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礼
阿信扣紧砖缝, 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口出狂言咒我们世子!”
城下阿隼眸中渗着阴冷,看着他嗤笑了一声。
阿信怒火高涨, 指着他鼻子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什么东西, 也敢觊觎人家姑娘?!”
“偃月关临近矿脉, 这些年被北商采金窃玉,早将地下掏了个空,这些事情阿宁姐姐最是清楚不过吧?”
阿隼盯着露出来的一角白色氅衣, 言语轻柔,“薛敖为了给他爹报仇, 带着一支神獒军猛袭中路, 正巧中了我父王数日前松动的天坑。当年北蛮几千将士被埋在黑沙沟中, 无一人生还,你们是哪里来的胆色敢说他薛敖毫发无伤的?”
话音刚落,被挡在后面的阿宁猛地一抖。
偃月关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发现有地陷之昭,她父亲谨慎小心, 一早便将消息禀报给辽东王,也因此偃月关一带不允许有任何的采矿之事发生。
他们观察偃月关一年之久,发现并无大碍,但仍是下令封了这里的矿脉。若布达图知道此事, 必定会设下圈套提前动土等着薛敖。
阿宁的脸色骤然苍白, 指尖都被掐的失了血色。
她当年炸山,因为留有后手才在那万人坑中幸免于死, 可薛敖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真的像阿隼说的一样,那里被提前动了手脚, 薛敖他
思索间,青空深霾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唳叫,闻声望去,竟是薛敖那只自小养到大的海东青。
本来美丽洁白的羽翼被血濡湿,从天上俯冲下来像一道红白交接的闪电,带着凄厉的吼声袭击着众人的耳朵。
“它怎么这个样子回来了?世子他”
阿信嘴唇发抖,眼睛发直地望向金绮。可金绮也是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里全然的不敢置信。
正在此时,一名浑身浴血的辽东将士从东南一侧驾马而来,他手中扬着主帅独赐的红金三角幡,还未等驶近便似精疲力竭一般栽下了马,被拥上前的北蛮铁骑的马蹄踏在胸前。
阿信意欲跳下去,又被金绮死死扣住,只得恨声骂道:“畜牲!”
周遭众人见薛敖身边总是威风凛凛的海东青落得这般凄惨的境地,又看那位传信兵惊慌失措地赶来,语露惊慌地你言我语起来。
毫无疑问,若是薛敖真的如楼下那人所说一般,辽东此后不堪一击。
见状金绮咬牙,回头喝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北蛮人的话你们也敢信?来人,拿我的却月弓来!”
一把比阿宁还要大的青色弯弓被抬了上来,金绮一把接了过来,反手架在城墙,搭上长尾羽箭。
金绮右手手背青筋毕露,奋力拉开这把巨大的弓,直直朝向城下端坐马上的阿隼。
“你他娘的放屁!”
箭随声动,羽箭如同墨色流星一般砸向地面,阿隼身边的将军见她来势汹汹,忙持盾上来抵挡。
可却月弓不愧为兵器榜高位之利器,那看似坚硬无比的铁盾竟被轻而易举地击穿,又从那北蛮将军的肩胛处穿出,带出一条红色的长线。
阿隼脸色一变,身后的北蛮铁骑忙拥上前,将人牢牢护在中心。
金绮放下却月弓,右肩微微泛酸。她这一箭不光震慑的北蛮铁骑,更是稳住了云御关内浮躁的人心。
如今关中除了她、阿信和另外神獒军上将以外,剩下的都是辽东军中的老将。
五位老将都是薛启曾经的得力部将,有的是一直值守云御关,有的则是与薛启感情深厚,为了在这关中守着英体主动与薛敖请缨的老将。
几人见金绮临危不乱,也随之稳定心神,全身贯注地怒视楼下意图不轨的北蛮铁骑。
“我曾见过薛子易拉过比这还大的弓”,阿宁忽然开口,慢声道:“他毫不费力地拉开,射穿了百步外的猛虎,事后还朝我讨功。”
她望向金绮,眸中有着湿润的坚定,“他说的是假的,薛子易不会出事的,没人能赢过他。”
金绮一怔,有些动容,她重重点头,“世子天生神力,不会有差的。”
阿隼看着一堆强壮将士中格外娇小的阿宁,舌尖舔过齿贝,自嘴角溢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
阿宁望下去,她不再去想那时瘦弱可怜的小少年,只剩眼前这个杀人如麻的北蛮三王子。
他绿色的眼睛里泛着动人的光泽,眼尾上挑,腻白的面上盈满淡淡的嘲讽,在一干北蛮铁骑的拥簇下如星如昼般夺目。
阿隼忽然对她笑了笑,美丽的脸上露出凉薄的笑意。
“你是我的碧伢,所以他活不成了。”
阿宁皱眉,再也忍不住他几次三番地挑衅,扬声道:“既是来打仗的,就别弄这怪样子来恶心我。你爹打不过王爷,你也惹不起薛子易,布达图既然派你来偷袭这里,想来是偃月关守不住,他在为自己找后路。”
阿隼眉宇紧锁,并未开口反驳,少顷才轻声道:“真的吗?”
阿宁见他低头,猜不到这人又要做些什么,只是不过几息,身后却传来一阵喧闹。
魏弃被人搀扶着,自台阶上走来,阿信登时厉声问道:“哪个不长眼的把他放出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又一同看向扶着魏弃的老者。
那是薛启的副手,叫杨伏虎,也是五位留在关中的老将中军职最高的,在军中资历深厚,便连薛敖与文枫都对其敬重有加。
“是老夫。”
杨伏虎轻拍魏弃的肩头,迎向阿信杀人的目光。
“世子有命,令我等严加看管,将军这是何意?”
杨伏虎叹了口气,痛声道:“世子远在偃月关,又生死未卜,如今兵临城下,你们有谁是薛家后人?又有谁有资格担得起这数十万大军?”
金绮扬声打断:“杨老怎能听取北蛮人的片面之词,况且魏弃行为有疑,又怎能断定他乃薛家后人?”
魏弃沉默不语,眼下乌青的颜色和惨白的唇瓣昭示着他的遭遇。
杨伏虎摇头,叹道:“显而易见的事情,你们还要自欺欺人多久?”
阿信咬牙,心道总算知道为什么薛敖一定要他与金绮留在关中。想来是早有猜测,这位德高望重的杨伏虎有可疑之处。
不等几人再言语,其余四位老将互相对视后一齐走至魏弃身前,点头道:“既如此,还请公子主持公道。”
阿信嗤笑道:“真是有奶便是娘,这么快就找好新主子了。”
“你说什么?!”
阿信怒目相视,“老子说你们忘恩负义!认贼作父!”
一时间剑拔弩张,本应共进退的两伙人泾渭分明地对峙,却是魏弃打破了僵局。
他数日未眠,语气里都是虚弱,“诸位将军莫要动怒,如今情势危急,需得共同退敌才是。”
五人纷纷点头,阿信高声怒骂:“你他娘的算个屁,也敢来命令我们!”
魏弃并不理会他,朗声道:“幸得陆家鼎力相助五千架机弩,如今城中尚有三千弩兵和两千神獒军精锐。魏某以为,既然敌众我寡,不如提前将弩手埋伏在高处,神獒军待命,我等来个瓮中捉鳖。”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附和。
“你看,他被关了许久,却知道军中如何布防”,金绮嗤笑道:“不过他说的没错,若是想赢,如此是唯一获胜之法。”
“不可以。”
金绮一怔,侧头看过,见阿宁额角微湿,眸中全是迫切与焦急。
“为什么?”
虽然阿宁从未领兵打仗,可金绮知道她并不是分不清轻重之人。
阿宁附耳道:“薛子易日前与我传信,言明不论发生什么,云御关绝对不可开城门。”
金绮握住她湿润的掌心,被阿宁目光中的肃重震到,她想起薛敖临行前的嘱托,重重点头,“好,我信你。”
闻言阿宁心头一松,感激地抓着金绮粗糙的手指。城下北蛮人叫嚣地更加厉害,与此同时一旁的魏弃已经命人下去开城门。
阿信不满地嗤了一声,却也不能否认魏弃此举并无不妥。
“慢着!”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位仙姿佚貌的小姑娘走至身前,“局势不明,城门绝对不可以开。”
魏弃一愣,眼中全是阿宁雪白的倒影。
五位老将自然是认识薛敖护在手心的姑娘,又被她阻挠而生了怒意,纷纷斥责。
“老夫说是谁呢?原来是世子的小青梅,这战场刀剑无眼,可别吓到了你。”
“陆姑娘可是害怕北蛮铁骑,别担心,有我等在不会伤到你,眼下可别耽误正事才对。”
“小姑娘家家跑这里玩闹些什么?世子也是,莫不是被美色迷了眼睛。”
见几人越说越过分,竟还扯到薛敖身上,阿信兜头冲了过去,“老东西你舌头长蛆了不是!”
说完又看向拉住自己的金绮,皱眉瞥向阿宁。
“听阿宁的。”
见阿信一脸震惊,金绮脸色庄重,“你忘了世子的嘱托了吗?”
阿信摇头,他自然是不会忘,薛敖叫他们任何事情都以阿宁马首是瞻。
他与金绮等人不同,其他人受命时会辨别事情好坏,可他无论何事,都只听薛敖的命令。
无他,他全家的性命都为薛敖所救,哪怕薛敖叫他立马去死,他也毫不犹豫。故而金绮如此一说,他便义无反顾地站到阿宁身后。
杨伏虎皱眉道:“与一个小姑娘废什么话,还不快些行动!”
受命将士立马起身奔下去,却被飞起的阿信按在地上。
“阿信将军这是何意?”,杨伏虎怒道:“你是要谋反吗?!”
阿宁走过去,扬声道:“杨将军这帽子扣的如此之大,莫不是为着什么着急了?王爷英体如今停在关中,若是不小心被伤了,你拿什么来赔?!”
她本想言明薛敖传信一事,可转念一想,如今薛敖刚接手辽东军,若是传出他疑心军中老将,怕是会涣散军心,不得民意。
她不能让薛敖冒一点险。
杨伏虎眉毛横立,斥道:“你懂什么?眼下正是为了守护王爷的偌大家业才这般,你一个拿不动三斤铁的女子有什么资格跟老夫叫嚣!”
金绮执刀横在胸前,“杨老慎言。”
魏弃淡淡道:“陆姑娘不必为了世子与在下别苗头,如今情势危急,还请姑娘大局为重,放下恩怨。”
“好好好”,杨伏虎被魏弃的言语刺激,直接挥手大喝:“来人!开城门,老夫值守云御关二十余年,我看你怎么拦?!”
上空一大片乌云飘过,挡住阿宁的神色。
阿信几人齐齐操起兵器,指向对面的辽东军。可正如杨伏虎所说,这人积威极深,三千弩兵又都是辽东军,哪里能拦得住名正言顺的杨伏虎。
金绮咬牙,与阿信一齐冲了上去,抵在众人身前。
“你说我没有资格?”
魏弃抬头,惨白的俊容上露出一丝异色。
不止是他,城上的所有人看到阿宁所执之物都脸色巨变。
两块颜色不一的玉珏荡在北风中,一黑一白,其上镌刻着独一无二的虎食天月图。
那白色玉珏金绮等人早已见过,当时薛敖暴怒迎战布达图,正是阿宁掏出了神獒军的玉虎符才力挽狂澜。
可他们不知道,这块颜色墨黑的玄虎符也在阿宁手中。
正是当日魏弃手中那块证其身份的辽东军虎符。
杨伏虎骤然失声,少顷才嗫喏道:“你你怎么会有”
声音戛然而止,谁会不知道这块玄虎符是谁给她的。
阿宁面色不改,右臂高高举起两块缠绕碰撞的虎符。她自然不会说,玉虎符是在上京时薛敖给她的及笄礼,而这块象征着辽东军主帅的玄虎符,是他在出发前与她的聘礼。
他把什么都给了阿宁,坦荡如砥。
朔风刮过,乌云飘散,一道刺眼的天光透过云层打下,映在她洁白如玉的脸颊上。
“辽东军听令,所有人不得命令不许外出。紧闭城门,一只苍蝇都不许进来!”
援兵
“布吉铁骑听命, 全力踏破云御关,辽东百城必为我北蛮饲狼之地!”
阿隼长刀向前,身后铁骑突鸣, 轰隆隆地涌向城门。他不再看向高处的阿宁, 喉咙处发出难以遏制的嗡响声。
长生天眷爱, 此次必将得偿所愿。
北蛮铁骑来势汹汹, 看这支虎狼之师倾数奔涌城下,阿宁只觉得寒气砭骨。
三千弩兵布满机关口与城墙,其余人手持火油与滑折置身高处, 只等一声令下,与北蛮人厮战到底。
疾风掠过疯长的杂草, 枝叶乱舞, 瞬间又被铁蹄踏成湿泥。
云御关稳固百年的城门被刀锋剑匕撞得发出乱响, 阿信一声令下,黄亮的火油顺着污黑墙壁兜头浇下,惹得北蛮铁骑咒骂一片。
“放火!”
漫天的火光染红了云御关,城下烈火炙烧着北蛮铁骑的血肉, 焦糊与肉香味顺风而来,哀嚎嘶吼声响彻天边,见状躲过一劫的骑兵连忙避过后退,恨恨盯着城上蓄势待发的人。
“一批弩兵准备”, 阿信目露凶光, 大喝道:“万箭齐发!”
一千架弩兵齐齐射向楼下,刀锋箭雨, 众多铁骑还未来得及发出吼叫就被射穿了喉咙, 当场殒命。
阿隼持起冷钢盾牌,从缝隙中瞥向上方, 目光阴鸷。他知道阿宁给辽东大军弄了五千架机弩,上次一战,大军伤亡惨重,这玩意起了不小的作用,如今又是这样。
果然如他父亲所说那般,薛敖不死,阿宁永不会归顺于他。
高大的少年人置身于同伴的尸山火海中,却兀地笑出了声,美丽的笑容中掺上几分狠戾。
布吉铁骑是布达图手下最悍猛的一支重骑,便连薛启对上这些铁骑也颇为头疼,眼下全军奋力破关,即便机弩在手,也叫人难以招架。
“这样下去,天黑之时,城门必将失守!”
