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明
雪压冬云, 银蝶飘舞。
辽东大营中吵闹声不止,火炉上烤番薯的香味与呼啸寒风融化成沸沸扬扬的烟火气。
文英红着腮帮,大咧咧地坐在杜鹃身侧, 递过指上挂着的烧刀子。
辽东军神獒军、西南长衡军、中州谢家守备军, 几方各为大燕最强劲的分地兵力, 素来代表着朝中不同势力, 可在这极寒之地,也被北域人的豪爽影响几分。
眼下景帝无诏,他们倒也乐得在此喝酒切磋。
杜鹃笑着道谢, 听文英凑首小声问:“你家小侯爷怎的黑着一张脸?白瞎这模样了不是。”
闻声望去,谢缨凤眸低垂, 不知在想些什么, 与这吵闹的人群分离疏远。
他脚边倒了盏空酒壶, 深玄的衣襟下露出一截冷白的颈项。青筋微鼓,染上几分酡红,无端地生出些欲色。
杜鹃耸肩,看文英不着痕迹地擦拭嘴角, 苦笑道:“主子本就事务繁忙,眼下临近年关,禁军与北司日日传信过来催促,可陛下有命叫我等协助王爷退敌, 无诏不得回啊。”
文英撇嘴, 心道谁人不知中州守备军与长衡军驻扎在此意欲何为,皇帝还真放心叫这数十万大军呆在辽东。
“王爷去哪了?自昨日起就没见过他。”
文英动作一顿, 瞥了眼垂眸的谢缨, “去莲白山了。”
周围将士仍旧吵嚷着今年新元如何过,又有几人鸡贼的撺掇同伴年关时去心爱的姑娘家提亲, 说是新元前几日乃是十年一遇的良辰吉日。
杜鹃好奇,又问:“这几日都在下雪,莲白山险拔高峻,王爷去那做什么?”
见谢缨还是一副醉山颓倒的样子,文英解释道:“阿宁日前的风寒颇为严重,王爷想着去摘山顶的雪鹰。”
“雪鹰?”杜鹃声音抬高,又急急压下,“除了王爷的那只海东青,这里竟还有雪鹰吗?!”
文英笑拍他肩头,道这是误会了。
“雪鹰就是雪地鹰参,虽不如神花雪渠那般效用,但也是百年难得一遇,我们打小就听说莲白山上有这东西,可惜多少叔伯丢了性命也没摘到”她越想越感慨,不由得长叹出声:“王爷见阿宁缠绵病榻,不忍她年纪小还遭罪,前日便留下字条带着阿信去取药了。”
闻言杜鹃不语,直到被柴火炸裂的声音惊醒,才回头望了眼谢缨。
“要说我们王爷与阿宁,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打小儿的情分且不说,便说两个互相挂念的架势”
谢缨遽然起身,不看她摇头晃脑地往下说。
见他起身,喧嚣不止的众人声浪骤停,齐齐望着这道黑色身影推门而出,迎面袭过凛冽寒风。
凌厉的叫人心惊。
“小谢候这是怎么了?”
流风皱眉,不解地看向杜鹃。
“主子是想透透气吧。”
“我说王爷,天底下那么多好药材,实在不行你去找争卑大师讨个方子,大师一向喜欢你,你何苦赶在这时候跑到莲白山上挖参。”
阿信眉睫上挂满白霜,素日里还算英俊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望着前方那道轻松的银白身影,咬牙嘟囔。
“人家都在营帐里烤火喝酒,偏拽着我上山啊嚏!冻死我了。”
薛敖头也不回,任由深浅不一的霜雪打湿银靴,“絮叨个屁,要不是你跟金绮他们打赌输了,老子愿意叫你陪?”
阿信苦哈哈地摸了摸鼻子,正要奋起直追的时候,却见身前的薛敖回身,一张俊脸白里透红。
“怎怎么了?”
“前方有个崖洞,里面存着柴火,先进去歇歇再走。”
傍晚的山风吹得尤为恐怖,仿若守山人般在洞口兜旋。
薛敖冷白的面上跃动着火光的倒影,阖上的眼皮晃着火光的倒影。几息后他喉咙微动,置于膝上的拳头越攥越紧。
“不想呆着就滚出去!”
闻言阿信一惊,因着好奇到处翻看的动作停下,小心瞥了眼满脸不耐烦的薛敖,“属下是好奇,莲白山上人影罕至,这崖洞里面怎么会有过冬的物什。”
说完又缩了缩脖子,补充道:“王爷又能轻松地寻到此处过夜。”
薛敖抬眸,瞥了眼畏畏缩缩的阿信,“我从前常带着阿宁来这里跑马。”
他鼻息间都是渗着寒意的白气,手指微屈,少顷又置于火上捻了捻。
“阿信”
阿信抬头,看光影下薛敖意味不明的侧脸。
“临近年关,再过几天就是十年一遇的黄道吉日,你说阿宁会喜欢我的这份礼吗?”
少年素来骄狂,哪怕突逢巨变,身上不过多增几分沉稳,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靖。
故而见他这般迟疑犹豫,阿信倒觉得不忍。
手上松枝在薄雪上拨冗,他小声询问:“王爷是担心陆姑娘不会等你?”
“不”薛敖圆目里映着跳跃的篝火,明亮的惊人,“我是担心她会一直等我。”
“谢慈生奉旨前来驰援,眼下因着陛下的诏令留在辽东,可我知道,等他走的那日,势必会带走阿宁。”
朔风变了风向,吹得崖洞中雪花乱舞。
“这人打小就是只狐狸,对阿宁更是不安好心,如今我需守孝三年,他更是殷勤”薛敖牙齿磨得森冷,阿信一抖,听薛敖继续道:“阿宁心思单纯又犟,对我的情意太重,这些时日跟着担惊受怕恐伤根基。”
“她知道我要奉旨攻打北蛮诸城,便一定会留在这里陪着我,可刀剑无眼,我真是怕了。”
这是阿信第一次听到薛敖说怕。
兵临城下时未言胆怯,身逢死局时亦未曾后退,如今却露出些十七八岁少年的畏缩孩子气来。
只是少年的身影映在后方的石壁上,冰天雪地中尤为挺拔高大。但那俊脸倒是唇红齿白,透着生机勃勃的精神气。
他像是想起什么,话头一转,“咱们辽东一直都有提鹰定亲的说法,白鹰更是珍奇玩意儿。可阿宁胆子小,送她只鹰怕是要挨骂,倒不如这雪鹰,给阿宁补得强壮些。”
阿信失笑,这雪地鹰参可比一般的白鹰珍贵得多,他家王爷红口白牙,说的像是捉只蚂蚱一般简单。
薛敖想起前几日阿宁的醉态,小姑娘腮帮子透着粉,水润的杏眸里满是依赖。
他咯咯笑出声,右臂摊在头后枕在微湿的稻草上,语气懒散,“等年关过了,阿宁身子养的壮一点,就叫她跟谢缨去上京。家人都在那里,留在我这算怎么回事。”
“不然,我那舅哥又得逼着我签什么书文了。”
人声鼎沸,阿宁被窗外的寒气激得一抖,又不忍放帘错过洞门处的来往风景。
“好了”金绮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朝下人使了个眼色,无奈受着阿宁指责的目光,将人圈在怀里,“那海东青今早飞了回来,想来王爷不过明日就能赶回,你别担心。”
“大傻子!”
阿宁吸着鼻子,呸了一口,“趁我喝醉酒就往山上跑,他摘什么雪鹰,摘回来了我也不吃。”
骂完尤觉得不解气,掐着拳头愤愤道:“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小姑娘气得急,白软的面上浮着一层烟霞,比大街上冰亮可口的糖葫芦还要诱人。
“好,等王爷回来好好揍他一顿。”
到底还是心软,又问下面的人给薛敖新做的素衣可有制好,祛湿抑寒的药膳有没有备着。
金绮看她孩子气一团,可对薛敖面面俱到的操持,心中暗叹。
若是新元后阿宁跟着谢缨回了上京,她家王爷又是何样?
少顷军中来报有要务急需处理,金绮拢紧阿宁的氅衣,又叮嘱几句才急急离开。
只不过在洞门转角处正巧撞上一身寒气的谢缨,金绮顿住,随即躬身行礼。
谢缨不置一词,昳丽冷白的面上满是冷漠,看金绮起身又沉声发问:“她睡了吗?”
