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渝州城的灯火比以往暗了许多, 酌饮的柳枝垂在水里,又被晚风吹起阵阵涟漪。
画舫是暗色的,却因趴在窗边的姑娘而显得旖旎起来。水中的薛敖瞪着一双圆眼, 面上潮红晕染为层层波澜, 荡的阿宁一阵眩晕。
她脸上是恹恹的冰凉, 水中的薛敖看过去, 竟觉得那是咄咄逼人的丽色。
“薛子易,你在做什么?”
薛敖泡在水里,骤然打了个冷颤。
阿宁眉梢染霜, 尾音上扬,“你很快活吗?”
薛敖一股脑的将头扎进水渠里, 几息后猛地钻出。他长睫挂着水, 眼中都是错愕与愠怒, 手上紧紧捏着十三,忍着身下热浪滔天的冲动。
“发什么疯?薛子易,你既这般愉悦,我不会再管你, 你好自为之唔!”
阿宁被他扛在肩上,飞快地往通判府跑过去。少年的肩膀不知何时变得挺拔平直,硌在她柔软的肚子上,心中酸涩。
剧烈的颠簸叫她身上难受, 语不成句, “薛薛子易,你放下我嗯!”
“你找了别人, 我、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薛敖一顿, 额角青筋毕露,咬着牙往肩上的姑娘惩罚般一拍。
“啪”的一声轻响, 夜鸟惊飞,婉转深长。
阿宁羞愤欲死,臀上的触感清晰发麻,她费力地在少年身上挣扎,不敢置信地哭喊道:“你打我、你竟然打我那里!”
她红着脸拍薛敖的脊背,又被颠的哼出声。
“闭嘴!”
薛敖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眼下一听到阿宁的声音,就要被这股热潮折腾的想将人拆吃入腹,敏感的像枝初生的幼芽。
他扛着人,疾奔在这片夜色里,脚步慌乱,气息杂错,俊脸上一片月影与隐忍。
等到终于跑回陆府的时候,薛敖觉得自己已然没了半条命。
他将阿宁放下,来不及说什么就进了房间,紧闭房门。
阿宁看着那扇楠木门在眼前“咣”的一声落下,也意识到今晚的薛敖有些不对劲。
她轻扣房门,没听到薛敖的回声,只有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微弱地传出来。
“你怎么了?”
门内不语,只有埋在被褥间的闷哼声泄出。
阿宁神色奇怪,心中生气却还是扬声问他:“可是受伤了?”
“唔并未。”
杨柳舒展在蝉鸣里,几颗星子大到好似坠落,缀在青色石砖与少年漆黑的眸子里。
束起的高马尾散落,薛敖动都不敢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房门。
铺天盖地的冲动他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心中不断强调外面是阿宁。
懵懂的阿宁,怕疼的阿宁,自己放在心上不舍得碰的阿宁。
“阿宁,快走”,他闷哼一声,吃力地蹭着被子,求饶地小声叫道:“求你,快走。”
阿宁一怔,没有再试图推开木门,“你是风寒了吗?我去找个大夫过来。”
“别!”
薛敖咬牙切齿地阻止,要是叫别人知道他被蔺荣算计了这种事,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
“我我无事,明日再去找你。”
听到门外脚步声渐远,他猛地冲出去,腹下热浪逼得人如同千蚁噬咬,却在路过门口时,嗅见清甜湿润的青梨子香,骤然发难。
“他娘的”,薛敖捞出井中冰凉的水,自上而下的泼在身上。
“蔺荣,我要你死无全尸。”
一夜情潮,逃无可逃。薛敖以为自己要废了,身下的欲望逼得他几近发疯,却不敢离开井边半步。
他怕自己一但被攻破防线,会立刻崩溃破碎到去毁灭自己最在乎的人。
这药太过霸道,说是噬心之毒也不为过。
“仙人笑?”
蔺荣似笑非笑,嘴角弧度轻蔑至极,“我只是想看看,这辽东的世子,是否真是如世人所传的那般情深义重。”
“可是侯爷,那薛敖素来张狂,这般被算计,不会狗急跳墙吗?”
桌前谋士看他隐在暗处的青面,只觉周遭阴冷一片。
“区区一个狗崽子,远不如他父亲那般魄力,有什么可怕的?”
他转念问道:“晋县的东西可收拾干净了?”
暗影处钻出来一个影子,恭声应道:“侯爷放心,尾巴已清。”
他眼珠一转,安然坐在座位上,看着桌案上的纸条,眸色晦暗。
真武踏雪,炳琅光祚。
辽东最骄傲张扬的雪獒。
薛启的崽子,当真叫人厌弃。
他依稀记得多年前同胞兄长班师回朝那日,随行的薛启一身铁甲凛凛生辉,额上红带随风猎猎,如火骄阳般叫人不敢直视。
恶心。
蔺荣只知道薛敖威名远扬,十岁徒手打死獒王,同年随父上战场,十四岁夺得神兵十三,十五岁打遍辽东再无对手,十七岁深入敌军,孤身摘得布达图一只眼睛
他以为这是个被薛启养起来的家犬,却不知薛敖从未被豢养过。那是只野性未除的猛兽,碰之即死。
陆霁云整治渝州是为循序渐进,手段雷霆但有迹可循,有理可讲。可薛敖长自最蛮最野的辽东,他生来就不受束缚,连他老子都奈何不得,更遑论区区一个蔺荣。
短短三日,他就将晋县掀了个底朝天。除却平民百姓,他手底下的线人和暗桩几乎被揪了个干净。
若不是及时出手阻拦,恐怕张家那桩略卖案就要被重新翻出来。
渝州大小官员苦不堪言,这人行事野蛮,偏偏手执皇令,嘴上嚷着为君行事,又无人打得过他,竟叫他闹的寝食难安。
蔺荣一个脑子不太聪明的庶子去陆府找晦气,迎面碰见阿宁出去办事,言语之间多有冒犯。
阿宁生的纤弱娇气,嘴上却从不饶人。几番交锋下来这庶子被骂的头昏脑涨,面红耳赤地提步上前。
巴掌还未扬起就被薛敖一鞭抽昏了过去。
蔺荣被找上门的时候还在饮茶,他见亲子蠢的离谱,只好虚与委蛇地与薛敖作托词。
却没想右手刚搭至薛敖的肩膀,食指就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被掰到眼前。
“侯爷!”
薛敖眨了眨眼,急忙卸了力气,见食指软软垂下,露出一脸的惊慌无措。
蔺荣忍住指节处传来的剧痛,面色惨白地弓着腰。
少年嘴角翘起,扶着蔺荣的臂膀,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侯爷的手指,好生清脆。”
“不知道这里”,他敲了敲蔺荣锁骨下方三寸处,“是否一样呢?”
蔺荣咬牙,额角都是冷汗,“竖子尔敢?”
薛敖挑着眉,歪着头哼笑,大摇大摆地出了蔺侯府。
“父亲!他竟敢如此放肆!看我不”
“住嘴!”
蔺荣看着软弱无能的嫡子此时才敢忿忿怒骂,心中油然而生几分无趣。
“别动陆家女”,蔺荣捂着被折断的手指,“那是条疯狗!”
薛敖蹲在石阶上,看阿宁仍旧跟他不假辞色,愁的眼尾都耷拉了下来。
小姑娘一身嫩青湘裙,腰间绣着痴缠微垂的柳枝,盈盈如水,嫩生生地惹人怜。
她俏脸含霜,偏偏眉眼间是动人的娇色,叫薛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整整三天了。
三天不与他说话,不正眼看他,便连岑连城都说是他做了什么伤天害地的恶事。
“就是姓蔺的那个老贼,他给我下了仙人笑,可我真守身如玉了!”
薛敖也顾不上在心上人面前羞臊,一股脑地全吐出来,“我那晚神智不清,就怕伤了你才将你赶走,你别气了。”
他仰望着阿宁,懊恼地耳垂一片醺红。
“真的吗?”
小姑娘脸色并未好转,像朵蒙了霜花的海棠一般又冷又艳。
阿宁眉心微蹙,疑惑地看了眼薛敖身下,面上都是寒峭的讽意。
薛敖:?
少女仙姿佚貌,圆圆的眼睛里布满狐疑,“可你不是不行吗?”
薛敖:!!!
他骤然窜起,一双圆眼瞪的好比铜铃,“谁他娘编排老子!”
“从辽东传过来的啊”,阿宁有些怕,稍往后退,“大家都说你那个不行的”
她左右看了看,战战兢兢地小声问:“你后来是治好了吗?”
修罗
陆霁云似醒非醒, 几度睁眼都是昏茫茫的夜色,他披上外袍,望向看不清的院落。
泽州富庶, 更是早早被景帝清除弊端, 虽也遭遇水患霍乱的灾祸, 但在晏枭的雷霆手段之下, 如今已拨乱反正,恢复以往光景。
恨吗?
陆霁云问自己,说不怨恨是假的。
他年少成名, 蟾宫折桂,颇受帝王青睐, 可如今却只能躲在清寂一隅里, 隐姓埋名。
墨点滴在雪白的宣纸上, 笔画中都是横在长夜中的疏落枝影,杂乱无序。
陆霁云忽然不敢再看,只揉了揉痛痒的指节,信步走出房间。
月色如洗, 大雨过后的夜空格外清澈,他起了些兴致,坐在长廊上赏看流萤星宿。
“阿云怎的还不睡?”
脚步声渐近,陆霁云抬起头, 皎洁月色下是一身劲装的晏枭。
“你不也是一样”, 他拍了拍身旁长凳,“含章, 来坐。”
含章可贞, 以时发也。
是为晏枭的表字。
晏枭往他怀中放了一个木头娃娃,笑道:“这是苏苏叫人送过来的, 说是怕你无聊,找了个伙伴陪你。”
陆霁云一怔,面上显出些无奈,“小姑娘心性,倒是谢谢她挂念着我。”
言语间微不可露地显出些宠溺。
岑苏苏在上京时便喜欢作弄他,那时陆霁云以为她是随着蔺锦书,才与自己说上几句话。蔺家嫡女心思清明,胸怀大义,他二人素来有些笔墨上的来往。
可他只听说过“酥手刀”的大名,想来这等飒爽的姑娘不会与自己有什么交集,却未曾想竟在此次落难后初见端倪。
岑苏苏与阿宁交好,至情至性,性子可爱。陆霁云初时只谢她病中相护,与自己谈天讨趣,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也察觉到这位姑娘的心意。
何德何能。
晏枭轻声问道:“明日便要行事,你身子可还行?”
“我虽是文人,但也算身强体健”,陆霁云冷漠的眉眼晕开了一片澄净的星光,“你不必担心。”
“对不住。”
陆霁云一愣,侧头看过去,见晏枭低下头,薄唇微抿,“阿云,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母妃宫中的梨树?”
“自然是记得。容妃娘娘花草性灵,手上东西无一不鲜活,年幼总喜欢在娘娘处玩耍,顽皮时爬到那棵亭亭梨树上,摔下来也不怕,总有你在身下垫着。”
晏枭叹了口气,深宫日子枯燥无味,但从记事起,他们二人便黏在一处,以至于景帝如今将陆霁云画在他麾下。
“母妃那棵梨树如今仍在云霞宫中繁茂如旧,前些日子你出事,总是梦到母妃责怨我没有好好照顾你。少时你救我一命,如今又为了我被害至此。阿云,我在想如今的这条道是否可行?”
陆霁云轻咳两声,抬眸看去微凉月色。
他拍了拍晏枭垂下的肩膀,“我是为了满心抱*七*七*整*理负才去渝州,如今这般若能掰倒蔺荣也算幸事。况且年幼无知时吃下的那块糕点本就是我的劫数,这与你无关。你我之间再说这些,未免太伤兄弟情谊。”
陆霁云不等晏枭开口,笑道:“含章,这条路凶险至极,你若不想走便就此停手,泽州山清水秀总是一个好归处。”
“你若不想停,我这双废手也能执笔,山河难写,刀剑当着。”
“可为君战。”
吉祥蹲在墙角,叹气叹的一旁暗卫都忍不住皱眉。
“阿达”,他耷拉着一张长脸拽过暗卫,“你去劝劝世子吧。”
阿达一顿,面上露出疑惑,“世子怎么了?”
“他叫我去辟谣,说他龙精虎猛,是全大燕最厉害的男人!”
吉祥满脸忿忿,小声嘟囔:“当时我就说不叫世子做这蠢事,他老人家不听劝,美滋滋地把大燕晃了个遍,结果人家都在背后笑他不行。”
他仰天长叹,“我怎么辟谣,难不成在大街上逮人说‘辽东世子如狼似虎,有擎天之能’吗?”
