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额
秋风肃杀, 枝叶骅骝。
清净寺十里外便是皇家狩猎场,谢缨早早就带着禁军清了附近的山林莽道。
秋狩日一至,景帝带着诸皇子与文武百官御驾高马, 兜巡在这秋色丛稞之中。
原野上绕着声势浩大的剑戟, 禁军自内向外将猎场围的水泄不通。景帝大病一场, 眼下却精神餍足, 手执重剑端坐在宝骏之上。
周围是身着劲装的皇子公主,唯一人在其中落于天子身后半步,格外显眼。
谢缨一身朱红骑装, 濯日策马。他身量极高,宽肩窄腰, 背后亘着一把璀璨夺目的红缨枪。
少年凤眸薄唇, 眼波流转时不经意的英气昳艳, 足以叫人脸红心跳。
“慈生,你今日可要夺得魁首,朕重重有赏”,景帝策马于众人之前, 又大笑道:“早闻你这南侯缨的大名,朕倒要见识一下。”
谢缨睨了一眼景帝宽厚的背影,拱手道:“陛下说笑了,臣只是有些蛮力, 比不上几位殿下射艺精湛, 今日若能仰瞻陛下风姿才算见识。”
闻言景帝笑得颇为开怀,率先高扬马鞭, 如一道闪电般冲营帐而去, 草脉摇动,只留下滚滚尘烟。
谢缨看了眼不远处杨树下与岑苏苏在一处的陆霁云, 嘴角上扬,意味不明地拱手问安。
陆霁云眉心微蹙,不知谢缨今日口中的大礼是何物,思索间听身旁的岑苏苏哀声抱怨:“锦书以往最是喜欢秋狩,可如今因为蔺家出不来。我前几日去看她的时候,见她人都清瘦了不少。”
少女身量娇小,身后背着一把巨大的刀,发愁时圆脸都皱在了一起,可陆霁云看着却觉得可爱。
“蔺家错综复杂,如今这般已算是顺应局势,陛下恩慈”,陆霁云轻声安慰,“蔺大将军镇守西南,想来不过两三年,蔺家便不必这般畏首畏尾,如此蔺姑娘也可避免皇权之争。”
岑苏苏恍然大悟,难怪项时颂近来心情明媚,原来是知道蔺锦书有可能不用做皇家联姻的棋子。
猎场深处不时传来几声野兽厉吼,岑苏苏面色一凛,提花贪墨刀乍现白光,护在陆霁云身前。
虽然禁军百般探除弊病,但每年都有人命丧于此,她不得不谨慎看顾。
猎场各处皆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为着搏天子青睐而拼尽全力夺得秋狩魁首。但密林幽深,若真遇见猛兽,也只能听天由命。
晏阙乘一匹特勒骠马,身后跟着秦硕与秦东来,正在密林中兜巡。
“谢缨颇得圣心,不止是禁军,父皇近来对他信任非常”,晏阙搭弓射箭,一只飞雁落马蹄边,“谢家历来都是走孤臣的路子,只是谢缨与我一向交恶,倒是难办。”
秦东来心不在焉地揪着马鬃毛,被秦硕喝了一声才坐直,面露无奈地看自家大哥与五皇子并驾齐驱。
秦硕沉思片刻,回道:“殿下不必忧心,谢缨素来嚣狂,想是受了永安侯的教诲,与皇家子弟俱不亲近。眼下二殿下与七殿下身处中州,独殿下在上京执掌南衙与京兆尹。陛下龙体康健,紧要的不是旁人,而是圣心。”
晏阙眼前一亮,前些时日景帝的敲打逐渐明朗清晰,他笑着拍了拍秦硕的肩膀,带人跑去圣驾处。
只是在途中,密林中传来的一声清唳惊的几人脸色大变。
正是景帝所在之处。
晏阙策马狂奔,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到失语。
一座高达几十尺的玉白巨石横亘在清潭中,天光洄游透过影影绰绰的树枝密叶,给这块石头添上不可言喻的神秘色彩。
但让一干人目瞪口呆地远不止于此,那石头左上角是一行刻的极深的小字。离得太远看不清,一身白色骑装的四公主凑上前,脆生复述。
“天降神罚,兵疫水难。怙不自守,君不行正”
众人脸色大变,不敢去看面色铁青的景帝。
晏阙轻喝出声:“闭嘴!”
四公主一抖,见同胞兄长如此反应,也跟着面色苍白。景帝冷笑出声,沉声道:“小四,接着念。”
四公主一抖,嗫喏道:“国之大道,靖安自晏。”
周遭一干人已经冷汗毕露,垂下头不敢再去看那块石头。
那巨石之上写着的分明就是景帝的罪诏和二皇子晏靖的狼子野心。
今年的渝州水患,举国霍乱,还有北蛮进侵,实在是多事之秋。可天子还没写罪己诏,就有天降巨石刻着神罚,说天子不德,当换新主。
可是这位新主如今却不在上京。
“靖安自晏、靖安自晏”,景帝重复着,蓦地大笑,扔下手中重剑。
重剑落地之时,周围众人随之跪倒一片,惶恐地喊着:陛下息怒。
景帝脸色涨红,甩袖回身,“即刻传旨命老二回京,朕倒要看看这位贤明的二皇子有何天意要与朕看。”
少顷,陆霁云抬起头,看向好整以暇的谢缨。
“这便是你说的礼?”
“嘘”,谢缨食指抵住薄唇,笑得极其凉薄,“狩猎还有几日,陆大人不必着急。”
“这份礼,还没完。”
黑玉江统经三关,褐黄色的江水翻滚在莲白山脚,飞沙灰絮,还未盘旋凌空,便被滔滔洪波拽进其中。
江的对面便是失守的寒福关,薛敖看到城墙上原本属于辽东军的鲜红战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北蛮褐色的大旗。
迎风招摇。
“世子,栈桥下沉,水位已至腰线,可要渡江?”
薛敖皱眉,栈桥历来都是辽东几关互通的路线,眼下被毁,想来是北蛮人的行事。
当真卑鄙。
“神獒弓箭手、辽东重布兵沿两翼包抄,轻步兵迂回至寒福关西南一侧,等我召令”,薛敖身上的银白重甲乍现寒光,“骑兵连、神獒军开路,其余人随我过江!”
薛敖一马当先,乌云踏雪蹄下惊水怒滔。
“我们一起,把家园和疆土抢回来!”
江水一路向东,巍巍大军跨天堑、夺城关。少年孑然一身过群山凶险,英骨难驯下执凛凛长鞭。
逆流向前。
寒福关内,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位成圩部的士兵气喘吁吁,跪倒在部落首领成圩几库面前。
“辽东辽东军杀过来了,已经在江上了!”
成圩几库猛地站起,腰带上的烟荷包随之落地,他皱眉:“辽东那帮残废怎么突然过来了,不是说在等薛启回去吗?”
侍从擦拭额角上的汗,声音抖的不成样子,瞳孔放大,“是薛敖!是去年杀了两位王子的薛敖,他带人杀过来了!”
“什么?!”
成圩几库操起脚边弯刀,冲出门外。
“迎敌!辽东军杀过来了!”
他双腿贲张,爬上城楼时望见黑玉江中气势滔天的辽东军时,手心一抖。
为首的那人雪甲银亮,晃的人不敢直视。
薛敖率先上岸,迎着寒福关内北蛮人的箭雨,抽向关下的士兵。
鞭尾卷着几处崩断的喉咙划过泥土,又重新扬起,奔入下一波血色。
成圩几库绝望地看着怒海潜沙的奇兵,被薛敖的鞭子绞紧,甩在尸堆中。
“给老子滚出去!”
寒福关收回。
消息传回那日,辽东百姓欢呼雀跃。前段时间那惶恐不安的日子终于过去。
薛家人还在,那辽东便永远不会沦陷。
辽东王妃双手合十,与佛祖祈祷之后看向身后的婢女,“阿宁还在神獒关中?”
侍女摇头,辽东王妃眉头微蹙。
阿宁担心薛敖,几日前便到了神獒关。只是如今薛敖正带兵攻下寒福关,难道她如今还在神獒关内?
寒福关下的血腥气还未散尽,成摞的尸体滋养着疯长的荒草。几驾马车被这草拌的难以行进。
等好不容易赶到城楼下时,暮色已然降临。
“什么人!”
守门卫兵严词厉色,长矛指向马车之首。
车夫畏缩不前,连想要解释都被这阵仗吓得语不成句。里面的人叹了一声,轻轻拂开车帘,笑着看向目瞪口呆的卫兵。
“劳烦大人与你家世子说,陆家来送弩机了。”
寒福关内。
薛敖看着面前一派自然的阿宁,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无奈。
“你这是什么表情”,阿宁不满,“我大老远的给你送弩箭,费力费钱,连个笑都买不到。”
小姑娘一身青衣,衬的人愈发明媚清艳。此时鼻头微红,生动的他心里发软。
“买笑?”薛敖直起身,按住阿宁倒凉茶的手,“真是出息啊陆霁宁,连这玩意都学会了。”
说完又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那我还挺值钱,五千弩箭换个笑。”
阿宁噘嘴,拉他笑得明朗的脸颊,“我不回去。”
“”
薛敖不语,任由阿宁柔凉的手指掐他腮帮子,“那就不回。”
阿宁眼睛一亮,跳到薛敖身上,卷翘的睫毛抖落他心上的尘埃。
髻上的草蝴蝶落在小姑娘一头乌发上,振翅欲飞。
“薛子易薛子易”,阿宁摸他的高马尾,又凑近他俊朗澄澈的眉眼,“我不会添乱的,我会照顾好自己。”
“薛子易是雪山的獒,驱狼的矛。他是辽东的曙光,是我的大将军。”
薛敖抱住阿宁,目光痴迷地盯着她红润的嘴唇,近乎虔诚地吻了上去。
“嗯,阿宁是我的性命,我的小姑娘。”
几声娇气的喘息溢出门外,又被少年凶狠地吃了下去。
一夜鱼舞
三日后。
城楼上北风朔朔,流风看远处尘土喧嚣,面色一凛,与阿信低语几句后疾步跑去城内。
阿宁端着一盏核桃糕行至门前,却听屋中铁甲碰撞。几息后薛敖一身银白盔甲,提着十三猛地冲了出来。
阿宁一惊,薛敖抓住她纤细的手臂,目光沉沉,“阿宁,躲起来,布达图来了。”
流风脸色微白,沈要歧昨日带着大军前往云御关。薛敖为弩机营才在寒福关多留一日,可布达图怎会这时赶过来。
“世子,布达图并未带北蛮大军,只带了五千铁骑,但我军主力此时均已赶往云御关”
薛敖抬手,展开凛然生威的长鞭,“布达图带人前来挑衅,云御关中无人做主,正合我意。流风,你传信给沈大哥,即刻攻打云御关,午时一到,不管战况如何,辽东大军必须撤回。”
流风恭声应是,薛敖看着面露担忧的阿宁,“放心,区区五千铁骑,奈何不得我。你躲在之前的暗道中,我不找你绝对不能出来,知道吗?”
她暗道,可是如今关内只有不到两千的弩手。
阿宁重重点头,薛敖深吸一口气,在她脸上啃了一口才阔步走向城楼。
少年身姿挺拔,肩宽背直,担起了万千黎民的希望。
阿宁走向薛敖为她注备好的暗道,里面一应事物应有尽有。她咬紧嘴角,在石门合拢的最后一刻死死扒住。
薛敖手执重弓,瞄向楼下气势汹汹的五千铁骑,被对准的人面露惊色,将布达图牢牢护在中心。
那银甲少年却冷哼一声,挑起长箭,直直射向北蛮高举的褐色军幡。
褐色应声落地,砸在布达图的马蹄之下,又被朔风卷起飞走。
身形魁梧的北蛮主并不在意,只阴冷地看向高处的薛敖,良久出声。
“薛启的崽子,好久不见。”
“布达图,瞎了一只眼的感受如何?”
见他不为所动,薛敖抽出哨子清啸出声,少顷一只雪白硕大的海东青盘旋在众人上空。
布达图脸色骤变,周围的北蛮士兵高喊保护首领。
“爷爷我今天夺回寒福关,来日必将云御、偃月收回,而你北蛮”,薛敖嘴角上扬,露出森白的牙齿,“北蛮水草繁茂,正适合我大军放马!”
布达图身后的北蛮铁骑怒火高涨,叫嚣着要去将这无法无天的少年撕成碎片。
布达图抬起右手,霎时杳然无声。
“狗崽子,你摘我一目,杀我二子,屠我北蛮苍狼无数。”
银环长刀横挑于前,刀尖划破气流发出利啸,高指薛敖的鼻尖,“薛启与我缠斗数十年,我曾想过破开他肚腹时的样子。只可惜他狡诈无常,宁愿尸骨无存,死在那黑黢黢的沟中。”
薛敖猛地握紧长鞭,虎口膨动。
薛启骁勇善战,一军主帅从不在乎何为危墙,提刀上阵时即是尸山血海中最遒劲的狂风。
薛敖知道战场无常,早前便有传言说薛启命丧丘耋长沟中,可他死都不信那犹如雪山天神般的父亲会殒命。
布达图从腰带中取出一条红绸,细长赤色在风中乱动,激的薛敖目眦欲裂。
城楼一侧探首的阿宁呼吸滞停,看那抹鲜艳的红,捂住险些露出的惊叫。
——那是薛家世代相传的红额带。
“布达图,你找死。”
薛敖心头一跳,布达图适才的言语在他胸口如岩浆般灼热焱烧。
他眼角猩红,雪白长鞭凄声唳叫,破开布达图面前的气流。
布达图捻了捻额带尾端,朝他笑得意味不明。
薛敖暴喝一声,倏地冲上前,翻身跃下城楼,犹如一道雪色的闪电,陡然冲进北蛮的包围圈中。
少年双目赤红,像头失控的野兽般咆哮,“那是我的!给我!”
“世子,小心!”
金绮沉声大喊,却只摸住薛敖的发梢,看着他发疯般的俯冲下去。她回头看向阿信,几位神獒军的主将齐齐跳了下去。
“谁都不许下来!等待世子号令!”
阿宁心口剧痛,薛家人视这条红额带比命还重要,薛启更是如此。可如今红额却落在布达图手中,叫人不敢再去想。
薛敖力贯冻地,长鞭之下血肉纷飞,北蛮铁骑被他的声势吓到,连忙安抚躁动不安的马儿,躲避薛敖那条恐怖的鞭子。
布达图的长刀凌空挥下,与薛敖在半空中摩出刺耳的撞击声。
几息后,他捂着镇痛的胸口,看面前状若阎罗的少年,低声呢喃。
“长生天永存。”
神獒军的几位主将围住薛敖身后,挥刀斩向铁骑的马蹄。侧门处又冲出一队人,迅速地杀进包围圈中,与北蛮铁骑厮战。
布达图近来听过神獒军的大名,心下留意却没料到这只奇兵竟如此锋锐,区区几百人竟能与他的五千铁骑刀剑相鸣,不相上下。
不可留。
布达图咬紧牙关,决意要将薛敖与这些人葬送于此。
只他没想到,不过短短半年,之前那个稍逊于他的少年竟能轻而易举地卷飞他的长刀。
再夺过他手中的红额。
薛家人
他心中恨极,夺下部将的兵器又砍向薛敖的脖颈。
一队人被北蛮围在中心,薛敖死死抵着布达图的喉咙,与人厮杀混战。
城楼上剩余的人急不可耐,如今城楼下的人已超过羽箭射程,便是想放箭营救也无可奈何。
更何况如今大军被沈要歧带着偷袭云御关,寒福关内除了弩机营的几百人已别无他人。
众人面面相觑,又因军中铁令而无可奈何。
城楼上,娇小的姑娘沉然走向众人身前。
她生的实在好看,尤其在这黄沙血色中,显得尤为珍贵。
“弩机营何在?”