金绮一怔,盯着谢缨黑色滚金的靴边,“没有。”
等那黑沉到肃然的身影融入雪色后,金绮皱眉长叹。
明日便是十年一遇的辛丑日,王爷你可定要赶回啊。
下人通传时阿宁正皱眉翻看桌案上的账本,这几日她缠绵病榻,几日未处理杂务,竟摞得这般高。
听人来报小谢候在门外。阿宁眼睛一亮,忙招呼人进来。
谢缨等了一会儿才拂帘而入,身上冰冷的大氅被丢在外室。他一身玄色劲装,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不复之前的冷漠。
“小财迷,怎么病刚好就抱堆账本?”
阿宁揉了揉眼睛,笑道:“前几日耽搁了,阿奴哥哥快坐。”
谢缨应声坐下,见对面的小姑娘裹着厚裘,毛领微微遮住她小巧的耳垂和下巴,无端生出些天真懵懂的娇。
“今日可有不适?”
阿宁伸手倒了杯热茶,摇头回道:“早就好了,哪有那么娇气,薛子易大惊小怪罢了。”
说完又抿紧嘴角,叹了口气,“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谢缨端着茶盏,热气氲氤在眼前,叫她看不清对面人眼底的神色。
“我命人去找过他,可我的人不熟悉莲白山,未行至一半便被风雪撵了下来。”
或是见阿宁情急,谢缨嘴角微挑,安慰道:“放心即可,这憨货常年混迹莲白山,若他出什么意外才是见了鬼了。”
阿宁颔首,闻言想来也是,若是连薛敖都登不上莲白山,那这北域就真无人能登高攀顶了。
两人又闲话几句,阿宁被他逗得喜笑颜开,嘴角的两个小梨涡裹着蜜般甜。
谢缨心头微动,手心发烫。
“阿宁。”
“嗯?”阿宁眉眼弯弯,“阿奴哥哥怎么了?”
“苏苏日前来信,说你兄长时常叨念,问你在这里怎样,何时回京?”
阿宁脸上的笑意僵住,眼中浮上一丝歉疚和执拗。
“我薛子易还”
“阿宁——”
谢缨听出言外之意,温声出言打断。
见小姑娘一双水润的杏眸呆呆望过来,里面是毫不遮掩的孺慕。
谢缨喉咙滚动,适才在会仙楼喝下的烧刀子竟灼的人眉心滚烫,眼底发热。
他怎会不知阿宁的决断,可那又怎样,是他早早便离了辽东,将阿宁留给那野心勃勃的狗崽子,如今阿宁心悦薛敖,他落得这般局面也是咎由自取。
前几日文英说薛敖登山取雪鹰,他便早有预感。
老辽东王殒身,薛敖势必守孝三年,可阿宁招人,薛敖怎会不怕?
辽东早有旧俗,结亲擒白鹰,便是上天命定的金玉良缘。谢缨冷笑,他怎会不知薛敖上山的用意。
区区一根参,竟想捆住阿宁,果然打的是好算盘。
望着温水般娇软的女孩,谢缨放低声音,“年关过了,便随我回上京吧。”
少年形貌出众,专心盯着人的时候,那眼底深郁的颜色叫她忍不住屏息。
阿宁低下头,迟疑出声:“阿奴哥哥,我不能陆家的产业还有许多在这里,我要”
话音未落,窗外的松枝似是再也承受不住积雪一般被拦腰压断。
枝影斑驳,厚重的雪层打在窗棂上,蒙住阿宁接下来的言语。
她瞳孔微微颤动,手背上是谢缨滚烫的气息。
“要回去了,阿宁。”
黑衣少年风姿卓然,朦胧的热气侵袭他乌黑的发梢,阿宁忽然不敢再看如月色般皎亮的凤眸。
“我已与父亲写信言明,待我们甫一回京便会上门提亲。”
如今中州被谢家制衡,西南已被蔺争牢牢掌控,上京有云枭轻守着,大内也被他安插进去的萧家旧部牢牢攥在掌心。辽东虽乱,可薛敖此人心软忠孝,北域在他的手下暂时不必担心。
大局已然明朗,他曾经允给阿宁的万人之上探手可得。
虽然小姑娘被狗崽子骗了心,可他现在有时间有精力再把人抢回来。
谢缨离开阿宁细腻的手背,摸了摸她颤动的长睫。
阿宁回身,猛地起身后退,一同带倒身后的圆椅。
听闻房中声响,外面守着的暗卫忙恭声询问屋中可有异样。
阿宁来不及回复,只看谢缨直起身,冷傲挺拔,薄唇含笑。
“阿宁,过来”他垂下头微微叹气,看得人心生不忍,“你别怕我。”
白菜
——玉在山而草木润, 渊生珠而崖不枯。
幼时在辽东学堂,阿宁便牢牢记住先生高赞的这话。
当年那儿的学生都知道这两句说的是谁。
妙年洁白,风姿昳艳。
出身谢氏的那位少年, 孤傲难驯, 不与人交好, 偏又能力卓绝、卓然于众人。
故而即便是辽东这样的苦寒之地, 也因着他而意气生色起来。即便是薛敖这样的刺头,也与谢家子有所来往,更是惹眼。
谢缨于阿宁, 比之教导情谊,更准确来说是兄长的关怀备至。
陆霁云出生不久便被抱到上京教养, 而谢缨出现的恰到好处, 正补上兄长这个空缺的位置。
幼时谢缨带着阿宁走街串巷, 捉弄虎头虎脑的薛敖,阿宁是真的将他看做与陆霁云一般的兄长。
可眼下,她温和亲密的兄长却亲口道明情意。
阿宁一退再退,直至背后是冰凉坚硬的梨花木屏。
“身后凉, 阿宁,别再退了。”
谢缨笑容温和,言语却含着悲怜,“是我吓到你了。”
他本就生得好看, 眼下像是做错事般示弱, 直把破门而入的暗卫看的一愣。
“陆姑娘,这”
几人没忍住出声, 看向阿宁的目光中有极隐晦的暗示。
虽然小谢侯冠绝天下, 鲜有敌手,但王爷临行前下的命令只有一条, 那就是护好他们未来的王妃。故而即便是谢缨,他们也不会有丝毫退却。
“出去。”
几人一怔,在瞥见谢缨神色时骤然绷紧腰身。
“我再说一次,出去。”
刀剑出鞘,本来温馨的屋室此时蒙上一层晦涩。
一触即发。
“几位出去吧,我这里并无异样。”阿宁深谙谢缨心性,虽是对她诸般温和,但他生来骄傲,怎会容忍旁人看热闹,“南边有新煮的银耳羹,几位大人可以挪步前去。”
见阿宁实在坚持,几人对视一眼,纷纷退出。
“属下就在门外,姑娘有事喊一声即可。”
屋中重新归于平静,阿宁被身后温度刺得一颤,犹豫出声:“阿奴哥哥”
“阿宁可还记得我送给你的棠花星角簪?”
阿宁颔首,那两只簪子救过她两次性命。一次是略卖案时助她引来北司,再一次便是日前她亲手用其扎伤北蛮大将。
只是那簪子即便再锋利也不过是装饰物,经此巨变早已被折弯,倒是可惜了。
谢缨在桌案对侧望着对面神色慌张的小姑娘,眼底温柔。
“那日清净寺求签,你为我摇了一只上上签,你说我会无疆之休。可是阿宁,总角相伴、鱼书雁帖,我在上京等了你多久,想要娶你的心思便酝酿了多久。你明亮、勇敢,在辽东的雪野上肆意生长,而我生性凉薄,却想要染指你这样鲜活的姑娘。”
他苦笑出声:“但那又何妨,你最懂我,当知我认准什么便不会畏首畏尾。从前你与薛敖有婚约,我尚且想抢上一抢。如今你们再无关系,我想也不必再等。”
“阿宁,今日吓到你,是我失了分寸。”
他长睫垂下,透亮的雪光打在侧脸上,秀丽之下温潮澜生。
谢缨眼睛里盛满阿宁,一贯凉薄的面上带着些罕见的委屈。
“阿宁,我心悦你。”
谢缨一步步靠近,狭长凤眸中藏匿着经年累月的潋滟和爱意。
坦荡汹涌。
没等阿宁再出声,谢缨忽然伸手将她扯了过去。
阿宁的鼻尖撞上他的肩头,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浓烈又冷硬的气息。
阿宁惊呼:“阿奴哥哥!”