阿信咬牙骂道,身侧的金绮也同样面露难色。即便薛敖留下的两千神獒军精锐可以以一敌二,但北蛮铁骑人数众多,破关也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阿信凑近,面色凝重,“若情况不对,你带着陆姑娘先走。”
金绮一愣,回头看向被她安置在碉口下的阿宁。
见小姑娘即便面色苍白,仍朝她露出安危的笑容,金绮颔首,“我知道。”
第二批弩兵迎上气势滔天的北蛮铁骑,却因着对方早有准备,伤亡不大。
第三批弩兵箭尖蓄火,迎着风劲在一条火线中射向逐渐逼近的重骑兵,便连城墙砖石都被烧的有些灼手。
几番激战后,日落青云,铺天盖地的晚霞与火色交相辉映,鲜艳的有些扎眼。
北蛮铁骑撞不开被牢牢顶住的城门,转而架起云梯,前仆后继地攀爬而上。
即便神獒军严守各处机关口,却被人数众多的骑兵突破几处,窜了进来厮杀在神獒军中。
阿信长剑横扫,一个北蛮骑兵的头颅掉下城楼,他朝着金绮大吼道:“带着姑娘先走!”
眼见越来越多的北蛮铁骑涌了上来,金绮深知如今再等不得,她眼眶微红,朝着阿信重重点头。
阿信心中暗骂,这北蛮人的血真他娘的稠,平日里是吃了多少的荤肉
只是满腔思绪却被金绮的惊喊声震的魂飞魄散。
“阿宁呢?!”
原来安置人的碉口空无一人,只余一滩血迹明晃晃地袒露在眼前。
“不是一直在这吗!”,阿信目眦欲裂,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兜巡周围,“魏弃和杨伏虎也不见了!”
惊叫声传来,二人侧头望去,却见几个时辰之前还咄咄逼人的杨伏虎此时竟然仰躺在角落里,身边氤满鲜红的血。
他眼睛瞪的很大,眼角几近崩裂,像是惊怒交加,却无力回天。
阿宁被这血腥气熏的头痛,她掏出匕首刺向挟持之人,又被轻而易举的卸下。
隹丘尔形容狼狈,面上笑意却兴奋至极。
主人叫他抢一个人,故而一早便设局将他送进这关中,前些时日他一见到阿宁便知道主人为什么对一个女子念念不忘。
北蛮的老人常说月亮乃神宫苍穹,碧伢幻化成庇佑世人的神女。他本是不信,可如今一看,想来所谓的碧伢不过生的这般。
比雪丘的灵狐圣洁,比雪山的天莲娇媚。
若他将人带了回去,日后主人接管北蛮,他定是各部落说一不二的勇士。
“别动”,隹丘尔恶狠狠道:“再乱动我就摔死你!”
阿宁在地牢中见过这人,金绮说他是北蛮大将,可适才这人却身着弩兵的服饰突然出现在眼前,趁着众人激战之时,堵住她的口鼻挟持下来。
他们眼下已从西南侧的碉口越出,这里刚刚经过一场厮杀,遍地都是残肢污血。
阿宁被他扛在肩上,肚腹颠婆的恶心生痛,“是谁是谁放你出来的?”
隹丘尔脚步未停,许是觉得胜利在望,竟嗤笑一声,与阿宁说起来,“你们中原人说我们擅长养狼,可知不知道,这大名鼎鼎的辽东王才是忘了最好的一头狼。”
见阿宁不语,他笑声极为猖狂,“还是一头蠢得要死的白眼狼!”
阿宁一惊,心下已有几分猜测。
难怪魏弃不惜受熬鹰之苦也要呆在这云御关中,原来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此战与阿隼里应外合,好将云御关拱手于人。
这般想着,阿宁却在腰间摸到一枚利角。
她心下一喜,这几日想着可能会有所异变,便将重要之物随身携带,眼下摸到的便是离京之时,谢缨送与她的棠花簪。
阿宁语气一变,带着些哽咽问道:“那王爷也是被你们设计而亡的吗?”
隹丘尔听肩上娇弱的哭声有些心猿意马,又狠狠警告这是主人要的女子,他舔舐之前被打松的后槽牙,有些得意道:“薛启再勇猛又怎样,还不是被那个故意害他的白眼狼骗进了陷阱,轰的一声埋了起来,哈哈哈!”
他们如今已经离了云御关,众人的厮杀声就在后方震耳欲聋。可阿宁却被他猖狂的笑声激到心生恨意。
原来薛启竟然被害得如此凄惨,骁勇的辽东王就算死也应该埋身于疆场之上,怎么能被这等卑鄙小人利用到失了性命。
她想起薛敖趴在她腰间的模样,右手迅速行动,露出一截醒目的伤疤。
棠花簪锋利无比,阿宁铆足了劲朝着隹丘尔的后颈而去,可这人十分警醒,他侧头避过,猛地扔下阿宁,却还是被簪子刺中了锁骨。
血流如注。
“你找死”,隹丘尔捂着锁骨,拔出簪子扔到被摔的面色惨白的阿宁身上。
阿宁的脊背被坚实地面撞的僵疼难忍,她爬起身,望着不断逼近的隹丘尔,恨声骂道:“该死的是你!”
“主人要你,我不杀你,但你必须吃点苦头。”
隹丘尔目露狠色,锁骨处的痛楚不停地提示他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有着一双锋利的爪子。
他提着滴血的刀逼近阿宁,看小姑娘眼中露出惊恐和执拗,缓缓抬起弯刀。
与此同时,金绮终于看到西南一侧瘫倒在地上的阿宁。
她雪白的大氅一片血色,身前正站着一个提刀欲斩之人。
“阿宁!”
金绮眼角猩红,不顾一切地撑上墙砖,一跃而下。身后阿信也看到这一幕,几乎魂飞魄散地要随之跳下,又被北蛮铁骑卷入厮战。
再快点,再快点!
金绮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能生出一对翅膀,她跳上一匹北蛮人的马,拼命夹紧马腹,朝着阿宁疾奔而去。
那么聪慧果敢的姑娘,那么娇弱可爱的姑娘,绝不能丧命在这尸山血海中。
金绮耳边都是变形的风声,心跳涌上嗓子眼,就在快要接近阿宁的时候,却见隹丘尔回头朝她一笑,高高抬起滴血的弯刀。
“不——!”
颈部被贯穿处喷洒出如瀑的血雾,金绮手疾眼快地拽过阿宁护在怀里,半边身子被染上腥稠的颜色。
隹丘尔两眼暴突,双手徒劳无用地按着鲜血四溢的喉咙,嘴里发出破风一般的“嗬嗬”声。
一柄极亮的红缨长枪坠落在地,北风乍起,浸满鲜血的枪穗被微微卷起。
马踏铁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拾起淬着寒光的长枪。
乌骓马神采奕奕,鞍上之人英姿飒爽,如墨黑发铺在勃勃红衣上,比天边的火烧云更艳丽。他长枪细腰,眉目漂亮到令人心惊,逆着暮色驰近,一身猎猎如火压的晚霞黯然无色。
所见之人无不心惊动魄。
正是自上京日夜兼程赶来的谢缨。
“阿奴哥哥”
谢缨望下去,白俏乖巧的小姑娘正楞楞看着他,狭长凤眸里盈上几分欢喜与无奈。他伸出手,看阿宁迟疑地摸上他掌心,手臂微微用力,在小姑娘的惊呼声中将人抱在胸前。
“你做什么?!”
金绮持刀阻挡,却被谢缨的神色震到。他一改与阿宁言笑晏晏的模样,俯视而来的神情举止都是上位者的威慑。
与薛敖不同,虽然二人同样的骄傲张扬,但薛敖莽撞热烈,可这人却在阿宁看不见的地方,眼底眉梢不掩凉薄与恣意,凌厉地让人不敢直视。
“薛敖护不住人,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
话音刚落,城外传来地动山摇的马蹄人喝声。关中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紫金色与黑金色的大军正卷土扑烟地疾奔而来。
是西南蔺家与中州谢家守备军派来的援兵。
“三王子!他们的援军来了,我们可还要继续进攻?”
云御关城门已被毁殆大半,不出一个时辰此关必破,可看着来势汹汹的大燕援兵,阿隼目若寒冰。
他想要的姑娘正蜷缩在红衣少年的怀中,张牙舞爪的样子不复存在,乖巧的像只幼猫。
那红衣少年望了过来,在若干人中牢牢盯紧了他,手指抬起,在颈中微微一划,带上些不可触犯的暴虐。
“瑶光君”,谢缨侧过头,淡声道:“听闻七星阁中你最擅长翎针,例无虚发,今日可否替我取一人性命?”
面若桃花的女子拱手应是,自身后掏出一柄小巧的莲机轮,她身量瘦小,手中之物看起来并不危险。
可认识她的人却知道并非如此。
七宿星君阎王诏,瑶光手中的莲机翎针,微若牛毫,可深埋血肉中遍寻不得,天下最妙手回春的神医也查不到这翎针的踪迹。
谢缨低下头,唇瓣不着痕迹地扫过阿宁头顶,又看向已经准备撤退的北蛮铁骑。
翎针无声,不远处的阿隼却敏锐的发现异常,侧身躲过,那细小的翎针撞进他的肩头。
身边部将登时一惊,急急将人揽在马上,策奔回营。
“他们他们撤兵了?”
阿信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不敢置信地看向城下同样狼狈的金绮。见友人发出如释重负的苦笑,终于卸下重担,倚靠在灼热的墙壁上。
见状谢缨调转马头,在一片狼藉中昳丽至*七*七*整*理极。
黄昏笼罩着血色的边关,北风吹雁,小雪纷纷,残破的云御关像受伤的母亲一般抱住所有人,慈爱地承受着杀戮与寒冷。
天暗了。
阿宁长睫上落下一片清雪,身后是干燥温暖的胸膛。
她忽然呢喃,谢缨凑首倾听,却听小姑娘清亮温软的声音残忍地濡湿他的耳廓。
“薛子易,下雪了。”
大捷(一)
“重黎枪”
城楼上遥遥而望的阿信绷紧身体, 目光死死钉在长枪上的红穗上。早闻天下兵器榜排行第二的重黎枪,锋利无比,声如雷鸣, 从前在西南萧青敛手上, 之后流连至老谢侯手中, 又被赠予亲子。
南侯缨, 北王敖。
阿信暗忖,原来这就是如今上京炙手可热的小谢侯,此人适才掷枪一击, 直直入地三尺,此等力度不似凡人, 恐怕也只有自家世子能与之一战。
想起薛敖, 他不禁眉宇紧锁, 看那匹神采飞扬的乌骓马上,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牢牢圈住身前的姑娘。
阿信默念,世子你可得快些回来
远处传来沉重的马蹄地动声,谢缨僵住的面色一凛, 看向硝烟滚滚的来处。
一支极其精炼悍猛的骑兵正朝这里赶来,谢缨以为是北蛮卷土重来,正要吩咐手下严阵以待,却听一侧的金绮惊喜道:“是流风!”
见状阿信忙撑着城墙跳下, 他看着迎面而来的神獒军有些奇怪, 忙迎上风尘仆仆的流风。
“城门、城门开了?!”
流风双眼发直,看眼下狼藉一片、城门大开, 周遭都是未曾见过的军队, 以为云御关已被北蛮人得手,不禁悲从心来。
“喂!兄弟!你怎么了?”
阿信策马迎过来, 流风见他虽然狼狈却神采奕奕,喜道:“你没事?!陆姑娘在何处?这帮人是谁?城门怎么开了?”
阿信被他的问题砸的头昏脑涨,忙解释适才发生之事,又踌躇道:“陆姑娘她”
流风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看阿信朝右前方一指,随之望去,见金绮与一位横马的少年,而薛敖百般嘱托的姑娘,就被拥在那人怀里。
“你等世子回来跟你算账。”
阿信苦哈哈地一笑,余光里注意到阿宁跟谢缨说了些什么,又翻身下马,几步跑到这里。
他担心阿宁之前被隹丘尔挟持时恐有受伤,忙追问:“姑娘可有受伤”
“流风将军怎么回来了?”,阿宁急得脸色雪白,“薛子易呢?”
流风屈腰行礼,恭声道:“世子仍在与布达图鏖战中,担心姑娘云御会生变故,故而派属下回来支援。”
他看了眼策马靠近的谢缨,“不过,多亏了小谢侯及时赶到,这才将整个云御关力挽狂澜,多谢。”
谢缨翻身下马,黑靴踏在白雪上,踩出磨人的“吱吱”声。
眼前这部将看似有理有据,却只字不提阿宁,想来是为了薛敖而考虑。
“不必”,谢缨站在阿宁身后,狭长凤眼里满是不屑与冷淡,“陛下旨意,命我携西南中州援军驰援辽东,眼下要紧之事是偃月关。”
说到正事,众人都严肃地点头应是,只是谢缨却突然身后招了招手。
几人疑惑间,瑶光拖着一个瘫软的男人走了过来。这人满脸血污,右脚还不自然地痉挛着。
“魏弃!”
跟过来的金绮咬牙恨道:“你竟在这里!你为什么要杀杨老?”
可惜魏弃早已不省人事,双眼紧闭,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谢缨解释道:“我手下的人撞见他神色奇怪地从城中跑出来,没等盘问就先欲动手。但他倒是认得我,还可笑地想与我做什么交易。”
想到魏弃满面红光的算计模样,谢缨只觉得可笑与反胃,又看魏弃被抓了也不老实,于是命人折了他的右腿。
阿宁眉目冰冷地盯着地上萎靡的魏弃,她想不明白,这人究竟与薛敖有什么仇恨,竟几次三番地害人,连她这个薛敖的身边人也不能幸免于难。
金绮拱手道:“此乃通敌罪将,多谢小谢侯。”
谢缨摆手,拾起熠熠生辉的重黎长枪。
“你们这里谁主事,带我去薛敖那里。”
他回身抚摸阿宁微颤的肩头,安慰地朝她笑了笑,“别担心,我去找他。”
雪埋褐土,尘烟成幕。
绚烂的晚霞衔接落水余晖,雪絮旋落,在细小杂乱的碎石上融化殆尽。
巨大的天坑在这片金黄的日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只消靠近一寸,就会被其中隐藏的怪物拖下去,抽筋削骨。
“世子”,文枫双眼暴突,她眼睁睁看着薛敖的身影被淹没在无数的石块尘土中,厉声喊道:“世子!”