众人纷纷对视,眸中是毫不遮掩的不解与怠待。
弩机营是神獒军中最为顶尖的一批兵抽取组成,刚组两天。
这帮人只听薛敖一人的,便是阿信流风这等主将来也不好使。
他们知道眼前这姑娘是世子的未婚妻子,可那又如何,大敌当前,怎能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阿宁咬了咬唇,伸手从颈中取出一块白壁镀翠的玉石。
众弩兵脸色巨变,抹了抹眼睛又定睛去看阿宁手里的东西。
蓦地发出阵阵惊鸣。
竟是神獒军可比肩主帅的玉虎符!
阿宁不欲多说,只急道:“弩机营城墙备箭,世子之外,万箭齐发!”
弩机营众人虽是心中惊涛骇浪,但却不再多言,齐齐趴伏在城墙之上。
“放!”
她声音不再温软,而是一股带着颤抖的尖锐。
箭林血雨,陡然从高处射出,薛敖几人周遭的北蛮哀嚎还未发出便被弩箭穿成了筛子,尸横遍野。
布达图都是脸色骤变,高喊撤离,北蛮马蹄瞬间燥乱一片。
阿信傻眼,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怔愣道:“乖乖,这就是陆姑娘带过来的弩箭吗?也太恐怖了些。”
布达图勒缰扬蹄,硬生生从十三的倒刺中抽出血肉模糊的手臂,策马朝回疾奔。
他回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城上弩机,却眼尖地发现上面的阿宁。
青衣冷冽潋滟,在漫天血色中扎眼至极。布达图瞳色冰冷,咬牙带着大军四处奔逃。
薛敖回身,从血色的眸中望出城墙上阿宁的身影。
她在看他。
他攥紧血红赫然的十三雪渠和那条鲜艳的红额带,浑身发抖,声音嘶哑。
“回关。”
留后
“布达图走了, 快开城门!”
薛敖直直冲进关中,阿信欲言又止,只能紧紧跟在他身后。
北风萧萧, 百草鸣折。
城楼上每个人浑身浴血, 面色凝重。薛敖死死握住手中乱舞的红额, 手背血污腥稠, 青筋毕露。他低着头伫在城门下,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脸。
“世子”
金绮抓住阿信,冲他摇了摇头。
“流风, 你带人去丘耋长沟,地下百尺山上万仞, 再再翻一遍”, 薛敖抬头, 血红的双眼看向阿信,“你跟我去云御关接应大军,传信给吉祥,火烧关邸。”
“是!”
薛敖忽然抬头看向天穹, 可他看不到长空万象,只是低沉古朴的乌砖和牌匾上遒劲的大字。
那是他父亲亲手写的。
秋风乍起,阔叶翻飞,辽东还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苍茫辽阔。薛敖提布向前, 胸前铁片被布达图砍出道道痕迹, 高马尾凌乱地飘扬在空中,他心中遽然慌乱起来。
房门紧闭, 几人守在门前, 面面相觑。
阿宁过来时正巧被一股卷风推的踉跄,见状金绮扶了她一把, 动作间瞥见阿宁衣领处的玉虎符,面色一变。
金绮暗忖,难怪弩机营的人会那般万箭齐发,原来世子早就将自己的身家给了她。
“陆姑娘,世子”,阿信挠挠头,苦恼道:“还望陆姑娘去开解一下。”
阿宁脸色发白,点头应允。她知道事情终是走向了最坏的结果,可薛敖呢?
战事焦灼,亲长遇难,他不过十八便提着长鞭肩负大任,如今面临晦暗绝壁,他又该怎么办。
阿宁推门而进,又紧紧关上,不叫他人看见小兽的脆弱。
十三雪渠盘踞在地上,拖过几道黑红的血痕。她看得清,薛敖握着红额的那只手,正在不可抑制地发颤。
“自从爹失踪那日起,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但我死都不敢信,我爹会这条红额带他看的比命还重要,爹绝不会让他流入布达图的手中,可是如今,我连骗一骗自己都不行了。”
薛敖蜷在床边,声音哽涩,“但我不能怕,不能倒,辽东失守边关不稳。我爹说我们是大燕百姓的最后一道关,我若是叫祖宗基业毁了,他不会认我的。可是爹如今在哪呢?”
辽东的铜墙铁壁横亘多年,所有人望着他的坚硬便可高枕无忧,没有人想过他会被摧折。所以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连雪山上恣意狂妄的獒也会害怕恐慌。
“云御关的人在等着你,王爷还在等着你。无论前路如何,你只能向前。”
阿宁心中哀声阵阵,她抬步走到薛敖面前,蹲在那个无助的身影前。
“外面的天黑了,你该出发了”,她抚摸薛敖发顶,柔软的仿若猛兽的肚皮,“王爷亲手带出来的继承人,他为之骄傲的辽东世子,必定会将故土收复,辽东赤幡插满北蛮雪山。”
薛敖捂住眼睛,任由酸涩袭上眼眶。
少顷,柔弱的姑娘俯向他的额头,留下一个带着血腥和梨子香味道的吻。
“你知道我看着你跳进布达图的铁骑里时在想什么吗?”
“我想若你真的回不来,我便从这里”,阿宁抚摸这条艳丽张扬的红额,“我就从上面跳下去,这样的话,就算你跑的再远,我也能追上你。”
“就算是死,我也来得及。”
薛敖猛地抬起头,瞳孔微颤,手心里都是抠出的血痕。
阿宁做得出来。
薛敖心中犹如惊雷浪滔,他忽然意识到,阿宁骨子里就带着谢缨的疯劲。若是有她捧不住的琉璃,她宁愿斩断因果,玉碎剑折。
“不”
薛敖怔怔,刚要开口却被阿宁的动作打断。
红额带被抽出来,小姑娘眼角湿润,她将这根薛家视若珍宝的信物系在少年的额头上。
她望下去,是北境的星宿、莲白山的皑皑雪、一个氏族的百年守护,还有万千黎民奉之若神的信仰。
辽东的獒,终将万古彻鸣。
指尖触感轻柔微凉,额上长带猎猎如火,在一室暗色中湮深了薛敖眸色。
重逾千斤。
“薛家的铁骨正铮铮作响,万千身躯护住莲白山的天罡,战无不胜的不是雪域边疆,而是百丈天光下的脊梁。”
“我等你回来。子易,我等你。”
乌云踏雪跃过鳞次栉比的黑棘杖,北方的疆场广阔荒茫,它载着银甲的将军疾驰向更远的北方。
阿宁握住栏杆,眺望薛敖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到最后只有那红额的尾端在风中张扬,给无垠黑土留下浓重的颜色。
金戈铁马将军令,银甲红绸少年行。
金绮为阿宁披上一件大氅,轻声道:“流风已经带人去了丘耋长沟,若是怕是辽东会乱。”
“不会的”,阿宁看过去,眼神中是超乎年龄的沉定,“薛子易还在,辽东不会乱。他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即使突逢巨变,也会力挽狂澜,立马昆仑。”
“我相信王爷这些年的教导磨炼,更相信他坚不可摧的意志与能力。”
金绮不作语,她慨叹阿宁的心性与二人间不可言喻的默契,陪着阿宁站在城墙上,看子时过后云御关方向冲天的火光。
战事胶着,朝廷圣旨连下三道,却都被束之高阁。
主帅正在云御关厮杀,连夜的战鼓声使得关外数十里都是闻之惊变的野兽,彻夜逃窜。
第一日,弩机营小试牛刀,除却留在寒福关的几百人,剩余的弩兵持着五千台弩箭,射穿了北蛮五大将的脖子。
第二日,北蛮调兵驰援,薛敖被穿透了琵琶骨,却烧了布达图的粮仓与一条腿。
第三日,辽东城内运物资前往云御关,神獒军设死局突袭,三万奇兵折损近五千,红色的战火烧了一天一夜。
云御关,夺回。
流风至今未传回丘耋长沟内的任何消息,城内幽禁起来的魏弃试图逃跑,被薛敖的人打折了腿。
金绮面色激动,与阿宁说这些消息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泪水。
云御关是辽东最重要的一道关,从布达图亲自坐镇便可窥得几分,夺回云御关,相当于守住了莲白山。
“世子叫我们准备准备前往云御关,这里之后会有人接手,陆姑娘可要同行?”
阿宁攥紧手心,满心都是听闻薛敖那被贯穿了的琵琶骨。这人自幼就糙,对待伤病还不如路边的花草上心,此番受伤又是在战场上,想来定是没有好好医治。
“我可以去吗?”
阿宁小心翼翼地问,薛敖素来是不同意她去战场上的。
金绮顿了顿,面色奇怪,叹息道:“是我们的私心。阿信传信过来,说世子伤势不轻,却日日混战其中,上药也潦草,军中的老将都管不住他,只能请陆姑娘劝一劝。”
她一抬头,眼睛瞪大,“陆姑娘做什么去?”
“走啊”,阿宁气的眼睛里都是水雾,咬牙道:“去给那傻子喂药!”
云御关内。
赤色战旗飞扬在城墙高处,绕着青空肆意兜旋,虽是脚下断壁残垣尸横遍野,但辽东大军却神情亢奋,恨不得再杀几百回。
“世子,布达图右腿被火油吞了大半,如今正在偃月关内躲着。可听闻偃月关内坐镇的另有他人,衡钺阁尚未查到此人。”
阿信拱手说着,又担心地望向薛敖的肩胛处,“您今日上药了吗?”
闻言,屋中正站在布防图前的一众上将也关心地望了过来。薛敖瞪了阿信一眼,不耐烦地摆手,“上了上了。”
“世子的伤不可轻易待之,叫军医仔细将养着。”
文枫叹气,看薛敖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
一位姓许的老将却接着高声道:“世子还是年轻,带着神獒军想着兵行险招,却险些把自己搭了进去,一军主帅怎能如此冲动!”
“老许!你放肆!”
文枫大声喝止,皱眉看向一脸严肃的老许。
其实日前的那场战斗薛敖做的无可厚非,他带着奇兵杀进云御关中,为的就是将布达图的物资器械毁尽,好叫大军顺势攻城。
事实上也确实毁了北蛮的后路,还烧了主屋。只不过布达图狡诈非常,事先设下埋伏,若不是薛敖反应的快,被穿的就不止是琵琶骨了。
老许这般,分明就是看薛敖年少,又倚重神獒军,才出言不逊。
可辽东军只能姓薛,这帮人年纪大了,脑子却窄。
文枫是薛敖的左膀右臂,在辽东军中积威已久,被她这般吼住,老许只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嘴里还嘟囔着“年轻人做事莽撞”。
阿信忍不住,抬步冲上前,骂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带的轻步兵先乱了作战节奏,扰的后面重骑迟迟不冲阵。若不是世子烧了布达图,你个糟老头子早他娘的见阎王了!”
“你个兔崽子胡说什么!”,老许面色一变,红着脖子嚷道:“辽东军行军有素,是你们信号放晚了!”
阿信见他信口雌黄,气的大脑轰鸣,提刀就要上前。
“砰——!”
一截短匕插在二人中间,薛敖面色铁青,冷笑道:“再闹,都扔斗鬼场去!”
阿信冲薛敖躬身行礼,临出门前狠狠瞪了老许一眼。
老许抬头,看薛敖银甲红额,稳坐在主位之上,腿上的长鞭朔着雪光。
一时忘形,怎么忘了这位打小就是个不能惹的主。
老许躬身行礼,行动间瞥见薛敖的眼睛,他心下一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辽东王。
薛敖站起身,提步走近,重甲冷兵的摩擦声震的人胸口抽动。
“看来诸位叔伯对我有些意见,今日但说无妨。”
老许抬头,看薛敖剑眉星目,不似方才的冷硬威严,还是以前的澄澈模样。
但他却不敢再造次,只闭紧嘴巴。
辽东军中的老将都是跟薛启出生入死的部将,见后辈虚心请假,倒有几个不怕死的凑上前。
“世子,如今王爷不在军中。可沙场无眼,属下认为你要为薛家留后,薛氏这一代可就只有世子一人!”
薛敖回过身,沉沉地看向出言的部将。
“你什么意思?”
那出言的部将是文枫表兄,在薛启面前一向得眼,他扬声道:“咱们兄弟都知道世子对陆家的小闺女一往情深,正巧那姑娘在寒福关,不如接过来”
“混账!”
薛敖眸中怒火灼烧,一脚踢翻了高声阔谈的人。
文枫连忙跪下,急声道:“世子息怒!”
薛敖恶狠狠地看向众人,“你们都是这般打算?”
见脚下跪倒一片,分明就是认同的模样,他恨得眼睛都在发烫。
“阿宁就是阿宁,她不必为薛家搭上自己。我薛敖喜欢她是我的事,就算真成亲了我也不会在如今的局势下碰她一个手指头。”
“你们”,薛敖眼角猩红,“你们怎么敢如此作践她!”
他遏制住杀人的冲动,摸向红额的尾端,“我十二岁便上了战场,无数辽东军随我厮杀迎敌,我能宰了莲白山的恶獒,取了布达图的眼睛,如今也能护得大燕周全。”
“薛家的红额带,是我从布达图亲手手上夺回。我薛敖,守得住这边关!”
少年的声音震耳欲聋,连同屋顶盘旋的海东青都随之展翅冲上。
门口处金绮握住阿宁冰凉的手,看她低下头,正欲安慰之际,惊觉手背一凉。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了下来。
陈伤
金绮抓住阿宁的手, 看她落泪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
屋中薛敖怒火高涨,胸口嗜血的野兽呼啸着厮杀而出, 他盯着地下被踹的喘息困难的部将, 犹如实质的杀意扑在他身上。
文枫咬牙, 低头道:“世子他喝酒昏了头, 还望世子从轻发落。”
薛敖低头,看向地面跪倒一片的上将。屋中弥漫的酒*七*七*整*理气告诉他文枫并未撒谎,可若是薛启在这云御关中, 谁又敢明目张胆地红着脖子跟他放肆。
幼时他混迹在这辽东大营中,哪个人没被他骑过脖子, 哄着笑着教他习武。
从前薛启命他以叔伯称之, 可两年前, 薛启有意在军中树立起他的威严,他那时不懂,心想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怎会不服他, 又掣肘他担起辽东军的大任。
眼下薛敖明白了,薛启养了一群猛将奇兵,他礼贤下士,是因为经年累月在疆场上搏杀出的威望。而自己年纪轻轻, 哪怕再骁勇善战, 也会被轻视犯上。
“喝酒?”
薛敖阔步走开,岔开双腿坐在圆椅上。他左侧是辽东沙场图, 右边是辽东的赤旗, 佼佼巍然,叫人不敢直视。
文枫一怔, 听薛敖继续发问,“文姨,军中铁纪,行军嗜酒,当责百棍。我爹亲口定下的规矩,你是忘了吗?”
薛敖看文枫低头不语,心中也猜到他们在想什么。无外乎就是看他能念在旧情上网开一面,可阿宁做错了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那部将猛地爬起,面色惨白地匍匐而行,嘴里还不服气地嚷着:“世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文虎为王爷征战多年。没想到世子竟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发难于我,我我认了!”
