹起来。
清池听着玄冥的话,无意地抬起了眼帘,就看见了血腥的一幕。她差点吐了出来。
乱糟糟里,她的心跳也在不断地加速。
但比起那血腥的场景,其实印在她心里的还是方才一滑而过的人影。
错不了,她眼熟得很,那是“李叹”!
他怎么来了?
他不就是自吞诱饵?为了弟弟?清池脑子嗡嗡作响,木着脸胡思乱想着。
车外的动静很大,有人群混了过来,车外玄冥抽得鞭子作响,渐渐的,他们马车这儿反而成为了周围较为安全的存在地。
车帘子被人扯走了。
般般把清池一推,自己拿着茶碗往下面砸人。
清池就遥望着外边,她的身体已经和灵魂彻底分离开了。
“啊——”惨叫声。
刀剑兵器砸砸锋利响声。
囚车早就停了下来,它被虎贲军围在了中央,随着民众们乱入,他们面无表情凶悍如帝国兵器,第一个死在刀下的人血在纷扬:“再靠近囚车者,杀无赦,一律视为叛军!”
死过几个人后,后边的民众惊惊惶惶。
劫人的前燕叛军看见这副场景,还有无动于衷的军队,很快就在指挥者的指挥下,干脆就摆脱了伪装,一个个冲了出来。
一时间人仰马翻,悲戚惶恐之声不断。
朝廷和叛军就这样在朱雀大街上拼杀了起来。
就连清池也觉得荒唐,李叹那样警醒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一旦他们暴露了,接下来面临的将是无情无尽的追杀吗?
他们难不成真的觉得他们可以顺利把明清玉救走?
这时,清池讥嘲地笑,当然了,这可是他的亲弟弟,前燕政权的另外一个主人。
前方,神骏冲来,逆光当中,战神萧将军带领他的亲卫队过来了,周围的虎贲军也开始很有计划地围簇了过来。
战况进入了白热化里。
可前燕的人已经靠近了那囚车,锋利的刀劈砍玄铁,丝毫微裂。
那高大的人影一点也没有凌乱,心态相当可以地把周围凑过来的人砍杀了,又继续。
“大哥,不要!”囚车里的人在认出了对方后,无神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可是很快又黯淡了下来,即便在这样凌乱的场景下,他也很有风度。
“你说什么?”李叹皱起了眉头,不太高兴,但反手就把一个刺过来的虎贲军给割了脑袋。
他让左右继续劈砍铁囚车,一把就砍断了右边敌人的刀刃。
刀刃自下方断了一小块落进了囚车里边,割断了明清玉的发,锋利地一条血线沿着他的颈脖而下。
他握住了这枚断刃。
“他们故意诱引你来,你快走,不然我们今天都会死在这里!”明清玉大声地说,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个时候他更激动,不像是之前的玉偶,更像是一个活人。
这时,萧朗阳已经横冲了过来,战马踩踏着尸体,地面的李叹接住了他那大开大阖的一刀,根本就没空搭理明清玉。
“听话!”
他必须专心应对着眼前的敌人。
明清玉紧紧地捏住断刃,指尖被割出了血。
四周一片纷乱,兵戈声响,血气浓郁。他昔日就是燕军之中的军师,这一次被囚只能说时运不济。
他们想要利用他做鱼饵,他也一直等着这一刻。
“你们撤!”
明清玉大声地说,他把那断刃抵住自己的颈项,那双美丽而又冰冷的眼睛极有魄力地盯着这混乱的一切。
昔日昔日艳绝的容颜太苍白了。
他的衣衫像是雪,可是很快,随着那断刃,血滴染红了衣衫,大片的血落下。
“小秋——”不管是李叹还是萧朗阳都没想到明清玉会自戮。
他身上的雪衣红了,像最艳最丽的红衣鬼,悲哀又可笑。
为了给燕室留下信念、保存实力,他死在这里的利益更大于他被救出,那样只会削弱他们的势力。
在这一刻,一直以来那些信念、使命终于了结了,明清玉看向自己的哥哥,视线有些朦胧,他不是看不出哥哥的震惊、失望以及害怕,但却忍不住朝他笑了一下。
他觉得轻松。
一直以来,他背负的所有东西,在这一刻都能卸了下来。
这时,他抬头看向天空,仿佛看见了那个女子,她厌恶地看着他,但他一点也不心痛,甚至想要对她说,你终于来了?
那双漂亮蛊人的眼睛已经彻底失去了神采,
李叹狠狠发力,逼退了萧朗阳,他红着眼睛,凶戾狠厉,就像是失去了崽子的狼。
“小秋!”这一声吼叫,牵扯到痛。
“主子——”有人在喊,有人在拉住他,他们在退场。
也有人为了拦住他们而死。
囚车前的尸体越来越多,一场雪开始下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虎贲军像潮水拥了过来。
清池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紧紧地盯着那里,看着以囚车为中心,周围的一片血色。
很快,她晕厥了过去。
四周目(71)
清池撩开眼皮之前, 就闻到了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香气。
啊,这是她晴雨阁的气息。
温香软玉,富贵家宅。
一道瘦削的身影在烛灯光影里静静地垂落。
在这所有的香气里, 一下叩开她心门的莫过于这道朱砂和墨砚融和的苦涩香气,它又是尤其的迷人。
顾文知站在那儿, 不知多长时间了, 自从她病了以后, 在朝堂和家宅之中辗转的他,瘦了很多, 乃至于骨相都有些脱落了。
他看着她,一张脸大半轮廓是在阴影里的, 神情莫辨,但给她的感觉是一种冷冷的。
她浑身惊栗, 一看见他, 喉管里发痒, 再也忍不住狠狠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有一只手用力地拍着她的后背,一点也不温柔, 他的体息也彻底地挤占了她所在的空间, 他另外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 那手带着滚烫的温度,几欲令她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一种掌控力。
“水——”她的嗓音也是嘶哑的。
“我去给你倒。”
顾文知觑她的一双眸子也带上了无奈的神情,但那声音仍然沉着, 有着一种令人担忧的平静。
清池靠着软枕, 他走到一边的茶壶前斟了一杯茶。
顾文知端着茶杯喂着她喝,她喝得越来越急, 他说:“不要着急。”
清池听着他的话,他的话似有一种魔力, 让她放慢了下来。她喝完了这一杯茶,嘴唇也浸湿润着,她抬头看着他。
也不说话。
顾文知手里把着茶杯,手指微扣着,对上她这双眼睛,苍白又神勇地张望着他。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可是他就是不说话。
他只觉得一种浓浓的疲惫席卷上了心头,对而立之年的他,她就是他求索难解的一道题。
他本该生气,可一见到了这样的她,他无法做出那样一副说教的形式。
“池儿,你今天怎么想起上街了。”可悲的是,他选择了掩饰太平。
清池的眼睛里闪过惊诧,她想过顾文知会质问,会生气,很失望,可就是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关心地望着他,他几乎把她当做了幼辈来爱护,又没了那种责难的心。
“顾大人……”
“我是你夫君。”他说,语气有些阴郁。
“夫、……”也许是经过了那样的刺激,她忽然就再也装不出来了,清池扭过脸,不愿意继续对上他的视线。
顾文知说:“现在连一声夫君也不肯唤了?李清池,你还记得你是明媒正娶的夫人?你我之间并未和离!”
他的腔调有些高,像是极端地在压抑自己的怒气。
“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危险,你们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但最近盛京很不太平。有些人自己不惜命,难不成你也要上去赶热闹!”
清池问道:“般般、玄冥,他们在哪?”