周围的辽东军与原路退回的神獒重骑兵也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正要冲上去解救时,又被缠上来的北蛮大军搅进战局。
没有人比此时的他们更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天坑来的突然,即便薛敖反应迅速,也只能助神獒重骑逃出生天,可自己却身处漩涡中心。
插翅难逃。
一军主帅就这样被埋在战场之上,此等打击对于辽东军神獒军来说,堪称毁灭。
每个人都红着眼睛挥刀抽剑,一时之间倒是节节逼近。
可他们心里都清楚,此后的辽东,再无劈山断岳的薛启,也再无那个天生神力、鲜衣怒马的嚣狂少年。
辽东的薛,没了。
有的人忍不住在鲜血迸溅中淌下热泪。群龙无首,即便有一时之勇又如何,如今众人已无斗志,不消一个时辰,必会败于敌手。
文枫与诸位包抄侧路的老将心生悲戚,薛启带着薛敖与众人比试的场景历历在目。
高大的辽东王笑着将张牙舞爪的薛敖扔到比武台上,他们几人是亲眼看着薛敖从被人打到鼻血横流到如今的战无不胜。
那时大营虽寒苦,可大家围在一处烤火,有王妃派人送来的肉饼与烈酒,冰天雪地中时时回荡着欢笑。
薛启总是玩笑着同他们说,薛敖是薛家唯一的传人,此后若他有了不测,还请这些看着薛敖长大的姨伯们多加关照。
一丝哽咽从喉咙中溢出。
文枫还记得那时薛敖提着把小木剑,虎头虎脑地坐在薛启腿上看大人谈话,被他爹拍了脑袋也不生气,只用剑捅地上的小木坑。
铺天盖地的难过汹涌袭来,文英与身边老友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明明薛敖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可他们这些名义上的姨伯却把这重逾千斤的担子甩到了他身上。短短两月,这个少年经历家园失守、父亲惨死与连战不休,可他们当时竟还为了一个不确定的薛氏血脉而无事薛敖的愤怒和无助。
王爷,我们辜负了你的嘱托。
两翼的辽东军已摸近偃月关城门守卫薄弱的关卡处,可布达图反应迅速,及时调了不少人马前来支援,眼下倒是持续酣战。
布达图之前被薛敖抽到重伤,脏腑亦有损害,几日下来将养不善,已隐隐有转重之势。
他消瘦不少,素来可怖的阴阳面竟显得有些清瘦起来。
“可惜”,布达图轻叹一口气,暗道若是薛敖乃自己亲子,他北蛮纵横四过又有何难,薛启倒是好福气。
好子不过薛子易。
只是可惜,如今这颇得他心意的小雪獒也跟薛启一般,长眠于乱石堆下,尸骨无存。
而他北蛮,终会是这天下共主。
神獒军群龙无首,气势滔天的神獒重骑看薛敖殒命在眼前,只管一味向前厮杀。其余人在重骑兵的掩护下逐渐接近天坑,纷纷挖起泥土碎石来。
“长生天眷顾,近我城门者,杀!”
薛氏无人,辽东不堪一击。布达图目露狠戾,撑着眼皮看城下的尸山血海,心中难得有些激动。
几位身手敏捷的近卫小心地挖着土石,如今只担心若是碰到这下面的关鞘,恐会引起二次坍塌。可一探才知,这天坑为经年矿脉,极深极大,里面还都是细小的锐石,薛敖能否全须全尾还是个变数。
对视一眼,一位近卫小声道:“挖不到了”
众人纷纷无言,如今这种情形,恐怕是挖两天两夜也遍寻不到。
浓重的绝望涌上心头,有人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出言安慰。
“我他娘砸”
一干近卫纷纷看过来,他嘴巴张着,可话没说出口,那出言之人是谁?
“拉老子一把!”
众人神色僵硬,不敢置信地望向发出“簌簌”声之处。
乱石抖动,一节银亮凛然的鞭尾露出地面,正紧紧缠在天坑边上的一处暗桩上。
十三雪渠鞭!
近卫们面露狂喜,嘴里喊着薛敖,小心地靠近。等到把十三雪渠挖出来的时候,众人也终于见到了此时的薛敖。
“噗”
本应是极为激动的场景,却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而其余人也是一副努力憋笑的模样。
薛敖发现自己跑不出这地动圈,便在它将塌之前将鞭尾绕在一处深达百尺的暗桩上,另一端为了稳固被紧紧缚在腰间。
他运气好,极速坠落时被十三甩到一处还算大的擎天石下,借着擎天石的形状他藏身于此,只是十三吊着他的腰,又被石头硌着,于是只能撅着腰臀,幸免于难。
所以暗卫挖到人的时候,先看到的不是薛敖的脸,而是一方满是灰尘的屁股。
“谁笑的?!”,薛敖咬牙,因长时间的垂头,面色青紫,“你小子等老子出去,抽你妹的!”
“快快快!围着我腚笑什么!”
众人敛笑,“好了,快将世子挖出来,小心碰到关鞘。”
城上的布达图被气势滔天的重骑兵挡住视线,此时才看到天坑处发生的异变。他抓紧栏杆,厉声命令:“来人,去天坑处,不惜一切代价杀了薛敖!”
几名北蛮大将领命,却被冲上来的重骑兵缠斗不休。
布达图眼下无人可用,眼睁睁看着薛敖被人拽了出来,灰头土脸地指着他骂些什么。
这等天塌地陷都不能置之于死地,果然是,薛家气数未尽吗?
薛敖踢了适才笑得最大声之人一脚,迎向布达图阴狠的目光。
他满头满脸都是灰,额角还有被碎石砸破的伤口,此时黑红交加,却挡不住身上勃然的战意。
大军注意到他的身影,震天的吼声弥漫在疆场上空。
“是世子!”
“世子还活着,他还活着!!”
北蛮大军被这叫喊声惊到,顺势望去,果然见那吃人的天坑旁竖着一道高挑挺拔的影子。
“想让我跟爹一般?”,薛敖舔了舔嘴角,不出意外的吃了一口泥,“呸!”
他微抬下巴,朝着居高临下的布达图嗤笑出声,“我说过,北蛮的狼登不上大燕的山。带着你的畜牲们,滚出去!”
雪虐风饕。
少年屹立在万人之中,冰雪在他体内翻滚,尘土在他身上氤氲。他的面前是不死不休的战争,身后是冬雪铺地、回家的路。
大捷(二)
即便布达图再运筹帷幄, 此时看着城下的薛敖也心中一颤。
少年灰头土脸,一身破破烂烂的银甲被他褪下,露出劲瘦挺拔的眼身。他目光明亮坚定, 在泥土风雪中乱舞的红绸鲜艳至极。
北蛮大军节节败退, 他身负重伤只能置身高处冷眼旁观, 看薛敖勇冠三军, 白色游龙一般席卷疆场。
逼至城下。
布达图眸色幽深,神獒重骑勇猛无敌,偃月关俨然被神獒军围住, 东西两侧关卡守备薄弱,又有辽东军奋力争夺。
如今形势, 已然明了。
明明只差一点, 但凡薛敖晚回一步, 亦或是今日葬身于天坑之中,他布达图就会是名扬千古的枭雄。
薛敖不再看向高处神色晦暗的布达图,只随着神獒重骑一同劈开中路的敌军包围,突破至城门口。
东侧骤然炸起一枚清喝, 薛敖看到上空浓浓黄烟,心知文枫几人已然夺下偃月关一侧卡口。
他未着战甲,身上被各式各样的兵器砍伤,雪白的银袍上黑红一片, 染的整个人仿若阎罗。
布吉铁骑大多被派往云御关, 北蛮大军少了这么一支能与神獒军抗衡的利兵,眼下已无力招架, 尽数被驱逐至黑云江口岸与城门。
少顷, 西侧也燃起浓浓黄烟,另一队辽东军也得手了。
时机已到, 薛敖双眼发红,暴出怒吼:“辽东神獒全军听令,夺回失地,一举拿下偃月关!”
排山倒海的嘶吼盖过黑云江的怒涛声浪,震的剩余北蛮大军心神溃散。
他们目光无法抑制地集中在为首的那个血袍少年身上,瞳孔颤动,双手发麻。
北蛮不会赢的。
乌云踏雪脚力非常,适才天坑塌陷之时又被不得脱身的薛敖顶着腹部推了出去,故而除了少许擦伤并无大碍。
眼下此时驮着失而复得的主人,即便是一日未进水草,也依旧神采奕奕,打着响鼻踩着城门前松软的地面。
“好兄弟,回去给你加餐。”
薛敖抚摸它坚硬的鬃毛,感受到乌云踏雪此时与他一般迫不及待的心情。
“布达图,你输了。”
硝烟弥漫,又归于冬雪融化落地。
薛敖抬起头,直视城上那双阴鸷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布达图,你输了。”
薛敖身后是英姿勃发的神獒重骑,左右分站身着重甲的辽东老将。布达图看着这些战场上熟悉的脸,忽然感觉,被拥簇在中间的薛敖像极了年轻时的薛启。
一样的红额带,一样誓不罢休的眼睛。
“薛敖”,布达图兀地出声,他不再以薛启之子称呼,而是自灵魂深处念出这个名字,“你比你的父亲更强,辽东薛氏代代人杰,这是天道。”
“可是,我输了,难道你就赢了吗?”
布达图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兽脸面具脱落,露出半张可怖的青面。
薛敖想起先行离开的阿隼和兰奇,心中一紧面色却不改。
他眉宇紧锁,“我早已在云御关中留了人,你以为派人偷袭就会得逞吗?如今大局已定,你还要挣扎些什么?”
布达图嗤笑一声,他环视城下死伤无数的北蛮将士,漠然道:“若是我的布吉铁骑在此,你想攻关便是难于登天,薛敖,你现下猜一猜,我的铁骑如今身在何处?”
薛敖脊背僵直,猛地拽紧缰绳,指节泛出惨淡的白色。
他虽早有准备,却没料到布达图竟如此疯癫,直接将手下最骁勇的布吉铁骑抽离主战场,偷袭云御关,若是
布达图继续道:“听闻辽东王的棺椁正在云御关中,我与他缠斗一生,怎能不去问候一下?”
“去年我的大儿子抓了一个女孩,听闻生的极好,可他色心过盛,竟因此丧命。我听闻这女孩与你交情颇深,如今也在云御关中,如此一来,倒是一举两得。”
薛敖面色铁青,关节“喀嚓”作响,恨不得飞身上去砍下布达图的脑袋。
“你想借此逃回北蛮?”,薛敖眼角猩红,“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朔风刮过,卷起的碎沙打在脸侧,薛敖面部不自觉的轻轻一抖,喉咙里都是腥涩的气息。
布达图所言非虚,云御关中的五千将士与流风后来带过去的人加起来也不可能是那一万布吉铁骑的对手。
阿隼对阿宁贼心已久,此次突袭必然不留余地。而阿宁,她收到过自己的信件,绝不会离开云御关。
墨黑的棺椁至今横在关内,布达图为的就是诛心。
薛敖不可能放虎归山,布达图今日必须留下头颅。阿隼短时间内不会对他父亲的尸身和阿宁做些什么,那他眼下要做的便是尽快解决此人,带大军赶回云御关。
薛敖翻身下马,迎着布达图身边蓄势待发的利箭,“这里是辽东的第一关,从上面望过来,就是横跨北境、你们想要的莲白山。”
布达图顺势看去,蜿蜒壮阔的山脉黢黑沉重,此时已经裹上素衣,这便是北蛮誓死都向往的神山。
“我早就说过,会亲手摘下你的脑袋”,薛敖拍了拍躁动的乌云踏雪,“北蛮骚扰辽东太久,我小时候就跟山上的獒王发过誓,一定会把你们北蛮收复,那时候他们都笑我傻,可如今看来,是我说话算数。”
“布达图,你设计害死我爹,国恨家仇,我只与你讨还。可若你那仅剩的儿子伤了她一根头发,我必会坑杀这余下的大军,日后踏上北蛮的地时,你所有部落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眼中是沉郁到化不开的墨色,“我薛敖说到做到。”
布达图伤过的右臂一紧,密密麻麻的痛感从指尖传到心口。
他意识到,薛敖与薛启不同,薛启为人正派,处世光明磊落,说是愚忠愚孝也不为过。
可薛启这位看起来澄澈明朗的儿子,却有异于外表的偏激行事,他会做他父亲三申五令禁止之事,比如坑杀俘虏。
“疯子”
城下的神獒军攻破城门,前锋探得城中并无异常后,大军一窝蜂地冲了进去。
北蛮大军溃不成军,薛敖看着城上布达图的亲信纷纷被擒,只余面色苍白的布达图被团团围住,蓦地哼笑出声。
文枫小心地将布达图押至薛敖身前,眼睛死死盯着蹒跚的北蛮主。无他,此人与他们缠斗数十年,如今落败,竟让人觉得仿若做梦一般。
“世子,北蛮大军尽数归降。北蛮首领布达图,听候发落。”
文枫的声音都在抖,一旁的老将均面色激荡,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薛敖凝视他青面半晌,朝后伸手,一柄深重的弯刀被送至手心。
辽东军神色大恸,没有人会不识此物,这是辽东王薛启的刀。
薛敖丢下十三雪渠,撕下一块干净的白布重新绑在布满血污的左臂上。
他抄起弯刀,一步一步走至布达图身前。
两军亲眼看着这骁勇俊朗的少年缓缓抬起弯刀,眉眼中布满冷漠与肃杀。
“薛敖,你就不想知道云御关”
“闭嘴”,薛敖打断他,死死盯着布达图并无慌乱的脸,又看向远方高耸入云的莲白山,轻声道:“爹,我做到了。”
手起刀落,血雾喷洒在他脖颈与下巴处。
一颗头颅滚落在泥土中,看不清它的主人有过多辉煌的曾经。
薛敖双手微微颤抖,听身后众人山呼海啸般的叫喊着“布达图已死”。
北蛮大军崩溃倒地,冥冥中有猜测,日后天下或许再无北蛮。
文枫拎起布达图的脑袋,豆大的泪水砸在盔甲上。
布达图死了,几十年的宿敌与战乱没了。
她望着满身伤痕血腥的薛敖,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毅然决然的身影,和今后辽东缓缓直升的旭阳。
遽然地动不止,分明是大批兵马赶来,难道是阿隼卷土重来?
薛敖面色一凛,高喊“全军戒严”,捡起十三跳过乌云踏雪,扬鞭向前。
黑金色与紫金色的旗帜映入眼帘,薛敖抬手止住大军行进。他认得这旗,是西南与中州守备军的军幡。
“那是是谢家军!”
