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
陆霁云的任命书是在一日午后下达陆府的。
制授告命一下, 满朝皆惊。
新科状元陆霁云,未经吏部校试、未进翰林院,授渝州通判一职, 择日南下。
据说当时朝堂上吵了许久, 文武百官都在说, 为何要将大燕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放到渝州, 岂不是过于大材小用?
就连一向沉默的秦相都在折子上写着要将陆霁云留在翰林院内,日后登阁拜相,方坐大燕的肱股之臣。且陆霁云此人还未参试前便能写出笔酣墨饱的策书, 假以时日必会接过帝师的衣钵,重振大燕的寂寂文曲。
景帝一脸高深莫测的坐于龙椅, 稳如泰山, 百官见他油盐不进, 又去找微笑的帝师倒苦水。
帝师鹤发慈颜,被一群人追问也不恼,只是笑着摇头,示意众官员看向高座之上。
“众爱卿, 莫要为难太傅他老人家”,景帝笑道:“大燕的这位状元郎,沈博绝丽,风流蕴藉, 是朕寄予厚望的臣子。”
“可渝州是什么地界, 大将军可知?”
景帝的脸掩在珠帘后方,看不清神色。那位前些时日赴京的大将军沉声应是, 提步上前。
大名鼎鼎的蔺争, 自西域求诚后便承帝诏上京。他身后是辽阔的西南疆域,更是手握十几万边境大军, 连谢长敬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七*七*整*理回禀陛下,渝州乃大燕军赛要地。西临大凉,东承中州上京,北接辽东,群山之外便是西南,近年来大凉虽是屡屡示好,但渝州节度使与各州府太守通判行事荒唐,天灾人祸,层出不穷。若朝廷再不整顿,恐生祸事。”
朝堂上一片寂静。
百官心想,这位真不愧是大燕唯一的大将军,谁不知道渝州如今是在他双生兄弟蔺荣的制筹之下,他这样说来倒也不担心帝王与蔺家的猜疑。
景帝颔首,满意道:“陆通判此行上任渝州,是为我大燕清除弊患,稳顾中枢,朕当信之。”
蔺家的嫡女蔺锦书生在初夏之时,一年之中最为风景如画的那日便是她的生辰。
蔺太后极疼爱这个侄女,早在她及笄之日的前几天便赏下无数珍宝,蔺家更是广邀世家豪族为蔺锦书造势。
一朝梧树开,满目凤朝阳。
上京人尽皆知,蔺锦书是下一任的皇后,而不是太子妃。
阿宁坐在一处廊亭中,看这秀丽清雅的园舍引了活水,顽鲤游玩其中,塘上植着几棵繁茂的黄杨树,极为意趣。
今日是她的及笄礼,蔺家作为大燕第一世族,自然是门庭若市,人影接踵。
端庄秀美的少女头顶繁复的花冠,六月骄阳下神采熠熠,隐现中宫的母仪天下。
礼既已成,蔺锦书怕阿宁被人吵到,便将她安置在一处清净的廊亭中歇息,自己去前堂招待客人。
蔺府的小丫鬟们一向守礼,见阿宁虚虚扇了两下,忙起身寻冰块以解暑气,阿宁喊都喊不住。
花墙青杨下,传来一道轻佻欢快的声音,“殿下,您不去前堂怎的要来这园中闲逛?太后娘娘现在身子可大好了?“
阿宁回过头,看清走来的两位仪表堂堂的贵公子,一位是五皇子晏阙,另一位则是蔺府的二少爷,蔺尧。
早闻这人在上京城走街串巷,是出了名的闲散纨绔,只不过阿宁混迹市井,却从未见过此人。她当然想不到,这位身娇肉贵的二公子是被谢缨踩断了手修养至今。
分花拂柳下,蔺尧惊鸿一瞥,眸中扫过鲜妍少女的好颜色,怔怔失语。
“那是鹤卿公子的亲妹,近来在中州名声大噪的北商,也是出自她手。”
二人身后的布衣谋士附耳轻语,闻言蔺尧喃喃:“这便是那位辽东来的姑娘,秦家那小儿子见她一面后就丢了魂,现在看来,也不是无迹可寻。”
阿宁冲着二人福身,带着侍女正要走时,却被一直沉默的晏阙喊住,“陆姑娘——”
他走上前几步,目光毫不掩饰地在阿宁细弱的腰身上兜巡,阿宁心生不满,又顾忌他的身份只能低头回道:“请问殿下有何吩咐?”
晏阙生的似他母妃,眉清目秀,比一母同胞的四公主还要好看几分。大燕皇室容貌均好,但若真是论起来,还属风流恣意的七皇子晏枭颜色最佳。
晏阙靠近几步,面上还是浅笑的模样,“久闻陆姑娘与锦书的帮扶堂乃是仁义善事,心下敬佩。”
阿宁忙摇头道不敢,还说这是蔺家牵头办的才能如此顺利。
晏阙眉尾微挑,“不必自谦,陆姑娘才貌双全,当得上这一句称赞。”
蔺尧不解地看向晏阙,心道就算陆家女生的倾城色,但一向寡欲的晏阙也不至于这般主动与人搭话。
“若我有心接姑娘入府,姑娘可应得?”
阿宁猛地抬起头,险些踉跄摔倒。
接她入府?
她心中顿生恶寒,五皇子既有问鼎上位的心思,便深知蔺锦书将是他的妻子,如今这般说与阿宁,明明是将她看作玩物,一台小轿拉入皇子府便算了事。
“民女与殿下并不熟识,也听不懂殿下说的什么意思“,阿宁仰起头,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
蔺尧一脸难看,这位皇子表兄在蔺府这般行事,莫不是在折辱蔺锦书与整个蔺家。
晏阙笑得一脸玩味,头顶玉冠折射出润润白光。
“姑娘听不懂自是没关系,男未婚女未嫁,我向父皇求个侧妃又有何难?”
“我定过亲”,阿宁开口打断,嗓音清脆。
“辽东最出名的那位世子,便是我曾经的未婚夫婿”,阿宁问他:“殿下若真的要我,难道不会觉得有辱威名吗?”
晏阙眼神一紧,似是被惹怒一般步步逼近。
“陆姑娘好大的能耐,竟叫南候缨北王敖都围着你转。”
阿宁眸中隐现怒气,她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又经年与薛敖在一处,脾气早已经被养的无法无天,她缓声回道:“早闻五皇子殿下文韬武略,今日一见威逼利诱也是极为擅长!”
晏阙脸色难看,抓住阿宁的手腕拉至身前,身边伺候的婢女跪倒一片,满口求饶。
阿宁弱态生娇,菩萨玉相,便是发怒也鲜活的可爱。
他嘴角抿平,“你真以为我不敢动”
“五皇兄!”
晏枭踏着飞叶而来,笑着迎向剑拔弩张的两人,他像是没有察觉到什么一般,拍了拍晏阙的肩头,将人拉到自己并肩处。
“蔺都督还在找皇兄,怎的跑这来躲清闲来了?”他像是才看到阿宁一般,笑道:“阿宁怎么也在这,薛敖找你都快找疯了,怕不是有什么急事,快去吧。”
阿宁揉着生疼的手腕,匆匆一礼,转身走出了几人视线。
晏阙没好气地拍下晏枭的手,冷笑道:“倒是不知道老七也这般记挂陆家女。”
“皇兄可别这么说”,晏枭苦哈哈地求饶,“鹤卿要是听到这话不得宰了我。”
晏阙冷瞥他一眼,拂袖而去。
这边薛敖确实找阿宁找的快疯了,他在陆府被陆霁云冷嘲热讽了一顿,陆母才告知阿宁今日去参加蔺锦书地及笄礼,薛敖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一直在蔺府大门处等着。
阿宁出来时便看到与石狮子顿在一起的薛敖,两个都是一身白,倒像是亲兄弟般。
“怎么了?”,薛敖见她揉着手腕,急急问道。
阿宁立马就将五皇子告了个状。
“混账!”
薛敖一拳捶向他的亲兄弟,骂道:“敢从我手里抢人,他也配?守着南衙这么个宝地却干不出实事,惹不过我们便迁怒于你,晏家真是出了个好苗子。”
最后一句话他声音压低,又揉着阿宁早前受伤的那只腕子,心疼道:“此事你不必害怕,他南衙骁骑分根错节,既然这么闲的来,我看他那副都指挥使也是不必再做,回宫抱着他祖母撒娇卖乖就好。”
阿宁暗笑,心道这人被兄长与谢缨天天骂,倒把自己的嘴皮子养溜了。
“好了,我并无事,你这般急着找我来有何要事吗?”
“是有一事”,薛敖看向她,“今日我去看望青姨,她管我要那十七封书信。”
阿宁瞪大眼睛,眼角扬起好看的弧度,看的薛敖心痒痒。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后,薛敖根本没法好好端看阿宁,只觉得哪哪都诱人,不经意间就臆想那要命的东西。
“那你给了吗?”
薛敖点头,迟疑道:“给了。”
阿宁思忖,拽了拽薛敖的袖角,“我们去看看青姨。”
薛敖揽住阿宁的腰,胸口处是小姑娘白软的脸蛋,他看了一眼,见她乌发如云上别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蝴蝶,心中像是被小狗舔舐了一般。
“你怎么像是瘦了?”
阿宁想抬起头,却被薛敖的大手按在怀里,她“唔”了一声,瓮声瓮气地回道:“有吗?可能是要去渝州了,与哥哥一起整饬物件劳累了些许。”
薛敖不语,只紧紧抱住阿宁,身形稍滞后,朝着与春风楼相反的方向跃去。
远山青绿,夏风不语,少年眼尾一抹狠厉的红色,怀中的姑娘不谙世事,还在天真地与他笑得依赖又明媚。
娇气鬼
阿宁在上京呆的这么久, 竟从不知道城郊还有这样的地方。
嫩黄的花簇成片摇晃在膝前,槐影纠缠在她发间的草蝴蝶上,她面前站着的少年一身雪白的袍, 触手可及树下银光。
霎时间风吹草动, 阿宁眨了下眼, 任由薛敖将头埋在她脖颈间。
“你是负心汉。”
阿宁一愣, 笑着问:“你这是怎么了?”
“你招惹了我,又要跑开。陆霁宁,你就是负心汉。”
薛敖声音闷闷的, 高大挺拔的身躯窝在阿宁身上,显得有些可怜。
清亮郁闷的少年音落到阿宁的耳廓里, 像是湿润的嫩花瓣在作弄她。
阿宁摸了摸颈侧的头, 轻声哄他:“你乖, 回来给你带核桃糕。”
槐树被吹得沙沙作响,一道阴影打在薛敖的银袍上,像只蛰伏已久的猛兽。
他咬牙道:“我不想吃糕,我想”
阿宁小声叫了出来, 被薛敖掐住腰抵在树前。她这才看到,少年瞳孔里经年的灼热、酥麻的战栗,还有漂亮到熠熠的欲色。
阿宁有些害怕他的眼睛。
薛敖一只手摁住阿宁的腰,在风停之前亲了过去。这个吻比以往的都要猛烈, 像是带着惩罚般的意味, 叫唇下的姑娘泄露出受不住的叹息。
阿宁细弱的手指抓住银色衣角,发颤的骨节荡漾在蜜色的日光里。
又归于暗影之下。
她任由他亲吻, 任由他放肆, 包容他不合时的孩子气,用满腔柔软捏住少年悸动的心。
薛敖酥麻在阿宁的唇齿间, 所有的蓄意凶狠都化做绯色春水,叫他不知所措起来。
他退了出来,喘息间看到阿宁红润微肿的嘴唇,遽然僵住。
阿宁懵懂的眸间是淡淡水雾,她不再抓紧衣角,而是笨拙的摸他的眼睛、鼻梁、下颌,一路滑至脆弱的喉结。
咕咚——
薛敖另一只手掌抓住她作怪的手。
“做什么?”
阿宁踮起脚尖,像只花蔓一般攀在他的身上。
榴花开欲然。
“做薛子易想做的事。”
薛敖想咬她。
他感到下巴上濡湿的触感,闷哼一声,不敢再动。
薛敖本意是看阿宁说去渝州,心中不愉,又见她平静的模样愈发不满。却没想自己先恐吓的人,竟没出息地被撩拨到这般境地。
他想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却在低头时怔怔无言。
阿宁脸颊醺红,叫他想起辽东盛夏时的甜瓜与蜜桃,颤巍巍地沾了香,嫩的能掐出水来。
薛敖这才看到,她的睫毛抖得不成样子。
“是我不好,不会再吓唬你了。”
薛敖忽然很后悔,他的阿宁去年冬才及笄,自己却为了一时情绪的上头如此对她,明明是看她皱一下眉都心疼,怎么舍得这样欺负她。
他将下巴支在小姑娘头上,怜惜地喟叹出声,“早些回来。”
“我在等你,阿宁。”
薛敖蹲在门口,用蘸了糖的树枝在沙土里画出一条痕迹,一队蚂蚁顺着长痕摇摇晃晃地往前爬取去,圆圆在一旁小声道:“这样他们就能回家了。”
小丫头有些开心地拍手,又跟忙碌的蚂蚁说些什么。
回家?
薛敖一怔,想起莲白山角打着响鼻的追云,军营里等着他喝酒吃肉的伙伴,他娘永远养不活的梅花,还有临行前薛启笑着拍他肩膀。
“臭小子,要是在上京给老子丢了脸,就别回来!”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想辽东了。
圆圆摇了摇他的胳膊,问他房间里怎么了,为什么不让他俩进去。薛敖笑着揪了揪小丫头的发髻,抱着她出去买糖吃。
屋内帘后透出微薄的日光,照在单薄的妇人身上,竟奇异的祥和安静起来。
青娘子摸了摸阿宁的鬓发,眉眼温柔,“多好的姑娘,若是我的安儿还活着,也要有这般大了。”
她没来得及长大的女儿小名叫安儿,当年与乔三诞下此女后,二人唯一的心愿便是这个女孩可以平安长大,可惜天不遂人愿。
阿宁有些难过,小声叫道:“青姨。”
女人摇了摇头,像是透过她看到了长大后的安儿。
“阿宁不必为我伤心,我前半生有挚爱之人真诚以对,后半生虽然孤单但有圆圆相伴、并不凄苦,相较于大多数人来说,已经很幸运了。”
青娘子抚摸那些书信,垂下的长睫挡住微光。
“我是恨他的,当日恨不得杀了他,一了百了”,她声音有些哽咽,“可我怎么舍得呢?”
“他会为了讨我爹的欢心,在莲白山上猎梅鹿险些丧命;会为了我一句玩笑话,跑到大凉去买酸梅;会为了娶我,在全城人面前许下毒誓。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我从未伤心过。”
“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他,所以我只能逃,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我以为我自己忘了他。”
青娘子捻起一张书信,阿宁看见上面写着“吾妻杓青,三郎念卿卿,不敢乞尚宥。”
她摸着这干黄的信纸,好似风一吹就要碎了般,笑着流泪。
“我原谅他了,阿宁,你叫世子与他说,经年明媚,椒花颂声。”
我不再见你,但仍会记得你,年少时我挚爱的少年,如今莫失莫忘的陌生人。
陆霁云上任的日子在六月中旬,上京城外一片绿意盎然,芳草深深,柳阴密密,阿宁站在车厢外,听着聒噪的夏蝉,与亲友们不舍的别语。
陆家二老眼眶湿润,看着一对儿女安慰他们,愈发难过。
阿宁看了一圈,没发现薛敖与谢缨的身影,倒是岑苏苏笑道:“慈生今日进宫述职,别等了,他叫我告诉你一路保重。”
一旁的吉祥也跟着嚷嚷:“我们世子也是。”
蔺锦书牵过她的手,嘱咐她路上一定要小心,到渝州后记得与她书信。
阿宁一一应下,却见与陆霁云站在一处的晏枭手握一段柳枝,冲着他们朗声道:“吾友,山高水长,一路顺安。”
岑苏苏与沈要歧不知说了什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少年不识愁滋味,便是远行万里,也觉得不过尔尔。
这般的年纪,何愁不会相见。
只是,阿宁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门,脚步停顿。
陆霁云知道她在等什么,拍了拍阿宁的发顶,说再等一会,好看赏皇城夏时的风景。
蓦然间城门口奔出一匹墨黑色的骏马,马上红衣猎猎,兜起骄阳般的意气。
谢缨额角都是晶亮的汗水,利落地跳下马,站定在阿宁面前。
“赶上了”,他形貌昳丽,这般轻松地笑起来更是惹人注目,“阿宁,这次拿好了。”
他将一只崭新的棠花簪放到阿宁手心,见她黑亮顺滑的乌发上只别着一只草蝴蝶,笑道:“你戴上会很好看。”
阿宁小心的收起来,冲他扬起笑脸,“谢谢阿奴哥哥。”
天色渐晚,陆霁云喊她快些启程,阿宁抿了抿嘴角,正要提步上车。悄然间微风拂来,吹乱了她的鬓发。
吉祥大喊:“是世子。”
阿宁顺着向上看去,只见城楼上站着一个银袍少年,他抬起手中的长鞭,像是小孩子一般不断挥着。
阿宁仰起头,朝他笑得明媚。
——陌上花开,君且等我,缓缓归。
阿宁与陆霁云一共带了四乘车架,一架是兄妹二人搭坐,另外几驾小厮婢女分乘,再放些行李被卷、干粮物什。
一路车马劳顿,阿宁有些吃不消,翌日在前往青州路上的一处澄湖上正歇憩时,却见橘意正气势汹汹地训斥着一位蒙面的侍卫。
晏枭派了几位皇家暗卫一路随行,几人面上都罩着黑狐面具,叫人分不清谁是谁。
可橘意却被迫记住了这个祸根,她脾性一向温良,此时叫这人气的手指都在颤。
“姑娘最喜欢的茶盏你一天内给我摔了个精光,昨日煮饭的锅也被你砸了个稀巴烂,还有前些时日的”
橘意越说越气,这般仔细数来叫阿宁听着都忍不住摇头,心道皇家暗卫都这般毛手毛脚的?