此话说的诛心,闻言文枫急声斥他闭嘴。
文虎脱口而出才知自己僭越,又揉着肚子不想低头,只梗着脖子与薛敖叫板。
完了。
按照以往薛敖的性子,被人如此挑衅,他必定是暴跳如雷,二话不说甩出鞭子才对。
众上将肌肉绷紧,想着若是十三雪渠抽下,也好的上去挡一下,免得人丢了性命。
可他们蓄势待发,却迟迟不见薛敖的动作。
有人偷偷瞥上高座,却被那大刀阔斧而坐的少年晃晕了眼睛。
那条红带系在他额上,凛然不可冒犯。
“你口中的女子,供了辽东军多年的物资军需,去年冬天的几场大雪,你忘的可是真快啊。”
薛敖眉眼冰凉,嗤笑道:“在座各位谁敢说自己的妻儿父母没受过陆家的恩泽?”
众人垂下头,再也不敢出声。
辽东苦寒,这些年说是趴在陆家身上吸血也不为过,无人可置喙。
“我薛敖既然拿着帅印,系着红额,就会拼命护住辽东。适才诸位有怨气,我看得清,若要我蜕下铁甲,扔了十三,与哪位比划比划,我奉陪到底。”
“一炷香之内,你赢得了我,这辽东大军与三万神獒军我让给你。可若没人做到——”,他往后一倚,露出些以往在辽东打马窜巷的匪气,“就蔫了一脑子的臆想,都他娘的给我老老实实杀蛮子!”
说罢,他站起身,解下铁甲,噼里啪啦地坠落在地。
“谁先来?”
一室寂静。
他们面面相觑,都是看着薛敖长大,谁又不知,连薛启都不一定能赢过如今的薛敖,更遑论是他们呢?
薛敖耸耸肩膀,被长期套在身上的重甲压的腰背发酸,琵琶骨和腹间的刀伤也隐隐作痛。
“各位叔伯,我薛敖年纪小,靠着一身蛮力跟北蛮拼命,却也知道大敌当前,要一心才对。如今四关只剩偃月还在外族手里,收复边关指日可待。可我觉得远不止于此,如今北蛮秋草长得猖狂,最适合咱的马儿养膘。”
文枫瞳孔发颤——薛敖要的不只是一时安稳。
辽东的世子挺拔苍劲,他生自雪山巅,要的自然是一览无垠的广阔北境。是边关,更是千里之内的整个北蛮。
不破铁壁战不休。
众人眼下才算是真的震慑,薛敖不过十八,却能在如今不利的局势下想着要将北蛮收入囊中。
说他年少轻狂也好,无知莽撞也罢,这般的傲气,大燕前后百年中也就只有一个蔺争能与之比肩。
薛敖重甲不在,只一身银袍,更显得肩直腿长,“文虎,你自己去找吉祥领那一百军棍,再有下次,脱了盔甲滚回家!”
文虎被薛敖一番话说的澎湃,满脑子都是日后将北蛮踩在脚下,被责罚了也是一脸激动地应下,捂着肚子出去领罚。
文枫看着薛敖银靴上的血污,暗笑道,谁说辽东世子天生神力,谋略欠缺?这般的心性与进退,实在是厉害。
薛家人,又哪有简单的。
“陆陆姑娘?”
文虎见门口低着头的阿宁与金绮,顿了一下,“对,对不住。”
阿宁没有抬头,听屋中告退声渐起,避身让过,直到一双熟悉的银靴映入眼帘,她才抬起头。
“就知道你要来”,薛敖挠头,无奈道:“快进来,这里风太大。”
金绮不欲打扰,转身告退。薛敖牵着阿宁微凉的手,直到按着她坐在圆椅上才发现阿宁的低落。
“怎么了?赶路累了?”
见阿宁不说话,他皱眉道:“你听到那混账话了?”
薛敖圆眼一瞪,恨不得转过头抽死文虎,正要破口大骂时,一只绵软的手摸向他的侧脸。
“很辛苦吧。”
“不眠不休地征战,时时担忧王爷的下落,与心思各异之人斡旋,很辛苦吧?”
薛敖怔住,呆呆看阿宁抬起一张泪痕未干的脸,“我心疼。”
她捧住少年俊朗赛雪的脸颊,声音哽咽,“薛子易,我心疼你。”
薛敖喉咙中像是被塞进了布团,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的阿宁怎么能这么乖、这么好。
数日来的激战叫所有人都忘了,他今年也不过十八,本应在父母亲长的庇护下与心爱的姑娘定亲。可如今父亲失踪,他挑起重逾千斤的大梁,拼一身血肉,成全更多人的十八岁。
连薛敖都快忘了,他并非草木。
“阿宁,我不累,你你别难过”,薛敖贪恋她手心的柔软,一动不动,“我是担心爹的安危,但如今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剩下的我不觉得辛苦,你在这里,我有啥好抱怨的。”
他抿唇,忽然皱了皱鼻子,鼻息间窜驱一股苦涩的草药味。
薛敖脸色骤变,大手摸向阿宁的肩头,“你受伤了?!”
阿宁一怔,被他摸的羞恼,一巴掌甩向薛敖的颈侧,“爪子拿走!”
少年被打的一懵,看面色红润的小姑娘怒声道:“你给我把衣衫脱了!”
门外有事禀报的阿信和吉祥对视一眼,目中深意不谋而合。
薛敖光着上身,手上攥了腰带,扭捏道:“阿宁能不能不脱裤子啊。”
阿宁不作声,他回头望去,小姑娘正红着眼睛往他的琵琶骨上吹气。
薛敖火都要被她吹出来了。
“别!”
他提着裤子转身,面色涨红地瞪着阿宁。
阿宁本就被他背上的伤刺的眼睛酸涩,见他一转身,更是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少年肩宽背直,身上肌肤莹白如玉,本该是白壁松月般的风景,眼下却一片疮痍。
琵琶骨被穿透,因着未好好将养,如今已有脓水流出,触目惊心。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疤暂且不提,让阿宁花容失色的是他肚腹上的一处伤。
那是一处旧伤,如今已有粉红的新肉长出来。只是伤疤实在长,从胸下五分直劈而下,一直到小腹又被裤子挡住。
像是将整个人撕碎了一般。
阿宁从不知道他受过这样重的伤。
“吓到你了?”,薛敖有些急,想要去给阿宁擦眼泪,只是刚伸出手却被阿宁一下拂开。
小姑娘伸出颤巍巍的手指过来,脆生生地命令他。
“把裤子脱了!”
瘙痒
薛敖被她吼的一抖, 险些叫裤子从手中脱落。少年的鼻尖两腮霎时通红,也扯着嗓子试图回嘴。
“脱、脱什么你让我脱我就脱,这一军主帅还怎么做”
话音越来越小, 直至被吞没在阿宁瞪圆的杏眼中, 杳然无踪。
薛敖露着雪白的肩头瑟缩了一下, 又虚张声势地抻直, “你、你扒我裤子,姑娘家家的知不知羞。”
阿宁不说话,只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方碎花小包。
苦涩的草药味登时沁满了房间, 薛敖一怔,抽了抽鼻子, 讪讪地朝着阿宁露出颗虎牙。
“薛子易,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乱扯, 你痛快点,省的我发火。”
薛敖呲着白牙凑近,看阿宁红肿的眼睛有些心疼。
他怎会不知阿宁是来做什么的,从小到大, 一受伤便来找阿宁已经是他既定的举动。
如此与她插科打诨也是顾及阿宁的担心,只是没想到小姑娘这次会这般的生气。
阿宁俏脸含霜,手里捏着一瓶草黄色的药瓶,指尖轻柔地抚摸他伤痕的边缘。
疼痛无感, 只余瘙痒。
阿宁近距离看到这几处, 指腹都在颤抖,“你腹间这道伤何时所受?琵琶骨的伤处为何不好好歇养, 你是以后都不想再用十三了吗!”
“以往只听说薛世子骁勇无双, 如今一看,分明是钢骨铁皮才对。你一军主帅自然是天大的脸面, 区区商户女又怎能指使得动薛世子,是我陆霁宁管的宽念的多,无端端惹人烦了。”
她越说越气,手上动作却是熟稔又温柔。
薛敖急急回头,看阿宁毛绒绒的头顶,“你怎么说着说着就急了,我什么时候嫌过你烦,哪里敢的”
阿宁抬起头,湿润乌亮的杏眸看的他胸口生悸,上翘的眼尾别了一弯夜蓬弯月,映出来年少的情思。
“行行行,给你看”,薛敖无奈,转过身后又被阿宁轻拍了一下。
“小心伤口,刚上好药。”
薛敖眉梢微挑,到底是在阿宁紧张的目光中轻缓了动作。
“裤腰有点紧,等我松一下。”
“脸红什么?我哪里你没看过。阿宁,我脱了啊,唉你别捂眼睛啊!”
屋中传出阿宁的哭泣声,门外等候的文枫再也呆不住,不顾阿信和吉祥的劝阻,一脚踢开了房门。
“世子,住手!”
阿宁正泪眼摩挲地摸着薛敖肚子上的伤疤。
这人到底是没有再把楚河汉界般的裤腰向下拽过半分,只是凑近了些给她看,嘴里不依不饶地逗弄她,惹得人哭笑不得。
却叫破门而入的文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薛敖不知道阿宁哪里来的力气,反手抓过衣衫就往他身上堵,略过去的动作快到犹如凌空残影。
文枫有些傻眼,身后跟进来的二人也呆愣愣的不知所措。
明明听着是薛敖欺负小姑娘,可眼前这光景
威名赫赫的薛家传人袒露着雪白的上身倚在塌边,胸前被人抓着衣服围住,脸上还是一派受惊的天真模样。
活脱脱一个被人吃豆腐的懵懂少年。
文枫:“打扰了。”
偃月关距主城最远,几十里外便是一战成名的黑沙沟。终年积雪,不染花色。
“咳咳”,文枫轻咳两声,朗声道:“世子,如今布达图退守在偃月关中,北蛮大军主力皆滞停于此,若要强攻,想必极为费力。”
文英看她娘这几天就奇怪的很,每次见到世子时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薛敖点头,左侧的阿信提步上前,“世子,衡钺阁来信,偃月关中主食之人并非布达图,而是他的三子。”
文虎捂着屁股叫嚷开来,“什么?那老犊子不是就两个儿子吗?还都被世子宰了,怎么又冒出来个半大小子,他拉出来的吗!”
薛敖眉头紧蹙,看阿信继续道:“这三王子是布达图与一位西域女子所生,早年间并不受他喜欢。如今没有后继之人才扶植。探子只说是位形貌奇异的少年,其他的暂时没有消息。”
形貌奇异?
薛敖不禁想起当时藏身北蛮时遇到的那个小少年,当时只觉得他行为奇怪,而后神獒军的人去查却再没查到他的蛛丝马迹。
“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待发,两日后进攻偃月关。”
是夜,月色下荒草疯长,从北蛮的沟壑蔓延到偃月关下的丛林和山道中,入目皆是薛敖口中茂密冗杂的乱草黑木。
“主人,可汗今日已经服药,只是外伤过重,右臂的伤势迟迟不好。”
灰色长袍的男人恭敬地跪在地上,见身前的人不作声,语气迟疑,“辽东世子的鞭子实在厉害,便连可汗这等苍狼都险些折首,主人日后对上这人,可要小心一些。”
“嗯,你的意思是我也会同父汗一般落败在那人手里,隹艾尔,是吗?”
室内的空气好似在一瞬间凝滞,灰袍男子瞬间磕在地面,闷声鸣越。
隹艾尔不敢抬头,只垂首伏在地面,看不见那张艳丽生波的脸上此时是何颜色。
哪怕这张脸再是长生天的馈赠与恩赐,他也永远无法忘记这美丽少年亲手拉出来人的肠子时有多恐怖诡异。
阿隼眨了眨眼,有些困惑为何隹艾尔会如此诚惶诚恐地与他这般求饶。
碧绿苍翠的眸子莹润生辉,像是上等的美玉一般缀在他雪白如瓷的脸颊上。
相得益彰。
隹艾尔察觉到他凑近的气息,手心蓦地生了汗,再不敢乱动一下。
阿隼不欲再好奇,只盯着他嗤笑道:“父汗明明与薛敖交战数次,就该知道薛敖与他,分明就是鼎盛的雪獒与暮年的老狼。却还一次次地撞上去找死,伤兵劳力,真是愚蠢。”
听他这般侮辱北蛮高高在上的首领,隹艾尔脑袋压得更低。
阿隼长开了许多,个子也如同北蛮人一般变得极为高挑。从前唯唯诺诺的模样被如今这样的艳丽俊美取而代之。
若是阿宁此时站在他面前,定会认不出来,这位清艳秋华的三王子竟是一年前那个瘦小孱弱的少年。
“她是碧伢,就该高高悬上,苍空之外。”
阿隼望向暗色夜幕上冷清的月亮,目光痴迷,五指微拢。
他忽然有些恍惚,记不清那个长生天选中的姑娘,记不清她那张灿若芙蕖的脸。
脑海中尚且留存的,是那一屋温热的粥香味和递给他碗筷时所触及指尖的温度。
一股带着梨子香的绵软温暖。
“他怎么敢”,阿隼碧绿的眼珠眯起,端端瞥向远方,“他怎么敢摘下!”
隹艾尔浑身一抖,他不知道阿隼在说些什么,但吐露出的杀意却叫他胆战心惊。
“隹艾尔”,阿隼蹲下身,轻拍他恭敬的脑袋,“你替我去办件事。”
隹艾尔抬头,呼吸微滞,险些被这对勾心动魄的绿眸乱了阵脚。
“给我带回来个人。”
阿宁揉了揉身上凸起的鸡皮疙瘩,裹紧大氅,坐在窗下等着屋中商讨军事的薛敖出来。
她伸手摸了摸温热的食盒,弯弯的眉眼透露出此时的欢欣。
战事胶着,前线吃紧,想必薛敖定是忘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辽东王妃一早就派人牵来一匹通体黑亮的乌骓马,只是薛敖以为是他娘随手送过来的,并未放在心上。
傻子。
阿宁笑他如今看着一副说一不二的统帅样子,可芯子里还是个丢三落四的少年人。
守卫见她缩成一团,怕人着凉,忙声称要进去禀报,却被阿宁拦下。
大军行进正是至关重要的时候,阿宁不想前去打扰。
只是她低估了秋风的狂燥,一阵朔风袭来,打乱了大氅的衣带,还叫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阿宁连忙捂住嘴,却听屋中一阵低哗后,头上凌空冒出了个脑袋。
“进来,你又想吃药了不是?”