阿达看了看吉祥身后,默默后退。
吉祥恍若无闻,还在撇嘴抱怨:“我又没与世子试过,谁知道世子是不是在吹牛,到底能不能”
风过无声,吉祥后颈一凉,“世世子,哈哈”
薛敖问他:“我能如何?”
“能世子能!世子天下第一能!”
吉祥哆哆嗦嗦地竖着大拇指,被薛敖一脚踢趴在树上,龇牙咧嘴地求饶。
薛敖懒得搭理他,看向阿达,“阿宁今日在做什么?”
“陆姑娘已经收了蔺侯的药材销卖权,如今各大药铺当家与采山人都在陆府,正在商讨集资开采四向河道一事。”
市舶如今已提上日程,大燕亟待活水涌入,陆家便是第一个划桨人。渝州人杰地灵,这些年却因着蔺荣的有意藏拙而不为人知。
阿宁意图是打开整个渝州通道,此处四面环水,若想彻底疏通渝州,必须开河道。
蔺荣本意阻止,但晏枭不知怎的迫使中州刺史写了一方公文,目的便是叫中州五社拓延商线,开凿灵渠,以便日后运输货物。
薛敖点头,跳上等得不耐烦的乌云踏雪,他银鞍银鞭,眉目俊朗,勒缰扬蹄之际扬声道:“通知兄弟们待命,晋县撅得白骨百具,北司卫持械驾行!”
吉祥与阿达脸色严肃,齐声应是。
“吉祥”,薛敖喊住正要转身离开的吉祥,沉声道:“你与岑苏苏带几个身手好的守着阿宁,渝州将乱,不容有失。蔺荣若有意报复,阿宁当是他的第一箭靶。”
“世子放心,属下定不会叫陆姑娘伤到一根头发。”
与此同时,失踪许久的陆霁云现身泽州,与七皇子殿下连献《善水》《居安》《平梧》三策,其中包含水利营造、律法军令、礼治户籍、稷业财政等国之基业。
其中条款囊古括今,顺应大燕开国以来的动荡与发展辙道,将原有《治安策》的弊病公诸于世,并为大燕日后雄图铺路绘线。
三策一发,举世皆惊。
便连远在上京的帝师都当朝慨叹,称此三文实为大燕经世济国之良策。
更让人惊诧的是,陆霁云一封字字泣血的《陈渝书》,其上言明渝州水患之时的种种,包括他被蔺荣迫害,如今双手已残,握笔吃力。
泽州邻近上京,庙堂之上被这几道消息震的怔怔无言,一方面对陆霁云心悦诚服,怜惜那手举世无双的行书,另一方面怒骂蔺荣养鹰飏去,狼子野心。
陆霁云被晏枭并肩而立,看向南侧渝州的方向,心道此时渝州必乱。但薛敖在此地,想来阿宁无碍。
整个晋县已经陷入了渝州卫兵与郡卫的包围,蔺荣一身青衣,站在平陵堰的岸渠上,看着薛敖一身银甲呼啸而至,毫不惊慌。
“日前薛世子折了我的手指,我便想着这一日怕是要到了,可世子不接鄙人枝,着实可惜。”
他侧过青面,惋惜道:“听闻适才陆通判现身泽州,可惜文人折了手,便如同苍蝇断翼,再弹劾我又何妨?不过是无力的泄愤罢了。”
薛敖身后是五百北司卫,而身前却是近一万的渝州卫兵与郡卫。他一身银甲,遏住胯下骏马的骚动,“蔺荣,你涉身泽州张氏略卖一案,如今东窗事发,还想做什么狡辩?”
乌云攒动,暗影蔽日,薛敖策马直奔蔺荣而去,身后北司卫如若狸虎,紧跟在银光后面奔去。
身着铠甲的郡卫急忙拥上挡在前方,蔺荣抽出腰间长刀,发出清锐的摩擦声。
他的刀法与大将军蔺争师出同门,虽是经年不用,但骨子里的杀意却在刀出膛的那一刻彻底爆燃。
刀剑交接,此处是蔺荣为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薛敖夹紧马匹,冲势不停,眸中都是野蛮的杀意,所向披靡。
他扬起十三,犹如一条银色巨蟒般抽向前方乌泱泱的卫兵,雪渠倒刺割喉饮血,艳丽地叫人心折。
“砰——”
鞭尾卷上长刀,薛敖跳下马,以势不可挡的劲道直面迎向蔺荣。
蔺荣手臂发麻,被薛敖的鞭风刮的面颊淌血,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拔山举鼎、蟠天际地。
薛敖孤身一人冲入敌人团团围住的包围圈,他肩胛处不慎被刺穿却视若不见,眸中野火越烧越旺。
“蠢货!”蔺荣怒骂道:“区区五百人便要来螳臂当车,薛启怎会有你这般蠢的儿子!”
薛敖眉尾被划了一道,汨汨地流出血来,他忽然笑了出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爹只教我,擒贼先擒王!”
“况且”,他舔舐那颗桀骜不驯的虎牙,“你怎知我只有五百人?”
话音刚落,风吹雷鸣,大地被震的微微跳动,蔺荣面色巨变,咬牙切齿,“你竟早有准备!”
处于劣势的北司卫闻声望去,只见断壁残垣中尘土飞扬,虎狼之师轰鸣而来。
震天的喝声扑面而来。
“泽州府兵承诏而来,蔺氏逆贼束手就擒,渝州兵士缴械不杀!”
局势大成,渝州卫兵郡卫纷纷丢下武器。蔺荣叛名已成定局,他们也不想成为叛国的囚徒。
只余蔺荣的亲信仍在死战。
薛敖抽出靴间匕首,迎面逼近蔺荣,厉声道:“潼关、庆门关、雁尾古道,包括平陵堰和黑水河道都已被禁军占领,蔺荣,你无路可逃!”
他脸上露出森森寒意,眸色狰狞。
“动了我的人,你早便该死。”
蔺荣口齿间都是外溢的鲜血,硬生生受了薛敖不遗余力地一拳,顿时如同崩断的琴弦般溅倒在血水里。
如同那日金丹台上的阿宁一般。
他仰躺着,含糊不清地笑了出来。
“想我蔺荣宦海沉浮,手眼通天,最后却栽在一个狗崽子手里,哈真是死不瞑目!”
薛敖踩上他上下鼓动的咽喉,垂下长睫挡住眸中神色。
“按照律法,我应当将你交与朝廷”,十三半截赤色,尾端滴滴答答地坠下腥雨,“或是看在蔺大将军的面子上,叫你死的体面些。”
蔺荣被他压制地呼吸困难,嘴里像风箱一般喷出血沫,“你敢在这里,诛杀我?!”
薛敖脚下蓄力,猛地向下一踩。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阿宁逼迫到那般境地。蔺荣,奈何桥上别喝汤,记得下辈子离她远点。”
“杀你这件事,不计后果,我担得起。”
她是薛敖的命。
凄厉的尖吼声乍起,便连刚刚经过酣战的北司卫都浑身一冷。
蔺荣的锁骨崩折,肋骨被踩断扎进肺里,他整个人却还不起断气,双目暴突地苟延残喘着。
薛敖眼中兴奋不减,血脉里叫嚣着把所有伤害阿宁的人毁了。
北司卫这才知道辽东世子并不似面上看上去那般朗朗濯日,这只雪野的獒兽,实在叫人胆寒。
“世世子。”
薛敖猛地回头,脸色骤变。
阿宁清凌凌地站在随雨而动的山茶花前,仙姿佚貌,恍若神女。
薛敖一身肮浊,双手血腥,眸中杀意未褪,虎视鹰扬,貌若修罗。
提亲
利器交接, 腥气漫天。唯独山脚青丛中的那只山茶,开的艳丽,却又被雨打的颤颤巍巍。
阿宁就站在花前, 卷翘的长睫盖住眼底神色, 叫对面薛敖看的有些慌。
岑苏苏长刀入地, 大声骂道:“世子你猜的果然没错, 这老贼派了不少高手去陆府,真下作!”
薛敖被她喊的回神,在辽东的时候, 他总是一身伤痕地去找阿宁,叫小姑娘给他涂药。她最开始的时候总是哭, 后来习惯了, 便能熟练又温柔地给他包扎。
他给阿宁看到的永远都是伤疤, 从未叫她注意到自己也是一只恶狠野蛮的野兽。
满身的凶性。
可眼下,这双盈盈秋水的眸子无措地望过来,里面都是他血色的倒影。
薛敖手上有那么多北蛮人的性命,却从未叫阿宁看过他杀人。
这是第一次, 他毫无遮掩地露出被血染红的双手。
“薛世子。”
前来接应的泽州府兵首领喊他:“如今蔺贼已伏诛,我等便在此地等七殿下与陆大人前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死状惨烈的蔺荣,恭声道:“蔺贼慌乱之中逃窜。死于滚石之下,乃自作自受, 还请世子放心。”
闻言薛敖看了他一眼, 心道不愧是晏枭的心腹,行事果然妥当果断。
“晋县城东一侧的百年槐杨林中, 三块巨石之下, 带着你的人去挖开,里面是张氏略卖案的结果”, 见这位泽州府兵首领脸色大变,他皱眉道:“就当做是你家主子救了陆家人的回赠。”
“多谢薛世子。”
吉祥抹掉脸上的血,待看清薛敖的样子后,心下一紧。忙站在阿宁身前,挡住她的视线。
薛敖松了一口气,又没来由地燥乱起来。
他摆摆手,吩咐沈要歧与阿达安排好渝州卫兵与泽州驰援的府兵。那泽州府兵的首领见薛敖对渝州的事并未有掌权之意,倒是松了口气,带着人前往晋县那处埋骨地。
晋县短短两个月内遭受太多,百姓惨死,又流离失所,如今满目疮痍,叫阿宁忍不住随之叹气。
她虽恨那日的人性凉薄,但却不能将整个晋县的百姓都视作奸恶小人。
兄长在信上写道: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一句话点醒阿宁。
她不愿与蔺荣之辈共沉沦,在大好的年华里充斥着焦虑与怨恨。腐木枯松是败掉的蛀虫,而他们,是狂风,亦是青空。
阿宁拨开挡在身前的吉祥。
“陆姑娘”
阿宁置若罔闻,脚步轻快地朝着银袍少年走过去。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傻子在想什么。
生自战乱不绝的辽东,虽是生来病弱,但她并不是见不得血腥的菟丝花。
洁白的绣鞋踏在血水中,鞋面的海棠花心溅上绯色一点,染上团团锦簇的瑰丽。
阿宁握住了那双藏在背后的双手。
她的手很小,又很软,抓着薛敖的时候,总是叫他担心会弄伤小姑娘。
似有似无的凉。
“你在看什么?”
薛敖周身血污,紧张地咽下口水,好像只消对方一句话,他就能溃不成军。
阿宁微蹙秀气的眉毛。
“在看——”,她忽然仰起头,晃动薛敖的手掌,“我的心上人啊。”
薛敖怔愣住,圆眼里有些懵懂,更多的是在撒娇的阿宁。
“我做了核桃糕”,阿宁贴上他,笑道:“不洗手,不许吃。”
心跳鼓动耳膜,周遭嘈杂的一切都遏制不住滚烫的怦然。
兵荒马乱,一片狼藉。
雨停了,他的心里一片潮湿
蔺家因着蔺荣险些落得个被流放的境地,倒是蔺争在西南边关又立下战功,且蔺决拿着一早与蔺荣的割席书双手奉上,这才幸免于难。只不过蔺家上下被一贬再贬,便连一向雷厉风行的蔺太后也收敛了起来。
短短十几日,大燕的局面便焕然一新。
陆霁云因病告假,却因那三策名声大噪。景帝念其立下大功,又怜他双手被折,一举将官职擢升为翰林院的天子侍讲,不日上京。
赵沅擢升为渝州通判,掌管渝州水利,行监察一职。
渝州损耗过大,北司众人特留此助百姓修筑房屋,重兴盛业。中州五社的市舶趁此建成,水道上遍布贸船,来往各地之间。
阿宁得知陆霁云手伤之后,险些大病一场,得知谢缨派人将苍鹭山神医云翟送去后也没好转,更是郁郁。不过圣旨一下,将陆霁云的官职一升再升,竟是天子近臣,倒叫她又叹又忧。
她本意是去看顾兄长,无奈陆霁云一封书信,叫她好好待在渝州,行市舶之事,不可半途而废,阿宁只能留在这里等着陆霁云。
岑苏苏见不惯她不开心的样子,拉着人跑去喝酒。渝州的黄酒向来闻名于世,甘甜清美,回味无穷。
几壶黄酒下肚,岑苏苏倒是没什么事,只扯着个嗓子喊什么鹤什么云。倒是阿宁,软软地趴在桌子上,看到薛敖推门而进的时候还是混混沌沌。
薛敖将阿宁抱起,拍她微颤下滑的脊背,又指着岑苏苏怒道:“你明日给我滚回上京!”
