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司(修)
“我会想清楚的, 你等等我。”
薛敖扔下这句话后便急匆匆地进了宫,阿宁有两天没看到他人影。
只是听蔺锦书说,薛敖在凌霄殿上哄的景帝开怀大笑, 流水般的赏赐进了辽东王在上京的府邸。
阿宁暗自发笑, 薛敖要是想装乖, 确实是叫人难以招架。
马车行驶在坊间, 车轮压在碎石上弄出不小的颠簸,齐国公夫人斥了车夫一句,转过头来按住阿宁的手安慰道:“阿宁别担心, 柔妃娘娘最是良善不过,早年间她与你娘关系好, 这次特意嘱咐要我将你带过去看看。”
宫内的柔妃是齐国公府的表姑娘, 早年间与陆母感情最好, 进宫时被皇帝一眼看中,便留在了大内,这些年因着长相出众荣宠不断,可少时伤了身体一直未有身孕。日前宫中传出柔妃有孕的消息, 景帝下旨令齐国公府内眷进宫探望。
只是阿宁没想到,柔妃娘娘会叫内监特意嘱咐她也跟着进来。
进了午门便不能再乘坐车架,阿宁也是第一次看到大内里面是什么样子。
规整华丽的楼阁被清渠活水环绕着,几道日光照在金灿灿的房顶上, 给这威严的天子居所染上了几分天威, 燕语莺啼,紫阁生辉。
阿宁只略微扫视几眼便低头跟在内侍的身后, 直到走进柔妃的寝宫, 才敢抬起头看向这位尊贵的姨母。
柔妃确如齐国公夫人所说的那般清媚温婉,见到阿宁怔了一瞬, 夸了几句阿宁的好颜色后便叫一侧的小宫女带着她在御花园中逛一逛。
这便是有内里话要讲,阿宁意会,跟在小宫女身后去了素有盛名的御花园。
只是那小宫女走着走着脚步慢了许多,鼻头上都是汗。
“陆姑娘见谅,奴婢有些内急”
见状阿宁叫她先去解决,自己在原地等着。
山茶、水仙、早牡丹阿宁不敢随意走动,只在亭子中看着御花园内争奇斗艳的芬芳艳丽。
少顷,亭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阿宁心中一惊,思忖自己不会是撞见什么皇家秘辛,正欲躲匿身形的时候,却见那株棉白杨后走出一男一女。
宫女毕恭毕敬地与男子回话,那男子抬头,正巧撞进阿宁的眼睛里。
他笑了一下,皎皎玉树,温和有礼。
阿宁在亭中微微一福,看这男子年纪不小,又能在大内行走,想是那位素有贤名的二皇子。
二皇子并未停留,只与那宫女嘱咐了什么便转身离开。
阿宁并未直视这般天潢贵胄,直至两人离开她才抬首。
“姑娘可是北蛮人?”
阿宁被身后的声音一惊,猛地回头。
见是一位身着暗青色道袍的男子,华发遍布,纵使一只眼珠是浑浊的白色,也透出一股世外高人的仙气飘飘。
“不是”,阿宁摇头,“敢问阁下因何这般问?”
道士不语,只嘴里念叨着仙质和天意。不知为何,明明眼前这人看起来慈眉善目,却叫她无端生了一身冷汗。
春光明媚的御花园,阿宁只觉得怪异,这人看着不像内侍,更不是什么皇子,怎能如此在大内随意行走,更别提言行还如此出格。
“天意如此,正道成义”
阿宁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偷偷地往后挪动,盼想着那个内急的小宫女快些回来。
“亓仙师。”
淡漠的声音响起,阿宁却觉得周身瞬间回春。
竟是一身官服的开阳。
七星阁本就直属皇室,值守大内安危,自然是可以在宫中行走。
“亓仙师不好生照料太后娘娘,在这御花园做什么?”
开阳不动声色地将阿宁掩在身后,冷眼看着不悦的老道。
“大内森严,仙师还请移步丹房,莫叫开阳送仙师过去。”
他状若无意地提了提双锤,日光自铁色球面映在老道的独眼上,刺的他微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离去。
“装神弄鬼”,开阳低骂了一句,回身问道:“陆姑娘可有不适?”
