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香(修)
纯然的日光映在少年的眸子上, 叫阿宁恍了神。
良久,她笑了起来,一对梨涡勾的薛敖胸口发痒。
“我要想想”, 正巧小二喊她下来对账, 阿宁摸了摸蹲在她膝前的薛敖, “让开, 在这里等我。”
薛敖茶都喝空了也不见阿宁上来,正百无聊赖之际却听楼下喧闹非凡,他探头去看, 见一群人在岸边指指点点。
——运河里正漂着一个人。
薛敖揉了揉眼睛,见到水面的一处粉色衣角时, 浑身肌肉瞬间紧绷。
他顾不得多想, 双手发麻地跳了下去, 凌空踏着一个硬物件就扑进了河里。
正带着人查案的谢缨只看到神出鬼没的薛敖眼睛发直的刮了过去,一声巨大的水响后就是一侧项时颂在破口大骂。
“谁他娘的踩老子头!”
薛敖什么都看不见。
水里的人也好,那片黑沙坑也罢,他再顾不得。
河水从口鼻里淹进心口那个呼啸不止的大窟窿, 他想起五岁的小阿宁掉到了树下,是他管街边的阿婆要了饴糖,一颗一颗的塞到小姑娘嘴里哄她开怀。
而十五岁的阿宁埋进了雪里,他用尽力气却只能挖到一只断翅的草蝴蝶
阿宁, 求你, 等等我。
“这不是薛世子吗,他发什么疯?”, 项时颂摸着生疼的脖颈, 深觉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本来被禁军支使过来捞运河的浮尸就够憋气,谁想刚至岸边还险些被踩断了脖子。
他龇牙咧嘴地看向一旁脱外袍的谢缨, 惊道:“欸?慈生你做什么?”
谢缨骂道:“这混账不会水!”
旋即飞身入水,将险些沉下去的薛敖拖了上来。
运河边的百姓与北司人都围了上来,不知道这两位在闹什么。
“咳咳咳!”
薛敖被谢缨抓上来时还在挣扎,他力气大,手上还给了谢缨几下。口鼻处呛入的水叫他止不住的伏地大咳,一只手还直直地指着水里的粉色衣角。
谢缨揉着生疼的胸口,见薛敖这般心急不要命,到底是知他几分,明白过来这出是为的什么。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一掌拍向薛敖的后脑勺。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那浮尸不知道漂了几天了,你这脑子让狗啃了吗?!”
闻言薛敖缓了一口气,顾不上感谢这位幼时玩伴的出手相救,也不计较谢缨骂他又打他,只仰瘫在地面,湿了身下一片干土。
他看着头上煦煦的金乌,任由身上水汽蒸腾上旋,狂乱的心跳渐渐平稳。
——吓死我了。
余光里瞥见阿宁焦急地朝他们跑过来,薛敖连忙捂住后脑,咳喘不止。
谢缨:“”
项时颂:“这小子故意的吧。”
阿宁见他们两人这样,吓了一跳。还没等谢缨出口安慰,便见地上的薛敖坚强无比地爬了起来。
顺手抓了北司一个兄弟做靠背。
他生的那般出挑,又做出这幅可怜样子,直叫旁观的姑娘们心疼不已。
都忘了这是孤身入敌营,摘下北蛮王一只眼睛的混世魔王。
一旁捞人的北司也过来上报,说那浮尸应是从城外运河上游被抛下的,过了几日才飘到这里,尸体已是无法辨认,身上也没有留任何东西。
谢缨皱眉,挡在阿宁与薛敖的面前不叫那尸体露出,又喊仵作验尸,吩咐人去运河一带挨户搜查。
阿宁见那浮尸的衣裙,猜想应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心生不忍。
谢缨回过头来时,她才发现这人瘦了些许,眉眼间也多了几分冷厉,像是一枝危险肃杀的秋海棠。
只是望过来的时候依旧温和的不成样子。
谢缨好久没见到阿宁,甫一见到还未说话又被北司的人匆匆喊走,他叹了一口气,将怀中被打湿的棠花星角簪放到阿宁手里。
他一身湿气,站在骄阳下笑得英气昳艳,对身后虎视眈眈的薛敖视若不见。
来日方长
四月十五,被谢缨泼过酒的凌霄殿一片喧闹。
应该说是殿试过后,满朝哗然。
景帝在凌霄殿上拿到贡士们的策问后,龙颜大悦,显露出一些年少时的风采。
御口一开,几炷香内便传遍,说是大燕开国两百年来终于出了一位连中三元的少年俊才。
丹犀对策,三元及第,朱服榴火,春风引路。
景帝朗笑道:“文无第一,但陆鹤卿这一手行书堪称世无其二。”
那张纸传下来时,文武百官才知什么是字如其人,一字千金。
——铁画银钩,心直笔正。
蔺锦书笑阿宁,说是捐的金身可算派上了用场,却见阿宁笑道:“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奇才,哥哥是有天赋,但再大的天赋也需要夙兴夜寐与好学不倦才得以出世。”
“积一勺以成江河,累微尘以崇峻极。”
“人人道我好命,在于有如此出色的兄长。可对我来说,我的好命就好在我有一个能告诉要‘胡闹’的兄长,不囿于眼前、不盲于世俗,他告诉我一辈子不嫁人也是快活的。你知道吗锦书?从前从未有人这般与我说过。”
蔺锦书失言,她看向鲜活明媚的阿宁,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了羡慕之情。
她身为大燕世家之首的嫡女,自幼便被家中按照国母的标准教养,端庄贤淑、博古通今,可这般年纪的姑娘又怎会真的如她表现出来的这般持重。
世家的金玉锦绣泼天般砸在她身上,蔺锦书避无可避。
阿宁支着下巴,面朝昨日骑马游街后遍布落花的街道,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哥哥满腔抱负、志在碧霄,黎民苍生需要这样的鹤卿公子,大燕需要这样的朝臣。而他教出的我,虽无甚长处,却也要在这碌碌中引阶向阳,等到有一日哥哥需要我的时候,才好义无反顾,护住我在乎的人。”
蔺锦书摸了摸阿宁的头,笑着应是。
转头又笑了起来,“咱们这位鹤卿公子啊,大概是大燕头一位游街时被花草瓜果砸伤的新科状元。”
昨日游街时场面太过混乱,状元自不必多说,榜眼是一位半头华发的阿伯,探花郎却是西南那位声名远扬的才子赵沅。
赵沅是位温润尔雅的年轻公子,光是看着面相便知这人被点为探花情有可原。但是陆霁云,未扬名之前便被誉为“小宋玉”,神仪秀朗,眉目潋滟,他披红挂彩地坐在高头大马上,怎能不赞一句郎艳独绝、春风得意。
不说是姑娘们,便是围观的男子也将手中的香果掷向那身着朱服的如玉公子。
广安门处掷果盈车的场面愈发收不住,若不是谢缨正好在巡查,怕是陆霁云掉下来时就要被马蹄踩断了手脚。
阿宁抿嘴轻笑,“哥哥在养伤呢,脑袋上好大一个包。”
两人想起陆霁云昨日一脸菜色地躲进茶楼,笑得愈发不可收拾。
晚些时候蔺锦书离开,阿宁却迎来北司一行人。
项时颂一进门便嚷着小二给上几壶凉茶,气势汹汹地坐在椅子上,一身怒意。
“南衙这起子货色真他娘的熊人,活儿是我们干,功劳他们领!”
说完又看向一旁擦刀的岑苏苏,音量提高:“擦擦擦天天擦!你就在乎你那个刀,老子让气死了你也得先擦那个刀!”
“你发什么疯?”,岑苏苏一把将布巾扔在桌面上,大声吼道:“南衙有禁军蔺都督护着,你能做什么?让我提刀去宰了那帮也不是不行,你开口我就去,你敢吗?!”
见两人如此,其他人连忙上来劝,但越劝越叫两人气焰越高涨,险些将茶楼的屋顶给掀开。
岑苏苏个儿不高,气势上却压了对面的项时颂好几头,她嗓门大,狂拍桌子冲着对面吵嚷。
“你俩拆楼,我卸你们。”
谢缨淡淡扫向瞬间鸦雀无声的几人,他抬起重黎枪放在长凳上,嗤笑道:“急个什么劲儿,你见过谁从我手上抢得过去东西?”
项时颂这才顺下一口恶气,回身就见楼梯上笑意盈盈的阿宁,想起自己刚刚闹人家的茶楼,顿生羞意。
薛敖大怒:“你脸红个屁!”
几人围坐在八仙桌上,听着项时颂讲了近日来南衙北司间的官司,深觉那位新官上*七*七*整*理位的五皇子吃相十分难看。
岑苏苏下去后端上来一壶据说很难得的九转酒曲茶,阿宁看了一眼,记得自家茶楼里没这东西,又听她说是西北的稀罕货,带来给大家伙儿品品。
阿宁抿了一口,发现确实酒如其名,清香中带着一股酒酿味,齿颊留香。
她给薛敖掌了一杯,被少年拦下,说是晚上喝茶会失寐。
少顷,阿宁感觉眼皮上像是有两个小人在跳舞,眼前的薛敖变成了两个,谢缨在哪她都找不到。
“阿宁?”,薛敖揽着坐不住的阿宁,“醉了?”
阿宁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却趴在薛敖的肩上打了个嗝。
薛敖顺了顺她的脊背,一抬头看见北司的一群牛鬼蛇神正在作妖。
项时颂吵着要与在场众人义结金兰,拉着一位少年就朝着阿宁咣咣磕头;岑苏苏支起提花贪墨拉了一曲无声的《赛马》,整个人被刀锋震荡的哆哆嗦嗦;谢缨低头不语,像是一桩风干的石雕。
薛敖忙喊小二上来看顾这帮醉鬼,却见本来沉默安静的谢缨抬起一张艳若桃花的脸。
他直直盯着这边,看的薛敖心里发毛,“你看什么?”
“给我耳匙”,谢缨走了过来,“老子要挑耳。”
谢缨醉酒后的样子很好看,少了些清醒时的乖张,多了几分友善和憨呆,像极了幼时总是照顾他们的邻家哥哥。
可薛敖太知道这人发酒疯时是什么样子,说一句猪狗不如都不为过。
薛敖把阿宁挡在身后,大喊:“没这玩意。”
谢缨眨了眨眼,慢慢回身,反手操起重黎就往自己右耳里面扎!
“!!!”
薛敖飞身扑上去,“住手!”
薛敖费力地将谢缨的耳朵救出,又喊小二去各府找人,一回神却发现阿宁不见了。
他一瞬间冷汗湿了后襟,急的升天之时听茶楼的人说看到阿宁去了后院,薛敖抬脚跑去,果然听到小姑娘的声音。
“阿宁?”
薛敖近日流连茶楼,却不知这后面竟还有个小池塘。
春日塘水温凉,煦暖的夜色下别有一番景致,樵月朗星下,他找了许久的姑娘就坐在岸边。
“你来啦。”
阿宁拉长声音,给薛敖看她手上捧着的草蝴蝶。
薛敖知道她是醉了,支腿坐在一侧。余光里注意到阿宁偷偷爬过来,又在他震惊的目光中软软跪坐在他腿间。
小姑娘凑首,唇齿间都是淡淡的香气,她指了指饱满的胸口,“你知道,这里是谁吗?”
“咣——”
那轮不怎么完整的月亮掉进了塘中,叶下惊蝉水上微澜,搅的人烦躁不堪。
薛敖眼睛发直,在这一瞬间萌生出要把命给她的念头。
阿宁的眼睛太好看,他坐在潮湿的草地上,白裤银靴间是两小无猜的姑娘。他熟悉阿宁的一切,却从来不知她生来讨喜,偏偏眼尾醺红时会这般招人。
无辜又残忍。
她凑近,薛敖咽了咽口水,向后微仰,用手肘撑着身体与小姑娘。她却不懂见好就收,伸手摸了摸少年上下滚动的喉结,然后微凉的指尖一路滑到他的锁骨上。
阿宁摔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乱跳不止的心口。
“薛子易,你好乖啊。”
这句话从他的左胸开始吐息、游走、跳跃,像是火花一般从心脏炸开,顺着经脉麻痹手脚,纠缠全身的血液一起躁动,直至脑门都开始发烫。
薛敖呼吸微停,偏了偏头看不远处荡漾的水面。
阿宁手中的草蝴蝶掉了。
他骤然翻身,居高临下地盯着目露好奇的阿宁。
良久,薛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注意到那对傻乎乎的梨涡,再也无法忍受一般咬住阿宁红润香软的唇。
他单手圈住阿宁的双腕,拇指细细摩挲那道疤痕,另一只手掐在她纤细的腰间,任由小姑娘在身下幼猫一般的挣扎。
阿宁发出细弱的哭声,引来草丛中的几只萤火虫,微弱的光映出薛敖潮红的耳尖和眉梢眼角处生动的悸动。
“可你不乖,阿宁”,他摸着阿宁微湿的眼睛,语气不满。
他又低头舐咬,平日里叫她哭一声都不忍,现下却视若无睹的进攻占有。
这是薛敖留给阿宁的凶狠与柔软。
“阿宁,别哭了”,薛敖喟叹出声,拾起地上的草蝴蝶别到阿宁头上。像是被月色融化了一般,雪山巅的猛兽毅然决然将身下姑娘圈为己有。他目光炙热,咬牙切齿,“你招我的。”
这头北方的獒,素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背地里图谋着将人吞吃入腹,面上装着朗朗濯日的干净样儿。
薛敖蹭了蹭小姑娘的下巴,直到身下的人发出撒娇一般的埋怨,才微微退开。
“你在想谁?”