顾文知冷冰冰地道:“在他们该在的地方。”
在触及清池不信任,甚至带着怀疑的目光,他眼帘微垂,笑了一声,那声音含着些讥嘲。“清池,你们当时离囚车很近,萧将军错失了小燕王,皇帝很生气,要不是老白即时通知了我,那么现在你们就应该在天牢了。”
“你说,你是不是还得为他们感谢我一声。”顾文知又在清池难以置信的神情里,缓缓地笑了一下,继续说:“你们的运气可真不好,今天碰巧是萧将军送前燕逆党回京,布下了天罗地网,在小燕王过来的这一天,城门就戒严封锁。在这一天的路引也都会失去作用。”
他拿出了那三张前往扬州的路引。
然后就着旁边的烛火烧了。
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有一种沉稳贵重的气度,窗外的雪发出噗噗的声响,路引燃烧时也发出嘶嘶的声音。清池呼吸有些困难,她摩挲着自己的身上,终于还是摩挲到了那个装了一□□化丹的小药瓶。
她的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顾文知,我是想要逃。”她一点也不忌讳用逃这个字眼,她只是有些悲哀地想,他们之间怎么就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在顾文知紧紧盯住她,脸色异常难看,她仍然继续说:“我看起来不大好了。”
她靠在床上,微微仰着头去看他,在那幽微的烛火下,像是一尊汉白玉雕的玉像,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也有一种生机寥寥的苍白。
顾文知骤然地就走到了床头坐下,牵住了她的手,痛斥道:“你胡说什么。你只是有些心病,养养是会好起来。”
他比她更紧张。
而她还在骗他。
她示弱后,仍然问:“般般他们真的没事?”
他看透了她,可还是为了安她的心说:“他们很好,只是我不许他们再来见你。”
这口吻冷冷的,似一阵寒风,看来真的是因为这一次他们挑唆清池远走高飞而恼恨。清池很无奈,“和他们无关。”
“我知道。”顾文知说:“所以他们还活着。”
他安抚性地碰了一下她的头,“盛京里的这些大夫看不了你,我已命人去江南等地寻访名医,别想太多,等忙过这段时间,我会陪着你。”
清池没说话了。反正他的意思,事情也都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她只需要听话。
清池拉住了他的袖子,就在这一次次妥协当中,他们之间就已经会如何去寻求这其中的相处之道。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他宽厚温暖的手触碰着她的眼睛,“吓着了吧,不过别怕。”
失去了般般的她,就像是失去了左膀右臂,这一次是真正地被困在了晴雨阁里。
她怎能不怕,她每个夜晚开始逐渐地梦回那日的朱雀大街,一片浓郁的血色,大雪泼洒,风声飒唳。
这一次次又一次次的梦里,时而还会出现一位雪衣琴师,可很多时候,他身上会瓢泼血色。
“额——”又一次从噩梦里醒来,清池额头上的汗珠如豆坠落。
顾文知也被她惊醒,“池儿,你又做噩梦了。”
清池勉强一笑。
顾文知一只手将她挽在怀里,探了探她额间湿润的发,“你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密集了,明天我陪你去看大夫。”
清池道:“可你明天还有早朝,快睡吧,我一会儿就没事的。”
顾文知不赞同她这种轻视的态度。
“池儿……”夜色朦胧里,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态,但有时候肢体语言,越是亲密的人就越读得出来。顾文知宽阔的胸膛也无法让清池的灵魂感觉到半分的轻松,她陷入了一种不安全之中,谁也无法挽救她。
这一世又该如何呢?
最近,这种想法开始密集了起来。
“你生病了,这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件小事。”顾文知说。
“那你一定要陪着,那就陪着吧。”清池半是无奈地说着,其实她心底是有些松快的。
次日。
顾文知请的大夫到了,据闻是江南的名医,自然不会是悬丝诊脉,顾文知倒没有迂腐到了这种地步。他担忧清池的病情为重,甚至连贵女隔的一道帐幔也没让,这样更方便这位江南名医望闻问切。
这位老名医时而捻着胡须,时而瞧着清池,十分凝重的神情,偶尔又奇怪地瞧着她,仿佛已经看破了她的秘密。
清池还真有些担心被他看了出来。
有些忐忑。
谁知对方道:“顾夫人因心积虑而病,若是心思能放宽些,松泛些,自然而然也就无病无痛了。”对方还多问了一句,“夫人可曾有兰梦之征?”
清池没想到这个小老头这么敢问,她还没来得及答。
一边的顾文知:“一直未曾。”
名医瞧清池的目光就更奇怪了,“夫人私底下可是曾经服用过什么药?”
顾文知闻言,也皱眉看向她。
清池眼睛闪了一下,笑着说:“不曾啊。许大夫您大概不知道,我曾经师从琼霄道君于玄清洞上修炼,许是道家用的一些熏香教您误会了。”
许大夫痛心地道:“难怪说,夫人您可是女子,怎能在道家修行,他们所用的香料过于清寒,您现在的身子就是受了这个害处。”
不愧是名医,还是被他看出了些道道。
顾文知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清池也是装无辜。
最终,还是这位江南的名医开了一张药方令清池进补。清池曾经在宁司君门下也学过些皮毛,看得出来这张药方的确是挺不错的。要是她不服用下剩下的半枚羽化丹,当然是会恢复从前,不过服用羽化丹,用这张药方反而是阻塞。
当然,羽化丹本来就是助她轻盈身骨养生之用。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顾文知命丫鬟盯着她喝,而他还是很忙。
只有一天,他忽然闲了下来,对她说:“马上就要过年了,看来咱们一家四口终于可以团聚了。”
顾文知觑了觑她越发红润起来的脸色,“这位许大夫果然医术了得,过完年,我再请他来一趟。”
清池笑,大概是不用过年的。
般般已经和宁司君接应上,大概小年前,她就能顺利病逝,上玄清洞。
经过了这么多事,她反而是想挣脱这些,不再去想李叹、姜曜芳、蒋元,也不再去想这个世界的秘密。
荣安王被加封为摄政王那天,清池才知道顾文知为何闲了起来,她觉得有点扯淡,皇帝好好的,怎么会让一个异姓王摄政。但接踵而来的是太子荒淫无道被废,皇帝要改回荣安王周无缺为国姓,并且昏了头一般地要他来继承皇位。
而他本人则是要出家修道。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难不成这位荣安王才是男主?
清池将目光投向这位荣安王,发觉还真有可能是。标准美强惨男主人设,年少便是声名赫赫的战神,征战四方,万邦来朝,他二十六岁那年的秋天,奉命前关诛灭入侵边关的北狄大将,却在关键时刻,因为朝堂上的斗争导致粮草迟发,边关嘉陵城被北狄围困半年之久,也在那场战争当中,他失去了自己的双腿。
而这场斗争起初不过是因为皇帝顾忌自己的弟弟手里的兵权,听信谗言,怀疑他通敌。调查近三个月,一无所获,证实他的确是忠君之臣。
可这场战争给周无缺、边境带来的伤害实在太大,近三十万人的人在冬天饿死。
从此,曾经的兄弟之间也出现了这难以融洽的隔阂。
以上都是顾文知闲赋在家,煮炉之间,在她旺盛的好奇心下无奈说出来的。
当然,顾文知也正是因为带头反对皇帝出家,让位周无缺而被愤怒的皇帝贬回家休息。
近十年过去了,皇帝是真的因为后悔才做出来如今的事情,想要请求皇弟的原谅吗?
未必。清池和顾文知在对视之时,彼此的目光都露出了自己猜测的端倪。
但很快消息又传了出来,荣安王谢辞了皇帝的美意,只愿意为臣子。
请皇帝在诸位皇子里令择储君。
也不知道他是看穿了皇帝其实在试探他,还是真的厌倦了皇家的斗争。
在这位忠诚的荣安王殿下再三跪请下,皇帝泪洒衣襟,“皇弟啊,当年是朕之错,耽误了你,你现代还能原谅政吗?”