脊背上覆着谢缨温热的手掌,阿宁挣扎,却被他牢牢按在怀里。担心门外的暗卫听到,阿宁只得小声在他怀里喊他的名字。
不顾她小兽般的抵抗,低下头,正撞进少女湿漉漉的眼睛里。
小谢候着红衣,喜海棠。上京无人不知,那红衣少年骑马招摇,万千花树下绮丽的叫人心惊。只是再多的少年少女,任谁都没能得到小谢候的一枝海棠。
谢缨送过阿宁两只海棠花簪,少年亲手雕刻的句芒春神,却敌不过旁人顺手折来只草蝴蝶。
她哪里是海棠。
阿宁是最天真最残忍的北境霜雪,能容得下谷草众生,却装不住他满腔的春色。
“阿宁,跟我回上京吧。”
薛敖在二十七的晨时赶了回来,王府门口,扫雪推门的众人几乎认不出门外的两个雪人。
摇摇欲坠的阿信抱住流风就开始哀嚎,说他们为了摘这雪地鹰参,跟风雪争、跟野兽抢,两条腿眼下都快没了知觉。
可是看着依旧生龙活虎的薛敖提着只其貌不扬的白菜进了王府,又嫌弃地拥着阿信去屋中烤火。
薛敖回来了,还带回了莲白山上的仙草。
这个消息如春草般在肃冷的辽东传开,阿宁自然也是知晓。
手边的碗盏险些被打掉,阿宁止住侍女上前,眼睛发亮。
“王爷如今怎么样?”
阿宁高声询问,门外立即传来回声:“回姑娘,王爷并无大碍,眼下正梳洗,等着把雪鹰交给府医。”
闻言阿宁才算松了一口气,担忧过后只剩烧到头顶的怒气。
她喊人将残羹撤下,面上冷淡的样子看得人心里发慌,便连一旁的侍女都觉得奇怪。他家姑娘最是好脾性,怎么听到王爷平安归来的消息反倒生气。
等到薛敖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时,阿宁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
“阿宁,那雪鹰药性太大,我叫他们融成药丸在拿过来。”他眉毛上都是霜,不敢靠的阿宁太近,在门口暖炉旁站着,笑得肆意张狂,“他们说今天是十年一遇的黄道吉日,我找个世上最好的白鹰送你,你可别生气。”
见阿宁直勾勾地瞪过来,薛敖讪笑,“听府医说你风寒好了,正赶上这好日子不是。”
阿宁不说话,只看他胸前的雪獒依旧耀武扬威。
谢缨当日并未避人,况且守在她门口的都是薛敖养出来的暗卫。
薛敖不可能不知道那日她与谢缨发生了什么。
果然,薛敖伸手摸了摸衣襟,见寒气不在,才迈步走近。
“像是瘦了。”
看阿宁依旧是冷冷白白的一团,荏弱的肩颈被氅衣裹住,面色难得带抹红润,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地。
只是想着适才暗卫来报,精神奕奕的脸上落了层阴霾。
“你”
“有话就说。”
薛敖被阿宁堵的一梗,本来有些理直气壮,可在看到阿宁素白的脸后又有些直不起腰杆。
他小声嘟囔:“从前我就说他对你有坏心思,你还冤枉我小心眼”
见阿宁不理,一屁股坐在阿宁对面,瞳孔雪亮,带着些咄咄逼人的精神气。
“谢狐狸浑身都是坏心眼,就他长的一张招小姑娘的脸。阿宁,我跟你说,他可不是什么良人。”
“你是吗?”阿宁白了他一眼,眉梢眼角的殊色勾的人心痒痒,“那你就是我的良人吗?”
“我当然是!”
薛敖眨眨眼,拍着胸前的雪獒大声道:“我洁身自好,又不风流,整个辽东属我最老实。”
阿宁听笑了。
辽东城最能惹事的小霸王,说自己性情温厚,也就薛敖能有这般自信。
“你笑了”薛敖嘿嘿一笑,小虎牙冲着阿宁撒娇般讨饶,“一会把那雪鹰吃了,可不行再生气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险些把阿信跑死才赶回来。”
阿宁一怔,捻了捻今晨新换的衣裙,腮面生绯。
“我服过雪渠,身子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孱弱,你不必再为了我奔波担忧”阿宁轻叹,握上薛敖粗糙修长的手指,“这时候的莲白山多冷,你一声不吭的就带人上去,可有带够口粮,又有地方取暖?”
她又怨道:“薛子易,若你再这般冲动,以后也不必穿这件银袍了。”
薛敖只感觉指尖温软的触感几乎要将自己融化,愣愣地看阿宁娇嗔,喉咙不自觉地跳动起来。
红绸依旧鲜艳,往下看去就是少年明亮的圆眼,瞳孔乌黑,里面盛满阿宁羞红的脸。
等到阿宁动作,薛敖这才反应过来,小姑娘适才说与自己做了件银袍。
他亢奋不止,,等到阿宁将手上衣物展开时忍不住屏息。
银耀卓然,像是雪野江边最干净的一抹白色,竟是来自青州织造司千金一匹的烧花锦。
更难得的是针脚细密,南面最好的绣娘功夫也不过于此。
“阿宁,这”薛敖瞳孔微颤,震惊于阿宁的用心和阵法,“这是你绣的吗?”
阿宁面色不改,摇头道:“这当然不是我绣的,是我家最好的绣娘做了一个月,前些时日才送过来。”
见薛敖伸手抚摸袍领,阿宁又快速补充道:“不过这衣服胸前的花样是我绣的不过有些不好看罢了。”
一听阿宁这般说,薛敖忙兴致勃勃地展开银袍,只见一颗泛着白银绿边的白菜正栩栩如生地跃入眼帘。
薛敖:“”
“好漂亮的大白菜。”
他由衷赞道,并且觉得怎么看怎么像自己刚摘到的雪地鹰参。
他跟阿宁果然是心有灵犀。
“看这绣工,这针脚,这天下第一的白菜!”
薛敖的欢呼引起门外暗卫的注意,正巧金绮带着上京来信走近,听屋中传出来薛敖的大嗓门,她好奇地问里面发生了什么。
“阿琦,进来,看阿宁给我绣的白菜,多么生动!”
金绮一进屋便注意到阿宁发青的脸色和薛敖满面红光地捧些什么。
“快来,这图样阿宁绣了好久。”
金绮顿默,小心瞥了眼阿宁的脸色。
“看这白菜,跟我的雪鹰多配”
“这是雪獒。”
看薛敖下颚僵住的样子,阿宁冷笑,“王爷好眼力,你适才嘴里说的白绿银边,是雪獒的尾巴。”
“我前儿个夜里想起王爷不辞而别便去爬山,心中烦乱,不小心踢飞了枕边的东西,哪曾想就是这件衣袍呢。”
金绮不忍直视薛敖木讷的神色,听阿宁嗓音清脆继续道:“铜线灼烧后生绿,烧的正是这只雪獒的尾巴。”
阿宁抬起头,晶亮的杏眸看向薛敖:“怎么?王爷可喜欢这白菜?”
坑杀
薛敖傻眼了。
看着阿宁一张小脸气的白里透红, 他忽然没出息地嘿嘿笑了起来。
雪地鹰参不愧为是天材地宝,阿宁服下丸药后虽然并未觉得身体有所变化。只是过了两天,素来冰冷的脚却反常的温热, 连带着唇色也是粉红莹润, 煞为可爱。
薛敖胸前顶着一棵威风凛凛的白菜, 盯着阿宁上好的气色, 心中熨帖极了。
“你这两日都在躲着谢狐狸,他倒是有闲心来找我的麻烦。”
薛敖磨牙,提起谢缨是依旧手心生痒。
阿宁一怔, 她那日虽然明言拒了谢缨的心意,可谢缨又怎会是轻易罢休的主。她不忍一同长大的兄长受到冷落, 却实在觉得尴尬。
故而只能避着, 待到新元后再说明二人之事。
只不过谢缨却像是喜欢上了逗弄薛敖, 两人一言不合就跑到辽东城外大打出手,十三雪渠和重黎枪震得城墙积雪簌簌掉落。
阿宁打掉薛敖不老实的手,拨正髻上被他弄乱的草蝴蝶,“明日就是新元, 听闻郭家昨日捅你闹了一番,你现下要如何处理?”
薛敖面色一沉,继而嗤笑出声:“郭老头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如以前够用。”
见阿宁不解, 他继续道:“郭家二老爷仗着我曾亏欠过郭家大房, 便点腆着脸找我,想要我娶他家郭菱, 可郭菱跟文家阿笙两情相悦, 还能听他摆弄,那次找到你头上也是因为拗不过他爹, 后来被我扒了裤子扔到青楼里也就不再提这事儿。”
薛敖没说的是,郭家本就知晓阿宁如今回到辽东,岑王妃又当着数十万大军面前亲口求娶,有点脑子的人怎么还会掺和进来。
郭家上下分明就是没把阿宁放在眼里。
可陆家二老如今远在上京,而陆霁云废了双手,但因着大燕境内无人及其才学,如今稳坐翰林院,是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
不过那又怎样,辽东天高皇帝远,便是景帝亲临,这起子人也不会有多恐慌,更遑论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薛敖恼他们的放肆,就像那日文虎言语上的欺辱,他很想将郭家满门都拉出去惩治,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一贯精明的郭太守却先发于人。
薛敖擦拭十三身上的污渍,恶声道:“我爹在世时,郭老头恨不得夹起尾巴作人。可如今我坐在这个位子,他装了几天就露出狐狸尾巴。郭家大爷不止郭茵一个女儿,我也是才知道,这老头竟为了这一天,将郭大爷的一个庶女养在府中十几年,整个辽东城都蒙在鼓里。”
阿宁皱眉,“那女孩难不成十几年都被他们藏了起来?”