谢长敬早年在辽东呆过,与薛启私交甚好,故而这些老将认识中州守备军的行军。
大军浩浩荡荡地赶了过来,与辽东军与神獒军两相径立。
薛敖看清为首的红色身影,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谢缨被质问,才认出来面前这个狼狈的血人是薛敖,他看着偃月关的情形,心知北蛮已然大败。
“我怎么来了?”,谢缨嗤笑,“我不来,阿宁就被斩于刀下了。”
“什么?!”
薛敖翻身下马,跑到他身前,“阿宁怎么了?”
看薛敖目眦欲裂的样子,谢缨没有再刺激他,“阿宁没事,云御关没事王爷的棺椁也没事。”
他跳下马,难得的拍薛敖的肩膀,“节哀。王爷一生保家卫国,功德无数,我离开云御关之前听闻争卑大师带着弟子前去超度。”
薛敖点头,心中巨石落地。
谢缨问他们:“如今这是?”
将士们面面相觑,不掩喜色,文枫语带哽咽,大声道:“世子已亲手斩杀布达图,如今头颅就在我手中。”
“我军,大捷!”
封王
“布扎云隼已携部下自东北军马道逃跑, 只不过这些人并未返至偃月关,而是一路向北,回了北蛮本部。”
阿信眉宇紧锁, 听追击未果的流风继续道:“布吉铁骑像是早有安排一般, 护着他沿军马道渡江攀山回到北蛮, 我们被他们提前设下的埋伏拦住, 不得行进。”
“看来是布达图留的后手。”
金绮扔掉手中染血的巾帕,言语中透露激动,“若是所料不错, 应当是偃月关已被世子收复,所以布达图才叫三子逃回北蛮。”
“太好了”, 阿信猛地一拍大腿, 又看金绮脚下那方帕子, 问道:“陆姑娘如何?隹丘尔摔的那下下了狠手。”
想起当时的情形仍旧心有余悸,若非谢缨及时赶到,阿信根本不敢想象后果会如何。
金绮摇头,苦笑道:“阿宁说她无事, 想要跟着小谢侯偷偷跑去偃月关,被他抓到后强行交给了军医。军医后来才告诉我,幸而隹丘尔没有下死手,阿宁无大碍, 不过肩胛脊背全是泛紫的淤青。”
“她现在如何?”
“争卑大师带着弟子前来为王爷诵经超度, 阿宁在那里陪着”,金绮拍了拍阿信的肩膀, “兄弟, 等世子回来,你我二人逃不了一顿骂。”
阿信愁的脸都皱成一团, 嘟囔着骂魏弃和隹丘尔狼狈为奸。
“魏弃这人着实奇怪”,流风看向一脸愤恨的阿信,“我们从前与他也打过交道,那时只知道他与世子还算交好,不过内秀一些,怎的如今这般邪性。”
金绮摇头,追问:“他如今人呢?”
“腿折了,压在狱堂里。”
阿信伸了一个懒腰,心道世子嘴里睚眦必报的那位小谢侯,果然是名不虚传。
“阿绮,你们饿了吧?”
金绮回头,看见阿宁换了一身氅衣,只是面色仍旧微白,正拎着个大食盒走近。
流风一惊,忙伸手接过,金绮皱眉道:“你如今受了伤,怎么不好好休养,还拿这么个大家伙什儿。”
阿宁自知理亏,讨好地朝她一笑。小姑娘唇红齿白,明眸善睐,漂亮的不成样子,金绮心里一软,后面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阿宁靠在她宽直的肩膀上,柔声解释:“我上过药,已经没事了,实在是躺不住就去膳堂做了些核桃糕,想着你们一日未食定是饿了,不如吃些垫下肚子。”
“核桃糕?”,阿信掀开食盒盖子,被流风一把打下,委屈指责:“世子一直说陆姑娘家中会仙楼的核桃糕是当世一绝,可惜从来没尝过。如今陆姑娘给大家伙儿做了,肯定不比那会仙楼的差,你拦着我做什么。”
流风不理他,朝着阿宁恭声道:“如此可是太麻烦姑娘了。我听阿信说了事情经过,若非姑娘机敏果断,没有听从小人谗言大开城门,想必眼下的云御关已是北蛮的据点。”
他拂起胄甲,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从前我们只知姑娘从商有道,心怀大义,为人正直。如今才真正了解到,世子说姑娘强于世上男子并非虚言妄语,流风甘拜下风,在此谢过陆姑娘。”
阿宁被他说的面色微红,忙道不必如此。
见状金绮笑着叹气,想起此前的情景只觉得后怕,凭心而论,若那时换做她是阿宁,只怕也会顺着杨伏虎和魏弃的诡计进了圈套。
她不得不承认,阿宁与薛敖,堪称天作之合。
“好了,阿宁面皮薄,你别这样,再说之后自然有世子谢过,你还不如把阿宁亲手做的糕点吃个精光,以免糟践她的心意。”
听金绮这般说,流风终于起身,将食盒放在城墙上,打开木盖,形状精巧的糕点映入眼帘。
阿信故意大声问她:“陆姑娘,这么好看的东西,咱们世子之前是不是天天吃啊?”
阿宁两颊一红,小声道:“他只吃过几次。”
“那感情好!”,阿信放声大笑,“我之后可要好好眼馋咱们世子。”
顺手抓过一块放进口中,阿信脸色骤然僵住,只觉得舌头都被咸辣的没了知觉。
“如何?”
阿信不愧是神獒军中首屈一指的主将,不过一瞬就将整个糕点囫囵个地咽了进去。
他被噎得眉开眼笑,对着阿宁发亮的眼睛竖了个果断的大拇指。
“人间仙品!”
见状金绮与流风也纷纷拿起糕点,只不过却在同一刹那猛地转头看向阿信。
三位出生入死的同伴互相对视,平静的神情中流转着痛苦和不忍的目光。
“人间仙品果然是人间仙品,世子好福气,呵呵哈”
——世子,您老人家的福气在后头呢。
遽然远方传来震动声,几人瞳孔瞬间瞪大,齐齐趴在墙上眺望来源处。
少顷,密密麻麻的大军如同万马浴河一般自远处奔腾而来,地动山摇的呐喊声在云头与山巅萦绕。
“赢了”
“大捷!”
“赢了?!”,阿信最先反应过来,转头跑下去,嘴里充斥着兴奋的大叫:“开城门!快开城门!世子凯旋!我们赢了!”
阿宁盯着远方接踵而来的大军,即便看不清来人是谁,却福至心灵地觉得,跑在最前的那个模糊身影就是薛敖。
金绮抓起她夹在腋下,极快地卷出城门。
阿宁站在城门口,清晰地感受到地面鼓跳不止的震动。
为首的少年如风过境,头上盘旋着一只不断唳叫的鹰隼。高马尾扬打在空中,如星似月的英姿中满是澄澈的嚣狂和意气。
周边大军已经高呼“世子神威”。北蛮人身强力壮,凶狠残忍,开朝至今,大燕史上从未出过十八岁的主帅大败北蛮敌军之事,而如今的薛敖逆风翻盘,此后必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阿宁被这欢呼声雀跃的激动不止,却在看清薛敖的模样时心头一酸。
那已经不能称作一个人,浑身浴血,衣衫狼狈,发红的瞳孔里还有未褪净的战意。
她的薛子易回来了。
“薛子易!”
薛敖跳下马,无视面前跪倒一片的部将。
“阿宁”,他一身狼狈,铁甲不在,银袍被浸泡的看不出颜色,雪白覆红的脸上露出振奋,“我赢了。”
“我亲手杀了布达图。”
阿宁一怔,看少年眼眶发红,抿紧的嘴角溢出一丝哽咽,“我要用他的血祭奠爹的亡灵。”
“好,王爷一定会很骄傲的。”
阿宁擦拭他眉心迸溅的血滴,又用指腹轻抹薛敖额上艳丽的红绸。
她的动作小心认真,像是在对待一件极精美易碎的瓷器。
“自今日起,辽东境内再无异族,黎民百姓不受战乱。我的子易不过十八,却带着薛氏百年的使命平定北境。他会是大燕最年轻的异姓王,是莲白山命定的护山神獒。”
“薛子易,你赢了。”
薛敖忽然朝着她一笑。
笑意苦涩,满眼悲怆。
阿宁看到他染满血污的下巴,心头钝痛。
从前的薛敖,是大燕数一数二的贵子,父亲尚在、家世显赫,一身张牙舞爪的喧嚣。如今的他仍是世无其二的天骄,却突逢巨变、担起大梁,竟是孑然一身的狂傲。
“阿宁,我们回家吧。”
谢缨冷眼看着二人依偎在一起,手中缰绳越攥越紧,面上凉薄的笑意再也掩盖不住,翻身下马,走至二人身前。
“奉天成运,皇帝诏曰——”
人声鼎沸的大军瞬间寂然,随着薛敖下跪的动作齐齐弯腰伏身。
“自先帝治世,朕及不如,以江山社稷为上,以黎民百姓为重。然北蛮异域骚乱不止,边关民生苦不堪言。幸而薛氏肉身成事,内理民生,外御蛮夷,无可轻觑。北境薛人护道者,当称国脉。辽东王薛启骁勇仁善,以身殉国,朕心悲愤,特追封为北卫大将军,万民悼怀。”
谢缨话音刚落,伏地接旨的薛敖眼眶生红,伸出接旨的手臂抖动不止,“臣,代父接旨,谢主隆恩。”
大燕境内无人不知景帝如今缠绵病榻,上京与各州的政事皆由五皇子与七皇子统筹代理。
可如今却命他的心腹远赴千里驰援辽东,并昭告天下对薛启的信诚,倒让人怀疑以往景帝对薛启的忌惮是否太过于流连表面。
“尔京武禁军副都指挥使薛敖,乃北武将军薛惊城之孙,辽东王薛启之子,有炳*七*七*整*理烺光华之器质,武神护国之昭茂,宜承乃父之鼎业,号为辽东王。自即日起,辽东王薛敖务必驱逐蛮夷,还辽东生计。北蛮扰燕已久,待已得胜者,辽东王当收复北境全域,永熄外族异心,一统北地,于姓燕民。”
谢缨跨过一步,将圣旨整整齐齐置于薛敖掌心。
他俯视薛敖瞪大的瞳孔,正色道:“陛下还不知布达图已死,我军大败北蛮的消息,不过我已命人八百里加急传回捷报,想来此时举朝皆知。”
“但陛下的意思是,北蛮欺我燕人已久,王爷当一鼓作气,永绝后患。”
谢缨称呼已变,察觉到薛敖身后的大军嚷杂不止。
前排的阿信等神獒军部将并未有太大的反应,他们早知薛敖的野心,只是会震惊一向守旧的景帝竟会如此果断。
文虎面露不满,意图反驳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红衣少年,却被文枫一把按在身边。
“你拦着我做什么!陛下如今让世子一统北境,可王爷尸骨未寒,世子也没成家,薛家如今只有世子一人,若他有个万一,这辽东要给谁?!”
文枫低声斥道:“你以为世子想不明白吗,世子早有这般打算,你莫要生事!况且你如今还敢提这茬,忘了那日的军棍是何滋味了吗!”
文虎屁股抽痛,想起那日口不择言冒犯了阿宁挨下的军棍,讪讪摸了摸鼻子,面上还是忿忿不平。
文枫又沉声嘱咐:“你记住,如今我们该称王爷了。”
文虎一怔,望向身前那被血色浸满的身影,重重点头。
阿宁眉心微蹙,唇瓣发白,担心地望向薛敖冷硬的下颌。
景帝的打算可谓太过精明,他对薛家人信爱不假,却也忌讳这边关数十万的虎狼之师。如今一是给了薛启前所未有的追封,稳住大燕民心,二是顺应局势命薛敖承袭王位,转头就攻打地广物稀的北蛮。
若是薛敖大败北蛮,景帝则是一统天下的千古名君,若薛敖不幸战败,势必会落得个与薛启一样的下场,届时薛家无人,皇族自然会收回兵权,重分边关。
她扣紧掌心,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摸薛敖血肉模糊的指尖。
从八月至今,历经三月余。薛敖从死局翻盘,一路屠狼杀王,将北蛮驱逐出境。其间军心诡谲,亲父身亡,薛敖却挺直了脊梁,从始至终。
年幼时这人的捣蛋泼皮历历在目,如今阿宁却只能在他身上看到历经世事的沉稳和可靠。这或许是黎民百姓希望的统治者,可却不是阿宁记忆里那个肆意妄为的少年。
忽然手背微凉,阿宁眸中映入一只修长狼狈的手掌。
薛敖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笑出一颗虎牙。
还是那个莽撞又鲜活的少年。
阿宁手背一轻,是少年将她不小心撸上去的衣袖拽了下来。可奇怪的是,薛敖明明双手血污遍布,却在触摸她之时没有沾染到阿宁身上一分一毫。
薛敖站起身,手中捧着明黄的圣旨,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到这象征着至高无上尊贵的圣旨上,全是血迹。
谢缨一梗,心道这小子就为了摸阿宁,竟然拿圣旨净手。
薛敖直视潋滟生姿的谢缨,大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雪人
“王爷, 老武他们说很多十六七岁的男女仰慕王爷英姿都来投军,如今亟待修整。”
文枫一顿,余光里是薛敖银白泛光的靴边, “只是神獒军人数不少, 不知如何安排。”
衣物的摩挲声响起, 文枫微微向后避开。
薛敖将十三雪渠挂在银钩上, 转头走向门边。
“王爷”
薛敖一怔,反应过来他如今已是辽东王。
“神獒军不编入辽东军,由阿信整顿, 几日后会前往神獒关镇守在附近。辽东军的军牍文书这次都要仔细盘查,一个月后我要带兵攻打北蛮各部, 你们看着办。”
见文枫点头, 薛敖继续道:“文姨, 文英他们不输给军中任何人,这下也该冒头了。”
“是。”
脚步声渐远,文枫才抬起头来望着被风扇动的门帘。
日前大军凯旋,带着薛启的英体回城, 当日百姓长街相送,多少人哭晕了过去,漫天的白幡与纸花落在那厚重的黑棺木上,像是与棺中人诉尽不舍爱戴。
一代高山摧折崩塌, 引来了这座城的挽留。
辽东满城素白, 就连最厌恶白色的谢缨也是一身素服,唯一亮眼的是那扶棺而行的薛敖, 头上一抹血色的红。
红绸乱飞在缟素中, 满门忠烈,雪掩薛墓。
辽东王妃强撑着操持完薛启的丧事后便病倒在床, 心神恍惚。如今辽东百废待兴,薛敖新王上位,忙的脚不沾地,又要顾及母亲的病体,难得有些力不从心。
文枫有些心疼他年纪小却担此重任,又慨叹薛敖如今再不是那个莽撞易怒的懵懂少年。
这些时日他处理事务实在果决的叫人心惊,薛启刚勇却心软,可薛敖无需顾及这同僚之情,几番雷厉风行的手段叫下面心思叵测之人苦不堪言。
又栽养自己的部下插于城中各处,这般的掌控欲不愧为是薛启的儿子。
文枫暗笑,若还有人看不清如今的辽东城是谁的,怕也要活不长。
战事并未波及到城中,虽是旧主逝世,可辽东城仍旧有着如同以往一般的生机。
不比去年那般可怖的大雪,如今腊月正浓,街上到处都是冒着热气的蒸馍与街巷乱窜的糖葫芦,晶晶亮亮的极其好看。
刚从王府中看过母亲,薛敖眉宇间有难掩的郁气。如今的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可他除了迎头而上,别无他法。
“雪薛子易!”