一脚踹开酒楼的大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小姑娘走远。
岑苏苏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薛敖竟把醉醺醺的阿宁带走了。
她猛地一拍脑门,顶着五个红指印哀嚎:“慈生,兄弟对不起你啊!”
薛敖咬牙切齿地抱着阿宁回陆府,黄酒味甜,但后劲却极大,喝了这般多想必第二日又要头疼。
“陆霁宁,你就是来克我的!”
他轻声训斥,趴在肩上的阿宁却不满地哼哼了起来。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被薛敖抱在怀里,横坐在他手臂上,嘴里含糊地嘟囔:“薛子易你为、为什么怕我?”
薛敖一怔,想着阿宁跟个小猫一样荏弱娇小,自己何时怕过她?
他嗤笑一声,颠了颠臂上的姑娘,见人被颠的尾音发颤,又站定问她:“我怕你什么?”
“怕我怕我不理”她打了个酒嗝,不舒服地苦闹,“你就是怕我!”
见薛敖不语,又伸出手指狠狠戳他的右胸口。
阿宁戳的认真,可这力道在薛敖身上仿若小猫挠痒,见小姑娘垂着卷翘的睫毛,一脸认真地在他身上捣鼓,薛敖低下头,欺近她的脸颊。
微风吹过,一墙之隔的院落里觥筹交错,纷纷杂杂,屏蔽了二人闹出的动静。
“听闻那刺史大人的嫡女看中了赵通判,倒是郎才女貌,颇为般配啊。”
薛敖知道这件事,这赵沅本就是当朝探花,又生的一表人才,被贵女看上也不足为怪。
“可惜啊”,那人拉长了声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众人忙追问:“怎么说?”
“通判大人说他心有所属,不日便要提亲!”
一片哗然,那人继续道:“听说是原先那位陆通判的妹子,生的倾城色啊。”
薛敖目淬寒冰,忍着掏出十三抽人的冲动。
“又可惜,这位陆姑娘早前有过婚约,听说是那位薛世子。”
这转折打的一桌人猝不及防,薛敖提步离开,只听到一行人隐隐绰绰地问,薛世子是谁?
几缕热风吹了过来,阿宁被薛敖的马尾扫的眼皮上发痒,不耐地捶了他一下。
“阿宁?”
阿宁皱起眉,满脸不开心,“干嘛?”
薛敖轻挑眉梢,露出些在辽东时的乖戾,“薛子易是谁?”
小姑娘低下头,纠结地搅动手指,在他怀里东倒西歪。
她大声喊道:“薛子易是王八蛋!”
“”
“都不陪我睡觉,就是王八蛋”
薛敖被骂的怔愣,又听阿宁继续喃喃:“才不要喜欢他。”
少年眸中浮现恼意,又颠了一下坐不稳的阿宁,疾奔回府。
门口的吉祥见二人这般形容,好信地凑上去,“世子,这是怎么了?”
阿宁“呜”了一声,吉祥不小心看见面色不对的薛敖把人放倒在怀里,阿宁小腿乱动,又被他箍紧在怀里。
吉祥纳闷,这是怎么了?
木门咣的一声被合上,又被撞的一动。
阿宁坐在薛敖的手臂上,背后是将开不开的木门,少年仰视她,忿忿勃然。
“凭什么不喜欢?”
阿宁抓紧他衣襟上的神獒,把头埋进了薛敖的颈项里。
“只能喜欢王八蛋!”
薛敖咬牙重复:“你只能喜欢王八蛋!”
阿宁“哦”了一声,摸了摸少年的发顶,乖乖朝他笑了出来。
薛敖霎时就消气了。
阿宁命令他:“你以后要听我的。”
“是。”
“不许惹我生气。”
“嗯。”
阿宁坐在少年的手臂上,一双蒙着水雾的眼睛里没有焦距,“你要亲我吗?”
她嘴角都被酒水濡湿了,唇上是柔顺的粉润。
薛敖喉结微动,艰难道:“好。”
晚霞坠落,鼻息间都是微醺的酒香和青梨子的甜味。恰好一只蝴蝶飞进房中,落在阿宁肩上,又振翅飞上一头乌发,与鬓发间的草蝴蝶依偎在一起。
相得益彰
八月中旬,陆霁云终于被云翟放了出来。阿宁接到他时,见兄长神采熠熠,并无异样,一身温玉润泽,想是被云翟调养的极好。
只是捧着兄长的一双手时,却忍不住心中酸涩,扑在他怀中大哭了一场。
陆霁云抚摸阿宁柔顺的乌发,轻声安慰她自己必有后福。
又看向一同前来的薛敖,只不过几月未见,他竟觉得眼前的少年已经有了薛启的气势,只是那么站着,就能叫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陆霁云朝着薛敖长长一揖,正色道:“多谢薛世子救小妹一命,今后若有所需,当竭力相报。”
薛敖一惊,险些跳了起来,忙将人扶起,“大哥言重了,这我应该的。”
“世子慎言。”
薛敖苦哈哈地打了个笑声,心道我若是要你妹妹,你肯定会翻脸,还说什么竭力相报。
是夜,阿宁与陆霁云秉烛长谈,听到兄长近日在泽州很是自在,也跟着解了胸中的闷气。只是谈话末后,陆霁云却自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
阿宁不解,听他轻声解释,说这是赵沅与她的生辰八字,找人合算过,很是般配。
“阿宁,爹娘均满意赵沅此人身家清白,为人端正,你可愿意?”
阿宁不知道赵沅已向她父母兄长提亲一事,更没想到连八字都已经对好,她有些无措的看着烛火下雪白的信纸,又猛地站了起来。
“我不愿意!”
见陆霁云脸上神色不变,阿宁心下一凉,想到薛敖还傻呵呵地等着回辽东就提亲,心生不忍。
她不想再欺瞒亲长,也不能辜负薛敖。
“哥哥,子易是我意中人。”
“我心悦子易。”
仲秋
“我知道。”
阿宁一怔, 看陆霁云秀朗的眉眼在烛火下弯成温和的弧度,他让阿宁坐下,笑容清浅。
“阿宁, 我知道你二人一起长大, 心意相通, 早在上京的时候我便知晓了。”
阿宁粉颊泛红, 想来她一直死死瞒着爹娘兄长,怕是他们一早便清楚了。
她吸一口气,直直看向陆霁云, “哥哥,我不该瞒着你们, 但我怕一旦说出口, 我”
陆霁云深知她一向果敢, 如今这般也多有自己逼迫的缘故,他叹了一口气,抚摸阿宁垂下的发顶。
“阿宁,赵沅家世清白, 心思简单,且钟情于你。最重要的是,同为文官,只要我在朝中一日, 他就不敢亏待与你。
但是薛敖, 此人各方面都太过于出类拔萃。他身为辽东薛氏的嫡系独枝,日后必是要挑起辽东边关的重担, 与他在一起, 你会很辛苦。”
陆霁云虚握发软的右掌,苦笑道:“薛敖是一头生自雪野大荒的猛兽, 眼下他虽心悦你,但若是兄长不知道能不能护住你。”
烛芯发出“啪”的一声,震的阿宁回神,她心中发酸,只“嗯”了一声。
月色皎若水莲,笼络在兄妹二人身上,阿宁了解陆霁云的苦心,依赖地靠在他臂上。
“他不必予我荣华富贵,不必同我海誓山盟,这些我都有,我不在乎”,小姑娘蹭了蹭他的肩膀,又朝他露出俏皮的笑容,“哥哥莫不是忘了,我也长自雪野大荒。薛敖若有一日对不住我,我又怎能辜负兄长教导,委屈自己呢?”
陆霁云轻笑一声,称阿宁聪慧嘴甜,又低声道:“赵沅那里我会处理,你叫薛敖这几日来找我一趟。”
找他?
阿宁抬起头,心道兄长最为讨厌薛敖,怎会找他?
似是知晓阿宁的困惑,陆霁云眼角微微扬起,在烛火下润润如玉。
“他救过你几次,于情于理我都当谢谢人家。况且他若真想娶我陆霁云的妹妹,哪能这般轻易的许个诺就罢了?”
闻此阿宁知道陆霁云的意思,她眼角眉梢都是心满意足的笑意,脆声道:“哥哥说的是。”
再过几日便是仲秋,赵沅前几年都在上京求学,此次佳节倒是衣锦还乡,与赵母团圆。
赵母早年间是书香门第的女子,生了赵沅后又悉心教导,眼见儿子成材,为人端正正直,她颇为欣慰。
只是近来却在发愁赵沅的终身大事,赵母知道儿子心悦一位顶好的姑娘,这姑娘家世好,相貌好,心眼也好。赵沅当初求她写信提亲,用了十足的诚意,可惜还是被那姑娘家中亲长以年纪尚幼为由拒绝了。
赵沅虽是神色如常,但自己的孩子她又怎会不了解,定是极为喜欢那姑娘,才这般的挂念失意。
“沅儿”,她叫住转身欲走的赵沅,温声道:“虽然与那姑娘没有缘分,但是仲秋佳节,你带上些糕点去送到人家府上,也不算实礼。”
赵沅脚步顿住,回身扶住站起的母亲,恭声应是。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阿宁的时候。
入目楼阁,春色潋滟,小姑娘乌发如云,明眸皓齿,发怒的样子生动的叫他心颤。那般妄语却掷地有声,倒下的那杯茶打湿了他的心口,尽数倾慕。
草木蒙青,人群熙攘,赵沅信步在渝州城的大街上,不禁慨叹这座城的生命力竟如此的繁勃。
不过月余,渝州便从蓬头垢面蜕变成如今商肆林立的新象。得益于得天独厚的地势与市舶的建成,渝州各水道四通八达。水路贸易的盛景,致使街上不光是大凉人,便连许多西域人都闻名而来。
赵沅费了一番力气才买到渝州城最地道的玉桂糕,人稠物穰,等到挤出人群的时候,一身青袍早已被扯的褶皱不堪。
他苦笑着将糕点抱在怀里,心道不愧是最好的糕点,竟有这般多的人来抢。
“砰!”
赵沅被撞的眼前一花,往后踉跄了几步,怀中的玉桂糕应声落地,被街上行人踩踏成一团烂泥。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急着赶路,没注意眼前有人”,沈要歧伸手去扶,连连致歉,又瞪大眼睛道:“赵大人?!”
赵沅知道这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腰下剑沈要歧,也摆手示意无事,“原来是沈先生。”
见沈要歧行色匆匆,赵沅问他:“沈先生可是有要事?在下无事,先生请便。”
沈要歧听薛敖说过赵沅与陆霁云提亲之事,虽是未果,但也被薛敖咬牙切齿地念叨了几日。
眼下见赵沅温和浅笑的模样,他倒是知道为何薛敖会如此在意,如此温润尔雅的书生,最是得姑娘家的欢心。
沈要歧摇头,“只是一点小事需得去世子那里一趟,倒是我鲁莽,竟将赵大人的东西撞坏了。”
“无事,先生不必自责”,赵沅看了看地上零落成泥的糕点,低声道:“只是家母叫我去送些仲秋节的礼。”
他执意不令沈要歧赔这玉桂糕,转身离去的时候,沈要歧却觉得这明明该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竟如此沮丧,心下叹息。
这薛世子,不容易,也真是好福气。
沈要歧与薛敖禀报,景帝命他们仲秋后便回京述职,看薛敖满不在乎地应下,又犹豫不决的开口道:“我适才来的路上,遇到了赵大人。”
薛敖眉头微微一皱,又听沈要歧言语中透露着好奇。
“赵大人捧着城东街头那家的玉桂糕,说是家中送人用,只可惜被我撞碎了”
他大喊道:“世子,你别抓破了,那是圣旨!”
薛敖冷笑,玉桂糕这种甜腻的糕点素来为姑娘家喜爱,赵沅还能是为着什么?
不过就是求佳人一笑罢了。
“吉祥!”
薛敖不耐地踹开房门,朝正蹲在树上啃烤土豆的吉祥大吼道:“爬那么高好叫别人看你饿死鬼托生的吃相吗!”
吉祥被他吓得噎住,翻着白眼跳了下来,“咳咳咳世子怎么了?”
娘的,险些被个土豆送走。
薛敖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拍在吉祥的脑门上,“去买玉桂糕,有多少买多少,全都给阿宁送过去!”
吉祥一愣,看了看薛敖身后傻眼的沈要歧,支支吾吾道:“那属下属下能吃一块吗?”