“不能叫藏”薛敖想起那日看到的女子,神情举止仿若另一个阿宁,眼尾微挑,“那叫圈养,更可笑的是,郭老头把这人带过来,嘴里还说着是为了我才教养十几年。”
薛敖顿了顿,语气冰凉,“真是”
阿宁摸了摸衣袖下的鸡皮疙瘩,“滑天下之大稽。”
薛敖颔首,心道这位郭太守是精明过了头。为了薛氏的权势*七*七*整*理,他在知晓郭茵尚存于世的情况下还能为他精心准备一个女孩,如果当年薛郭两家的婚约还作数且郭茵还活着,那郭太守做得便是叫他薛敖左拥右抱的打算。
更有甚者,这不为人知的女子竟像极了阿宁。
郭家这位老人,真是算计他到了骨子里。
薛敖冷笑,“不过我昨天收拾了这老家伙一顿,也该消停了。”
阿宁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此时听薛敖说起旁人算计他的婚事也并未恼恨,只是轻叹出声:“可怜这女孩,被亲人算计至此。郭太守平日里看着慈祥和蔼,性子倒是可恶。”
薛敖正想接话,可半边肩胛骨忽然生疼,他面色一僵,偷偷将手中的核桃糕放下。
“怎么了?”
薛敖一怔,刚要摆手,鼻息间便都是清甜的青梨子香。
“哪里不舒服?是肩膀还是手臂?”阿宁捏了捏薛敖的新袍子,“听闻王爷昨日大显神威,在城郊处置了三千北蛮兵将,还提着郭太守等一干官员前去观礼,很是威风。”
薛敖面色骤白。
说是处置,实则是坑杀。
此次战事辽东大军共抓获了几万北蛮败兵,能招安的已经编入神獒军,剩下的不是发配到诏狱就是踢进了斗鬼场。
而这三千北蛮兵,便是当初跟随布达图和魏弃一同在丘耋长沟害死薛启的那一批。
郭太守等人屡屡试探,薛敖杀鸡儆猴,坑杀三千将士,以此震慑城中诡谲多变的人心。
猴子自然是缄默恐慌,知道眼前这位不似其父,而是一位凶残跋扈的主。
可薛敖阴鸷残忍之名却就此传来。
有心者更是翻出年中之时,薛敖抓住蔺荣叛军后种种不人道的手段,不过两日,城中本来热闹欢腾的气氛便因着这一事变得沉寂些许。
没有人会怕跋扈的少年郎,但却都会忌讳一个果决冷硬的上位主。
薛敖虽知阿宁不会怕他,但他没料到阿宁竟会如此不避讳的说出来。
“谁谁跟你说的?”
阿宁不理他,伸手敲了敲薛敖肩头,果然见少年下意识地躲避。
“不是阿奴哥哥”她轻声叹息,回身捧来药箱,“城中谁不在议论这事,只不过大家也说了,北蛮人害我辽东之时,将人分拆烤炙,又哪止三千。血海深仇,哪里是这样便能叫残忍不仁呢?”
“你这一招很好,便是兄长也不会多说什么。”
阿宁手上用劲,拨开薛敖的衣领,果然见肩上青紫交加。
她眉心微蹙,“听闻昨日与暴起的北蛮人起了冲突?这是那时候撞到的?”
薛敖点头,任着阿宁在他肩上揉抹,一颗虎牙露了出来,“这三千人在北蛮各部落都是凶名赫赫,手上都没少沾我军将士的血。坑杀,呵,我倒是觉得便宜了他们。”
听他这般解释,阿宁心中酸涩。
现在外面都传薛敖不似其父那般心胸宽博,便连极为熟悉他的陆府中人也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但薛敖若不如此,心中那棵黑色的种子便会一直茁壮繁茂,他杀人杀的坦荡,被这般说骂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阿宁还是难过。
上京新元不比辽东这般粗犷随意,朱楼金玉,长街繁灯,到处都是精雕细琢的美丽。
新元前一天便是宫中备宴,诸多臣子携家眷前往大内与天子一同庆祝新元佳节。
如今谢缨不在皇城,禁军由项时颂暂代接管,大内尊贵,年关之时更是守备森严。
身着暗青龙鱼服的项时颂立于高墙下,正训斥着北司卫守备有疏漏之处,严寒冬日额上都是细汗。
见不远处岑苏苏围着脖圈,蹦蹦跳跳地走近,不禁朝天翻了个白眼。
如今陆霁云已是帝王心腹,当之无愧的新贵,自然是频繁出入皇宫。
岑苏苏与这人虽然性情家世天差地别,但倒是经常凑在一堆说话。
陆鹤卿沉稳持重,容貌才情更是举世无双,项时颂实在想不到二人总是一副奇怪熟稔的样子是为何。
他本以为陆霁云是不好意思拒绝担子一头热的岑苏苏,可有一日他亲眼看到岑苏苏被五皇子手下的一位谋士讥讽耳聋蠢笨时,而一向冷淡稳重的陆霁云,竟然当众讥讽这位谋士。
火力全开,不带分毫污言秽语,当下便骂的那人掩面投河。
他这才知,陆家这位少年人杰长了张好嘴。
但没安啥好心。
可见岑苏苏实在开心,便也随着他们玩耍去。
“时颂!”
岑苏苏声音大,不说远处的项时颂被吓到,便连陆霁云都是不自觉的浑身一抖。
项时颂摆摆手,嘴里大声嚷着:“忙着呢,你一边玩去。”
“好嘞!”
陆霁云朝他微微颔首,带着岑苏苏绕过九曲长廊,刚到御花园梅下,便撞见一脸风流的晏枭。
“呦,你俩倒是跑这来躲清闲。”
岑苏苏躬身行礼,晏枭不在意地拂开,又搭在陆霁云的肩膀,小声调笑:“怎么?拐着人家姑娘来赏花?蛮有情趣啊鹤卿。”
陆霁云无奈,问他:“宫宴已经开始,你不在陛下身侧,来这里作甚?”
晏枭摊手,桃花眼中冒出讥笑:“五哥正在开屏,作为弟弟怎能阻拦。”
岑苏苏没忍住笑了出来。
自打二皇子晏靖离世,景帝又时常缠绵病榻,剩下的两位皇子便开始明争暗斗起来。
晏阙身靠蔺氏,即便蔺家如今沉寂低调,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又敢小瞧大燕第一世家。
而晏枭,母族式微却深得帝王宠爱,有陆鹤卿这般知音好友,况且此人能力出众,此前在泽州的政绩也属实显眼。
这样一来,情势便更加难以捉摸。
陆霁云觉得好笑,问道:“五皇子又做了什么?”
“说起来,你该去听上一听”晏枭眼波流转,冬日里折腾起折扇,“鹤卿,你可听说昨日辽东王薛敖坑杀了三千北蛮兵?此事说出去骇人,可那些人又杀了我们多少百姓与将士,也不值得同情。”
他顿了顿,“只不过你的这位小舅子,倒是手段狠辣,赶在这时候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陆霁云眉宇皱紧,听晏枭继续道:“五哥正带着他手下的几位文曲星,对薛敖口诛笔伐,说他残暴不仁,不堪大任。”
话音未落,陆霁云便窜了出去,岑苏苏忙跟上,只留下晏枭微张着嘴愣在树下。
少顷他失笑,心道陆霁云果然与谢缨极为相似,这护犊子的功夫简直如出一辙。
这边陆霁云刚大步走至芳华殿,便听到一人在高声阔谈。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臣今日不顾辽东王之权势,便要直谏陛下——辽东王薛敖执法严酷,违背天道,不当辽东边防之大任啊!”
项时颂等人立于君王侧,他们都曾与薛敖共事过,虽然交情言淡,但薛敖为人仗义豪爽,他们也敬佩这名扬四国的北王敖。
况且薛敖亲自宰了布达图并反败为胜一事早就传遍上京,大燕人谁不赞上一句骁勇善战、勇冠三军。
如今看这么一个酸儒谋士如此折辱他,北司众人自是忍不住,当即就要反驳。
只是还未等开口,便听一道清润干净的声音响彻殿中。
“敢问阁下,一饭之德可偿,睚眦之怨可报。若举国万万千生民之血海深仇,何为不报?”