薛敖本来板着一张俊脸,却在看向窗下乖巧娇俏的阿宁时笑得几近灿烂。
阿信:世子可真不值钱。
阿宁揉了揉发红的鼻子,提着食盒躲到屏风后。见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她将食盒放在薛敖卧处的桌面上,困倦地倚靠在塌枕上。
睡过去时,右手五指还在不断的屈张。
少顷,薛敖进来便看到阿宁撅起的嘴唇,唇瓣柔软,娥眉俏鼻,埋在他被褥间的样子招人疼的不行。
小姑娘无意识地嘤咛了几声,薛敖听不清,又走近去听阿宁在讲什么。
他凑首在阿宁脸侧,听清她说的“生辰”“长寿”,薛敖一怔,无声地笑了起来。
生辰竟然在今日,薛敖想起前些时日送过来的乌骓,深觉他娘压根就懒得管他。
他伸出手指轻轻描绘阿宁的眉眼,从白腻的额角到弯弯的眉梢,从卷翘的长睫到娇俏的鼻尖,最后是他咬过的唇瓣
薛敖还记得,这里是很甜的。
他这般想着,伸手摸了过去,本来只是想蜻蜓点水般地触摸,却不料小姑娘睡得脸蛋红润,不老实地长开朱唇,一截娇艳欲滴的舌尖探了出来。
好奇地冲向薛敖的手指。
少年浑身僵直,两抹霞色登时爬上了他的耳垂。
薛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同手同脚地走向桌子,见上面有个沉水木制的食盒,伸手打开。
一碗香气扑鼻的长寿面。
薛敖忽然想起适才看到阿宁指腹上的伤痕,他端出碗,看清亮的汤中点缀的几颗葱花,不合时宜地想,哪怕阿宁做的是毒药,他也能吃。
做的是长寿面,分量并不多,薛敖两三口就将一碗吃光,擦擦嘴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叹了口气,知道阿宁定是做了许久才会给他端过来。
薛敖想去给阿宁掖掖被角,却在转身后撞进一双懵懂水润的眼睛里。
他骤然失语。
长草秋风,黄沙滔江,他的小姑娘就乖乖躺在褥间,眼中盈满他的倒影。
“薛子易,生辰安乐。”
“愿君云程发轫,培风图南。秋绥无虞,千年万岁。”
死局
苦涩的药草味顺着秋风吹进帝皇寝宫, 内里不时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喘,压的廊下侍从不敢抬头。
景帝自秋狩回来之后便大病不起,起先蔺太后出面主持大局, 却在景帝病情加重后兜不住这偌大的王朝, 只令秦相与永安侯几位亲信进宫议事。
五皇子晏阙暂代大局, 同时召留守泽州的七皇子晏枭即日回京。二皇子晏靖, 狼子野心、犯上作乱,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消息一经传出, 整个上京剑拔弩张、触而即发。
项时颂与蔺锦书说起这事时,也不免压低声音, 左顾右盼后方轻声道来。
“那日巨石拦路, 陛下一听上面的‘靖安自晏’就大发雷霆, 只我那时瞧着陛下并未真对二皇子动怒。”
蔺锦书了然点头,景帝生性多疑,此番景象太过显而易见,他定以为这是有人在着意构陷晏靖。
项时颂继续低声说:“二皇子、七皇子身处青、泽二洲, 陛下令慈生揪出幕后之人,又命五皇子拆了这石头,当时这位殿下的脸色都变了。”
若深陷漩涡的晏靖撇清嫌疑,那剩下的两位成年皇子便首当其冲, 而晏枭母族式微, 近年来深得帝王信赖。只有晏阙,守着一个韬光养晦的蔺家为其忌惮。
景帝命晏阙拆巨石, 本意或为敲打, 但落在众人眼中,分明就是五皇子蓄意构陷, 有心问主。
时隔数日,项时颂在想起当时的情况,还是会激出一身冷汗。
景帝并未多置其词,正欲回身之际,却听密林不远处传来沉重的森森嘶吼。
谢缨脸色一变,提枪挡在景帝身前,重黎长枪飒飒流英,与周遭侍卫一同严阵以待。
“禁军戒严!”
这动静听来便是猛兽出行,可帝驾行进之地,一早便被谢缨带着人肃清,哪里会有这等凶兽。
“时颂,你在这里守着陛下,我去探查一番。”
谢缨纵马玉立,一身红衣在深色丛林中尤为显眼,行至岑苏苏身侧时,低不可闻地嘱咐:“护好陆霁云。”
感知到谢缨话语中的深意,岑苏苏眼睑一跳,拉着陆霁云远离景帝身侧,直退到禁军中才止步。
四公主眼睁睁看着那抹赤色隐没在远处,想起谢缨一双凤眸中的凉薄杀意,手指下意识地攥紧。
密林一侧杳无音信,景帝面色铁青,项时颂见谢缨久久未归,心下着急,劝了几次景帝先行回营,但都未果。
景帝眉宇紧锁,纵使身体大不如前,也要提剑前去一探究竟。正当众人劝阻之时,分枝拂柳下出现熟悉的鲜红和沉重的脚步声。
谢缨面色奇怪,身后跟着几名侍从,正拉着一头套上口嚼的硕大白虎艰难前行。
“启禀陛下,并非是林中野兽,而是”,他吸了一口气,眉梢微挑,“是七殿下献与陛下的泽州白虎。”
他容貌昳艳,此时的模样情态颇为无奈,立身在一只硕大的猛虎之前,叫人忍俊不禁。
景帝轻咳一声,笑骂道:“老七远在泽州,倒弄了个替身过来惊扰朕。”
晏阙见景帝龙颜大悦,心中一梗。周围众人随之松了一口气,纷纷与景帝打趣起来,皆言七皇子孝心可嘉,不远万里也要送来这只少见的白虎。
氛围变得轻松起来,岑苏苏却眼尖地注意到这只白虎的反常。
她长自西北,自幼便与野兽同行,深知此等凶物的习性。
眼下这只罕见的白虎,瞳孔涣散,嘴角生涎,四爪不耐烦地抠着足下土地,分明就是发狂的前象。
她抓紧陆霁云无力的右手,在他不解的目光下将其拉远,远离人群。
“陛下,这是七殿下日前于泽州白山得到的镇山王,特此命属下送与陛下”,其中一位侍从拭掉额角的汗水,恭声道:“惊扰圣驾,属下罪该万死。”
见人齐齐跪下,景帝不在意地摆摆手,对眼前这只巨物萌生出兴趣。谢缨紧跟在他身后,行至白虎身前,看它爪上斑驳血痕,不耐地拍地。
“虽是拳拳之心,但老七未免贪玩了些。”
听景帝这般说,晏阙恨得牙根生痒,暗道若是自己这般行为,定是要被斥责言行无状。
一侧秦硕不着痕迹地握住他手臂,缓缓摇头。
周遭臣子连忙附和,说起来七皇子在泽州的政绩。君臣相宜之时,这只镇山王白虎却突然发难,不知口嚼何时被挣脱,这只巨物张开血红大口直奔景帝而去。
“陛下小心!”
谢缨厉声怒喝,推开面前的景帝提枪迎上,那白虎被他挑中脸侧,极怒之际竟甩飞了缚着它的六名侍从。
一时间惊喊怒斥声萦绕盘旋,项时颂护着景帝连连后退,禁军围上白虎,却迫于它的体态之大不得前行。
众人被这骤然暴起的白虎惊到,只能看着谢缨操起长枪跃至白虎眼前。
谢缨凤眸狠戾,枪尖红缨对准白虎右眼,“带陛下先走!”
只那白虎似是认准了景帝,眼睛发直地盯着景帝的身影,它后腿微弓,跃过谢缨直逼景帝而去。
“父皇!”
“陛下!”
尖锐的惊喊声过后,景帝跌坐在地上,手心被沙砾摩擦出血痕,他脑中嗡鸣,只知道那只畜牲正嘶吼着在地上翻滚。
“慈生慈生!”
项时颂捂着肩头急声叫喊,景帝顺势望去,眼前一花。
谢缨仰躺在地面上,一身红衣像是被晕开了般,化的身下地面全是腥湿的鲜血。
而那架海擎天的重黎长枪,正扎在白虎右眼中。
方才那畜牲扑上来时,景帝避无可避,是谢缨替他挡了这一击。
谢缨右胸处仿佛坍塌了一般,凹陷下去一块,正汨汨地淌成一条血河。
脚步声接踵而至,圈外的谢长敬带着人赶到,一见此景险些跪了下来。
岑苏苏白着脸,被陆霁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时,嗫喏着说不出来话。
之后众人回宫,景帝受了惊吓,因霍乱旧疾卧病在床,只下旨叫太医院全力救治谢缨。
七皇子涉嫌谋夺帝命,被七星阁的几位押往上京。
好在谢缨一向强健,白虎拍碎了他三根肋骨,需得仔细将养,不过性命无虞。
谢缨伤重,查巨石与白虎一事便落在了晏阙与大理寺头上。他深知这是坂倒晏枭的好机会,自是卖命地探查。只不过晏阙顺藤摸瓜,倒是摸出了些意外之喜。
白虎是七皇子送来之事不假,只不过那看守白虎的六名侍从之三都是二皇子母族,被抄了的泽州张氏的府卫。
也可说做死士。
大理寺的人兜巡皇城内外,却在一处暗室中发现本该镇守青州的二皇子晏靖。
大理寺的人禀报之时,言明当时二皇子正在暗室中昏睡,几人将其请到大理寺时,方才清醒。
景帝勃然大怒。
他已经料到晏靖的意图,先是巨石造势,后又借助晏枭献虎行刺于他。
若他丧命虎口,晏靖则可凭借巨石先昭自拥为皇;若他逃过一劫,晏靖也能脱身,顺势铲除晏枭这位皇弟。
真是,好狠辣的算计。
晏靖清醒过后一直说他被谢缨挟持圈进,并不清楚发生何事。
若是以往景帝姑且信他,只不过那日他亲眼看到谢缨为了救驾险些当场丧命,又怎能再怀疑谢缨。
景帝昏昏沉沉中暗忖,这老二想来是要在皇城外等着皇帝驾崩,好逼宫登位。一朝被人发现便只能揪住负责秋狩场安危的谢缨,蓄意栽赃。
脸色苍白的帝王咽下深色的汤药,沉沉睡去。
他并不知道此时大理寺诏狱中,那位伤势颇深的小谢侯正闲闲地坐在晏靖身前。
“谢缨,你害我至此,究竟为何!我与你有何等的深仇大恨,难道只是为了那个陆家女吗?!”
晏靖身为皇子,自然是免了刑罚,只是周身狼狈许多。他狠毒地盯着慵懒漠然的谢缨,眼角都仿佛沁出了鲜血。
“砰——”
闷哼声惊起,晏靖像只断线风筝一般砸在墙上,又落于尘埃中。
谢缨撵着地上的血迹,“我说过许多次,你不配提她。”
“哈哈哈”,晏靖艰难爬起,支着上身仰视高高在上的谢缨,“你杀了我的亲信,圈禁我月余,用西南的奇人代替我在青州行事,如今又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拉我下水,竟然只是为了一个女子?谢慈生,你真是”
“三十年前,萧家嫡女封后,因久未生子,便将当时早逝生母的二皇子记在名下,一养就是十年。”
晏靖瞪大双眼,口中言语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看着谢缨,好像看着厉鬼一般。
“这位二皇子享尽萧皇后和豪族萧氏的优待,即便之后帝王屡屡有子,却依旧深得帝心,不免叫人慨叹他的好命。”
谢缨嘴角微扬,凤眸里满是凉薄的笑意,“可人生来便是贪婪的,二十年前萧皇后终有身孕,帝后大喜,却也没有因此怠慢了这位二皇子。只不过十个月的期待与悉心却在一朝一夕被这位养子倾数毁怠。”
“你换了她的保命药,瞒过皇帝,叫人杀了当时接生的稳婆与太医。晏靖,你真以为这样便能瞒天过海了吗?!”
“不不”,晏靖不住地摇头,似乎是沉湎到了以往回忆中,“不是,不是的当时萧家势大,是蔺太后着意不让母后顺利产子,不是我,不是我!”
谢缨踢了踢他蠕动的嘴唇,皱眉用脚尖压上晏靖的下颌,止住他尖锐的吼叫。
“一枕槐安?”
“狼心狗肺?”
谢缨不断逼近,踩上晏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心跳。
“亦或是,心存臆想。”
回来
晏靖双眼发直, 奋力扭身别头,瞪向谢缨。
少年红衣似火,在昏暗的牢房中突兀又艳丽。
早闻小谢侯谢缨生的不似其父永安侯, 晏靖一直以为他是随了早逝的永安侯夫人。
可如今这般情形, 他仰视谢缨那张风姿昳艳的脸, 硬生生从狭长的凤眸中看出了几分故人的影子。
西南萧氏家主, 萧青敛。
三十年前的大燕第一世家,并非什么靠着西宫太后发祥的蔺家,而是掌管西南沿至中州口岸边关数十万大军的萧氏。
开国元勋, 武将世家,萧家追溯其源可至前朝皇室, 数百年来的征战与屠戮, 使得最后一代的萧家只剩下了萧青棠和萧青敛两姐弟。
萧青棠一早便被封为太子妃, 与如今的蔺锦书类似。不论太子是谁,太子妃一定姓萧。
萧青敛年纪轻轻,却是举世难寻的帅才。他一手扶持蔺争与谢长敬上位,直至二人分管西南与中州, 同辽东军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当年的民间盛传“天子一杯酒,萧门水难求”,说的便是萧氏权势滔天,远比皇室得民心。
先帝屡屡打压, 萧青敛并无二心, 只将手中兵权交给蔺争与谢长敬,退居西南一隅。
唯一所求的, 是当时仍为太子的景帝善待其姐萧青棠。
皇家自然满口答应, 景帝也是百般爱重萧青棠。晏靖纵使年纪小,却也记得如今*七*七*整*理喜怒无常的天子那时有多温柔和善。
可先帝病逝, 景帝甫一登基,蔺太后与蔺荣便递交萧青敛与大凉和西域勾结叛国的罪证。
铁证如山,景帝震怒,下旨捉拿萧青敛押往上京。
萧青棠怀胎八月有余,闻此又惊又怒,又被一位姓魏的宠妃所养狸奴惊到,难产而亡。
消息传到西南,本欲奉旨前行的萧青敛揭竿而起,带着手下部将,一路杀到上京,最后殒命在大内的皇后寝宫内。
萧青棠所怀是位龙子,可惜窒息而亡。谢长敬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求来萧青敛的全尸,跨越万山,葬于苦寒偏远的辽东。
蔺争深入大凉与西域,找到与之勾结并非是萧青敛的证据,却因死无对证而成了一桩悬案。
他愤恨蔺家的贪得无厌,就此与蔺家割裂,镇守边关三十年从未往来。
晏靖至今仍记得,萧青敛是出了名的儒将。唇红齿白,剑眉凤目,早年征战之时需戴獠牙面具,掩其那张潋滟生辉的俊容。
他只在萧青棠寝宫见过濒死的萧青敛,那人浑身浴血,凤眸凉薄,与眼下的谢缨奇迹般重叠在一起。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晏靖咳出一口血,挣扎着往后退,“莫不是萧家余孽?咳咳谢长敬名为纯臣,却藏了这么多年的罪臣之子,你、你们是何居心!”
赤色衣角缓缓游动,逼近惊怒交加的晏靖,他想起当年状若修罗的萧青敛,瞳孔颤动。
“晏靖,那位惊了皇后的魏妃后来被抄了九族,便连她远在辽东镇守边关的兄长一家都不得幸免。当时你不过十岁,难道不曾梦到过她全家来找你索命吗?”
谢缨不再靠近抖如蝼蚁一般的晏靖,眸中淬了一层寒冰,“那只狸奴素来温顺,宫中的孩子皆喜逗弄,你给它喂了药,放在皇后回宫的必经之路上,真是好算计啊。”
晏靖看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不住摇头,“不、不是我不是我!”
谢缨张开手掌,自臂缚上爬来一只泛紫的碧头蝎。
它顺着红字黑靴爬到地面,翻过干草和泥土,匍匐在晏靖脚边。
“你要干什么?!”