薛敖不语,嘴角眉梢都是恶劣的笑意。
吉祥身上一抖,看他摸着腰间凛凛的十三,抓住银票跳着逃开。
薛敖这才舒服地“哼”了一声,又听身后沈要歧凉凉出声。
“世子,还有一事没来得及说,北司近日来的食用开销,我该找谁要?”
“还有那几个刺头,天天互殴受伤。渝州药材很是值钱,他们的药钱,我又找谁要?”
沈要歧清晰地看见薛敖身子越来越僵,补上最后一击。
“陆姑娘说你没钱的话,她有。世子写个欠条就行,日后慢慢还。”
薛敖僵住的身体抖动,倏而抽出腰间蓄势待发的十三雪渠,怒气冲冲朝北司卫的屋舍而去。
暮色四合,火树银花,这是阿宁第一次没与爹娘在一起过仲秋,难免想念。
不过看着桌上的美食珍馐,窗外寒桂飘香,人声鼎沸,倒也不觉得孤独难过。
薛敖握着筷子,对面是一脸笑意的陆霁云,紧张地不知道夹些什么。
“怎么不吃?”,阿宁用胳膊肘撞他,“看着我哥哥发什么呆?”
自打前几日陆霁云与薛敖促膝长谈后,薛敖对陆霁云的害怕好似更上一层楼。阿宁虽好奇二人说了什么,但看着他们讳莫如深的样子,也不打算多问。
阿宁今日一身鹅黄色绡纱绫裙,双髻上各别着青黄精妙的草蝴蝶,肩上是撒桂花纹,袖口绣了只栩栩如生的捣药玉兔。
娇憨鲜嫩的让人心疼。
阿宁皱了皱鼻子,“你前些时日叫吉祥送过来的玉桂糕实在是多,我吃腻了。”
“所以我今日也做了一些桂花糕,好叫大家一起,也能应景。”
陆霁云俊雅清朗的笑容微微一僵,对面的薛敖也瞳孔一震,面色奇怪地瞥向桌上那形状可爱的糕点。
阿宁什么都好,生的好性子好,心灵手还巧,就连做的吃食都是绝顶的好
毒药。
陆霁云抢先道:“云翟神医叫我不碰甜腻的食物,倒是糟践了阿宁的心意。不如薛世子品尝一番,也算不辜负如此月色。”
薛敖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心想:他嘴上说着不拦着亲事,可分明就还是想搞死我。
他叹了口气,目露惋惜,“可惜我也吃腻了,我看就让沈大哥试试,他还从未吃过这样的东西。”
沈要歧不明所以,但看着二人的异常,本能觉得危险,张口就来:“真是不巧,在下有桂花廯,不可食用。”
阿宁俏脸生寒,看这三个人推来推去,分明就是嫌弃她。
“我来!”岑苏苏拍下筷子,伸手就去勾那盘子桂花糕,大声骂他们几人:“几个大男人吃饭还让个没完,又不是药。”
阿宁泪盈于睫,感动到想扑她怀里。
还得是姐妹。
陆霁云脸色大变,忙阻拦道:“苏苏,不可”
岑苏苏眼疾手快,咀嚼的动作不停,她垂着头,轻声叫道:“阿宁。”
“嗯?怎么了?”
岑苏苏双目瞪大,一脸痛苦地指着阿宁,“你竟竟然药我!”
说完便垂直往后倒去,幸好被身旁的陆霁云接住,又急急忙忙地带她去医馆。
阿宁傻眼了,她看向想偷偷跑走的薛敖,高声发问:“你以前不是说好吃的吗?!”
沈要歧偷走了一块桂花糕,想着回剑派后叫师兄弟钻研一下,说不定还能创一门新毒。
阿宁揪着地上的杂草,知道岑苏苏只是被*七*七*整*理噎晕了后就闷不做声地蹲在月亮下。
花香潋滟,明珠玉盘,小姑娘蹲在暮色中,气馁的身影叫薛敖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还笑我!”
阿宁一双杏眼润泽明亮,瞪着他的时候,又带着些鲜活的憨气,薛敖忍不住去招惹她。
恰逢一阵风吹过,秋桂飘落,坠在阿宁发髻上颤颤的草蝴蝶。
“坏蛋。”
小姑娘噘着嘴,打了一下薛敖的小腿,忿忿地别过头,就给他一只白玉般小巧可爱的耳垂。
薛敖咽了咽口水,觉得这块白玉糕定是鲜美异常。
他也跟着蹲在阿宁身边,凑首用自己的马尾发梢扫阿宁的脖颈。
阿宁脖子上都是爱笑肉,被薛敖这么一弄,挣扎着笑倒在他怀里,又搂住薛敖的脖子,撒娇着求饶。
一把要命的明月弓。
薛敖掐她的腰,饮了酒的声音有些低沉和喑哑。
他哄诱道:“娇气包,嫁给王八蛋吧,好不好?”
归家
疏落的海棠枝打在花冠, 将一片繁复华丽搅动三分,随侍宫人见这死物不长眼色,惶恐地垂下头, 等少女发落。
宫腔深瓦, 秋色深深, 谢缨拱手辞罪, 又转身朝大内深色走去。
四公主咬牙,开口喊他:“谢慈生,你站住!”
谢缨狭长凤眼中露出一丝不耐, 只站在树下,留给她一个颀长挺拔的背影。
“我问你, 为何躲着我?”, 少女眼中蒙上一层不甘, 她拂开上前搀扶的侍女,扬声质问:“父皇有意将我下嫁于你,你为何拒之?还是如传言那般,你为了一个商户女, 愿将荣华富贵抛诸脑后,与辽东世子争风吃醋?”
谢缨嘴角微挑,回身看向一脸怒气的金枝玉叶,声音像是淬了层薄霜般凛冽。
“殿下, 此事与旁人无关, 是臣不愿。”
四公主一怔,没有料到谢缨一点托词都没有, 直接当面说出他不愿与皇家成事。
“你”
谢缨无视她的怒意, 话锋一转,“公主殿下高贵典雅, 大凉西域那般异族民风彪悍、地偏山远,殿下不喜是情理之中。只是臣生性寡情,行事张狂,便是作为退路,也怕是要颠簸殿下的马匹,不是吗?”
四公主瞳孔微缩,脸上怒意变成错愕,他竟然洞悉自己的打算。
大燕皇室公主稀缺,而她作为今上最受宠的皇女,日后必定是要行公主之责,与异国和亲。可堂堂公主,生自锦玉金绣,受尽帝王疼爱,又怎甘心远赴他乡,终生不见亲友呢?
但大燕世家大族中,唯一能与皇室抗衡,又得景帝信任的,只有谢长敬的嫡子,那位年少成名的小谢侯谢缨。
四公主装了这许多年,便连她父皇都信她情根深种,却被谢缨识破。
她失语,见谢缨闲散一笑,“臣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园中的金桂开了,与这边寡淡的海棠分立两侧,二皇子走近时,正巧一瓣桂花落在手心,又被他反复捻碾,留下一团水渍。
晏靖瞥过呆住的四公主,神色淡淡,转身朝着谢缨的方向而去。
景帝大病一场后伤了根本,即便还是那个不怒自威的帝王,但寝宫内经久不散的药味却都在向众人宣告,这位一言九鼎的帝王,已经老了。
仲秋刚过,念及水患霍乱景帝并未大肆操办,只将一干事务交给谢缨处理。晏靖暗忖,自从谢缨将云翟带进宫中除疫后,此人便成了天子近臣,颇受景帝信任,俨然是下一个永安候谢长敬。
只是谢缨这人素来漠然乖张,满上京再也寻不到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晏靖不确定这样的人若是转身扶持晏阙或是晏枭,高座之上又该是谁。
他绕过水色潋滟的池塘,见前方是太后寝宫,脚步微停。
自蔺荣伏诛后,蔺太后便深居简出,鲜少露于人前,谢缨怎会与她有交集
“唔——!”
晏靖双眼暴突,重重砸在巨石壁上,脖颈被谢缨狠狠扣住,面色青紫交接。
“敢问二殿下跟着臣意欲何为?”谢缨欺身凑近,见晏靖面露痛苦,冷笑道:“还是该叫你为——静公子呢?”
晏靖瞳孔骤缩,略卖一案从他母族张家查到了蔺家,但他一早便将自己摘了出去,任是谁也想不到,这位温润儒雅的二皇子,便是那拐人害命的静公子。
可谢缨怎会知晓?
晏靖翻出眼白,伸手胡乱去抓谢缨,却被轻而易举的拨下。谢缨眸中杀意有如实质,见晏靖渐无气息才松开手,冷眼看这位素有贤名的二皇子伏地喘息。
“谢谢缨你竟敢、竟敢辖制大内!”
话音未落,谢缨脚尖踩上他抽动的嘴角,仿若碾踏一只不知轻重的蚁虫。
“殿下,你动了最不该动的人,每次见到二殿下还活于人世,臣就在想,人人称赞的二皇子若是被扼紧了咽喉,该是什么样子”,他压低声音,脚尖用力,听着晏靖胸口的闷裂声,笑道:“是不是也跟那些被抓走的人一样?”
“呵你是为了为了那陆氏女堂堂北司指挥使,竟、竟也会为个女子发疯”
他话说的断断续续,面上却露出讥诮的神色。
谢缨抬起脚,未等晏靖爬起又踢向他的肩头,踩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所以殿下是哪只手碰的她,又是用哪只手给她画痣点墨呢?”
谢缨脚上用了力,晏靖哀嚎一声,又听谢缨慢声道:“你在画谁?亦或是,你在觊觎谁?”
晏靖凄厉的声音变了调,又在一瞬间戛然而止。他死死盯着双眼,嗓中气息一重一轻,像是要立即毙命的牛羊。
谢缨,他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谢缨像是觉得好玩,抬起黑靴靠在石壁上,一派懒慢。
“杜鹃,将人带去密室,传信给蔺争,叫他堵了张家的路。鸟落网了,先别急着捏死,慢慢玩才好。”
中州五社合建京北运道,在水上筹了四通八达的贸易船运,自南向北,直同西南河道与辽东的黑玉江。渝州作为四面交接的枢纽,自然是首当其冲,又有禁军北司与陆霁云在此坐镇,更是声势浩大。
树大招风,陆家作为不折不扣的市舶北商,更是惹眼。这日陆家商队与一家西南茶商因着行进顺序起了冲突,言语间你来我往,肢体上也起了冲突。
阿宁是日正巧在岸上看一些大凉的玉石,见两帮人寸步不让,上前调停之际被搬货的人撞到了肩头。
薛敖赶到时就见阿宁正训斥动手的几个陆家小厮,又一脸严肃地与那位南商探讨解决的法子。
小姑娘纤细荏弱,清凌凌地站在那里就觉得是一番惊心动魄的颜色。只是薛敖看着她微耸的左肩,神色一凛。
他剑眉星眼,气度出众,胸口上张牙舞爪的神獒叫人不敢直视,只晓得这是那位挖了北蛮主眼睛的北王敖。
阿宁侧目,见岸边青草微动,濯濯日光照在少年身上,格外生动。
小姑娘不再是一脸肃重的样子,提着裙摆跑到薛敖身前,仰视着他漆黑明润的眼睛。
河岸一带有很多人,见一队小儿女站在一起,像是金童玉女般引人注目,也都相视一笑,带上些喜闻乐见的笑意。”你也在这!”,阿宁歪头,盯着薛敖娇声道:“怎么不开心?”
“你肩膀怎么了?”
阿宁一顿,伸出右手拉着薛敖走远,见薛敖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小声抽气,“薛子易,好疼呀,好像撞青了。”
阿宁又摇他衣袖,“你帮我揉揉”
话音未落,就被薛敖打横抱起,阿宁惊呼一声问他做什么,却听薛敖吼道:“带你去医馆啊,小祖宗!”
阿宁揉着左肩傻笑,薛敖恨不得咬她一口,只小心的搂着人,阔步而去。
“陆小善人,受伤可好玩?”
他见阿宁疼的小脸发白,又怜又气,咬牙道:“再受伤,就把你拴在身上,跟十三作伴。”
阿宁这伤养了几日,被陆霁云和薛敖按在府中不得外出。薛敖公务繁忙,也有几日没来看她,只遣了吉祥换着花样地送些小玩意。
这日阿宁正倚在美人塌上把玩一串薛敖送来的红玉珠子,门外脚步声急促,岑苏苏推门而入。
她素来开怀的一张脸却遍布焦急,看着阿宁急声道:“阿宁,北蛮大肆进攻,辽东王迎敌时失踪——”
“辽东乱了。”
阿宁一震,手上红玉珠坠落在地,劈里啪啦地挑落在地面上,砸的阿宁面色惨白。
她猛地站起,又听岑苏苏神色肃重,“辽东王妃叫世子立刻回去,如今圣旨已下,薛世子此时应已出发,他叫我来告诉你不要担心,他”
阿宁再也听不下去,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去。
她眼中不止是惊慌,更多的是担心。辽东王只有薛敖这一个孩子,虽是平日极为严苛,但为父者的苦心却是明晃晃地昭告天下。薛敖嘴上常顶撞王爷,但她知道少年最是敬重自己的父亲。
王爷就是辽东的房梁,如今他失踪,独子又不在,辽东怎会不乱?