披着银缎氅衣的少年抬头望去,险些被飘过来的雪花迷了眼。
会仙楼的二楼窗口,一段极俏的月白从中探出,素白的手腕纤弱惹眼,正朝着他摇晃不停。
薛敖眼神一紧,大声喊道:“回去!”
阿宁被他喊的一愣,乖乖地缩了回去。
几息后就见薛敖脚步匆忙的赶了上来,又在外室将周身烤热了才入座。
薛敖已经两天没有看到阿宁了,眼下见到她娇娇俏俏地坐在这里,身上堆着的白狐裘将整个人围的乖巧娇憨,只露出一张小脸,心口忍不住胡乱跳动。
“你这几日在忙些什么?”,阿宁给他倒了一盏热茶,“好久没看到你了。”
薛敖趴下身嗅了嗅茶味,咂舌道:“你现在怎么喝这么苦的茶,谢缨那厮就喜欢喝这东西,你可别跟他学。”
见阿宁翻了个白眼,又道:“城里事情多,我娘又病倒了,所以忙一些。”
阿宁喊人给他换了茶水,又端上来一盘核桃糕,点头应是,“我昨日去看岑姨,倒是比前些时日好了些许,想来天气寒冷,好的也会慢一些,你别担心。”
“我知道”,薛敖见阿宁躲在狐裘里面动也不动,没忍住伸出手指戳她的额头,只是小姑娘皮肤细嫩,轻轻碰一下都会留印子,倒是被戳出来个红印。
阿宁懒得把手拿出来,只左闪右避地躲着,险些摔下凳子,幸好被薛敖接住,拢在怀中困起来。
见阿宁泛红的额心,薛敖不自然地紧了紧手臂。
“你这身上的淤青可散了?”
阿宁连忙点头,她可忘不掉那天薛敖听说她被隹丘尔摔下的时候,跑去鞭尸的样子。
为免他再发疯,阿宁紧接着问道:“魏弃可有被审出来结果?”
“没有”,薛敖嗤之以鼻,“被谢狐狸打折了腿,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怎么,现在还昏迷,一问三不知。”
“早晚会有结果的。”
薛敖“嗯”了一声,鼻息里都是清甜的青梨子香,心中着实不想松开双臂,就这么一直抱着他的小姑娘。
阿宁扭过头,头顶的绒毛蹭着薛敖的脖颈,“阿绮前几日给了我一坛酒,我闻着还好,今天热一下我们喝了吧。”
薛敖嘴里叼着阿宁塞过来的核桃糕,下巴放在阿宁头上,微微颔首。
又被小姑娘打了腰侧才万般不舍地松开手放人下去。
酒过三巡,薛敖盯着阿宁瓷白的下巴,喉咙滚动。
不知道金绮在哪里搞的好酒,闻着清香扑鼻,酒劲儿却不小,连薛敖都酡红双颊,伏在桌案上楞楞盯着阿宁。
看他这副傻样子有些可爱,阿宁故意打趣道:“王爷?”
辛辣的酒香醺红了耳尖。
薛敖别过头,言语里虚张声势,“阿宁,你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青梨子香凑近,带着些跳脱和挑逗,“我们王爷喝醉啦?”
薛敖猛地直起身,一双圆眼里都是张牙舞爪的逞强,梗着脖子嚷着:“小爷千杯不醉!”
阿宁莫名觉得薛敖像前几日他们一起堆的那个雪娃娃,脑袋是扁,嘴巴是方的,两只胳膊比腿还长。
薛敖还给这雪人起了个名,叫来福。
想到这,阿宁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头雾水的薛敖眼里只剩下阿宁弯弯的眉眼,心口像是被适才的热茶一般浸的又湿又软。
“三年”,他忽然开口,“阿宁,等我三年。”
阿宁一怔,知道薛敖说的是他要守孝三年,他们的婚事势必要等到三年之后。
见薛敖一双懵懂湿润的圆眼紧张地盯着自己,阿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一生一世之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阿宁轻点薛敖挺翘的鼻尖,故意道:“那我有条件的。”
薛敖坐直上身,完全不像是个醉酒之人,双眼清明无比。
“你说,天上的银河我都敢淌。”
阿宁凑首,看薛敖轰然变红的腮帮子,轻声道:“我没有好看的首饰戴,你给我折一只草蝴蝶”
话音未落,阿宁看着少年掌心里捧着的蝴蝶失了言语。
仿佛再没有比这还重要的东西,薛敖咽了咽口水,看阿宁拿过来这只草黄色的蝴蝶,别在发髻上,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一只怎么够”,少年虔诚地摸了摸这只振翅欲飞的小东西,“我给你折一辈子的草蝴蝶。”
陆府内又是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时候,不为别的,只是阿宁的生辰就在这几日。
即便长辈不在,可辽东王妃仍是在病愈之后亲自为阿宁操办。
这日王妃刚离开陆府,下人就来报小谢侯登门拜访。阿宁忙让人将他请到正厅,又在窗前朝外望着。
果然见一道风姿昳艳的身影拂枝而来。
雪迎花熟,若是直白地说出来谢缨必是要生气,可阿宁莫名的就觉得眼前这人虽是一身黑衣,却像是漫天雪色中一枝傲然勃勃的红梅。
“听下人说你堆了个雪娃娃?”
阿宁回过神,笑道:“是薛子易。他不知怎么想起来小时候我们三个在一起玩雪,非要拉着我堆雪人,结果造了个四不像出来。”
谢缨眸色转深。
小姑娘眉眼弯弯,两颗梨涡还是一如既往的灵秀,万般娇态惹得他心头一软。
却在看到她发髻上的草蝴蝶时戛然而止。
“是吗?”,谢缨笑容浅淡,走至阿宁身前,“我今日去看了舅舅。”
他声音低沉,若是不仔细听必然是会错过,只不过阿宁却在话音刚落时猛地抬头。
永安侯的岳家在中州锦川,至于为什么谢缨的舅舅会葬在辽东,辽东无人知道,阿宁也是如此。
即便只有她知道谢缨的舅舅葬在何处,却从未打算问谢缨其中缘由。
“阿奴哥哥”
谢缨眼角微垂,露出不设防的脆弱,他伸手触摸阿宁头顶,走浅尝辄止地放下。
“舅舅的墓前规整清幽,没有乱草和碎石,多谢你,阿宁。”
阿宁摇头,有些担心地盯着谢缨的脸,“阿奴哥哥与我客气什么?况且这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日光温软,透过明晰的窗纸照在二人身上,若是有人碰巧路过,怕也要感叹这是一对极般配的金童玉女。
谢缨眼中只剩下阿宁的笑容,六年前他刚离开辽东回到上京,不知怎么入了四公主的眼,被金枝玉叶追堵之时,也被一干世家子弟记恨在心。
想来也是,他被养在辽东这等苦寒之地,谢长敬又是景帝用作孤臣的一把利刃。故而当谢缨带着萧青敛留下的重黎枪回来后,他便是大燕世家眼中一枚不甚强悍的钉螺。
那段时日他时常收到各类战帖,女孩子的香囊,乱七八糟的东西堵的永安侯府推不开门。
但阿宁的书信物什总是风雨无阻的每隔几天便送来。
有时是一张幼稚的墨画、有时是陆府那棵枳树上酸倒牙的青枳、有时是辽东风干红亮的肉脯香干
她好像不知道上京什么都有,只是不管不顾地将自己觉得好的送过来,不远万里。
后来谢缨听送东西过来的侍从笑着打趣,说他家姑娘偷偷藏在马车上,都已经跑到了平阳才被追上来的陆老爷逮住,揪回了家。
谢缨失笑,心道阿宁是极黏他的。
小时候薛敖是个傻的,除了惹阿宁生气就是挨他的揍,可偏又喜欢缠着阿宁。
谢缨听闻阿宁有个同胞兄长养在上京,她又是瘦瘦小小的样子,与那些同龄人玩不到一处,故而在第一次跟他玩耍后便显露出依赖来。
后来才察觉到,小丫头是把他当成亲兄长了。
谢缨少年老成,又烦譬如薛敖之流的蠢笨调皮,因此觉得带这么个女娃也没什么大碍。
只是阿宁生来就讨喜,心思玲珑,荏弱娇憨,日复一日的相处后,谢缨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那般教养。
辽东王曾经笑着说,阿宁就是另一个谢缨。
当时旁的人都笑他吃多了酒乱说,可谢缨知道不是的。这个骁勇刚莽的男人长了双鹰隼般的眼睛,他看得清谢缨凉薄的心,也能辨明他到底是什么人。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对阿宁变了心思?
是在辽东时亲眼看着阿宁与薛敖越来越亲近、是上京重逢后五次签筒为求他平安,亦或是现在,被小姑娘微润杏眸中的关切团团围住,避无可避
谁知道呢。
谢缨喉结微动,支着手肘靠在桌案上,笑得惬意又慵懒。
他的阿宁,合该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风啸雪吼,黑衣少年身姿挺拔,穿过重重白浪推门而出。
少顷,一个半大少年缩着肩膀走了过来,嘴里止不住地嚷着冷,瞥到廊下雪景忍不住顿足,又摇摇头飞快地跑开。
他哈着白气,奇道:“哪个手脚不老实的乱作怪,还把这来福的脑袋给踢碎了。”
真相
“主子, 晏阙近来小动作不少,上京的大小官员有坐不住的了。”
郭茵半跪在地面,听座上少年轻敲桌面, 又戛然而止。
谢缨轻嗤, 骂了声“蠢货”。
“不必管他们, 皇帝还没死, 有些人倒是急着送死”,他脸上是散漫的笑意,“晏枭倒是能坐得住。”
郭茵颔首应是, 心道比起稳,又有谁能比得过眼前这人。
薛启新丧, 谢缨换去红衣, 着了一身素重的黑色骑装。只是他腰细腿长, 身姿挺拔,一眼望去竟是惊心动魄的冷厉。
“听闻郭大夫人近几日病了,你与她有过几日的母女恩情,可去探望过?”
郭茵一抖, 忙恭声回道:“属下是萧十七,不曾去过郭家。”
她垂头等着,心头不住下沉。
早该料到,能年纪轻轻布下这般大局之人最是谨慎善疑, 即便是萧青敛为他留下的萧家军, 谢缨也不会信任。
谢缨擦拭明亮锐利的重黎长枪,冷淡发问:“我之前命你跟着阿宁随身保护, 可你失职, 害得她险些丧命。十七,你可知罪?”
“属下知罪。”
当时隹丘尔带阿宁出城, 她本是要跟上,却被杨伏虎的人缠住不前,险些酿成大祸。
谢缨“嗯”了一声,站起身,“既如此,便去戒律堂领罚。”
他抬眼看躬身退离的郭茵,眸色冰冷,“薛敖非善类。
“十七,记住你的身份,”
薛敖从狱堂出来时,一大片雪絮落在眼睫上,冰的他眼角发红。
命人将咳喘不止的乔三推去歇息后,他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用脚尖碾硬了一周洁白的落雪。
原来竟是这样。
薛敖心中生出荒唐和凉意,低头望去自己血红的手指,兀地讪笑出声。
身后跟着的阿信和吉祥对视一眼,看着眼前这道银白身影,心里发紧。
二十年前辽东军大将魏净在边境线救了一名北蛮女子,此后二人朝夕相处后暗生情愫,在辽东王薛启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婚后月余,这个名为兰缇的北蛮女子就有了身孕。
与此同时,上京宫变,萧青敛举兵进京,萧皇后受惊难产,一尸两命。
景帝震怒,抓住那个放猫惊动凤驾的魏姓宫妃,之后又在她寝宫内查出巫蛊之物。
天子连下三旨,魏氏株连九族。
而这位魏妃,便是魏净的亲妹妹。
魏净与兰缇被禁军缉拿,薛启用尽一切办法,只能将当时怀胎五月的兰缇救出来。
此后将她养在辽东军营中,谢绝所有人接触。
五月后兰缇产下一子,难产而亡。
薛启痛失义弟,决意要将他的血脉养大成材,故而对外宣称这孩子是他从乱葬岗中抱来,并赐名“魏弃”。
乔三道来真相时,魏弃一双血红的眼睛亮的吓人,口里发出刺耳的尖叫。
“咳咳”,乔三沉声打断他:“你亲生父亲是个极讲义气之人,你当日出生,我们几个兄弟也是亲手抱过你的。”
“魏弃,你不必自欺欺人,王爷是何等的威势。若你真是他的血脉,凭他以往对你的种种爱护,怎么会看着你冠以他人之姓。”
魏弃哑口无言,嘴角不住地流出血沫,像是失去支撑一般双眼涣散,趴在地上。
乔三叹了口气,看向沉默不语的薛敖,“王爷,给他个痛快吧。”
薛敖颔首,走近蹲下,听魏弃不成句的言语。
“不是不是这样的一定不”
“不该、不该骗你骗你过去,是我”
所有的苟延残喘和崩溃都静默在一摊血污中,有人拖了魏弃的尸身下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印。
薛敖转身离开,忽然就想要喝酒。
最烈的辽东烧酒。
以往薛启总是不允许薛敖喝酒,就算要喝也是浅尝辄止地暖暖身子。
可如今薛启不在,再没人能管他做什么。
薛敖沉声命令:“去跟我娘说一声魏弃的身世,至于我爹是如何殒命的,就说是战场上刀枪无眼。”
他娘绝对受不住,自己伟岸的夫君是被一头他们亲手养大的白眼狼暗算而亡。
阿信担忧地望了一眼,领命而去。临走前拍拍吉祥的肩膀,小声嘱咐他照顾好王爷。
可吉祥又怎么能拦得住薛敖,几坛烧刀子下肚,薛敖连脚步都乱了起来。
见状吉祥只能又骗又哄地把人背回内室,严寒冬时竟出了一头的汗。
正给人更衣的时候,却听房门扣响,传来一道清晰绵软的声音。
“是我,听下人说他喝醉了酒,我带了点醒酒汤过来。”
吉祥忙开门,果然见欺霜赛雪的阿宁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他接过来,又将屋中的火炉引得更旺。
刚弄好却被一只鞋砸的发懵,回头忘去竟是两颊红润的薛敖,眼下正拿着另一只鞋作势扔过来。
吉祥躲闪,苦笑道:“我的王爷啊,你别闹了,赶紧哎呦!”