谢缨吹了声极轻的口哨,碧头蝎不再向前,只停在晏靖脚边转圈。
“你害了人,躲在暗处像只橥虫一样苟且偷生,又生了妄念,拖着无辜之人陪你成全自己无妄的感动与真心。晏靖,你真虚伪。”
谢缨嘴角微扬,蹲下身与晏靖对视,“蠢货,你迫害教养你的皇后,觊觎被你害死的皇后,借萧家余力扶持泽州张氏,你可有想过葬身在辽东的萧青敛曾经庇护过你的母族?”
“装模作样地弄什么一枕槐安,你怎么敢用满身的脏污去辱没萧氏姐弟!”
晏靖被他的厉吼惊的一抖,手脚并用地撑着墙面向上爬,“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缨的眉梢眼角沁上鲜艳的红,在这暗暗烛火下恍若定罪的判官。
“二殿下,我小你十岁”,前方落下一片轻灰,谢缨眼皮微动,吹了声清越的口哨,“我在辽东守了舅舅十几载,每一天每一刻想的都是你们,可安然否?”
碧头蝎欢快地顺着裤脚向上爬,晏靖看到腿上黑紫交接的毒物,凄厉地叫喊嘶吼。
大理寺仍旧寂然无声。
他抽搐起来,口鼻处冒出黄红交接的血脓,眼前像是被一层薄雾笼住般,只能看到谢缨一身醒目的红。
指尖被墙壁剐蹭地成片掀起,却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扭动挣扎。
少年嫌弃地退了一步,“真恶心。”
“我本意不叫你死的这般早,可惜你动了阿宁”,谢缨转过身,不再看地上那团模糊的血肉,“所以,你活不成了。”
黑云压城,秋草疯动,阿宁望向一望无垠的远方,被高耸入云的莲白山挡住视线。
她叹了口气,攥紧身上银白的氅衣。
薛敖三日前带兵攻打偃月关,至今尚无音信。如今北蛮大军均压阵在偃月内,她实在是心乱。
好在今早那只海东青带信过来,说是军中并无大碍,只是偃月关中局势不定,他们需整兵再攻。
远方清亮沉重的嘶鸣打断阿宁的思绪,震天的踏地声仿佛在锤击人的心窍。
“阿宁!”
薛敖夹紧乌云踏雪,甩开身后将士一大截,看小姑娘站在城楼上冲他一直挥手,像是落在了这颗被溅了满身血污的心上。
阿宁刚跑下几步台阶,就被薛敖接了个正着。少年眉梢带着血色,皱眉问她:“这么大的风,你上来做什么?”
“自然是等着世子啊!”
气喘吁吁的阿信阻断了阿宁的嗫喏,他拍拍酸痛的肩膀,“世子,这北蛮大官怎么办?”
阿宁不出声,看薛敖踢了阿信一脚,骂道:“放我门口!拴上!来年再长一个给你做媳妇儿!”
薛敖看向跟上来的金绮,“把人带去审讯堂,我亲自审。”
金绮白了一脸委屈的阿信一眼,心道这人真是不长眼色,无可救药。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薛敖这才低头看阿宁扬起的脸颊。
雪白之上被吹了几分红。
“回去喝姜汤,怕你半夜发热”,薛敖注意到她头上振翅欲飞的草蝴蝶,手指轻轻拨弄,“下次再爬这么高,就不给你编蝴蝶。”
阿宁小声嘟囔他幼稚,右手被薛敖包在掌心中拉着回到住处。
一路上见大军有些奇怪,阿宁摇他温热的大手,“怎么就回来这几个人?你说偃月关局势有异,怎么了?”
薛敖刚下战场,步子迈的有些大,察觉到小姑娘跟着有些吃力,他放慢脚步,回道:“大军留在偃月关下,文姨在看着。我们几人回来是因着偃月关如今的守城之人。”
屋中温暖如初,薛敖蜕下战甲,挽起衣袖,给阿宁看他臂上的伤痕。
“布达图应该是上次伤势过重,我这几日在关下没看见他的踪影,倒是见到一个故人。”
阿宁抖落药粉,又吹去表面浮粉,薛敖猛地“嘶”了一声。
“疼了?”
小姑娘紧张地眼角都在泛红,薛敖忙道:“不疼不疼,我是想起了别的事。”
见阿宁一脸不相信的模样,薛敖抽了抽嘴角。哪里是疼,分明就是他被吹了口仙气,心都颤了。
“你继续说,那人是谁?”
薛敖拽住她的手腕,盯着这双懵懂水润的杏眼,“是阿隼。”
“他是布达图的第三子,如今北蛮大军的掌权人。”
阿宁反应了几息,想起薛敖口中的阿隼。她有些恍惚,记忆中那个小少年瘦弱哀小,被北蛮人随意欺辱,怎么能是布达图的儿子呢。
她又记起日前的那个梦。
梦中薛敖与阿隼对峙,两人中间隔了一条蜿蜒的血河。阿隼伏在地上目眦欲裂,薛敖捧着红额带哭的像个孩子。
阿宁咽了咽口水,“他他可有说什么做什么?”
薛敖摇头,又道:“只激战了两场,都没讨到好。此番回来也是要取这五千台弩箭,日后一举攻城。”
他手臂上都是阿宁鼻息间的甜香温热,深可见骨的伤口好似沸腾了一般。
薛敖没说的是,阿隼朝他要一个人。
那个带了雀灵石的姑娘。
数日不见,当初弱小的小少年已有布达图般健壮的体魄,薛敖甫一见到他并未认出,只看到那双星彩熠熠的绿眸时才卷出去年的那段回忆。
阿隼要他的小姑娘。
薛敖眉目结冰,几乎要气笑了,心想他娘的怎么谁都要来跟他抢阿宁。
他提鞭冲锋,卷碎了北蛮几位大将的头骨,又被阿隼身边的人砍在臂上。
“你找死”,薛敖如去年冬时那般蔑视他,“你他娘的也配?”
“那是我的碧伢!”
阿隼身量极高,手中握着两柄朔光的弯刀,语调极快,“那是长生天选的月亮。”
北蛮大军压阵,薛敖一时攻不下,看辽东军伤亡颇多,只好整备调整,来日再战。
只是阿信却自阵前抓来一个北蛮人,据说是阿隼的亲信,名为隹艾尔。
薛敖料定这人知道的东西不少,便将人带了回来,绑在审讯堂中。
阿宁正与薛敖上着药,却听门外传来不小的喧闹声,她抻头望去,却见吉祥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吉祥一张笑脸上涕泗横流,见他这样薛敖猛地站起身,臂上刚上好的药粉簌簌掉落。
又泯灭在尘土中。
“世世子”,吉祥声音嘶哑地不像人,他忽然大哭道:“流风、流风回来了,王爷他他也回来了!”
新雪
天色不再被尘土喧嚣的灰暗无光, 而是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从辽东城的上方倾斜在薛敖的身上。
薛敖站定在那里,又提步跑到城门下方, 骤然跪下。
阿宁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跑来, 却在城门口见到踉跄的薛敖。
哪怕只是一瞬间。
流风的眼睛已经红肿的有些可怕, 他带着一干人绕过薛敖, 走到阿宁与阿信等人身旁。
“我们在丘耋沟挖了好久,但是都没有找到什么。几乎都要放弃时,我看到了一片黑银甲的残骸, 等到把铁甲挖出来后,我们也找到了不成人形的王爷。”
阿宁猛地颤抖,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下, 看流风攥紧拳头低头道:“其实最先看到的是王爷的脊背。弓成一道拱桥, 下面藏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没了气息。”
流风短促地喘息,“王爷被压在丘耋长沟的碎石下面, 再往深处,里面全都是辽东军。丘耋长沟往西走二十里便是一处村落,我们在那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德叔,他那时候受了重伤没去长沟, 被村里的百姓养着, 喂了许多药才留住性命。只是现在仍然昏迷,我留了几个人在那里守着, 没带人回来。”
“那两个娃娃躲在王爷身下, 只有几道浅浅的刮痕,他们是被活活饿死的。后来打听清楚了, 那是村里百姓的孩子,当时布达图从这村子里藏着,等到王爷带人过去时偷袭,他抓了几个村里的小孩子做威胁,两方人一直打到了丘耋。那孙子不知何时在里面埋了□□,不知用什么法子引了王爷过去,又炸了山。”
流风叹了口气,“村里有个少年跑到主城报信,却一直都没回来,想来是被布达图的人杀害,而我们也一直没有收到消息,王爷他他在这片碎石堆下呆了一个月,不见天日。”
辽东的英雄迎着朝晖烈阳而生,额上绑着红带,手中高举赤旗。他终生不见阴霾,却葬身在这灰暗无光的尘土中。
巨大的黑棺横在城门处。
像是冥冥注定一般,流风用的是满大燕最好的南沉黑木打造的黑棺,从丘耋长沟抬过来的一路上都是结实无比,却在及至云御关城门下时轰然落地。
像是一座玄色的大山矗立在故乡的风雨飘摇中。
他在守着他们。
“爹”
“你起来,别吓我啊”,薛敖指尖颤抖,捏着棺材的边沿勒出道道白痕。他不想承认里面躺着他伟岸的父亲,可那张被拼的破碎的脸却是经年累月的熟悉。
薛敖大脑嗡鸣,眼前的光景晃成白影,只能嗫喏着上唇喊出声:“爹爹!”
没人能靠近此时的薛敖,他双手冰凉,肩膀抖得不成样子,红着眼睛嘶声厉吼的样子骇人又无助。
“爹,回家了。”
他找不到自己的父亲。
他找到自己的父亲了。
年轻的雪獒接住父亲冰冷的尸体,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棺沿上,碎成许多个更冷的倒影。
映成少年血红的瞳孔。
阿宁的手覆在那双眼睛上。
她跪在薛敖身侧,少年抖动的长睫战栗着掌心,举起遮挡的手臂又麻又酸,直到湿漉漉的哽咽溢出,顺着阿宁的脏腑流淌。
身后跪倒了乌压压一片,北风簌簌地呜咽着,打湿了众人的眼角。
少顷,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哭着喊了声“王爷”。
短短两个字就像是震动莲白山的雪崩一般,几息过后,整个云御关的城门回荡着起伏不平的哭声。
辽东的高山头顶霜雪,脚踏淤泥。他年少时撑着支离破碎的薛家和辽东,迎着北境冬霜割破外族的喉咙,无数次在辽东城门处挥动着潮湿的赤旗,举起张牙舞爪的孩童。
一次又一次地守住血色边关。
薛家人都生的高大魁梧,这一辈的薛启更是得天独厚,虎背蜂腰,一柄弯刀使得出神入化。他十几岁时便被北蛮人杀了亲长,为了挡住边关的霜寒利剑,年少懵懂的薛启硬生生地背起北境的希望。
南面的谢长敬和蔺争有萧青敛护着,可他没有。
薛启肩上扛着弯刀,□□跑着铁骑,用身上长贯纵横的伤疤画出辽东白色的山河图。
而现在,他的血肉干涸、脊骨碎裂,躺在一方木头中,仍旧叫所有人心悦诚服。
白茫茫的天空卷走残云,难得洒下辉映交错的金光,尽数跪倒在棺椁前。
阿信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一侧跪着的金绮抹了一把眼泪,问他说了什么。
玩世不恭的小将军红着眼珠,抠紧地上干裂的泥块,他张口,嗓子里却像堵了团乱麻。
“我说,薛家只剩世子一个人了。”
阿信绕过关中主屋前方,恭敬地朝着那樽黑色棺椁俯首行礼,疾步走至门前,“世子,魏弃打伤了看守,现在正在城门口处等着。”
见紧闭的木门里面毫无动静,阿信不再多言,转身朝城门走去。
黄昏晚霞遍布关内外,给静谧的北城裹上轻纱,竟是难得的温柔。
阿宁分明听见薛敖在哭。
少年靠在她腰腹间,像是抱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汲取着生息。
她说不出话来安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这颗一贯骄傲的脑袋,借此给他几分温暖。
从黑亮柔顺的发丝到系成结扣的红额带,阿宁摸到他幼时的乖张、年少的得意,还有如今的疲惫和愤恨。
“阿宁,我没有爹了。”
嘶哑的声音闷在怀中,可阿宁手下动作却陡然停住。
阿宁这才知道,她听见的不是哭声,而是少年不为人知的难过和被迫长大的难安。
薛敖在怕。
他咬紧牙关,从齿间露出几分凶狠,“偃月关要打仗了。”
“布达图用龌龊的手段害我爹性命,残杀边关百姓,这一笔笔帐,我要尽数讨还。”
年轻的小獒即便害怕,也会扑上去,用尖锐的牙齿撕下敌人的血肉。
不死不休。
他抬起头,不再圈着阿宁的腰,挺拔笔直的身形叫阿宁不得不仰视他。
“北蛮大军如今阵守在偃月关,此处乃辽东最后一方失地,我志在必得。可布达图此人阴险狡诈,我担心他会偷袭云御关,若真是那样,两管相距甚远,大军怕是来不及。”
阿宁眨了眨眼睛,并不觉得薛敖口中凶险之事有多可怕。她只知道,有薛敖在,什么都不必担心。
“我爹被布达图诱骗之事太过蹊跷,辽东内鬼尚未揪出。阿宁,我把金绮阿信和这些神獒弩兵留给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薛敖瞳色发红,眼中的阿宁乖巧又坚定,他忽然生了惧意。
“形势未定,我不能守着你,你自己多加小心。等此间事了,我带着你还有爹回家。”
阿宁站起身,活动被薛敖枕麻的腿,右手抚上薛敖皱紧的眉头,眉眼娇弱,嗓音温和。
“薛子易,我替你守着这里,你要早些回来。”
“我等你。”
第二日天一亮,薛敖敲起阿宁的房门。银甲朔光,辉映在他明亮的眼睛上,更显气势。
“阿宁,我们要走了,你有什么事就找他们两个,我”
话音未落,木门被陡然打开,薛敖一怔,就见面前是一身白衣的阿宁。
二人无声对视,又默契地看向对方臂上的白麻布。
“你现在要出发了吗?”