万幸的是渝州比邻辽东,若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路,不过两日便可到达辽东。可薛敖届时面对的将会是什么?
阿宁不敢再想,只跑的喉咙里都是血腥气,爬到城楼上时就见一队人整装待发,为首的少年银甲长鞭,英气挺拔,满身都是勃勃怒然的秋色。
薛敖翻身上马,与身后的吉祥吩咐些什么,又扬鞭策马,悬缰欲出。
“薛子易!”
阿宁嗓子都喊劈了,眼中被萧瑟的秋风吹的落下泪来,她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大喊:“薛子易——”
城门处的薛敖一顿,吉祥沉声问道:“世子怎么了?”
薛敖又听到阿宁声嘶力竭的声音,他回头望去,果然看到城楼上娇小的身影。
他想起那时在上京送阿宁,也是站在城楼上互相望着,恨不得将阿宁抢过来。只不过,这次换他的小姑娘来送他了。
薛敖深深看了一眼阿宁,想要将她刻在骨子里,叫分别与思念都碰之不得。
“无事,出发!”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阿宁挥着手,看少年银鞍白马,关山秋风,一路向北。
巍峨山川掩住了他的身影,长空江海滔滔汲汲,都在与她目送少年归家。
辽东的獒,终是要奔赴雪荒沙场,为万千黎民斩断荆棘,披露天光。
手上塞过来一方帕子,阿宁转身,见是神色严峻的沈要岐。
沈要岐叹气,解释道:“世子叫我将陆姑娘护送回上京,再去辽东助他。”
他见阿宁哭的可怜,正欲出言安慰,手上却被塞了方才的帕子,又多了一方小巧精致的白玉印章。
阿宁看着他,闷声道:“此乃陆家在渝州商线的信物,执此物即可与陆家分股共事。”
沈要岐怔住,只觉得手中白玉烫的吓人——陆氏点石成金,与陆家分股共事,那可是泼天的金银啊。
又听小姑娘温软的声音想起,将他激的浑身发颤。
“我知沈先生的师门一直以来都在为钱所扰,这印章我予沈先生。此后陆家在渝州的进项,五成归于苍南剑派。”
“还望沈先生带我回辽东。”
风起
寒峭的松枝铺满清雪, 黑玉江面上结了一层厚冰,江对面的雪山高耸入云,其下遍布北蛮鳞次栉比的撮落。
铁胄寒甲淬着冰, 在霜天雪地中朔上凛凛日光。高大英武的将军头顶金盔, 看万人山上的野兽隐没无踪。
一根红额带缠绕北风, 萧萧乱舞。
薛启笑树上落了满头雪的小童, 抱着胳膊看他在树干上踌躇不决,几息后又哇哇大叫。
“臭小子,成日里吵着要杀蛮子, 如今带你来了,你闹个球!”
薛启抓住薛敖的后领, 一把将人抓了下来抱在怀里。十岁的小童眨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 伸手去抓薛启头上鲜艳的红带。
“诶, 别碰”,薛启往后仰头,骂他:“再乱动给你扔蛮子窝里!”
薛敖不服,在他怀里站起来挣扎着要去勾他老子的脑门。薛启嫌他麻烦, 将人自上而下的插进雪堆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凉!我回家告诉我娘,你欺负我!”
薛敖只觉得冰凉的雪顺着脖子往里灌,冻的人脑子都“嗡”的一声炸开。
薛启踢了雪块一脚, 见迸溅的雪花蒙了薛敖一脸, 蹲下身看着薛敖白嫩的小脸。
“儿子,第一次杀蛮子, 怕不怕?”
他刚下现场, 身上盔甲尚未拭净,担心十岁的薛敖第一次见到战场的血腥场面会惊慌失措, 就将人带到了黑玉江边散味。
可稚嫩年幼的男孩却是满脸兴奋,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带着股虎头虎脑的傻气,倒让薛启心头一松。
薛敖吐出去嘴巴里的雪,大声叫嚷:“我才不怕,爹说过我是辽东的大将军,大将军什么都不怕!”
薛启嘴角都已经干到起皮,他笑道:“好样的,敖儿知不知道做大将军都要干什么?”
薛敖顿了顿,圆润的眼睛盯着薛启,他词汇量有限,憋了半天也只有一句保家卫国。
积雪松软,薛启将薛敖拔出来,拍落他膝盖上的堆雪,盯着懵懂的小儿,目光锐利。
“敖儿,这条红额带薛家传了五代。从几百年前、改朝换代之前,薛家就在这雪野中守着边关,从未放任异族侵占,残害百姓。”
薛启摸薛敖冰凉的脸颊,叹了一口气,“这红带是薛家先祖的精魂,是辽东将士的军心,更是黎民百姓安身立命的依靠。爹终有一日要将它给你,当你成长到足够强大、当你能在这片雪域守护家国时,薛家的红系于我儿一人。”
薛敖听不懂,但却知道薛启一定是在同他说很重要的东西。
“以祥和赋黎民,以盛世通安宁,以已身报太平。”
“我儿,是辽东的守关獒,是为父的骄傲。”
薛敖策马狂奔,眼皮被越来越冷冽的秋风打的逐渐红肿。
乌云踏雪日行千里,脚力之强盛难寻敌手,但在薛敖这种不要命的御驰中也渐渐重了鼻息,打着粗气。
他感到周遭割过来的山风逐渐寒冷,心知就快到辽东,可是薛敖犹嫌不及。
辽东的形势远比想象中恶劣,他父王在丘耋长沟上的莲白山脉处失踪,辽东军群龙无首。文枫勉强维持了几日,但还是掣肘不住军中的各个将领。
最后还是辽东王妃拖着病体出来稳住大局,可布达图趁此机会穷追猛打,一路破过三关长河,直逼辽东城的最后一道关卡,神獒关。
辽东军死守在神獒关下,日夜厮杀,却在薛启数日不见的惶恐中渐渐焦躁不安。
军心将散,兵家大忌。
薛敖咬紧牙关,他需得再快一些,如今辽东的局势除了他没人能辖制,辽东军中的悍兵猛将都是薛启费了大力气才收服编军,他娘能控住一时,却不能做长久之计。
更何况,她还为了薛启失踪之事大病一场。
接到消息说父亲失踪,薛敖在不敢置信之余,更多的是恐慌和担心。
薛启是大燕北境的一座大山,作为薛家这一代的家主与大燕唯一的异姓王,他几乎战无不胜。可如今无故失踪数日,薛敖只觉得反常,他早已吩咐神獒军大肆搜寻父亲的踪迹,可至今未有来报。
他想起薛启前些日子送过来的书信,心中酸涩。
在信中,薛启说叫薛敖将阿宁带回辽东,自己年纪已大,早已上旨请封薛敖为新王。他还备下了聘礼,只欲将二人的婚事办的风光。
信的最后,威猛高大的辽东王难得扭捏,竟与成日抽来抽去的儿子倾诉思念之情。
——吾儿,辽东天高地广,等你我策马而行。
薛敖扬起十三,凌空抽下,乌云踏雪察觉到主人的焦急,嘶鸣一声后又披风踏水,向北而行。
身后的吉祥等人早已被他甩的不见踪影。
薛敖目光如冰,艰涩地动了动双唇。
“爹,一定要平安无事。”
阿宁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如火烧一般疼痛,她没有乘沈要歧准备的马车,而是坐在沈要歧的身后,一声不吭地忍着颠簸。
“陆姑娘,可还受得住?”
沈要歧的声音被风吹的断断续续,阿宁分辨了一会才懂他的意思,忙大声回道:“无事!”
北行之路异常辛苦,沈要歧自己都有些受不住这般不停不歇的赶法,更遑论素来都是被小心将养着的阿宁。
他叹了一口气,暗道这二人都是一样的固执和倔。
只是在不经意间稳住马头,叫它跑的稳当一些。
阿宁不知道薛敖此时在哪,或许还在疾奔的路上,亦或是已赶到辽东,一头扎进了大营和沙场。
辽东的存亡压在薛敖肩上,边关的雪和恶狼也在薛敖周围环绕。从前这只幼兽有强大的父亲守护,可若薛启不在,这只刚成年的獒又该如何应对?
她想起那个血色的梦,梦中薛敖浑身血色的与阿隼对峙。
银袍少年跪地恸哭,满军缟素,乌云密布的天仿佛压到了头顶,叫人喘不过气来。
阿宁咬住下唇,眸中带着股义无反顾的执拗。
她明知自己跟着回辽东并没有多大用处,却收买沈要歧,不顾一切地跑了回来。
阿宁太了解薛敖,少年骄傲恣意,生来就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他看起来对旁的事毫不在乎,实际上最重情。若辽东真有变故,她必须陪在薛敖身边。
哪怕是摸摸他的头。
阿宁手指紧紧攥着沈要歧的衣襟,骨节和面色一样苍白。
“沈先生,还请再快一些。”
薛敖在第二日的下午赶到了辽东城。
天黑沉沉的往下坠,压的他几近窒息。那两扇瑞兽大门紧紧闭上,像是在昭告世人,城中的人有多害怕。
乌云踏雪转着圈吐粗气,不过两日便瘦了一圈。它背上的薛敖更是狼狈,银袍褶皱,眼中遍布血丝,嘴唇上都是白涩的死皮。
只少年的脸与胸口神獒一般神采熠熠,不怒自威。
“是我,开城门!”
薛敖厉声朝上喊道,少顷过来一个人在城墙上探头探脑地观察,待确认是薛敖后惊喜地朝后大叫:“是世子!是薛世子!”
城墙上霎时趴上来许多人,见是薛敖险些喜极而泣。
他们只知道,辽东薛家只要还有一人在,北蛮的狼永远进不来。
“薛世子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开门,快开门!”
百姓们欢呼雀跃,泪盈于眶地看着门口风尘仆仆的薛敖,恨不得立刻就叫人飞起来进城。
“且慢——!”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薛敖猛地抬头,射向满面笑意的魏弃。
魏弃目光阴鸷,俯视城下银袍长鞭的薛敖,暗恨自己派了那么多人去绞杀,却还是没有得手。
“世子,许久未见,很是思念啊”,他朝后望了望,笑道:“世子没把陆姑娘带回来吗?”
薛敖眼眸漆黑,眉眼都是勃然焕发的锐利,他甩出森寒雪白的十三雪渠,鞭尾倒刺反画成花。
“魏弃,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同我说话?”
魏弃抠弄掌心的伤疤,任由污血顺着指尖滴落坠地,一双还算秀气的眼中是全然不顾的恨意。
又是这般目中无人,又是这般骄傲自负真是叫人忍不住将他毁掉。
魏弃嘴角微挑,扬声道:“王爷将辽东军的虎符交给了我,世子说属下配不配?”
薛敖一怔,看魏弃手中那块墨黑的虎符在日光下凛然生辉,眉宇紧锁。
他爹自然是不会将这般重要的东西给一个罪臣,那魏弃从何得来?
吉祥等人赶上时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辽东军无人不识那虎符,见此众人面色难看,心生疑窦。
薛敖眸如寒星,身姿挺拔,厉声道:“偷鸡摸狗的东西!快开城门,老子没工夫跟你废话!”
魏弃像是极为可惜一般叹了口气,“若我不开呢?”
周边百姓一片哗然,大多都是吵着凭什么不叫薛家人进城,却又顾忌魏弃身边的卫兵而不敢再进一步。
薛敖三指虚握,凑近嘴边凌空吹响,魏弃脸色大变,忙后退至卫兵圈中。
长空深处传来一道尖锐的戾啸声,随之飞来一只巨大无比的海东青。这鹰隼极为凶猛,踩着薛敖的肩膀冲向城楼。百姓见这凶兽纷纷仓皇逃窜,可海东青却撮雷劈云,直直朝着魏弃而去。
——是剜出布达图眼睛的那只海东青!
见状一圈卫兵忙提刀劈斩,却见这威风凛凛的天空霸主利爪如霆,抓的魏弃伸前抵挡的手臂血肉模糊。
海东青长鸣一声,像是极为雀跃一般又飞到薛敖肩上,苍苍而立。
薛敖摸了摸它的翅羽,又抬头看向一脸愤恨的魏弃。
“开,还是不开?”