阿宁摇了摇头,朝开阳感激一笑。
开阳生性冷漠,但阿宁曾在辽东救他一命,便又开口叮嘱:“这位亓仁是大凉的丹师,太后抱恙之余特下旨叫这道士进宫侍疾,这人脾性古怪,陆姑娘还请远着他些。”
大凉炼丹术。
阿宁暗惊,只是听到这几个字就觉得头皮发麻。
似乎是任何东西,只要与大凉炼丹沾上,就会变得奇怪不实起来。长生不老也好,抽骨烧身也罢,这种在大凉皇室贵胄间盛行的丹药是在四国境内引起风波的。
只是阿宁听过见多识广的陆父与她说起这些丹师的诡异狠毒,为了一颗丹丸便能将人命踩在脚底,实在是心生惧意。
“多谢开阳君,我醒得了。”
出宫后阿宁并未与其他人谈起亓仁,只是在国公府与各商铺间流转。薛敖在宫中为太后祈福,抄写了几纸佛经后便被发现了这人内里的景帝一脚踢了出来,他进不去齐国公府,只能日日在茶楼里等阿宁。
茶楼里有个小院,本是阿宁为着自己平日里休憩准备的,可却被薛敖这厮霸占了。倒是谢缨,因着前几日被任命为北司神机的都指挥使,几日未曾来过这里。
几日前的任命诏令一下,便在上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谁不知道南衙骁骑在魏司马值管之前是由永安侯谢长敬一手扶持起来,况且谢缨这人本就出色,武选时一骑绝尘,众人都以为南衙骁骑必在谢缨手中,可一道诏令将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南衙骁骑副都指挥使,五皇子晏枭。
北司神机都指挥使,小谢候谢缨。
大概把人弄到北司,景帝也觉得心虚,故而将官职提了一阶。
更令人惊奇的是,乖张难逊的小谢候却并未对此多置一词,只带着武子堂同期的学生们一窝蜂地进了北司。
北司神机,说好听点是不服管教,说难听点,叫他们是没娘管的狂悖之徒也不为过。官饷低使得他们不作为,没政绩又叫满朝文武都看不惯这帮蛀虫。
久而久之,这个恶性循环越滚越大,竟使得曾经辉煌的北司神机落得如今这般人鬼不理的地步。
谢缨当日提着重黎长枪踢开北司神机的大门,不外乎闷了一口恶气。
那里面的人大多是早年间上过战场的兵,骨头硬、嘴巴也硬。他们面上带着敷衍的应承,举止里都是不服管教的冒犯,看着长身玉立的谢缨,眼里写满挑衅。
谢缨一连忍了几日,期间武子堂的学生与这帮人起过大大小小的冲突,都被谢缨轻描淡写地按下。可第五日的时候,他亲耳听到北司神机的一个刺儿头对着患有耳疾的岑苏苏出言不逊,眼中寒水陡结成冰。
那刺儿头姓杨,已过而立之年,一家子都投了军,因着长刀使得出神入化,在这北司里倒是说一不二的一把好手。
他刚与岑苏苏比试过一场,被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用刀背轰下了演武台,脸上发红。
“刀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聋子。”
“你说什么!”,项时颂冲上去指着他的鼻子,“姓杨的,你被一个姑娘打下来,还这般侮辱人,你要不要脸?!”
项时颂看着一脸懵懂的岑苏苏,愈发气愤,带着人就要把老杨围起来,北司那群虽是知道这话说得不好听,但也冲上去护着自家人。
门内的打斗吵嚷声传到了营外,路过的百姓都轻嗤这帮吃白饭的家伙整日闹事。
谢缨就是在这个时候赶过来的。
重黎枪锋所到之处,竟将演武台劈出了一道裂纹,红衣黑发的少年锐利而热烈,站在两群人中间将长枪“咣”的插在台面上。
众人见状连忙行礼低呼“大人”。
谢缨环顾自周,看着老杨冷然道:“若是在五日前,你这张嘴此时已被我挑开到了耳朵。”
老杨在煦煦日光下打了个寒颤,他不怀疑谢缨口中所说。
谢缨身形颀长,他指了指老杨,指尖上恰好停了一簇日光。
“你去一旁”,谢缨转头看向北司闹事的这帮人,“陛下任命我为北司都指挥使一职,诏令已下、官书已至,此后北司神机人便是听我谢缨差遣。”
“我看不上北司,诸位也不服我,你我都不是什么好货。但现下你们不敢上奏弹劾,便只能在我手下讨生活。我原先觉得诸位没什么血性,但今日一见。”
谢缨看了眼岑苏苏,冷笑道:“怕是气血过了头。既然北司不服我,我也只能仗着神兵之名与在场好汉讨教一番。若我谢缨今日赢了诸位,还请日后行事之时给我留三分颜面;若我今日败于谁手,我便求父亲与陛下荐贤。”
“诸位,可敢?”