他声音低沉,“嗯?陆霁宁。”
岸上青草濡湿破碎,银袍之下活色生香。
——我对你,从来都不算清白。
悸动
薛敖在辽东的时候就听老兵说过, 饿狠了的狼要吃人的时候不会生扑上去,而是会露出尖锐的獠牙,绷直脊脉, 在对峙中磨灭对方的勇气与生机。
一击毙命。
薛敖那晚把阿宁抱回房间, 除却在塘边时的荒唐失礼, 他再不敢多做些什么。
那是雪精玉怪一般的小姑娘, 哪怕再悸动燥热,却也被心中溢出的不忍与怜惜压了下去。
薛敖叹出一口与年纪不符的长气,在阿宁房间的圆椅上枯坐了一夜。
阿宁第二日睁眼的时候, 见到凑上来的少年还有些懵,彻底清醒之后便被翻涌的记忆湮红了双颊。
她能感受到嘴唇的肿胀红润, 昨夜的纠缠在她脑中流转, 再抬首时就是满脸的别扭与紧张。
阿宁看着对面的少年, 抓紧身上的被子。
“对不住”,纵使他决意不再退,可看到小姑娘这般可怜样儿,不忍再逼她, “是我没忍住,唐突你了。”
阿宁长睫微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是欢喜的,这毋庸置疑, 心口那只张牙舞爪的猫叫她无法平复下来。
薛敖挠挠头, 又开口道:“醒酒汤我昨夜煮了一些,在炉子上温着, 你一会记得喝。”
阿宁小声应下, 薛敖又嘱咐道:“吃些易食化的早膳,省得不舒服。”
明媚的晨光透过窗扇打下一片绮丽的晖影, 阿宁看到的,是熠熠的少年和满室春光。
“我今日要进宫,不能陪你”,薛敖蹲下身,仰望阿宁带着水气的眸子,“别生我的气,阿宁。”
没人知道景帝打着什么主意,照理说辽东王军权在握,薛敖本应被放在南衙五皇子手下为皇家造势,而不是与同样出身武将世家的谢缨共事。
可诏令已下,各部司都知道辽东王世子被景帝扔进了禁军总部,虽是禁军的副都指挥使,官阶比谢缨低了半阶,行的却是监察北司一职。
薛敖这些年在辽东生活,并未参加过上京的武选,这般被塞进禁军倒是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张幼栎就是其中最为不满的人之一。
他出身中州五社最为富庶的泽州,家中是泽州的百年望族,宫中的静太妃是他姑祖母,二皇子是他表哥。这般家世虽是比不上蔺锦书,却也可以在上京横着走。
张家疼爱这个嫡幼子,费了力气才将他塞进禁军的南衙,流水般的金银砸进去,却也只能叫他担了校尉一职。但只要在禁军手下,便是这样说出去,也够他比旁人傲上许多。
可是薛敖,这个藩王世子,甫一进京便讨得陛下欢心,迷人眼的赏赐自不必说,如今竟直接将人塞进了蔺都督手下,监察禁军北司神机。
他早有耳闻这位北境世子的威名,身负神兵,天生神力,上京人传疯了说他是莲白神山的獒王转世。去年冬日北蛮进犯,这位骁勇世子深入敌营的故事被传的神乎其神,更让张幼栎心生厌恶。
与谢缨一般的让人厌恶。
蔺都督下令,叫南衙北司一同查近日城内外的男女无故失踪一案。可南北两家明争暗斗多少年,谢缨上任之前,北司明里暗里吃了南衙太多的亏,这下一共事,也是针尖对上麦芒。
虽是内讧不止,可南衙北司本就是禁军的精锐,这么一查下去,竟发现了一条从上京达至中州的略卖线。
消息一上报,景帝下旨大查特查,城中许多官员的儿女都被拐子弄走,更遑论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
天子脚下,这帮人太过猖狂。
薛敖跟着北司这群人忙的不可开交,查案子倒还好,只是谢缨像是盯死了他,今日马厩坏了,明天兵器生锈,都要找他过来掌眼。
那人一脸欠揍,语气懒散,“副都指挥使大人监察北司,还请尽职尽守啊。”
薛敖险些咬碎了后槽牙。
他已有数日未曾见过阿宁,每次刚要动身,谢缨就像是在他头顶安了眼睛一般的缠上来。
听闻阿宁与蔺锦书的帮扶堂却在上京办的如火如荼,陆家的铺面在原有的基底上大肆扩张,正值缺人之际,而只要拿着照身贴与公验,老弱伤兵就可以进入陆家各铺面分到合适的活计,绿云山下连排的屋舍都是予他们的住处。
这帮扶堂打着蔺家的名号,一经筹办算用,百姓口口相传蔺家高义,也乐得捧场陆家的商铺,成就善事。
张幼栎有所耳闻这帮扶堂,听说与蔺家挂上钩,他本无意招惹,却听手下的人说,这帮扶堂的东家是个北面来的姑娘。
北面?
张幼栎接着往下查,不光查出这位东家是新科状元的亲妹,更获悉她还曾与薛敖订过亲。
只是不知为何后来不了了之,想必是辽东王府嫌人出身商户,薛敖又眼高于顶,才这般作践人家姑娘。
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这姑娘的兄长是皇帝新贵,又身靠蔺家,他不该招惹。
这日他在略卖一案上受了气,一个拐子他盯了许久,本是志在必得的事,在绿云山角抓人的时候却被突然出现的薛敖一鞭子卷走。
他欲抢夺,却在看到那条长鞭时心生惧意。
兵器榜首的十三雪渠,光是看着都觉得冒犯此等真武。
张幼栎敢怒不敢言,带着人跑到路边的酒楼坐下,怒发冲天之时却迟迟不见酒,他破口大骂小二与店家,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小二擦着额角的汗,端上一壶酒水,连忙安抚,嘴上说着见谅。
张幼栎一身的邪火正不知如何宣泄,这家酒楼倒撞上了枪口。他一脚踢开店小二,冷眼看着人捂着胸口叫疼,顿觉痛快,正欲再补上一脚的时候,却被一个瘸腿的老汉推开。
那老汉的力气颇大,净险些将他推了个踉跄。
小二嘴里叫着“安叔”,嘴都疼的发白,见状安叔忙喊人将他送入医馆,又回头看向面色狠戾的张幼栎。
张幼栎是什么人?嚣张跋扈,膏粱锦绣,平生最恨有人僭越地直视他。
他嘴里骂着“老不死的”,喊手下人将安叔拖出来,安叔腿脚不便,没挣脱开南衙这帮人,就被他们拖到了大街上,硬生生受了张幼栎的一马鞭。
“贱民!你怎么敢这般放肆,我今天就要抽死”
他嘴里叫嚷着,高高扬起马鞭欲给安叔第二下,围观的人敢怒不敢言,皆掩目不忍再看。
薛敖和阿宁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他几日不见阿宁,好生不容易地抽空接阿宁去看帮扶堂如何,未曾想见到这般光景。
薛敖将阿宁推到随性的北司人中间,抽出腰间十三,朝着面目可憎的张幼栎兜头挥下。
“校尉!”
气焰高涨的官大人躺在地上哀嚎,右脸上一道惊心动魄的血痕。
南衙人嘴上喊着,可是看到面色冷厉、恍若天神般的薛敖时却不敢有丝毫动作。
薛敖叫人过来带安叔去医馆,路过时阿宁担心的望向这位瘸了腿的老兵,安叔朝她安慰的笑笑,一瘸一拐地被人扶走了。
阿宁心窝气的发疼。
薛敖俯视地上蠕动嚎叫的张幼栎,眼神冰冷,“你苟活在他们拼命打下的江山里,却能心安理得地把刀尖朝向他们。”
“南衙?张家?再显赫的家世就能如此狼心狗肺?”,十三凌空清越,重重抽在张幼栎的左腿上,“你该死。”
张幼栎怎能受住十三的鞭势,饶是薛敖收了力,也被这一下打的险些闭过气,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安叔在战场上瘸的那条腿,便是左腿。
“你回家告诉你爹你娘你祖宗,我薛敖以牙还牙,抽的就是你这孽畜!”
张幼栎怕极了,他泪眼瞥见薛敖身后的姑娘,捂着腿无端的生了一些委屈。
“你以牙还牙?”,他趴在地上,哭喊道:“可我就抽了他一鞭子,你凭什么抽我两次!”
薛敖气笑了,抱着双臂晃鞭子。
“有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薛敖想了想,灵光乍现,他站在人群中故作高深,“我爹常说我,一穷二白。”
“”
阿宁在身后小声叫道:“薛子易,这个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薛敖面上一僵,朝着张幼栎骂道:“打架还得分个对等,你一下我一下的玩呢?!你爹是怎么把你这废物塞进禁军的!”
他不再看地上的臭虫,回神问阿宁,“你想要他怎么个下场?”
这事伤的是陆家的人,折的是阿宁的面子。
阿宁摇了摇头,为帮扶堂张目一事自有蔺家去解决,她只需要考虑好安叔。
“这位大人当街无故伤人,赔我家伙计白银五百两也就过了。”
五百两?!
这般价位够寻常人家好吃好喝几辈子了。
张幼栎急于脱身,自是满口答应,南衙的人搀他走时,见他一脸怨毒,心下一抖。
他本以为这事就算过了,可没过几日,蔺家的一位御史大人当朝弹劾他殴打老兵、欺男霸女,七皇子冷声斥他以权谋私、为祸百姓,谢缨带着北司一群疯狗死死追着他咬
这还不算完,民间也流传他早年间干过的恶事,一时之间尘土喧嚣,他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他爹张太保见状当即请了家法,打没了他半条命,又递上公文请罪,被景帝批了几天才算完。
阿宁给安叔放了长假好好修养,这日提着糕点药材去看过安叔一家后已是申时,出门后觉得吹过来的风有些凉,她加快脚步,往巷口处疾行。
这条巷子平日里有许多人来来往往,可今日却静的出奇,阿宁心下发凉,脚步快的几乎跑了起来。
脚下树影交缠,纷纷杂杂踏在一堆暗色上,脚步混乱。
身后有人在跟着她!
阿宁想起近日禁军查的略卖人的案子,暗自后悔今日出门时没带随从。
她心口乱跳,低着头拼命地朝前面临街的巷口跑过去。
可是一拐弯却是堆满物什的死巷头。
阿宁避无可避,心中如坠沉石。
她双肩发抖,抿紧嘴唇,心灰意冷之际却听到熟悉的破空清鸣声在耳边乍起。
是十三!
阿宁猛地抬头,巷头老槐树上站着白锦银袍的薛敖。
阿宁劫后余生般地软了脚。
薛敖将尾随那人抽翻在地,语气阴冷。
“秦东来,你找死。”
秦东来被暴怒的薛敖提回北司后只给了谢缨一句话:“他跟了阿宁一路。”
谢缨没说话,少顷用那双潋滟生辉的凤眼上下扫视被捆着的秦东来。
秦东来蓦地想起去年秋日谢缨将自己折腾的半死,扯着嗓子喊道:“薛敖听不进去我说话,尾随的人不是我!”
“我是看到陆姑娘被人跟踪才追上去看看的!”
阿宁到底是被吓了一场,虽然她俨时的身子康健无恙,但这般险事实打实地让她吓慌了,被薛敖好生安慰了一番才回神。
薛敖见她好转,急言斥她出门不带随从,低头见阿宁湿漉漉的眼睛,到底是没忍心再说她。
晚上入夜的时候他还在想,阿宁今日都被吓成了这样,那日在黑沙坑的时候,她又当如何?
薛敖坐起身,摸住心口开始作怪呼啸的大窟窿,无声苦笑。
少顷,他实在是放心不下阿宁白日里的那个样子,胡乱穿上衣服,飞奔至苓术茶楼。
陆霁云这几日都在这里养游街时被砸出来的伤,故而阿宁也就在这里看顾。
他敲了敲阿宁的窗口,低声说要带她去七星阁的房顶看春日朗星。阿宁在屋中没应,却能听到衣服的摩擦声,薛敖放下心,告诉阿宁他在窗口等着。
窗扇被轻轻推开,薛敖蹲下身,一脸兴奋。
“阿宁阿宁!伸腿!踩着我,我接住你。”
一条腿踩在他肩上,薛敖本着正人君子的行事,也不抬头看,只是怕阿宁摔下来,用手虚扶着,兀地他小声问道:“阿宁你这腿咋比追云还长,梆硬!”
追云是辽东最健烈的马儿,踏遍雪山冰川,四条大长腿颇为显眼。
没人应答他。
薛敖终于觉得不对劲,抬头望向上方,见是面如冠玉的陆霁云,头顶还缠着一圈白纺。
他像看死人一般俯瞰薛敖。
薛敖往后撤去,讪笑道:“原来不是追云,是大哥。”
他挠了挠头,“我说怎么摸起来不对劲”
“滚!”
争抢
春夜三更, 月淡星浓,两个男子这般对峙着,怎么看都会叫人觉得这是在比斗, 亦或是你死我活的争执。
饶是薛敖笑成了一朵花, 陆霁云眸中的冰碴也足以冻死人。
“敢问薛世子深夜造访, 为的什么?”
薛敖张了张嘴, 在陆霁云杀人的目光里到底是没说出“阿宁”两个字。
陆霁云脸色苍白,面上露出的都是厌恶,“世子不说在下也知道是为的什么, 男欢女爱、两小无猜,说出来怕是叫不谙世事的姑娘心生感动, 就此献出自己单纯的心意。”
“尤其是薛世子这般天潢贵胄, 为的一个女子能远赴上京, 叫人怎能不赞叹。”
“堪称情深义重啊”,陆霁云嗤笑出声,素来悦耳的声音却薄凉如冰,“险些要了我妹妹的半条命, 如今又来讨些什么呢?”
薛敖猛地站起,惊慌失措,他不能否认阿宁因着自己曾经遭受过什么,更不能出口顶撞疼爱她的兄长。
他毫无立场。
陆霁云闲信地坐在窗子上, “你以为你来到上京, 便能将我妹妹哄回去?你也配?”
“陛下的任命书几日后便会下来,薛世子可曾去过渝州?”
陆霁云不再寒着一张脸, 他淡笑着看向脸色骤变的薛敖, “听闻渝州毗邻大凉,山清水秀、盛产瓜果, 阿宁早就说过想去西南一面看看风土人情。”
薛敖盯着坐在窗上的陆霁云,心中一块大石堵的他喘不过来气。
他咽了一口口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霁云笑了,惨白的月色照在他的鼻尖,“任命书不日将下达,届时阿宁与我一同去渝州,鹤卿祝副都指挥使大人,前途无量啊。”
清晨的日光照在檐顶,投出一片莹润的倒影,露珠沾湿了阿宁的鞋子,又被她堕在石阶上。
“哥哥这扇窗子怎的坏了,还好昨夜没冻到。”
阿宁坐在陆霁云的床前,听他笑着回道:“可能是蝇虫作祟,无妨,找人修一下也就好了。”
陆霁云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面色严肃,“那秦家二公子尾随你一事另有蹊跷,我已在七皇子那里借了几个厉害的侍卫,你切记出门时带上他们几个。”
阿宁点头,对日前发生的跟踪心有余悸。
她又将手中的书信摊开给陆霁云看,眼睛里都是溢出来的开心,“爹娘说这几日要来上京,哥哥去渝州前还能一家团聚。”
陆霁云前几日就已告诉阿宁景帝对他的打算,不是进翰林院,而是去了中州五社之一的渝州任使渝州通判。
渝州虽比不上泽州的富庶,但却地处要塞,西临大凉,下接西南,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如若不然,蔺家那位侯爷也不会选择在渝州盘踞十几年。
而陆霁云,便是景帝挑破这条巨蛇七寸的一把利刃。
见小姑娘欢欣,陆霁云也跟着缓和了面色,“是啊,我家小妹如此聪慧,心思纯良,将帮扶堂建的这般好,不说是为兄傲之,便是爹娘也与有荣焉。”
阿宁扬了扬脑袋,“哥哥这般夸我,我也就受下了,毕竟小女子也是鹤卿公子教出来的,可否求哥哥给我的铺面写几个大字?”
陆鹤卿的字,风骨俊秀,千金难买。
“鬼灵精”,陆霁云摇头笑出声,“你要多少都给你。”
自从茶楼与其他铺面都换上陆霁云写的对联后,说一句迎客如云都不为过,阿宁被陆霁云的人护着,几日忙着商铺与帮扶堂的各种杂事,恍然间反应过来竟几日都没见到北司的那群人。
还有薛敖,少见的没有缠着她。
阿宁思忖,莫不是北司现在真的很忙?
她这日正在与茶楼的大掌柜对账,却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妇人,那妇人手里签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小女孩,面露难色。
那小娃娃哭喊着要门口糖人铺画的大马,咧开嘴哭的时候露出残缺的牙齿。
一看就是吃糖吃多,致使她生了坏牙。
正值午时,上京陡然变热,妇人一头汗,女娃娃又在与她哭闹着,她被茶楼里的人围观窃语,抬脚欲走。
阿宁喊住她,走到两人面前蹲下身。
“我是阿宁,你叫什么?”
小女娃眨巴眨巴泪眼,躲在妇人身后怯生生地回道:“圆圆,我叫圆圆。”
见她脖子上挂着海棠花包,阿宁又轻声问她:“圆圆喜欢花神吗?”
小女娃点了点头,小小的幅度掩不住她的开心。
“花神娘娘喜欢漂亮的姑娘”,阿宁懊恼地叹气,“若是牙齿都黑了没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圆圆一下子捂住嘴巴,大眼睛滴溜溜的转。
见她这般着急,阿宁拉过她的小手,循循善诱,“像圆圆这样可爱的小姑娘,最是招花神娘娘的喜欢了,对不对?”