陆霁云抬眸,见面前高声红脸之人竟是之前羞辱岑苏苏而被他骂跳河之人,眉心皱的更紧。
那人一见陆霁云就觉得脖下生凉,正想硬着头皮开口时又听陆霁云闲闲出声。
“阁下于温室中守关,笔墨上征战,酒酣耳热间定罪,真是读了极好的君子书。”
那人被他说的脸红,高声反驳:“陆大人文官翘首,我一介粗人自然是不敢多嘴。可在下深知恃德者昌的道理。听闻陆大人亲妹与辽东王熟识,大人莫不是为了这交情才为辽东王开脱?”
听他攀扯到阿宁身上,陆霁云目光转凉,面上却淡然。
“阁下可知,北蛮有一道冬日常备于饭桌上的热菜。炙肉肉鲜味美,肌理分明,便是大燕境内也难寻,更有传闻,这肉是由妙龄女子喂于北蛮人口中,已死的布达图更是喜爱这道佳肴。”
有人心中好奇,大燕地广物博,北蛮瘠薄贫顿,怎会有什么东西是大燕没有的。
陆霁云沉沉出声:“布达图最爱的这道炙肉,炙的则是人肉。而那盘碗中者,是我大燕百姓与年岁正好保家卫国的辽东将士!”
殿中低呕声不止,陆霁云看向那人,继续道:“那喂肉的妙龄女子,是盘碗中人的母亲、女儿或是姐妹。这般说来,阁下觉得谁人更为残忍?”
晏阙脸色变青,朝那人使了个眼色。
“可可我大燕仁义治世,他怎能”
陆霁云扬声打断:“以德报怨,未必错;以他血肉之怨报己枉想之德,必未对!”
“阁下何物等流,竟敢替万千英魂出言?勿聒噪试乱听,读了这般多的圣贤书,阁下连这六个字都未曾记住,真是——”
他冷笑道:“方寸全无,灵台宽广,何不御马自驾。”
回京
华灯朱墙, 岑苏苏亦步亦趋地跟在陆霁云身后,默默暗叹。
太帅了!
想起身后那被骂的昏死过去的男子,岑苏苏越看眼前这俊秀欣长的背影越喜欢。
晏阙一直身受帝宠, 即便是后来晏枭逐步被景帝推于人前, 一跃成为最惹眼的皇子, 可晏阙的地位仍旧坚如磐石, 以致于朝中诸臣纷纷下注。
而世人皆知陆霁云身为晏枭好友,本就与晏阙一派是为对立面。
晏阙虽然青眼这位名满天下的鹤卿公子,却也实在忌讳, 握住陆霁云此人,相当于在大燕文官中揽下半壁江山。
而就在不久前, 象征着天家威严的芳华殿上, 陆霁云却将五皇子手下的诸多谋士骂的昏死过去。看着景帝和五皇子铁青的脸色, 众人只得低头不语。
岑苏苏默念,难怪锦书说不能惹陆鹤卿,光是这一张嘴便能使人羞愧欲死。
只是她倒觉得难得,陆霁云一向看不上薛敖这头拱了白菜的猪, 面对面时尚且唇枪舌剑,怎的这时候倒在文武百官面前维护起人来了。
还真跟谢缨一样护犊子。
“苏苏!”
身后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岑苏苏停下脚步回头,见是一脸欢喜的项时颂, “怎么了?”
“怎么走的那么快?”项时颂抱怨, 眼睛却发光,“慈生传信回来, 说是年后初四便启程回京!”
岑苏苏顾不上渐行渐远的陆霁云, 兴奋道:“真的吗?!”
“那还有假?慈生还说把陆家小姑娘也一起带回来。”
春风楼。
冬风凛冽,屋中倒是温暖如春, 茶香四溢伴着朗朗琴声,看上去倒像是一家书塾,而非是上京最有名的乐司。
云枭轻懒懒端起茶杯,不喝也不放,只捻在指尖把玩,少顷又靠在身边女孩肩上撒娇,直引得珠帘外之人好奇心搔,恨不得掀开帘幕好一探内里颜色。
春风楼名字起的随意,可里面的姑娘家都是凭着一技之长而讨生活,她们大都是孤儿或是受了冤屈活不下去的妇人,流连至楼中后从未以色侍人过。
再过几个时辰便是新元,一些世家子弟喊了好友一同来此喝茶听曲,倒也乐得自在。可总有那么几个肚子浅的,借着酒劲儿行凶。
听到外面女孩子惊慌的叫喊声,云枭轻莲步轻移,提起那醉中色鬼的后衣领便将人扔了出去。
见状众人只笑,却不敢多说什么。
谁叫春风楼背后的靠山神秘又无法撼动。
这个在市井中起身的乐司并不似表面看起那般简单,上京人尽皆知。更有甚者,传言说春风楼背后的东家与皇室有关。
楼中不再在意那被丢出去的醉鬼,只是又说起辽东王薛敖坑杀三千敌军的骇闻。
刚从芳华殿领命而来的开阳嗤笑出声,看向众多口吐飞沫的书生在意气风发地唾弃薛敖如此残忍,心道这帮人是不知道芳华殿中陆霁云舌战群儒之事,若是知晓,这帮奉陆霁云如神的书生儒士又当是何脸色。
有世家子重重放下茶杯,长叹出声:“可惜了。”
见状有人忙问他为何可惜。
那人左顾右盼,用一圈人都能听清的声音低声卖关子:“兄台可知上京谁家姝色最为出挑?”
这话说的有些无礼,一堆读书人都在一堆讨论姑娘家,被问众人纷纷摆手,搪塞而过。
也有几家位高权重的世家弟子,笑道:“当然是陛下的四公主,出身高贵,瑰逸艳逸,堪称我大燕女子之表率。”
有人立即反驳道:“若说大燕女子典范,自当是蔺家大姑娘,那才是真正的妙仪天成,高贵典雅。”
闻言众人纷纷附和,上京谁人不知,蔺锦书是蔺家倾尽全力栽养的帝后,风仪丝毫不输皇室。
最开始发问的世家子却突然抬手,“非也非也。”
“若说颜色之最,当为鹤卿公子亲妹,那位为了辽东战事一掷万金的皇商陆姑娘啊!”
众人这才恍然想起上京城曾住过一位仙姿佚貌的小姑娘。
那姑娘被小谢侯和状元郎牢牢护在臂弯下,便是外人看一眼都不得。可只要见过她的人,任谁都忘不掉这位的雪肤澄澈、菩萨玉相。
他继续道:“只可惜啊,我听说这位陆姑娘与那辽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死而弍二五九一寺齐东王早就有亲事,只是后来仿佛辽东王身体出了问题,这才作罢了婚约。可我听北方过来的朋友说,这两家好像又要结亲。”
“辽东王暴躁残忍,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位仙童般的姑娘。”
此话一出,楼中人纷纷附和。
云枭轻听着这帮人扯到阿宁头上,面色转冷。
且不说谢缨对阿宁的一番心思,单凭她苍鹭山亏欠过阿宁,云枭轻也不能放任这般人谈论阿宁的私事。
只是还未等她有所动作,一道墨兰色的身影便亘在众人眼前。
“七星阁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话音刚落,一众墨兰劲装的七星阁人便涌入楼中。
开阳面色冷漠,朝着云枭轻开口道:“有人向七星阁告首,说春风楼中有萧氏余孽,我等奉命行事,劳烦少东家让路。”
云枭轻眸色沉沉,一贯美艳的脸上露出几分讥诮。
萧氏余孽?
景帝还真有脸说出这话。
见众人鱼贯而出,她靠在栏杆上笑道:“开阳君,若是小女子不允呢?”
开阳不语,自身后掏出两枚乌银的落星锤。
“好好好”云枭轻像是怕了,忙掩面道:“我们春风楼做的是小本生意,大人说要什么小女子自然是不敢违抗,还望大人待会子搜查的时候,别吓到我们这群姑娘家才好。”
她还是一副调笑的模样,像是知晓他们不会搜出些什么。
开阳挥手,七星阁人瞬间布满这栋小楼的角落。
景帝在席间便命他前往春风楼,他收到暗报,京中有萧家人出没,可西南萧家的儿女,都是折在了深宫中。
那这人究竟是谁。
酒酣花暖,天子却面色不佳。
众人都以为是适才陆鹤卿与五皇子一派争执所致,可只有景帝在恍惚间好似看到了故人。
那人一袭青衣,衣袖间都是山野烂漫的气息,笑得好看极了。
他伸出手,试图触碰那下颌上引人遐思的小痣。
青棠
“嘭——”
酒杯坠地,宫人忙上前整理,却被景帝挥手打断。
“开阳”他捏了捏眉心,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谢缨的一袭红衣,“你带人去趟春风楼和其他几个酒楼赌馆,务必找到此人。”
“切记,不可伤了他。”
阿宁收到家中来信时正在用膳。
新元刚过,对面的薛敖也是难得的找到空闲,过来陪她用膳。
看阿宁脸色慌张地站起身,薛敖忙问她出了什么事。
阿宁嘴唇泛白,急道:“爹爹传信过来,说是哥哥年前染了风寒,拖到现在也不见好,大夫来看,说是说是已然油尽灯枯了!”