那侍卫本是挺着腰板,被橘意这般一桩一件地训着,也像是羞赫一般,抬手摸了摸鼻子,却在摸到冰凉的黑狐面具时讪讪放下手。
阿宁看着他,紧锁眉宇。
正巧陆霁云喊阿宁用膳,湖边对峙的两人听到主人家说话也停了下来,那暗卫扭头见是阿宁,竟一溜烟地跑走了。
阿宁:“”
是夜,阿宁食用了些玉方糕和凉茶,觉得有些食化不了,趁着橘意睡着后悄悄溜到房外。
银河倾泻在澄湖上,平静的波光泛起粼粼夜色,绵延的草上是窸窣的虫行声,长夜璨璨,星子低垂。
叫人无端的心情舒畅起来。
她往湖边走了几步,却见一人仰躺在岸上,他翘着二郎腿,嘴里轻哼着歌。
是一首辽东的儿谣,小时候大人最喜欢唱给他们听。
阿宁深呼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人的身边。
地上的人猛地翻身而起,月色下是一双野兽的眼睛,他怒斥,“谁?!”
“薛子易。”
薛敖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软了阵势。
阿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意味不明道:“薛子易,我就知道是你。”
薛敖身边坐着笑个不停的小姑娘,臊的耳尖薄红。
那日他与谢缨一同自大内赶去城门,却没曾想那谢狐狸奸诈的很,竟在路上找了几个谢家的府卫拦他。薛敖急于脱身,却被功夫极好的几人拖住不动,最后还被谢缨踹了一脚。
最后站在城楼上,也不知阿宁看没看到他袍子上的大黑鞋印。
阿宁忽然喊他:“薛子易。”
“嗯,怎么了?”
“薛子易。”
薛敖看向她娇妍的侧脸,轻声回:“我在。”
阿宁靠在他的肩上,脚边绿草茵茵,头顶星光铺了他们满身。
“听说青州的鲈鱼很好吃。”
“可惜加姜太多,中州的人就喜欢吃这玩意”,薛敖埋怨道,又伸手抓了一把湖边摇曳的小花。
阿宁抬起头,掰过薛敖的脸,兴奋道:“我们明日进城后一起去吃吧!”
少年点点头,一脸郁闷,“我看你是想让我给你挑葱姜。”
看阿宁眉眼弯弯,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大手将阿宁按在自己的胸口,嘴里还嘟囔她是娇气鬼。
阿宁不饶,在他怀里扑腾,直到两个人都倒在潮湿的草地上,气喘吁吁。
“娇气鬼。”
阿宁不乐意,直起身掐他鼻子,“你再说一遍!”
少年笑得眼睛弯成湖面的月影,将小姑娘搂在身上,听他跳的欢快的心跳。
乌蓬渔声,青山欢愉。
“我的娇气鬼。”
玉虎符
青州府衙内。
陆霁云青着一张俊脸, 看阿宁身边那人像只大狗一样舔着脸笑着,气的头都大了。
“薛世子——”
薛敖连忙应道:“欸!大哥你说。”
“乱叫什么!”,陆霁云无言一哽, 捂着额头想了一会才继续道:“北司事务繁忙, 世子怎会在我的护卫队伍里面?还是说陛下命世子与我们有公事?”
薛敖摇头, “大哥不必担心, 我并非要一直纠缠你们不放,若非阿宁发现了我,我断断不会现身。如今只送你们到青州, 路途遥远,我跟着你们一段距离, 好叫绿林知道, 这是辽东王府要护着的人。”
闻言陆霁云一怔, 心道这位去年看起来还很莽撞的世子爷如今竟有这般考量,倒是让他改观不少。
阿宁小声附和:“哥哥,我想吃鲈鱼。”
陆霁云头更疼了。
诚然他是怨恨辽东王府的,但是薛敖的种种行为叫他无法阻拦, 更别提阿宁一看到他就兴奋的像个孩子。
罢了,叫阿宁开心一点就好。
左右几日后赵沅也会去渝州,阿宁总会慢慢忘了这个人。
陆霁云摆摆手,叫这二人快去快回, 街上注意安全。只是在阿宁提着裙角欢快地踏出门之前, 又被陆霁云喊住。
他扫过窗纸上透过门外少年挺拔笔直的剪影,对着阿宁郑重嘱咐。
“阿宁, 兄长不用世俗礼法约束你, 但你不能再与先前那般一样。我教你学重私自利,并非是让你在为人处世上斤斤计较, 而是要告诉你,先念己,再仁人。”
阿宁乖乖点头,握住陆霁云有些冰凉的手掌,心下安定。
她有全天下最好的兄长。
青州不比辽东广阔,也不如上京繁华,但酒肆茶楼众多,岸堤上都是杨柳依依与垂钓耄耋,看着便知这儿的州官治理的极好。
葱姜被整齐的堆放在小碟子里,面前的云瓷盘散发出米酒的甜香与鱼鲜味,勾的阿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楼下有人在说前些时日的略卖案,纷纷感叹泽州张氏的贪得无厌,叫百年的世家毁于一旦,又害了那么多的少年少女,真是可恨。
“听说禁军在皇陵找到了几百个年纪轻轻的娃娃,可怜见的,被关了那么久,有的就此毁了名声,听说那几日的护城河到处都是寻死觅活的半大丫头,真是造孽。”
“谁知道皇家修那么大的陵墓却给张家做了偷鸡摸狗的幌子,难怪陛下如此震怒。”
“这也倒算好的,能找回来保住性命就算万幸,听说中州五社早就丢了几批娃,现在禁军正在查呢,说是泽州找不到,人都去了渝州”
有人大惊道:“那不就是蔺侯的地界”
一桌上的人连忙止住他的话头,吓得左看右看,又斥他喝多了酒竟敢冒犯蔺家。
底下人闹过一阵后又归于平静,倒是阿宁看向薛敖,迟疑道:“这是真的还是传言?”
她声音压得很低,薛敖要贴在她嘴边才能听个清楚。
“越是蹊跷的事越有可能是真的”,他冷笑道:“越想瞒着的事越瞒不住。”
见阿宁惊诧的捂住嘴巴,薛敖拍了拍她的肩膀。
“此事已转接到七星阁的手上,北司南衙均不许再插手,看来是陛下另有打算。”
是人是鬼,不都取决于上位者的心思吗?
薛敖叫她只当从未听说过此事,叫阿宁乖巧应下,白软的脸上都是不设防的依赖,心中忽然生出从未有过的不舍。
“你”
他伸手摸了摸阿宁头上的草蝴蝶,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牌。
玉上镌着的神兽与他银袍上的獒几乎一模一样,张牙舞爪,凛凛生威。
薛敖叫阿宁低头,小心地给阿宁套上这快不大的白玉牌。
“这是什么?”
阿宁摸了摸脖上坠下来的玉牌,触手滑腻,白润清透,是块顶好的白壁。
“神獒军的玉虎符”,他盯着阿宁水润澄澈的眼睛,轻声回道:“那是我养在雪山深处的兵,如今也听你的了,阿宁。”
“这是我欠你的及笄礼物。”
“天教谪入群花苑,占得东风第一枝”,他像阿婆们那样说着吉祥话,满心的柔软敞开给心上人看,“陆霁宁,平安吉乐。”
阿宁微怔,眼眶酸涩,喃喃了一句“多谢”后便低下了头,留给薛敖一个毛绒绒的发顶。
薛敖看她颈上的神獒与自己的对峙交锋,像是幼时的阿宁在看如今的自己。
莲白山的风雪很大,吹的他一直跑,那个顽泼的小男孩就这样朝前跑,踏着北境广阔无垠的雪野狂沙。
风雪未停,薛敖却变得高大挺拔。
这风再也无法撼动他,这世间没什么能掣肘他。
他能护住阿宁。
他抱住幼年小小的阿宁,抱住如今鲜妍的阿宁,“我明天就要回上京了。”
阿宁抬头睁大眼睛看他,眼尾弯下难过的弧度。
“早些回来,记得我在等你。”
薛敖是在第二日清晨不告而别的。
阿宁睁开眼时,一束日光透过窗幔照了进来,略过她的眼睛打在那块小小的玉虎符上。
她知道,薛敖已经走了。
她的少年是载着晨晖与露水,骑在英俊的大马上,一身银光,满怀意气。
那是陆霁宁的薛敖啊。
“姑娘,别哭了,当心伤到眼睛。”
橘意在一旁心疼地给阿宁擦着眼泪,见小姑娘哭着哭着又笑了,有些担心。
“没事的”,阿宁将玉牌掩在衣襟下,“跟哥哥说,我们启程吧。”
阿宁亲眼看到了如今的泽州是什么样子。
张家盘踞太久,一朝树倒牵扯太多,如今的泽州一眼望过去虽然与以往没有什么差别,但阿宁来上京的时候曾见过中州五社最为富庶的泽州是什么样子。
摩肩擦踵,连衽成帷,亭台楼阁琳琅满目,哪里像如今这般人影稀少。
“这块宝地虽为可惜,但陛下此次大费周章,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陆霁云忽然开口,又与一脸疑惑的阿宁解释道:“陛下将这儿交给了晏枭。”
阿宁大惊,这事表面看来,将一个皇子放到分地是贬,但泽州不一样。此地天时地利均占,位于中州中心,鲜少有战乱天灾发生。况且盐米肥沃,便是将此地选址为下一个皇城也不是不行。
世人皆传当今帝王看中母族势大的五皇子晏阙,现在看来,但是一直低调行事的七皇子更得帝心。
见阿宁神色变化,陆霁云笑道:“我已向陛下上书设市舶,以监察各商户。你在中州设的这条商线可以参支市舶,以皇商之名行事,但同时需与皇家糅合交接,大利但大患。阿宁,你敢吗?”
阿宁思忖此事的可行之道,以晏氏皇族的行事作风,景帝尤其专权重制,其下的几位皇子均不亚于他的处世。陆家此前在上京已锋芒过盛,若此次不做皇家的第一幕宾,恐怕
“有何不敢”,阿宁笑道:“我想爹爹也会同意的。”
陆霁云慰叹,阿宁若非生做女儿身,此时必定早将陆氏跻身于头部燕商。
这般行事果断,不怯不豫,实在不像个十几岁的姑娘家。
“上将之道,趋时若鸷鸟猛兽之发。这一点同样适用于经商,阿宁,你做的很好。”
阿宁听兄长这般夸她,笑得眉眼弯弯,叫人忍不住也跟着她一起开怀起来。
“这几日,兄长要与你引见一个人。”
陆霁云摸了摸她的头,见阿宁一脸疑惑,他解释道:“此人是探花赵沅,他在硕学策书上绝不逊色于我,更紧要的是其眼界比我要更精深一些。”
“他听闻过你的帮扶堂,故而想见你一面。阿宁,你会与他聊得来的。”
北司神机,从外面听来里面闹的像灭门现场,路过的百姓想唾一口,又想起这帮人最近没少干实事,于是顺着吹过来的风又咽了下去。
项时颂最近一段时日都不见踪影,但是由岑苏苏神秘的大声叫嚷得知,这人去帮蔺家姑娘做什么差事,忙的乐不思蜀。
这人回来之后听闻狐朋狗友的“隐瞒”,气的满脸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只一味追着岑苏苏踹。
两人在北司人围观的哄笑声中跳来跳去,又闹到薛敖这边,少年正喝着酒,险些被项时颂踹个仰翻。他反手抽出十三,一人给了一鞭,抽的二人哭爹喊娘才算罢休。
有老兵看这几人年纪小又有趣的很,尤其是薛敖,一张雪般的俊脸总是精神奕奕的。
他偷笑着靠近薛敖,打趣道:“大人,听闻今晚河上有桃红楼的姑娘,可要一去?”
桃红楼不同于春风楼,这是真正的秦楼楚馆,薛敖在上京这段时日,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他不耐地摆了摆手,转而跳上墙头,像只矫健的雪兽一般蹲在上面。
他笑得得意,大喊道:“不行不行!我家小姑娘管得严。”
下面的人见状一怔,端着酒壶面面相觑。
辽东世子不是辽东王的独子吗?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妹妹?
薛敖这厢刚回府,想着阿宁这几日也要到渝州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劳累到。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吉祥推开房门跪在他面前。
“世子,布达图出兵了。”
子易
“什么?!”
吉祥附道:“十日前北蛮大肆进犯, 自莲白山西南侧的官马道一路打至丘耋长沟,王爷即刻率兵驰援辽东关卡,此时布达图应在关外驻扎。”
薛敖皱眉, 布达图此人老谋深算, 深谙兵筹诸道, 如今辽东兵肥马壮, 他如何不知此时进攻大燕算不上精明。况且布达图半年前折了一只眼睛,不养精蓄锐反而自寻死路,实在是蹊跷。
“衡越阁可有查明布达图此时生事的缘由?”
“北蛮几轮进攻均只派出前锐军队, 绕着神山在丘耋长沟附近兜迭,衡越阁的说, 北蛮大军并未同布达图一起。”
找人?丘耋长沟?
薛敖不可避免地想到魏弃, 这人之前能与阿隼一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了乌头, 想来是与北蛮也有什么联系。
桌上的十三璀璨夺目,薛敖的脸在其映照下愈发欺霜赛雪,“之前让阿信他们查的事呢?”
吉祥被恍的一怔,回道:“属下正要回禀此事, 阿信他们盯了几天姓魏的,但适才来信,这人丢了。”
薛敖不语,阿信出身衡越阁, 早年间在西南一带做绿林谋生, 匪性与一身的本事自是不必说,否则也不会被他收服在神獒军中。
薛敖指尖轻点十三凛凛生辉的*七*七*整*理倒刺, “阿信怎么说?”
“阿信只说这人邪性的很, 看着一副身无长处的样子,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丘耋消失”, 吉祥顿了顿,又道:“与这姓魏的一起消失的,还有张家那位被您抽过的张幼栎。”
闻言薛敖脸色晦暗,他看向吉祥,漠然道:“传令下去,叫神獒军抓住这二人就地斩杀,不必留下活口。”
“是!”
夏时已至,车马在炽阳的炙烤下延缓了赶路的日子。等到阿宁与陆霁云到渝州的时候,已是七月盛夏,蝉鸣声声、最为聒噪的时候。
阿宁只觉得闷热,与辽东不同,渝州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炉,地面上被日光灼的晃人眼,街上行人也皆是摇扇拭汗,行色匆匆的模样。
赵沅早早地就在渝州府门口侯着,连同一起的还有渝州知府袁天罡与同知周济等一众官员。
阿宁掀开车帘,听陆霁云与她解释道:“赵沅本就是渝州人,陛下任其渝州知州一职,早我几天到了此地。”
他下了马车与众渝州官员寒暄,阿宁在厢中听赵沅与兄长引见诸人,言语中颇为熟络。
阿宁与赵沅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在护城河与穆柏对峙时,草草见过这位探花郎一眼,当时只道这人一身温润玉质,没曾想如今还会在渝州相遇。
少顷车厢“咚咚”响了两下,阿宁一惊,听帘外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陆姑娘舟车劳顿,劳烦稍等片刻,我已将陆兄的府邸整饬好,姑娘可去好生休憩一番。”
是赵沅,阿宁听这人如此细心,忙回道:“多谢大人,民女醒得的。”
赵沅轻声笑了起来,派人将马车先行赶至通判新府。
马车在闹市上穿行,阿宁掀开帘角,见街上果然行走着许多身着大凉服饰的人。其中女子大多五官深邃、面色暗黄,男子虽没什么不同,但腰间都挂着一个小炉。
阿宁暗道这应当就是蔺太后赞誉的大凉丹师,大凉炼丹术得以闻名四国,不止是因为其确有奇效,更是传言,有些旁门左道的丹师是以活人作丹引,烈火蒸烧,燃尽业障,而后成一丸,号称延年益寿。
她想起宫中那位举止奇怪的亓仙师,不适感顿生。
等到新府梳洗休息后天色已晚,阿宁见陆霁云迟迟未至,正要喊人去看看,却听门口小厮通喊:“大人回来了!”