圆圆重重点头,“对!”
她拉了拉妇人的手,摸到一层细汗,虽是年纪小,也知道自己在这般热的天气胡闹是不对的。
“娘亲,我们在这里喝壶凉茶吧。”
“好”,妇人松了一口气,摸摸圆圆的脑袋,轻声向阿宁道谢,“多谢姑娘。”
阿宁抬起头安慰她,却被映目的这张脸惊到。
妇人长得并不惊艳,只不过神色温柔,举止文雅,叫人看着舒服,但她左脸上那连成一条线的三颗小痣叫阿宁吸了一口气。
——这不正是薛敖托她帮忙留心,遍寻无果的人吗?
她听薛敖说过那十七封家书背后的故事,一方面心疼乔三一家的遭遇,另一方面也不免担心这位十几年前便远赴他乡的姑娘家,如今是否安然无恙。
阿宁的铺面占了上京的各个坊间,薛敖便托她帮忙寻人。乔三画不出自己的夫人,只能说出一个好辨认的特征,就是这女子左脸上有三颗小痣,笔直的在同一丈量线上。
阿宁暗惊,见这女子气度从容,手上又牵着这般小的女娃娃,想是早已有了自己的活计,她不好打扰。
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了她的名字,说是叫青娘子,又问她住处,还没等人回答就听门口处有人娇笑出声。
“青姐姐,你带着圆圆买个胭脂怎么买到茶楼里来了。”
她擦拭额角香汗,“鬼天气真反常,五月初就这般炎热,这儿倒是清凉。”
回头看几个盆子里放着井水,被置于风叶子旁扇风,想来屋内清凉无比也是因着这个,倒是感叹主人家的用心。
青娘子笑着朝她招手,阿宁这才注意到适才出言的是一位何等的绝色佳人。
桃花面,柳腰身,羞云蔽月,玉颜美人。
阿宁从未见过这般妩媚多姿的女子。
不光是她,茶楼里的客人都低下头,偷偷看这位少有的佳人。
“枭娘”,青娘子喊她,又与阿宁笑道,“这位是春风楼的东家,云枭轻。”
——帝阁鸾楼双子枭。
能与龙子凤孙的七皇子晏枭并称的云枭轻,如今正笑意盈盈地坐在阿宁对面,同她说话。
不知为何,阿宁总觉得,这位名满大燕的云枭轻,像是与自己特别熟稔一般,言谈举止都是不设防的亲近。
便连青娘子都开口问她怎的这般。
艳冠春花的云枭轻只是笑,又说是因为阿宁生的好看,她便喜欢逗小姑娘讲话。
临走之时还邀阿宁去春风楼玩耍一番。
阿宁怔了一瞬,点头应下。
春风楼在大燕皇城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据说早年间是大燕的密探阁,背靠那位早逝的元后母族,颇为惹眼。
后来母族遭难,元后薨逝,这处阁楼也随之没落,被云枭轻接手后做成了一个半俗半雅的乐坊。
这些年虽是因着楼里全是姑娘,或多或少会遇到些动手动脚的男人。但那确是少数,姑娘家受了气,跑到衙门一顿哭,官兵当即就会去拿人,管你喝没喝多。
久而久之,就成了上京城人尽皆知的春风楼。
阿宁望着三人远去的身影,找人写了一封书信给薛敖,告诉他再不来的话以后都别来了
薛敖鲤鱼打挺,直直地在地面上蹦了起来。
项时颂擦着脖颈上顺着流下来的汗,抱怨道:“我说薛世子,你前儿个叫兄弟们抓拐子,昨日又喊我们巡外城,今儿更离谱。”
他指着北司比武台下的一群学生,“你叫这帮小崽子看我们耍猴呢!”
自打谢缨折腾了薛敖好些时日后,这被耍的人就像是开了窍一般,使命用着手段逼着谢缨离不开北司,就像项时颂嚷着那般离谱。
谢缨自然是懒得理他,可他前脚刚走,薛敖就把消息透露给南衙那边,五皇子正瞪直了眼睛抓他的错处。
薛敖正好就是送枕头的那个人。
五皇子一上报,景帝就找谢缨谈话喝茶,谢缨冷着一张脸不得不跟着薛敖瞎折腾,心下记挂着阿宁,咬牙切齿地盯着装傻的少年。
薛敖这几日没敢去找阿宁,一是他不敢确认阿宁是否真的要去渝州,而是陆霁云与晏枭的人围着阿宁转,他不好接近。
不过,他不能去,谢缨也不能去。
凭什么这玩意儿能趁虚而入?
薛敖身兼监察北司一职,便想着法儿的阻挡谢缨,这日正好轮到武子堂的人说想来看看北王敖与南侯缨的神兵,薛敖脑子一转,就将人带过来扔给了谢缨。
“这可是你的旧日庠序,指挥使大人不得亲自上场指导一番?”
说完自己翘着二郎腿躺在了长凳上。
谢缨恨不得扎死他,挥挥手叫人给这帮武子堂的学生演武。
可这帮学生真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围住谢缨要看威名赫赫的重黎枪。
薛世子的十三雪渠他们已经见识过了,就差这炳长枪,慕名已久却从未得见。
谢缨冷着脸,吓得一旁的项时颂连忙招呼人去别的地方见识。
灼热的日光下,薛敖躺的惬意,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见到阿宁,却见门口守卫给他递过来一封带着香气的书信。
是阿宁!
薛敖读过信中的三言两语,蹦起来奔出门去,急匆匆地冲着谢缨嚷着:“这是陛下的意思,叫我们多操练下一期的学生,我去看阿宁,这就交给你了!”
项时颂目瞪口呆地看着薛敖跃出去,扒拉了一下身侧擦刀的岑苏苏,问道:“他说他要干什么?”
这句话她听懂了,大声回道:“去看阿宁了。”
项时颂手一抖,险些戳下岑苏苏的眼睛,他扫向台前的谢缨,见那人一身红衣满脸黑气,握紧了拳头看着薛敖离开的地方。
完犊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心中感慨着,却听武子堂的学生在底下议论纷纷。
“那位薛世子的性子真是跳脱,令人难以招架。”
“谁说不是呢?还是小谢侯更胜一筹,俊美风雅,沉稳持重。”
“沉稳持重?”,项时颂打断他们,笑的意味不明。
他瞥了眼不远处一张脸逐渐涨成猪肝色的谢缨,轻声笑道:“那就看看咱们这位谢君子给各位登演一出上京脸谱。”
“练练练!冬天练夏天练,老子媳妇儿让狗叼走了还他娘的练!”
项时颂言语未罢,整个北司就响彻了谢缨的骂声,声势之浩荡,震得满司的人险些摔了碗。
他们不是没见过谢缨发火,或阴冷,或轻蔑,虽是知道他已怒火冲天,但这般失态真是从未见过。
武子堂的学生们心下仰慕谢缨,适而将门庭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整日听着师傅与长辈们夸小谢候多么的惊才绝艳,武才冠世,早就想见识一下南候缨那杆闻名天下的重黎枪,只是枪还没见到,却看到这少年天骄如此发疯。
可素闻,小谢候不是最冷心薄性,卑以自牧了吗?
“就硬要这时候教,早不教玩不练,那憨货一走就拖住老子,*七*七*整*理什么毛病!什么东西!”
众人听谢缨骂人早已目瞪口呆,又见谢缨一脚踢飞一根长驻几十年的梅花桩,绕着新鲜出炉的小深坑开始圈骂。
谢缨快要把自己气的升天,项时颂正欲上前劝阻一番,便听谢缨疯的开始骂自己。
“这孙子耍我?!老子让薛敖那蠢货给玩的团团转,蠢货!我在这儿耍什么?耍什么!”
谢缨长吐一口浊气,继续骂道:“这就去宰了”
项时颂及时按住:“谢哥,不至于,真不至于。”
另有所图
谢缨踢开抱住他的项时颂, 提着枪冲出了北司的大门。
项时颂捂着生疼的胸口,大喊道:“慈生!你别这时候发疯啊!”
门口只余围观众人,不见谢缨的踪影。
阿宁在茶楼的二楼窗口坐着, 她猜不过一炷香的时候, 那个傻头傻脑的身影就会出现在茶楼的下边。
她在这等着, 等到茶都凉了也没见那个银袍少年出现。
阿宁冷着脸将茶倒在地上, 任由水珠溅到绣鞋上,湿了鞋面上娇艳欲滴的海棠。
薛子易,你自找的。
她起身招手, 小二连忙跑上来,“东家有何吩咐?”
“问下乌衣巷的那几家, 给我表姐备的几件衣裙怎样了?”
孙群芳定于下月的十五日成亲, 齐国公府大姑娘的嫁衣自然是由国公府找了最好的绣娘早早就备好, 但阿宁那几家成衣铺的绣娘是她不远万里从辽东接过来的,甫一引进上京便备受欢迎。
阿宁感激孙群芳自她进上京以来便受其关照,特此安排几位妙手的绣娘做了不同花样的各色春衫,另外予一处成衣铺子的房契作嫁妆, 聊表心意。
小二应声回好,匆匆跑开。
阿宁接着又安排铺面诸事,等闲下来的时候才觉得肩头微疼,想是许久没活动, 有些经络不通。
正揉捏肩膀的时候, 却见门口红色衣角隐现,继而露出谢缨那张英丽夺目的脸。
“阿奴哥哥!”
阿宁惊喜地看着他, 见人一脸薄汗, 忙招呼人端上凉茶。
“阿奴哥哥今日怎的有空过来,你们北司不是公务繁忙吗?”
谢缨笑了笑, 坐在阿宁的对面,看到小姑娘娇憨如雪的脸,顿时全身都舒服了起来。
“还好,看你的时间总归是有的。”
谢缨并不提公事的繁琐与否,他进北司已有将近两个月,虽是有着永安侯府做依靠,但若真想让北司这帮刺头心服口服,他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更别提现在还有薛敖这个祸星的搅和。
只不过,谢缨想了想薛敖现在的处境,挑起眉毛笑得畅快。
“阿奴哥哥笑什么?”,阿宁看着他像是解气的笑意,心生疑惑。
谢缨摇头,只看向阿宁的乌发,见那上面没有棠花簪,抿了抿嘴角,未多言语。
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近日时常做的一场梦。
香烟缭绕的清净寺里,地上的四支下签与一支上上签,跪在他身边眉眼弯弯的小姑娘和失神的自己,还有一直悲天悯人的菩萨,俯视芸芸众生与自己那不可言说的感情。
谢缨问阿宁为何不给自己求一支签,明明姑娘家都最在意这些。
阿宁拽他衣角,笑着答道:“因为我没有可图的东西呀。”
烛芯“啪”的炸开在他耳廓,谢缨清晰无比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他才敢做平日里不敢做的事情。
“若我另有所图呢?”
谢缨步步逼近,将阿宁抵在观音像前,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阿宁那双总是亮晶晶的双眼。
“若我不再瞻前顾后,将心下隐藏的东西给你看到,你当如何?”
阿宁嗫喏不语,眼中都是不解与惊诧。
“别这么看着我”,谢缨苦笑,修长的手指覆上小姑娘的眼睫,眼底满是破碎痛苦的光。
“陆霁宁,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心悦于你?”
身前姑娘懵懂无知,头上菩萨笑瞰众生。
——我从此不敢拜观音。
谢缨觉得口中发苦,猛地灌了一杯茶,更觉得苦到了心里。
阿宁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只忙着问他每日做些什么,或是有没有危险。
二人许久未见,说起话来也是你一言我一语接的默契。
少顷,她听到楼下一群人喧闹而过。
她随意往下看去,倒在人群中见到一位熟人。
光禄大夫家的嫡幼子,孙群芳的未婚夫婿,穆柏。
阿宁见过他几次,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这人年纪轻轻便靠着自己考取了官名,每次见到她们也都是有礼有节。
阿宁皱眉,看着穆柏身侧拥着的赵沅,凝神思索。
这位形貌温润的探花郎也是奇人,拒绝了蔺家与二皇子的高枝,只跟着帝师养花弄草,为人淡泊,也算是陆霁云的半个师弟。
只是眼下怎会与穆柏在一起。
那几人走进闹市,不知为何忽然你推我嚷了起来,倒不是打斗责骂,只是推着穆柏像是在笑话他些什么。
阿宁心生好奇,盯着几人,却见桥对面走来一个绰约的姑娘。
是春风楼的兰香。
阿宁皱眉,见几人将穆柏拥至兰香面前,笑着打趣起来。
她站起身,眸色沉沉地看向楼下,穆柏婚期将近,怎会与旁的女子做这般姿态。
这人以往面对孙群芳时总是辞色平淡,怎么像如今这般面红耳赤。
穆柏拦住正巧路过的兰香,支支吾吾地同她说话,可兰香虽然出身风尘,却也不是什么人都理。
她毫无波澜地屈膝行礼,正欲穿过这一行人的时候,却被穆柏抬起双臂拦了下来。
“穆公子这是为何?”
兰香脸色冰冷,听眼前面色羞红的男子急切回道:“在下并非想要唐突姑娘,只是心中真意需得叫姑娘知道。”
他咬紧牙关站在桥上,大声道:“我心悦姑娘已久,不敢求姑娘与我一般,但也想要叫心上人知道,在曾经的日子里。也有一个男子满心满眼都是她。”
兰香并未因他的所谓真情所打动,只是脸色愈发难看。
楼上的阿宁早已掐着绣帕,听这道貌岸然的君子如何巧舌如簧、叫人厌恶。
河岸旁的百姓纷纷指点,有知道些许的人在说这穆家二公子与齐国公府的大姑娘早就定下了亲事,如今这般与一个风尘女子表露心意,与打齐国公府的脸相差不差,莫不是亲事有变?
穆柏见兰香不为所动,心中急燥,又听周边百姓对他下月的亲事议论纷纷,没来由的对无辜的孙群芳生出怨气。
兰香冷声道:“上京人皆知穆公子下月即将成亲,那孙大姑娘最为良善端庄,穆公子何苦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将小女子架在火上烤。”
“不是的!”,穆柏急声阻止,“孙大姑娘是很好,但她木讷刻板,温良懦弱。不似姑娘一般身怀绝技、风骨清秀。”
为了叫兰香更信服,他又补充道:“世间女子千千万,孙大姑娘只愿屈居后院,不去看看这辽阔山河,她没有主见也没有心胸。这样的女子太过无趣,叫我无法心生欢喜,在下唐突,却不愿将肺腑之言囿于心口。”
话音刚落,穆柏身侧鼓动他表明心意的男子们高呼他赤子心性,重情重义。
身旁赵沅抖了抖眉毛,想起那人的命令,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上空穿来一道清润绵软的嗤笑声。
“真是可笑,公子求娶我表姐时,世人赞你几经历练,情深义重;与旁人推心置腹之时,你又说是我表姐懦弱无能,留不住人心。”
“阁下好本事,不光伤了我表姐的心,更蒙了我们这帮人的心。”
阿宁容貌过盛,上京的水土养人,叫她惊心动魄的漂亮灵秀起来。她居高临下地俯视一行人,娇憨讨喜的脸上另有不容冒犯的威严。
“穆公子,你与我表姐,是她低嫁,你高攀。”
阿宁直直看向他,“如今这般恶心人,你也配?”