一国之君说出这样卑微的话,任是受过忠君思想的臣子定然也会夸张又惶恐地回答说:“不,都是小人谗言,与陛下无关。”毕竟,当年除了你死去了十万将士,二十万边民,最终我朝是胜利了的。
但这位荣安王殿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坐在轮椅里,攥着轮椅扶手的两只手指骨白得泛青,他强忍着什么。
皇帝看着这样的他,皱了皱眉,有些生气地道:“无缺啊,无缺,你就这一个缺点让为兄很不高兴!“
这对世俗里身份最高贵的兄弟,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很快,皇帝又继续上朝了。只不过,太子位未决,皇弟态度暧/昧,他已在勤政殿的匾牌后写了继位者,待他百年后,自有分晓。
顾文知也开始上朝了,最近清池的身体看起来好了许多。
清池闲在晴雨阁里,是真的把最近朝廷上发生的事情当做一桩笑谈瞧。
其实,顾文知应该早就知道皇帝真正的想法了,他之所以还是抗君,其实是不同意皇帝拿周无缺当跳板,其实动的是太子。
皇帝权欲愈盛。
复朝当天,就派萧朗阳率十万兵将前往洛地讨伐伪前燕势力。更是委派荣安王亲自彻查盛京,上一次劫囚事件伪燕势力出入自得,必定是盛京里边有人。
萧朗阳和荣安王自然领命。
皇帝很狡猾,他用的人全都是荣安王的人,或是曾经有故,或是干脆就是。如果他们给不了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今年的年节注定就要在血腥里渡过了。
于是,满朝风雨不定,人人自危。
如陷宦海。
把玩朝政的皇帝是一个很有野心的操盘手,站在他身边的顾文知看得很分明,他一向也很明哲保身,从来都做该做的事。譬如这一次带头违逆皇帝,不让他立周无缺为储君,反而得到了皇帝的爱重。
但他在这一次的风波当中,唯一担心就是清池。
那天,清池出现在了朱雀大街。本来也不算什么,但问题就出在,那位小燕王曾经是清池的义兄,并且在最后一次离京的时候,要把她也带走。
顾文知从得来的情报得知,周无缺这一次就盯上了她。
果然,就在次日,周无缺亲自登门了。
他身边是近二十带刀内侍,各个高大悍勇,眼神如刀,一看便知是他身边亲卫。
顾文知知道他的来意,“我夫人只是一个弱女子,荣安王殿下又何必为难她。”
“顾相这是何话?我只是请顾夫人去一趟大理寺,问一些事情,绝不至于为难她。”坐在轮椅上的周无缺,在这冬日穿着黑漆漆的大氅,一张脸冷得如冻雪,眉眼如墨,朱唇泛白,眉间一粒朱砂痣,却把一张病色的脸,衬得他面若观音,十分娟秀。
在他身后的内侍,高大沉默,撑着一把雪伞。
这一天雪下得挺大,近乎人膝。
顾文知身后都是顾家家
铱驊
丁,他脸色十分难看,却还是冷静地道:“我知道殿下是为陛下办事,可我夫人病弱,可否让我也一同过去?”
“顾相莫要为难我。”
顾文知额头都似裂开,但在周围内侍冰冷阴鸷的目光下,他最终还是说:“殿下,我夫人体弱,还望殿下在问完话后,及时通知一声,我会亲自上门接人。”
这句话就是带着威胁意味了。
周无缺一顾他,那目光之冷,胜过这冬雪,叫人如坠寒潭:“顾大人请放心。”
顾文知闭了闭眼睛,然后同一边的管家道:“去请夫人过来。”
四周目(完)
清池被丫鬟请出来时, 也有些茫然,直到瞧见了顾府外虎视眈眈的带刀内侍。
人高马大的侍卫撑着一把雪伞,上边也落着厚厚重重的雪, 看来是等了好一会儿。
轮椅上的荣安王时不时地轻咳一声。
顾文知和他分峙左右,眸光冷淡, 即便在这外间风雪肆意的情况下也绝对不请他们进去, 可知绝对是在生气了。
“池儿。”她一出来, 他的目光便及时落在她身上,甚至不同以往, 一点也不顾忌外人,温声牵住了她的手, “你今日感觉如何。”
清池本来想向这位荣安王请安,但顾文知这句话似乎是不愿意她这样做, 她心思略转, 微微点头, “夫君,我无碍的。”
只是她近来缠绵病榻, 语气也显得十分娇弱。
一身雪白狐裘搭在身子上, 也是身姿盈盈, 恰若弱柳。
顾文知握住她的手,沉渊般的眸子有些闪烁,似乎有些话很难向她说, 却也不愿意放手。
清池只能以眼神示意。
“素来听说, 顾相和夫人一向恩爱,今日一见, 果然如是。”这位荣安王殿下的声音温和,语气也温和, 偏偏在他那张没有活气的脸对着人,就这番话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了。
清池不知为何,觉得每次遇见这个人,仿佛都有一种被他扫过尾椎骨般的不适。
譬如此刻。
清池看了顾文知一眼,顾文知缓缓松开了手。
“殿下说笑了。”
“臣妻见过殿下,殿下万福。”
“夫人免礼。”荣安王淡淡地说:“顾相还是先和夫人说说罢,时间不早了,不好继续耽误。”
清池心里一突,抬头对上顾文知安慰沉稳的眸色,他的语气透露着沉郁,“池儿,为了此前的伪前朝小燕王案,殿下请你协助查案,去大理寺走一趟,你尽管把你见到的说与殿下听。”
清池马上就明白了,一定是因为那天她的马车也出现在了朱雀大街,见证过囚车被劫,因而被这神通广大的周无缺查到了,就连顾文知也没法兜住。
她脸色一下有些难看。
顾文知看出了她的担忧,握着她的手很温暖,他说:“晚些时候,我亲自去接你。”
这句话就是他给她的承诺。
清池视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其他人,发觉他们见怪不怪,看来是她来之前,就已经说好了的。
“好。”她要走,可顾文知握着她的手是那样的紧,一点儿也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周无缺已经有些不耐烦他们这些情情爱爱,语气透着些冷淡:“顾相,你还是晚些时候再来大理寺接顾夫人吧。”
顾文知望向轮椅里的病人:“殿下为国事操劳,偶尔也要保重身体。”
周无缺身后打伞的侍卫有些不善地瞧着顾文知。
周无缺看不出一份生气的迹象,“夫人,请吧。”
清池也知道自己是非去不可了,她这会儿反而觉得是顾文知在周无缺这个政敌面前露态了,低声道:“夫君,别担心我。”
这么久以来,她再次唤他夫君,却是在这等情况下。
顾文知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清池苍白的脸颊浮上一个笑容,她是越来越美,自从过了十六岁以后,一天一个模样,如今正当十九,便如枝头那开得最盛大喧腾的花,声势浩大,倾国倾城。她清澈而无惧的眼神又似真的在告诉他,她的确是与这件事无关的。她不会有事的。顾文知其实并不在乎这一点,不管她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在他看来他只是一个柔弱的、需要他庇佑的女子,他是绝对不会让她踏入这趟浑水的。
“夫人请。”周无缺望着她,不知为何,多说了这么一句:“夫人看起来多病愁身,似有不足之症。”
清池早就已经提起一百颗心来应对眼前这个男人,他不是她能够轻易拿得住的。但清池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你这病身子还好意思说我!
“近来偶感风寒,如今体愈,有些不适。”清池客客气气地说着。
“可本王听说,顾相一直为夫人延请良医圣手,看来夫人这病不轻。”
就在清池措词如何回复,周无缺抛下一句令她心都凉了大半的话语下来:“宁国师素来医术高超,夫人可不请他瞧瞧。”
她猛然抬眸,却对上一双平静如雪、冷寂如墓的眸子,它有着一种穿透力,仿佛知晓她的秘密,早就已经把她看穿了。
清池干着嗓子,强笑了一两声,“听说宁国师不是已经回玄清洞住持年末法会,恐怕难以请得上。”
“我听皇妹说过,夫人从前是宁国师最爱重的弟子,过了年后再请也无妨。”他似笑了那么一下,神容尊贵,虽苍白如雪,却也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风采。
这仿佛就像是闲话。
可一个心机深深,正当圣渥的王爷凭什么和她拉家常。
坐在马车里的清池实在坐立不安,即便她不去看他,却觉得自己全身左右都沐浴在他那种危机四伏的视线下,行差踏错,很有可能换来的就是周无缺冷酷的质问。
清池此刻已经明白,从她踏上这辆马车的时候,她就等于是踏入了周无缺的陷阱。
审问,早已经开始。
只是,清池不确定,这位荣安王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亦或者说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得再看看。
“王爷是说公主?”清池轻笑了一声,她笔直坐着,但又不是那么拘束,很有贵女的教养,似乎果真被他拉的家常放松了下来。“不知王爷知不知道,我还未出阁的时候,曾经也是公主座下的弟子,其名琼魄。臣妻许久不曾见过公主了,不知公主贵体无恙否?”