神獒
“砰——!”
景帝将今早快马加鞭的折子扔到堂下, 正巧落到谢长敬的脚边。他撇过一眼,只见上面“失踪”“虎符”的字眼极为醒目。
景帝脸色涨红,低头咳喘出声, “咳咳北蛮举兵进犯, 辽东王失踪, 如今连失三关若神獒关失守, 北境不保。”
凌霄殿下一片哗然。
去年冬时辽东那般境地下,北蛮大肆进犯,被薛家两父子轻而易举地赶了出去。可如今兵强马壮, 北蛮怎会屡屡挑衅,骁勇善战的辽东王又怎会无故失踪?
“朕已命薛敖赶回, 想来此时已经回了辽东, 只是”
景帝顿住, 喊堂下凝思的谢长敬,“永安侯悉知,当年大燕兵力分散,先帝为防止兵权分裂, 坼了虎符与各地守备军的首领。调兵遣将,只认虎符。”
谢长敬恭声应是,又听景帝沉声道:“可辽东虎符至今未交,辽东王失踪, 虎符下落不明, 大军如何认帅?”
堂下的谢缨位于武官前列,闻言也是眉宇紧锁。
虎符于大军而言就是另一个统帅, 但此物贵重, 即便是落于旁人之手,也不敢拿来生事。
谢长敬向前一步, 朗声道:“陛下不必担忧,薛氏征战北境沙场多年,神威已久。若辽东世子已回,想来不必担忧大军群龙无首。当务之急是陛下的诏令,予薛世子统帅之职。”
景帝凝神闭目,良久才沉沉开口,“如此也好,只盼辽东王能早日现身。”
百官也跟着三言两语地附和应是,心里想着却是只怕人已经凶多吉少
“世子!”
“真的是世子,世子回来了!”
城楼上骚动片刻,少顷拱出几个脑袋,急匆匆地朝着薛敖喊着什么。
是文英等一干小将。
他们见薛敖跨坐在一匹极高大的骏马上,肩上落着那只凶名远扬的海东青,神情激动,几欲跳下。
薛敖未回声,只握紧了十三雪渠,凉凉地看向面色难看的魏弃。
“我薛敖今日回家,你敢拦我?”
魏弃嗫喏着嘴唇,手臂上的伤口泛着火辣的痛楚。
城中的诸位上将也收到薛敖归来的消息,眼下见真是薛敖,顿时喊人大开城门,齐齐下楼迎了过去。
薛敖离家数月,身形却是窜了一大截,高直劲瘦,挺拔英立,俨然已有一方霸主的气势。
文枫率先带人跪了下去,声如洪钟:“恭迎世子回城!”
她嗓音中都是颤抖的波动,辽东如今危机四伏,主帅失踪,布达图步步紧逼。可大军只认薛家,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城门处众人呼拉拉地跪了一片,魏弃却眼神阴鹜,冷眼看银袍少年被众人跪拜,神情倨傲。
薛敖跳下马,伸手扶起文枫,“文姨,如今情况如何?”
文枫摇头,只大声道:“还望世子接下辽东大军,迎战北蛮,我等唯世子马首是瞻!”
薛敖一怔,深知文枫这是在与他造势,告诉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辽东军只认姓薛的。
“我”
“且慢——”
文枫皱眉看向打断他们讲话的魏弃,斥声道:“魏校尉,王爷将你从丘耋长沟捞出,只让你守城门,你怎敢将世子拦于门外?!”
魏弃冷笑一声,迎向薛敖明亮锐利的眼睛,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提着墨黑的虎符。
文枫脸色大变。
魏弃道:“王爷早将辽东军虎符传与我,你们又怎能自拥新帅?”
薛敖死死盯着魏弃,握着长鞭的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文枫深吸一口气,扬声发问:“王爷素来将虎符视为重中之重,怎会给你?魏弃你可知偷盗军令是死罪!”
魏弃低下头,肩头颤抖。
他兀地长叹一口气,直直看向文枫,“文将军可知二十五年前的黑玉江一战?当年有一北蛮孤女救了文将军,还与将军义结金兰,她叫——”
文枫浑身一僵,双眼瞪大,听魏弃慢慢吐出两个字,“兰缇。”
“你你是?”
魏弃脸上露出笑容,“兰缇是我母亲。”
薛敖不解地看向文枫,发现不止是她一个人,身边上了年纪的老将都面露惊诧。
二十五年前?
薛敖拧眉,那时他爹娘还未成亲,可眼下这帮人的反应
“想来世子不知道”,魏弃走近,“我母亲虽是北蛮人,但曾是王爷的贴身侍女。世子怕是不知道,属下今年二十有五啊。”
薛敖浑身一震,继而怒火中烧,直直踹向身前的魏弃。
“少在老子面前不人不鬼地拿乔,你敢侮辱我爹,找死!”
魏弃被他踹的飞了出去,捂着胸口咳喘不止,懊悔自己竟忘了薛敖是个无法无天的。
薛敖怒意不减,反手扬起十三,朝地上的人抽过去。只是文枫却先跪在魏弃身前,痛声道:“世子手下留情!”
“文姨,你拦我?”
薛敖不敢置信地瞪着一脸悲伤的文枫,手中长鞭却是挥不下去。
文英也在一旁叫嚷:“娘你是在做什么?难道真信了姓魏的的鬼话!”
文枫垂下头,心下愧疚,不敢抬眼看薛敖。
辽东王在成亲前确实与兰缇交往甚深,他们当时极力反对,可兰缇智勇双全,又救过自己的性命,久而久之便与这北蛮女子交好。
只是后来兰缇无故失踪,他们猜测她是回了北蛮旧部,薛启也下令不再提这人,便抛诸脑后。
可魏弃所说,又分毫不差,仔细看来他样貌还与兰缇有几分相似。再加上虎符与他的年纪,文枫只能护住。
她咬牙,艰难道:“世子,魏弃身世亟待确认,属下”
“文将军,你逾矩了。”
人群中一道清越平静的声音传来,文枫猛然抬头。
“娘!”
薛敖惊喜地看向前方,几步迈过跪在辽东王妃的身前。
她摸了摸薛敖的脑袋,将人扶起来护在身后,又俯视跪下的文枫与魏弃。
一派雍然。
“敖儿身为辽东世子,要处置污蔑他父亲的人,于情于理都没有错,文将军为何要拦?”
文枫一怔,额头上都是汗,正要开口却听王妃继续道:“想来是魏校尉的身世,将军担心他是王爷的孩子,是吗?况且薛家人丁单薄,魏校尉手持虎符,将军为整个辽东考虑,是吗?”
两番直白的疑问压的文枫脊背越来越弯。
辽东王妃出身西北青刀,早年间在战场上也是所向披靡。之后与薛启情投意合,生了薛敖后才退了下来,可一身的气势仍旧不减当年。
“那如今各位又要拥护谁成为辽东军统帅呢?”
城门处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文枫汗如雨下,可仍旧挡在魏弃身前丝毫不动。
还未等文枫与其他上将开口,文英等一众小将先大声嚷了出来。
“自然是世子!世子十岁就上了战场,杀敌无数,战功赫赫,我们才不认别人!”
“王爷今年初在斗鬼场教世子主帅之道,大家伙都是亲眼目睹。怎么可能会将虎符传给姓魏的!”
“想接辽东军的大旗,就先把布达图的眼珠子抠出来,做不到的有什么脸带兵打仗!”
魏弃听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想不明白,薛敖此人嚣张跋扈,怎会得到众人拥护?
文枫深吸一口气,恭声道:“王妃放心,王爷早有交代,世子是辽东大军的掌权人,此事绝不会变。只是魏弃身世存迷,属下不得不如此。”
辽东王妃轻笑出声,不可置否*七*七*整*理。
“辽东的诸位父老乡亲,我与王爷夫妻多年,深信王爷为人,绝不会欺瞒于我。眼下实为奇怪,还望各位嘴下留情,一切等王爷归来再行商讨。如今大敌当前,三关失守,既然我儿已回,必将失地讨回,驱逐北蛮!”
百姓数日来的恐慌都被这番话说的烟消云散,只要薛家人在,北蛮永远杀不进来。
薛敖看着眼前清瘦的背影,心中酸涩,却见温柔贵气的女人转身握住他的手。
“敖儿,我们回家。”
当夜,神獒关下血流成河,腥气卷着秋风飘到了几十里外的辽东城内。鹰吼马蹄,兵刃相接,关下盘踞数日的北蛮兵被杀的几近殆尽,余下的连忙跑回去报信。
——辽东世子回来了。
文枫等人看薛敖银甲浸血,提着鲜红的长鞭走进来时,面色说不出的奇怪。
薛敖被心头火烧的整个人快要炸开,当夜就带着阿信和一千神獒军冲入了神獒关下的北蛮大军中。
布达图带着人守在云御关中,久攻不下的神獒关外留了五千北蛮将士,却被薛敖带人杀得片甲不留。
想必消息传出,北蛮各部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见众人神色有异,薛敖面无表情道:“我的兵,编号神獒。”
神獒军小试牛刀,却叫人不得不感叹这是实力颇为恐怖的一方奇兵。以少胜多还伤亡甚微,奇兵利器层出不穷,且精通阵法,实乃两军交战的大杀器。
薛敖将他们藏了这么久,如今辽东内忧外患,实在不必继续藏拙。
文枫长叹一口气,声音低不可闻,“神獒军假以时日必将取代辽东军,薛家人,真是天生的武曲星。”
第二日一早,神獒关被薛敖肃清的消息就像长了腿一样的飞传出去,辽东城中欢欣一片,一扫前几日的阴霾。
关内薛敖站在边防图前,皱眉看向商讨收服寒福关的几人。寒福关易守难攻,虽然在四关中不显眼,却是极难攻克的一处。
吉祥推门而入,朝薛敖恭声禀报:“世子,沈先生来了?”
薛敖一怔,陡然起身迎去,亮银铁甲泛出清越的碰撞声。
“沈大哥?!”,见沈要歧风尘仆仆,他满脸惊讶,“怎么这么快?阿宁回上京了?”
沈要歧拱手行礼,再挡不住他身后的人影。
薛敖脚步骤停,看那个蒙着黑斗篷的人影动了动,心中微颤。
黑缎掀开,一张娇弱玉质的脸震的他大脑轰鸣。
“你回来做什么!”
薛敖快要气疯了,他叫沈要歧将人送回去就是担心辽东形势严峻。若是以往倒还好,可如今暗箭冷兵,内忧外患,在辽东阿宁就是他过了明面的妻子,那些人怎会放弃这么个活靶子。
阿宁被吼得一颤,眼眶里快速蓄满了泪水。
她赶了四天的路,大腿内侧已经被磨得麻木,行动间疼痒难耐。早知道薛敖的用意,也猜测到这人会发火,可阿宁还是忍不住委屈。
“你知不知道如今北蛮倾巢出动,我爹失踪,为什么不乖乖回上京?!”
沈要歧没料到薛敖会发如此大的火,他心中不安,跟着解释道:“世子,是我带陆姑娘”
“闭嘴!”,薛敖虎目圆瞪,“一会再跟你算账!”
阿宁抽泣出声,少年忍不住一顿。
薛敖扼住给她擦眼泪的冲动,咬着牙关看低头垂泪的小姑娘。
“薛子易”
薛敖不语,又看她扬起一张苍白娇嫩的脸,一双眸子像是水洗过后的星星,可怜的看过来。
“我腿疼”,阿宁想抓住他的袖子,只是一身盔甲冷硬如冰,她又缩回了手,绞着斗篷的襟边,“怎么办啊?”
薛敖胸口起伏,看向讪讪的沈要歧,“你带她骑了四天的马?”
见一向沉着冷静的腰下剑满脸心虚,薛敖正欲发作,阿宁却凑了上来,青梨子香按住他所有的火气。
“是我逼着沈先生骑马赶路的。”
她捉住薛敖的手,晃了晃,“可疼可疼了。”
薛敖无可奈何,认命地弯下腰,在一干辽东上将的注视下将小姑娘抱起。
“陆霁宁,你就是来磨我的。”
串珠
薛敖铁青着脸, 抱着人穿过长廊,卷起阵阵瑟缩的秋风。
阿宁被他身上的铁甲硌的难受,小幅度地扭动, 嘴里还嘟囔着放她下去。
“别动!”
文英与一位小将正要找他禀报军中事务, 却见薛敖卷着个人, 眼神都没给一个, 直喊了这么两个字。
二人站的笔直,看薛敖擦肩而过,怀中姑娘不住的挣扎, 只余下惊鸿一瞥。
文英揉了揉眼睛,“阿宁?!”