穆柏生来便被爹娘兄长溺爱长大,虽是素日里看着温和有礼,但骨子里的傲气却不可忽视。
他带着身边的狐朋狗友,齐齐言阿宁刁蛮惹事,言语之间离经叛道。
几人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见二楼窗口的光影下、那个极漂亮的小姑娘身后,出现一个红衣少年。
看清楚谢缨似笑非笑的笑脸后,一干人等霎时鸦雀无言。
谁敢同这位混世魔王争锋,即便他如今进了禁军敛了性子,可也仍是那个打遍上京的小谢侯。
城中早传谢缨接回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牢牢护在身边,他们本来还不信冷漠薄性的小谢侯会干出这种事,但现在看来,这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阿宁站在光下,身后的红色鲜艳无比,睫下瞳色莹润生辉。
“温良如何,怯懦如何,勇敢如何,离经叛道又如何?这到底是对我表姐的偏见,还是对世上女子的要挟?”
阿宁虽是觉得好笑,却还是逐字逐句道:“可你们是看不到的,看不到辽东女将冰天雪地苦守边关,看不到中州女商为民为国散尽千金,也看不到后院女子为了生计隐忍前行。”
“因为最后史书上记下来的就只有寥寥数人,然后人们又说,女子有如此成就多么难得。”
“男子对妻子说,父母对女儿说,子女对母亲说,你为什么不能做成那样?可你们从不敢扪心自问,如若不再逼迫、不再拔高,放任她们的禀赋和野心。”
她眼睛明亮,像是懵懂的小动物一般疑惑发问:“那么这些女子们,还会如此这般被你们作为笑谈轶事,随意羞辱吗?”
所有人都在想这堪称出格的言语,赵沅忽然知道,陆霁云放在心尖上的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就是现在这般,时有稚言,心自清茂。
这才是真正的赤子心性,如此一番话实在是振聋发聩。
阿宁知道自己的言辞是有悖于常人的,但她不得不说,她还这般年少,便是说错了做错了也有改正的机会,总好比年华老去再悔恨来的强。
她并没有注意到,一侧墙角下拉扯打斗的两人。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按住薛敖的胳膊,见这横冲直撞的少年盯着楼上的小姑娘,揶揄问道:“咋的?看上人家了?”
薛敖脸色爆红,反手扭回去,用发麻的胳膊顶住男人的咽喉,语气得意又凶狠。
“那是小爷的媳妇儿。”
夜行
薛敖满脑袋都是汗, 整个人像头蛮牛一样骑在了男子的身上,骂道:“你这人有病吧?!没事阻我做什么!”
那男子虽是处于下风,但脸上却挂着笑, 他已过而立之年, 却能轻而易举的将薛敖掀翻, 像头凶猛精壮的豹子。
“你小子先惊了老子的马, 还敢问我!”
薛敖咬牙,下意识提住裤腰。
他本是急于去找阿宁,刚至天街的时候就被谢缨追了上来。那人青着一张脸提枪就刺, 他的鞭子缠不住重黎,只好跃起到两侧商铺的檐顶上再攻。
薛敖足下生力, 在谢缨杀人的目光中向上一跃, 可腰间一紧, 薛敖心生不妙,俯首望下,果然见那柄长枪扎在了自己白裤的一边上。
他欲飞上,内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 可那枪尖刺的过于巧妙,一沉一蹬,险些给他下身扯了个精光。
薛敖赶紧跳下,他实在是不敢想, 若今日光着屁股在天街上飞, 他那远在辽东的老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后会不会气死。
阿宁也要嫌弃死他。
“谢慈生!你耍赖!”
在一群围观百姓的哄笑声中,薛敖拽住松动的裤子一脸羞愤。
谢缨哼了一声, 转头就跑。
薛敖一只手抓紧裤子, 另一只手甩出十三,直直抽向那道红色的身影。
天街上人流踵至, 薛敖不能如在北司一般放肆横甩,只能从上至下的朝着前方劈过去。蓦地却见谢缨灵敏一闪,十三狠荡在青砖上。
神兵清鸣,惹得前方的高头大马受惊,打着响鼻地左右乱踩。但好在背上的主人御马得当,没叫乱动的马儿再做些什么。
薛敖看了一眼,见没什么事又抬脚追去。他本意再次跳到房顶上,好追不远处疾行的谢缨。
可刚离地七尺,臀上一勒,那倒霉的裤子再次受害。
薛敖险些摔了下来,他死死拽着不懂事的裤腰,看向马上笑得放肆的男人。
就是这人,刚刚拽着他不放。
银袍少年鼻尖通红,眼睛瞪的滚圆,若是仔细看还能发现那双乌黑圆眼里闪着羞辱的泪光。
“别扒我裤子!”
薛敖与那男子一路打一路跑地终于到了阿宁这里,这男子一身功夫不知师承何处,拳拳到肉,捶的他浑身生疼,最可怕的是这人打斗间竟像是在逗他玩一般,毫不费力。
这样的年纪与内力,薛敖暗忖,应当就只剩那威名赫赫的蔺门双星了。
他正得意地扬着下巴说阿宁的时候,又被这人抡了一拳。
薛敖闷哼出声——好大的拳头。
阿宁不知道不远处薛敖的官司,她只端起身后的茶朝穆柏的方向泼过去。
让人惊讶的是,穆柏身旁的兰香拍着手笑出了声,“这位姑娘说得好!”
一盏茶倒下的功夫,不过几息,她却看到那年轻公子的脸色骤变,像是再无顾忌一般朝阿宁吼道:“巧言令色,胡言乱语!小小年纪就抛头露面,你的道理都是谁教的?!”
阿宁也不恼,淡淡一笑,“新科状元,陆鹤卿。”
想比靠山,她也有。
众人哗然,就连气焰高涨的穆柏也无力的蠕动唇瓣。
“就、就算如此”,他僵着脖颈喊:“这是我与孙家的事,与你有什么干系,轮得到你在这里插手!”
阿宁深知国公府上下对孙群芳的态度,国公府的这一辈只有两个女孩,孙群芳身为长女更是受尽宠爱。在上京的世家大族里,嫡长女一般是家族联姻的利器,象征着一个世家教养儿女的能牍,譬如蔺锦书。
而孙群芳,却是由国公夫人千挑万选且是问过本人心思,才定下来了穆柏。
一品官员家的嫡幼子,家世不低,也不用肩担家业。况且穆柏生的清秀,除却人比较轴外,没有什么大毛病。但国公夫人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挑遍上京的男子竟会这般糟践她的女儿。
也正因此,阿宁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孙群芳张目。
今日若无人敲打穆柏,来日他说孙群芳“怯懦无能,无主见无心胸”的言语传出去,便是再做补救寻责,对于孙群芳来说也是不小的打击。
“我表妹为何不能为了我仗义执言?”
阿宁睁大眼睛,抻头向下望去,见一侧的胭粉铺里走出来的姑娘竟是孙群芳。
“表姐”
孙群芳抬头与阿宁安慰一笑,她转身看向慌张的穆柏,朗声道:“穆公子今日所说,我已听的一清二楚。既然公子瞧不上我齐国公府,那便劳烦回去与穆大人说一声,你我两家撕了婚书便好。”
穆柏今日小饮了几杯,被狐朋狗友撺掇着拦下兰香,又口吐狂言,现下看到神色无异的孙群芳,才算知道害怕。
“我不是”
他话音未落,却见孙群芳看向他身后的兰香,笑道:“这位姑娘看着像是要回家,穆公子该让路的。”
兰香一怔,她本以为这位国公府的大姑娘会横眉冷对,却不曾想如此豁达,她微微屈膝,绕着穆柏走开。
穆柏眼里是冷淡从容的孙群芳,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真了解过她。
这般知书达理的世家贵女,怎会为着一个男子,失了气度
等到运河两岸的人都散尽了,薛敖与那男子才气喘吁吁的停手。
那人望了一眼天,忙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推开薛敖就要跑。
见他如此,薛敖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往他大腿上来了一脚。那人没躲,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指着薛敖骂他:“狗崽子,你等老子回头好好收拾你。”
薛敖身上被揍的生疼,满心都是委屈,也就没留神听那男人嘟囔:“跟你爹一个死出。”
他跑到成衣铺里把那条受尽磨难的裤子换掉,踩着刚刚阿宁泼过的地方,满心沮丧地迈步走进茶楼。
就连店小二看见薛敖时,都觉得这人浑身上下就两个大字——委屈。
尤其是在看到雅室里对着阿宁笑得一脸荡漾的谢缨时,他的天灵盖都在叫嚣。
薛敖抡起拳头就砸了过去。
他愤愤道:“无耻之徒!”
阿宁笑这句“无耻之徒”足足笑了有两天,想是薛敖这等意气风发的少年天骄,一天之内险些被扒了两回裤子,说是飞来横祸也不为过。
更何况,薛敖当时像足了被恶霸欺负的姑娘家。
咬着嘴唇、红着眼角,脸盆般大的娇拳捶到了谢缨的脸上。
谢缨在阿宁面前硬生生接了这一拳,还没等分辨些什么又被北司的人喊走,说是禁军派人来说有什么大人物来了。倒是薛敖,死乞白赖找蔺都督看他身上的伤,然后告了假,在阿宁这里呆了几天。
阿宁给了薛敖几天冷脸,但架不住这人故意扒开衣服,可怜兮兮地露出青紫的锁骨,仰着张傻乎乎的笑脸跟在她身后。
“你过来”,阿宁提着木匣子,站在楼阶上看薛敖笑得两眼发光。
薛敖“欸”了一声,像从前那样坐在角凳上,等着小姑娘给他擦药。
清凉的触感抵在脖子上,薛敖虚握了握手心,鼻尖处氤氲着的青梨子香几乎要将他溺毙在里面。
他想起年幼时的那棵枳树,小姑娘乖巧坐在树下,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去惹祸,话语间的稚嫩与她指尖一样绵软,将膏药的苦涩与枳酸醺成了身上的甜香。
“我前几日遇到你要找的那位故人了。”
“什么?”,薛敖猛地站起,又被阿宁掐着后颈按下,他急急问道:“可是脸上有三颗痣?”
阿宁点头,接着道:“知道你急着找人,我叫他们打听好了。她确如你所说叫程青,认识她的人都唤她青娘子,十几年前去了平阳,几年前辗转来了上京,在春风楼里做些采买的活计。”
薛敖听她说,不住点头,又听阿宁迟疑道:“不过她有个六岁大的女儿。”
女儿?
薛敖顿了顿,想起那十七封书信,苦笑道:“我来之前三叔千叮咛万嘱咐,说是若这位故人已有家室且安生尚可,叫我务必打扰。可我看着三叔那副样子,知道他难过的很。”
他不是胡思乱想的人,可乔三与他妻子的故事叫他不免与自己和阿宁联想起来,若是他们这样
薛敖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懦弱胆小的人,他连想一想这种事会发生在他们身上都觉得浑身发冷。
“阿宁”,薛敖窝在椅子上仰望阿宁,眸中都是毫不掩饰的依赖,“我该如何做?”
阿宁叹了口气,她蹲在薛敖身前,轻声道:“不要急,我的人没查到青娘子是否已经嫁人,我们再看看,嗯?”
薛敖盯着这双澄澈美丽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心软的一塌糊涂。
“好。”
夏夜蝉鸣不止,这几日天气逐渐转热,上京挨了几天毒辣日头后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是夜白月高悬,万里无星,一看便知明日又是个闷热的雨天。
“快!主子不是说今晚必须把猫弄到手吗?”
“可恶,若不是禁军这几日咬的紧,我们怎会这般捉急,城门的猫舍都被捅了出来。”
斑驳树影打在路上的水坑里,如镜水面上略过几道疾行的身影,行动之快,竟像是永夜恶鬼一般,连院里养的大黄狗也没有发现端倪。
“这次要弄哪只猫?如今的情况还会有无常令,实在怪异。”
无常令,名如其名,便是时机一到,阎王难挡。
“别废话”,在最前处疾行的男子低斥道:“国公府守备森严,还有皇家的暗卫驻守,都给我小心着点!”
几人越跑越快,拂过繁茂花树时刮掉艳丽的一片,杳无声息。
“不对!”
为首那人惊呼,忙执起武器置于胸前,浑身紧绷。
风过叶挲,像只鸟羽一般吹向月色最明亮之处。
“大人!快看那人!”
身着夜行衣的几人齐齐抬头看向齐国公府的墙头,只见昏暗夜色下,银鞭凛凛,炳烺生华,站在上面的那人宛若一头被激怒的雪獒。
薛敖磨着牙,恶狠狠道:“你们还真敢来。”
自从上次审过秦东来后,他便知道欲对阿宁不利的另有其人。禁军对这帮拐子抓得紧,难免会有狗急跳墙的,他不放心阿宁,把人送回了齐国公府住着,又在这儿的墙上呆了几天。
几人只露出眼睛,对视一眼后掉头就跑。
临行前主子说过,若是遇到那位辽东世子,只有一个法子应对。
跑!
跑的越快越好。
薛敖眼神一沉,飞身追上去。
他没有抽出腰间的十三雪渠,这东西的声音过大,难免会惊动许多人。不过,这几个人,还用不上十三。
薛敖双手成爪,抓住两人的肩头就狠狠向后一抛,被抓住的人反身用力,拧身用匕首刺向薛敖肘间。
伴随着骨裂的“咔嚓”声,这两人的手腕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软软垂下,薛敖一只手抓住一人头顶,抬脚狠狠踹向另一人。地面被砸的发出闷响,被踹那人重重喘了几口气后便躺在地上,心口处赫然一个陷进去的深坑。
薛敖右手使力,将另一人的头颅拧到眼前,见人口鼻处都是外溢的鲜血,又跳上去追剩下的一人。
刚追过去,便见一身红衣的谢缨提着重黎,身后是项时颂几人,枪尖滴下来的血隐入地面,地上那人软软躺着,生死不知。
“这人没死透,我带回去先审”,谢缨说完,深深看了一眼薛敖,“大半夜不睡觉,有病吧。”
薛敖看他骂完就走,背影极其潇洒,暗暗咬牙。
几个身着朱雀云服的暗卫对视一眼,又默默退回了原位。七皇子叫他们在这守着,只不过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银袍少年攀着树干跳到了墙上坐着,北司的人喊他一同走,他不耐烦地挥手,仰躺在墙头上。
这帮人为什么会盯住了阿宁?一次不行又来一次,冒着被国公府侍卫发现的危险,也要将阿宁偷走。
薛敖皱起眉毛,这事处处透露着蹊跷,他与谢缨都觉得这帮人抓阿宁不是为了略卖,但阿宁又有什么会招惹到这帮人呢?
他想,阿宁生的好看,笑起来好看,骂人的时候好看,哭起来也好看
“啪!”
清脆的拍击声乍起,几处暗卫偷偷瞥向自言自语的薛敖,心想这辽东世子怕不是刚刚被打了脑子。
薛敖抽了自己一巴掌,告诫自己打住,只怕要弄清楚原因还要看谢缨审的如何。
云淡月浓,皎皎生辉,他就在这里守着。
阿宁,睡得好些。
惊慌
阿宁醒过来的时候, 橘意正好端着早膳进来,见她眨着一双尚带睡意的眼睛,笑着将人拥在怀里。
“国公夫人说今早燕窝熬的好, 叫姑娘喝一盅。”
阿宁看了看白瓷碗里一片晶亮粘稠, 皱了皱眉。她嘴巴挑, 从小被家里养的又刁又娇, 燕窝一类的补品素来是不进嘴的,只是齐国公夫人一片慈爱之心,阿宁不好辜负。
橘意熟练地往盅里倒了些羊乳和杏仁, 这才端给阿宁。
她小口喝着,问橘意关于穆家的婚事, 国公府作何打算。
“说是退了庚帖, 穆家还带着人过来赔罪, 想寻转圜的余地,只是还没等国公爷和夫人说什么,老国公就摔了茶盏将这一家人撵出去了。”
橘意接着道:“老国公说,孙家的女儿比儿子值钱, 便是养在闺中一辈子也不怕,还叫几位少爷发誓说要看顾几位姑娘。尤其还提到姑娘,说您身子弱但性子赤诚,要孙家真的将人放在心上照顾。”
闻言阿宁笑了笑, 她外祖一向疼爱她, 虽是脾气暴躁了些,但看人看事却厉害得很。
巳时刚过, 阿宁与国公夫人报备后便带着人出了府, 陆家商线刚有起色,有些事她必须得去看着。
甫一进茶楼, 小二便跑过来告诉阿宁,说是那位世子爷一大早就来了这儿,茶都灌了好几壶。
阿宁一怔,猜这人怕不是有什么要事,一进雅室,就看薛敖自来熟地招呼她坐下。
“你今日怎的来这般早?”