阿宁忙迎出去,陆霁云一身酒气却神色清明,见她一脸担忧轻声安慰起来。
说完又冷笑道:“渝州诸官,生得一副老实样子,却个个心怀鬼胎,难怪陛下将此地视为大患。”
阿宁不解,陆霁云解释道:“早闻此地的官员都姓蔺,今日一见才知什么是英兰一志。等日后见这几人行事你便知晓了。”
渝州的夏夜也未有多凉爽,只是蛙叫蝉鸣声惊厥不停,朗星遍布,山野淡淡。
门外橘意传饭进来,陆霁云闻到粥香,叹道:“还是吾妹最为贴心,桌上乾坤不如眼下清粥。”
“明日你可随赵沅出去见见渝州的风景习俗,他为人正直又生自此处,阿宁尽可随心随意。”
阿宁虽好奇兄长对赵沅的信任,但还是轻声应下。晚饭用后她趴在新居的塌上,莹白指尖掐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蝴蝶。
心口挂着的玉虎符虽不如之前的雀灵石一般暖滑润泽,但总会叫阿宁心下安稳,一夜好梦。
橘意剪下烛芯,轻手轻脚地为阿宁掩紧床幔,见小姑娘睡梦中都是甜笑的模样,也跟着开怀起来。
阿宁却梦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在飞沙中一身狼狈的阿隼。
许久未见,阿宁甫一见到他有些恍惚,几息过后才轻喃出他的名字。
“阿隼”
北蛮种种在她的记忆里被掩埋的无声无息,可她却不能否认,哪怕自己再不想回忆,可那望不到头的雪野、三人一同待过的撮落、喧嚣的战火与崩碎的黑沙坑
最后是少年面色惨白地躺在榻上。
那段对她来说最难过的日子,却深深根植在不想被触碰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阿隼满嘴鲜血,冲着她的方向不断喊着什么,跪爬着朝她而来。
阿宁不禁退后一步,记忆里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生着一双美丽的墨绿眼睛,嘴甜又乖巧。哪怕是被薛敖打压,也一脸的讨好与稚嫩。
可现在这个人,身形高大,状若阎罗,绿色瞳孔隐隐透出杀气。
他穿过阿宁的身影,爬向她身后的漫天沙土中。
那里面站着的是朔着寒光的薛敖。
薛敖浑身浴血,比地上挣扎的阿隼还要狼狈。他一身银甲上都是血污,十三被浸的看不出原本颜色,只执拗地被他握在手中,稳若磐石,凌空怒嚣。
“薛子易”,阿宁心中一痛,大喊道:“薛子易!”
薛敖听不见。
他眼中遍布血丝,额上红带也被染的如野火般惨烈。
阿宁怔愣,那是薛家世传的红绸额带,在她的梦中怎会系到薛敖头上。
薛敖站在高丘上,“轰”的一声跪了下来。他捧着那条红额带嚎啕大哭,像是儿时一般。
阿宁心中绞痛,那般意气风发的薛敖怎会如此难过,像是只被抛弃的小兽一般无助又悲痛。
他嘴里哭喊着什么阿宁听不见,只见到阿隼穿过她爬到薛敖的面前。
“碧伢把我的碧伢还给我!”
薛敖抬起头,阿宁只见到薛敖血泪交杂的侧脸和颤抖的嘴角。
触目惊心。
阿宁惊醒,天光透过窗扇洒下一地金辉。
她手脚冰凉,恨不得马上就回京见到薛敖,可山高路远,她只能询问暗卫上京的情况。
早膳过后,也不知是陆霁云的吩咐,还是别的缘故,赵沅早早就将车驾停在陆府大门前。
阿宁与他并不熟络,但无奈此人太会做事,一举一动君子礼节,又诙谐有趣。几日相处下来,两人相处间进退有礼,倒如普通朋友般闲淡和谐。
阿宁白日里逛赏渝州的山水景致,晚些与陆霁云交谈见识听闻。日子闲适,风景宜人,倒是最近下了几场大雨,驱散了一些暑热,叫阿宁这般怕热的人也适得了几分。
北司的人每天哀声载道,谢缨是个吃骨头不吐骨头渣的狠角色,这他们都清楚。可谁知道一向随性爽朗的薛敖最近也学了几分指挥使大人的行事作风。
南北两位天骄的压制之下,北司诸人虽是日益强壮,但身子骨着实是吃不消了。路过的百姓每天都能听到门内的这帮人在鬼哭狼嚎。
事情的转机在一日午后。
薛敖正跟人对练着,对面站着的人苦着一张脸求饶,却见薛敖手中的十三破空清啸,震的一圈人避其锋芒、连连后退。
“世子世子!”,吉祥冲进来,手里挥舞着什么,他大喊道:“渝州来信了!”
薛敖扔下鞭子,一把跳下演武台,劈手夺下他手中的东西。
是一封信,一张盈满青梨子香的纸——
子易亲启:
日前已至渝州,久未作复,盼君见谅。
新地渐热,不知上京何为。子易喜凉又少思重,勿伤风着寒,教人怀盼。渝中山光水色,有奇花异草,能人怪道。昨日亲尝湖中鲈鱼,然味寡嚼淡,盖无子易为小女子祛葱姜异物,实为可惜。
自别光仪,切思切念,不知子易通否?上京处处殊色,可有萦思?劝君暇日多作草蝴蝶,髻上颜色稍淡,唯子易可添韫画浓。
言不尽思,望君珍重。
不日将归,需念我。
阿宁书。
薛敖将信纸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他不会写信,只能将满腔情思寄于阿宁写下的逐字逐句中。
上京天色昏暗,街上宵禁,只有几户家犬闻着打更人的响动吠叫几声。可辽东王府,书房内却是灯火通明,寂静一片。
树影婆娑,庭院内枝繁叶茂上闪过几道微不可见的身影。
吉祥拉着眼皮,靠在书房门口打着哈欠。
暗影跳了几下落在吉祥身侧,附耳问他:“吉祥大人,世子怎的这个时辰还不歇息?”
吉祥脸拉的跟驴一般长,“返老还童了。”
暗卫不解,又问他因着什么,吉祥凑首,小心翼翼地怪笑。
“编草蝴蝶呢。”
大雨
人影接踵, 街上鳞次栉比,商户如云,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游人。其中大凉商铺的装潢颇具特色, 可见许多奇珍异宝, 罗列交陈。阿宁望下市井, 隐约闻见几丝炒螺蛳的辛辣香气。
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橘意连忙将窗子关紧,却在回身闭门时撞到一身官服的赵沅。
赵沅长身玉立,站在门口看着阿宁笑道:“适才听到陆姑娘的声音, 进来一看果然没听错,倒是没买错。”
他晃了晃手中的瓷瓶, 又将之递给橘意, 笑道:“西街林阿婆新熬的酸梅汁, 想着陆姑娘也许会喜欢,便提了一壶,现下可是正巧。”
阿宁擦着鼻子,眼睛里都是朦朦水雾, 一边吸鼻子一边瓮声道谢。
酸甜津口的汁水顺着唇舌滑进喉中,解了暑气不说,肠胃中也是清凌凌的舒服。
“说起来在下还要有一物要送予姑娘,还望陆姑娘不嫌弃”, 赵沅喊门口侍从捧来一方锦盒, 笑道:“渝州城的凤尾草,素来是姑娘家最喜爱的山灵之物。”
锦盒开, 里面是一只淬银描边凤尾手镯, 工艺精细,雕花繁复, 但并不赘乱,凤尾一侧亮的直晃人眼。
阿宁顿了一下,将盒子推了回去,赵沅此礼来的没缘由,况且男未婚女未嫁,说出来总是奇怪。
“抱歉赵大人,无功不受禄,小女子担不起这礼。”
赵沅按住移动的锦盒,直直看着阿宁,轻声道:“陆姑娘仁善,想是早已不记得去年渝州大水,陆家连合一干北商送来千担米面以救助渝州城的百姓。”
“我自幼丧父,那时又在上京求学,只留母亲一人在家。水患危急,母亲所在街巷早已毁折殆尽,粮尽腹空。若不是北面来的救命粮,后果不堪设想。”
赵沅似是哽咽了一下,“我本以为此等善举必是声名远扬的陆大善人所为,可后来与陆兄交谈,方知是姑娘救家母一名,也救了我赵沅一命。”
阿宁知道去年南面的这场灾事,见这位温润如玉的年轻官员眼神清明,言语真诚,心下不免松了口气。
但仍是固执地将锦盒交还至赵沅手中,“大人言重了,此事并非小女子一人所为,北商与我辽东王府都是其中参与者。想来大人如此勤学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不叫渝州百姓再受天灾之困,阿宁等着大人的好消息,但眼下这礼确实受之有愧。”
街上瓜果地叫卖声络绎不绝,衣香鬓影下,赵沅只看见阿宁俏脸上的清澈圆眼,笑语嫣然下尽是娇憨。
他一怔,正要开口时却见一位陆府的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橘意斥他:“如此慌张是做什么?当心惊到姑娘。”
“小的该死”,小厮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道:“禀姑娘,上京来人了。”
阿宁站起身来,忙问:“可是王府?”
辽东王府?
赵沅见她这般欣喜焦急,不免想起那位桀骜张扬的辽东世子。
小厮应下,阿宁朝赵沅急急一礼便作别回府,街上人多物杂,等到她终于赶回去的时候,却见门口放了一个大箱子。
那楠木箱子并不沉,只是打开后却叫阿宁傻了眼,里面铺着整整三层草蝴蝶。大的、小的、振翅高飞的,抑或是颜色翠绿的,便是拿出去摆摊也能叫卖个好价钱,刺的阿宁眼睛一酸。
薛敖并未给阿宁写来什么书信,只是这一箱东西,自她上次写信至今也不过半月,阿宁想不到薛敖是如何编了这么多的草蝴蝶。
她更不知道,在辽东那段低沉的日子里,薛敖编的比眼下更多,然后挑了其中最好的一只,带到上京。
她心下酸软的不成样子,口中微不可闻地喃喃着:“傻子。”
月挂弯钩,星坠高阁,上京最大的温柔乡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护城河上荡着桃红楼的画舫,美酒欢歌,玲珑身影透过明纸,映出影影绰绰的纤细腰身。
勾的人甘心入内。
薛敖坐在苓术茶楼的二楼雅室,百无聊赖地枯坐着。
明明都是相同地装潢,可阿宁此时不在,他觉得无趣至极。正欲意兴阑珊的回去时,却听房门被推开,侧头望去进来的竟是五皇子。
这人端着一身的矜贵儒雅,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薛世子好兴致。”
薛敖嗤了声,回道:“五殿下不也是闲得慌,跑到茶楼来偶遇人。”
银袍少年懒坐在圆椅上,胸口上的神兽龇牙咧嘴,凶相毕露,倒像是他这个人一般,看着就难以招惹。
晏阙一哽,心道这人与谢缨不愧是一同长大的玩伴,一样的叫人厌恶。
“薛世子说笑了”,他端坐在薛敖对面,凑首轻嗅茶盏清香,感慨道:“这陆家的茶果然清香扑鼻,不同凡响。”
见他这般,薛敖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哼笑了声,不作回复。
晏阙自二楼望下,像是看见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一般目不转睛,少顷才回首,看向对面一脸不耐烦的薛敖。
“薛世子适才说闲?不巧,在下最近可是忙得很,说来还有不少是薛世子的手笔。”
他拂了拂衣袖,撞若无意般道:“看那画舫轻舟,好不快活。可人活一世,本就是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不是吗?”
薛敖眸色转深,凉凉地看着对面那笑容虚假的人。
晏阙早早便入了朝堂,一些律法之外的事自然也是没少做。他一早便教手下人在晏阙的南衙与属地田封上找事,近一个月晏阙都在处理各处亏陷。
这事并不算小,便连景帝都听说他的皇子最近焦头烂额,斥责训驳了许多次。
薛敖只道他敢动阿宁,如今这般算是小打小闹算是便宜了此人,却没曾想晏阙还敢凑上前来。
“五殿下”,薛敖点了点桌面上的茶渍,“少走夜路,路上不太平。”
说罢端起面前茶杯一饮而尽,眼下暗光隐现,笑得有些邪性。
晏阙见此也不再留,只冷笑着回了声好,又瞥了一眼薛敖腰间雪亮的十三,提步离去。
薛敖听他脚步声渐远,捏了捏眉心,将一锭银子放在桌案上撑住窗口一跃而下。
夜灯吹的他衣襟鼓动,丝丝凉意顺着脊脉吹至心口,他行走在天街上,甫一走进深巷,便见月光下凛然杀意,刀光血影泼身而来。
“辽东的狗崽子,拿命来!”
渝州这几日像是天被捅了个大窟窿一般。
黑云翻墨,白雨遮山。
但其实渝州府早就熟知去年冬日天气反常,且今夏渝州过于炎热,定是有场在劫难逃的大雨。
这雨下了五天,从最开始的微风细雨到如今的阴沉连天,渝州堤坝各守卫不断上报如今汛期涨水,水位告急。
且水流的走向无法预知,其势之激荡,看的阿宁心下乱跳。
实在太大了。
这里的雨不同于辽东的大雪,雪灾挡的是薪炭吃食,可这场大雨不光将官道冲散,致使物资匮乏,更是叫河高于民屋,冲破堤坝,致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丢掉性命。
渝州府的官员并非是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预料到今年天灾的情形下却仍秉持旧理,修缮故堤,增强补弱。
陆霁云总算知道为什么渝州这么小的地方,却能叫景帝视作心头大患。不光是蔺荣扎根于此,更是有无数的蛀虫在蚕食这座城和这个王朝。
这帮人在渝州呆了这么久,怎么会不知如何处理才是对百姓最好,现在看来只是他们不想。
常年修缮堤坝,虽有朝廷的支援,但对于渝州来说,劳民伤财,效益微不可见。
他从一开始便极力反对此等行事,且不说今年的雨水究竟会有多大,缮好的堤坝能不能挡得住。便说齐天罡号召所有的壮丁去修堤筑坝,却工钱甚少,就能管中窥豹。
陆霁云早在这一个月内将渝州及各州县的地形走势勘探的清晰明了。
渝州地势稍倾,上接大凉天女山,下承南海。陆霁云言明可在堤坝内修建渠道,渠道上设立渠堤。叫河从河内正西方为基点,使堤岸上的各个分水口,叫这条漕渠自地势而下,汇入南海。
如此一来引水入海,既可解决眼下之忧,又能为一绝后患。
此法虽是会耗费一些人力物力,但陆家在中州的商线据点便驻于渝州。陆家已决心入市舶,何愁没有钱银投进?
渝州城壮年人甚多,人力自然也是具备,如此一来便连一众官员也禁不住陆霁云的软磨硬泡。
可最后一步却败在了蔺荣的身上。
他说渝州乃是军塞要地,不可大动干戈。说来也好笑,陆霁云来渝州任职通判的这些时日里,还从未见过那位大名鼎鼎的蔺侯爷。
早有耳闻,渝州的最高权势,是为一个“蔺”字。
可如今大雨倾盆,山上的泥石流冲毁了城外的房屋,许多百姓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水患中丢掉性命。
陆霁云看着每日上报的失踪人数,捏了捏眉心,拿起一旁挂着的油纸伞就往侯府而去。
阿宁见他如此,忙喊橘意一同跟上。等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黑云密布的天低的竟像是要压在人的肩头一般,护城河的水早已外溢,街上到处都是晦暗的水色。
触目惊心。
水洼遍布,有路人匆匆出来买些蜡烛,却看到那位皎若玉树的通判大人正气势汹汹地往东面祥如街而去。
那是蔺侯的住处。
陆霁云身后不知何时跟了阿宁和浩浩荡荡的一群百姓。
他脱掉官帽,回身交给阿宁,拍了拍侯府的大门。听到里面小厮在通禀,深吸一口气,直接朗声道出自己的想法。
“侯爷,渝州水势刻不容缓。鹤卿认为人不能与水争,但可以与水同谋共利。”
四下寂静,众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少顷,深色的大门“吱呀”地一下被推开,雨声淅沥下那人立于高庭之下。
水患
“你便是那位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
深红大门缓缓推开, 一队装备森严的卫兵率先将门前的陆霁云团团围住,周遭百姓见此症状畏惧后退,踏碎一地乱雨。
陆霁云将阿宁掩在身后, 沉声回道:“卑职正是渝州通判, 陆霁云。”
人影交叠后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身后跟着的仆人毕恭毕敬地打着伞。伞面低垂, 遮住他脸上神色,阿宁透过雨帘窥不清这位大名鼎鼎的蔺家双星之一。
“小子倒是好胆色,这个时辰找我府前吵些什么?”