等她缓过来神的时候, 薛敖早已走的没了踪影。
一侧小将看向惊诧的文英, 小声问:“咱们能不能走啊?”
梨花木门“咣”的一声被踹开, 阿宁被薛敖丢在床上时磨到了大腿内侧,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吉祥!”,薛敖蹲在阿宁身前,没好气地回头喊:“拎个大夫过来, 要女的。”
吉祥站在门口,看清屋内的景象后愣住,“陆陆陆姑娘!”
茶盏碎在脚下,吉祥吓得浑身一抖, 不敢看薛敖吃人的样子, 匆匆转身跑去医馆。
阿宁缩腿,软软地埋怨, “你怎么这般大的火气。”
薛敖咬牙想好好教训她, 却在抬头撞见阿宁水洗过的眸子时偃旗息鼓。
“很疼吗?”
阿宁脸蛋泛红,别过头不看少年专注的眼睛, “还、还好。”
“阿宁,明日我让人送你去上京,辽东局势不稳,你不能”
薛敖本来笃定的话语戛然而止,被小姑娘温凉的指尖摸着脸侧,骤然失语。
阿宁抚摸少年棱角分明的轮廓,恍惚间觉得薛敖与以往相比,多了些冷硬与说一不二的威严。
“薛子易,你不要担心啊。王爷智勇无双,定会平安无事的。”
薛敖一怔,艰涩道:“我知道,可是我找不到他。”
知道父亲会平安,知道如今辽东要他坚守,知道再大的担忧都不能吐露人前,因为他是薛家的人。
但是阿宁,逆着寒风刺骨,跋山涉水来到他身边。娇弱的姑娘不在乎危险,不过是为了亲口告诉他“不要担心”,不远千里,义无反顾。
薛敖捏紧手心,虎口都在微微颤动。
在阿宁面前,他不必强迫自己做运筹帷幄的一军统帅。从小到大,小姑娘都是最懂他的人。
阿宁抖动小腿,踢薛敖淬锋的铁甲,“王爷与岑姨的感情,这些年下来我们有目共睹,如今多事之秋,不免一些心怀叵测之人出来生事,为的就是扰乱你。若你也跟着魔怔,那辽东将万劫不复。”
“你听说了”,薛敖目光变冷,双手撑着阿宁两侧的床沿上,“不论魏弃身份如何,我定要取他狗命。”
阿宁不解,却也没有多问。薛敖虽然性情乖张,却不会草菅人命,魏弃行事诡谲,想来是有不妥。
“辽东如今遇险,陆家祖业皆在此处,我不可能放任我家的奴仆在这里干等。况且岑姨待我不薄,去年临走时言语间伤了她的心,眼下王爷不在,我要去看看她。”
“最紧要的是,我想陪着你,寸步不离。”
薛敖喉结上下滚动,看着阿宁弯弯的眉眼,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风打着滚拍在窗扇上,一下又一下,震耳欲聋。
“但你若是执意要我走”,阿宁垂下长睫,眼睑嘴角都是怜人的委屈,“那我就与阿奴哥哥修书一封,叫他来接我好了。”
少年猛地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凳椅。
薛敖跳脚,大声反驳:“不行!那厮贼心不死,绝对不行!”
阿宁因着身上的伤,被薛敖困在身边养了两日才放她进城。
神獒军如今已被薛敖编入辽东大军中,用于奇袭前锋,阿信等人跟着薛敖偷袭了几次寒福关,将北蛮的守关主将割了头颅悬在城墙上,倒是摄住了关中蛮子。
薛敖暗忖,想来布达图快要坐不住,他们必须早些将寒福关夺回来。
阿信拱手道:“世子,魏弃这些日子并未有所异常,只是听闻陆姑娘回来,在陆府周围徘徊过几次。”
薛敖眉梢凉薄,看向对面的一位女将,“金绮,你去探一探他。”
“是。”
言罢看向一身银白的薛敖,嘴角不自觉扬起喜悦的弧度。
她原本是上京一位高官养的杀手,后来机缘巧合遇见薛敖,被收入神獒军中。这些年来隐姓埋名,甘愿在北境做一枚利器,也是为了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即便知道他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又怎样,雅室不惹风雨的娇花又怎能与雪野高山的獒王并肩。
金绮偷偷瞥向少年,见他挺拔峻峭,眉眼澄澈,心中乱跳不止。
吉祥推门而入,恭声禀报,“世子,王妃来了,就在廊下。”
薛敖起身,大步走向门外,一身淬银铁甲铮铃作响。
“敖儿。”
薛敖忙回身去扶,见他娘左边站着的阿宁满脸乖顺,心下一软,“娘,怎么过来了?风大,你和阿宁在府中多好。”
辽东王妃笑笑不语,阿宁解释道:“岑姨说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薛敖点头,护着二人站在避风的廊下,刚要开口,却被手上清凉圆润的东西打断。
“这是什么?”
一串乌黑滚圆珠子躺在薛敖手上。
“去年冬时争卑大师曾给过你一串贴身念珠,不过被你摔的四分五裂”,辽东王妃笑得有些难过,“后来你爹找了许久才将这些佛珠找齐,又重新串了起来,等你回来后好交给你。”
薛敖一怔,几乎不敢想薛启这般顶天立地的汉子会一颗一颗地串珠子。
她拍了拍阿宁的手,将人推到薛敖身侧,“以后还要阿宁帮我看着这小子,不要一时冲动就乱摔东西。”
阿宁心中一沉,只觉得辽东王妃这般说像是在托付些什么。
她扑进笑容慈善的女人怀中,软声道:“薛子易脾气这般冲,岑姨和王爷才能治住他,阿宁管不了。”
“岑姨,你别这样”,阿宁埋在她颈侧,小声哽咽,“我害怕。”
辽东王妃叹了口气,抚摸阿宁的后脑,看向高大俊朗的少年。
“敖儿,今日当着辽东军的面,娘有些话要同你说。我已经备好书信与聘向陆府求亲。阿宁是你自己求来的姑娘,你若日后犯浑不珍惜,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薛敖怔愣地看着他娘,就连阿宁都呆呆抬起头,看向面容肃重的辽东王妃。
“你运道好,遇见这么好的姑娘,之前撒泼打滚地求,怎的现在傻了?”
薛敖蓦地跪下,朗声道:“孩儿省得,日后定以性命爱重阿宁。”
闻声出来的阿信等人几乎看傻了眼。
薛敖在军中时,几乎是不要命的凶兽,狠戾乖张,冷情薄性。若说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个小姑娘俯首帖耳,发誓赌愿,打死他们也不会信。
虽然早有耳闻,辽东世子有位从小护到大的青梅,可若非亲眼所见,谁会想到这位骄傲骁勇的少年,也会红了耳尖,赔上情深义重的承诺。
阿信捅了捅金绮的手肘,低声道:“如今死心了吗?”
金绮抿紧嘴角,心中的所有思绪在看见阿宁的脸时戛然而止。
辽东陆家的小女儿,仙姿佚貌,灵秀娇憨,生的仿若菩萨仙童般惹人怜爱。
阿信“嘶”了一口气,嚷道:“天爷,这世子是讨了个仙子做媳妇儿啊!”
嫁你
阿宁有些不知所措, 骄傲的少年正单膝跪在面前,言辞凿切,瞳色清亮。
他们身处军营之中, 当着军中无数将士的面, 薛家是堂而皇之地昭告世人, 这是薛家亲自求来的姻亲。
薛敖起身, 拉过阿宁微凉的手,触及到她手腕上的长疤时,指尖轻颤。
再好的药膏也抹不掉她手上的这处痕迹。
他转头瞪向一旁看热闹的众人, 怒骂:“滚滚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阿信与他相熟, 一看就知道这是害臊了, 带着人路过时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 惹得薛敖抬脚就踢。
捂着屁股跑开的时候还笑话薛敖的大红脸。
“我先回王府,你带着阿宁在关中逛一逛,别欺负她。”
薛敖点头应是,着人送辽东王妃回城后, 拉着阿宁跑到了河边青街上。
阿宁右手被他牢牢圈住,落后薛敖半步,看他高马尾被风吹拂,又垂落肩头。
她鬼使神差地开口, “我明年就可以嫁给你了。”
少年骤然停住脚步, 阿宁撞上他的背,鼻尖生疼。
“唔你做什么?”
“明年”, 薛敖喃喃, 转身看向揉着鼻子的阿宁,“可我等不及了, 阿宁。”
梧桐落叶,漂浮在河面上,顺着水纹打了几个转,荡涤阿宁的心口。
薛敖伸手手指,触摸她发红的鼻尖,“还要好久啊。”
阿宁眸子里都是他委屈又得意的倒影,她觉得少年傻的可爱,皱了皱被他摸得发痒的鼻子。
“傻子,下聘过礼这些流程走下来,明年算快的了”,她眼睛被河面的粼粼水光闪的眯起来,跑向青黄交接的草丛中,看宽阔无垠的护城河。
“以前你来我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里的好风景。你看这水色像是与金乌接壤了一般!”
薛敖闻声望过去,果然见山苍青萍,滔浪微澜。万千日光蹦在这条广袤的河面上,又可赴凌云,横槊天下壮志。
眼前是上等的风光和他举世无双的姑娘。
胸口是前所未有的舒坦。
金辉下的阿宁一头如云长发随风曳动,眉眼弯弯,像是天上的秋月。
他皱眉,问道:“怎么没戴草蝴蝶?”
薛敖一开始便注意到阿宁乌发上不染装饰,虽是出水芙蓉般美丽动人,但他却见不得人这般素。
“来得有些急,都还在渝州”,阿宁鼓起腮帮子,“那你再给我编几个。”
薛敖阔步走向草丛中,扯了几根坚韧的青草,手法熟稔地缠绕勾织了起来。
阿宁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手,不消片刻就见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蝴蝶应运而生,又被少年别在她的发髻上。
蝶翅在风中微振,大手顺着柔软黑发滑至小巧白嫩的耳垂,薛敖只觉入手是珍珠暖玉,滑腻到不可思议。
他忽然捻了捻,惹得小姑娘惊叫一声,软倒在他怀中。
“你,你做什么!”,阿宁咬着嘴角,根本控制不住敏感的身体和悸动的心,“你混蛋”
薛敖抓住阿宁,直直盯着那片绯红的耳垂,胸口有着什么在撺掇着他去放肆和逞凶。
辽东王妃嘱咐他不要欺负阿宁。
薛敖将人扣在怀中,凶狠地咬她嘴角,又猛烈地在唇齿间放纵进攻。
阿宁含糊地喘息求饶,鼻息间都是少年的意气与爱意。太过了,她被吻得受不住,眼角潮红,朝后仰去,又被薛敖扣住腰,避无可避。
几声呜咽从唇边溢出,但被他吃的一干二净,只能仰头承受这翻涌的情动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她伸手环住薛敖的脖子,少年的马尾垂落下来,挡住她惊心的艳色。
薛敖停了下来,抵着阿宁的额头,又慢慢亲吻她潮湿的眼睛和翕动的鼻尖,他贴着小姑娘漂亮动人的脸,轻声吐息。
“阿宁”,那只凶兽蜷缩在她脸侧,仍觉不足,“阿宁阿宁”
阿宁被他亲的太狠,跟发间的草蝴蝶一起颤颤巍巍地躲在薛敖胸前,尾音里都是欢愉。
等阿宁终于平复下来,薛敖将她按在怀中,一脚踢上身前的梧桐树干。
落叶纷纷扬扬坠地,从上面摔下来几个人,哎呦哎呦地捂着屁股叫疼。
阿信反应快,看薛敖要抽腰间的鞭子,抬腿就跑,剩下的几个神獒军中部将被发怒的薛敖抽的哭爹喊娘,追着阿信的背影逃窜。
阿宁脸颊一红,几乎将头埋进了薛敖的身体里。
“金绮等一下”,薛敖忽然开口,对着面色微白的女将沉声吩咐:“你带着阿宁在这里走一走,早些回去,别让她吹到风。”
“是。”
薛敖握了握阿宁的手,嘱咐她早点回去用膳,见小姑娘乖巧地点头应下,笑得虎牙都露了出来。
他翻身跨上乌云踏雪,迎着山风与重峦,策马远去。
阿宁望着烈日下驰骋在原野上的少年,望着他十八岁的恣意和锋芒。
望着不可一世的北境猛兽,年少歌狂。
“金将军,我们在这里坐一坐吧。”
金绮艰难地从薛敖离开的方向移开目光,撞见阿宁般般入画的脸时,面色一白。
她想起适才窥见的亲密,那素来莽撞乖张的少年竟也有如此动情的一面,势要将人拆吃入腹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脸红心跳。
“好。”
阿宁坐在河岸青草上,吹过来的山风拨动她头上的草蝴蝶,翩翩风致。
“听他们说,金将军的长枪使得出神入化”,阿宁笑着看向坐的僵直的金绮,“我也有一位故人擅长使枪。”
金绮没有办法对她心生恶意,这样乖顺柔软的姑娘,她连说话都要压低声音,“只是习得一招半式。”
阿宁凑近,眨了眨眼睛,“文英说将军是不世之材,她一向只服薛子易,如今这般夸赞,定是将军极为厉害。”
金绮没跟小姑娘打过交道,被她身上的青梨子香浸的发怔,又听阿宁脆声道:“神獒军是顶级的奇兵,只可惜我不争气上不了战场,看不见将军的飒爽英姿,真是可惜。”
金绮不知道的是,阿宁天生对英姿勃发的女子抱有好感,可能是因为曾经自己体弱,所以对她们极为仰慕。
阿宁见金绮身形颀长,腰肢劲瘦,通身都是英气十足的盎然,心中喜欢,凑的愈发近。
“将军的眉毛真好看,像是春日的弯月。”
“将军的鼻子挺翘笔直,比画上的还生动。”
“将军穿这身盔甲也比他们合身,像是天上的青鸟!”