看他被砸的龇牙咧嘴,阿宁笑着叫他回去歇息。
吉祥踌躇不决,有些担心阿宁独自面对醉酒的薛敖。
见他这样,阿宁宽慰道:“你在旁边的房间睡着,我有事会喊你。”
吉祥应声退下,门开了又关,顺势涌进一股寒风,激的趴在床上的薛敖小声抱怨。
阿宁来之前,吉祥就已经给他褪了外袍。
她还是第一次见薛敖醉成这般样子。
见惯了这人一身银袍的张扬模样,眼下他身着雪白的中衣,阿宁倒觉得素来嚣狂的少年有些脆弱。
“薛子易”,食盒被封的很紧,阿宁绕了一会才打开,“过来喝汤。”
薛敖还在床上滚来滚去地抱怨,额上红绸都被蹭的歪掉。
阿宁声音抬高,“薛子易!”
“哦——”
眼角醺红的薛敖一屁股坐在阿宁身旁的凳子上,闻了闻面前香甜的汤碗,又抬头看向阿宁。
阿宁无奈道:“不是我做的。”
薛敖瞪圆眼睛,长睫下的瞳孔乌黑明润,叫人心头发软。
“你乖,把这汤喝了,省得明日头疼。”
这人喝醉了不像以往一般鲁莽大条,清醒时他干吃黄连都是面不改色。可此时醉了酒,却像个姑娘家一般小口小口地抿着。
阿宁看着他这样子有些好笑,一巴掌拍向后脑,只听牙齿与碗壁清脆的碰撞声。
“”,阿宁被薛敖控诉的目光盯的心虚,忙摸向他的头顶,顺着发根摸到发尾,“快喝,一会儿凉了。”
许是被顺毛顺的舒服,薛敖这才安安稳稳地咽下汤,又目不转睛地仰视阿宁。
“你什么时来了?”
阿宁不答他,坐在圆凳上。伸手摸了摸薛敖微凉的指尖,引着人朝床边走去。
只是刚靠近,就被身后看似乖顺的少年掐着腰按坐在床榻边。
“做什么”,阿宁拍他手背,“你发什么疯?”
薛敖盯着她,慢慢俯下身子。
阿宁有些紧张地微微后退,却见挺拔高大的少年蹲下身,低头凑近,直到把下巴搭在她的膝上。
又像个小孩子一般朝她欢喜地笑出一颗虎牙,出离的乖巧。
门外的吉祥附耳听着,生怕自家世子酒醉冲动,伤了阿宁。
可里面温馨安静,还不时传来笑声,他这才放下心来,倚在门框上守着。
外面风饕雪虐,刺骨的寒意吹的他面上生疼,却不及当时看到薛敖的模样时震痛。
吉祥搓搓手,一张笑面上难得充斥着苦涩。
他知道对于薛敖来说,薛启之死和魏弃的身世始终是梗在他喉间的一根利刺。却没曾想真相揭露这天,竟是如此的荒唐。
吉祥打小就跟着薛敖,却只见过两次薛敖这般疯狂的样子。
一次是听闻阿宁被埋在黑沙沟下,另一次就是眼下,他捏着魏弃折掉的脖颈,晦暗的双眼中充斥着血色的杀意。
薛敖是十八岁的辽东王,也是没了父亲的半大少年。
从前有多放肆,如今就有多沉重。
吉祥擦了擦眼角,免得一会结成冰,又心想幸好陆姑娘在这,不然他家王爷也太可怜了些。
阿宁自然是不知道吉祥在想些什么,她只是被仿若邀宠的薛敖占据心神,不忍错开视线半分。
少年白衣乌发,圆眼里是不设防的水亮和懵懂,束起的高马尾被折腾的有些散乱,发尾轻轻扫过她的手心。
阿宁咽了咽口水,莫名觉得薛敖有些娇。
薛敖像是终于不耐烦了这种对视,在她腿上扭动下颌,低低地发出声来。
“呼、呜呜”
阿宁点他脑门,又正了正他歪掉的红额,“说你娇还得意上了,呜呜什么?”
薛敖不理她,还在那里又扭又晃,嘴里哼唧个不停。
阿宁觉得奇怪,凑首去听,却是一首不成调的辽东歌谣。
“月亮出来照人眠,月亮走了阿爹唤——吾儿啊,把马牵,莲白山上亮弯弯。”
一颗泪珠遽然砸在少年头上,在他乌黑的头发中碎成千万瓣。
薛敖摸了摸头,不解地看向泪盈于睫的阿宁。
这是小时候薛启哄他们三个时唱过的歌。
那时候薛敖和谢缨正是调皮的年纪,入夜不睡还在喧闹,薛启就是这样搂着他们三人,哼着这首不知曲调的歌。
“薛子易,你想他了是吗?”
薛敖眼尾逐渐变红,喉咙中短促地哽咽了一下,继而紧紧环住阿宁的腰,将人扑在床铺上。
他抱的很紧,阿宁甚至能察觉到他的心跳,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一下又一下地顺着薛敖的脊背,轻轻拍着。
人前他是骁勇可靠的辽东王,人后却是连悲伤都不敢吐露的薛子易。
只能趁着醉酒之时想他的父亲。
只有月亮和阿宁知道他的难过。
“会好的”,阿宁看着上方青色的纱幔,语气温软,“你压得我喘不过来气了。”
闻言薛敖支起上身,将阿宁困在双臂间,呆呆盯着领口微敞的小姑娘,瞳孔里还是散乱的醺意。
“嗳!小谢侯你做什么!我家王爷已经歇息来人”
闷哼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谢缨的声音。
“老子找人”,言语间是藏不住的怒意。
“滚开!”
明争
厚重的梨花木门遽然被踹开。
寒风裹挟着霜雪一同涌了进来, 阿宁被惊的愣神,支在她身前的薛敖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哪个混账!开什么”
话音未落,穿着雪白中衣的薛敖就被谢缨一脚踹了下去。
“谁!”, 薛敖捂着右腰侧扶着桌案爬起来, “嘶”
这一脚踹的不轻, 他腰腹一侧顿时痛到发麻。薛敖摇了摇头, 终于看清眼前这破门而入的暴徒是谁。
谢缨长身玉立,秾艳的眉眼间是勃然怒气,一双眸子比身上黑袍还要深重, 射过来的目光极尽凉薄。
“谢慈生,你他娘的疯了吧!”
薛敖揉了揉生疼的右腰, 牙根磨得发出“吱吱”声, 回身就去找挂在架子上的十三雪渠。
谢缨不管他, 一把将仰在床上的阿宁抱起来,见阿宁衣衫规整,头也不回地喊:“你还在那儿看什么热闹?”
吉祥一惊,忙跑上前扶着阿宁往门外走。
薛敖这时候酒也醒了, 眼睛瞪得滚圆,又朝吉祥大吼:“大氅呢!她大氅呢!”
吉祥脸色一僵,苦哈哈地回身取过阿宁的氅衣,给她披上后才护着人走了出去。
阿宁回头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二人, 踌躇半刻后还是开口提醒:“我现在没钱给你们修房子。”
“”
薛敖果断道:“咱俩出去。”
雪还在下。
天边已渡上一层金边, 霞红的夕阳半浮在莲白山巅,仿若给辽东雪域添上艳丽的红妆。
薛敖衣衫单薄, 冻得鼻尖眼角皆红, 他吸了一口凛冽的寒气,骂道:“闯我房子还打我, 姓谢的你反了天了!”
周围一圈都是闻声过来的将士,此时都兴致勃勃地看向对峙的两人。
无论是辽东军神獒军,还是西南长衡军与中州守备军,凡是大燕从武之人谁没听过“南侯缨,北王敖”的名号。
只可惜两人位列南北,能见到站在一处都是好运,更遑论如今能亲眼目睹一场比试。
谢缨长睫落雪,薄唇勾起不耐烦的弧度,“我没一脚踢死你是怕吓到她。”
围观的阿信搓了搓手,凑近阿宁小声询问:“姑娘不去劝一劝吗?王爷和小谢侯都是大能耐,可别斗个好歹出来。”
“话真多”,金绮紧了紧阿宁的氅衣,瞥向阿信,“你想你去劝啊。”
阿信瞟了眼冷漠昳艳的谢缨,又看向龇牙咧嘴的薛敖,忙道不敢。
阿宁靠在金绮的身边,笑着摇头:“不必劝。他们之前是分别数年,没机会打架,可小时候恨不得一天打四次。”
她伸出四根腻白的手指,“早中晚,每次用膳后打架消食。另外睡前再加试一场,好做明日早起打水之人的赌注。”
吉祥也随之附和:“王爷他们都有分寸,小时候下手没有轻重,后来就好了,不会弄出来什么重伤。”
后面的话吉祥没说出来。
两人都是逞凶斗恶的性子,打起架来又怎能不分个你高我低。
可若是谁挂了彩,或者受了重伤,整个辽东王府就都是陆家那个小姑娘的哭声。
久而久之,薛敖和谢缨就学会了点到为止。
薛敖忽然打了个喷嚏,看自军营赶来的杜鹃将重黎枪递给谢缨。
漫天雪白,鲜红的残阳下只有重黎的红樱与薛敖额上的红绸艳丽夺目。
薛敖反握鞭柄,手腕翻转,清越的啸鸣骤然响彻在雪野之上。
“我是来找她的。”
听谢缨这般说,薛敖眸色变深,攥紧十三的指节泛出苍白。
谢缨背对着阿宁,挺直的脊背笼上淡淡光圈。
“薛敖,你我三人一同长大,你若不是憨傻也该记得她与我之前的情分,无人能插手。”
谢缨拔起长枪,雪亮的枪尖对准薛敖眼睛:“我在这里呆的这些年,自是知道如今辽东能够安稳实为不易。我虽年长你,却不得不承认,你配得上这北境王与大军主帅的位置。”
薛敖被他突如其来的夸奖震的一怔。
“这偌大的辽东是你的城池”谢缨语气陡转:“但她不会是你的王妃。”
“你放屁*七*七*整*理!”
薛敖厉色喝骂:“谢慈生,你废话这么多,实际上就是为了人。”
谢缨跨步而近,寒光一闪,挥着长枪直直挑去。
薛敖迎面而上,挥动银鞭扫向对面的黑衣白雪。
重黎枪屡屡刺向要害,兵武迸撞激起絮絮飞霜,谢缨眼中勃发压抑的怒火,陡然间的狠戾叫薛敖暗暗皱眉。
他目光扫过身后站着的姑娘。
阿宁又长开了一些,澄净生娇、肤映刘霞。莹白秀茂的身影仿佛融进皑皑雪色,下一息就要飘向远山。
薛敖被这想法惊的面色难看,他提鞭卷过刺来的长枪,手臂骤然发力,一同将十三与重黎甩了出去。
人群中爆发出不小的惊呼,看纠缠在一起的两样神兵如同尘埃一般被扔入雪堆。
吉祥“哎呦”了一声,立马跑上去将十三抠出来。
阿宁搓动冰凉的指尖,有些震惊这两人打的兵器都不要了。
金绮看捧着十三费力跑回来的吉祥,皱眉问道:“他们以前也这样比试吗?”
未免太过于激烈。
阿宁略微思索,迟疑道:“小时候经常会但后来在上京,他们都是点到为止,鲜少像如今这般。”
阿信看的津津有味,喊的嗓子都嘶哑起来,眼下听阿宁这般说,双眼放光:“那王爷和小谢侯谁输谁赢?”
雪势变大,阿宁一边跺脚一边回他:“阿奴哥哥不会输,薛子易不怕输。”
“但若说谁输谁赢,也说不好。他们两个,一个心高气傲,不能落于下风;一个嚣张霸道,整日针锋相对。总之我小时候看谁输谁赢就去数他们脸上的乌青,反正谁招呼谁都是奔着脸上去。”
阿宁耸肩:“至于结果都是一起跪祠堂的乌眼青,实在难分伯仲。”
阿信等人听的扑哧笑出声,心道这两人还真是命定的敌手。
两人挥拳相向,薛敖打的浑身发热,正欲捶向谢缨那张叫人咬牙切齿的脸时,腰侧一凉。
“你他娘!你还敢踢我这儿!”
薛敖捂着右腰,深觉谢缨就是故意要搞死他。
“过瘾!”谢缨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打个赌,若我赢了,你今后便不再去上京。”
薛敖皱眉:“你什么意思?”
谢缨侧头,微微瞥向静立的阿宁:“这次我会带她回去,今后你做你的辽东王,她的嫁娶与你毫无干系。”
夜色如墨,斗大的月亮照的雪地泛起白光。
薛敖拳势刚猛,竟逼得谢缨连连后退,无暇还击。谢缨找准时机,长腿别向薛敖脚踝,将人抵住。
谢缨喘息不止:“你发什么疯?!”
“你想得美!”薛敖瞪过去,圆眼里充斥着血丝,“我不会把跟阿宁相关的东西当成赌注!”
谢缨咬牙骂道:“冥顽不灵。”
“听不懂!”
“蒙昧无知!”
“听不懂!”
“愚不可及、死性不改!”
薛敖这句听懂了,他扬起脖子撞向谢缨的额头,“你敢骂我!”
谢缨没料到他使出这招。
薛敖的铁头比之谢小虎也不遑多让,直撞得他眼前发白,瘫坐在雪地上。
周遭的将士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两位天骄跟三岁小孩一样厮打在一起,滚得身上头上都是雪。
“哎呀我去王爷!”“小侯爷!”
众人忙围上去,将缠斗在一处的两人拖了出来。
谢缨捂着额头,没好气地骂道:“老子教你那么多招,就这个你学的最好!”