她因有些病色,皮肤似雪般透明,越发显得那双眼睛是那么大而清澈,全然都是一种作为小辈的诚挚询问。
周无缺的手按在轮椅扶手上,白皙似雪,青色的血管蜿蜒其上,吸引了清池的目光。
这双手看上去保养得甚好,还是留下了昔年匡扶山河、指挥三军的痕迹。
这个很有心机的病美男,到底想要做什么?明明就连他的皇帝哥哥不也是一而再三地忌惮于他,这一次被他侥幸逃了,那下一次呢,在如今新政已经平稳推行下来,清池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那就是皇帝早就想要把他身上的权力都给拿回来。
至于怎么拿回来。
这一次交给他负责通敌叛贼的事情,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不过,他也不是吃素的。所以,也在寻找突破口不是。清池猜测,他应该是发觉到了她和宁司君之间的关系,所以想从她这里打通宁司君。不然,在顾文知如此深受皇帝信任,又对李家轻拿轻放的情况下,他拿她问伪朝的事,说起来都有些可笑。
顾文知大概也是清楚,周无缺寻不了她的麻烦。
只是不知道,他另有所图。
他们之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车外嶙峋的雪声,风旗飘帜,踏踏沉沉的亲兵步伐之声。风雪涌现,都被隔在暖玉温香的车厢之外。
“顾夫人,你是个聪明人。”周无缺嗓子痒痒地咳了好几声,面色却一色的苍白,微些嫣红也难以分辨。他犀利敏睿的眼眸望着这个美丽的女子,笑了一下,“你用了羽化丹。”
清池脸色一变。又听到他说:“之前我并不确定,夫人你和宁国师之间关系深密,但今日见到了夫人,才知此话不假。”
清池紧紧呼吸了一下,仍然以平静的声音道:“臣妻不知殿下究竟在说什么,女子清闺之名,岂能如此诋毁。殿下,莫不是想要了我的命?”
“夫人,还是不要误会了我。”周无缺望向她,坐在轮椅里的他,就像是一个常胜将军,无惧无畏,眸色淡淡,平静得这句话都没什么感情色彩。
待到了大理寺,清池被请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房间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作为官眷的夫人,清池也不可能真的被请到地牢里边。除非顾文知是真的死了,他还一个后人没有,不然也不会让清池受这种委屈的。
大理寺没有丫鬟,只是官人奉来了热茶。
清池坐在榻上,看着茶盏里沉浮的君山银针,手还是很沉稳地扶着,热气透过杯壁,她的视线落在了坐在上首的周无缺。他轮椅在牌匾正大光明之下,公案牍文堆积如云,反衬得他像是一捧会融化的雪。
他左手搭在茶盏上,挥挥右手,便撤走了房间里的闲杂人等。
两人都不说话,一时间屋里几乎是没有声音的。
“殿下既查了我,又何必这般做作?”早在看见给她送来的茶是君山银针的时候,清池就心里就有数了。她想,周无缺就是在等这时候吧。
果然,周无缺瞧了她一眼,“顾夫人,你的胆子还真是大。本王忽然很好奇,一向最是恪守中庸之道、为人安常守故的顾大人怎么会和你这样的女子相守?”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难不成一个壳子里的人才能在一起?”清池语气不善,针锋相对。
周无缺扬眉,不过也没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
“那夫人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事辜负了顾相?”
清池不答。
周无缺瞧了瞧她喝了一口茶的急促样子,眸底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顾相如此珍爱夫人,夫人这样做,恐怕不大道德。”
清池真想把他的嘴给缝起来,她那个气得,说一千道一万,他捏住了她的把柄,不就是想让她退一步求饶。
她也有些不耐烦了,“我不知道王爷您究竟想做什么,但有一点我想告诉您,道君虽然珍爱我,全然是为师之道,这一次也是我苦苦求了他这解脱之道。”
清池发觉周无缺看他,她也一丝不躲闪地迎着他,在那双美丽的眸子里,他看不出一点情爱之色,全然都是诚恳。
周无缺恹恹地道:“所以说,夫人只是厌倦了红尘,想要出家?难道顾相如此固步自封,不同意夫人在家吃斋修道?”
清池挑了挑眉,语气淡漠:“他爱我。”
周无缺仿佛是听了一个什么惊天大笑话,一向没什么动静的眉眼也冒出了嘲讽,连娟长眉,观音如面,牵动的唇角透露着冷冷笑意。
“也许宁国师对夫人也是深深的爱。”
清池觉得也许有这个可能。难道欣赏就不是一种爱了。但眼前这人那副根本不信的冷酷阴鸷,把她的话都当做了笑话来听。清池就知道,这是一个无爱的人,或许从前有过,但那颗心早就已经在被不断背叛当中千疮百孔。
这样的人最残忍,也最冷酷。
“夫人觉得我和你说这么多,是为了什么?”果然,他不装了。冷玉般的容颜上透着一股平淡的、病态的苍白,眉间红痣更加加深了这种冷酷,不似人间人,有几分的妖气。
他调转轮椅,目视着她,居高临下,望着蝼蚁。
又或许,她已经在他的眼里失去了最后一点试探的功能。
“合作。”清池轻飘飘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既然知道了自己是有用的,她当然不能畏惧这个病人。
起码坐在轮椅里的他,她一推就倒。咳咳,当然了,这人身边随侍暗卫无数,除非她不要命了。总之,目前的情况,其实她还是居于上位的,他是有求于她。
“殿下,难道不是想通过我和道君连线上?”
周无缺柔和了下来,“夫人知道就好。”
清池眼睛滴流地转,那股灵动的劲儿自然也落在了他的眼里,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和一般的女人不同。就和他知道自己的皇妹一样,他从不轻视任何一个女人。
他的手搭在了轮椅扶手上,“我请夫人来大理寺一趟,还有一件事。”
“我想夫人应该知晓。小寒那天,夫人出街的马车正好停在朱雀街上,只是巧合吗?”
“是巧合。”清池放松了下来。
“夫人可知道当时囚牢里的是谁?”
清池装模作样,“难不成是我曾经那大兄,不,小燕王?”
周无缺一直看着她神情,听着她语气,微小的动作都不放过。“是小燕王的弟弟,自称伪朝皇嗣之一的风辞秋。”
清池茫然的神情没有令周无缺错过。
“看来夫人是真的不知道。”
清池也道:“看来我是帮不到殿下了。”
就在这时,忽然门帘子被人重重拂开,有人冲了进来:“皇叔——”
正在谈话的清池和周无缺瞬间都看了过去,那人落了一身的雪,在这样的严冬,身上大氅都未披得,艳丽的容颜阴鸷冷漠又带着急促的担心,他健步而来,一双妖森的眼睛像是蝴蝶般地落在了里间,瞬间被坐在榻上的清池吸住了。
他始终才放心了下来,但一颗心跳得飞快。
“池姐姐!”
“十四。”周无缺平静的音色里已经携带了风雨,他森森冷冷地看着这个不期而至的皇侄。
“皇叔。”在察觉清池无事后,冷静下来的谢琼玖立即向周无缺请安。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周无缺语气里透着逼问,声量虽不高,却严肃得很。
就是清池其实也被忽然过来的谢琼玖这个小变态给吓到了,她手里摸着那杯还暖着的茶缓缓心跳。
“侄儿听说皇叔请了池姐姐到大理寺,所以过来瞧一瞧。”
“这就是你的过来瞧一瞧?”
谢琼玖是个很聪明的人,听出了周无缺的不满,“皇叔,池姐姐身子骨弱,您问完话,我送她回去就是了。”
说罢,就坐在一边,是真的打算继续待下去了。
清池瞧了他一眼,他反而宽慰地给她递眼神,胭脂般浓艳的眼眸含着笑意,这是一双很美的眼睛,少年对着她,总是有些可爱的姿态。如果不是前三世,她大概在最初的时候,也会觉得这是一个可爱的弟弟。
他这一世,是帮了她不少,可又怎么抵地上他给她的痛。
清池只是很客气地点头。
她的确是无辜的,周无缺很清楚这一点。
“十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皇叔……”谢琼玖的语气有些低,带着求饶般的恳求。
周无缺又看了清池一眼。
清池不太确定这一眼的意思,他好像还在夸她:你真是很有难耐?
来了这么一个外人,周无缺接下来问的话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就连和宁司君的事情也根本隐晦都不带一提的,反而是牵动了清池的好奇心。
许久,周无缺看上去仿佛有些疲倦了,“十四,你替我送一送顾夫人。”
他平静地以绣帕捂住唇角,咳声一阵抽着一阵,微微低着头,似乎不愿意让他瞧了过去。只是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心疼,恨不得为他分一点痛苦。谢琼玖果然就犹豫了,“皇叔,你……”
“去吧。”
谢琼玖的关心本来就很有限,倒不如说此刻他跟紧要的是清池。
“池姐姐,我送你。”
清池矜持地点头,她分明走了出去,其实心还留在里边,对这位奇怪的荣安王兴趣更大,他接下来又会怎么联系她?