薛敖点头,堵在门口看着阿宁圆润的杏眼,“顾全自己,若是情况不对,阿信他们会带你离开这里。”
见小姑娘乖巧点头,薛敖眼中流露出其他的情绪,他摸了摸阿宁头顶,转身离去。
长夜已尽,破晓方临,黑朴肃重的棺椁立在关中,从尸山血海中浸出一方主帅的巍峨。即便薛启如今丧命,不再能骑马挥刀,可他仍旧是辽东屹立不倒的高山。
薛敖回头看了一眼,从下面的黑棺到上方的阿宁。他告诉自己,此战必须大捷。
金绮陪着阿宁站在城楼上方,她站在阿宁身侧,挡住朝她吹来的风,“世子昨晚审了魏弃,那人语焉不详,但是与王爷一事脱不了干系。我们都以为世子会就势宰了他,可是没有。”
望着战友们远去的背影,金绮接着道:“世子说等到战事一结,他要拖着魏弃回去,还王爷一个清白之名。若是去年的世子,魏弃想必不会活过今日晨时,王爷殒命,辽东受袭,世子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压的他变了好多。”
阿宁“嗯”了一声,想起今年初还打马窜巷的薛敖,心中酸涩不忍。
疾风裹着旋儿打在眼皮上,阿宁不禁抖动长睫,再睁开眼时,却是漫天雪絮洋洋洒洒地落下。雪化在潮湿的泥土里,几息后又是更多的雪花盖了上去。
耳边传来喧闹声,大多都是说如今不到十月便下了雪,极为稀奇。
阿宁眨着眼睛,趴在城楼上看薛敖远去的身影。
少年一身淬雪银甲,臂上缚紧白麻布,手中长鞭凛凛凌空。阿宁知道,他手中提着的不是十三雪渠,而是料峭险峰上的国土山河。
茫茫白色中都是咫尺与千丈的冷冽,唯一醒目的是薛敖头上的额带。
风饕雪虐的一条红。
冰莹的雪片飘落回旋,缀在阿宁眉间,濡湿了她水润黑亮的眼睛。
阿宁张口,在白茫茫的天色下轻声呢喃。
“薛子易,下雪了。”
觊觎
雪愈下愈大, 等薛敖带人及至偃月关下时,护城河岸都已是皑皑一片。
文枫身后是一干辽东老将,此时正顶着风雪拥在壕前, 见薛敖一身银甲自雪山霜路尽头奔来, 齐齐迎上。
“世子”
流风驾马追上薛敖, 却被薛敖扬手打断。
“不必多事, 我执意父亲尽早归家。眼下战事焦灼,就算再隐瞒爹的死讯也没用,文姨他们知道也是正常”, 薛敖眼角发红,沉沉望向前方, “如今我只想一件事, 提着布达图的头告慰我爹英灵。”
流风俯首间瞥见薛敖的眼睛, 不由一怔。
记忆中那个骄傲肆意的少年有着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辽东盛夏时候灿阳稍逊其几分明媚。可他刚才撞见的,分明还是那般的乌润黑亮,却多了几分肃杀的凉薄。
辽东的小雪獒, 在身后高山轰然坍塌后,终于也转身没入了霜雪,顶着冰矛与极寒,沉腕拨镫, 锐利如刀。
薛敖撑鞍跳下马, 迎面呼拉拉跪了一地人。但他没有去扶,只是任由白色的雪落在红额上, 洇下一方冰冷的深浅不同。
他摸了下臂上被雪打湿的白麻, 看壕中大军逐渐围了上来。
深色战甲盖住平铺大地的白,北风卷地, 百草枯折,历来叱咤北境的雄兵红着眼睛跪满了整个城门。
薛敖知道,他们在接自己的主帅。
“王爷”
有人恸哭出声,被身旁的将士哭骂制止,可转瞬间自己却再也忍不住,堂堂八尺的壮汉涕泗横流。
“世子”,文英极力压住嗓中的哽咽,一滴浊泪砸在雪地上,“王爷他回来了。”
薛敖伸手扶起面前跪着的几位老将,“嗯,回来了。”
他低着头,红色绸带抽打着呼啸的北风。
“父王已长眠于丘耋的碎石黄沙,如今这漫天大雪掩白骨,是老天给他们的衾被。”
清亮肃重的声音回荡在壕间,众人纷纷抬头看向这高大挺拔的银甲少年。
他站在高山雪壑之间,头顶是不见天日的皑皑茫茫。
几位老将忽然发现,那个莽撞骄傲的小雪獒此时竟已有了可比肩其父的肩脊。他面前是斑斑人墙的辽东雄兵,身后是飞舞的缎带和刺目冰雪。
“那朝天的铁蹄,永不下落。”
“冰冷的铁甲,绝不褪色。”
“英灵不灭,莲白山不远。辽东的儿郎尚未归家,我薛敖在此与诸位保证,北蛮草场来日必属我军足下。这累累血债,我要他布达图拿命来还!”
“阿绮,这雪怎的越下越大了?也不知道偃月关现下如何。”
金绮摸了摸阿宁冰凉的额头,看小姑娘一双杏眼里都是雾蒙蒙的担忧,叹息道:“前几日在城门口吹风受了凉,眼下发热,莫要再染上风寒。”
阿宁点头,又乖乖看向金绮袖口,眸中全然都是期待。
金绮失笑,掖紧她的被角,“世子传信过来了,叮嘱只能给你看。”
刚掖紧的被角骤然松散,一只雪白的手伸了出来,露出隐隐约约的伤疤。
“你先看着,我去一趟狱堂,魏弃一直在闹。”
阿宁点头,看金绮走出门后将手中纸条打开——
阿宁,雪天路滑,莫要摔跤,多喝热汤,别吹寒风。
“”
阿宁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觉得这人的关心实在是比钢铁还直硬,可心中却像是暖和的日光般和煦生辉。
烛灯微晃,窗外的雪光透过棂棱打在纸面,阿宁一怔,倒翻过纸条,果然见到一排细微的小字。
“陆姑娘,可歇息了?”
阿宁忙将纸条塞到枕头下,回道:“尚未。阿信将军,有什么事吗?”
阿信在门外恭声道:“姑娘,魏弃闹的实在厉害,说要见你一面。”
门内毫无声响,少顷,阿信正要旋身离开,却见木门作响,裹着氅衣的姑娘从中走了出来。
像是极为怕冷,关中人虽然加厚了外衣,但她却围着一件雪白翻绒的大氅,从下巴到脚底都严严实实地藏在其中,只露出一张玉呲般细腻的脸颊压在绒毛上。
粉雕玉琢一般的灵秀。
阿信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她明润的杏眸,“姑娘若是不愿意,我去将他打晕。”
“不必”,阿宁紧了紧领口,抬步走去,“就去看看魏校尉有何指教。”
雪暮将至,狱堂相较于外面更显阴冷,云御关地处莲白山脚,其下狱堂另设在关内西北角一侧。阿宁抬脚进到这个大名鼎鼎的狱堂时,只觉得脚下都是湿漉漉的腥泞。
狱堂中人见到阿信毕恭毕敬地跟在一位姑娘身后,对其身份瞬间了然,目不斜视地躬身行礼,看着那一片雪白的衣摆从眼前略过。
杳然无声。
金绮正手执皮鞭立于东侧牢房中,听到声响回过头,一见是面色苍白的阿宁,素来沉稳的女将忍不住朝着阿信破口大骂。
“你脑子被驴踢了,这里湿冷阴潮,你将阿宁带到这里,想死吗?”
阿信被她骂的一愣,又意识到上次金绮这般发火还是他喝醉了酒非要金绮做他好大儿。
金绮不解气,一边拿湿帕子净手一边朝二人走过来,“等世子知道此事,你小子别想好过!”
阿宁歪头看向东侧牢房,金绮身量高挑,将身后之人挡的严严实实,只余哀声□□传了过来。
金绮见她好奇,无奈地抓住小姑娘的肩膀揽了过来,“魏弃这几日一直吵着要见你,我不瞒着你,他口中确实有很重要的消息。但是世子出发前反复命令我们,一切以你为先,我不知阿信去找你,阿宁,你现在就回去。”
“不要”,阿宁握住她行动的手,“薛子易担心我,这无可厚非。但神獒军的手段能耐我早有耳闻,能让你们这般费力的定是极为重要的情报,我既可以帮上忙,就绝不会作壁上观。”
“阿绮,我不是菟丝花。”
东侧牢房中被金绮鞭笞的血肉模糊的男人挣动铁链,发布桀桀的怪笑声。
“呵那条疯狗原来也有软肋,难怪啊”,他话音未落,就被一旁的神獒军猛踢一脚肺腑,霎时间嘴角溢出血沫,湮住他口中含糊不清的话语。
“难怪小主人说要要这个碧伢”
隹丘尔呸出口中淤血,直直盯向一身清白的阿宁,眸中狠意与贪婪毫不作掩。
阿信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顿时怒火中烧,疾步上前掰住隹丘尔的右手大指,狠狠向下一按。
金绮护着阿宁双耳,拥着人朝牢房更深处走去。
魏弃身份特殊,神獒军又受到薛敖关照,言此人事关王爷名声,不容有失,故以被圈禁在牢房深处的暗室中。
阿宁走近时,恍然间并未认出,眼前这个潦倒阴狠的男人竟是去年那个儒雅随和的魏弃。
“陆姑娘,还请原谅魏某容色不佳,未备新茶。”
他隔着一扇牢门望向阿宁,右手不自然地整理衣角和鬓发,“许久未见,姑娘身子已然大好了。”
听着这人故作轻松的言谈,阿宁却注意到他眼下深重的乌青。只是这人虽然潦草一点,可周身看着又不像是被殴打一般。
金绮附耳解释道:“是神獒军内惩罚,鹰昼。”
阿宁了然,原来是叫这人与鹰隼同作息,如此颠倒日夜,薛敖都未必受得,莫说是以儒将之名冠称的魏弃。
冷风吹过,阿宁吸了吸鼻子,又听魏弃开口道:“世子将我困在这牢房中,又不叫手下对我施刑。想来是堂堂辽东世子,十几年来金尊玉贵的养在双亲膝下,如今一朝丧父,也会生出忌惮和恐慌。”
见阿宁眉头微蹙,魏弃闲散地笑出声来,“我们这位世子啊,作为薛氏唯一的传人,自幼便是骄傲得意。可如今他若不再是独一无二的薛家人,没有了勇冠三军的父亲做靠山,又该如何呢?”
“薛敖,薛子易”,魏弃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有些失神地看向阿宁白净的脸,“陆姑娘,你说没有了这些东西,一个孤傲恣睢的公子哥,他又算什么呢?”
金绮拳头攥紧,恨不得冲上去锤上这张喋喋不休的嘴,却被阿宁一把抓住。
“是啊,他算什么呢。”
金绮一怔,皱眉看向抓住她的阿宁,只是小姑娘余光都没分给她一点,只乖巧地看向牢中靠倚着墙壁的魏弃。
“薛子易莽撞易怒,自满自大,做事情从来不考虑后果,不过就是一个有些蛮力的世家子弟,仗着父亲的权势作威作福,怎么能叫魏校尉这等努力上进的寒门子弟看得起呢?”
魏弃直觉阿宁话语间的陡转,正要开口之际,却听小姑娘温软清脆的声音响彻牢房内外。
“他不过就是十岁徒手捶死獒王,十三岁取得天下第一鞭,十七摘下北蛮主眼睛,十八带着无主的辽东大军将北蛮人一路杀出四关之外。”
阿宁眉眼弯弯,发白的嘴唇挑起得意的弧度,“魏校尉,你说他算什么呢?”
“出云破日的凌云白隼?”
“架海擎天的不败雪獒?”
阿宁走近,看着魏弃沉下来的脸色继续笑道:“可有些人生来就是这般耀眼,上天给他禀赋,他自己修行来一身正义与明亮。不论世事无常,小人环伺,他还是那般的骄傲意气,真的是,很让人生气啊。”
魏弃拳头攥紧,手背上鼓起道道青筋,死死盯着阿宁逼近的脸侧。
“我不知你们之前有什么过节,但魏校尉不知道,你每次看到薛子易的时候,眼中暴露出的不是愤怒与藐视,而是摊开在阳光下的嫉妒和失礼。”
魏弃猛地站起身,大声道:“你胡说什么!”
阿宁并未被他吓到,只抬起头看向他,脸上露出一些娇憨,“魏校尉,你是心悦我的吧?”
魏弃胸襟下重重一颤,不禁后退,“陆姑娘想多了。”
阿宁眸子里是全然的天真和懵懂,“可是我,心悦那个什么都不算的薛子易啊。”
天真同懵懂,残忍与冷漠。
掌心被抠下一块血肉,魏弃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的颤动。
避无可避。
大战
昏暗的牢房被几盏烛火映照地晦涩不明, 周遭冷冽的气息都因她的一句话变得陌生而刺骨。
魏弃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到阿宁的时候。
他自幼失怙,打记事起便被养在辽东王府。薛启与辽东王妃待他很好,以至于薛敖那般混不吝的性子, 也会以兄长之礼待他。
只是魏弃总是被旁人叮嘱, 他们或叹息或嗤笑。道他不过是辽东王捡回来的孤儿, 怎么配得上王府公子的身份。
辽东王世子, 天生神力,桀骜不驯,生得英气澄澈的模*七*七*整*理样, 时时被满城人捧的那般高。
可他又差在哪里?
大抵是辽东王的过度优待,竟叫魏弃在经年累月间看不清身份, 生了嫉恨。
薛敖小他几岁, 幼时虽然是混世魔王, 奈何生的玉雪可爱,叫人一边骂他的时候又一边感叹这小混账生的一副好模样。
整个辽东城都深知薛敖的暴躁易怒,也始终没人能与这位天之骄子有所来往。
除了他这个被捡回来的异性大哥。
可魏弃后来却发现,薛敖也可以不是那副盛气凌人, 不可一世的模样。
这头骄傲的雪獒竟也有了朋友,永安侯谢长敬的嫡子和辽东北商之首家的小姑娘。
那段时间,大人们每每看到三人都会笑得欣慰,又在瞥见他的时候下意识移开目光, 不置一词。
可魏弃却渐渐心生不满。
他不畏寒暑, 凿壁偷光,为了练好一篇剑法而闻鸡起舞, 明明就连薛启都称赞他比薛敖温雅有礼, 怎么在他人眼中,自己就连薛敖的影子都不配。
不满随着时日的增长逐渐演变为嫉恨, 他看腻了薛敖的骄傲意气,看腻了薛敖的嚣狂放肆。
于是便在一日午时,给薛敖最爱骑的马儿下了药。
哪怕手抖的药粉洒落一地,他也没有停止。
那日午后他惴惴不安地等着,却听门外下人吵闹着说陆家的小女儿摔下了马。
魏弃脸色骤变,他记得那个小姑娘。
那是辽东城最可爱的女孩,娇憨荏弱,玉雪冰雕,被薛敖和谢家那位公子护得如同眼珠子一般。
怎么会是她骑了薛敖的马。
事后听闻薛敖和谢缨被一起抽了十几鞭,罚在祠堂里跪着反省,可魏弃却记得那时辽东王看他的眼神。
失望、不解、疑惑
薛启什么都知道。
终于有一日,魏弃忍不住去看了病倒在床的阿宁。
小姑娘生的极为灵秀,可娘胎里带的不足使其极其娇弱。
她那日被薛敖拼命救下,可饶是这般仍旧受了惊吓,病歪歪地裹在被子里露出一双天真又疑惑的眼睛。
她丝毫不怕突然出现的魏弃,只是瓮声瓮气道:“我记得你,你是薛子易的那位哥哥。”
魏弃手一抖,手中药瓶应声坠地。
阿宁抖了一下,又傻傻地笑出声,“听他们说你很厉害,怎么药瓶都拿不稳。”
“不过谢谢你来看我。”
魏弃咽了咽口水,弯腰拾起药瓶,“你听过我?”
“是啊”,阿宁乖乖点头,“我还见过你练剑,好漂亮的,比薛子易漂亮!”
“真的吗?”
敏感多疑的少年瞪大双眼,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比薛敖好。故而他一改以往的孤僻冷漠,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
小姑娘露出圆润小巧的下巴,点头道:“薛子易说你很厉害,王爷也说你很厉害,所以我们平常都不敢找你玩。”
竟是这样的吗?
魏弃不免怔愣,又看阿宁仰着一张小脸,言语间都是稚气,“你这么厉害,素日里一定很辛苦,我下次请你吃核桃糕吧。”
核桃糕魏弃想问,是薛敖平日里最喜欢的那种糕点吗?
未等魏弃开口,她又接着道:“谢谢你来看我,等我病好了就请你吃全城最好吃的核桃糕!”