薛敖见阿宁一张小脸粉嫩剔透,想是昨夜睡得好,心下高兴了几分。
他伸手在怀里掏了片刻,又好像没找到,只与阿宁讲他昨夜抓了几个拐子,没提这几人是冲着阿宁来的。
不必叫她害怕。
阿宁觉得衣领下有点痒,耸了耸肩膀道:“也不知那帮被拐走的人现在在哪里?”
“泽州”,薛敖压低声音,“禁军查到,这帮人最后都被卖到了泽州。”
阿宁喝茶的动作顿停,竟然是泽州,中州五社最为富庶之地,也是离上京最近的一处。
薛敖凑首,盯着阿宁明润的眸子,“阿宁,你一定要小心。”
见人点头应下,他才将怀中那红艳艳的花拿了出来,兴冲冲道:“阿宁,你看这是木棉花,我们辽东没有这种东西,好看吗?”
虽是已经过了木棉花的花期,但是不知道薛敖如何办到的,竟叫这株花鲜艳盎然。
阿宁身后的橘意脸色大变。
她一把将阿宁掩在怀中,急急出声:“世子,快将这东西扔了,我们姑娘会起花藓!”
薛敖猛地将一捧扔向窗外,手足无措地站在阿宁身侧,见橘意查看阿宁露在外面的肌肤,羊奶般的后颈上一片泛红。
“阿宁,我”
橘意喊人拿来谢缨上次送的药膏,细细地将外面发红的肌肤涂抹,万幸薛敖只拿了一点,没有什么大碍。
阿宁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倒是薛敖,眼睛发直地看着阿宁后颈,见状她安慰道:“没事,这么一点没什么感觉的。”
薛敖还是那副做错事的无助样子,听阿宁出言宽慰正要开口,却被小姑娘打断。
“薛子易,真的没事,你别这样。”
薛敖一开口,阿宁就知道这人要说些什么。
她从小身子不好,同龄人喜欢玩的东西阿宁都碰不得,可就是这么难养的一个小姑娘,是被薛敖背在背上、抱在怀里哄大的。
阿宁是养在深闺的娇女,薛敖是鲜衣怒马的骄子。他们就像是辽东入冬后江面上的薄冰与冰面下肆意游动的鱼。鱼为了冲破冰面,日日徘徊,被渔民捕捉到也不在乎,他只是渴望冰下的亲密与冰上的日光。
状若普通的干系,却是彼此的障缘,只要有薛敖的地方,不管多难,他总是会护着阿宁。
他见不得小姑娘难过。
“对不住”,薛敖喉结滚动,见那泛红的花藓渐渐消失,才看向阿宁温软鲜妍的脸,“我不知道”
阿宁给他添了一杯茶,笑道:“我也与你一样,但是这花确实开得美丽。”
她有意打趣,“可惜你把它扔掉了,否则远远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薛敖垂下脑袋,留给阿宁一个头顶。他马尾高高竖起,明明年少意气的好年纪,却显得整个人丧气极了。
阿宁忍住摸一摸的冲动,正要开口却听薛敖道:“这是第一次,我不知关于你的事情。”
她连癸水都是他第一个发现的,怎么会对这种关乎性命的事一概不知。
薛敖抬起头,清亮的茶汤里倒映着他欺霜赛雪的脸,少年恳切的眼睛里装的都是那个两小无猜的姑娘。
“所以,你要去渝州,我也是不知道的。”
阿宁失言,她没打算瞒着薛敖,只是父母不日便要抵至上京,她不想叫薛敖多想。
半晌,阿宁叹了口气,“爹爹就要来了,陆家的生意可以交还到他手上,我是要去渝州看一看的。薛子易,我不是想要故意瞒着你。”
见她这般说,薛敖眼角骤然上挑,满脸都是欢欣,“意思就是你还回来?”
被人这样看着,阿宁忽然觉得薛敖像是又长开了一点,就像此刻溢于言表的明媚,实在是让她喜欢的很。
“嗯”,阿宁点头,笑道:“送哥哥过去后我便回来。”
“薛子易,你开心一点了吗?”
薛敖从来不知,自己也会为楼下小贩与孩童的欢笑声陶然。
他明目张胆地在这春光里沸腾着,心中的波涛汇聚成静谧潺潺,流向对面不知情的姑娘
回国公府的路上,阿宁想起薛敖走时欢快的样子,暗暗发笑。
这人如今在禁军里,虽是来找她的时间少了许多,但每次见到她还是像讨*七*七*整*理要骨头的大狗一样,摇头晃尾的,叫人想要摸一摸他毛绒绒的头顶。
阿宁不知道,她心里这头温良可爱的大狗,却是要提着岑苏苏的提花贪墨刀去寻上京的木棉花树去。
从茶楼到国公府,要经过两条街与一个巷子,在甘露街的时候,车夫猛地“吁”声停马,险些将阿宁甩了出去。
橘意扶好阿宁,斥声问道:“怎么了?”
“表姑娘,前方有人在争执,小的担心惊了马,不好过去。”
闻言阿宁掀帘望去,见是一个布衣女子在与一个彪汉在争吵,地上还有散落的瓜果,阿宁皱眉,叫车夫等上一会。
少顷,这边声音还不停歇,阿宁喊他换另一条路回去。与甘露街不同的是,这是在北司管辖范围内,可现在要换的秋水巷却是归属于南衙。
秋水巷的人流不似甘露街那般多,马车驶在其中也算畅通。
只是阿宁在车轮的“骨碌”声中,好像听到了女孩的哭声,这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清晰地传进阿宁的耳朵里。
“救命!这里有拐子!”
阿宁心下一惊,正要掀帘一探究竟时,却见帘子从外面被紧密拉下。
“姑娘别动,属下去看看。”
是七皇子留下来的暗卫。
今日其余几人有旁的任务,只剩他守着阿宁,本想着光天化日不会有碍,没曾想竟遇到略卖的事。
阿宁在车上等着,回想起甘露街上争执的布衣女子与彪汉,北司的人一向蛮横,很少见有百姓当街起争执的,而这秋水巷一向人少,却有拐子在这里抓人
阿宁眼神一凝,正要喊车夫快走的时候,却听车外兵器相撞,暗卫大喊:“姑娘快走!”
车夫用力挥下马鞭,拉着阿宁在并不平坦的小道上疾行了起来。车内橘意紧紧抓着阿宁的手,护着她不叫碰到车壁。
暗卫咬牙暗骂自己大意,眼前这哪里是什么小姑娘,分明就是个头不大、极擅口技的男人!
这人一对弯刀使得诡异,像是大凉的金赊刀法,步伐飘忽,直奔命门,竟能与他打的不相上下。他趁人不备扯下腰间的响箭,朝上陡然放出。
阿宁被这马车晃的头晕,靠在橘意的肩上也不言语,任由经验老道的车夫将马车驾的几近飞起。
少顷,车子骤停,周遭尽是盔甲与兵戈的摩擦与撞击声。
“车上何人?为何在巷道内疾行!”
车夫见此大喜,忙道自己是齐国公府家的。
阿宁掀开门帘,见门外是几个身着狸虎青云服的守卫,腰间齐齐挂着黑铁令牌。
是南衙的人。
阿宁言明情况,说身后有拐子,她的侍卫正在与其搏斗。闻此几位南衙卫对视一眼,派出几人前去查探,又看了阿宁马车内只有她主仆二人,“嗯”了一声。
为首那人跳下来,朝阿宁道:“我等护姑娘回国公府。”
阿宁点头,转而又像是惊慌失措一般,怯声道:“多谢大人。”
她生得娇弱,又做足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怪我家兄长说要将肉铺里顶好的羊肉留给南衙,原来是大人们克己奉公,值得这般对待。”
那南衙卫怔了一下,皱眉回道:“嗯,天色不早,还请快些动身吧。”
阿宁握紧手心里谢缨留给她的棠花簪,小声告诉橘意一会跳车的时候不要同她在一处逃。
薛敖早就与她说过,南衙新上位的副都指挥使,那位极受帝宠的五皇子,沾不得一点羊膻,便是闻到都不行,怎会任由属下在营中食用。
从一开始的布衣女子,到那个小孩,再到眼下车外的南衙卫,都是给她设的圈套,为的就是叫她一步一步跟着这帮人、毫无反抗的走!
到底是什么人,会为了抓她这般大费周章?
橘意手心里都是汗,听阿宁这般说,蓦然发觉车外已没有车夫驾马的声音,她看着阿宁,心中决意死都要护着她。
不知何时车厢内都是一股淡淡的熏木香味,这香气足以叫她二人昏昏欲睡,阿宁用簪尖刺破手心保持清醒,又摇醒橘意,冲着她摇了摇头。
橘意眼里都是泪,抱着阿宁欲要跳车,却见阿宁将她推下车,继而猛地扑向前方帘外。
车外风景陡然变换,车夫已不见踪影,驾车的是之前那位回话的男子。
阿宁手中的棠花簪狠狠扎向他的脖颈,那人也是没有料到本应昏倒的小姑娘会猛然暴起,一时之间没躲开,竟被她用簪子扎透了颈下三分处。
他捂着伤口掉下车,见阿宁白着脸驾车朝前跑,又被突然出现的其他人用浸了药的帕子捂住口鼻,软软晕倒。
见鬼,竟险些折在货猫儿的手里
薛敖抱着圆圆,将人悄悄放在了春风楼门口,摸了摸她的头。
“回去之后别说遇见我,也别再自己一个人偷偷出来玩,知不知道?”
圆圆的大眼睛里还蓄着泪,她年纪小,险些被适才的拐子吓丢了魂。
她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进了春风楼。
薛敖身形一闪,见青娘子抱着圆圆焦急的说些什么,嘴角上扬。
他虽是与阿宁说好先不去打扰青娘子,但同在上京,他总归是惦记,想着偷偷去看下也好。却没曾想,这一去竟救了圆圆一命。
薛敖脸色变沉,暗骂这帮拐子的手段高明又下作,竟利用人的同理心,找些身负齐辙的人来假扮小孩子,借此不动声色地将人骗走。
他到这儿的时候,就看到圆圆正牵着个哭唧唧的奶娃娃往僻静处走。他在军营里长大,一眼就看出来那所谓的奶娃娃脚跟不沾地,分明就是多年习武之人。
本想着回去把这情况与谢缨说一声,好叫禁军以后多查探平日里不在乎的小孩子,可在秋水巷口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橘意脑袋上一个血洞,脸色惨白如纸,见面前是薛敖,她猛地跪下。
“世子!姑娘姑娘被拐子带走了!”
一枕槐安
柳叶条拂过脸上, 因着跑得快,在脸上抽下一道红痕。
阿宁眼睛和嘴巴都被掩住,只得闷哼一声。
一个女声低骂:“小心点, 主子说这张脸万不可损伤!”
背着阿宁那人肩上有着什么硬物什, 扛着她疾速飞奔时, 硌的她肚腹生疼。
男的应了一声, 女声接着道:“也不知老三那里怎么样了,这丫头身边竟跟着大内暗卫,若不是你下手快, 险些跟先前几人一样折在这。”
“他技不如人,该死。”
两人带着阿宁左拐右拐地不知跑到了哪里, 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了出来, 想要吐偏偏嘴巴也被堵住, 一时之间难受的要命。
阿宁听到耳边是湍急的水流声,那声音不似一般河流的动静,自上而下的灌击声震得阿宁头皮一紧——这是城郊的挂月瀑!
两人见阿宁软趴在地上,以为是药效还没过, 又把她拎起来走动,少顷扔到了一片绵软上。
阿宁翻了个身,猜这应当是一处屋舍,临近水边, 潮湿的气息吹在她脖颈上。
有人解开压在她嘴上舌尖的布巾, 又细致地擦了擦她的颏颌。阿宁因这动作,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怪异感。
“呦, 醒了”, 女人见阿宁张嘴,以为她是要叫喊, 笑道:“那么多的猫儿都在喊,声音越大跑的越快,你猜他们现在在哪?”
阿宁抖了一抖,女人继续道:“好了小可怜,你运道好不用走,就在这等着主人,乖乖的别闹啊。”
棠花簪子就藏在她腰间,阿宁拱起腰,不叫两人发现。
万幸的是这二人接手她时不知道,那个假冒南衙卫的男子就是被阿宁用这只簪子刺伤。之后或许是看阿宁一副娇弱的样子,并未去仔细搜她的身。
阿宁觉得自己在这里应当是等了两个时辰,期间有人过来送饭,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里。她故意擦向喂饭之人的手,觉得指腹柔软、上面一层薄薄的茧,再联想身上的皂角香气,猜想这人应当是附近农户的女主人。
既然如此,这里便有机会将消息递出去。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时,木门“吱呀”的一声被推开,阿宁猛地清醒,却听门口脚步骤停。即便眼上蒙着黑布,她也能感觉到门口那人钉在她脸上的目光。
如有实质。
脚步声微起,一股檀香的味道由远及近。
“起来。”
阿宁双手被缚住,听他这般说忙往后退,却将褥子蹭的凌乱。
那人似乎是以为阿宁想起却起不来,轻笑一声后坐在塌边,将阿宁扶了起来。
“真像”,他呢喃着,阿宁能感到他的鼻息在自己下颌处煽动,阿宁忍不住向后躲,却被他狠狠压住肩膀。
冰凉的触感激的阿宁下巴一抖,她被人掐住脸颊两侧抬高。
阿宁看不到自己此时的样子,极黑的布蒙在雪白的脸上,圆润细腻的下颌微微颤抖,颈上曲起荏弱的弧度,极致的天真与诱人。
那人叹了一口气,摩挲着适才点上的一处极小的墨点,轻笑叹气。
阿宁被他掰的脖颈僵疼,“你”
还未说些什么,那人声音却沉了下来,“禁言!”
阿宁闭上嘴巴,心中却是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这人怪异的很,一举一动就像是为了她的颏颌而来。刚刚那般情况下,阿宁竟然觉得这人虔诚无比。疑窦丛生,阿宁被他袖间的香气熏的瘫软躺倒,自然没有听到这人的自言自语。
“那日在宫中看到你,便觉得姑娘生了一个好下颌,与她那般相似,可独独缺了这颗小痣。现下我与你画上,便多陪我几日吧。”
“那两条疯狗护你太紧,杀了我好多人,你这般的废力气,可要拿自己来抵。那日运河里的人你也看到了吧,不要怕,只要你听话,总能好好活段时日的,陆姑娘。”
“慈生,你可知近日传言,说是西南那位大将军就要回来了”,项时颂懒洋洋地靠在楠木桌上,翻了个身看向正看案牍的谢缨,“这位可与永安候当年是不相上下的武将,你可曾见过他?”