“池姐姐?”谢琼玖一连唤了她好几声,她走神回来应了一声,对上他那张可怜巴巴的小奶狗模样。
呵呵,是小变态才对。
她温柔地道:“元儿,有劳你了。”
谢琼玖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池姐姐,你别担心,皇叔既然让我送你回顾府,看来就是普通的询问一下。”
“顾大人也真是的,他怎么不陪你过来,我一听说这事,就十分担心池姐姐你,立即赶了过来。”
他有些酸溜溜的样子。
清池装作没看见,有些天真地道:“夫君说晚些时候来接我。”
谢琼玖被这么堵了一句,脸色一变化=,美丽的眼睛里也蒙上一层阴鸷的光,好在很快,他就遮掩了,“池姐姐碰上这些事,本来就是巧合。”
“我听说池姐姐最近一直身体不大好,在请大夫。”他忽然观察着清池的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你的脸色不好看,我请御医来瞧瞧。”
清池苦笑,“小病。夫君也请御医过来瞧了的。”
“看来还是顾大人没有照顾好姐姐。”谢琼玖的语气森森的,透着一股不满。
清池无语,接着把话题拉开,他吃醋的样子连装都不装了,就是因为上次她请了他帮忙,他觉得自己和顾文知之间产生了缝隙?好吧,今天这一幕估计这小变态更加会这么觉得了。
到了顾府,管家见了清池,也是喜不自胜。
顾文知出来见着她以后,松了一口气,可见着了她身边的谢琼玖,那眉间都能夹得死一只苍蝇了。
这两人之间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
没过几日,周无缺又来请了清池,似乎是请她到大理寺辨认凶犯。
因为那天她也在场。
这样荒唐又正经的理由,顾文知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大概是觉得顾文知在故意找他麻烦,于是最近在朝堂上,保守派和革新派之间也是针锋相对。而皇帝当然是乐得见这一幕的发生,还要故意端出君王拉架的和合模样。
周无缺见了清池也没废话,他已经和宁司君联系上,他会抹平一切,让她顺顺利利上山。
清池不知道他们究竟达成了怎样的目的,远在玄清洞的宁司君也没有递给她任何一条消息。
但,清池的那种不安浓到了极点。
三日后,清池病逝。
顾府阖府挂白,一向从不延请朝假的顾文知再一次请了三日的假为夫人守灵。
就是李家的人也震惊于这个消息。
下葬那天,李英冲上去狠狠地打了顾文知一拳,顾文知哪还有过去的一丝意气风发,沉肃而落魄。
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姜曜芳瞧了一眼那灵柩,眼底也流露出一丝迷茫。
她真的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吗?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
清池醒来时,是在玄清洞的清静道居里,降真香里混着篱落香,熟悉得让她有些茫然。
“醒来了。”宽袍大袖的宁司君手提拂尘,走了进来,也带进了日光的影子。
“道君,你和周无缺做了什么约定?”
宁司君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的这个。他浅笑了一下,风华无双,冬日温暖的阳光自他身后蔓延开来,他坐在一侧的蒲团上,“他要我什么也不做。”
清池有些迷茫不解。
宁司君摸摸她的头,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既然回了这里,以后就安心清修。”
他又吩咐了她几句,便走了。
他一走,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即走了进来,“小姐。”
“般般!”再次看见般般,清池的心立即也被喜悦拥簇,她抱住了般般,高兴极了。
“小姐,我们都很好,道君收留了我们。”
般般迟疑了一下,又说:“玄冥走了。”
清池眼底有些黯然,不过还是一笑,“当年我让他给我做事,我给他报仇,如今我和他两清了,他也该寻找自己该过的人生。”
般般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她。
或许,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罢。
小姐既然选择了从此一心清修持身,这些俗事也不该为难她。
清池在玄清洞里过的日子一如从前,说不上枯燥,也说不上有趣,转眼间,就到了春天。这年春天,山下发生了极大的事情。听说那位伪朝小燕王在洛地兵败,自戮,萧大将军得胜归来,皇帝亲自迎接,当晚还在宫中举办了宴会庆贺。
可就在这天晚上,宫中就发生了宫变。
皇帝病重了,委任皇弟荣安王为摄政王。
这些变故影响到玄清洞唯一的变故就是,玄清洞关了山门。这也是朝廷发生重大变故时,一向所持的不碰原则。
所以,清池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四月春末了。
春阳艳丽,过分的温暖,清池却几乎有些晕厥。
“李叹死了?那顾文知呢?”
般般摇摇头。
清池知道她不知道,所以只是扯了一下嘴角,她去见了宁司君。
她茫然无措,美得撼动凡尘,或许就是因为这种迷茫,那种美之中多了一种让人无法掌握的悲哀。春风吹起衣袖,站在崖边的宁司君看着她。
“你想问什么?”
清池在他那双眼睛里只看见一种平和淡然的慈悲,而她似乎已经被他看穿了。
“……为什么?”
她问为什么,其实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要问什么。
“月魄,一直以来你都是局外人,你现在问为什么?”
清池被他平淡的话语刺痛,可是不能反驳的是,宁司君没有说错,此刻她才看懂了曾经的每个她,就像是一个孩子一样抱怨着,态度暧/昧地行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她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她也无法融入这个世界。
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偶尔抗争一下,只是拿捏着一种态度。
宁司君早就知道了,她会逃。
“难道现在这样不好?”
是啊!
这句话又打醒了她的天灵盖。
其实现在这样的生活不就是她追求的,她也得到了啊。
但她不高兴,很不高兴。她不高兴,不是因为宁司君的话,也不是因为如今这种局面,让她始料未及,而是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尊崇自己的心活过哪怕一次。
她一直在装成另外一个人。
他们眼里的那个她。
当故事走到了结局,她终于发现她是多么的可笑。
清池捂着眼睛,泪水流了下来。
“月魄。”宁司君叹息了一声,“看来你又失败了吗?”
清池猛然看他,仿佛被吓着了一般。
宁司君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从那天开始,清池是真的病了。
宁司君每次来看她,她都不愿意搭理他。
“你不想活了。”他很生气,眼睛里也失去了一向的平淡。
清池低着头,“道君,你就别管我了,指望不上的。”
“还记得你上回来找我吗?”
清池的记忆有些朦胧重叠,她迟疑地。
却听见他说:“这是一趟修心之旅。”
清池看向他,他看着她,眼底悲悯而又哀伤,他又摸了摸她的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了。”
这一世,不知是如何过去的,仿佛一回首,她就变成了一个小娃娃,周围腥风血雨,车马尸身堆集在一块儿。
这是一个荒郊野外。
冷风吹在她娇嫩的肌肤上。还是婴儿的她,被一个死去的女人拢在怀里,她的尸身还是温热的。
清池说话,冒出来的声音:“哇哇哇——”
清池想要挠头,这一世是怎样一个开局啊!!!
五周目(1)
周围一切简直就是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而她, 可怜无辜又弱小。
清池极力回想,一些能够对她有利的前世记忆。
据那吴嬷嬷的说法,真正的安定伯府五小姐是在安定伯夫人出城山郊遇上了一伙盗贼, 双方之间散了。带着真千金的吴嬷嬷说自己当时被吓晕了,醒来以后小婴儿就不见了。
然后是李叹带着一伙护卫找到了他们, 并且在路上找到了真千金?
此处存疑, 找到的应该是她。
吴嬷嬷害怕安定伯府夫人责难她, 便编了口供,那时刚出月子没多久, 人有些疯疯癫癫的安定伯夫人见着了小清池,竟然也没发现不妥。
但, 这会不会是吴嬷嬷和李叹串了口供,清池不太确定。
反正不知为何, 这一世, 她是不愿意再回安定伯府里, 也不愿意坐了李蓉蓉的那个位置。
但,这能是她说了算吗?
此时的她, 周围一片腥风血气, 怀里这处正在慢慢降温的尸身, 看来应该就是她五世真正的娘亲了。清池圆滚滚的眼睛透着一抹悲哀,原来这具身体的家人是商贾之家,若是没有发生这场悲剧, 说不定她早就过上安稳的生活了吧。
当然, 也许就是自己想多了呢。
作为婴儿的她,真的很容易觉得疲惫, 甚至这会儿她都不愿意多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忽而, 一阵奔腾的马蹄声隆隆地响在了地面上,婴儿的视线朦朦胧胧地,她挣扎了一下,然后瞧见了远方的旗帜飞扬,一队身着利落的悍戾队伍路过此处。
就在这时,另外一边同样也来了一只队伍。
在看清了这两只队伍领头的人后,清池就竭尽力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我的天!