四四方方的牢房里透不过光,魏弃只觉得满心脏腑都泡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中酸胀抽疼。
后来那个小姑娘托薛启给他送来了会仙楼的核桃糕,芝香四溢,形状精巧,可种种都比不过那时她望着他那双乌黑莹润的眼睛。
再后来举城皆知,陆家那位孱弱的小女儿,是辽东王世子未过门的妻子。
魏弃死死盯着眼前明媚的阿宁,很想开口问一句,还记不记得那盒她送过来的核桃糕。
可所有的思绪都堵在喉咙处,艰涩难通,不可言喻。
见魏弃乌青的眼下弥漫出一丝血红,阿宁眉头微蹙,“魏校尉执意见我,究竟有何用意?我身子弱,受不住这儿的潮湿,烦请快些道出。”
魏弃正要开口,阿宁又补充道:“但你若继续在我面前诋毁薛子易,那便恕我概不奉陪。”
“好。”
他怎么能不嫉恨薛敖。
不说是年少时的种种,便是自己一直藏在心底的姑娘,也与他两情相悦,见不得旁人说他一句不好。
“魏校尉请讲。”
魏弃重新靠上墙壁,揉捏眉心。
“想必陆姑娘也听说过,关于魏某的身世。辽东人近日传的沸沸扬扬,说我乃是王爷与北蛮女子之子。但我自幼长在辽东王府,王爷待我如亲子,却从未与我讲过此事。”
“我本以为自己是被遗弃的孤儿,有幸被王爷赐姓取名。可现在却有人告诉我,说我就是他的儿子,这些都是我应得的,魏某实在觉得可笑。”
阿宁眼神微凝,出声打断,“谁告诉你的?”
她知道,魏弃这般说的用意,看来这传话之人必然与薛启的死脱不了干系。
“一个北蛮人,我并不认识他”,魏弃脚尖用力,碾碎地面上爬过的虫子。
“我比薛敖大了几岁,如此论来,当年王爷还未向西北岑家提亲时,便已经与我娘两情相悦。我既做他的大哥,又怎能不为他分担这偌大的边关基业。换句话说,魏某本就有资格接下这一般的辽东军。”
此言一出,一旁的金绮忍不住露出轻蔑嗤笑的神色。
辽东军都是薛启尸山血海中带出来的兵,即便是薛敖这个早早便被订下的继承人,此时也是靠着神獒军的威势将其压制住。
魏弃也算长自军营,可竟然如此狂言。只怕若眼下辽东军的虎符仍在他手中,也是无济于事。
“不会。”
阿宁脸色变得肃重起来,她五官圆润精致,此时这般严肃倒有几分世家贵女的威严大气。
“你长自辽东王府,怎会不知王爷的为人?没有铁证,我不会辱没王爷的英灵”,阿宁斜睨着魏弃,眸中露出些不耐烦,“你说是北蛮人与你说明,那你可知辽东局势诡谲莫测,你宁可听信外族也不信教养你的王爷。魏校尉,这并不公平。”
魏弃一怔,刚想开口反驳,却见阿宁已经失去了耐心,“你要辽东军,待薛子易回来之后我会转达。剩下的,我无权干涉,还请魏校尉好自为之。”
“等等”
魏弃走至牢门前,眉宇紧锁,低声道:“魏某劝陆姑娘早日离开此地,这里不适合你。”
“不牢阁下费心”,阿宁并未回头,“魏校尉若是知道什么,烦请早些说出来。即便薛子易是你心中宿敌,但王爷和王妃自始至终没有亏待过你。”
魏弃不语,只看着阿宁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雪色乍现,她消失在一片暖阳之中。
而他,囿于年少之时的不可得,也再不可能寻到当年的那碟子核桃糕。
金绮离开前瞥了失魂落魄的魏弃一眼,提步跟在阿宁身后走出牢房,见小姑娘迎风轻咳,不由担心起来。
阿宁抓住她的袖角,“魏弃一定知道什么,王爷之死跟他脱不了干系,你们一定要看住人。”
金绮脸色凝重,拥着阿宁回至住处。
她看不见的是,藏在大氅下的那张脸颊与她同样神色。
阿宁捏紧白色系带,想起薛敖之前传过来的信件,紧紧攥住金绮的手
…
上京近来风声鹤唳,许多世家都夹紧尾巴在朝堂上处事,生怕天子动怒,落得个伏尸百里的下场。
大内更是草木皆兵,数日前一桩石破天惊的大事炸的整个上京不得安宁。
有逆心的二皇子晏靖自刎于大理寺诏狱,而后禁军在其住所处搜出御上禁品。
景帝震怒,命禁军严查晏靖此人。
谢缨亲自带着人抄了二皇子府,倒是发现不少微妙的东西。
景帝先是看到那桩略卖案竟与晏靖有关,又看到大监战战兢兢地呈上来许多元后画像。震惊之余急怒攻心,一时间竟是呕血昏迷,连绵病榻。
七皇子闻讯从泽州赶了回来,泽州近来的政绩有目共睹,饶是最吹毛求疵的御史与也不得不赞一句这位素来低调的七皇子勤勉含章,有景帝之风。
如此一来,上京的局势逐渐明朗。
眼下成年且有政绩的只有五皇子与七皇子,而景帝病重,若有何变动,整个大燕都系于二人其中之一的身上。
有朝臣问陆霁云如今该如何,这位百年一遇的文曲星只给了一个字——纯。
陆霁云虽然握不紧笔,但其所著的《治安策》却被大燕文官奉为圭臬,之后更是随行天子,教导皇室子弟,俨然已是大燕文人之首。
而五皇子如今掌管京畿卫与皇城守备军,招揽之心已然人尽皆知。奈何这位陆鹤卿陆大人乃是七皇子的至交好友,故而对晏阙的示好一直都是视若无睹。
苓术茶楼依旧人满为患。
如今市舶纵横南北,隐隐有蔓向海外之势。陆家作为南北商户中第一个响应市舶的商户,加之以往屡次支援辽东军的物资,月前便被景帝封为皇商。
陆父经验老道,如今辽东陆氏已是上京与中州一带赫赫有名的商队行户。
所谓树大招风,京中有些世家子弟,听闻陆家是皇商,与齐国公府有些姻亲,长子又是大燕文人冠首鹤卿公子,便有些心思活络之人意欲求取陆家的小女儿。
只是这些人,托了媒人前往陆府商讨儿女亲事,在被陆府三言两语打发后,第二日总是不得外出见人。
不是砸破额角,便是喝水呛了食道,亦或是平地摔了四肢酸痛。久而久之,上京人注意到总是徘徊在陆家门前的小谢候谢缨,也就懂了其中缘由。
陆家难得落了些清净,毕竟上京城内谁敢与这位风姿昳艳的小谢候别苗头。
早年间他将上京各家子弟戏耍的如同鸟兽一般,如今仍是历历在目。
只不过,陆家虽为皇商,可又怎能比得上永安侯府的权势。谢缨这般反常举动,倒是让人称奇,背地里直言这位俊美英华的小谢侯怕是动了真心。
金桂十月,天色已从炎热逐渐转凉。虽不似辽东那般落了鹅毛大雪,可上京四季分明,往外望去可见金黄辉映的秋景山色。
陆霁云端坐茶楼二楼雅间中,看窗外岑苏苏打马呼啸而过,不免失笑。
如今北司值守皇城内外,岑苏苏带着人昼夜兜巡,难得有几日未来此缠着他玩闹。
只是脸上挂着的浅笑却在看见楼下一抹红色身影时荡然无存。
陆霁云眼神幽深,知道谢缨是奔着他而来,翘首望向门边。果然几息后木门作响,一抹鲜艳夺目的红移步进来。
陆霁云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缨,暗道此人如今与他一样身为天子近臣,景帝昏迷后,谢缨便寸步不离地值守在大内中。
今日谢缨现身于此,他倒是可以猜得一二分用意。
“谢大人贵人事多,怎的想起到我家茶楼了?”
陆霁云起身,朝着谢缨微微屈身,谢缨一愣,错了半步避开这一礼。
“我不过区区禁军首领,担不起陆大人如此行礼。”
陆霁云正色道:“沉剑在渊,蛟龙卧海。谢大人从未对鹤卿有过隐瞒,几次三番的袒露意图,如今就不必再虚与委蛇了。”
陆霁云透过缭绕的水雾看谢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想起这人对阿宁的心思,不禁眉目微敛。
谢缨掀起衣摆坐在对面,喊小二端上热茶,一身红衣在装潢素静的雅间中格外扎眼。
“陆大人说笑,我并未多做提点,大人能想得通,是你不如他们那般蠢”,他眉眼潋滟,嘴角带着散漫的笑意,“如今七殿下与五殿下分庭抗礼,想来陆大人是属意七殿下了。”
如今大逆不道之言就这般从他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陆霁云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对面的谢缨。
“谢大人只管去做心中所想,鹤卿身为文臣却拿不起笔,早已不是能影响局势之人,百般试探于我来说实在无用。此后如何进展,皆各凭本事,顺应天意。”
谢缨并未回应,只懒懒拨弄杯中的茶梗,少顷才开口,“我并没有打探之意,只是来此提醒陆大人,身为文官冠首,你的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被有心之人放大延伸。陆家眼下身居皇城,陆大人若能安安稳稳地闭居在翰林院中,方可保全全族。”
陆霁云怔愣,心道这人的说法用意倒是与晏枭所言不谋而合。只他本就不打算搅进这趟浑水,故而只淡淡颔首。
“陆大人可有听说,辽东王的尸体找到了。”
谢缨吹掉手指上的茶叶梗,他低着头,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有所耳闻”,陆霁云叹了口气,“辽东王骁勇无双,忠心报国,此番战死,乃是大燕的损失。”
见谢缨仍旧低头捻着手指,陆霁云忽然想到,谢缨十五岁之前都养在辽东。谢长敬常年任职上京,故而他一般是被养在辽东王府内。
即便他曾因阿宁与薛敖的婚约一事对薛启出言不逊,但陆霁云却不得不承认,薛家满门英烈,薛启更是其中不可多得的帅才。
若非他当年毅然决然地担起重担,死守住偌大苦寒的北境边关,如今的辽东城与西北一带定然已是北蛮的跑马场。
此时谢缨不合时宜的沉默,应当是记起年少时的种种,可惜那位架海擎天的北境高山竟会如此的早早陨落。
“节哀”,陆霁云看向窗外,临近十月,上京遍地金桂,清甜桂香掐着尖地湮向鼻息,“我派人去接阿宁,却听说她跟着那支神獒军跑到了云御关。此后薛世子屡次三番地劝阿宁跟着我的人来上京,都被阿宁斥回。”
他言语间有些憋闷,又不免担忧。上京形势奇谲却不会影响到他们一家,可辽东如今与北蛮激战,阿宁留在那里,实在是危险。
闻此谢缨摇头笑道:“我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阿宁看着柔弱,可自幼就犯轴,她决定了的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不过”,一瓣桂花顺着风落到桌案,谢缨看着它,忽然就想起去年此时送给阿宁的那枝秋桂,“我会快些接她回来。”
陆霁云忽然站起身,言语间尽是不满。
“谢大人既想成事,应该知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的道理。阿宁是我亲妹,性子纯澈,她本该快活肆意地游玩山水。可你成事之后,必定会折断她的翅膀,用教条礼法将她捆在身边。可那滔天富贵与高墙深瓦对于阿宁来说,不过是磋磨与作践。”
他盯着谢缨变得锐利昳艳的眉眼,一字一句道:“鹤卿不欲参与朝堂之事,但若谢大人心思如此,我也只能拼上残躯,护得吾妹周全。”
青蓝茶盏碎在一摊褐色茶水中,谢缨掌心被割出一道细痕,汨汨流出血来,又与碎瓷混在一起。
他望着大开的木门,长廊中皆是人来人往的食客,有人不小心侧头瞥见他的神色,霎时脊椎发凉,快步离开
青云翻墨,皑雪遮山。
黑云江尾游贯于偃月关下,江面冰晶成粼粼镜湖,偃月关为辽东四关最硕大的一处,面朝更北一侧的北蛮而屹立不动。
十三雪渠淬冰镀霜,光影在雪日暖阳映射下,恍若银色巨蛟盘卧于无边无际的北境中。
薛敖策马驶行在这条银蛟之中,银盔后方露出一截鲜红如血的缎带,他仰望城楼上那矗立着的高大身影,眉梢眼角都是吃人的杀意。
“咳咳”,布布达图侧头避过呼啸而来的寒风,看向城墙下整备待发的辽东大军,“听闻你找到薛启了,如何?这份大礼可合乎你大燕的礼节?”
薛敖身后顿时爆发出雷动般的暴喝,辽东军血红着眼角,恨不得飞身上去将布达图撕成碎片。
只不过所有的冲动暴怒都在薛敖扬鞭打断时戛然而止。
薛敖目光扫过身后神色激荡的众人和右臂上的白麻,又自前方手持弯刀的阿隼路过,最后定格在布达图苍白的脸和微僵的右肩上。
“布达图,日前一战,你被我抽烂了肩膀,原来时至今日还没养好,你有什么脸来攀问我爹!”
他目色沉沉,“你说你是枭雄,却屡屡败于我爹手下,狗急跳墙了就使出下三滥的法子,你真以为你胜了吗?”
闻言布达图嚣张大笑,“那又如何?你们中原人不是说胜者为王败者寇。薛启识人不清,死在那处碎石中,怪不得旁人。而我,长生天的苍狼,注定是要一统这四国!”
桀骜的笑声响彻关下,薛敖咬紧牙关,拽出脖颈处的哨子,清越的啸声盖住关下喧闹。
几息后,一只雪白的海东青盘旋在上方,布达图眸如利剑,回身抽出一尾长羽箭朝它腹下射去。
海东青振翅躲避,唳叫着朝偃月关上众人俯冲而去。
薛敖猛地甩出手中十三,后三尾横生倒刺,在这疆场上绽放出一枝朔光的垂丝雪渠。
“弓箭手准备,弩手开道,辽东轻骑两路包抄,神獒军随我冲关,直取布达图项上人头!”
场面一触即发,连绵的青山也被清雪盖住颜色,只留下惨烈的白。
偃月关上的北蛮部将几乎是惊恐地看着那道银色身影犹如蛟龙入海一般,在北蛮先锋骑兵中游走猛进。
神兵利器,银光之下溅起崩碎血肉,腥湿打在少年脸上,一眼望去便是滔天般的杀气与声势。
“这就是薛启的儿子”
有人喃喃出声,他们一直以来都听布达图说过此子丝毫不逊于薛启的骁勇,可在知道这少年不过十八的时候,又不免生出轻视。
想来是堂堂北蛮主年事已高,一个半大小子也能将他威慑住。
在见到今日的薛敖之前,他们是这样想的。
可眼下那个少年,手起鞭落,横坐在乌云踏雪上,宛若地面炸出的闪电。银甲披风随风而动,在霜云间凌飞卷折,动作间都是不死不休的肃杀。
他所经之处尽是纷飞的残肢血肉,凌厉至极宛若雪域天神一般,自长生天而下,鞭策世人。
“这就是薛启的儿子”,布达图颔首,自身后箭筒中抽出一只长箭,不顾肩头的疼痛搭弓向下,“有这狗崽子在,再过十年,北蛮必定毁于他手。”
暗箭难防,薛敖敏锐地听到上空传来的破空声,足下用力,踩在乌云踏雪的银鞍上,将这只笔直射来的长箭抽向阿隼方向。
“三王子!”