两败俱伤,薛敖也是眼冒金星。迷茫中瞥见阿宁跑过来的身影,忙往后一躺,虚弱地蜷缩起来。
“咳咳咳咳咳”
谢缨气笑了,恨不得一枪扎死这个不要脸的。
阿宁看谢缨雪白的额头上一抹显目的红肿,自重逢之后难得的有些孩子气,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被薛敖紧紧攥住手掌,低头望过去时正好撞见得意忘形的薛敖朝着谢缨说了句什么。
谢缨试图爬起来,抬腿就踹。
别人看不清这人嘴巴里嘟囔着什么,可他再清楚不过,幼时这憨货就时常这般骂他。
——狐狸精。
众人忙拉住怒极的谢缨,哄着劝着簇拥他走回营帐。
见人一走开,薛敖顿觉扬眉吐气,额头上虽是撞得他又热又胀,但能把谢缨搞成这副样子,他颇为满意。
阿宁与金绮对视一眼,眸中不约而同地浮现揶揄。
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吉祥愁眉苦脸地蹲在一旁,捧着那极为沉重的十三雪渠鞭。
“你头不疼了?”
薛敖一抖,又哎呦哎呦地捂头轻咳,余光里见阿宁面不改色地盯着他。
阿信乐了:“王爷这铁头功啥时候教教咱们兄弟,能把小谢侯撞的这样,厉害厉害!”
薛敖小心瞥了一眼阿宁,快速道:“好说好说。”
阿宁站起身,拍了拍氅衣上的落雪,面向众人:“今日会仙楼包了许多饺子,各式馅料的都有,我已叫人送到了膳房,大家都去尝一尝吧。”
众人这时才觉得饥肠辘辘,早先被二人打斗引起的激情顿时消散,忙向阿宁拱手道谢,勾肩搭背地往膳房而去。
见人都离开,薛敖眨了眨眼,乖巧地仰视阿宁。
他衣衫单薄,面容雪白,此时蹲坐在地上,显得极为柔顺。
“阿宁,我想吃猪肉香芹馅”
“阿绮,听说你喜欢吃素馅,我单独给你留了一盘”阿宁笑着靠在金绮身侧,又瞧向地上蹲着的薛敖,“听闻王爷要教人铁头功,可别耽误功夫了。这会子歇息,明日好早起。”
薛敖嘴巴微张,眼睁睁看着阿宁与金绮言笑晏晏地走开,身后还跟着一脸同情的阿信和流风。
雪花簌簌,薛敖动了动膝盖。
麻了。
“王爷,您的鞭子在这儿。”
薛敖闻声望向这里唯一陪着他的吉祥,眼角湿润。
“鞭什么鞭!阿——嚏!”薛敖冻得眼尾发红,半颗眼泪挂在下眼睫,“衣服呢?我衣服呢!”
姻亲
雪落长河。
辽东历经一场大战, 本就物资匮乏之地比之以往更为难过,但辽东百姓生性乐天。即便是如此霜寒料峭,仍旧翘首以盼着新元佳节。
会仙楼又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样子, 眼下正围着火炉, 敞着一对蜜饯坚果谈论着前几日大营中的那场比试。
“听说那发着光的鞭子卷着长枪, 把积着厚雪的泥地砸得足有三尺深!”“
好家伙, 这要是砸谁脚上,登时就成肉泥。”
闻言一堆人咂舌感叹,你一言我一句地说起来十年前这两人闹得辽东城有多天翻地覆。
一位当日有幸观战的小将闻言急道:“你们是没看见, 王爷和小谢侯撕缠在一起的场景,啧啧可惜我后来为了去吃陆姑娘家的饺子, 没看到最后到底谁赢了。”
有好信之人忙凑近, 挤眉弄眼地八卦:“听闻在上京城, 连四公主都给那小谢侯抛枝,只可惜咱们大家都清楚这位的德性,到底是给拒了。”
他攀上那位小将的肩膀,小声道:“小哥儿, 你一直都在军营,可是知道这位小谢侯对王爷和陆姑娘是个什么样子?”
“这谁能知道,王爷脾气那般大,这小谢侯又是绝顶的冷漠, 我还敢看陆姑娘”他翻了个白眼, “我是找死不成?”
闻言众人笑开,又说什么“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和“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
会仙楼的小二正巧过来送茶,听这帮人正讨论自己的少东家, 忙哎呦一声,“客官们可别再说了,若是被咱王爷听到,又得拆了小店。”
此言一出,众人登下想到去年这个时候被爆锤的那群读书人,至今不敢出现在会仙楼方圆五里内,逐渐小了声音。
“可惜王爷与陆姑娘一同长大,又经历这般多,却还要再等上三年才能修成正果,造化弄人啊。”
此话一出,周遭顿时变得安静。
薛启之死仍是叫辽东人缄默无言的由头,去年此时北蛮肆意进犯,被薛启率领大军赶了出去。可不过短短一年,就变得物是人非起来。
末了,一声叹息湮没在雪落与惋惜声中。
三楼天字号雅间中倒是难得的迎了回客,有路过的百姓好奇地看上去,却见房门紧闭,其间仿若无人一般。
杜鹃守在门边,看一壶北境难寻的敬亭绿雪升腾热气,又逐渐变凉,“主子,陛下传令,命大军新元后启程返京。”
谢缨指尖轻点杯壁,轻声嗤笑:“他终究还是不放心,就算薛家如今只剩一个人,他也要确保薛敖绝无二心。”
“留我在这里一个月余,不光是驰援北境战场,更是为了察辨新王是否有异心。”谢缨垂下长睫,“为了晏枭,他倒是煞费苦心,恨不得铲除一切弊端。”
如今上京皇位之争已日臻激烈,晏阙身靠蔺太后与蔺家,晏枭虽家世普通,却深得帝王信宠。
且二人皆是多智善谋之人,于此争夺更为火中添油。
杜鹃心中讥笑,景帝看似偏重晏枭,实则是为了他身后无依靠。
若非要在他的诸多皇子中选取一位,大内谁不会说是当年萧皇后腹中所怀嫡子呢?
萧青棠怀胎五月时,萧青敛曾三请争卑大师为这腹中龙子批命。
争卑筹算三天,只道一句“此子生来重瞳,天降紫微星。”
景帝大喜,满腔热忱地等着这孩子出生,却未曾料到竟有后来的变故。
近身伺候帝王的大监曾有密信言明,景帝少有清醒时,可一旦神奇清明,总是会与身边人说起那个早夭的小太子。
若是还活着,也只比晏枭小上一岁。
温室生寒,杜鹃正要朝紫金暖炉中添上炭火,却见谢缨推开窗扇,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王府内满目缟素,苦涩的药味充斥在各个角落,阿宁小心端着一碗汤药,看岑王妃喝下后才转身离开。
薛启的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又洽逢严寒,这场风寒竟是来势汹汹。万幸争卑大师回寺前留下了药方,只要日日服用,应无大碍。
阿宁掩紧房门,任由雪花飘在脸颊上,冰的人一哆嗦。
自渝州回时不过深秋,可眼下竟是要逼近新元佳节。
少顷,门洞处传来喧闹声,闻声望去,是几人簇拥着面色凝重的薛敖大步而来。
“阿宁,你不进屋在这里吹什么风?”
见阿宁雪白的鼻尖上一抹薄红,薛敖眉宇紧锁,“快回去。”
“嘘——”阿宁朝他示意噤声,回身指了指岑王妃的寝房,小声问他:“你可用过午膳了?”
薛敖脚步一顿,这才觉得腹中饥饿。
自接手辽东后,大营有阿信文枫等人帮衬,自是不必费心神。只是这偌大的北城,政务民生才是重中之重。
早前薛启曾在这些方面苦心教导,薛敖虽拿不起笔杆子,却也深知此事要紧,费心听课。
但辽东事出突然,薛敖甫一接手,也导致眼下城内事务冗杂难理。
临近年关,各郡县纷纷上报政事,薛敖虽有薛启给他留下来的能人异士,却还是分身乏术。
所幸大雪并未封山,阿宁将辽东诸多情况写于纸上求教陆霁云。
陆霁云如今暂管文书政法,写了洋洋洒洒几十页,对辽东如今的情形分析利弊。薛敖如有神助,按着陆霁云的策法统筹上下,勉强维持住局面。
薛敖看阿宁杏眸明润,凑上前替她将氅衣系紧,“饿死我了,快,阿宁,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有香荠蛋汤和素鸡,正在炉子上温着呢。”阿宁眉心微蹙,上下打量薛敖,“你伤寒未愈,怎么穿这么少就往外跑?”
薛敖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尖嘿嘿一笑,映得胸前雪獒也跟着讪讪。
前几日他穿着中衣与谢缨比试,结果是谢缨破了头,他染了场风寒。
二人间也不知谁是那自损的一千,谁又是伤敌的八百。
身后随从一看他们腻在一起,顿时机灵地默默撤了出去。见人纷纷离开,阿宁扯着薛敖的手掌拽回寝房。
屋内温热如春,薛敖舒服地捧着热汤灌下一大口,又转头跟阿宁说起城内这帮官员有多难搞。
阿宁以往经商之时就常与这帮北官打交道,那时他们忌惮着薛陆两家的姻亲,薛启又雷厉风行,自然是不敢多加为难。
可即便如此,阿宁知晓这起子官员背地里有多阳奉阴违。
如今薛启去世,薛敖年少称王,统管辽东,这帮人忌讳薛启手段老道,却打心眼里轻视薛敖的稚嫩。
郭家历来势大,又与辽东王府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姻亲关系。如今薛敖承袭父位,郭太守自然是起了别样的心思。
他想拿捏住薛敖,如此一来,整个北域谁能比得过郭氏。
郭茵不幸芳年早逝,可郭家又不是只有一个嫡女。
郭菱幼时便倾心薛敖,辽东城内无人不知。即便薛启新丧,薛敖与陆家女之情分家喻户晓,可却挡不住郭太守心思之活跃。
薛敖忿忿骂道:“大哥在信中说郭家暂时不能动,我知道他的用意,可这郭老头实在惹人生厌!”
阿宁听他自顾自地管陆霁云叫大哥,纠正了几次也不好使,便任由他这般喊下去。
“我当时退亲给了郭家天大的好处,便连退亲是由都是谎称我不行,怎么这老头还能拿这茬跟我讨好处。”
阿宁适时问他:“他要什么好处?”
“”薛敖一怔,小心瞟着阿宁的脸色,“就是要我把他郭家的子孙安插进神獒军,还有辽东的市舶,掌旗者得是郭家。”
见阿宁直直望过来,薛敖连忙摆手,“我当时就给他骂回去了,不说神獒军皆是百里挑一的人选,便是市舶,也是陛下给了你家的统筹权,谁敢去抢,疯了吧。”
阿宁面色不改,“还有吧。”
薛敖挺直腰板,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有什么?”
“听说郭太守有意将二房的嫡女许给你,等上几年都无妨。”阿宁站起身,收回薛敖还没吃完的饭菜,“更有甚者,大家都说太守大人愿意将自家嫡女许给王爷,什么名分都允。”
“不知道王爷是何感受呢?”
薛敖一抖,忙站起身绕着桌边乱晃。
“哪个多嘴多舌的跑到你面前乱讲?”
寝房温暖,看阿宁神色淡淡,薛敖急得鼻尖都冒出细密的汗珠,“是有这么回事,但我叫阿信把这老头提回郭府,恐吓了一番,此后他也没有再提过这茬,我以为没事的。”
他回身瞪圆眼睛,大声问道:“是不是谢慈生那厮跟你说的?”
阿宁拍桌,声音也随之提高,“郭家没再说?可郭菱年初定好的亲事硬是被郭太守搅黄了,她没了法子才跑到我这里求助,你还说这叫没事!”
薛敖一愣,他确实不知道郭太守竟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阿宁又气鼓鼓地斥他:“你总说阿奴哥哥泼你脏水,可我从未听过他在我面前抹黑你。倒是你,今日伤寒,明日又弄出风言风语,真是”
——叫我放心不下。
阿宁话还没说完,就看薛敖眼尾生红地盯着她,“又是阿奴哥哥,你的眼里只有谢慈生吗?”
他近来看着谢缨朝阿宁献殷勤本就心烦,况且这人又打着兄长的名义,叫人连错处都挑不出来。
不提谢缨还好,但一说起这人,薛敖只顾得听前半句,后半句被满腔的怒火烧得无法入脑。
薛敖磨着牙根,“他谢缨驰援辽东,我记这份情,早晚还回去。可若他跟我抢你,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阿宁没料到薛敖反应这般大,也被激出来些怒意,“我知道男女大防,也规避与阿奴哥哥相处。但我们三人一同长大,他教我诗书道理,如今也是以兄长之礼待我,并未逾矩。”
她深吸一口气,“薛子易,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当然信你”
阿宁凑近他身前,脆声反驳:“可你种种迹象就是表明你的疑心,你不信我们之间的情分,不信我对阿奴哥哥只有兄长之谊,不信我会等你。”
薛敖瞳孔里都是阿宁娇妍的倒影,他脑海里都是那日雪中比试时,谢缨信誓旦旦地对他说,阿宁绝不会是他的王妃。
薛敖唇瓣微启,未经大脑的言语脱口而出。
“可你真的会等我吗?”
一室寂静,薛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他忙瞅阿宁的面色,却见小姑娘眼眶微红,抿紧嘴角盯着他。
“啪——”
薛敖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阿宁为了他,命都交出去过几回,他怎么能质疑阿宁的承诺,道出如此剜心之言?
“你会等我。”薛敖慢慢拥人入怀,轻拍她微颤的肩头,心里狠骂自己是个混账,“是我错了,阿宁。”
他轻叹一口气,震得髻上草蝴蝶微微振翅。
“薛子易真是个王八蛋。”
风寒
阿宁的生辰筹办于几日前。
陆霁云虽气她自作主张地流连于辽东, 却还是命人大费周章地送来了生辰礼。
一本帝师亲自攥写的《女学》。
阿宁不明所以,等到翻阅时才知晓陆霁云送与这书的用意。
帝师博古观今,又念阿宁心怀大义, 数次散尽千金为黎民百姓。他引古时秦良玉等女子为表率, 教阿宁不必循规蹈矩, 只做女子想做之事。
文武医商, 总归有一条属于她的路。
此书册不过百页,却叫阿宁阅后神清气爽。但此举的影响远不止于此,《女学》被阿宁命人抄录后分发大燕各地, 已被许多人家收录,一时风靡。
如此一来, 谢缨在莲白山上蹲五日才猎得的雪鹿与薛敖寻遍大燕的畹香豆蔻便显得普通起来。
阿宁只在家中略备薄酒, 请了相熟的几人到场。
酒酣之际想起曾在上京与岑苏苏几人一同醉酒的那日, 忽然发现自己离开父母兄友已经很久了。
薛敖前些时日口不择言惹了阿宁生气,眼下正是求人的时候。看着小姑娘欲盖弥彰的失落,薛敖自告奋勇要带着阿宁纵马跑山。
只是还没拉人就被谢缨一筷子打没了心思。
“外面下着大雪,你带人去跑马?脑子里全是浆糊吗!”