蔺荣蓦地挥开头上的油纸伞, 信步走至门匾下,阿宁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早传蔺家数十年前的家主夫人怀有双子, 各相师辨过之后均道此乃贵子, 却没说哪一个才是。后来蔺夫人顺利产子, 产房内的稳婆却吓的神智失常。
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天生福相,另一个却半张脸乌青变形,状若妖魔。
后来蔺争二十封将,率领十几万西南大军驻扎在边关, 便是如今口口相传的大将军;而蔺荣,生来青面獠牙,却聪慧异常,他被蔺氏本家的人视作不祥之人, 打发至渝州任其自生自灭, 但蔺荣一路从底层爬上来,用铁血手腕将渝州画在自己手下, 剌封蔺侯。
原来这位令人谈之色变的蔺侯长这样。
阿宁并未觉得害怕, 人各有不同,有人生来失聪失明, 有人生来残缺毁损,但这样的人往往更叫人心生敬佩。世人的指点犹如洪水猛兽,他们能在逆境中为自己开出一条荆棘路,哪里就比别人差了呢。
陆霁云躬身行礼,回道:“渝州近日大雨,雨势之大不比寻常,城外各区县均有上报耕田房屋损毁严重,其中晋县、柳县等沿平陵堰一带的城县尤为严重。卑职斗胆,有三计可解燃眉之急。”
闻言蔺荣挑了挑眉毛,其实渝州城的情势他也知晓实为危急,但数百年来,渝州因着地势受此困扰,朝廷按期拨款修缮堤坝,可水位一年高于一年,堤坝也是如此。
这位年纪轻轻的状元郎上来就说自己有法子处理,倒不知他是真有才学还是虚张声势。
见蔺荣不做回复,陆霁云抬头直直看向他,“一是派遣城中府官任各处专职水官,及时监察并上报汛情与粮田民屋损毁数。尤其是平陵堰一带的城县,需得谨慎对待。同时将预备仓粮用以赈济,防止百姓流离失所,民心大乱。”
此言一出,蔺荣还未有动作,身边的百姓就先应和了起来。蔺荣点头道“可”,陆霁云顿了一顿,接着朗声说出第二策。
“二是将渝州城内的内河打开,并设立水门,可通过护城河的走向将城内积水引向南海,水门则是分隔水地的屏障,若水则碑上的划线被淹,则需通知百姓,用沙袋等物堵塞蓄水的涵洞。地下排水沟渠安置单向水窗,只可出不可进。”
陆霁云每说一句,蔺荣的脸色就变幻一分。
陆霁云并未停止,接着道:“三是此次大水过后,卑职私以为渝州的固堤筑坝已经做到极致,若再长此以往的继续下去,劳民伤财,且恐有伤城建。不如在堤坝内的各个方向修建渠道,以引活水。各个渠堤遣人看守,以天女山方向为基点,引流入海,以绝后患。”
蔺荣失言。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人人都道这是位七窍玲珑的旷世奇才。
陆霁云这几条看似只是简单有效的治水策,但却从根上将渝州府的权利从集中打至分散,且若第三条一旦实施,朝廷必深究前几年源源不断的拨款究竟用于何处。
如此高瞻远瞩,心思缜密,实在叫人咂舌。
蔺荣与陆霁云对峙而立,大雨倾盆,惊雷乍响,阿宁被震的一抖。
“好”,蔺荣眯起双眼,眉梢微挑,“既如此,那此次渝州城水患一事便全权交由陆大人处理,在下等着陆大人的好消息。”
陆霁云一怔,像是没想到蔺荣竟会如此痛快地应下来,旋即躬身应是。
傍晚的时候这场大雨终于渐小,陆霁云的任命令也随之下达到各区县。
知府齐天罡专管晋县、柳县两地,同知周济专管平陵堰上流的安城,其余渝州府的官员也被陆霁云分发到沿河的各个区县监察水情,而他与赵沅则固守渝州主城。
渝州城卫兵全体出动,清内河道,两天内装配水门与单向水窗,以保渝州城百年根基,老人和女子则将沙袋灌满,以备水急泄洪。
所幸的是这两日雨势转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不过一天,瞻星使便上报,天象有异,恐有近二十年内最大降雨。
满城皆慌。
陆家商铺在官府仓粮分发殆尽后,也随之开向全城,渝州百姓喜出望外地领粮领面,城内外皆传那个行商的陆家是大仁大善。
二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雨是在一日午后愈演愈大,虽然陆霁云心存侥幸,但当这早有预料的天灾真正降临的时候,他才知道瞻星使所言非虚、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崖山雷殷地声。
他从未见过这般恐怖的大雨。
不过傍晚时分,便有人来报水则碑被淹了几道,等到第二日熹光微现的时候,平陵堰已水位告急,前些时日大费周章加固的堤坝已被湮没冲毁。
幸而主城的内河与水门已准备待发,大水汹涌而至,又顺着内河道顺势入南海,再由单向水窗拦截在城外。
渝州城百姓这才知道什么叫劫后余生,纷纷感慨着那位小陆大人有多深谋远虑。
可此时的陆霁云眉宇紧锁,正坐在灯火下看各区县分地上报的汛情情况。
连平陵堰都已告急,自是不必说附近的耕田房屋,万幸的是除却一些不听规劝的百姓未及时搬走,其余人并未有所伤亡。
只是此难过后,渝州必定元气大伤,需得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他叹了口气,捏着眉心仰摊在圆椅上,不似以往一般风华端仪。
“咚咚——”
陆霁云坐起,听门外传来一道温软的声音,“哥哥,喝点白粥吧。”
“阿宁进来。”
闻言,阿宁捧着食盒走了进来,打开食盒,传来阵阵米香味,里面是一碗煮的烂稠的白粥与几碟小菜。
陆霁云这时才察觉到腹中饿意,笑道:“还是阿宁深得为兄心。”
见他吃的有些急,阿宁心疼道:“哥哥这些时日操劳,瞧着瘦了许多,万幸早有谋划,叫渝州免此劫难。等到水患一了,哥哥可要好好补补。”
她又将清香扑鼻的小菜放到陆霁云的碗前,两截皓腕上白嫩却尚存疤痕,陆霁云眼神一沉,又见她手上空荡荡的,思忖难道赵沅还没将那镯子送出去?
赵沅那日红着脸,兴冲冲地找他询问送那家传的凤尾草环镯是否失礼,陆霁云见他紧张地快要晕厥,冷着脸点了点头。
心下却在暗骂,若不是为了防着那姓薛的,怎会叫赵沅现这个眼。
“阿宁,你”
阿宁看向他,“嗯,怎么了?”
看着阿宁最近日益清瘦,陆霁云到底是没问,只笑道:“无事。”
门外雨声拍打在窗扇上,透过缝隙吹来一阵凉风,烛火摇晃,红漆木桌上的案卷被吹动了几分,阿宁顺抚吹乱的鬓发,目光扫过纸面一角。
民屋叁佰肆拾伍栋、男子柒佰捌拾玖人
阿宁只浅浅扫了一眼,戛然顿住,快步走至桌前拿起案卷。陆霁云见她反应如此之大,也是放下手中碗筷,站在阿宁身侧。
“有何不妥?”
阿宁不语,只快速翻动,脸色越来越难看。
少顷,她重重放下手中案卷,径直看向陆霁云,“哥哥,这是哪里来的?”
陆霁云顿了一下,知道事有蹊跷,“是晋县。”
竟是平陵堰一侧的晋县,阿宁咽了咽口水,神色严肃。
“哥哥有所不知,我常年看账,自然能看出此处笔墨的新旧程度不一”,阿宁顿了顿 ,“而且此处宅屋数量与人数也存有异常。”
阿宁抓住陆霁云的衣袖,“哥哥可有查过花名册?”
陆霁云脸色已极为难看,他高声喊门外侍从,“把晋县今年初的花名册拿过来,通知卫兵门口待命!”
陆府内灯火通明。
陆霁云一身官服,带着暗卫自长阶而下,茫茫卫兵看着他冷漠肃杀的脸,不明所以。
“晋县出事了”,他冷声道:“袁天罡瞒而不报,晋县百姓恐遭不幸。”
话音刚落,底下人一片骚动。
“现在还望诸位随我去晋县一探究竟,此路凶险万分,但百姓有难,不可不管,愿意冒险的,本官在此谢过。”
陆霁云退后一步,在雨水击打下深深朝下一稽。
卫兵首领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这位通判大人如此谦卑,跪下拱手道:“大人严重了,晋县本就是我等的家乡,此行必全力以赴。”
雷声轰隆隆的响彻夜空,蛇形闪电劈开一条白光,映在陆霁云惨白的脸上。
年初之时晋县的人数与袁天罡此时上报的相差无几,但阿宁对此类账目最为熟悉,一眼便看出其中不对。对过花名册后才知道,袁天罡的这道上书,竟将前几月已经去世的人都写了进去。
他为何要做这么一份假的文书?
陆霁云不敢心存侥幸,雨势最急的那日他连下三道令,叫龙头闸紧闭,沿岸百姓搬至高处。本以为晋县如上报那般安然无恙,可现下看来他们并未全身而退。
几人策马夜行,踏着淤泥乱雨奔至平陵堰一带。
晋县已至。
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乍起,刺眼的白光扫下,叫一行人看清现状,惊骇难当。
白浪滔天,断壁残垣,浮尸蔽江。
——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陆霁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话语。
晋县百姓,快要将这条河填满了。
“袁天罡”
陆霁云双目刺红,一身的怒火被疾雨拍的更加高灼。
“袁天罡呢?晋县的县丞同知呢?!”
远处一对人马匆匆赶来,为首的人见到陆霁云身上的官服,“扑通”一声跪下,恸哭磕头。
“大人陆大人!这里死了好多人,他们都被水冲跑了!”
天光乍现,又被连绵不绝的大雨冲散成冷漠的雾气,消散在空中。
陆霁云高坐令台,冷眼看着堂下瑟瑟发抖的袁天罡,如同看死鱼一般。
他昨夜冲进来时,袁天罡还在呼呼大睡,陆霁云不明白,城外白骨成片,浮尸百里,这人是如何心安理得的安然处之?
日前他那三道令袁天罡并未遵守,龙头闸没关,沿岸百姓未迁,只找人搬了沙袋堵住岸堤,便觉得这样可以高枕无忧。
晋县县丞当时劝他谨遵上令,袁天罡却嗤之以鼻。
“陆*七*七*整*理家那个旱鸭子如何懂我们渝州的水势,若真听他的才叫劳民伤财。”
县丞听他这么说也不敢再劝,龙头闸不是他能吩咐人去关掉的,若有差错,与水利相关的怕是要掉脑袋。他只得带着手下的人挨家挨户地劝百姓搬到高处,又暗中传信与通判府。
晋县的县丞为人正直仁义,素得民心,见他这般郑重,不少百姓都整饬行囊,前往县城最高处避难。
但他才劝了几十户,那封传与陆霁云的信便被袁天罡的人截获。
袁天罡那天正巧喝了许多黄汤,他捏着那张纸条,目光阴冷的犹如水蛇,一脚将县丞踢进了汹涌的河中。
等到周边凄厉的哭声响起,他才被吹过来的雨水打的清醒。当处理好这边的事回到府中策划时,下人颤着声音敲门禀报,“大人!平陵堰被水冲破了!”
袁天罡猛然惊醒,他这才想起,龙头闸未落。
沿岸百姓尽遭水漫,他犯了诛九族的大罪!
陆霁云想起那片人江,喉中腥甜一片,他闭上眼,眼皮下在不安地跳动。
“将袁天罡收入大牢,日后发配!”陆霁云冷声道:“把那些江上的百姓捞起,日后叫亲人认取,入土为安。”
下面人面色沉重,都被这景象震的心下惊痛,领命回身时却听陆霁云问向适才那个在城门大哭的同知,“晋县粮米可还充足。”
“城内积水无法清除,粮仓已被大雨毁至殆尽。”
陆霁云捏了捏眉心,暗骂袁天罡是个心狠歹毒的蠢货。
正发愁之际,却听门外暗卫奔至身边,兴奋道:“陆姑娘带着粮过来了。”
晋县的事传到渝州城的时候,已近寅时。百姓纷纷怒骂袁天罡作孽,又心疼那位遭难的县丞与晋县百姓。
蔺荣睁开眼睛,半张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晦暗不明。
“陆鹤卿?”,他侧首,残缺的青面森森獠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淡淡道:“此人多智近妖,不可留。”
一只飞虫在灯罩上不断碰撞,像是极为喜爱那摇晃的火光般,又苦于四处碰壁,最后只好奋力飞高,自焰上俯冲而下。
“嘶——”
蔺荣亲眼看着它化成一道缥缈的白烟,笑骂了一句“蠢物”。
底下的人一怔,沉声回道:“陆鹤卿确有大才,但锋芒太盛,实为自毁。侯爷是想如何除掉此人?”
蔺荣摸了摸凹凸不平的青面,半晌,蓦然感慨,“渝州今年的雨,很大。”
薛世子受重伤,正于旧王府内养伤。
景帝震怒,言明一定要查清究竟是谁要在天子脚下行刺藩王之子,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辽东薛氏这一辈只剩下薛敖,若他真在上京出了事,恐怕薛启要有所动乱。
薛敖那日虽是受了些皮外伤,但伤势并不严重,景帝下令彻查,薛敖暗道这帮所谓的证据都被他抽死在鞭下。
他心中自然清楚这是谁的手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泽州张氏恨他入骨,正欲取他性命。薛敖却恰好趁着此事,藏锋避权。
他来回地详读阿宁信中的逐字逐句,最近一段时日他没有收到阿宁的回信,只能看着手中雪白的纸,以解相思之苦。
吉祥端着一碗黑红的药走了进来,上浮的药味熏的他快哭了出来。
这太医院的人不是在蓄意捉弄吧?怎整些如此苦的药。
薛敖瞥见头上隐影,忙将书信收好,皱眉看向吉祥,“拿走!”
吉祥苦着脸,唉声叹气,“世子,再浇下去,王府的花草都要被药死了。”
薛敖看着他,吉祥打了个哆嗦,一股脑地将药喝了进去。
——如斯酸苦。
见他这般囧样子,薛敖但是开怀大笑起来,骂他:“阿宁喝药时可比你痛快多了!不像你一般皱着个苦脸。”
吉祥嘴里都是挥之不去的药味,他忙摆手苦哈哈道:“我如何与陆姑娘一个女孩子比,况且属下又没陆姑娘那般好看。”
闻言薛敖满意点头,脑中浮现阿宁白软娇憨的脸,心中化成暖流,涓涓流至全身。
“她笑也好看,哭也好看,连瞪着眼睛骂我是傻子都好看的不像样。”
少年面若桃花,耳垂也跟着微红一片。
剩下的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吉祥微不可闻,只见薛敖笑得肆意飞扬。
“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喜欢她呢。”
天光
阿宁亲眼看见满江尸体的人间炼狱。
她与赵沅带着车马物资日夜兼程地赶到晋县时, 看到昏暗天色下的平陵堰,以为那上面飘着的是浮木,却没想那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人。
陆霁云苦笑着接她进房, 阿宁看到短短一天内, 她的兄长竟生了华发, 可陆霁云明明风华正茂的好年纪, 不由心里一酸。
兄妹二人坐在一起,却相顾无言,只觉得一开口就是晋县那刺目的血肉与灾祸在咽喉里叫嚷。
雨势越来越大, 像要把晋县吞了一般。
“阿宁,你不该来。”
陆霁云声音嘶哑, 他看着阿宁, 沉重道:“我身为渝州的父母官, 却叫晋县百姓遭此劫难,此乃大错。可你不该来到这里,为兄教过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你都忘了吗?”
“我都记得的,哥哥”,阿宁握住他冰凉的手,轻声安慰:“我只是想陪着你, 一起熬过去。”
惊雷不停, 乱雨疯狂拍打着门窗。陆霁云却觉得从昨日起便由油煎生烹的心,终于平静了起来。
“我现在只后悔让你随我一同来了渝州。”
阿宁摇头, 正欲说些什么, 却见侍卫浑身湿透的在门外候命。
“大人,侯爷来了。”
陆霁云连忙站起, 眼中神色晦暗不明。齐天罡是蔺荣一手扶持上来的,此次前来怕不只是为了晋县百姓被淹一事。
“侯爷在哪?”
侍卫顿了一下,回道:“在平陵堰龙头闸那里。”
陆霁云眉宇紧锁,早在他始至此处时便叫卫兵将闸门关闭,那里现在水流湍急,随时都有冲毁岸堤的可能,蔺荣去那里做什么?
他拿起笔,与此时正在泽州的晏枭写了一封书信,言明如今渝州的情况,封漆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在署名处写了一个“愿”字。
愿天灾远离,百姓安乐,渝州百姓共渡难关。
传信间阿宁从屋内屏风后走了出来,她身量纤细,个子又是北方姑娘般的高挑,穿着一身小厮装也像是清秀腼腆的少年郎。
“哥哥,我们去吧。”
陆霁云点头应好,晋县情况不明,他不能让阿宁就这样就在这里,只有跟在自己身边才放心。
赵沅也在门外等候,见兄妹二人出来,先是看到阿宁眼前一亮,又想起那浩荡的江面,哀哀苦笑。
雨势稍缓,三人难得无言地坐在同一驾马车里,赵沅先开口问了陆霁云关于晋县的情况,听他说完后一拳捶在了车壁上。
“这帮该死的蛀虫!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赵沅叹了口气,“天灾过后必有人祸,每次水患之后都会随之而来一场疫病,这才是最难办的。”
陆霁云凝神思索,少顷沉声开口:“瞻星使测算今夜过后便是转机,如今雨势看着极大,但降雨量却没有前几天那般严重,是时候开闸门泄洪了。”
赵沅点头,车子不知道硌了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陆霁云扶住阿宁颠簸的身子,接着道:“至于疫病,我已向朝廷上书言明情况,七皇子那里也传了口信,想必不日会有医官来渝州。”
闻此赵沅松了一口气,暗道幸亏今年陆霁云在渝州,如若不然,渝州城恐遭大难。
太傅当时如此大费周章地教导其水利一事,想来也是因此。
等到了龙头闸处,只见蔺荣一行人正站在岸堤上翘首向下望去。
陆霁云即刻走上前,对蔺荣道:“还请侯爷将一干人等带离岸堤,此处危险至极。”
蔺荣半张脸露出神色不明的表情,半晌看向三人问道:“袁天罡那个废物如今身在何处?”