她这是什么鬼运气!
竟然遇见了年轻时候的李叹和明清玉会合,清池不太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也瞧得出来,李叹对于明清玉的到来是极其不高兴的,甚至在训斥着他。明清玉这时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显然还有些孩子气,被哥哥教训了以后,就立即驱马跑了。
“愣着做什么,去追!”李叹看着生气跑走了的弟弟,又想起了近来发生的事情,一张俊俏的脸上也是黑了又黑,沉了又沉,这时的他大概还远没有后来那样的沉稳,那尚在成长的薄弱的肩膀上挑起的重担,也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跟着明清玉过来的队伍却也惧他,立即去追赶另外一个小主子了。
李叹的视线,落在了这荒野里,刚刚一直没来得及留意,周围尸体横七竖八的,被斧头劈开了的车厢,有一小半地落在了带着腥血的地上,里面自刎的夫人怀里还有一个婴儿。
一个婴儿。
李叹又多看了几眼,那婴儿脸憋得发青黑,看来是已经闷死了。
他心头那个就在方才成形的报复计划,也就从此折腰。
恰巧这会儿,副官来报:“主子,咱们该过去了。”
他自然也没有再驱马到那破车附近,亦或者下了马去瞧瞧那婴儿是死是活,或者说是,他懒得再浪费时间了。
李叹挥挥手,那戴着指套的手在日光里投下了一道影子:“走吧!”
在他身下的高头大马转过身去,很快,他身后的那只队伍也是跟着驰骋在道路上,飞快地就消失在了这荒郊野岭。
自然也就没有留意到,在他们离开以后,女尸胸前那婴儿猛然地睁开了眼睛,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就在刚才她使用了宁司君教给她的龟息术,差点没有把自己憋死。没错,她就是不愿意成为李叹的推手,不愿意回到安定伯府那些是是非非里边。但,清池很快又迷茫地嗅了嗅周围这浓烈的血气,以及飞沙狂风,在这个荒郊野岭,她一个婴儿该怎么自救?
大意了!
清池有点儿尴尬,刚刚宁死不屈的时候,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一点呢。
眼看着天色渐晚,女尸身上的已经彻底冷了下来,在襁褓之中的她也感觉到了郊野的清冷,白嫩的肌肤上也冒出了鸡皮疙瘩。
清池泪流满面,难不成这一辈子她会折在这里?
小婴儿的她,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的,很快她饿得肚子叽里咕噜的,她靠在女尸的胸前,能够感觉到那种强烈的奶香,吸引着她,那种美味甚至让她只剩下了本能。
不。
她还是倚靠着强大的自制力,扭头了。
她希望只希望出现一个活人,大活人,把她从这里带走。
“我自青山砍柴归,绿松笑对……”一道洒脱的道韵唱腔活生生地响起在她的耳朵里时,已经快变成了一块咸鱼的清池眼前一亮,开始挣扎。
果然瞧见不远处的道路有一个落拓的年轻道士游山玩水般悠闲走着。
她立即爆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哇哇哇——”
她就是拿准了这是最后的机会,哭得也嘶天裂地,生怕被这唯一路过的活人,那就只能在这荒郊野岭等死了。
在这种鬼地方,竟然有婴儿的叫声,是很容易使人有了一种幻听之感。
那年轻道士却听风辩位地转过身来,瞧向那条路里的狼藉,那淡淡的血腥让他微微地皱了皱眉。
清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很上乘的轻功,反正就是一眨眼,她就瞧见了头顶上有道阴影,巨大的人头瞧着她,坏坏地笑:“可怜哟。”
清池:“……”
她不管,她继续哇哇大哭。想要看这人到底做什么?
没想到这年轻道士心肠硬得很,就瞧着她哭。
很快,哭累了的清池停了下来,他们大眼瞪小眼:就这样吧,她累了,毁灭吧!
婴儿紫葡萄般圆溜溜的眼睛透着些木然,忽然,她觉得眼前一黑,被托空了,再一瞧,年轻道士那张称得上俊俏的脸蛋离得她很近,他手指挑了挑她的鼻子,“小不点儿,你的家人都死了,看来你以后只能和贫道一起过活了。”
然后他掀开了包在清池身上的云锦,瞧了一眼她下半身,没错,就是下半身。
清池人都麻了。
“怎么是女孩儿!”他那语气很快就透着明摆的嫌弃。
女孩儿吃你家米啦?清池在心底骂骂咧咧,不过,转而一想,说不定以后她还真的吃他家大米了。
看着眼前这个不着调的年轻道士,清池再也控制不住婴儿的本能,开始哇哇大哭了起来,她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哎哎哎……”第一次带娃的年轻道士立即就忙了一个手足无措,“别哭啊,难不成你还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好吧,原来是饿了。”年轻道士一边哄着她,一边无奈地道:“这荒郊野岭的,我去哪儿给你找东西吃?”
“你吃啥啊?”年轻道士捏了捏清池肥嘟嘟的脸颊。
清池一边放声大哭,一边翻了白眼。
“小宝贝,别哭了。”他柔声地说着,然而臂膀托着她轻轻摇着。
他的温柔慢慢地也叫清池平静了下来,的确她还是先保存实力再说,因此她忍着泪和本能,撇着嘴,死死地盯着他。
他见她没继续哭了,随即是松了一口气。
人生第一次当奶爸的他,看着清池这个小婴儿也是蛮为难的。
抱着她,又看着眼前这副炼狱之景,金光灿烂的秋日里,秋草绵延,泼洒在上边的人血也早就干涸了,
年轻道士叹息了一声,“今年移都,乱象频生啊!”
年轻道士对清池说:“你父母惨死,你如今遇见我,也是缘分,尘缘就算断了。今日我为你父你母下葬,你且乖乖候着,晚些时候给你找吃的。”
他似乎也并不在意还是小婴儿的清池能不能听懂。把她身上的襁褓包了起来,就放在了一边的野树下,去挖坑了。
不知几个小时过去。
他终于把活儿干完了。
一个无主坟堆就立在了这棵野树下。
年轻道士抱起了她,忽然拿出了她稚嫩的小手,刮了一下,清池甚至眨了眨眼睛,根本还没有感觉到疼意。
一滴血落在了坟堆上。
他按住了她的手,很快血就止了。
清池这才发现,他在为她祭生身父母,似乎随着那滴血落在了他们的坟上,她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一般,轻松了许多。
“好了。”
这年轻道士笑眯眯地说着,清池打量着他,很认真,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眼前这道士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已,稚嫩得很,但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从容风度。曾经在玄清洞,她见过很多道士,最高深莫测的莫过于道君宁司君了,可眼前这年轻道士和宁司君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他散漫又自由,却自有一种道家风韵,潇洒气度。
“哎,你盯着我瞧什么?我好看吧!”他臭美地说着。
清池:“……”一定是她脑子有病,才会有那样奇怪的想法。
“你这般年岁的吃什么的?”年轻道士为难地皱起眉来,抱着她,一边努力回想着,一边走着。
就这样,带着她远离了这给她带来了四世重复的轮回之地。
清池忍不住想要回头,就这样……离开了吗?
这一世,可以说也是唯一一次真的和所有足迹远离了的,她再也不能依靠前世那些经验。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能,她知晓天下大势,不过……这对于一个婴儿有什么用?
现在的她,还不是饿得肚子发瘪!