谢缨摇头,“儿时见过一面,此人的谋略与功夫均不在我父亲与辽东王之下,若不是被蔺氏全族拖了后腿,大燕唯一的异姓王怎会落到薛家头上。只是陛下召他进京是为何?这我一直未想通。”
谢缨暗忖,北蛮去年冬刚刚战败,大凉与西域一直蠢蠢欲动,若说蔺争是为着蔺太后这个姑母来此,也不对,他一向与蔺家本族争锋相对
谢缨捏着湖笔,正凝神思索时却被门外的声响惊醒,笔尖黑墨湮晕了已做半纸的公文。
遽然树影凌乱起来,谢缨站起身听人禀报,“大人不好了!”
“陆姑娘被拐走了。”
谢缨眼中一片厉色,“什么?!”
“是齐国公府的人来找大人,叫大人帮忙找人,他们对外只说是陆姑娘去了城外玩耍。”
“通知城门守卫,全城戒严!广安门等卡口一律只进不出,北司沿六街九巷挨家挨户的搜,务必把人找到”,谢缨抬脚就走,“把之前那几个抓到的提出来,老子亲自审!”
项时颂见他这般,也不敢拦,只想着北司大狱里的那几个想必是过不去今夜了,不过这帮拐子确实该千刀万剐。
“等等,慈生,你的枪没拿!”
“薛敖呢?”谢缨回头厉声问:“他跑哪去了!”
项时颂皱眉,“今日还未见过他。”
谢缨操起重黎,枪尖红缨簌簌如火,“派人去找他,告诉北司上下,掘地三尺也要这帮瘃虫全都给我挖出来!”
“我要他们求死不能。”
薛敖拖着半死不活的男人,手掌微微用力,只听到骨节处“咔擦”一声脆响,地上那矮小的男人发出难以忍受的嚎叫。
“世子,陆姑娘是在秋水巷被带走的”,那位先前被拖住的皇家暗卫捂住胸口,“属下赶过去时只见到地上的血迹和几道车辙,再无其他发现。”
暗卫顶着薛敖杀人的目光硬着头皮道:“属下定会找到姑娘!”
薛敖只咬牙骂了句“废物”,拖着半死不活的人便往秋水巷的弯道走去,指节泛白,目露狠戾。
他赶过去的时候只见到落于下风的皇室暗卫,阿宁的马车杳无踪迹。他将这伪装的拐子折腾的半死,却也没从他嘴里翘出半个字。
又是死士。
先前在黑沙坑中的恐惧铺天盖地的席卷他的大脑,刺目的白色与飞沙打得他胸口镇痛。薛敖阔步跃起,没人发现他微微跳动的眼睑。
必须尽快找到阿宁,薛敖知道,禁军查了近一月的略卖线都是去往泽州。既如此,他便在通往泽州的官马道上,一个一个的找
静公子。
那男子叫阿宁这般唤他,阿宁捏紧残缺不堪的指甲,嗫喏着应下,心下发慌。
她眼上一直蒙着这布条,分不清白天黑夜,只知道每日除了这男子过来与她说话,便只有第一天送饭的那个妇人。
果然不出阿宁所料,妇人是这附近农户里的人,被抓到这里伺候他们的饮食,阿宁几日下来与她威逼利诱都没有用,倒是有一日哭湿了眼前的黑巾,引起这妇人的恻隐之心。
阿宁告诉她只需要在外出采买之时将这只棠花簪扔到驿站即可,这簪子上镌刻的花心被她抠平了些许,现下应当是有一个月牙形状的豁口,若是禁军的人看到定会上报,可若是被别人捡走阿宁只能赌这一把。
“陆姑娘可曾听过一枕槐安?”
静公子的声音在耳边乍起,阿宁脖颈一带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想来状元郎是与姑娘说过的,倒是在下班门弄斧了”,他笑道:“她那时与我讲这故事,我只觉得好玩,当时年少笑故事里的人昏了头在白日做梦,现在想来却是我自己空花阳焰,可惜总是天不从人愿,想求的求不来。”
阿宁不知他言语中的另一人是谁,但却明了自己被抓怕是与其脱不了干系。
少顷,静公子眼神一转,看到阿宁指甲上的异常,猛地扼住她的咽喉,沉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阿宁心下一冷,佯装不知,哀哀问着他在说什么。
“你的手指,为何会这般?”
阿宁仰起头,故意把形状优美的下巴抬起,好叫那人看个清楚,“我、我手腕被麻绳捆的痛痒想把它解开。”
静公子看向阿宁的手腕,发现粗长的麻绳上被抠的起絮,他松开手,转而摸了摸阿宁送到眼前的下颌。
“来人”,木门被推开,他沉声吩咐,“现下就启程,不必再等。”
“陆姑娘做了什么,在下不想追究,但猫儿不乖,就换个地方养吧。”
不知何时,车外已经下起了雨,雨水下坠,又被风吹进车帘内,打在阿宁的脸上,冰凉入骨。
他们在带着她逃跑。
阿宁缩在角落里,暗自摸索着车厢内的物件。那位静公子并未同他们一起,只叫一个女人看住了阿宁,不与其他人放在一处。
她上车之前叫那送饭的妇人松了绳子,给了她自己身上的全部家当,好让她远远逃走。
阿宁确定了车厢内无人后,磨得左右手血痕遍布才解开这麻绳,她活动了下僵疼的手腕,扯下眼上的布巾。长久遮掩下,她缓了好一会才适应过来。
夜阑月淡,不见天日。
果然是在夜行,这样大的雨天,便是再多的车辙也会被雨水冲刷的杳无痕迹。
车前的两人在小声交谈。
“就这么放她一个人在里面行吗?”
“怕什么?”,女人嗤笑了一声,“被娇养大的货猫儿,能兴起什么风浪,也就老三会被个姑娘扎伤脖子。”
两人笑着骂了几句,声音逐渐变小,阿宁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马蹄踏在水坑里,载着人悠悠的朝前跑,阿宁偷偷掀开帘缝,见外面倾盆大雨分不清身在何处,心下一凉,又陡然意识到,雨声如此之大,更易于她跳车。
一念之间马车骤停,将阿宁甩到车厢壁上,她伸手一抓,摸到个浑圆的硬东西。
“阁下何人?”
声音顺着雨声传进来,阿宁听到一个清冽低沉的声音,“区区不才,一个进城的剑客罢了。”
剑客又问:“敢问二位,如此乘雨夜奔,又是为何?”
阿宁蓦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深知此时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她忍痛掀开车帘,朝着外面月光被遮掩的地方跳了下去。
响雷乍起,掩饰住她摔落的声音,只有前方马匹躁动地来回踩在水中。
阿宁滚爬起身,顾不上身上摔的生疼,心中庆幸这剑客和惊雷的出现。
又一道雷声响起后,两人觉得不耐烦,怒斥那位剑客速速离开,剑客倒也没有多加拦阻,驾马侧身避让,看着马车摇摇晃晃的驶走,眸色变沉。
阿宁跑到了树林里面,她身上被浇的湿透,又看不清脚下,只能摸索着往前逃。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已经不见,她必须再快一点,刚才借着犹如巨蟒的闪电,她看清这里应该是某处官道,又想起薛敖曾与她说过,略卖线最终都去了泽州。
陆家商队的线路阿宁再熟悉不过,既然是通往泽州的官道,她记得这里是有一处驿站的。
云层上的雷像是在耳边炸开,阿宁顾不上剧烈跳动的心口,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奔命。
阿宁衣物狼狈不堪,她眼眶红了一圈,踉跄着被树枝绊倒,磕破了手心。
不能停,要跑
大雨倾盖在树叶上,又顺着叶脉滴到阿宁的脸上,她忽然听到,身后折枝被踩碎的声音。
阿宁脸色骤然惨白。
“好脏的猫,真可怜。”
他们发现了。
阿宁趴在地上,僵直着身体不敢动弹,手指紧紧抓着地上的泥土。
女人低下身抓住阿宁的肩头,正感叹她身体单薄的时候,却见那弱猫一般的姑娘将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她颞颥之上。
“咣”——她眼前一红,倒地之前看清了跌落在地上的玩意。
一只形状可爱的香炉。
“老五!”
剩下那人目眦欲裂,急急跑了过来,探清女人几近没有的鼻息后,死死盯着浑身颤抖的阿宁。
他扬起匕首,双目赤红地朝着阿宁扎了过去!
遽然剑声嗡鸣,便是上空的雷声也盖不过这清越的呼啸。
黑衣肃立,玄剑如斗,适才那位剑客提着剑站在阿宁身前。
阿宁眨了眨眼,是沈要歧。
“你是”,剩下那人捂着震痛的手臂,看清楚沈要歧手中巨大的纯钧剑,脸色大变,“你是腰下剑!”
他往后退了两步,恨恨道:“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我们”
白光一闪,剑气波动,滔绝吞云。
那人张大嘴巴倒在地上,脖颈涌出来的血混在雨水里,转眼又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沈要歧漠然道:“阁下死于多嘴多舌。”
他回身往下看去,瞳孔兀地变大,惊道:“陆姑娘!”
如雪是上京往泽州处驿站驿长的独女,生的清秀娇美,又家世尚可,是附近乡里小伙子们最想娶的姑娘。
她眼光高,看不上来求亲的人,只想找一个如意郎君安度一生。
她爹要她说的详细些,如雪掰着手指头数道:“相貌堂堂,武功盖世,性子明朗,守节自重。”
老驿长笑骂:“你这怕不是要找个皇子。”
如雪撇了撇嘴,从驿站鼓楼往外走,嘴里嘟囔着,说我一定要找个盖世英雄给你看看。
或许是老天听到她的决心,如雪捂着被撞疼的额头抬起头时,蓦然失语。
剑眉星目,明亮张扬,一身银袍在日光下濯尽所有的阴霾,只剩澄澈与意气。
如雪想揪住她爹,谁说必须得是皇子,他就可以。
少年看了她一眼,抬脚走入,不一会就见她爹毕恭毕敬地将人迎进了最好的左厢房,还郑重地告诫她不可招惹这位大人。
如雪嘴上乖巧答应着,心里却活络起来。
少女心思总是叫人难以捉摸的,便是驿长也没有料到,自己素来乖巧的女儿竟会半夜偷偷摸进薛敖的房间。
其实如雪没有别的打算,只是薛敖昼伏夜出,她找不到人,就亲手准备了些糕点在他房间里等着他。但薛敖是什么人,这些年来能让他另眼相待的也就是那个陪他长大的小姑娘,旁的他怕是看都懒得看。
薛敖把人扔了出来,如雪垂头丧气地被驿长撵回家闭门思过。
薛敖第二日又是一大早便出了门,临走前将左厢房的钥匙放到了驿长的桌子上,说他晚些时候回来再拿,驿长自然满口答应。
已经过了三日,究竟在哪?
薛敖眼睛熬的遍布血丝,攥紧十三在官道上兜巡,他并不知道,在他刚离开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一男一女进了驿站。
见二人如此狼狈,驿长心生疑惑,却又见沈要歧腰间别着长剑,手上拿着皇室的令牌。
驿长哆嗦着手将一串钥匙递到沈要歧手中,余光瞥了一眼被他揽着的阿宁,暗惊这姑娘竟生的如此殊色,又被沈要歧冷冷看了一眼,低下头告诉二人往哪里走。
沈要歧感受到阿宁浑身发烫,心道不妙。阿宁身子弱他在辽东时便知道,昨夜被大雨浇透,只怕此时正在发热,他暗道一声失礼,将人拦腰抱起。
阿宁烧的有些糊涂,嘤咛着什么沈要歧听不清,他急着去找大夫,可这附近哪里有医馆。
他捅了捅驿长指的房门,未果,转头将钥匙插向隔壁房门,见门被打开,嘟囔了句“奇怪”又抱着阿宁匆匆而入。
“陆姑娘,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找大夫”,沈要歧将棉被盖在阿宁身上,急道:“你不要怕,我在此处设了机关,不会有人过来的。”
阿宁觉得眼前发黑,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鼻翼间都是被子被阳光晒过的气息。
竟是少有的安心。
阿宁“哎”了一声,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恍然间好像看到了那只许久未见的大雪獒。
大狗舔了舔阿宁的脸,阿宁不耐烦的翻过来身,将烧的微红的脸埋在被褥里。
“烦人。”
薛敖一进驿站就没找到驿长,想起钥匙还在他那里就坐在门口的长廊上等着。他皱着眉,眸中的戾气要将整个人都燃了起来。
他找到一台空马车和树林中丧命的一男一女,浑身发颤地搜遍周边,发现没有阿宁后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如果再找不到阿宁,他就不能在这里等着拦人,需得跑去泽州才好
思索间,屋内传来女人的嘤咛声,薛敖脸色一变,怒火从脚底烧到头顶。
那驿长的女儿竟还敢再来?!
薛敖一脚踹开房门,果不其然,塌上鼓起一个小包。薛敖几步迈过去,却不知绊到什么东西,头顶骤然射过来几只短箭。
薛敖当机立断的跳上床,见那箭羽齐刷刷地倒在地上,按住被褥下露出来的脑袋。
他恶狠狠道:“你找死。”
阿宁只觉得那大雪獒颇为恼人,一会舔她,一会又坐在她身上。
薛敖见人在手底下挣扎,但是没有什么用,少顷身下传来一声小小的呜咽声。
薛敖如遭电击。
阿宁哭了起来,被褥间的青梨子香搅乱了薛敖,他喉咙像是被这香气哽住一般,低垂的长睫掩住眼底声色。
小姑娘喘着气,撒娇般呢喃:“好沉呀。”
喜欢
昨夜下过雨, 潮湿的风顺着窗棂吹了进来,混着一点春泥青草的味道,瘙痒了薛敖的鼻尖。
他没敢再动作, 过了几息才不敢置信地张口。
“阿宁?”
阿宁烧的迷迷糊糊, 嘴里还在哭嚷着:“别压我、别压我。”
薛敖连忙撑起上身, 见小姑娘费力地转过头, 露出一张哭的湿漉漉的脸。
像是被蹂在手中的海棠。
水光潋滟。
阿宁恍惚间见到一片银光,以为是薛敖将那头大雪獒撵走了。她双手掩在衣袖下,只露出小巧的手指抓着枕头, 粉润的指尖曲起招架不住的弧度。想要朝人笑一笑,便扬起勾心动魄的眼尾。
“薛子易真厉害”, 她眼尾红润, 乖顺的要命, “最喜欢你。”
窗子遽然被吹开,连着床幔也受到波及,轻飘飘地打在薛敖潮红的眼角。
“你再说一遍。”
薛敖死死盯着阿宁,见她闭着眼睛抿嘴, 又像是不舒服般假哭了两声,侧过脸去蹭被褥,露出一小节雪白纤细的颈子。
送至嘴边。
他看的目不转睛,蓦地, 咽了咽口水。
小姑娘似是不舒服, 娇气地“嗯”了一声。
“喜欢薛子易。”
薛敖眉眼都像是被阿宁身上的红晕染了一般,仓皇站起身。
椅子轰然被拖拽地倒在地上, 身下热流汇聚一处。
他握紧拳头, 像是自惭形秽一般,不敢再看那活色生香的姑娘。
厉不厉害不知道, 但是要薛敖的命,足矣。
他想亲亲阿宁,但到底是不舍得欺负她,只把一只刚编出来、还带着露汽的草蝴蝶放在阿宁枕边。
“等你醒过来,问个清楚。”
薛敖揉着头发,有些语无伦次,“这次才不会放过你。”
上次醉酒,她说他乖,这次又说最喜欢他。
薛敖磨牙,深觉得阿宁天生就是来克他的。
不对!