“罪犯在大牢里”,陆霁云被风吹的眯起眼睛,“还请大人移步。”
一抬头,蔺荣身后竟是乌压压的人群,晋县的百姓也在这里望着接天般的水浪。
蔺荣看了他一眼,叫手下驱散围观人群,又看向陆霁云,瞳色幽深犹如水蛇。
“晋县一事我已知悉,袁天罡这人该打,陆大人将他交由本侯处置便好。”
他话说的轻巧,但其中不容置喙的意味却强势的很。
陆霁云身后是滔滔江水与浮萍般的尸体,他嗤笑了一声,冷硬拒绝。
“此事不劳侯爷费心,下官身为通判本就掌监察与水利,袁天罡与晋县的桩桩件件,鹤卿需得亲自交由朝廷,才算安心。”
“况且”,他顿了一下,咬牙道:“袁天罡如此草菅人命,可知他如此怠职不是一天两天那么简单。无论是晋县,还是其他的无辜百姓,我都要他血债血偿!”
蔺荣见他油盐不进,半张脸上透出恼意,逼近一步。
陆霁云身后跟着的暗卫蓄势待发,阿宁也紧张地抓紧衣袖。
“陆大人真要做到此等地步?”
陆霁云眉梢微挑,眼角都是掩不住的恨意,一字一句道:“食君之禄,为人臣子,怎可包藏祸心。”
周遭忽然传来阵阵惊呼,阿宁猛地回头看去,原来是岸堤被冲毁了。
雨停了,可平陵堰却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不堪重负,岸堤被毁,溢上的水浪被卷起又重重拍在沿岸。
陆霁云脸色大变,厉声喊道:“开闸,快开闸门!”
几人应声跑下去,不过多时又浑身狼狈地跑了上来,抹了把脸痛声回道:“大人,打不开啊,那辘轳根本就转不动!”
陆霁云心中一跳,想起自己数日前曾拨款给袁天罡叫他务必修缮好闸门,现在看来他是将这笔钱银收入囊中。
是要将整个晋县毁了才甘心!
“我亲自下去看看!”
他跟着太傅与机关匠师学了十年的水利时论,若论大燕精通此事着,无人可出其右。陆霁云说完便要跟着那人下去,却被阿宁一把拽住。
“阿宁,你放心”
“不行!”,阿宁红着一双眼,不知为何心中乱跳,不安至极,“哥哥,还会有别的法子的。”
陆霁云见小姑娘眼睛都红了,叹了一口气,强势推开阿宁的手。
“渝州正值卧壑困霜之时,必须有人立于风雨中担起这儿的腐朽与希望。”
“阿宁,为兄是官,不可躲。”
见阿宁仍旧执拗地挡在身前,他将小姑娘推到赵沅的怀中,沉声嘱咐:“你必护好她。”
赵沅应下,陆霁云摸了摸阿宁的发顶,头也不回地朝前而去。
明明雨歇风停,阿宁却好像在他脚下看到一条蜿蜒绵亘的水路。
几道暗影随他而动,又消失在水中。
陆霁云到了辘轳那里才知道,原来卡扣缺少八成以上,这般样子能关上已是大幸,如何能再转动。
他喊人拿来锤具与油,动作娴熟地在齿轮上砸凿涂抹,又喊人在凸角上绑上细绳,反向轻轻拉了一下,察觉到轮轴可动时心下一松。
陆霁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庆幸这辘轳没有破损到关键部位。
他回身,正要喊人回去时,却见身后跟着的几人将手中用来砸器具的锤子高高扬起,陆霁云忙伸手抵挡,却被其中一人逮至身前,按住他的双手——
“啊!”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闸门处,几息间便被奔涌的水声湮没无闻。
他额头都是汗,双手痛的无法动弹,软趴趴的垂落下去。
“你既然想为这渝州城的人要老子的命,就怕你看看你有多自作多情,帮了群什么人面兽心的畜生!”
竟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偷跑出来的袁天罡。
陆霁云面色惨白,被袁天罡抓着奔至岸堤下的豁口里,他嘴里塞着汗巾,手臂痛苦地痉挛着。
他就在阿宁他们脚下,自然能听清楚岸上人的动静。
“陆大人怎么还没有回来?是不是闸门关不上啊!”
“那要怎么办?不是说陆大人无所不能,治水最为大燕之首吗?”
“怕不是浪得虚名,被他这么一搞,我们都要被害死了。”
陆霁云心下发凉,不光是为着百姓的冷言冷语。更是因为闸门已经修好,如今却无人可拉,这样下去,晋县迟早被淹。
“报!侯爷,龙头闸已经修好,就等着您下令开闸门了!”
百姓的喜呼声顿时充盈入耳。
“我兄长呢?那我兄长在哪里!”
陆霁云心头一酸,是阿宁。
阿宁指尖泛白,抓住那人厉声质问:“陆大人在哪里?你们不是一起修缮闸门了吗!”
陆霁云听到那人哭着回道:“陆大人修好闸门后就”
四下寂静,皆听着那人大声哭喊,“陆大人不幸落水了!”
阿宁面色骤然惨白,如遭雷击。
怎么可能?!
她的兄长十五岁便献策治理南方水患,如今怎么可能会折在一个小小的平陵堰中。
“你骗人!”,她将那人推倒在地,疾声质问:“他在哪里落水,怎的刚一修好闸门就能落水,你明明就在扯谎!”
蔺荣皱眉,阻止道:“陆姑娘,我知道你担心陆大人的安危,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晋县万千的存亡。”
阿宁冲到他面前,素来娇软的脸上都是勃然怒气,她看着那半张可怖的青面,扬声厉喝。
“侯爷,你手下人害得无数百姓丧命,如今龙头闸失修,侯爷掌管渝州多年,怎么会不知一堰之闸有多至关重要,眼下不问责自己,竟要我兄长为你手下人抵命吗!我兄长不顾自身安危,为侯爷擦净身后脏事,你们哪来的脸劝我心怀大义!”
蔺荣被骂的面色微沉,他看着张牙舞爪的阿宁,心道这倒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小姑娘。
他状若可惜地叹了口气,“陆姑娘,若再不开闸,陆大人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了,你也不忍众人黎民为你而赴死吧?”
阿宁恶狠狠地看着他,如此这般怎能不知道一切都是蔺荣的诡计。
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周遭百姓窃窃私语,渐渐地,人群中有几人大声附和,那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阿宁与堤下豁口内的陆霁云都听的一清二楚。
“他们当官的吃俸禄,不就是这时候用的吗?怎么现在不说大仁大义了。”
“谁说不是呢?眼下那姑娘怕不是要我们所有人给她兄长抵命吧?”
“可又没人叫那位大官下去,找几个工匠修好不就得了,偏得自己下去显个仁厚。如今倒好,送命了吧!”
阿宁瞪向人群,喉咙处剧烈跳动了起来。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的狼心狗肺,糟践她神仪秀朗的兄长?
那些人见阿宁面露凶意地看过来,本还介意自己有着忘恩负义,却在身边人的鼓动下心头一颤,生出了些破罐子破摔的蛮意,跟着其他人一起喊了起来。
“开闸,开闸!”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打的阿宁脚下踉跄,她张嘴斥阻,却发现自己像只蝼蚁般被湮没在这“仁善”的声浪中。
“陆姑娘,你看,此乃民心所向啊。”
蔺荣轻飘飘的嗓音回荡在耳边,阿宁呆呆地看着他,见这青面獠牙的高大男人沉声吩咐:“开闸门!”
“不——!”
龙头闸被打开了。
城中的积水铺天盖地地朝外奔涌,震的岸堤上都在轻微摇晃。
阿宁尖叫着朝前跑,被赵沅紧紧困在怀里。
“哥哥哥哥!”
她跪在地上,看着翻涌的黑涛盖过渠堤,陆霁云的身七鹅群八爸三另七绮吴伞六吃肉停不下来影消失无踪,她抓着赵沅,无助的哭喊着:“求求你,救救我哥哥!”
赵沅心生痛意,不忍再看。
蔺荣瞄了她一眼,回身小声吩咐手下,“陆姑娘悲戚难耐,病倒在晋县,被蔺侯府接回渝州城养病,无法外出。”
“属下遵命。”
两道暗影跳在堤下的各豁口上,纷乱的逃出这片恐怖的水域。
“这下怎么办?陆大人出了事,殿下定要责备我们办事不力。”
一人看了眼陆霁云垂落的双手,打了个寒颤,“没办法,这平陵堰太过凶险,蔺荣又是铁了心的要陆大人死,这样能留住一命已算幸事。”
他们二人是晏枭留在陆霁云身边暗卫,适才在堤下豁口处找到陆霁云时,袁天罡正欲除之而后快。万幸手疾眼快地将那几个行凶之人踢到了水流中,才将陆霁云带了出来。
“可是”,他看了眼陆霁云惨白的面色,惋惜道:“这若是你我便也罢了,可他是新科状元陆鹤卿啊,这手被砸成这样,日后能拿的起笔都难。”
几声叹息化成云烟,吹进陆霁云的耳朵里。
他恍惚间坠入仙境,白蒙蒙的一片叫他看不清前路,只听到缥缈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都是晋县百姓的嗡嗡耳语。
他的双手忽然剧痛无比,脑中清明万分。
“陆鹤卿,沈博绝丽,浮云载笔。”
这位承载无数文人墨客期望的文墨翘首,在一场大雨中辨不清是非、道不明因果。
鹤卿公子的字,游云惊龙,铁画银钩。有好书法的南商为求其一字,豪掷千金,更有甚者远渡万里为亲瞻那举世无双的绝顶行书。
可一场大水过后,世上再无一字千金。
他的双手无法提笔,大燕等了近百年的文曲星,落于泥水,近似破碎般的恸哭于信仰之下。
而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字,是“愿”。
愿风调雨顺,政通人合,愿万物安靖,海清河晏。
愿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付诸我社稷,充盈我庙堂,云鹤官卿可一展抱负。
然而——
他守护的城池,满目疮痍,冷眼旁观;他许佑的百姓,弃他于一场大水中,分崩离析。
陆霁云读过那么多的书,却从未读懂过人。然后人们用一场惨烈的灾事教会了他,什么叫人心。
燕景三十四年,大燕第一位三元及第的少年天才,惨烈又可笑地跌落在一场大水里
上京中州忽然爆发疫病,都说天灾过后必有疫病,但眼下的情况却叫薛敖都忍不住皱眉。
太医说这病叫“霍乱”。
乱于肠胃,病飨呕泄。
一开始众人只以为这是普通的腹泻,只抓了调养肠胃的药喝着,可却毫无效果。渐渐地,腹痛转筋,手足冰凉,一个身强体壮的壮年男子竟能脱水而死。
太医院的众医官已经熬了几个大夜,却对此病状一筹莫展,而且霍乱极具传染性,短短几日就叫上京铺患一片。
医馆的石帆与雄黄已经供应不上,便连皇宫的井内都是一股广藿香的辛辣味。
北司内也有人病倒,薛敖与谢缨每日带着禁军兜巡城内外,以维皇城秩序。
翌日,谢缨正持枪挑落北司牌匾上的残花,却见项时颂一脸肃重地自街角处奔来。
谢缨皱眉,问他:“出什么事了?”
项时颂见他一身红衣,虽是面色严肃,但仍像个偷腥哦狐狸,暗骂几句得天独厚。
他低声问道:“你猜我看见谁了?”
“不说就滚。”
“真没情趣”,项时颂嘟囔,又凑首道:“是张幼栎,我见他被内监带进了宫中。”
谢缨看他,“你确定没看错?”
“我跟了一句,怎么可能看错!”
谢缨转头就走,将重黎扔到项时颂怀里,撞得他胸口闷痛。
“你做什么去?”
“找狗。”
连着近半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了,即便是上京疫病严重,但大好的天气也能叫薛敖心生喜意。
只有雨停,驿站车信才能畅通,他已有十五天没收到阿宁的消息。
他又等了一天,却不是阿宁的来信,等来的是渝州的情势。
陆霁云溺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薛敖心头猛跳,忙遣人打听阿宁的近况,却得知她身心俱疲,病的人事不知。
而傍晚时收到暗卫的线报愈发叫他心下难安。
那张纸条残缺不全,只余两个字能看清楚,却让人深知情况不妙——
“危急。”
第二日景帝在朝堂上言明此事,说到陆霁云溺水时顿住,长叹一口气。
众朝臣不敢多言,帝师也是一副担忧至极的样子。
薛敖与谢缨齐步上前,均道自己可领兵前往渝州驰援,景帝看着座下二人,倒是有些犯难。
如今北司掌管皇城安卫,大小事务离不开人,最后是薛敖说自己水性比谢缨好,这才抢过了这差事。
谢缨凤眸微瞪,万万没想到这厮在天子面前还能如此口吐狂言。
这旱鸭子竟如此的不要脸!
他早朝之后提着长枪与薛敖厮杀了一番才算消气,看薛敖得意的摇头晃脑,真担心自己忍不住一□□死他,匆匆往北司大牢而去。
谢缨嫌恶地踢了踢地上的张幼栎,问一旁的人,“他今日可有说?”
见人摇头,他踩着张幼栎的右脸将人捻醒。
这人贼眉鼠眼地从皇宫里一出来便被他抓到了北司,不过一向软骨头的公子哥儿几日来却咬紧牙关,怎么严刑逼问都不说。
“咳咳”,张幼栎吐出一口淤血,抬头笑了出来,“谢缨啊。”
“嗯,是我。”
谢缨俯视着他,昳艳生姿的脸上满是恶意。
“你怎么从辽东逃出来的?来这里做什么?进宫见什么人?”
张幼栎在他脚下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谢缨眉宇紧锁,蹲下来掰过张幼栎的脸,却见他七窍流血,一副将死之相。
他呼哧呼哧地费力喘息,像只恶鬼一样笑着。
“你很快很快就会知道了,会后悔的”
“你们都会后悔的!”
他吼完,像只死鱼一般瘫在地上,脸上散发出阵阵恶臭。
项时颂捂住口鼻,问沉默不语的谢缨,“慈生,这是什么毒,怎的如此惨状?”
谢缨嗓音低沉,看着地上一团血肉不知在想着什么,“是乌头。”
薛敖等不及了,当天傍晚便整顿一对禁军精锐,连夜赶路。
苍茫夜色下,银袍少年自山色惠惠下打马而过,只留下震落的树叶与月影。
自从收到陆霁云失踪的消息后,他便心神不宁,阿宁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暗卫的线报也如此蹊跷,薛敖恨不得现在就飞到渝州。
薛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启程的第二日,景帝病倒在床,且霍乱来势汹汹,不过两日就叫这位精干的帝王招架不住。
皇城内外人心惶惶。
继而有大凉亓仙师说以雪渠心炼丹可结霍乱,可天下之大,神花难寻。
蔺太后极为信任这位亓仙师,立马派人天涯海角网罗雪渠花所在。
然后自皇宫传出的一条消息却叫世人大惊。
辽东陆家的小女儿,生来体弱,本应在去年冬日便命丧黄泉,却因食了雪渠花心而祛除沉疾,如今身子安好,与常人无异。更有人说她吃了神花,可长生不老,羽化飞仙。
这条消息如同长了腿一般散播在大燕境内。
与之同来的是越来越严重的霍乱,于是有人开始叫嚣,要大凉丹师拿人入药。
此言论过于惊世骇俗,却在上京与中州疯了般的传扬,谢缨杀了许多人也挡不住悠悠众口。
他忽然恨极了自己此时的无力,素来自负的少年也会寄希望于薛敖身上,叫他早日带走阿宁,去一处安全的地方
大雨过后,渝州百废待兴,大家忽然记起失踪的陆霁云,纷纷哭着要去找他的尸首,完全没有那日冷言冷语的样子。
可霍乱却打乱了他们自我感动的哀悼。
还有那条惊世骇俗的传言。
渝州比邻大凉,丹师众多,不知是从谁开始,也在说阿宁一副仙姿玉貌的模样,看样子就会长生不老。
若是炼丹,必定会济世救人。
流言如同尘土喧嚣一般扣开了诡谲难测的人心。
阿宁这些时日被蔺荣扣在侯府严加看管,心神俱疲之下沉疾复发,竟想是要丢了命一般虚弱。
无数只手拍打着蔺侯府的大门,天空忽然打起了闷雷。
蔺荣被逼无奈般将阿宁带上了金丹台,那上面有大凉丹师世传的仙人炉。
巨大无比。
雷动不止,阿宁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跌落在泥土里。
她被铁链困缚在枷锁上,被人言撕碎在风雨里。谢缨与陆霁云教过她如何仁爱,如何明世,可如今她看着昏暗的天,却不知如何渡她自己。
从一勺辽东清雪到如今吃人的雷鸣,她身边没有薛子易,没有兄长,没有朋友。
她救不了自己。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阿宁眼中清泪砸碎在衣摆上,“可我不是梧桐,迎不来我的朝阳。”
她像儿时那般将脸埋在膝间,泣不成声,“哥哥爹娘,阿宁无用,等不到了。”
所有的哭音都湮没在雷声中,只余下一句轻喃。
“薛子易,我害怕。”
赵沅被蔺府卫兵摁在泥水中,目眦欲裂,他吼道:“百年渝州,铮铮清骨,如今竟要用一个姑娘来成全你们杜撰出来的道义!”
“蔺荣!”,赵沅状若疯癫,“你为了功名利禄,竟毫无底线!”
蔺荣抬起脚,将他的头踩进了泥水中,只留给赵沅半张可怖的青面。
“陆氏女为国成大义,此后墓前必定香火旺盛,这还不够吗?我等非为己,大燕瘟疫需要雪渠心,她只是菩萨渡世的载体,陆氏女当感恩才是。”
“放你娘的屁!”