清池瘪嘴,瞧着年轻道士敲了栗子熬的糊糊,很是嫌弃。
甚至这种明摆明的嫌弃,就连年轻道士也都发现了。他悻悻地瞧着手臂里的婴儿小清池,“这荒郊野外的,我上哪给你找别的吃的,乖乖,你就将就点吧。”
他拿起不久前掏的木勺,舀着板栗糊糊,吹冷了才送到她嘴边。
清池已经饿得没力气生气了,她嘴巴舔了舔,淡淡的甜味,吃起来有些粗糙,不过还是能吃的吧。
她被喂得吃了小半碗后,打了一个饱嗝。
年轻道士看着她,笑哈哈地说:“你可真能吃啊。”
此时天已黑了,火篝前,是被风处,他靠着树坐着,姿态不甚礼仪,却自由自在,一手搭着清池,一手拿起个烤地瓜优哉游哉地吃了起来。
地瓜黄灿灿的,热乎乎的,散发着烤过那种让人无法抵抗的香气。
清池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烤地瓜。
年轻道士逗猫逗狗似的,抹了一点给她嘴巴上,清池砸吧了一下,还挺香的。
于是又盯着他。
“还要?不行,道家有云,少食少食,不思食故守中宫。”年轻道士快活地啃了一口地瓜,还有闲情地教训她。
清池跟着宁司君不知学了多少道家典籍,听着这话,就翻了一个白眼。说了这么多,我看你比谁都吃得要香!
大概她是吃饱了,很快也累了,眼皮一张,就陷入了黑甜梦乡。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听到了鸟儿鸣啾,感觉到了秋露湿冷,她正在年轻道士的怀里,柔软的脸蛋蹭上了那粗糙的灰色道袍不是很舒服,可奇异的是,他的脚步很轻盈,一点也不会叫她感觉到晃悠。陷在软绵云锦里的小清池张着一双大眼睛瞧来瞧去,发觉他们正在下山的路上。周围也逐渐有了烟火。山脚下的客栈茶肆也有不少人走来走去的。
“醒了啊。”年轻道士低头,笑呵呵的一张脸大得出奇,对上她。
清池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啊啊地闹了几声,反正不能让他当做是哑巴,万一他嫌弃她,把她给丢掉了怎么办?
“放心吧,你以后就是我的弟子了,我不会丢掉你的。”他玩弄般地捏了捏她的脸,似乎有感那滑腻的手感,又不顾婴儿清池的抗议,又捏了一把。“乖乖,咱一会儿去给你牵头羊,以后你就吃羊奶行不行?”
看来在她醒来之前,他就已经打听好了她这样的小婴儿该吃啥的,说起话来也是很有自信。
于是,清池就见他跑进了集市买了一头羊,原本那老板要价一两银子,可被他一忽悠,看了一番手相,说他未来的儿子命中富贵,把这老板说得是兴高采烈,把他喊作了仙师,不仅一文钱没有收他的,老板那妇人还羞煞羞煞地送了一袋小米说:“仙师,您捡到的这孩子光喝羊奶可不行,得吃些精粮。”
年轻道士笑眯眯地接过来,好不羞耻,反而道:“记得逢双数行敦伦大道。”
老板和那妇人眼睛亮闪闪的。
清池:“……”不知道有没有道理,反正你们信了就好。
年轻道士牵着羊,背后的箩筐装着小米,抱着婴儿小清池转身的时候,身后那老板忽然喊道:“仙师,您唤什么名号啊,若是来日夙愿得偿,咱们夫妻也好拜谢您嘞!”
他头也不回,“无名道人,宿白鹿山。”
老板惊喜不已:“您是白鹿山上那位应宇道人!听说您还是一位神医?”
清池听得不太明确,年轻道士已经抱着她裹挟进了人海里边,那老板在喊什么?
清池哇哇地叫。
年轻道士笑着说:“好了,我也听不懂你说啥,咱们这就回白鹿山如何?”
清池:不如何!
不过,她隐隐觉得白鹿山听上去有点耳熟。
可是也想不起来。
一看他就是个不着调的道士,应该也不会和宁司君那样讲究优雅的人有什么关系。
清池撇撇嘴。
白鹿山在江陵一带的丘陵深山里,一路上,清池跟着他走了足足大半个月才到了,他背后箩筐里的小米被她吃完了,他手里牵着的那头羊倒是越来越活泼。有时候,应宇不耐烦应付她,打坐的时候,就胡乱地把她塞到羊肚子边。
这羊也很人性,轻易不会动一下,慈爱地圈着她。
应宇甚至笑话地称呼它:“乖乖,这可是你的羊妈妈啊。”
清池忍耐,忍耐不了,就释放婴儿的本能,尿在他身上。应宇受过几次难以后,就不再笑话她了,反正他也得了笑谈,再继续下去也只会吃亏不是。
时已深秋,山上白露深重,草木寒霜,层林不说尽染秋色,也是一种深深浅浅的衰败之色。
应宇在半山腰的平台上搭了三间茅草屋,可大概是他半年没回来了,里面都快变成了狐狸黄鼠狼的窝棚了,茅屋顶也被风刮了大半去。
于是,他这一回来,又慢悠悠地搭了好几天的屋檐。
清池跟着他也过上了几辈子都没有过上的穷酸生活。
瞧着身后正在劈柴的应宇,清池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会这样,她还不如和李叹回去呢。
应宇实在是个没追求的人,反正日子过得很顺便,多了一个小婴儿的她,大概稍微有些不同了,他忙了起来,带着她在山里乱跑,什么野果子都敢给她吃,过得很挺乐活。
“乖乖,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你取个名字了?”冬日,茅屋里火篝烧得暖暖和和,外边飞雪洒落,如琼玉乱飞,看起来很美。应宇不知怎的,忽然想了起来给她取名字这回事。
清池哇哇地叫了一两声,以表自己的疑惑。
应宇捏捏她的脸,“你听懂了?”
“本来应该把你送养,但你似乎与我有缘,我道法自然,留你下来。”这不着调的年轻道士总是说些清池听不懂的话语,她觉得大多时候,他应该都在自夸。
清池的脸都拉了下来,过了一两个月的苦逼日子,她现在宁愿他把她送养了!
“嗯,让我想想……”应宇显然根本不把她的意见看在眼底。
“其实按照下一辈的道号,是月。你命中坎坷,父母皆因你而亡,主大凶。虽不知你生辰八字,但看你命盘古怪,似有累世祸杀。故月清寒,又是女子柔行,不不不,月满则亏,水满则盈,得取一个压得住的字。”他思索着,忽而笑着道:“魄字如何?魄为精神,神主其精魂。你正年幼,得这一字压住,方不至于流离命苦。”
清池悚然一惊,愕然地回想起那人曾经说:“月字清冷有之,孤寒有之,唯有魄字能力挽狂澜。”
清池认真地瞧向这个年轻的道士。
而他恰巧也在看她。
这种惊人的巧合,难免让她心惊胆战,她早就知道,她从来不是那个能够力挽狂澜的人。前四辈子已经能够证明,她只是一个庸人。
这年轻道士,也唤她月魄。但他寄意的是,叫她自爱。
清池想笑,又想哭。笑的是,从前她的悲剧就是她自己要得太多,却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是什么,所造成的。
想哭的是,也许她该为自己而活,不是为活着而活。
她现在难道不是得到了真正想要的?
五周目(2)
应宇为人随和, 这还是说好一点,说难听一点就是不着调。不过他是方外之人,不在意世俗之间的规矩。
他带清池, 也很随意,饿不着。说难听一点, 清池觉得如果不是自己这个小小婴儿有成人的灵魂, 不是早被饿死, 就是被撑死了。
全靠她自己会喊。
“啊啊啊!”一天到晚,小茅屋里就是她的声音。应宇大多时候都在研究各种草药, 不然就是在打坐。他一个人过得也蛮愉快,多了一个小清池, 也是得过且过。
“好好好,乖乖, 别撕我书, 别撕我书——”眼见她要撕医书, 一直在旁边捣药哼歌的应宇,终于不能不理会她了。
清池葡萄般可爱的眼睛瞪着他, “哼——”
自知理亏的应宇把甘草喂到她嘴里, “你师父我正在研究百草解毒丹, 你乖乖的,听话啊。”
简陋的茅草屋里各种草药的香气糅杂在一块儿,苦的, 辣的, 甜的,这其中还隐隐带着一股婴儿香。
清池砸把着甘草甜甜的滋味, 然后发现自己又被忽悠过去了。只见一边,应宇正在药臼里捣药, 不时念念有词地往里边丢点东西。那气味奇奇怪怪的,清池嫌弃地撇撇嘴。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他又煮了一碗糊糊来糊弄清池。
清池:“……”
天啦,她真想把这碗糊糊倒在他笑盈盈的脸上。
清池忍了许久,娇气的她直接不吃。
应宇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他也是活得很通透的人,虽然清池是个小婴儿,不过他倒是很尊重她。见状,愣了一下,马上就笑了,捏捏清池的脸,“小不点,这么小就学会挑了?”