薛敖伸手摸了摸阿宁的额头,眼中欲色一干二净。
怎的才发现,阿宁明明在发热。
“冷”
薛敖额头都冒了一层汗,他来不及想阿宁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三下五除二地就要脱掉外衫。
“诶?这门怎么开了?”
门外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薛敖顿住,拾起十三护在床前。
沈要歧还记得自己在房间里布下的机关,见门开着倒不担心阿宁的安危,苍南剑派的燕尾箭也不是一般人能抵挡的来。
“陆姑娘,在下买到药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做出躲避暗器的姿态。
沈要岐弓着腰进来了。
他看见站在床前宽衣解带怒目而视的薛敖,以为走错了房间。
沈要岐撅着腚出去了。
薛敖黑着脸:“进来!”
等沈要歧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后,薛敖几乎将椅把捏碎。
就差一点,他的小姑娘就要被带走。
“我昨夜在密林中见到陆姑娘时,她的手上都是伤,明明就是吓坏了的模样,却还告诉我其余的人被关在哪里,叫我快些去通知官府来救人。我在辽东与陆姑娘也是打过几次交道的,那时她就是一个不谙世事、善良娇弱的姑娘,但炸山那日后,属实教我忍不住狠狠唾弃之前的自己。”
见薛敖沉思,他继续道:“我自剑派长大,以往总以为女子生来柔弱,便是要好好爱护,却忘了男女之分,比不过心中所向。女子生来就要比男子艰难许多,却总能脚下荆棘、头顶春棠,譬如那位练刀的岑苏苏,譬如心怀大义的陆姑娘。”
“世子,你能来上京找她很好”,沈要歧笑道:“我之前未与你说过,陆姑娘很好,你需得在意,放在心上珍惜,莫要错过。”
薛敖点头,心中附和,他的阿宁本就是这世间最好的。
能有她,再欢喜不过。
只是,薛敖想起沈要歧所说阿宁手上的伤,眸中怒火亮的惊人。
“为民,我要他们死;为阿宁,我要他们生不如死!”
见他这般凶狠的样子,沈要歧倒是笑了。
蛮野而生的獒本就是极凶之物,能指望着他们仁善到哪去呢?
薛敖暗忖,走到窗边吹了一声响哨,将写着“挂月瀑”的纸条系于鸽子腿部,看它飞向北司。
沈要歧去熬药了,他守着失而复得的阿宁。
他望着前方远山上飞过的对燕,许久才回神。
“薛子易。”
薛敖停住,继而同手同脚的回身,俊朗的脸上一片惊喜。
小姑娘支起身,眉间微蹙、唇色发白,指上掐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草蝴蝶。
“刚才的人,是你吗?”
少年脸上轰然绯红
巴掌大的窗口透进来一簇白光,照在男子血肉模糊的肚子上,他费力喘息着,黑红的血顺着残缺的腿滴了下来。
啪嗒——
溅到谢缨的长靴上,项时颂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这血色红,还是谢缨的红衣更艳一些。
“你是最后一个。”
谢缨走进男子,无波无澜的说着,那张昳丽俊俏的脸在男子看来却是修罗恶鬼一般可怖。
男子口齿不清地挣扎着,眼中浑浊掩盖不住他的惊恐。
谢缨懒慢的看着他笑,“我的意思是,你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不是最后一个能开口的。”
短短三天,谢缨不眠不休地把抓到的拐子*七*七*整*理审了个遍。
其中不乏又硬骨头的,谢缨叫人生生抽了他们的腿骨与手骨,扭曲而死。剩下那些嘴不是很硬的,被北司大狱的刑罚吓破了胆子,刚想招供时,谢缨却不想再听了,只叫手下人豁开这些人的肚子,看看里面的心肠是什么颜色。
北司大狱从来没有这么惨烈的热闹过,项时颂整整吐了三天,现在一看到谢缨跟他笑就浑身都疼。
审到最后,几十人里就剩下这个薛敖提溜回来的矮小男人。
这人被拎回来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气了,不知谢缨哪里搞得法子硬生生叫男子挺了这许多日子。
却不晓得他后不后悔没有早早就死了。
“他们都不知道的”,谢缨捻了捻盆中的辣椒水,“只有你知道。”
“所以我叫他们先下去等你。”
谢缨在他惊恐的目光中用沾了水的手,轻柔抚摸他烂掉的肚子,“最后问你一遍,她在哪里?”
“啊!”
项时颂捂住耳朵。
“我说我说!”
他嘴里都是血沫,眼珠几乎爆出,撕心裂肺地喊着:“在城郊里”
谢缨听不清,侧过头听他言语。
矮小男人像是终于解脱一般,费力道:“城郊五十里外”
他说着,又想死前看一眼折磨自己的人是谁,做了鬼也好讨债,却在看清那一小簇日光照耀下的谢缨时浑身一颤。
那双潋滟生姿的眸子,琥珀与黑色交杂,像是上等的琉璃珠子,振振蝶翼重叠起来一般。
男人骤然睁大眼睛,嘴里一扇一合,“你是重”
“唔!”
话音未落,他像只渴死的鱼一般瞪大双眼,垂下了头。
“死的开心点”,谢缨甩了甩湿红的手,厌恶道:“倒是长了一对好招子。”
他回过神,用那只艳丽至极的手指着项时颂。
“传令下去,城郊五十里,北司神机全体出动。兵武先行,驾帖后至,此次务必一网打尽!”
湛青的官道上,岑苏苏嘴里叼着根青草,手脚不自然地左右乱放。她跟在谢缨身后,抓耳挠腮地想说些什么。
谢缨懒得理她,倒是项时颂真怕她把自己给急死,白着脸大声问:“你做什么?”
岑苏苏瞪着一双大眼睛,怒道:“薛世子前些日子借了我的刀,说是要去砍树,一直也没还我!”
“你不是最宝贵你那长刀吗”,项时颂疑惑地看着她,“怎的借了旁人?”
岑苏苏一脸耻辱,“我没打得过他。”
“活该。”
几人说着,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北司卫,路过一处茶驿时,见里面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正往外走,兀地像是踩到什么东西,“咣”的一声摔倒在地。
他一侧的小厮连忙将人扶起,看男人爬起来后一脚踢翻适才踏过的地皮,大声地骂骂咧咧。
谢缨骤然停下。
项时颂凑上前,“怎么了?”
谢缨死死地盯着男人脚下,眸中利刃将这男子与小厮惊的连连后退。
他蓦地翻身下马,几步跑上前去,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弯腰捡起一团东西。
像是铁丝球,又像是废铜。
只有谢缨知道,这是他前些时日送给阿宁的棠花簪。
可眼下却扭结在一起,花心被抠的不成样子,一片破碎。
阿宁
谢缨目光一紧,注意到那花心被抠平的地方竟像是一轮弯月。
城郊五十里附近、关乎月亮,那就只有
项时颂忽然抓着一张纸条大喊道:“挂月瀑!薛世子传信过来说是在挂月瀑!”
“世子”,沈要岐大喊,“今日便回城吗?我们可以——”
薛敖一身单薄呼啸而过,卷起沈要岐的斗篷一角,他张着嘴,看着薛敖怀里抱着个大布包目不斜视的飞奔。
沈要岐牵着两匹绿耳马,眨了下眼,面无表情道:“骑马进城。”
阿宁高热已退,但身上仍是烫。
此等情况薛敖再熟悉不过,阿宁年幼时便时常这般,明明一起贪玩着了凉,薛敖洗个热水澡就好,但她却要大烧小烧轮流来,烧的人没了精神气才罢休。
他今早一探阿宁额头,便知这发热还没结束,等不得了。薛敖脱下外衣将人裹住,又管驿长要了个干净的大布巾,兜头兜脸地把她罩了起来。
来不及追问阿宁,他只想抱着小姑娘赶快回家。
阿宁藏在棉布下,瓮声瓮气地问他:“沈先生刚刚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他?”
“嗯?”
薛敖回头看了一眼,但以他的脚力,几息之间便跑的没影,身后哪还有沈要岐的踪迹。
他疑惑道:“沈大哥在哪里?”
两只绿耳马轮番蹭着牵着他们的剑客。
沈要歧木着脸,一向持重冷峻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龟裂。
耳蜗一动,侧身看去是大批身着狸虎紫云服的守卫策马过来,他急忙避开。
只见一行人风驰电掣的跑了过去,为首的是一个容色惊人的红衣少年,后面跟着个娇小的身影。
小身影跑了过去,又转了个圈跑了回来。
岑苏苏大声喊他:“老沈!”
沈要歧一怔,也跟着抬高了嗓门,“小岑!”
两人一刀一剑,乃西南剑宗与西北青刀的传人,说是不认识没人会相信。但大概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明明二人性情相差甚大,却是难得的交心。
沈要歧与岑苏苏言明自己为何在此处,想着她与阿宁定是没有交集,也为了维护阿宁的名声,便略过阿宁,只说了薛敖在这里。
岑苏苏狠狠掐他胳膊,“薛世子在哪?”
沈要歧不解地指向与北司相反、而是去进城的方向。
岑苏苏劈头盖脸的抢了他一匹绿耳马,势若脱兔地赶了过去。
“”
沈要歧揉了揉被掐疼的手臂,与剩下的绿耳马大眼瞪小眼。
薛敖正抱着阿宁快步流星的往城中赶,期间时不时地问阿宁感觉怎样。少顷,却察觉到身后雄浑流动的内力涌了过来。
薛敖心下一沉,抱着阿宁回身看去。
“世子!”
岑苏苏跳下马来。
“我刀呢?”
她忽然俏脸生寒。
岑苏苏本来看到薛敖还有些开心,想着自己的提花贪墨终于能寻得,但却在看清薛敖的样子时脸色大变。
这厮不着外袍,正衣衫不整地抱着个被裹起来的人。
一看抱着的就是个小娇娘。
“你偷人了?!”
“阿宁至今下落不明”,岑苏苏声如雷霆,目若铜铃,颇为姐妹不值,“你小子水性杨花!”
薛敖哽住,暗恨自己嗓门没她大,“你有病吧。”
他抱紧阿宁,踏着湿润的土地就往前跑。
身后岑苏苏紧追不舍,自马上飞下去抓薛敖,“还我刀!”
薛敖没有手去应付她,只将阿宁掩在怀里,那布却被岑苏苏的掌风煽下。
阿宁正从里面朝着她笑。
岑苏苏掌势顿收,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谢缨他们又是做什么去。
薛敖一把撞开她,将阿宁放稳在马鞍上,旋即跳坐在她身后。
他沉声御马,蹄声不停,只留岑苏苏在原地凝成一坨望宁石。
绿耳马一向性子烈,颠簸的阿宁不舒服,薛敖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问:“为什么朝她笑?”
阿宁被布包着,风簌簌刮过,她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人怎的跟岑苏苏还能吃上醋?
“阿宁”,少年猛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击打在阿宁后心,“你最喜欢谁?”
我心悦你
大燕的今年春末实在是热闹, 茶楼里的说书人都在感叹,说今年瓜果茶叶的价格且要翻上一番。
先是病重的蔺太后据说吃了什么仙师练的丹药,病愈如初, 身子康健。再是禁军与大理寺查了许久的略卖案告破, 让人悚然的是始作俑者竟是泽州世族的张家, 那位低调的二皇子之母族。
张家之于泽州, 便如同陆家之于辽东,且士农工商,张家女成了帝妃, 张氏更是比寻常的氏族高上一等。
泽州作为中州五社的膏梁之地,惊人的富贵, 可想而知张家的事一经败露, 有多叫人诧异。
北司浩浩荡荡地杀进挂月瀑时, 御史的折子险些摔到的景帝的脸上。
挂月瀑是天险水壑,自古便是皇陵的帘幕。饶是谢缨再神机妙算也想不到这帮贼人胆子会这般大的将人藏在皇陵附近。
谢缨被皇家守卫拦在外面的时候,重黎正蠢蠢欲动,枪尖寒光指着一排守卫。
为首的人怒喝:“都指挥使, 冒入皇陵,你谢家是想反吗?”
谢缨冷嗤,心想若真是以律法论之,言此者才是当诛九族的大不赦。
他冷声道:“北司奉帝命办案, 阁下拦在禁军面前, 是在公然违抗陛下吗?”
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十三雪渠的清唳声撕破长瀑, 薛敖一人一骑, 打马而过,少年扬鞭悬蹄, 逼的一行皇家守卫龋步后退。
长鞭之下,无人可挡其势。
薛敖怒道:“凡益之道,与时偕行。陛下命我等严查略卖一案,人命关天,北司只管进去抓人,诸般后果有谢指挥使担。”
他扬起十三抽翻地上翘起的方砖,摔到为首那人面前,自上向下地俯视:“你敢拦我吗?”
真武踏雪,威威神光。
他们不得不让。鸟兽之囿,怎敢比肩图鲲之渊?
谢缨顺藤摸瓜,从上京摸到了泽州,从贩夫走卒摸到了秦楼楚馆,这才知道,张家行此事已不是一年半载,便是中州五社,近年来无故失踪地少年少女也不在少数。中州各地年年上报,却每每被区州的节度使拦下,一查,方知道张家的手身的如此之长,栽养的家臣与买官的案例层出不迭。
世家蠋虫,大国僵土,莫过于此。
景帝龙颜大怒,天子之怒,浮尸百里,张家涉猎此事的男丁均被斩杀,女子则流放至岭南与辽东一带。静太妃不堪受辱,自尽于先帝墓前,被景帝草草操办后事,京中的张氏一族也受到波及,张幼栎伤势未愈便被发配岭南氍毹的蛮荒之地。
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张家繁茂百年,便是大厦将倾,也尚存反扑之力,张氏本家的一位幼子在流放途中逃了出来,埋伏了些时候,终于在一日逮到了报复的机会。
当今帝主最宠爱的五皇子,当是首当其冲。
五皇子抱着血流如注的二皇子时,便知道这位素来低调沉稳的二哥终是逃过了此劫。
果不其然,景帝念着父子之情,在此次事情发生过后终于相信晏靖对于略卖一事是不知情的。毕竟没有人会选择在满身碧玉的时候铤而走险,他的儿子更是如此。
张氏抄家那日,没人知道那誉满上京的小谢侯握着一卷泛黄的画轴,在静室中足足呆了一下午。
画轴半卷,露出残缺的一角,锦面上卷起毛边,纹理之下是一张国色天香的美人面,黯淡画纸上却有端庄矜贵的笑意,美人面的下颌上,一颗小小的黑痣叫画中人张扬稚气起来。
谢缨将画轴卷起,重新藏于暗格中——他们一个逃不掉。
但这些都与阿宁无关,她当日是听清了身后少年扬在风中的发问,可甫一张嘴,便头昏脑胀地晕了过去,阿宁甚至能想到薛敖当时咬牙切齿的样子。
再一醒过来便是在春风楼里,身侧坐着妩媚生姿的云枭轻。
云枭轻与她道明,她兄长与齐国公府已经知道事情原委,为着阿宁的名声考虑,叫她先不要回府,与城外的清净寺避一避风头。不过谢缨担心寺庙清贫,阿宁又发着热,便将人藏到了春风楼里。
虽是兵行险着,但有他在这,没人敢造次。
阿宁这才知道,云枭轻的云,竟是苍鹭山神医百年云氏的云。
屋内的云枭轻打量阿宁,总觉得小姑娘讨喜又荏弱,心中喜欢。
“你尚在襁褓时来过上京,我那时还抱过你,可你太小,吐了我一身还像小猫一样的哭。”
阿宁心中疑惑,爹娘从未说过自己来过上京,就连哥哥也从未吐露过这件事,可云枭轻说的煞有其事,难道是幼时爹娘抱着自己来求医?