谢缨瞪着一双狭长的凤眼邪了一眼薛敖, 转头对阿宁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今日可以多喝点酒,醉了也不怕。”
薛敖不敢在阿宁生他气的时候跟谢缨犯浑,只好搬着圆椅蹭到人身边, 附和道:“就是就是。”
阿信一脸没眼看的表情, 牛饮了一口竹叶青后瞥向金绮,小声问:“你说王爷这娶妻大业还能顺利不?是你的话会看向谁?”
金绮抬头, 对面的谢缨俊美昳丽, 笑得儒雅又风流;一旁的薛敖俊朗澄澈,龇出来的一颗虎牙显得他并不那么聪明。
金绮:“我”
吉祥喝高了, 猛地拍案而起,举杯大声道:“我选王爷!”
素来稳重的流风也随之起身,醺红的俊脸上露出一丝腼腆,“我也是!”
薛敖目瞪口呆。
谢缨拍了拍他肩头,笑得极为开怀,“你人没啥意思,带出来的兵倒是有趣。”
阿宁笑得眉眼弯弯,薛敖心里一软,在桌下轻轻捏住她的手。
看她不躲避,薛敖晃了晃,又在她手心挠着。
阿宁努力不去看薛敖凑过来的脑袋,只是任由他将自己的大掌塞到手心中。
少顷这人像是玩累了,轻轻挣开。
阿宁手心还残留着他的干燥温暖,又被微剌的刺感激的一缩。
一只极为精妙的草蝴蝶正大摇大摆地躺在她手心。
薛敖轻咳一声,转过头不去看她。
只是腮帮微鼓,双眼又是湿漉漉的明润漆黑,看着像是只憨傻的小狗。
酒过三巡,阿宁命人将醉醺醺的几人送回住处。
谢缨微睁一双凤眼瞟着阿宁,里面潋滟的波光看得人口干舌燥。
这是醉了。
阿宁知道他醉酒后的早晨必是要头痛一番,故而再三嘱咐杜鹃好生照料,见被好好背走才算放心。
流风与吉祥早就睡倒在暖炉旁,阿宁看得好笑,叫侍从抬在偏房里歇息。
只有薛敖,仿佛屁股长了钉子一般镶在圆椅上面,任由阿信和金绮去拽也不抬身。
“我的祖宗啊!”阿信擦了擦额角的汗,愁眉苦脸地劝着薛敖:“您可别犟了,赶紧回去睡觉吧,这屁股也太沉了!”
金绮深吸一口气,想要硬扛着薛敖起来,却被他轻松震开。
“男女授受不亲。”
薛敖一脸正色,若不是眼神已经落不到实处,金绮是真想抽他。
他转过头看桌边站着的阿宁,又露出乖巧柔顺的表情。
“怎么了?”阿宁靠近,没忍住摸了摸薛敖头顶,“你又闹什么?”
“去看雪吗?”
阿宁笑道:“太冷了。”
“去跑马吗?”
“也很冷。”
薛敖抿紧嘴角,撇过头想了想,又问:“去睡觉吗?”
阿信一把捂住薛敖的嘴,宁可顶着个大不敬的罪名也强撑着笑意,“孩子小,孩子小,呵呵”
薛敖也不反抗,只眨着一双圆眼,里面的瞳孔犹如水洗过一般清澈湿润。
阿宁被他弄得没有办法,只得点头,“一会睡。还有,我不生气了,薛子易。”
薛敖跺了阿信一脚,站起来摸了摸阿宁的发髻。
金绮见状拉着鬼哭狼嚎的阿信离开。
这时候谁还看不清,薛敖分明就是故意的。
阿宁将那只极漂亮的草蝴蝶别在髻上,“歪了吗?”
“没”薛敖手指微屈,抚摸蝶翅下小姑娘雪白细腻的脸颊。
朔风寒雪,阿宁却觉得薛敖的手仿佛要将人烫化了。
她杏眸流转,指尖戳着面前少年的心口,轻声埋怨:“就知道你是装的。”
见自己被戳穿,薛敖也没羞恼,只是摸着鼻子,讪讪一笑。
他走至窗边,探头看明月高悬,朝后招手,“阿宁,你来。”
等人走近,薛敖将她按坐在圆椅上,将架子上的氅衣拿起给阿宁围了个严严实实才住手,又翻身跳出窗外。
阿宁好奇他去干些什么,正欲推窗之际,却听门外风雪声四起。
窗上叩出两声清响,薛敖兴奋的声音透过厚重窗扇传过来。
“快开窗,阿宁!”
几乎是见到窗外冰天雪地的同时,一声巨响传来,继而是漫天烟花铺满辽东上空。
火树银花,星耀月明。
阿宁耳上是薛敖有些凉的手掌,她抬起头,正好撞进少年明亮乌黑的瞳孔里。
“生辰吉乐,阿宁。”
陆府忙忙碌碌地迎着医馆众人走进走出,内外又充斥着熟悉的药味,连带着下人都是担忧的神色。
阿宁屋中薪炭添多,夜里贪凉未盖寝被。橘意并未随着她一同回辽东,等到第二日醒来时,这才发现人已经发了热。
薛敖以为是那日生辰时带她冒雪看了烟花才会这般,一时间又急又悔,顾不得谢缨的斥责,提着一干大夫就进了陆府。
年关将至,辽东诸事繁忙,如今更是离不开他。
薛敖分身乏术,只得看着谢缨照料不省人事的阿宁,又抽空过来守着她。
自从服用过雪渠花心后,阿宁的身子已不比以往那般羸弱,像此次的病来山倒更是少见。
可眼下一病倒,却是来势汹汹。
大夫说她是劳累过度又常有优思,寒气入体才致使这般虚弱。薛敖想起当时阿宁替他守城有多艰难,险些捏断自己的手指。
“好在陆姑娘身子已经调养好,眼下只要好生照料,应无大碍。”
等人都离开后,薛敖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笑容苦涩。
他总说会护好她,却常常食言。
薛敖知道阿宁的身子,一旦发热不折腾个几天是不可能病愈的,看着她烧的皱着眉头,薛敖心下焦急,却只能轻声哄着,别无他法。
谢缨去了宝华寺找争卑大师求药方,他一连守了几日,见各医师用尽法子都没能使阿宁退热,只好亲自去爬莲白神山,求那争卑法师的药方子。
钟声清越,松枝断裂的声音一同缠绕在耳边。
谢缨被等候已久的小和尚迎了进去,见佛祖身前躬身站着一位和尚,心知这就是那位传有神通的争卑大师。
“施主是如何看待菩提此物?”
未等开口,争卑大师先行发问,谢缨眉宇微蹙,还是朗声回道:“此乃佛家圣物,明心见性,返璞归真。”
争卑摇头:“对,也不对。”
谢缨不愿与他打机锋,直言道:“我求一处风寒方子,大师只需告知我如何取得,我定双手奉上。”
“施主命格极贵,想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眼下这药方老衲不予,只是施主与身边之人都用不上。”
见谢缨面色不善,和蔼的老和尚解释道:“待施主下山回去后就知晓了。”
谢缨转身即走,又被争卑喊住。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争卑笑着看过去,声音悲悯:“施主是聪明人,与佛家也有命定的缘分。故而老衲劝诫施主一句,菩提无果,再强求也是徒劳。”
谢缨面色骤然变沉。
争卑并未停止,接着道:“施主陷入魔障颇深,幸而有贵人相助,成就一身命格。可这贵人自有她的姻缘命数,施主万不可强求。”
“若我非要她呢?”
少年眼波流转,眼底是细碎难辨的暗色,“若我斩断所谓的宿命,非要强求呢?”
争卑不语,少顷念了句佛号。
“大师久居深山,既然对菩提与修习百般了解,那可曾见过妙法源头的山河日月呢?”
谢缨跪在蒲团上,信手操起签筒,笑道:“尤其是北境的月亮,总要比其他地方大上许多。”
争卑颔首,阻止身后小沙弥近身搀扶。
“我幼时时常独自一人偷跑到月下岭,那里埋着一位我的故人。辽东如此之大,他的居身之所却小的可怜,故而我愤懑不平,觉得这世间被污浊侵蚀殆尽,日月无常。”
山雪肆虐,拍打在木门上咚咚作响。
谢缨手执签筒猛地一晃,一支竹签正面朝下的掷落在眼前。
可却无人去捡起,一探究竟。
“可却有人告诉我,那里虽小,却有全天下最干净硕大的月亮倾盖相护,无人能及。”
小姑娘蜷缩着手指靠在他怀中,被阴鸷的少年死死盯着也不怕,只是用温热的小拳头抵着他的脖颈,一字一句地安慰他。
其实那时候的阿宁怎么会说出这么完整的言语,稚子之言不过天真与懵懂,叫人欣喜或无奈。
他谢缨也不出例外。
被小孩子缠着、听着她娇气的声音、繁华的皇城和小小的坟包这里的一切都叫他心生厌恶。
可那个荏弱的小姑娘却说,他的舅舅被最干净漂亮的月亮照着,是最干净漂亮的人。
若是二十岁的谢缨必定会一笑置之,可七岁的谢缨却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自此心怀明月,心悦明月。
见谢缨低头不语,似是陷入回忆般沉思,争卑也不急,只静默无声地等着他回应。
少顷,谢缨抓上掉落在地的那只竹签。
“我对那月亮图谋不轨,对那皎洁念念难忘。我知我卑劣,知我晦涩,却对那光有了觊觎之心,恨不得揽之入怀。这光照在脊脉上,我的烦琐与私欲无处藏匿,恶行毕露。”
谢缨面容无悲无喜,看了慈眉善目的菩萨一会儿,“于是一株菩提自心底而发,我低头看去,是月亮藏在菩提树下。”
他起身,朝着争卑递过去一只折成两节的木签。
“我从来都是与人夺,与天争。此签不必解,世间无人可阻我。”
争卑轻叹,捻着佛珠又道了句“阿弥陀佛”。
一声木鱼敲得他微微回神。
谢缨背对着佛像,抬步迈向茫茫大雪中。
雪落松枝,莲白山顶银色铺裹,宝华寺香烟缭绕,仿若一尊泽世慈悲的佛像。
黑衣少年面色冷淡,迎着霜雪自山顶而下,不多时又被簌簌落雪掩盖踪迹。
“嗯别别哭”
薛敖凑首去听,那梦中的呓语带着几分哽咽和青梨子香的娇气。
见阿宁呢喃过后难受地在塌上挣扎,薛敖犹豫一瞬,又俯身去连人带被地抱在怀里,好叫阿宁靠在他手臂上。
他轻拍阿宁的后心,一下又一下地,直到她不再哭泣。
阿宁长睫微颤,又慢慢地闭上,只留下几处水痕。
薛敖知道,这是快要醒了。
又喊人将粥和药温好,他这才看向怀里皱着眉毛的阿宁。
“梦到什么了?”
阿宁肩头抽动,像是又*七*七*整*理要哭了起来。
“不问不问。”薛敖忙将人放倒在腿上,像抱孩子一般叫人枕在他小臂上,“谁问就打谁。”
阿宁蹭了蹭环在颈间的被子,将下巴藏得严严实实。
薛敖晃她,“你还睡啊?再睡就过年关了。”
听到这话,阿宁努力抬了抬眼皮,见薛敖正一脸兴奋地看着自己,忽然就生出了些难过。
或许是病中之人难免情绪低落,或许是适才那个记不清的梦,亦或是她看见眼前这个笑得一脸傻气的少年
阿宁盯着薛敖,眉梢眼角都是委屈。
本来还一脸激动的少年忽然就无措起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他轻咳一声,小声问她:“头疼?肚子疼?脚还凉吗?”
阿宁微微摇头,恹恹的样子看得他心头一疼。
阿宁这几日未进米食,即便是强行灌下去到了后半夜也都被吐了出来。
薛敖心里急,却只能看着她日渐消瘦。
如今隔着厚被都能掂出小姑娘轻了不少,他垂眸看向阿宁,吻向她的额头。
温软的触感使得阿宁一怔神,本就不够用的精神气更是反应不过来。
她意识昏沉,问薛敖现在是几日了。
“二十了。”薛敖哄道:“再有十天就是新元了。阿宁,带你去喝屠苏酒好不好?”
阿宁“嗯”了一声,鼻头微皱,又心满意足地拱了拱专心抱人的薛敖。
“别闹。”
薛敖被她拱的心口发痒,忍不住抠了把自己的手心。
见那只草蝴蝶颤颤巍巍地要掉下来,薛敖伸手去扶,只是刚摸上就被阿宁一把打掉。
她浑身无力,即便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做的生了汗。
“别碰。”她轻声斥责:“这是、是薛子易送我的。”
得,这又不认识人了。
薛敖无奈,小心把阿宁露在外面的手塞了回去。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辽东王妃曾常给他唱的一首辽东民歌。
薛敖摇了摇阿宁,问道:“阿宁你想要什么?”
不等阿宁抬眸,又诱哄她:“给你唱歌听吧。”
见人在怀中沉沉点头,薛敖紧了紧手臂,想着记忆力那个熟悉的曲调。
不成曲的民歌从屋中传出,树上环着手臂等待的几个暗卫险些吓得摔了下来。
那个唱歌的是他们王爷?!
吉祥点头应是,与有荣焉。
几个暗卫默默掏出棉团,转瞬又归于暗处。
屋中薛敖还在哄着,他手上晃着,嘴里唱着,忽然就有了种养女儿的感觉。
世人大抵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勇冠三军,杀得布达图尸骨无存的少年,竟然也会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唱着幼时语调绵软的歌儿。
“少年着轻裘,
酒纵觥筹,江风渡舟;呼声鼎沸,招摇满楼。
他喝一口酒,说起大漠和雪丘。
再喝一口酒,笑谈刀剑与氐惆。
他意与青云乘,便释尽满身的锈。
山河难忘,日月不偷,意气载于百世春秋。”
“喝到最后一口,
他拉起姑娘的手,
就从耳垂醺到了青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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