“真的不吃?”他舀着糊糊到清池的嘴边,清池打死不吃。她无论那一世也都是娇生惯养的人,倒是这一世真的过得委屈。
“不吃啊。”应宇嘟囔了一声,“看来是真的不饿。行吧。”
清池坐在铺满了干草的木盆里边,小小的一个人儿被破旧的絮子抱着,养得倒是白白胖胖的,就是和之前粉雕玉琢的精致模样实在相差太多了。也不能说邋遢,就是这位奶爸带娃是从来没想过让小婴儿也漂漂亮亮的。
清池扭过脸,靠着木盆。
应宇把木碗往旁边一放,“那饿了再吃吧!”
他就在旁边打坐,闭着眼睛,随遇而安。清池从前就在玄清洞住了好几年,她自己从前也是一个道士,当然知道这是在修行。
看来是真的不管她了……
清池嗅着米糊糊那隐隐的香气,还是坚定下来,她非得把这奶爸给改造了!
可惜,大半天过去了,这无情奶爸还在打坐。
她哇哇大叫。
没有反应。
清池:“……!”这什么可耻的大人啊!
清池成功把自己饿到了,她从靠着木盆坐到躺在了木盆里,咬牙坚持着。然后天都黑了——
她决定不会屈服的。
应宇睁开了一眼,道人们进入那玄之又玄的境界时,往往时间的流逝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瞧见茅屋黑了,木盆里的小婴儿瘫倒着,一副爱咋咋的样子。应宇瞅了过来,难得愧疚地道:“哎呀,小月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摇动,哄着:“饿了吧?师父给你做好吃的。”
算你有良心!
清池在发现这位奶爸的心大以后,就彻底放弃了和他斗气了。不然最终吃亏的还是她!
清池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时,应宇睁大了眼睛,终于有些他这个年龄的羞涩了,可随即而来的是更加阳光的笑容,他一下就抱起清池,把她放在半空里,喜得都找不到北了:“叫师父,小月魄!”
清池有点头晕,但还是坚持而鄙夷地大声喊:“应——宇!”
“唉!”这老父亲倒是应得特别的干脆!
“再叫一声。”
清池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你这个小娃娃还挺有脾气。”应宇感慨着说。
自从清池会说话以后,应宇就花样百出地想要她说别的话,那样子还真有些猥琐。清池皱了皱眉。当然,未免吓到了他,她还是宁愿普通点,一年过去了,她终于能说基本的话语了。
三岁那年,清池多瞧了一眼医书,主要是上边一部分的毒术挺感兴趣的。结果可把应宇激动地不行,竟然主动请缨教她认字。
清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也一样乐呵。
清池被他那种闲散的态度整得没法了。
她习惯了要让谁回应,偏偏这一世遇上的他,就不隶属于那之中的人。似乎不管她做什么,怎么做,他都能接受。从能够跑了以后,清池就越来越淘气,应宇有时也生气,生气完了,反而还向她道歉。
清池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内心也有些歉意,其实她就是在消耗应宇对她的“爱”,用爱来形容应该是可以的。清池的心能够分辨得出,这就是一种对她没有追求的老父亲的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继续无底线消耗下去了。
她也不是想回应他,只是想要选择成为自己。
“我想要学这个——”某天下午,清池指着应宇手里翻烂了的医书,说。
应宇回头瞧着五岁的小女孩,那双眼睛出落得极美丽。她认真地说着这句话,都能感觉到她的诚意。应宇从来不把她当孩子看待的,闻言思索了一下,摸着下巴,再问:“真的想学?”
“真的想学。”
应宇笑着说:“那行,从今儿开始我教你。”
清池眼睛一转,“是不是很累,很苦?”
一只大手压了下她的脑袋,特别温柔。
“那你怕不怕啊?”
清池吧唧嘴,“怕什么,应宇?”
“咱们小月魄真厉害,不怕。”应宇特别擅长夸夸教育,就是清池这样挑剔的人也被他哄笑了。
当然,她是真的认真开始和应宇学医术,而应宇也没把她当孩子,比起道士的名头,山下的人更喜欢称呼他为白鹿山上的神医。不过应宇并不把这个名号当一回事,闲来无事就下山义诊,当然,也是带着清池的。
只不过从前就是单纯带孩子,现在带着清池,则是会把过程都放在她眼皮子底下。
百姓们瞧见清池这个雪娃娃,纷纷夸赞:“仙师,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小仙师未来一定也是鼎鼎大名的神医!”
他们还特别喜欢到清池身边晃悠,就为了叫这小娃娃看看自己。
清池笑得纯良,牙齿雪白,可可爱爱。特别讨人喜欢。
一边的应宇偷笑,他已经发现了,他家小月魄特别能装,性子嘛,是有些骄傲,不过还是一个心底善良的好孩子。瞧着她认真地吩咐着病人的家属要忌讳的食物,口齿清脆,软糯糯的。特别可爱。
清池回头就瞧见了笑得一脸奇怪的应宇。
她:怪大叔!
其实前世清池在宁司君身边学习的时候,也是涉及过一些医术的,只不过多是养生和草药,因而她有了一定的基础,学起来也是很快的。
转眼,到了清池8岁的那年。
这些年,因为她这个小朋友,应宇是没有再出远门云游的,不过就在今天,他做了一个决定:“小月魄,我打算去北边看看,咱们今天收拾东西吧。”
清池已经习惯了他的心血来潮。最近她正在研究毒蛊之术,也没避讳应宇,应宇倒是也没觉得她学这种东西有什么问题。
大概在他看来,什么术法只有用在什么地方,什么人用才会有什么问题。
他当然不会觉得自己可爱的徒弟会做什么坏事。
医蛊毒不分家。
清池回过神来,然后有些不满地道:“北边?最近不是那边正在打战吗?”清池从自己有些模糊而混沌的记忆里想起了什么,不由地皱眉,“怎么想起去那了?”
应宇习惯了她的早慧,笑眯眯地要摸她的头。
被清池习惯性地躲开,她瞪了他一眼,“不许摸我头!”
由于清池这会儿还是孩童,梳的就是小揪揪,别提多可爱了,手痒的应宇悻悻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回应清池的疑惑:“在白鹿山待这么多年了,你也大了,也是时候带你到处走走了。”
“就这?”
“就这。”应宇轻松惬意地说着。
他穿着也是缝了不知道多少次,被洗得发白的道袍,就那么一笑,却有一种山高水长的风流意态。
清池一直觉得她这个便宜师父兼奶爸是个顶顶奇怪的人,不过她倒也没有什么说不好的想法,点点头:“那去吧。”
对于这一辈子的她,去哪儿都一样。
北边,也未必就是边疆啊。
尽管她心底总还有些阴影,但又说不清是什么。但只要一见她便宜师父这一脸连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笑容以后,她也放松了下来。本来嘛,没什么的。
于是,就这样清池和应宇踏上了去往北边的路上,一路上没有盘缠就靠医术,也不是为了赚钱,只要生活所需足以。应宇得过且过的态度还是深刻地影响到了清池。其实对于她来说,放下了以后,钱财也好,地位也好,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
大概过了半年后,他们来到了边关。在跟着车队瞧见了荒莽雪野时,清池还有些会不过神来。
“小月魄,冷吗?”应宇忽然凑过头来。
清池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了,她死也不愿意坐在应宇的怀里,虽然那样足够暖和,但是她都快成了应宇的抱枕了啊!
清池翻了一个白眼,“你就别想了,我才不要!”
应宇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说:“长大了,长大了!”
他们几乎已经在嘉陵关的路途上了,距离边关之城嘉陵关不到二十里路。清池嘴唇张了张,还是没说什么。
“在担心什么?”应宇看出了她的不安,问。
清池摇摇头。
应宇说:“道法自然,道法自然,你就别多想了。”
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正瞧着她,却清明洞悉一切般的温和。
应宇伸手,清池叹了一口气,还是被他抱进了怀里。是啊,这些事,和她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况且,还有一年多才会发生嘉陵困城的惨案。兴许,他们待不了一年就走了呢。清池眸子闪了闪,忽然有些悲哀地想,她竟然下意识就是想要逃,而不是帮助如今驻守嘉陵城的荣安王周无缺。她果然还是哪个她。
不过,一想起这个人,清池就有些心悸。
在他的面前,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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