阿隼被他激怒,刀尖朝向薛敖,带着城下大军径直奔薛敖而去。
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布满杀气,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他提刀劈向薛敖,又被十三的鞭骨震的手腕发麻,冷兵的交击声荡起整片疆场的尘土。
转瞬掩于清雪之下。
“该死,我早就该在那处撮落里将你毒死!”
黑色的刀刃迎向十三雪渠的鞭骨,他恶狠狠地咒骂着扑过去,却被薛敖抬脚踢了出去。
银甲将军迅猛冲出,如同莲白山上那只经年狂傲的獒王一般,爆发出骇人的气势。
“废物!你该庆幸我那时不知你是布达图的孽障,如若不然,老子早将你脑袋拧了下来!”
薛敖眉宇间都是勃然的怒气,“你与魏弃勾搭上,想要将我毒死,真他娘是王八找鳖,蠢你爹的一窝。”
阿隼被他的气势震到,想起那时自己被薛敖时时掣肘,连长生天给他选的姑娘都被这厮夺走,绿色瞳孔里透出不作假的阴狠和不甘。
他挥刀砍向薛敖的脊背,被一旁的流风持剑挡下。阿隼抬头望去,只见那只名扬四海的神獒军已杀至黑云江尾的沿岸,直逼偃月关关卡之处。
若是关卡被夺,这偃月关被薛敖收复也只是几日的功夫。
神獒军,这只薛敖养起来的奇兵,果然名不虚传。
阿隼正气急败坏之时,却听布达图喊他的名字。
回头望去,阿隼看不清这名义上的父亲是何神色,只知道这位掌权已久的北蛮主,除了用兵之时的运筹帷幄,更是心思毒辣,诡谲难测。
他了然,默默退出战圈,站在城上看着厮杀在一起的两国将士,嘴角挑起冷漠的弧度。
薛敖,若你葬身于此,那便再无人阻我带回阿宁。
薛敖兵行险招,命文枫等人带着辽东大军自两翼包抄,为的就是养精蓄锐,再者放着布达图这只阴狠的老狼。
故而他带在身边的神獒军并没有城下的北蛮大军那般多,可薛敖看着如今出战的人数,直觉布达图另有图谋。
流风面色难看,凑近薛敖大声喊道:“世子,偃月关内再无北蛮大军,布达图的亲信兰奇带着人朝西南方向去了!”
“混账!”
薛敖早料到布达图不会放弃得天独厚的云御关,因而他留了一半的弓弩手和神獒军铁骑中的精锐部队在云御关中。
只是虽然早有准备,可想起来如今阿宁正在关中,免不了心惊肉跳。
薛敖眸染怒火,瞪向居高临下的布达图,和一旁面色漠然的阿隼。
难怪难怪适才交战之时阿隼是那般神色。
薛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北蛮大军的主力仍旧在这片疆场之上,兰奇带过去的北蛮军最多不过一万人,他在云御关内留了三千精锐,只要不开城门,至少能拖到他们赶回去。
思绪流转间又绞碎了一颗脑袋,破碎的血肉崩到流风脸上,又被他面不改色地顺手抹掉。
“你带着一队人回去驰援”,薛敖抵住他的后背,声音发沉,“记住,不论城中发生什么,都不能开城门。”
流风一愣,刚想出言制止,却在看见薛敖神色之时扬声应下。
恣意乖张的少年主帅已有了几分称霸一方的威严气势,叫人不敢出言忤逆,只是叫流风闭紧嘴巴的,是他撞进了薛敖血色的眼睛中。
那澄澈乌润的瞳孔里是流风不敢触及的惊涛骇浪,他毫不怀疑,若是陆姑娘真的在这场战争中出了错,薛敖会做出些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看流风带了一队人往山脚跑去,阿隼不禁目露轻蔑,他回身看向布达图,得到人的首肯之后转身下楼。
布达图看着薛敖自尸山血海间杀出一条血路,身后的辽东军见主帅如此凶猛,更是气焰高涨,纷纷红着眼睛拼命搏杀。
可惜,若此子是他的儿子,那北蛮何愁不能一统四国。
见状他命身边簇拥着的各个部落的北蛮勇士纷纷下去围杀薛敖,转眼间数个魁梧高大的北蛮人将薛敖团团围住。
此时文枫等人距他甚远,只能隐隐约约地瞥见城楼上跳下来几个壮汉直直迎向薛敖。
几位辽东上将急不可耐,却迟迟收不到进攻的命令,正欲驰援中路的时候,却见到上方炸出一颗黄色烟花。
全军进攻!
众人脸上都是勃然的战意,大军如同山崩海摧一般涌向偃月关关卡。北蛮大军见杀过来一大队人马,忙高喊‘偷袭!迎战!’,却为时已晚。
布达图见薛敖这般直捣黄龙,以为他是将全部战力压在自己身上。他未曾料到,薛敖竟是不顾自己一军主帅的身份,以身做饵,为大军做掩护。
布达图的几位亲信围上薛敖,有人试图夺过他手上的鞭子,却被那倒刺扫中眼球,哀嚎着扑倒在地。
“废物”,薛敖舔了舔裂开的嘴角,露出一颗不合时宜的虎牙,“一群苟且偷生的蠢狼,老子就给你们葬在一处!”
他暴喝出声:“神獒重骑,全军进攻,一举拿下偃月关!”
一支庞大的玄衣骑兵混入包围圈中,饶是布达图征战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军队。
玄色游鱼似乎是自地府中杀来,哪怕相隔甚远,布达图也能感受到这帮人浑身的杀气与肃重。
这支重骑兵比声名赫赫的神獒军更叫人胆寒,布达图这才意识到,薛敖真正的杀手锏,原来是这支从未露世的重骑兵。
齿间摩擦出刺耳的响声,他望向薛敖,只见这血色的少年正卷起一名部落勇士的脖子,抽向地面。
一排硕然的血窟窿喷洒出湿热的液体,布达图撞向抬头的薛敖,分明看到他洁白的牙齿上透露出森然的讥讽。
他说:“布达图。你老了。”
嗓中血腥炸开,叫一代昭著的北蛮主险些站不稳。
白色的海东青抓碎了一人的肩膀,疾冲到薛敖身边炫耀显摆,被杀红了眼的少年呼了一巴掌,又气愤地俯冲进北蛮大军中。
蓦地,海东青自人群中挺直地冲了上去,口中发出尖锐的唳叫。
薛敖被这啸声惊的一抖,回过神来便拉紧缰绳回身跑来,朝身边人大声命令道:“情况不对!中路大军即刻返回!”
海东青飞至薛敖头顶,叫声愈发尖锐,薛敖咬牙,只扬鞭抽向乌云踏雪,拼命狂奔。
少顷,地面轰然塌陷,远处的黑云江也被这地动波折,冰冻起的江面卷起千堆雪浪。
文枫惊恐地看向偃月关中路方向涌起滔天的黑雾,惨叫哀嚎声连绵不绝。
“世子!”
布达图亲眼看着中路的北蛮大军与神獒军沦陷于碎石走沙之中,本来平坦的地面凹出巨大的天坑,倒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些惋惜来。
他一只眼被兽脸面具掩住,另一只眼看向银色身影消失的方向。
“自此,天下再无薛氏族人。”
……
给我
震耳欲聋的马蹄嘶吼声自前方传来, 阿信右拳攥紧,狠狠砸向砖砌上。
“布达图疯了吗?!偃月关正两军交战,他却还派出一万余人偷袭后方城关, 难不成是要鱼死网破!”
金绮顺势望去, 浩浩荡荡的北蛮铁骑正疾奔而来。战马咆啸, 地动山摇, 本来苍白的天色竟被轰的阴暗生霾。
“我们这里还有多少人?”
阿信咬牙,骂道:“世子留了三千弩兵和两千神獒军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城中人数怎么可能跟北蛮抗衡!”
眼看大军渐行渐近, 几人对视一眼,深知布达图此时分出精力攻打云御关必是做好了置他们于死地的打算。
阿信率先抽出长矛, 墨黑色的锋刃劈斩出一道气流, “阿绮, 你带着陆姑娘先走,我去会一会这帮不怕死的畜牲。”
身边部将应声大喝,北蛮与辽东本就是血海深仇,连年战乱害得众人家破人亡。如今生死关头, 看北蛮大军气势汹汹,他们也顾不得敌众我寡,只双目赤红地举起兵器,下午厮杀一番。
“等等”, 金绮扬手打断众人的吼叫, “阿信,你可有想过云御关易守难攻, 如今偃月关买战事重心, 布达图为何会派出一万铁骑分散兵力?”
见阿信沉默皱眉,金绮低声道:“亦或是, 这关中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冒险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阿信瞳孔一震,“关中有”
金绮讳莫如深地摇头阻止,英勇无畏的将军抿嘴嘴角,嘴里吐出几句咬牙切齿的咒骂。
有些心思灵光的人看二人神色,也随之了然。
——辽东王薛启的灵柩如今正停在云御关中。
布达图与薛启的恩怨天下无人不知,二人均是名震四国的一方枭雄,可国恨家仇一叫他们从少年时便打的你死我活。
若北蛮没有布达图,则那瘠阔疆土早便被薛启收入囊中;若辽东没有薛启,那么辽东城的黎民百姓将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薛启战死,这神勇无敌的辽东军军主帅、辽东城几十年来仰仗的大山,若他的英体也被敌人偷走践踏,想必第一个发疯的就会是他的独子薛敖。
金绮握紧手中弯刀,暗道布达图此举,可谓诛心。
“金绮”,阿信蓦地按住她的肩膀,素来装满着玩世不恭的眼睛*七*七*整*理里是不敢直视的郑重,“王爷和云御关我来守,你带着陆姑娘走。若她出事,我此后再不敢去见世子。”
“可是你”
金绮失语,脑中忽然是去年冬时薛敖失魂落魄的模样。那人一向骄傲张狂,可那些时日里,她亲眼目睹薛敖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郁郁之人。
身处神獒军中,她听吉祥说过阿宁为了薛敖炸矿轰山的事,现在想想,这两人活在最单纯的年纪,却做了最骇人的事。
若是阿宁真的有事,正值丧父之际的薛敖恐怕真会发疯。
“我带她走”,金绮苦笑,又摇头道:“但你信不信,你我都带不走阿宁,她不会离开这里的。”
北蛮铁骑兵临城下,为首之人一身墨色战甲,胸前缝了两块条理清晰的虎皮,一头长鞭垂落腰间,正蓄势待发地准备攻城略地。
阿信一怔,急道:“那你就把她打晕带走,若是路上醒了闹着回来,就再给她”
“再给我什么?”
阿信瞪大眼睛看向城楼上的一侧台阶,暗暗天色下一道雪白乍现,晃的人直失神。
阿宁笑着不语,直到阿信躬身问好,“战场凶险,陆姑娘怎么上来了?”
阿宁昂首路过他身边,阿信下意识去瞧她脸色,余光里却盈满小姑娘灵秀娇艳的侧脸和如云乌发一只颤颤欲飞的草蝴蝶。
阿宁望向城下,北蛮铁骑的战马已经不耐烦地轻扣地面,为首那位高大的北蛮人她并不认识,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端坐在骏马之上,总觉得莫名熟悉。
城下的北蛮人开始叫嚣,阿宁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心中并未升起一丝的恐慌。
她的薛子易如今正在疆场上厮杀,她有什么可怕的。
“我也上过战场,还杀了无数的北蛮人,阿信将军不知道此事吗?”
去年黑沙沟万人山一事,北境之内无人不知。不过众人皆以为这是辽东世子神机妙算,勇猛无双,只有神獒军内的几名上将,在受命去收拾尾巴的时候才略知一二。
也是从那时,他们才发自内心地认同这位看似柔弱的世子夫人。
“属下失言,还请姑娘责罚。只是北蛮铁骑居心叵测,这里着实危险,请姑娘随金绮先行一步。”
受城下叫嚣所扰,阿信声音随之抬高,语气却是尊敬至极。
见他这样,阿宁叹了口气,“将军不必再劝,我不会走的。”
阿信皱眉看过来,阿宁接着道:“就算你们将我打晕,我也有法子跑回来。况且王爷如今就在关内,我要为他守好这里,若是我先走了,这一辈子都会心下不安。”
金绮看向阿信,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她一早便说,没有人能从这里带走阿宁。
“阿绮,楼下那人是谁?”
金绮走至她肩旁,正巧一阵北风刮过,吹乱了阿宁的鬓发,上面斜簪着的草蝴蝶像是活过来了般,摇摇晃晃地飞向了城墙之下。
“是布达图的三王子,布扎云隼。”
阿宁眉心一跳,脑中是去年那个绿眸瘦弱的少年。
明明那时看着他可怜无助,被北蛮部落的人磋磨鞭打,可怎么短短一年,阿隼就摇身一变为布达图的第三子。
况且薛敖还曾与她言明,当年乌头毒的始作俑者与如今偃月关守城之人,正是眼前这变化颇大的高大少年。
“姐姐,你煮的粥真好喝。”
“姐姐,他好凶啊”
“阿宁,你有雀灵石,你跟我走吧。”
阿宁有些难以置信这人的变化,她嘴角拧紧,心道当时她与薛敖二人竟没看出阿隼的不同之处。
草蝴蝶在空中荡了几圈,又被风旋打的垂直落下。
直至落在了阿隼的头顶,又被他动作轻柔地拿下来。
在高处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这气势勃然的黑甲将军两指轻捻那只可怜的草蝴蝶。
柔韧的凤尾草被他碾碎,又被追过来的北风吹散在岌岌可危的尘沙飞扬中。
阿隼看着掌心栩栩如生的蝴蝶化成零碎的干枝枯叶,又瞬间归于尘土。烦躁的心情终于转好,他调整好眸中血色的欲望,像从前独居在撮落中时一样,抬起头望向高处。
墨绿如洗的眸中竟有几丝违和的天真和顺从。
楼上的阿宁不闪不避,直直与他漂亮的眼睛对峙着。仙姿佚貌的姑娘冷着脸,漠然地看着他,这叫掩饰好自己的阿隼有些忿忿。
他想,若是适才碾碎的不是薛敖给她编的草蝴蝶,而是薛敖的头颅,那阿宁总不会这样看着他。
金绮和阿信见阿隼一副感兴趣的样子盯着阿宁,忙走上前伸手将阿宁挡在身后。
“你别这样嘛,我会伤心的。”
本来横眉冷对去挡着阿宁的二人有些怔愣,不知道这美丽邪性的北蛮三王子为什么突然撒娇。
阿隼有些不满他想看的姑娘被人挡住,举起长刀指向城墙上,“滚开!我要跟她说话。”
金绮眉毛一抖,已经知道这位三王子为什么突然发春。
原来是奔着自家世子的心头肉去的。
阿宁拨开他们,重新进入阿隼的视野中,可还没来得及开心,又听她嗤笑道:“你伤不伤心与我何干?”
阿隼绿色的眼珠被长睫掩住,身后的侍从见他如此,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被突然暴怒的阿隼兜头斩下一只手臂。
那强壮的北蛮男子顿时倒在地上连声哀嚎,阿宁见这血腥的场面有些反胃,被阿信不露痕迹地挡住视线。
阿隼像是不想再装了,一改之前的乖巧模样,直视挡住阿宁的阿信,“薛敖已经被活埋了,你们想活就要听我的。”
“把她给我,我只要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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