闻言薛敖也是猛地窜起,回身拿过阿宁的大氅,“别急,我带你回京。”
陆霁云舌战群儒一事不出一日便传到了辽东。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薛敖一贯认为陆霁云恨他入骨,所以当初才会逼着他先行写下和离书,为的就是阿宁日后不收掣肘。
可他在皇家宫宴上骂昏了几位才子,这份袒护之意丝毫不假。况且他最是知道阿宁对她兄长的孺慕,如果陆霁云出事,阿宁只怕也要跟着病倒。
想到这,薛敖再不犹豫,给阿宁严严实实地拢在氅衣中,一把抱在怀中朝外走去。
只是刚一出门便撞见流风。
见薛敖面色凝重,他问道:“王爷,可是出了什么事?天色这般暗,您带着陆姑娘要去哪?”
薛敖紧了紧手臂,沉声吩咐:“阿宁家中有事,我要送她回上京,我不在辽东后,叫阿信掌管全军事宜。至于城中,你和金绮暂为接管。”
他不再看流风,抱着阿宁直直朝前迈去。
可流风却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
流风头也不抬,沉声道:“王爷,大军后日便要进攻北蛮,况且眼下郭家与辽东军中老将串通一气。辽东内忧外患,若王爷在此时离开,属下三人绝无可能担得起辽东大局!”
薛敖咬牙,见一贯沉稳的流风执拗地跪在眼前,咬牙骂道:“滚开!”
“薛子易!”阿宁挣扎,使劲敲打缚在腰间的手臂,“我自己可以去,你放我下来!”
薛敖不放人,仍与地上跪倒的流风无声对峙。
阿宁两条腿乱踢,蒙在大氅中的嗓音变得瓮声瓮气,“薛子易,圣旨已下,攻打北蛮势在必行。而且你为了辽东和薛伯伯的期望付出了多少心血,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你派人护着我回去,眼下回程无战事,你不必陪着我的。”
“放我下来,薛子易!”
薛敖瞳孔乌黑,任由阿宁将他胸前的白菜蹭的变形。
“你箍得她不舒服。”
谢缨自暗幕中走来,一身玄衣比夜色更为侬艳。
“阿宁身子弱,别叫她担心”见薛敖将人放下来,又紧紧护在身前,谢缨皱眉,“陛下传旨,命我带大军回京,明日便启程。”
他顿了顿,“我带阿宁回去,你必须留在这里了却北蛮,成就陛下的大业,这是你们薛家的使命。”
薛敖圆眼一瞪,正要开口反驳,却听谢缨低声道:“你带着阿宁回去,若是让皇帝知晓你为了阿宁放下攻打北蛮,你觉得你身为辽东王便能护住她了吗?”
薛敖浑身一僵。
谢缨继续道:“还是说你觉得如今虚弱病重的鹤卿公子能护住她?”
薛敖肩头颓落,眼尾发红。
阿宁又急又怕,但看着薛敖这副模样,还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下颌。
“我跟着阿奴哥哥,又有十万大军随行,定然不会有所不测。待哥哥病愈,我再来寻你,如何?”
阿宁在意极了他。
明明此时已经为了陆霁云的事急到发抖,却还是如此牵挂殷切,薛敖叹气,一把抱住身前的姑娘,“你别怕,我会去找你。”
阿宁点头,伸手环住薛敖劲瘦的腰肢。
谢缨神色阴沉,看着阿宁头上栩栩如生的草蝴蝶蹭在银袍上,一边翅膀微微歪斜,忍不住捻磨指尖。
阿宁,对不起。
上京
辽东是夜的雪下得格外大, 有老人笑称这是瑞雪兆丰年,今年辽东城必然是丰收的好年头。
只是薛敖却觉得这雪像是在留人。
阿宁靠在他身侧,冬日里厚重的衣物却挡不住那抹清甜的青梨子香。以往这个时候, 他定是从大营刚赶回, 一身风雪的敲开陆家大门, 然后一股脑冲进府中找阿宁。
小姑娘身子弱, 一到冬日里就病恹恹的,她虽然嘴上不说,可薛敖知道, 阿宁想让他来。
故而陆府的冬日里除了雷打不动的金丝煤会日日出现,还有一盘总是温热的核桃糕。
那时候薛敖野到新元当日都不在家, 性子急躁又冲动, 连等阿宁披一件大氅都觉得不耐烦。还是谢缨, 总是揪着他不让人跑。
可等年纪大了,大人们都说阿宁就是他以后的媳妇儿,他又没来由的害羞起来,连带着跟阿宁关系极好的谢缨也看不顺眼, 可惜阿宁对这人却极好。
谢缨去上京了,薛敖知道这个消息后乐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跑到莲白山上捉老虎。
老虎倒是没捉到,只在那崖洞天堑处的獒王口中抢到一条鞭子。他爹笑得牙都歪了, 说这就是天下兵器之首, 十三雪渠。
薛敖神采奕奕地带着鞭子去找阿宁,为了显摆还把阿宁偷了出去看他在雪野上耍鞭子。
只是小姑娘不过第二天便风寒入体, 险些丧了命。
薛敖看着一同长大的姑娘面色苍白, 纤细到仿佛一阵风就能要了她的命,心里没来由地想杀人。
那年阿宁十三岁, 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害得她总是呆在房中,然后一双眼睛又亮又湿地看着他跳窗而入。
他是将阿宁看做妹妹的。
年少时那些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和悸动都被骄傲自满的少年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他把这个可爱的小姑娘看做妹妹。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不对了呢?
是军营中的好友们都你争我抢地给阿宁送东西,是阿宁从不掩饰对自己的心意,亦或是青梅竹马和日复一日的相伴相守
总之不管是什么,他都喜欢极了身边这个姑娘。
薛敖想,这万顷雪原、无上皇权,都不及阿宁半分。
“你想什么呢?”
薛敖一怔,仰头看向塌边的姑娘。
他手上是阿宁的鞋,小巧精致。
“这鞋底怎么这么薄”薛敖单膝跪地,叫阿宁把脚搭在他膝上,“我想你明早吃些啥?”
阿宁知道他有意打岔,也随他道:“想吃些素包子,个头大的那种,西街张阿婆家卖的那种最好吃。还有隔壁白坊的小馄饨,冬日里吃最舒服。”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薛敖额头,“我吃馄饨你喝汤,应还是不应?”
手指骤然落入一片滚烫中,阿宁只觉得指节上的粗糙磨得人心软。
“我应。”
薛敖仰头望去,墨黑的瞳孔在灯火下格外明亮。
“阿宁,那两块虎符你收好,我会派一队暗卫跟着你,等到了上京,他们会告诉你辽东王府布置在那里的暗桩。你有什么事,就去找我的人。”
薛敖眨了眨眼,带着些稚气的脸上流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担忧,“那几个龙子凤孙斗得正欢,大哥这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波及。可我的人一直随身保护他,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怕他这是被晏枭卷了进去。”
看阿宁点头,薛敖眉心微蹙,“你是我的王妃,京中那几个没傻就不敢动你,你别怕。”
阿宁心中忽然安定了下来,看着蹲在她身前的银袍少年,阿宁脑中却全都是他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样子。
“你后日便要出发了?”
薛敖点头,“就算皇帝不下这旨意,我也不可能等北蛮安定下来以后再来骚扰辽东。布扎云隼长了对怪招子,人也是又阴又怪,他满脑子不要命的念想,我容不下他。”
“大燕和北蛮这些年的恩怨,早该结束了。”他摸了摸额上鲜艳夺目的红带,低声问:“阿宁,我想要的不止是北蛮。”
见小姑娘僵住,薛敖紧了紧掌心,“我想要的,是乌云踏雪跑到哪,哪里就叫大燕!”