金绮浑身绷直,被凑到脸前的阿宁搅得心神大乱,听她一句句的夸赞逐渐削薄神智。
原来世子每天都这般快乐的吗?
她摇了摇头,把不合时宜的想法驱逐出去。又见阿宁眼睛晶亮,言语间虽是夸捧,但全然的真诚,只得任由羞意盘旋轰鸣,不住地往后退。
阿宁看她像是被自己吓到了,不好意思地坐直身体,小声道:“对不住啊,但我真的很喜欢将军。”
金绮再一次被阿宁的直白唬住。
从记事起,没有人对她说过“喜欢”,只有任务完成后的“尚可”,亦或是失败后的斥罚。
金绮心中苦笑,暗道这样率诚明媚的姑娘,别说世子受不住,连她也忍不住亲近。
阿宁垂头看见她刀痕遍布的手背,小心地碰了碰。
金绮暗道,她怕是觉得难看,或者有些害怕。
阿宁见她不反感自己的触碰,轻慢地将这只手捧了起来,“将军要多爱惜身体,省得以后留下病根。”
“这只手杀过很多人”,金绮的手指微微蜷缩,“上面都是洗不掉的血腥味。”
阿宁双手合拢,将它圈在小小的手心里,笑道:“辽东的山花烂漫,百姓的安居乐业,都是它拼命争过来的。”
“将军与薛子易和无数将士一样,手上沾染的不是血腥,而是辽东朝阳之红和疆场上斩出来的太平盛世。”
金绮失语,脉搏里都是跳动的滚烫。
莲白山的雪獒凛凛巍然、骄傲恣意,雪刃霜刀不及其一身铁骨,铁骨铮铮下是柔软温热的肚腹。
那片不为人知的温暖,独属于与他一同长大的姑娘,那般好的姑娘。
再无他人。
欺负
上京满城尽染秋桂香, 街肆琳琅,陆家的茶楼依旧宾客满座。
陆霁云捻起飘到桌子上的花瓣,尚未凑近便清香扑鼻, 指尖用不上力去拨弄它, 少顷叹了口气。
春困秋乏, 岑苏苏本就在打盹, 听陆霁云的叹息声,忙直起身来醒神。
“又是在挂念阿宁?别担心,慈生在她身边留人了, 情况不对便会带她回京”,她扁了扁嘴, “你们兄妹二人, 一样的固执。”
陆霁云知道她会错意, 但也没过多解释,只笑着从她头上取下花叶,不出意外地瞥见姑娘一张羞红的脸。
岑苏苏迷迷糊糊地盯着陆霁云,想着怎么会有人生的这般如松如玉, 完全长在她心尖上。
“回神。”
岑苏苏眨了眨眼,控制住骚动的爪子。
“岑女侠,禁军如今忙的脚不沾地,您老人家倒有时间品茶。”
雅室房门被推开, 岑苏苏猛地一惊, 躲在陆霁云身后看着冷笑的谢缨。
陆霁云脸上笑意骤减,拱手道:“谢统领今日怎有时间过来?”
蔺荣一事败露后, 蔺家顺势藏拙, 蔺决上书辞去禁军统领一职,景帝作势挽留几次无果, 便顺之任之,转头便把它安在了谢缨头上。
永安侯府历来便是孤臣,禁军统筹皇城,天子自然要攥在手心。
只是,听着大内监语焉不详的解释,都说是小谢侯谢缨神似当年的元后萧青棠,故而得了帝王青眼。
谢缨今日并未着官服,只是一身英气秾艳的红衣。少年身高腿长,腰肢劲直,凤眼中流光暗转,即便是懒淡凉薄的样子,也是风姿无双。
他打了个哈欠,“也是许久未见陆大人,我今日休沐,过来看看伯父伯母。”
岑苏苏想起谢缨和项时颂忙得面色惨白,蓦地心虚,“我明天就回去了,催什么催”
声音在谢缨冷薄的视线里越来越弱。
陆霁云拦住她,引谢缨坐在对面,“是我叫岑大人帮忙,翰林院进了贼,京兆尹的人抓不到,这才惊动了禁军。”
谢缨看岑苏苏躲在人家身后,红的脖子和脸一个模样,笑了笑不再追究。
“陆大人近来可收到阿宁的信件?”
谢缨看向他,一向散漫的凤眼里是毫不作假的急切。
“未曾,辽东如今情势复杂,收不到也属正常”,陆霁云看了眼谢缨,眉梢微挑,“不过,家父家母倒是收到了辽东王妃的信件。”
谢缨一顿,死死盯着笑意清浅的陆霁云。
“阿宁任性又心软,跑回辽东后我便猜到会有这结果,怎么谢统领却像是不可置信般?”
陆霁云继续道:“求婚书,说的是百岁之好,两姓之谊,辽东王府半数身家都允了阿宁,可我陆家何曾在乎过这些东西。”
谢缨掰着桌角的右手青筋微凸,指节泛着透明的苍白。
“你们答应了?”
陆霁云抬头,意味不明地短笑出声,“呵谢统领不是时常同鹤卿说阿宁是你带出来的姑娘吗?你怎会不知她的性情,若她不愿意,举家又有谁能拗的过她。”
岑苏苏听的云里雾里,但却清楚地看到谢缨面色晦暗和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骛。
“说的是,只是眼下辽东危险,在下以为是时候将阿宁接回来了。”
陆霁云放下茶盏,皱眉看向对面的红衣少年,“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谢缨拂去桌角被他捏碎的木屑,笑得有些轻狂。
“张家略卖案被薛敖翻出了蔺家,蔺荣身死,张氏流放,独独有一人被忽略,至今逍遥法外。”
谢缨避而不答陆霁云的疑问,倚靠在圆椅上闲散开口,“阿宁口中的静公子,想必陆大人也猜到是谁了。”
陆霁云眉梢眼角都是冷意,不欲与谢缨拉扯,直言道:“那人置身事外,担着仁义的名声,当真可笑。他如今在青州办事,也不知会不会重操旧业。”
岑苏苏本能地闭紧嘴巴,直觉这定是一桩石破天惊的大事。
“不会”,谢缨起身,俯看陆霁云,“明日皇家猎场,还请陆大人详看,我谢缨给陆家的第一份聘礼。”
他几步迈向门口,又骤然顿住,背影冷峻。
“日后我予阿宁的,必是世间第一尊贵。”
世间第一?
陆霁云心下暗惊,暗道谢缨这人比狐狸还要狡上几分,怎会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语。
他心思陡转,一个诡秘的想法在心头萦绕,骇人惊心
“什么?!”
薛敖虎目圆瞪,吓得吉祥缩成一团,嗫喏道:“金绮将军带着陆姑娘跑马去了,说是晚膳时候再回来”
“混账!”
薛敖卷起十三就冲门口而去,如墨的双眸中满是气急败坏。
自打上次金绮与阿宁单独相处过后,两人就像是鱼和水一般搅在了一处。这几日他忙着筹谋攻打寒福关一事,没空出手收拾金绮,没曾想这人竟敢在他的地盘,截他的姑娘。
“世子,世子”吉祥忙扑过去抱住薛敖的腿,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副样子,陆姑娘又要怨你暴躁冲动,况且金将军本就是女子,又不会做些什么。”
薛敖甩开他,气的在门口转了几圈,“你去找金绮,告诉她去城中守着王府,后日出兵前赶回。”
吉祥应了一声,跑出去时正好撞在阿信和神獒军的另一位部将流风身上。
“这吉祥着急忙慌地做什么?”,阿信奇道:“怎的几日都不见金绮?”
流风横了他一眼,默默闭紧嘴巴。军中谁不知金绮带着世子的未婚妻子漫山遍野地跑,就这个傻子往刀尖上送。
薛敖靠在桌案上,缠住凛凛银光的长鞭,“你找她?找她拼酒还是跑马,再去摘花逗姑娘欢心?”
“吃饱了撑的,大敌当前还在这勾搭,纯纯找抽!”
阿信被他骂的一怔,想不明白哪里惹到这位爷,又看薛敖俊朗英毓的脸上都是烦躁,聪明地没去接话。
流风推开阿信,看向薛敖,恭声道:“世子,寒福关如今有六千蛮子,布达图稳坐云御关中,想来是不会轻易离开。”
薛敖眼底闪过一抹厉色,“这瞎子如今也老了,不敢冒进。云御关在四关中最是重要,上方就是莲白山,他也只能守着。”
“呵”,少年嗤笑出声,“废物。”
流风正要接着禀报,却听门外传来不太清晰的叫喊声。
“薛子易”
阿信和流风看向薛敖,却见他直起身望着门外,又伸出手指了指屋中一处屏风。
二人对视一眼,认命地躲了进去。
“薛子易”,阿宁跑了进来,小口喘着气,“金将军去城内了,我来找你用晚膳。”
薛敖不满,想戳一戳阿宁冒着汗的额头,骂她是个小没良心的。
阿宁歪头,髻上的草蝴蝶栩栩如生,“你怎么不说话,生气了?饿了?”
“好啦好啦”,她踮脚捏薛敖的下巴,“小气鬼。”
薛敖握住阿宁作怪的手,把人扯到身前,用帕子一点一点擦她额头上的细汗。
“再跟别人乱跑,就把人和十三一起缠起来。”
少年面上没放晴,但神情专注地叫人心颤。阿宁被他的样子蛊惑,胡乱应了下来。
“我有正事与你说”,阿宁看着他,清澈润亮的眸子里都是他的倒影。
“市舶已开辽东方向的车马道,我已经与兄长说好,一切物资以辽东为紧。粮食倒是不缺,但中州有能匠世家造了一批弩箭,我叫陆家的管事定了下来,不日送往辽东。”
薛敖眼中一亮,弩箭杀伤力巨大,形状轻巧。远程近程皆是难得的利器,只是造这么一台东西实在是废人废力,故而难以引用在大军中。
“有多少台?”
阿宁伸出雪白柔嫩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五千。”
“什么!我靠五千台弩箭!”
“神獒军先锋两翼有此物保命,至少能减一半伤亡!”
薛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不远处的屏风轰然倒地,阿信和流风两眼放光地冲了过来,嘴里发出高亢的喜声。
阿宁被二人吓得埋在薛敖胸前,心口扑通扑通地乱跳,眼里都蓄上一层水雾。
阿信拍着流风,大笑道:“世子嫁给陆姑娘真是嫁对了,哪家有如此实力,弩箭啊那可是弩箭!”
流风脸色涨红,在一旁补充:“五千台。”
阿信接着拍凌乱的流风,“如此实力,如此大义。陆姑娘,要不我也嫁给”
“滚。”
薛敖搂着被吓到的阿宁,单手抽出蓄势待发的十三雪渠。
阿信看他竟然放出来后三节,冒着寒光的倒刺激的人头皮发麻。
“风紧,扯呼!”
他兜头撞开了窗子,一猛子跃了出去。
流风眨了眨眼,同手同脚地踱步而出,脸上都是讪讪的笑意。
薛敖骂两个蠢货,又顺着阿宁的脊脉安抚,一下又一下地轻拍。
直到小姑娘抬起头,鼻尖蹭上他的脖颈,泛起温热的微澜。
“我厉不厉害?*七*七*整*理”
薛敖抱着人不放手,轻“哼”了一下,小声嘟囔:“这还不厉害?我的兵都说是我嫁给你,以后还不得天天欺负我。”
“就欺负你”,阿宁笑得在他身上乱抖,“只有我能欺负你,陆薛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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