赵沅吐出口中的污水,愤愤骂道:“陆姑娘带着救命的粮面援助渝州,她兄长为了晋县百姓至今生死未卜,他们哪里对不起你们,竟叫你们如此的杀人诛心!”
他艰难地把头转向台下面向众人,“你们不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最后还要往她身上吐口水!”
“渝州城,会有报应的啊!”
一道闷雷炸响在耳廓,赵沅嚎啕大哭,字字泣血。
台下骚乱不止,有偷跑出来的小孩子被这阵仗吓得围在一起,齐齐哭喊起来。
“真的要一个女娃娃被活活烧死吗?那么多的神医总会找到药方的啊。”
“真是离谱,用人炼丹,这帮大凉人就是妖人吧!”
“她哥哥都没了,还要被活活烧死吗?”
眼看众人气愤填膺,蔺荣看了一眼台上丹师,那人会意,朝天双手合十,口中振振有词,“仙炉而出,四生沾恩。”
他将阿宁塞到了那个大炉子里。
仙人炉“咣”的一声落下锁,坠滚在火社里,溅出红色的火星。
赵沅心如死灰。
一道前所未有的雷鸣骤然响彻长空,有人受不住捂住耳朵面色苍白。
蔺荣忽然回头看向紧闭的渝州城门。
“禁军北司神机营奉旨驰援,渝州守备速速开门!”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上空,在黑云中劈出一条天阶。
“里面的人开城门!”
城门被撞的发出闷响,门外众人似乎是等不急,倏而撞出一声巨响。
风雨飘摇下,那道破碎的城门再撑不住任何冲击,随着被撕开的天幕,骤然大开。
金丹台下的人们看向城门处冲入的疾影,蓦地发颤,为首那人像是一头踏碎千山白的远方兽。
浑身杀意。
——是比电闪雷鸣更耀眼的银光。
要命
十三雪渠划过咽喉, 在雷声中撕出一条血线,湮红了少年的双眼。
雷声咆哮,破碎的城门外马蹄声滚滚而至, 大地都在颤动。银色长光犹如蛟龙般缠绕住持械阻拦的卫兵, 鞭随风动, 挣扎抽搐的人被甩到蔺荣脚下, 溅起腥臭的血水。
蔺荣被侍卫掩在身后,眉头紧锁,看向面前几步跳到金丹台上的少年, 冷声问道:“这人是谁?”
“银甲长鞭,心纹雪獒。应当是辽东王世子。”
薛敖瞳色幽深, 独自跳到台下火源上, 他银甲染血, 面色惨白,状若修罗。
巨大的仙人炉被十三迎面劈下,鞭尾倒刺逆着铁面划出火花,晦暗天色下如竟燎原。
银甲少年一下又一下地笞着残损不堪的巨炉, 目光发直,手背青筋毕露。几位丹师见薛敖如此损坏圣物,急得抓耳挠腮,连连喊人上去阻拦, 嘴里嚷着叫他住手。
北司的人围了上来, 沈要岐看薛敖发疯般的抽那厚重的人炉,足上长靴被灼出焦黑深洞, 他拉住薛敖, 大声喊他:“你在做什么?快去找人啊!”
薛敖猛地甩开他,血红的双眼中满是惊慌与疯狂。
“阿宁, 阿宁在里面”,薛敖颤着声音骂道:“他娘的阿宁在里面!”
沈要岐怔住了,看着那火红的铁炉,嘴唇干涩。
薛敖疯了般去掰那铁炉的落锁,任凭周遭厮杀喊打,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失智地去捶那炉门。
大凉丹师耗费十年用玄铁打造的仙人炉,在他一拳拳的击打下发出腐朽的□□。
血肉模糊。
沈要岐回身刺死试图偷袭的卫兵,看那人炉在少年的赤拳之下支离破碎。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听说起薛敖这个人,便是世人盛传他天生神力,徒手捶死了獒王。
“嘭——*七*七*整*理”
坚硬无比的仙人炉终于被打开了。
薛敖钻了进去,几息过后将里面的人抱了出来。沈要岐猛吸一口气,他还记得上一次看到阿宁的时候,还是鲜艳明媚的好颜色,如今奄奄一息地窝在薛敖怀中,竟如同涸鱼枯木一般。
薛敖将人揽在怀里,胸前血渍蹭污了阿宁的脸颊,给人添了几分苍白的艳丽。
当探到那微弱的鼻息时,他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困兽一般发出微不可闻的哽咽。
明明月前他的阿宁还是那般的活泼,娇气的让他捧出心来都毫不迟疑,可如今却像只幼鸟一般孱弱地蜷缩在他怀里。
薛敖单手抱起阿宁,像是抱孩子一般让她趴在自己的肩上,旋即拨蹬上马,将阿宁压在身前,护在心口。
他一只手捂住阿宁的头,另一只手凌空挥下十三雪渠,尖利的啸吼声响彻整个金丹台。
北司的人问声而动,慢慢退至薛敖身前,与渝州卫兵泾渭对立。
阿宁窒息时候过长,但薛敖来得及时,眼下虽是头昏脑涨但已恢复了神识。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下意识地就要去找寻那只大雪獒的身影,只是一动弹却被薛敖按住了手腕,紧紧箍在胸前。
“不用怕”,他低头轻吻阿宁的发顶,“我在,阿宁。”
蔺荣以往只知上京的南衙骁骑是精锐之兵,可这北司神机一向废材,今日一见竟像神兵现世,一挥一斩下根本就不是渝州卫兵能招架得住的。
“薛世子,你这是要藐视皇命,杀了本侯吗?”
蔺荣反手抽出身后侍从的长刀,居高临下地指着薛敖的鼻子,“把雪渠心交出来,此乃太后懿旨,陆氏女偷食神花雪渠,需得以身济世!”
“放你娘的屁!”
薛敖勃然大怒,“辽东谁人不知,雪渠花是老子吃的,你来拿我炼丹啊!”
蔺荣顿了一下,继而冷声吼道:“小子口出狂言!你分明就是为了她开脱”
话音未落,一道惊雷自头顶炸响,叫渝州城的血和墙镀上一层金光。
“蔺荣”,薛敖在雷响之时大声回道:“我薛敖就在这,你敢来动我吗?”
撕裂天幕的白光映在他的脸上,叫蔺荣恍惚间看到一头雪山之巅上蓄势待发的雪獒,利齿獠牙,威威神降。
他咬牙看着薛敖策马而过,路过时那银甲少年睨了他一眼。
“你的命,我要定了。”
乌云踏雪乘风疾行,远远甩开身后诸人。沈要岐看着越跑越远的银白身影,叹了口气道:“别跟了,找附近的居所先住一晚,指挥使明早便会归来。”
北司众人如鸟兽状散开,沈要岐倒是心中庆幸,幸而他们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如若不然,他真怕再看到去年冬时那般发疯的薛敖。
阿宁白皙的手指抓着他胸口的衣襟,孱弱无力的垂了下来,堵住嘴边的咳喘。
“薛子易”
薛敖停了下来,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后才低头看向面色苍白的阿宁。
“我在。”
阿宁贴在他炽热的心口上,感到熟悉的暖流融进四肢百骸,忽然大声哭了起来,“哥哥,我找不到他了!”
她这半个月都被关在蔺侯府内,与外界杜绝联系,即便是急得几欲呕血,也无法获知陆霁云的消息。
薛敖知道她急,忙回道:“七皇子已传信给我,你兄长被他的暗卫救走,如今正在泽州养伤。前几日收不到你的消息,他不得已求到了我这里。”
阿宁猛地抬头,撞进薛敖仍微微泛红的眼睛里,“真的吗?哥哥现在如何?他没有受伤吧?!”
薛敖摇了摇头,正巧疾风吹过,他作势揉了揉眼睛,不叫阿宁辨清他脸上的异色。
他不敢说,陆霁云的一双手再也无法拿笔,晏枭求遍了泽州的神医也毫无办法。
“那就好。”
阿宁笑着笑着就哭了,她攀着薛敖的肩,哭的小声又可怜,“薛子易,我想辽东了。”
薛敖将她扣在怀里,嘴里泄露出来的委屈与害怕都汇聚在心口,无处可避。
“那我带你回家。”
他将下巴支在阿宁头上,喟叹道:“我们回家。”
火光摇曳的山洞里传出阵阵肉香,木柴在明火上中央发出烧裂的声响,薛敖坐在阿宁身侧,闻着那熟悉的青梨子香,只觉得现世安稳,一片祥和。
或许是得知陆霁云无事的消息,亦或是雪渠花心的神效,阿宁经过上午那番折腾,却能在此时恢复了些精神。
阿宁与薛敖说起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甫一讲完便见薛敖用手中木棍狠狠击打外扑的火焰。
狼子野心,此人假以时日必是大燕的祸乱。
将这些事说出去后,阿宁才觉得轻松许多,又想起赵沅,念叨了一句不知此人现下如何。
她不觉得有什么,可薛敖却眸色转深,“那位探花郎?”
阿宁点头,又说起赵沅与她这些时日去过的地方,还有这人今日的舍命相护。她懵懂无知地与日思夜想的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却没注意到薛敖的脸色逐渐难看。
他咬牙,暗骂又是一个狐狸精。
看阿宁又说赵沅给她镯子的事,薛敖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喋喋不休的小姑娘按在怀里,狠狠咬了一下她绵软的脸颊。
“你在说谁?嗯?陆霁宁?”
阿宁“呀”了一声,捂着脸呆呆地看上方薛敖俊郎的脸,下意识回答:“赵大人啊”
话音刚落,薛敖就俯身堵上那两瓣可爱又可恶的唇瓣。阿宁哪哪都又软又香,尤其是莹润透粉的嘴唇,缠绵悱恻时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来的厉害。
薛敖凶极了,这是一个带着醋意与思念的亲吻。
阿宁脖颈被迫仰了起来,眼角被少年剧烈的纠缠逼的流出泪水,被亲的无力招架,像是要被揉碎在这夜色里。
她打着颤,被凶狠的薛敖吻到几乎断气。
我在
阿宁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又被薛敖吃进了肚子里。
他们坐在火堆前,缠在一起的身影映在石壁上,晃的月色都在害羞。
“唔薛、薛子易嗯!”
薛敖喘着粗气, 在她红润的眼角上舔舐着, 又趴在那荏弱发颤的肩头上, 将人揉进怀里。青梨子香被火焰烤的清甜诱人, 津津有味,薛敖猛嗅了一下,等着阿宁哭完。
阿宁不平, 颤声骂他:“你发什么疯?几日不见就学着咬人,你属狗的吗?!”
她哭的可怜, 雪肤花貌的脸上都是被欺负过的痕迹, 千般温软, 弱态生娇。
薛敖哄着人,顺着她后背轻轻拍着,小声反驳:“我本来就属狗。”
见阿宁染了水雾的眸子瞪过来,忙道:“是我不好, 只你别提那个姓赵的,我不喜欢。”
“怎么”,阿宁顿了一下,“你吃醋啊?”
门外草地簌簌传来声响, 像是不懂事的小兽误入此地, 见到里面风光又匆匆逃窜,只留下少年的满面霞色。
“我才没有这人的名字难听, 我不喜欢!”
薛敖偏过头, 玉白修长的脖颈都是火光笼罩下的撺掇,欲盖弥彰。
他不叫阿宁看过来, 偏偏又浑身紧绷,箍的阿宁忍不住皱眉,“不说就不说,你先把我放开。”
薛敖放松双臂,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见面前的姑娘瘦了一圈,咬牙道:“蔺荣久居渝州,地头蛇做长了难免认不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眉梢处尽是狠绝,“这人该死。”
火光摇曳,暗影投在石壁上,禁不住一片湿滑。山洞外的野兽哀哀地嚎着,或有悉悉索索的捕捉声传进来。
可阿宁坐在少年的对面,只觉得安心极了。
薛敖银袍染血,脸上还有干涸的血痕,暗室下叫人不寒而栗。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捧着略有些糊的兔肉,轻轻吹净上面的灰烬,递到阿宁的嘴边。
“有些烫,小心一点。”
阿宁“嗯”了一声,小块儿塞进嘴里,见薛敖坐在风口的位置,又撕了一大块递到他嘴边。最后瞧着薛敖鼓着腮帮子朝自己笑,她顺势倒在少年早已长得坚硬平直的肩上。
“薛子易,我好困啊。”
薛敖将披风围在她身上,轻声道:“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皎洁月色照在洞口,爬进几丝微弱的潮气。
若干年后,提起本该惊心动魄的那一夜,阿宁能想起来的也是少年身上温暖干燥的气息,还有一夜不熄的火堆。
一室生春
永安侯府内,谢小虎怒气冲冲地跑了回来,一把推开书房门。见谢缨长身玉立地站在画架旁,抽着鼻子跑过去抱住谢缨的腰,大声控诉。
“外面的人都说要炼了阿宁,可是阿宁什么都没做,他们凭什么这么说!”
小孩子正值抽条的年纪,不过短短几个月,他便窜了一大截,如今便是孙袅袅也矮了他许多。
谢缨稳住他,沉声道:“怀璧其罪罢了,不过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这只是某些人在利用国难与人心,当真恶心。”
谢小虎听不懂,抬起头看谢缨,却撞进一片晦暗的眸色里。
他怔怔望着,觉得自己大哥好像变了,但是具体变了什么又说不出来。
“大哥?”
谢缨回神,松了手中紧握的书卷,拽开谢小虎,“这几日疫病横行,满城戒严,你不得再偷偷跑出去。”
他神色郑重,叫谢小虎不禁咽了咽口水,点头应是。
等到谢小虎咋咋呼呼地跑出去,谢缨这才将掩在桌案上的画轴收起,置于高处暗格之中。
“叫她进来。”
窗外暗卫轻声应是,几息过后进来一位面色冷淡的墨衣女子。
她疾步至谢缨面前,“主子。”
若是阿宁或者薛敖在此,必定会惊叹这位女子的长相。
分明就是郭太守家那位去年刚寻回来的郭小姐。可郭大姑娘娇美柔弱,与这位冷面漠然的暗卫哪有半分相似。
“嗯”,谢缨看了她一眼,问道:“辽东如何?”
郭茵恭声回道:“布达图上个月屡屡试探,辽东王与北蛮布穆达部在丘耋长沟激战后大获全胜,日前布达图已退出大燕境内。”
谢缨轻敲红梨桌面,“布达图就此退兵了?”
郭茵点头应是。
“不对,按照以往辽东与北蛮的战事可循,布达图此人睚眦必报,深谋远虑。若非筹谋已久,怎会在这时候突击?”
“确实”,郭茵附和,又继续道:“辽东王怕也是觉得事有蹊跷,目前扔在厉兵秣马,蓄势待发。”
谢缨看向她,“听闻薛敖已将布达图的两个儿子都给宰了?”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郭茵怔了一下,又神色如常地沉声回道:“是,去年冬日将布穆达的大王子和二王子斩杀于同一日,只是——”
谢缨听她语气奇怪,走至郭茵面前俯视她。
一片暗影头投在她头顶,郭茵顿了顿,道:“听闻布达图还有一个小儿子,是与一位西域女子所生,目前已被布达图认下。”
见谢缨不说话,她继续道:“这位三王子年纪尚小,却深得布达图的信任,形貌奇异。”
“他生的一双碧绿如洗的眼睛。”
闻此谢缨沉声吩咐暗卫,去查这位横空出世的布穆达三王子,而后又问郭茵:“郭家那边可善尾了?”
“只说是上山的时候不慎摔下了,尸骨无存,主子不必担心。”
谢缨点头,郭茵淡漠恭敬地退身而去。少顷暗卫忽然来报,说苍鹭山神医云翟到了。他猛地起身,高声喊杜鹃。
“主子怎么了?”
谢缨操起濯濯生辉的重黎枪,“去父亲那里取令牌,接上云翟进宫!”
云翟久居苍鹭山不出世,甫一被谢缨叫过来,见到曾经繁华喧闹的上京如今这般怨声载道、人命危浅,忍不住悲叹天灾人祸实在害人不浅。
他年过半百,又见当年那个满眼怨恨的小童如今生的风姿昳艳,世无其二。
他身上不再是外露的乖张,而是冷淡到极致的漠然,云翟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谢缨先朝他行了一礼,吓得云翟连连后退。
“云先生肯不远万里来上京济世救人,此礼,慈生需得敬与先生。”
慈生,慈明无双,向阳而生。
这是他母亲临死前对他最后的期望。
云翟恍神,继而反应过来,忙道:“老夫身为医者,此行本就应该,公子不必行此大礼,我受不得。”
谢缨不再与他推脱,只正色道:“还请先生与我进宫,陛下病重,已卧病在床数日,眼下已是等不得了。”
几人动身前往大内,却在承安门处被侍卫拦住,谢缨露出身上的狸虎服,沉声道:“北司神机都指挥使谢缨,携苍鹭山神医进宫,求见陛下。”
两位侍卫对视一眼,并未退让,“太后有旨,非诏不得入宫!谢大人还请回去吧。”
见此谢缨并未动怒,只从腰间掏出一块玄铁溶金的令牌。
屋檐的阴影下,两位侍卫看清谢缨手中的东西后,骤然跪下。
“可否见陛下?”