烛花“啪”地炸开,恍的阿宁失神。
这就是薛敖,北境薛家的传人。
他有野心,有抱负,更有能力将大燕近百年的困局扭转。
“我的薛子易,他可以的。”
薛敖小腿发麻,却舍不得移开半步,“我送不了你,但我会去接你。”
“阿宁,平平安安地等我。”
翌日一大早,风雪将停。厚重的积雪将道路掩的严严实实,谢缨急着回京,带着大军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行,队伍中间围着军辎和一辆黑色马车。
马车外围都是密不透风的西越绸,内里用厚厚的牛皮糊住,便是再大的风雪也进不来分毫。
阿宁知道自己这样大动干戈,但若她在途中生病,恐怕更会添麻烦。
幸好薛敖将辽东脚力最好的几匹马给了她,这才没拖慢大军进程。
等一到上京,已是十天之后。
阿宁裹着厚重的大氅,在车中呆着只觉燥热。
上京不比辽东,虽然同样是冬雪纷飞,但此时的上京显然要更温暖。
大军全部行至城郊,谢缨只带着杜鹃几人护着阿宁进京。
他轻扣车门,听里面女孩绵软的回声,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慈生!阿宁——”
阿宁搭着谢缨手臂下来时,就看见翘首以盼的岑苏苏。
她跑的有些急,额上都是细汗。
见她这副样子,阿宁以为是陆霁云出了什么事,忙抓住她急声问:“苏苏,可是我哥哥怎么了?!”
岑苏苏听不清她说什么,可见阿宁着急的神色,也猜到她在问陆霁云,忙回道:“你放心,阿云前几日就已经好了,只是眼下有些虚弱,想要来接你被我们按住了。”
阿宁一愣,岑苏苏又大声笑道:“他这病来的凶,之前可把我们吓坏了,不过前几天就已经没事了,他还怕你担心呢。”
说来有些奇怪,家书中的情况写得那般着急,阿宁这几日下来,嘴角都起了包,可现在一听,却仿佛兄长只是一场小病。
不过,这到底叫她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那就好。”
“不说这个了”岑苏苏看她消瘦许多,又听闻阿宁这段时间经历许多事,心疼地揉她的手指,“慈生来信说你们明日才能到,我们刚才收到信,可吓了一跳,可惜锦书出不来,时颂离得远,眼下还在后面”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策马声。
项时颂眼前一亮,看清楚前方那黑衣少年就是谢缨,一跃从马背上跳下。
“你小子,可算知道回来了,知不知道我要累死了!”
项时颂一掌拍向谢缨后背,继而瞟了眼阿宁,笑着附耳低声道:“果然把小青梅带回来了。”
谢缨捶他肚子,笑道:“这段时日辛苦了,京中可有出大事?”
项时颂眨眼,“那可多了,等兄弟慢慢跟你道来。”
陆府的马车极为宽敞,便是几人同坐在一起也不觉得逼仄。
谢缨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亲切,“阿宁,连日奔波,你可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阿宁摇头,却不抬头看他的眼睛,“谢谢阿奴哥哥的关照。”
项时颂小心地左右张望,明显察觉到阿宁跟谢缨之间的不对劲,便是岑苏苏这等神经大条之人都觉得阿宁似乎是有意避着谢缨。
谢缨眸色加深,“你我之间,何须道谢。”
项时颂看了眼面不改色的谢缨,看惯了这人穿红,艳丽惹眼,可如今他黑衣在身竟也丝毫不掩风华,反而更显凌厉。
仿若一把濯世而出的利剑。
“说起来,薛世子王爷如今如何?”
谢缨看了眼阿宁,回道:“陛下早有旨意,他正带着辽东大军攻打北蛮。”
项时颂抽了口气。
北蛮虽然物资贫瘠,可这帮人生自马背上,在体型上就比燕人强壮太多,两国交战多年,薛氏满门都为这边关流尽心血。
薛敖能在半年内能将北蛮大军驱逐出境已然是个奇迹。
可如今薛氏只余薛敖这一个血脉,景帝竟要他彻底收服北蛮。
真是帝王心思,深不可测。
“薛敖身负薛家血脉,更是由先辽东王亲自教导,他不似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当今四国之内,能与他有一战之力的只有云北草原的青阳王一派”谢缨看向阿宁,“北蛮,不过是他囊中之物。”
闻言,项时颂想起薛敖手戮布达图一事,忍不住暗叹这人实在骁勇。即便是后来他坑杀敌军之事传来,也堵不住百姓称他为“大燕战神”的声音。
话语间,已是到了陆府。
阿宁急切地掀开车帘跑进去,府中下人见小主人奔入纷纷行礼,却挡不住阿宁的脚步。
她发髻都有些松乱,眼神确实明亮雀跃。
“哥哥!”
房门被推开,陆霁云手中的药匙掉在碗中。
塌边站着的晏枭回头笑道:“竟然是阿宁,你哥哥可是等了许久,这碗药喝了许久也没见底。”
阿宁不理他,只是看着陆霁云泛红的眼角。
虽然清减些许,但面色红润、眼神清明,还是那个霞姿月韵的鹤卿公子。
这下,阿宁才算是放*七*七*整*理下心来。
见状晏枭倒是知趣,轻声退出后又将门掩实,只是一回头就看见门外等候的三人。
见是一身黑衣的谢缨,禁不住一愣。
几日不见,这人倒是愈发凌然。
“七殿下。”
几人躬身行礼,晏枭摆手,走至谢缨面前。
“小谢侯,许久未见,倒是风采依旧。”
谢缨看他,笑道:“殿下说笑。”
“说起来,你这次去也算立了大功”晏枭一拍折扇,“听说还救了阿宁?”
说亲
谢缨微顿, 冷淡的凤眸中染上一抹异样。
“殿下倒是消息灵通。”
晏枭眉眼风流,其间却是暗藏冷色。
如今整个禁军在谢缨的管辖之下,况且此人手握中州守备军这等虎狼之师, 自然是格挡争相拉拢的势力。
只不过这人却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做纯臣, 不论是晏阙还是他, 都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上京知道谢缨脾性的不在少数, 这人生的极好,性子却是极恶劣。
睚眦必报,恣睢不逊。
晏枭本以为他就算不站在自己这面, 也会同样对晏阙避而远之。
可就在上月,谢缨远赴辽东驰援, 他手下的禁军却仿佛疯了般地挖出自己深埋多年的暗桩。
晏阙乐得其成, 抓着折子就跑到景帝面前告状, 以至于自己被父皇斥驳。
本以为禁军会收手,可这群人却盯死了他,继续紧咬着不放。
晏枭并不怕他,却奇怪谢缨为何这般举动, 还是在陆霁云的点拨下才窥见几分。
景帝为晏枭造势,自然是要周全。
晏枭文韬武略不凡,但母族式微却是他的痹病。
景帝为晏枭养下陆霁云这等经世之才,又留下谢缨这样手握重兵的纯臣。更有甚者, 早在自己身体出露不妥之时便派陆霁云前往渝州铲除蔺荣这等有异心者, 将泽州作为晏枭的盘踞地。
但唯有一点,晏枭没钱。
晏阙身靠蔺家, 蔺氏百年望族, 财力势力一骑绝尘。
这时,皇商陆家的少主、陆霁云的亲妹便入了他眼。
照理说, 陆家女出身商户、身份低微,自是配不上这等龙子凤孙。可陆霁云早晚要入内阁,日后拜相也是板上钉钉。既如此,他的嫡亲妹子也算够格。
陆家身负市舶、富可敌国,陆霁云又素来与晏枭亲厚,这本是一举两得之事。
景帝将这话说给了蔺贵妃,贵妃想起自己家中那个早有凤仪的外甥女,便将这话传于家中。
不过两日,这事便在上京传的沸沸扬扬。
也是从那日起,禁军便咬住他不放。
眼看着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几日不理他的陆霁云这才出面,写了封信传予谢缨,有亲自拜见了景帝,这才作罢。
晏枭这才回过味来,他这是被当成强盗了。
别说阿宁年纪小他把人家当做妹妹看待,便是他与陆霁云交好,也不会去娶他的亲妹妹。
皇家本就是吃人的地方,阿宁那么自由烂漫的性子哪里住的进去。
况且他在辽东待过一段时间,当然知道阿宁与薛敖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只是,他竟不知谢缨一向以兄长自诩,什么时候对阿宁存了这样的心思。
想到此,他看向谢缨,“辽东王可好?说来我也是去年这时候取得辽东,不过一年,却出了这样的事。”
谢缨眼睫微垂,玉白的脸上打下暗影,“辽东此前身陷战乱,可新王接手后也重回蓬勃。生长在这片严寒之地的百姓,最是生机勃勃。”
闻言晏枭轻笑,颔首表示赞同。
见里面的兄妹二人似是忘记了他们几个,晏枭自来熟地张罗人前往正厅。
积雪未消,晏枭眼波流转,低声道:“阿云这病来得奇怪,初时来势汹汹,眼下竟像没事人一般,倒折腾着阿宁奔波。”
谢缨未接话,身后岑苏苏一拍脑袋:“可不是,像是让谁下了降头一般。”
她嘟囔着,一把拽住项时颂,眼睛瞪的滚圆:“谁给阿云下毒了!”