此话一出,将在场的北司人激出了几分旧日在战场时的血性,众口应下这场比试。
明媚的春光好似被擦出了火星,营外的百姓听到里面的动静连忙跑开,道这里面怕不是杀人了。
少顷,谢缨踩着一人的武器,居高临下地瞥向被他分在一旁的老杨,眸中神色意味不明。
老杨咬了咬牙,快走走向岑苏苏身前,大声道:“岑姑娘对不住,适才是我输不起。”
岑苏苏不太能听清他们说什么,但也清楚这人会与自己道歉是因着谢缨,她拍了拍老杨的肩膀,爽朗笑开。
身后项时颂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与身旁脸上挂彩的少年小声道:“这帮人就算再不服,眼下也被慈生揍服了。”
谢缨虽是这几日人未到,但却将诸事写下,叫杜鹃送给了阿宁,还附带了一盒用紫薇花布包裹的糕点。
阿宁打开信,看着上面谢缨犀利的言辞笑出了声。
薛敖看着小姑娘一身粉色衣裙格外鲜妍,暗想雪渠心与上京的风水果然养人,阿宁现在竟没有从前那般孱弱的样子了。
只是,他瞥向谢缨送过来的东西,不满地盯着阿宁嘴角的那对梨涡,大声喊小二上茶。
“陛下既留你在上京呆上个一两年,怎的没说要你去哪任职?”
阿宁收好信件,打开布包,见里面是个梨花木盒,莹润的指尖轻轻点了点。
“也快了”,薛敖坐不住,直把圆椅靠的东倒西歪,“不外乎是南衙北司选一个呗。”
他说着,见阿宁捻起一块雪白的点心,猛地坐直一把抢了过来。
阿宁不解看他,却见那人的虎牙正朝着她嚣张生事。
“陆霁宁你离开我这些时日都学了些什么?”,薛敖气势十足地训斥,“糯米糕是你能食化的吗!”
一边把油纸包里的东西塞进嘴里,一边恶狠狠地补充:“记吃不记打。”
阿宁手上还是拿东西的动作,被他训的一怔。
这人日日在她面前装乖,竟险些忘了他的狗脾气。
阿宁不满道:“你凶我。”
薛敖顿住,嘴巴里满满的糯米,他一时嚼不开,只能鼓着腮帮子看着小姑娘瞪他。
但其实不能说是瞪,她眼睛圆润,鼻尖微红,这么说起话来像是在有恃无恐的撒娇。
格外招人。
“我”,薛敖拼命咀嚼咽下,险些被噎的翻白眼,“我没有。”
“你就是有!”
阿宁拍桌子,“凶我还吼我!”
薛敖被拍击的响声惊的一颤,愣了愣,梗着脖子嚷道:“陆霁宁你在这呆野了是吧?!”
他咬牙,“以前你训大黑的时候就这样。”
大名鼎鼎的陆家大黑,是一条凶狠的家犬,也是辽东城唯一一位敢咬薛敖屁股的大狗。
以往他每次去找阿宁的时候都要被追个几条街,后来还是文英点化他,用了数不尽的鸡腿和肉包子才贿赂得当,叫大黑跟他友善相处。
现下他竟有与黑兄一般的待遇。
阿宁看着薛敖羞愤的样子,险些笑出声,正巧楼下有人喊她对账,她站起身拂了拂衣襟上的绣花,缭乱了少年的视线。
“我身子已不似在辽东时那般了”,阿宁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你不用这般的草木皆兵。”
“我只是,担心你。”
风过无声,碎海棠落在他未喝尽的茶汤中。
“阿宁,我见惯了莲白山的雪和北蛮震天的嘶吼,一向以为自己神勇无双。但那日见你消失在风雪里,我”
他像是哽咽了一下,“我真的怕。”
“怕因着我的自负害了你,怕再也见不到你。阿宁,我那时第一次知道,原来我薛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阿宁看着薛敖的头顶,半晌发问。
“所以,你对我是歉疚多于心喜,从来上京的第一天起,你就是为了看我安好,仅此而已,对吗?”
她顿了片刻,“这就是你想清楚的答案?”
薛敖仓皇地站起身,抓住阿宁纤弱的手腕,将人困坐在圆椅上。
他盯着阿宁湿漉漉的眼睛,急道:“不是的——”
薛敖半蹲在她膝前,眼睛明亮,像是见拜神明般仰视着阿宁。
薛敖抬起脸,低声诱哄:“这不是我的答案,我是真的心悦你。”
“但我还不能这么草促地登门提亲,你这么好,我要与辽东薛氏的老祖宗们说一说。你喜欢渝州我们便去渝州,你喜欢游山玩水,我便策马同行,不离左右。”
阿宁笑他孩子气,她问:“你哪来的钱带我出去玩?”
“啊这”,薛敖挠了挠头,语气笃定,“给你个卖身契,好不好?”
“买我给你倒茶驾车,随伺左右。”
少年欢喜的问道:“陆霁宁,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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