——玄玉泽世,真龙御天。
两位侍卫齐齐起身后退,“谢大人请进,不过还请只带神医一人。”
谢长敬这块玄龙令牌,大燕仅此一块。
他当年在西南辽东淮河一带将外族驱逐出境,并将各部首领的人头带回,作为景帝登基时的贺礼,直接甩到了凌霄殿反对新皇登基的那群人脚下。
据说当时被吓疯的世家子弟不下十人,景帝就此有了南侯的扶持,再无异议。而这块玄龙令牌,便是帝王赐予忠臣的表彰。
玄龙令牌,如帝王亲临。
谢缨不欲为难人,只带着云翟径直入了凌霄殿。大监通禀后,两人见到了卧病已久的景帝,云翟观他六脉欲绝,四肢如冰,却满面浮红,心下顿时一颤。
他带着一干太医欲奔入药房,临走前对景帝道:“陛下放心,霍乱传染性强大多在于水源不净,所以才会在短短十数日内造成如今的局面。但此症本身并不比天花等疾可怕,只需对症下药即可,至于其他人,草民会与众太医寻到彻底根治的法子。”
说完便急匆匆地带着一行人离开凌霄殿。
景帝虽是形貌枯瘪,但眼中精光不灭,他看了看座下的谢缨,略有些困难地开口说道:“谢慈生,你生的倒不像你父亲。”
谢缨躬身,叫人看不起他脸上神色。
“回陛下,臣更像母亲一些。”
景帝颔首,“你将隐世的云氏神医请了出来,此乃大功,你想要什么?”
“此乃臣分内之事,臣别无所求,惟愿圣体康健。”
说完他顿了顿,状若犯难,景帝见此追问道:“咳咳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与朕说?”
谢缨掀开衣摆跪了下来,朗声应是。
“日前陛下偶感疫疾,太后娘娘担忧圣体,寻了大凉的丹师来为陛下求破解之道。”
景帝皱眉,他前几天病情严重,并不清楚太后又开始召那些诡异的丹师入宫。
谢缨接着道:“这几位丹师用尽天材地宝,却并未有所进展,最后竟将注意打到了一位姑娘身上。这姑娘生自辽东,与臣是少时玩伴,是辽东陆氏的小女儿,亓仙师说陆姑娘食过雪渠花心,可以生人入药,炼化为丹。”
景帝眉头越皱越深,斥骂道:“胡闹!那群丹师行诡谲道,太后怎能如此罔顾人伦,行穷凶极恶之事,咳咳咳”
谢缨忙道陛下息怒,却见缓过来的景帝问他:“那陆氏女当真食过雪渠花心?”
“”,谢缨顿了顿,眸中晦涩,又开口道:“据臣所知,她并未”
“罢了。”
景帝扬手打断他,“你不必说,朕还不至于觊觎一个小姑娘吃过什么零嘴。辽东陆氏是那响应市舶一策的陆家吧,如此倒是委屈了他们。”
“谢慈生”,景帝见他抬头看向自己,撞进那双黝黑的眸子时蓦地顿了一下,“你去找蔺决,跟他说将那些丹师驱逐出京,永不得进。”
蔺决,蔺锦书的父亲,当今禁军都指挥使,蔺家如今的家主。
“臣遵命。”
景帝轻咳两声,看向谢缨身后凛然生怒的长枪。
“它叫什么?”
谢缨低头看了一眼红缨枪,想到若是景帝此时龙精虎壮,自己持兵器入殿,必是要被拉到承安门斩首示众。
“重黎”,谢缨沉声回道:“我母亲给它起的名字。”
“咳咳咳”
景帝忽然捂着心口剧烈咳喘起来,侍候的内监忙鱼贯而入,景帝摆摆手,叫谢缨出宫去。
“这孩子生的真好,皎皎春华,金昭玉粹。”
见人走远,景帝咳了两声,刘大监忙俯首迎上去,不经意间瞥见帝王眼中的郁色,心下暗惊。
虬居的苍龙,哪怕一时囿于浅滩,可一身气势仍叫人畏惧退缩。
“谢家的小子生的有几分像莲鸾。”
刘大监忽然跪下,双肩抖得不成样子。
天子口中的“莲鸾”是十几年前便薨逝的元后,景帝与她少年夫妻,又诀别于情浓之时,其中种种不能与外人道。他近身侍候数十年,也只知道当年陛下与元后有过一位真正的龙子。
只是可惜腹死胎中,元后也没能熬的过去。
景帝没看他抖成筛子,只盘着手中的青玉长串,望向窗外那开的艳丽的芍药枝。
承安门外的项时颂等的脚都麻了,终于见那道颀长的身影出现,他猛地直起身,眼前一花险些跪下。
“慈生,如何了?云翟神医呢?”
谢缨扶着左右乱晃的项时颂,笑道:“苍鹭山医术冠绝天下,云神医只说静候佳音,我们等着就是。”
“阿宁那事也稳妥,果然不出我所料,陛下最为厌恶那些装神弄鬼的大凉丹师。”
闻言项时颂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小青梅也是无妄之灾,蔺姑娘这几日为此疲劳奔波,人都清瘦了一大圈。”
“蔺姑娘?”,谢缨紧锁眉间,盯着项时颂,“你与蔺家人如今走的过近,你爹知道吗?”
“啊哈哈”
项时颂干笑道:“我爹管我做什么,这又无碍”
谢缨凤眼微瞪,项时颂连忙岔开话题,见人又是一脸漠然才松了口气。
慈生如今怎么比他爹还吓人。
他正想回头说谢缨像个小老头,却透过稀薄的日光从侧面瞥见少年的瞳孔。
项时颂倏然站定,又揉了揉眼睛,只道是自己看错了。
永安侯的嫡子怎会有重瞳
薛敖带着阿宁与沈要歧在渝州城门汇合,沈要歧看着大开的城门,凝眉看向薛敖。
“蔺荣不似他兄长蔺大将军行事磊落,此人阴险狡诈,此时必是设了陷阱等着我们掉进去。”
薛敖拽紧缰绳,拥着身前的阿宁,声音犹如淬了莲白山的冰,“他不敢。”
“我爹说过这位久居渝州的侯爷,说他行事奇诡,为人怪异。只有一点为人乐道的,便是极为爱惜羽毛。若是寻常世家子弟或者朝廷官员便罢,可我是辽东王的独子,身后有数十万北境大军,蔺荣他不敢。”
“更何况”,薛敖扬手挥下十三,城门处响彻长鞭的清鸣,他厉声高喊:“我有神兵利器,四国境内,鞭风所到之处,谁敢拦我!”
北司众人大摇大摆进入渝州城,高楼之上的蔺荣面无表情,冷眼俯视街上一众身着狸虎服的北司卫。
为首的那人一身银锻锦袍,日濯之下耀眼的叫人厌恶。”侯爷,这些人未免太过于嚣张!可要属下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蔺荣不言不语,少顷嗤笑了一声,斜睨方才出言的那位武官。
“你去?你可知那人身后是辽东”,他指了指薛敖勃然的身影,“便连皇帝都给他几分薄面,你我又怎敢触薛启那个疯子的逆鳞。”
他侧过狰狞的半面脸,又说道:“他手中是天下第一神兵,十三雪渠鞭,整个中州又有谁能与其争锋。”
那武官被说的面色一红,“侯爷,那赵沅在大牢里一直不消停,可要”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蔺荣摇头,戏谑说:“赵沅这人也算才华横溢,虽不及那陆霁云的十之二三,却也比那帮豬鹬强上许多。只可惜为色所困,为情所扰,不能为我所用。”
蔺荣将茶盏中冷掉的茶水倾数倒到楼下,“把他放了吧,吩咐下去,近几日别动陆氏女。太后想要的人,让她自己来拿。”
“狗崽子么”,蔺荣冷哼了声,漫不经心道:“一向护食。”
薛敖带着人直接去了通判府。
阿宁看见府中外买进来的仆人杂役跑的一干二净,眼中一沉。万幸的是一些陆家的家生子并未有所动摇,仍坚守在通判府内。
薛敖与沈要歧住进了通判府内,其他人则被他打包扔进了驿站。阿宁吩咐下人备好晚膳,三人正用餐时却听府内下人来报。
说是陆家粮仓前几日放出去的粮已然尽数消耗,如今天灾刚过,正值疫病,而官家粮仓已空,各大粮面米铺也已经洗劫一空。
渝州太守问是否可以与陆家借粮,先过难关。
阿宁冷着脸放下筷子,脑中嗡鸣一片。
全是晋县大水那日,他们扔下陆霁云时的恶言恶语,她厌恶这里人的狼心狗肺,眉梢尽是冷漠。
“陆家粮仓已空,告诉他们我拿不出来。”
通报的小厮一怔,但也忿忿于渝州百姓对陆家做的事情,应了一声后利落地退下。
沈要歧见阿宁冷面含霜,担忧问道:“陆姑娘,渝州现在竟缺粮至此,便是连陆家粮仓都空了吗?”
薛敖看了阿宁一眼,并未言语。
“陆家粮仓自然是充盈有余”,阿宁迎向他的眼睛,毫不闪躲。
沈要歧只听薛敖与他说了个大概,略微知道些渝州城人是白眼狼,只是如今全城亟待这救命粮,陆家既然有力帮之,又为何阻拒不予呢?
阿宁见他眉头紧皱,像是马上就要出言训斥一般,直接开口道:“只是我小肚鸡肠,不愿给罢了。”
“陆姑娘不必如此自毁”,沈要歧艰涩开口,“如今渝州正值难关,陆姑娘何不如放下恩怨,日后再”
“沈大哥——”
薛敖直直看向他,“粮是陆家的粮,这是阿宁的事。你我未经前些时日的水深火热,何必为难于人呢?”
沈要歧低下头,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为难一个姑娘家。若换做是他被丢进人炉,还险些失了兄长,不反扑报复才怪。
“对不住,是我着相了”,沈要歧歉声道:“家师总说‘设身处地始知难’,如今才算明白,我学的还不够。”
阿宁摇头,沈要歧并未真正清楚事情的始末,如此也属正常,她并未介意。
那薛敖呢?他又是怎么想的?
阿宁扭头看向他,却见薛敖腮帮子不知何时塞的鼓鼓的,正给她拣了一块莲藕丸子放在碟中。
“看我干嘛?快吃啊,你看你瘦的。”
阿宁叹息,笑着咬了口丸子,入口生津,齿颊留香。
用过膳后已至酉时,薛敖说明日带着北司的人去蔺侯府拜访,并接手晋县一事,现下只需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对峙豺狼。
见薛敖日夜兼程地赶过来,面上略显疲色,阿宁将人安置好后边独自漫步至庭院中。正巧月色皎洁,群星璀璨,她想起已有好些时日没见过这般灿灿夜景了。
阿宁坐在石阶上,支着下巴看头顶的银河,脑子里却想起白日里的种种。
渝州城确如新任知府说的那般,正值危急存亡的时候,可她却不能不恨,她兄长为了渝州呕心沥血,却被人扔在涛水之中,她兄长当时是何感想?
阿宁不敢深思,只觉得心中怨恨与日俱增,叫她呼吸都困难。
她忽然有些厌恶现在的自己,遇事不决,睚眦必报。谢缨与陆霁云教她做人通透,不假于世,可她现下却并未做到。
她叹了口气,趴在膝间偷看天上的星星。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学人家不睡觉当心第二天头疼。”
薛敖打着哈欠从房中走出来,一身银袍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
见阿宁看了他一眼不言语,薛敖将披风盖到她身上,眉梢微挑,“怎么?还在为粮仓一事烦恼?”
蝉鸣聒噪,像是急于抢答薛敖的问题,吵的人耳朵疼。
“嗯”,阿宁低下头,“薛子易,若是你该怎么做?”
“我?”
薛敖抱着双臂,想了想恶狠狠道:“若是我被人这般欺辱,我必定拆了他的骨头做成蹴鞠,日日踢过污水中,叫他一生圆满。还想要粮吃饭?吃灰去吧!”
他说的气愤极了,“哼”了一声又摸阿宁的头,“你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别人敢说你我就抽他的嘴,你不喜欢渝州我便带你回辽东。左右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烦心。”
少年说的恣意畅快,就像他这个人一般坦荡如砥,毫不堕霾。
“你不嫌我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吗?”
阿宁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盯着台阶下微动的群草,瓮声瓮气地询问。
薛敖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的石阶上,他有点困懒,仰躺在硌人的石头上。
“窄点好,短点也好,要是能小到只能装进我一个人才是最好,省得什么谢什么赵的都来掺一脚。”
他嘴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野草,晃着翘起的脚,颇有节奏的朗朗开口。
“你心胸狭窄,我胸无点墨;你目光短浅,我豹头环眼”,薛敖越说越得意,眸中一亮,坐起来猛拍大腿。
他高声道:“你我就是辽东双煞,卧龙凤雏,此后必杀遍大江南北,做一对逍遥神仙!”
阿宁听笑了,笑得肩膀都在发抖,平复下来之后回身看向仰躺着的薛敖。
月光下的姑娘一身皎皎,澄澈的眼睛里盛了一勺诱人的水,勾着他下坠。
“有你真好”,她握上薛敖温暖的大手,“谢谢你,薛子易。”
第二日清晨,窗外被“咚咚”敲了两声,阿宁困怠地喊着橘意。少顷见橘意一脸惊喜地捧着一封书信走近床边。
橘意轻声道:“是大公子的信。”
阿宁猛地坐起,一头乌发有些乱的垂落在脑后,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双手都在抖。
信上说晋县与蔺荣都极为蹊跷,未免打草惊蛇,他如今佯装落水失踪,好让人暗中查探,并已写信上书景帝,叫她不必担忧。
又说她关仓不放粮一事自行决定便好,随心而动,不必纠结,阿宁这才知道作夜薛敖见她哭闹,写了书信命吉祥连夜送往泽州,这才能在眼下收到回信。
最后陆霁云说他堕水那日伤了手,写字有些费力,叫她多担待。阿宁早就注意到这封信的字迹虽然是兄长那举世无双的行书,但笔触晦涩,转停无力,见他这般解释才放下心来。
叫橘意把信收好后,阿宁只觉身心轻松,连日来的苦恼都烟消云散。拨开云雾,天光乍现。
早膳过后阿宁叫住薛敖与沈要歧,她说了自己的打算后,两人齐齐拍案大笑,连声应和。
渝州路上,被水淹过的建筑数不胜数,断壁残垣,惨不忍睹。
路上都是讨要吃食的百姓,面黄肌瘦,又深受霍乱之困扰。阿宁扫过一眼,觉得这般下去非要到易子而食那般境地。
“听闻如今只有陆家有粮食,昨日知府大人叫人去借粮,被撵出来了。”
“唉”,有人随之叹道:“人家哥哥来治水,被丢在了水下,现在还找不到,自己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扔进了大炉子,险些丢了性命,这谁能心无芥蒂地开仓放粮啊?”
“可又不是我丢的她哥哥,关她进的炉子,我饿死了,只想吃点能吃的玩意,这么多人可怎么办啊!”
阿宁听着街上百姓的纷纷扰扰,面色不变,直到薛敖敲了敲窗户,喊她下来。
这是阿宁第二次见到金丹台,挥之不去的噩梦与窒息卷土重来,她嘴唇发白,却在薛敖握住她时重振旗鼓。
阿宁走上去,渝州百姓认出她,纷纷围了上来。薛敖与沈要歧就站在台侧,如同门神般分立左右。
远方迎来一队车驾,阿宁看向台侧,见薛敖努嘴示意。
是蔺荣收到消息赶了过来。
“竟是陆姑娘”,蔺荣笑道:“陛下已经下旨,驱逐各地的大凉丹师,这些邪门歪道竟叫本侯险些误伤了陆姑娘,还请见谅。”
阿宁冷笑,心道这人生着阴阳面,没想到唱戏也是一绝。
“不知陆姑娘身子可好,现下能”
“我有粮。”
阿宁打断他,冷着脸不愿与他虚与委蛇,扬声道:“陆家的粮够渝州撑过一段时日。只是小女子身为商人,总不能在这渝州赔了夫人又折兵,侯爷说对吧?”
阿宁居高临下,话语中的刀剑刺的他眉宇紧锁。
蔺荣问她:“陆姑娘要怎样做?”
“很简单,用你的药材换我的粮。”
渝州地势奇特,虽是不大但得天独厚,药材山珍数不胜数,若说渝州是靠药材养活的,*七*七*整*理倒也不算妄谈。几十年前这里的药材销卖线便被蔺荣一家独大,说他盆满钵满也不为过。
不等蔺荣开口,阿宁接着道:“民女指的是此后渝州药材的全部销卖权。想来侯爷家大业大,作为这渝州城的命官,也不会在乎这区区一个销卖吧。”
“陆姑娘何不由本侯白纸黑字写下欠条,日后三倍奉还姑娘如何?”
阿宁为难地咬了咬嘴角,几息间泪盈于睫,看的沈要歧惊呼神奇。
她语带哽咽,“若是以往便也罢了,可我陆家收到的欠条太多,如今没有钱银扶持,竟是大厦将倾了。”
“不信,你们问问那位辽东王世子,我所言可属实?”
薛敖见阿宁看过来,语塞了一下,喊道:“我爹给陆老爷写了二十多张欠条,一张都没还。”
他生的俊美澄澈,又语气真诚,围观百姓见状连忙骂那欠债不还的王爷臭不要脸。
蔺荣没料到薛敖是个混不吝儿的,见周围百姓窃窃私语,正要开口时,却听阿宁抢白道:“想来侯爷也是会同意的,毕竟我哥哥都能被侯爷舍在水下,至今不见踪影。为了渝州百姓,这区区销卖权怎么会不舍得呢?”