云枭轻叹了口气,摸了摸阿宁素来冰凉的手,“说来也是我伯父的错,你这些年身子可好?你父母对你又可好?”
阿宁听的越发云里雾里,自己身子不好是世人皆知的事,可爹娘对自己一向疼爱有加,这位春风楼的东家怎会这般问。
见阿宁神色疑惑懵懂,云枭轻似乎是意识到什么,止住话头勉强笑道;“是我喝多了酒,说了些胡话,别吓到你才好。”
阿宁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放在心上,又见对面的云枭轻熟络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眸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你若无事,可来寻我玩,但上京不比辽东,最近瘟疫四起,你切记要看顾身体”。
门口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就听到薛敖那刻意压低但没什么用的在骂声。
“谢慈生,你他娘的搞偷袭!”
阿宁无语,沉默着看向窗纸处那两个不太聪明的剪影。倒是云枭轻瞥了眼门外吵闹的薛谢二人,靠近阿宁偷笑道:“不过,有他们俩在,应是无碍的。”
她喝了几日汤药后才逐渐好转,听着薛敖与她说那些少年少女均已获救,心下轻松。倒是薛敖,因着私闯皇陵被景帝发了十杖,叫他抄写了十遍大燕律法才算完。
但他却仗着屁股上那点不足轻重的伤势,赖在春风楼里养伤,将烂摊子扔给了谢缨。
略卖与张家一案兹事体大,谢缨忙得人都瘦了几圈,又见薛敖悠哉地赖在阿宁身边,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便是连阿宁都有些看不下去,但也深知薛敖在上京这般行事的原因。
辽东王是大燕唯一的异姓王,边关数十万大兵更是认准了薛家旗。而薛敖作为薛家唯一的传人,本就身负盛名,若是眼下太锋芒毕露,不免叫帝主猜忌,他需得全身而退。
上京城风声鹤唳,薛敖却并未受到影响,他兴致勃勃地与阿宁说着谢缨现在的丑样子,喊都喊不停。
“薛子易,你吵得我头疼。”
见阿宁白他一眼,薛敖忿忿,但还是小声嘟囔着:“他眼下乌青,面色惨白,像是叫项时颂吸了精气一般。”
阿宁摇头,及时打住他越来越离谱的形容。
“你怎的总与阿奴哥哥过不去?”
“自然是因为”,薛敖声音慢了下来,“他不是好人。”
薛敖抓着阿宁垂落至桌面的发丝,绕来绕去。
阿宁不管他,轻声问他:“你发没发现,青娘子近日总是在躲着你。”
青娘子本是与阿宁有过交集,她人又心细,便自告奋勇地照顾身体不适的阿宁,只是明明她们相处融洽的时候,若是薛敖赶了过来,她总是神色浅淡地悄然离开,叫薛敖想说上几句话也不行。
闻此薛敖面色正经起来,乔三的书信还在他这里,可他明明找到了故人,却不知如何是好。
阿宁继续道:“我这边已经查明,青娘子自北面过来后从未成过亲,圆圆是她捡的弃儿。她生得好看,从前有过许多人想要求娶她,但她总是说自己身子不好,不想拖累了别人。”
她以为这般说薛敖会开心一些,若是能将信送出去,叫两人互通心意,岂不是美事一桩?
可薛敖面上的哀痛之色却叫阿宁知道他不是自己想的这般。
窗外落日晚霞,人声暄暄,便连吹进来的风都是要人舒服一般的轻柔。
小姑娘身上的青梨子香揉碎了他的思绪,薛敖靠在窗边,望着阿宁出神。
“我在想”,他忽然垂下眼睛,“青姨定是知道我在寻她,也知道我找她要做些什么,她避而不见,定式恨极了我们。可她又年久一人,不再寻白首偕老。三叔说过,她年幼时最是喜欢这些。”
薛敖话语间的波澜不惊叫阿宁以为他是很平静的,但是阿宁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最了解这个骄傲的少年,薛敖心有丘壑却坦荡干净,但越是澄澈的人却容易用平静掩盖自己。
他什么都懂。
“怎么了?薛子易。”
阿宁走到他身前,看薛敖抬起一双不那么明亮的眸子,满眼都是自己的倒影。
“三叔与青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像你的话本子里讲的那样,有了一个完满的话尾,成亲生子。可最后三叔那般厉害的人还是叫青姨受了伤,离了他。”
“我总说要护着你,却叫你在黑沙坑中险些丧命,又总说要陪着你,却叫你被拐子带走,阿宁我”
薛敖眼尾都是潮湿的少年气,有些艰难道:“我薛敖必竭尽所能做到所承诺的那般,可阿宁,我不是完人。相反,就像我爹说的那样,我身上有太多弊病。若我真的有一人护不住你”
他咬牙道:“你不要学青姨远走他乡,只管用十三抽死一个失言的废物。”
阿宁怔住,她印象里那个固执骄傲的少年竟也会有患得患失的一天。
她见薛敖紧张地看着自己,叹了一口气。
“那日你问我最喜欢谁,我没应你,你现在可想听?”
薛敖屏息,心口的窟窿忽然如山催海,肆意翻涌。
阿宁一步步逼近,将人高马大的少年抵到退无可退。她眉眼弯弯,嘴角的梨涡推翻了一盏醉人的春酒。
“我不爱东海扶桑树,不爱蓬莱桃李花,不爱天上月,不爱西方莲。”
“我爱的,是一场雪,一场自儿时便下到心里的北方雪。”
她的心
把陆家的小女儿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我才不要呢”, 小薛敖嘟着肉乎乎的脸,一脸傲娇,“她那么娇气。”
阿宁听他这么说, 登时跑到谢缨的怀里嚎啕大哭。
谢缨小时候就长得高, 见薛敖也一脸慌张地往自己怀里扑腾着哄阿宁, 他一把抱起小姑娘, 给了薛敖一脚。
薛敖倒在地上怒目而向,却见谢缨摸着阿宁哭的湿漉漉的脸,对一旁看好戏的谢长敬说:“爹, 我娶阿宁,我以后一定让阿宁做皇”
谢长敬青着脸捂住逆子的嘴, 抱住抽抽搭搭的阿宁, “好丫头, 不哭了哈,谢伯伯带你跑大马。”
阿宁小时候是极喜欢他的,谢长敬作为大燕赫赫有名的儒将,一张脸生的俊美无俦, 不说是年华正好的姑娘家,便是阿宁这种小丫头也喜欢黏着他。
阿宁抽了抽鼻子,“嗯”的一声,指着薛敖大声道:“你长得那么丑, 我才不要嫁给你!”
小姑娘气鼓鼓的腮帮与眼下阿宁微红的脸颊奇妙的重合在一起。
薛敖惊觉, 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竟已经这么大了,趴在他肩头望着他时, 叫他不敢直视那张软糯的脸颊。
他们相识太早, 好像一出生便是命中注定的良人,然后顺理成章的成亲, 相伴一生。但是争卑那日说的话奇异地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说他们缘断路尽,强求只得空欢喜。
阿宁继续逼近,几乎将薛敖逼至嵌在墙中。
“我心悦你呀,薛子易。”
薛敖瞳孔骤然放大。
他想起年幼时他娘问他,把阿宁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少年欢喜点头。
他握住阿宁纤细柔软的腰,翻身将人按在墙上,他说:“好。”
他的阿宁是最漂亮的姑娘,坦荡干净、如珠似玉,直消看上那么一眼,他就能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骄傲的少年低下头颅,近似虔诚地亲吻那双盛满自己倒影的眼睛。
“阿宁阿宁”,他耳鬓厮磨,想要把所有的锋芒与意气抵给他,“我也是。我会向陆家提亲,此生只你一人,我要叫我的阿宁做世上最欢喜的女子。此后青山白雪,皆不如卿卿一笑。”
他像是醉了酒一般,耳垂都是醉人的霞色,腻人的情话不要命般地说与小姑娘听。
“我要做陆霁宁的大将军。”
华灯初上,八仙桌上皆是上京最具特色的各色珍肴,陆父看着端坐在对面的谢缨,不知多少次感叹永安候的儿子生的也太好看了些。
二老想念儿女,阿宁又传信与他们严明陆家商线的近况,陆父虽是满意阿宁小小年纪就能将经商琢磨的如此通透,不骄不躁、不贪不怯,此等天赋便是连他也自愧不如。
只是他终是怜惜阿宁年纪尚小,也深知阿宁本性天真烂漫,被陆霁云带出去几次后便心朝纵情山水。陆父与陆母商讨过,觉得还是要来一趟上京。
凛冬散尽,春和景明,他们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见到了嫩芽般鲜活的阿宁。
饶是养在膝下的女儿,二老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闺女如今的颜色,说句冠盖京华也不为过。
阿宁身后的两道身影,一红一白,争抢在陆霁云这个正经儿子面前要扶二老下车。
“薛世子也在这?”,陆父笑呵呵地半下不下,看着自家儿子一脸无奈地被挤在身后,心中顿生得意,“慈生都长这般高了?”
一家女,百家求嘛。
阿宁给陆家新买的宅子就在百花巷后十里内的地界,不算闹,但也绝对不算人少,眼下路过的百姓就好奇看着这新宅门口僵持的几人。
谢缨脱去一身官服,露出劲瘦修长的腰身,又因着几日流连在要案中,人也被磨砺的多了几分锐气稳重。
“许久不见陆伯父,伯父风采依旧。父亲日前还在与我讲,说伯父伯母怎的还未到,想着与二位长辈酌酒叙旧一番。”
这话一出口,陆父更加开怀,倒是陆霁云蹭到阿宁身边,高深莫测的附耳道:“花言巧语,不可信。”
状元郎说完人家坏话,还是一派光风霁月的清高模样。
薛敖不甘落后,跃跃欲试地要接下来陆父。只是陆家人因着之前的事对他有些郁气,虽是知道薛敖无辜,但总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薛敖不禁暗想,若他们知道自己背地里与阿宁互通心意,不说别的,便是这位新科状元也要用他那金贵的手宰了自己。
陆父一时之间有些犯难,却转眼间天旋地转,他一个七尺男儿竟被薛敖打横抱了下来。
陆霁云连骂都忘了,又看着薛敖伸手去够车上地陆母。
阿宁一把扯住薛敖垂落的马尾,急匆匆的脆声阻止——
“薛子易,你别动我娘!”
薛敖讪讪地收回手,却听不远处一道急躁的马蹄声传来,人影未至,吉祥的叫嚷声就贯穿了薛敖的耳朵,“世子!我想死你了!”
等到陆家人团聚一堂,薛敖带着大包小裹的吉祥回了旧王府。吉祥本不必来,是薛启念着路上不太平,叫他一路保护陆老爷与夫人。
薛敖问他辽东近况,吉祥皱眉凝思,弊退左右后才低声回道:“魏弃被王爷扔到了丘耆长沟。”
“怎么会?父王不是一向最器重他?”
吉祥咬牙恨恨道:“世子您不知道,当日北蛮归来,您身上的乌头便是他与一位北蛮的小孩一同下的。王爷总觉得此事蹊跷,便叫衡钺阁一直暗中查探,前些时日密探才查明情况。”
“王爷那日提审他,这姓魏的却说是世子自讨苦吃,偷了他该有的一切”,吉祥嗤笑,“问他偷了什么又不说,真是猪油蒙了心。”
吉祥还在不依不饶的斥骂,一旁的薛敖安安思索,魏弃这人是他爹从战场背回来的,他爹怜他身世凄苦,放在身边细细教养。位高权重的辽东王对着稚子极尽细心,甚至于幼时的薛敖曾一度认为魏弃才是薛启的亲儿子。
薛敖自问不曾欠过魏弃什么,故而不解他二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魏弃至此地步。
“吉祥”,薛敖忽然开口打断他,“通知神獒军噙羽卫,把魏弃抓回去,细细盘问。”
“务必问的一清二楚,尤其是当日阿宁现身北蛮大营一事,至于这个人,留条命就行。”
为什么魏弃守城之时,阿宁会被轻而易举地偷出城?他本以为是北蛮阴险狡诈,现在想来不止于此。
少年眉宇间一抹渗人的冷意,若真是魏弃,他不会让这个人活过三更。
烛火摇晃,油纸透过的影影绰绰打在薛敖晦涩的脸上。
吉祥不知为何竟有些怕现在这个薛敖。神獒军是薛敖手下的一只神兵,不归属于辽东军麾下,只认薛敖这个主人。
薛敖暗中培养几年,搜尽天下奇能异士,便是薛启也只知雪域中藏着一支杀伤力惊人的兵马,却不知现下如何。可吉祥身处神獒军中,深知这只有三万人的神獒军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假以时日,定是薛敖问禀天下的一支利箭。
“叫阿信他们小心行事,切记藏锋。”
张幼栎终于知道,薛敖谢缨之流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天宽地阔,荒草纵生,长空青鹰络绎尖啸,吓哭了一行妇孺。
“走!愣着做什么,还以为自己是那金贵的世家少爷呢?吃了那么多民脂民膏,就吐在我们这丘耆沟中,养养花草!”
粗猰的长鞭抽在他身上,叫张幼栎在张家人惊恐万分的目光中滚落至山角碎石上,痛的爬不起来。
他什么时候受过此等欺辱,双目怨毒地盯着站在上方的狱卫,狱卫见他如此怒火中烧,正欲再给他一击时,却被一位身着牢服的男子伸手拦下。
“混账,你”,狱卫破口大骂,却在看清这人一张脸时戛然而止,他卸下蛮力,摆了摆手,“散了散了,都赶紧干活去!辽东不养闲人!”
张幼栎看着与自己同样衣物的人缓步走到自己面前,眉清目秀,身姿挺拔。
“你是谁?”
男人并未回答,只是自然地扶起瘫倒的张幼栎,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凝视着他,像是看着一块死物。
他笑道:“南候缨,北王敖,这两位一同折了泽州张氏,饶是在下身陷囹圄,也知道两位天骄如斯异于常人。您说是吗,张公子?”
张幼栎抠住他的臂膀,恨道:“你到底是谁?”
“鄙姓魏,浮萍之弃,一个无甚紧要的人罢了。”
魏弃接着道:“这两位幼年长自辽东,生来便是山上的獒与海内的鲲,幼时在下时常感叹上苍不公,竟叫这种人现世碾蔑我等,生来就没有弱点,难以制畴。”
“可是他们终究是人,不是神仙,对吗?”
张幼栎心下一惊,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辽东陆家,点石成金,富可敌国,这些年潜于辽东,被辽东王掩在羽翼之下,互惠互利。陆家泼天的富贵却养出了一位惊人的骄女,炸山埋矿,叫数不尽的珍宝,埋于雪石之下。”
埋矿?
张幼栎险些没惊叹出声,矿产在四国境内是谈之色变的事,那个办了帮扶堂的小丫头竟涉猎此事?!
“莲白山,雪渠花,雀灵石”,魏弃笑道:“现下,都是陆姑娘的心窍。”
蔺太后醉心于大凉炼丹术,为了景帝长生不老的大业寻遍大凉丹师,但最终都说只有雪渠花的花心才可入药,而后乘风问仙,与日月同辉。
张幼栎只觉得冲击过大,每一桩单拎出来都是叫天下大乱的东西,竟安安稳稳地藏在一个姑娘身上。
“而这位陆姑娘,却是这两位的心。”
海东青盘旋而过,咬住一只惨叫不止的乌鸦,撕扯的一片碎肉血雾,腥臭的叫人窒息。
魏弃状若可惜地擦了擦落在眼皮上的血色——
世子,你可要护好她啊。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