她眨了眨眼,在日光下明媚的惊人,“民女唯利是图,可侯爷却常年享着俸禄与百姓的爱戴,当然是要同意的。”
蔺荣咬牙,青面上布满恶意与狰狞。
几句话将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如今权宜之计只能应下。
蔺荣神色阴冷地俯首应允,百姓正欢呼之时,一道暗箭直直射向台上的阿宁。
沈要歧抽身上前,纯钧剑风扫过,暗箭落于地面。
薛敖目光如隼,十三的雪光乍现,将隐在暗处的刺客卷到脚下。
周遭百姓一哄而散,四处躲避。
他怒火中烧,踩着刺客的脖颈看向蔺荣,恶狠狠问道:“谁派你来的?”
刺客正欲说些什么誓言聊表忠义,薛敖却烦了,右手成拳狠狠砸向他的胸口。
一声闷响过后,那人像只干涸的沙坑一般萎萎而死,极为惨烈。
台下的赵沅哑口无言,心道这就是阿宁钟意的男子。
天生神力,张狂肆意。
而后的几日,薛敖顺着这个刺客往下查,疯了般的咬住人就不放。渝州大牢内都是蔺荣亲信的鲜血,便连这位横亘渝州几十年的侯爷都觉得棘手的很。
阿宁近来忙着整顿陆家商线,以收接蔺荣的药材销卖一带。
几人各忙各的,倒是好久没有好好坐在一起过。
是日通判府却迎来一位许久不见的客人,是清瘦许多的赵沅。
阿宁知道自己被幽禁后赵沅寻尽各种办法与蔺府周旋,可都无果,最后还将自己送进了大牢。这人羞愧于自己没护住阿宁,一连数日都不登门,此番一见也觉得惊喜。
赵沅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开始犹豫不决了起来。
阿宁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故而主动开口问他,却没想这人一张口就叫她忍不住皱眉。
赵沅迟疑道:“陆姑娘这几日未外出,可知道薛世子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
见阿宁不语,他开始急声怒斥:“暴戾恣睢,横行渝州,他这般行事与蔺侯有何区别?!如此杀人如麻,暴躁如雷,怎能”
“够了!”
阿宁听不下去,高声打断,她站起来看着赵沅,脸上神色冷漠淡然,看起来竟有些陌生。
“他杀人如麻,死在他鞭下的北蛮骑兵不尽其数;他脾气暴躁,可北境风雪中他救助的百姓并不比我少”,阿宁说的有些急,顿了顿,又道:“薛子易没那么好,但他乖张恣意是因为他无愧于天地君民。”
薛敖提着盒糯米糕站在窗外,手心被系绳勒出红痕。
“他十岁时就被辽东王带生了战场,每次从北蛮人的尸体中钻出来时都是伤痕累累,可他不能喊疼喊累,因为他姓薛。辽东薛氏,生于风雪,死于风雪,他们生来便是要守着那片茫茫雪野,在血肉流尽中为大燕护得国泰民安。”
薛敖直直地透过窗纸看阿宁挺直纤弱的身影,他知道阿宁是什么样的人。
看起来娇弱的姑娘家,骨子里却比他还偏执霸道。喜欢什么便要将其宠进心里,义无反顾,不留余地。
“我曾问过父亲,为何辽东王要如此严苛于幼子。父亲说,薛氏上一代满门十几子,枝繁叶茂,巍巍凶名,北蛮惧之骨深,可到如今这辈只剩下薛子易一个,赵大人应当知道因着什么。”
“辽东不夜天,薛门血浸原。他生来便是薛氏唯一的希望,可却从未有人知道薛子易究竟想要些什么。说句矫情的话,我为他抱不平,心疼他肩上荆棘滚扎,难道生来王莽便就是铁人身骨,钢石之心吗?”
赵沅动了动嘴,无言以对。
他忽然知道为什么陆霁云与他提起辽东那位世子时会满脸苦恼。
这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可怕的是,他们又最为了解彼此,倾身相护。
赵沅哑着嗓子问道:“那陆姑娘可是因着与他年少情分,才信他如今并未滥杀无辜?”
阿宁不躲不避的迎向他眼睛,笃定摇头。
“我想有朝一日渝州往事真相大白,你才会信我说的话。但眼下我可与你保证,薛敖绝不会做出你口中滥杀的恶事。”
她知道赵沅的心思,也不吝于将自己的心思给他看,好叫这孤注一掷的人彻底死心。
“明明霜寒料峭,我见到的却是灿阳烧银袍,铮铮尽棱角。”
“他是刀膛,是剑鞘,是劈风雪的志满气骄。”
薛敖不知为何捂着心口,不想它跳的那般剧烈,耳边却盈满洋洋金玉。他听见阿宁一字一句扬声说:“他是雪山上靡坚不摧的獒。”
胸前怦怦如钟鼓不绝。
别再跳了——
不知为何,薛敖心口上原本平静幽深的大窟窿忽然开始暴动。他试图安抚,却无可奈何,最后只好破罐子破摔,听之任之,一起沉沦。
后来他才知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他在心动。
遐迩难逃。
薛敖将糕点放在阿宁的门口,轻轻退了出去。
赵沅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走不得了。
那个小姑娘,从他心里开出来的小姑娘,栩栩如生,生机盎然。
薛敖舍不得这鲜活,亦离不开那勃勃。
正如阿宁所说,晋县一事过于蹊跷,他与沈要歧顺着查下去竟然查到前些时日轰动一时的略卖案。而那些赵沅口中被残忍杀死的人,也只是被他圈禁在一处,以待来日带去上京。
他枯坐在阿宁窗下,等下月上枝头才苦笑着起身,却发现脚在发麻。
忽然,微风拂过,他听到屋内微不可闻的啜泣声。
薛敖眼色一紧,翻窗跳了进去。他几步行至阿宁床前,却见人满头虚汗,浑身挣扎。
分明是魇到了。
阿宁梦到大水那日,陆霁云消失在水中,双手软软的拍在水面上,不消一会便被水浪吞没。她要往下跳,又被一群人抓住扔进了火炬里,里面又腥又黑,她却只能不断拍打求救,困兽犹斗。
“阿宁阿宁!”
阿宁睁开眼,见是满脸焦急的薛敖,扑在他怀中大声喘气。少年轻声安哄,大手顺着脊脉慢慢梳下。
少顷,她平缓下来,却见薛敖单膝跪在身前,捧着她泪痕未干的脸颊。
别怕。
少年仰望着,拇指摩挲她湮红的眼角,黑亮瞳孔中映出了一个姑娘的十六岁。
“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薛子易执鞭随蹬,做你十尺傍身恶獠。”
春香
夜色清明, 阿宁看清少年眼底的光,那是世间最温柔的晚星。
她再不做他想,只稳稳睡在这片安然的月色里, 蝉鸣不停, 扇底流萤, 一夜无梦。
熹光照进通判府内, 薛敖早早地练了一身汗,甫一沐浴完便被阿宁喊去前厅用早膳。
“你作夜后来睡得好吗?”
薛敖嘴里叼着个包子,盯着面色红润的阿宁, 三下五除二地把嘴巴里的东西解决掉。阿宁点头应是,又给薛敖布了一筷子青菜, “你多吃些, 否则晚些时候又要饿。”
薛敖应了一声, 偏头去看门外,面上一惊:“沈大哥,你不吃饭看我作甚!”
沈要岐捧着碗,面色奇怪地打量二人。
昨夜?后来?
阿宁反应过来薛敖这傻子说了什么, 脸颊染上霞色,不再抬头,只小口小口地喝碗里的粥。
万幸这种情形并未持续多久,吉祥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冲进来时, 阿宁险些喊人过来拿下这黑瞎子精。
“世子!世子!”
薛敖猛地把筷子放下, 怒道:“你急个什么?!面都未净就往这来,晋县怎么样了?”
吉祥撑在桌案上, 就着橘意送过来的茶水顺了口气, 才喘着粗气道:“那蔺荣,他昨夜带着渝州的卫兵过来把晋县围了, 老黄他们听您的命令誓死不动,最后我们起了冲突,我”
沈要歧瞪圆双眼,“他们把你们打了?岂有此理!陛下命北司处理晋县一事,他们怎敢出手伤禁军!”
薛敖不说话,又拿个包子叼在嘴边。
“不是不是”,吉祥讪笑了一下,“本来蔺侯爷站的远远的,周围还有一帮人护着,可后来岑大人过来了,她见北司被人家以多欺少,就就”
“不是叫她去泽州七皇子那里吗?怎的来的这般快”,薛敖不耐地看向吉祥,“快说,就怎么了?”
“她趁乱把蔺侯给砍了!”
阿宁猛吸一口凉气。
吉祥像是来了精神,拖着僵硬的身体就绘声绘色地比划了起来。
“岑大人说,姓蔺的把那般如花似玉的状元郎害了,非得要蔺侯以身相许,拿命来偿”,吉祥做了一个挥刀的动作,“那提花贪墨刀‘咻’地一下奔着蔺侯臀下而去,若不是身边侍卫挡了一下,蔺侯以后就没屁股了。”
“那她现在人呢?”
薛敖听的两眼放光。
他们几人一同赶来渝州,路上收到晏枭传信,说了陆霁云的情况,便叫岑苏苏去泽州随身保护两人。没曾想这人虽然犯二,但一来就是惊天动地,只不过这次干的事颇为痛快。
“她骑着世子那匹乌云踏雪跑了,说要来找陆姑娘。”
吉祥又小声道:“蔺侯脸都黑了,偏生手底下那么多人没一个能追上岑大人的,我瞧着他可疼,又不好意思捂”
阿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苏苏之后怎么办?蔺荣眼下受伤腾不出手,但他在这渝州城积威已久,我担心苏苏会被他整治。”
笑过之后,阿宁看向一脸幸灾乐祸的薛敖,眸中不掩担忧,薛敖却朝后一倚,神色放松,“她岑苏苏不是没脑子,既然敢做必然是留好了后路。渝州离西北青刀并不远,她家就在这附近,不必担忧。”
见阿宁皱眉看过来,薛敖忙道:“我稍后带着她过去赔罪,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小厮的阻挠声和响彻云霄的大笑声。
“哈哈哈!你这丫头,一来就给老子惹麻烦!”,那人语速极快,“诶你挡着作甚,这我外甥媳妇儿家!起开起开。”
阿宁:“”
小厮一边拦着,一边跟着这人苦着脸跑了过来,见阿宁示意他退下才抹着汗跑开。
薛敖虎目一瞪,正要张口骂人,却在见到岑苏苏和她身边那大汗的时候哑口无言。
“舅舅?!”
薛敖几步走到那人身前,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大汗狠拍他肩头,笑道:“小敖子,你长得比老子都高了啊!”
听薛敖喊他“舅舅”,阿宁意识到这位就是西北青刀这一辈的家主,岑连城。
此人身形魁梧,面色黑亮,一手刀法天下无双,是辽东王妃的亲弟弟。阿宁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发现在某些地方是跟辽东王妃有些相似的。
薛敖看向一旁的岑苏苏,“我说你一夜都不来陆府,原来是去搬救兵了啊。”
岑苏苏满脸心虚,“是表叔说要来看看你的,我拦都拦不住。”
又瞥向薛敖身后亭亭玉立的阿宁,她霎时扑了过去,“阿宁!”
“叫他欺负你们,我就是砍他砍错了地方,砍什么屁股,直奔着脖子去才对!”
阿宁耳边被她震的嗡嗡作鸣,却笑着大声吼道:“你无事就好,一会给你做好吃的糕点。”
岑苏苏又笑嘻嘻地跟沈要歧打了招呼,这才坐下来,吃着凉掉的早膳,摇头晃脑。
岑连城看了看薛敖,又盯向桌前的阿宁,问道:“你便是陆家那个阿宁吧?”
“正是”,阿宁笑道:“岑先生想必还未用过早膳,不如在此等候片刻,我这就叫人去重新准备”
岑连城打断她,大笑道:“阿宁丫头,你叫我什么先生,合该叫舅舅才对啊!”
岑苏苏看到阿宁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湮上一层粉云。
又转过头,薛敖的脸也不遑多让。
阿宁昨夜睡得好,今日的气色极为红润。又被岑连城的几句话弄得面红耳赤,像是清雪上的几处红蕊,荷粉滴垂,娇波流慧,极为动人。
岑连城活过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呆怔了一瞬后凑近薛敖,小声坏笑。
“你小子,跟你爹一样,就是眼光好,这丫头生的也太俊了!”
他搂过薛敖的肩膀,“听说绕着大燕跑了一圈就是为了你媳妇儿?”
薛敖面上一红,梗着脖子道:“胡胡说!岑苏苏这张破嘴欠收拾,我是我爹遣过来的!”
他抬头看了看阿宁,心道这下算是出名了,全大燕都知道我追着阿宁绕圈跑。
阿宁又问陆霁云怎么样,岑苏苏之前受到过陆霁云的叮嘱,只满口的“都好”,听闻此,阿宁这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
昨夜的梦偏生叫她梦到了兄长一双绵软无力的手,她实在是惦念。
薛敖嘴上说着带人去赔罪,可又硬生生挺了两天才带着岑苏苏和岑连城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此时蔺荣正趴在榻上,阴狠狠地看着三人在这胡扯。
也不知之后岑连城说了什么,蔺荣倒真不再与岑苏苏计较这伤股之仇。只是过了两日,薛敖却突然收到蔺荣的亲笔,说是晋县一事要与他详谈。
沈要歧劝他,此事蹊跷,不可与其单独相处。但薛敖却考虑晋县与略卖一案明明千丝万缕的绕在一起,他们如今僵持在此,不得进展。
薛敖不顾他的反对,毅然决定前去赴约。
等到阿宁知道这事的时候,已至戌时。
她带着人急匆匆地跑去赴约地点,却见街道上灯火惨淡,到处都是面黄肌瘦的百姓。
云翟与众太医日夜不休地钻研药方,总算是找到了解治霍乱的几个方子。渝州不缺药材,眼下水患已过,霍乱方解,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阿宁叹了一口气,这些百姓虽然可恶,但她并不想看到哀鸿遍野的残象。还望此次危机过去后,大燕能好好休养生息。
薛敖坐在空荡荡的画舫里,想着蔺荣被侍从搀走时的样子,蓦地一笑。
他未曾料到,这人带着伤都要密谈的事情,竟是要他薛家与蔺家通力合作。
蔺家如今功高盖主,景帝早有裁枝剪叶的打算。上京的蔺决如今也在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只是薛敖看着,这位大名鼎鼎的蔺侯却并不想这样做。
一桩桩一件件,他蔺荣与蔺太后分明是想将整个大燕翻云覆雨。
在外人看来,薛氏镇守边关多年,手握数十万精兵悍将,又素来不谄于景帝,便以为薛氏有些什么不为人道的狼子野心。
其实不然,薛家满门忠烈,扎根于辽东这等苦寒之地多年,为的不是佣兵自固。
“谁他娘给那帮姓晏的守江山!”
薛敖嗤笑,对着茫茫月色轻骂出声。
“我守的是辽东的莲白山,大燕的黎民百姓,心上人的在乎。”
“我薛敖,守的是自己的良心。”
话音刚落,他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可适才心中有疑,他并未动这桌上的酒水,怎会
丝丝甜香钻入鼻息,腻的薛敖打了个喷嚏。
是了,就是这香在作怪。
这味道有些像阿宁身上萦绕的青梨子甜香,他便多嗅了几口。只不过阿宁身上的香气清雅温甜,这味道却叫人忍不住皱眉捏鼻。
他忽然小腹一热,忍不住握紧双拳。
“公子。”
薛敖一惊,听的那柔媚生波的女声从后传来,他站起身,虽是脑中乱成浆糊,却紧握十三,反手就要抽过去。
一只冰凉的柔荑蓦地摸上他的颈侧,薛敖的鸡皮疙瘩顿时暴起。
他一脚踢了过去,自己连连后退,直至后腰撞上窗棂。
完了完了
薛敖眼里都蓄上了泪花,想起他娘跟他说过那负心汉被浸猪笼的故事。
他忿忿朝天流泪,想着自己定是要被阿宁修书一封,再被辽东百姓扔一头菜叶子骂作荡夫,最后孤独终老,潦倒残年。
薛敖悲愤大吼:“我不洁我不”
“老子脏了啊!”
天怒人泣,余音绕梁。
趴在地上的姑娘默然,大气都不敢喘,暗道这人看着俊朗意气的模样,却是个脑子不好的。
薛敖醺红着脸,捂着衣襟从窗口跳了下来。
“扑通——!”
落水声惊的岸上的人都朝这边看。
所幸这条水渠只是用作观赏,水位只到他的腰间,被这清水一激。薛敖也逐渐恢复了些清明,暗骂蔺荣老不正经竟然给他下药,幸好自己反应快,及时逃了出来。
等他明日定要将这老货喂了药扔到小倌馆里
他一抬头,险些吓没了魂。
岸上杨柳垂堤,灯火昏暗。莹莹烛映下的姑娘美得不似真人,纤纤入画一般的好看。
明明盛夏炎热,薛敖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阿宁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明眸皓齿,眉挑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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