项时颂一脸菜色,揉着耳朵叫她小点声,却看岑苏苏还是来回乱转,最后转到谢缨面前。
“慈生,我觉得这事儿不对,叫北司查查才好。”
谢缨低头,撞见岑苏苏滚圆的眼睛李冒着勃勃火光。
晏枭淡笑,看谢缨转头就走。
“随你。”
岑苏苏眨眼,不知道好友发生了何事,她性子豪爽,自是没注意到一旁晏枭眸中凉意。
为了自己想要的姑娘便下毒诱哄,这事叫晏枭说来也不觉得有什么错。
只是谢缨使错了幌子。
陆霁云生来星华朗月一般的人物,怎能被他当做棋子般下毒做诱。
晏枭捻了捻指尖清雪。
谢慈生,除了阿宁,你还想要什么呢?
屋中气氛却不似他们想的这般温馨。
陆霁云大病初愈,见阿宁回来又喜又怒。一面看她平安回家松了口气,另一面又气她置父母兄长不顾,跑到那等险地。
阿宁又哭又哄,好一会儿才叫陆霁云露了笑脸。兄妹俩久别重逢,期间又遭遇太多,甫一见面自然是温馨。
房门遽然大开,阿宁吓了一跳,见进来的是许久不见的父母。
陆母裹着厚重的狐裘,见阿宁扑过来忙伸手接过。
她抱着阿宁忍不住落下眼泪,口中不住地喊着“心肝”。
阿宁这一瞬忽然觉得自己不孝极了。
自幼身体不好,累的父母操心;而今年岁渐长,却还是一样的任性。
陆父擦着眼角,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母亲快坐”陆霁云起身,面上都是温和好看的笑意,“说起来,虽然阿宁离开了一段时日,可母亲却为了你奔波许久。”
阿宁好奇,靠在陆母肩上撒娇:“娘为我做了什么?”
陆母面上有一丝不自然扫过,“没什么,等你休息两日再说。”
阿宁虽然觉得奇怪,却还是乖乖应下。
是夜躺在陆母派人精心铺的一片松软的床榻上,只觉得整个人好像都活过来一样。
橘意许久不见她,哭了一场才熄灯守在门外。
只是阿宁望着窗棂处透过的月光,在褐色地砖上投下弯弯倒影,忍不住想薛敖此时在干嘛。
是已经歇息了,还是在北蛮部落中纵横谋划?
她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有些口渴。
想着橘意应当是睡了,阿宁爬起来去抓桌子上的水杯。许是身体疲软,竟叫杯子滑落。
“啪”的一声打破暗夜的寂静。
“姑娘怎么了?”
阿宁不回答,橘意刚想推门而入时,又听她吩咐:“无事,是杯子摔了,明早再收拾吧。”
等到门外橘意没了声响,阿宁才正色看向眼前一身黑色劲装的女子。
女子身材纤瘦,眉眼俊丽,有几分可亲的熟悉感。
“你是薛子易的人?”
女子拱手行礼,“属下是溶月,是王爷命属下贴身保护姑娘。”
见阿宁点头,一小放下巴在冷白的月色中格外清润,咽了咽口水。
“属下属下,阿信是属下的兄长。”
阿宁恍然大悟,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女子。想不到阿信那般跳脱的性子,竟有这么沉稳冷静的妹妹。
翌日休沐,阿宁一大早便起床带着溶月去前堂用早膳。
她解释这是在辽东时的侍女,为人体贴细心又会写拳脚功夫,陆父陆母也没多说什么,倒是陆霁云听她这般说多看了两人几眼。
等到膳后,兄妹二人在庭院中散步,陆霁云才问她这人究竟是谁。
阿宁并未隐瞒,将溶月的来历交代得一清二楚。
陆霁云神色不明,半晌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性子倔强,认准了什么就不会放弃,况且如今薛敖还是这般境地。”陆霁云看阿宁澄澈的杏眸里盛满自己的倒影,心头一软,“只是如今薛敖要守孝三年,若你等他。阿宁,你有想过那是的光景吗?”
见阿宁不语,他又道:“我知你是真心,薛敖家世人品也堪堪配得上你。可人总是会变的,他肩负辽东、权势滔天。哪怕兄长日后登阁拜相,也掣肘不了他,若他辜负,我我或许是护不住你。”
阿宁知道他的顾虑。
这话并不是陆霁云第一次说。
阿宁握住陆霁云绵软的手掌,摸他玉白肌理下暗藏的伤口,心知陆霁云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
“哥哥,我有想过你说的这些。”
阿宁歪头,嘴角露出一个很乖的梨涡,“可我不是什么深谋远虑之人,眼下实在是喜欢他,若是错过恐会抱憾终身。哥哥和爹娘是我的依靠,就算日后薛子易变了,我大可一脚踢了他,介时还要哥哥和苏苏护着我啊。”
陆霁云脸上一红,斥她胡闹。
阿宁继续笑道:“家中亲长费心教养我,我不会做自甘轻贱之事。若有一日我觉得不痛快了,我陆家商队所行之地,哪里不够我快活。”
听她这般说,陆霁云笑出了声,引得一干侍从纷纷看来。
“只是”陆霁云如松似月的脸上露出一抹促狭,“娘怕是要失望了。”
阿宁奇道:“失望什么?”
陆霁云摇摇头不语,快步向前走去,只留阿宁追在身后娇声询问。
走过长廊却撞上一方坚实。
阿宁捂着额角,见状陆霁云忙过来问她怎样,果然见白腻光滑的额角红了一片。
陆霁云怒斥道:“急什么!?圣旨下你家头上了!”
晏枭被骂的一愣。
见阿宁捂着头,眼眶里蓄满泪水,晏枭忙凑过去,“真是对不住,听阿云说有事寻我,走的急了些。”
陆霁云瞪他:“谁找你?”
晏枭张嘴,指了指他。
陆霁云懒得理他,“你又抽什么风?”
阿宁不解地看过去,看到一贯风流的晏枭面上满是茫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身后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厮,一边擦着汗一边陪笑道:“错了错了,殿下,是我们家夫人找您。”
“母亲找七殿下何事?”
小厮被陆霁云看的一抖,又迅速地瞥了眼阿宁,迟疑道:“听闻听闻前堂都是世家公子哥儿,夫人找殿下也过去吃吃酒呢。”
冲突
陆霁云和晏枭对视一眼, 皱眉斥道:“胡闹!殿下何等身份,跟这群人混在一处做什么?”
小厮一惊,忙跑回去传话给陆母。
被一时念头冲昏头脑的陆母脸色发白, 心道自己是着相了。
晏枭再怎么对陆家和颜悦色, 皆是因为陆霁云的干系。即便如此, 他也是不折不扣的天潢贵胄, 自己对他招呼,分明就是大不敬。
“好,好…”陆母拍了拍心口, 堂中有人见她神色不对问了几句,陆母笑道无事, 又转头吩咐:“去将姑娘请来。”
阿宁肤色白的透明, 眼下被撞得额角红肿, 显得有些可怜。
晏枭心中愧疚,忙作揖讨饶。
阿宁哪里敢受他这份礼,忙抻头去看陆霁云,却见人脸上还是嫌弃的神色, 像训适才的小厮一般斥道:“含章,你也这般大了,怎么做事还是毛毛躁躁。若我有事寻你,自然会派身边亲近之人, 你如今深陷其中, 更要小心谨慎,怎能不明来路之人随便一说你就跟着他走。”
晏枭小声反驳:“我见过他, 记得他是陆家的人。”
陆霁云眼睛一瞪, 声音抬高:“殿下!我身边亲信只有那么一两位,你是失明还是失智了?年逾二十, 陛下也在着手处理你的亲事,你这般莽撞,怎能担起家国!”
晏枭心里骂他自己找了心上人就过来嫌弃好友,面上却是虚心受教的样子,不敢顶撞气头上的陆霁云。
阿宁缩成一团,生怕这团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见晏枭像是心悦诚服的样子,陆霁云叹了口气,转头去摸阿宁泛红的额头,轻声问道:“可还疼?”
阿宁摇头。
目光从额角流连到她髻上黄绿色的草蝴蝶,微微停顿。
“阿宁,听苏苏说,小谢侯送了你顶好的发簪,怎么不戴?”
阿宁伸手摸了摸蝶翅,小声道:“被我不小心弄坏了。”
陆霁云不语。
阿宁虽然不说,但他怎会不知这草蝴蝶出自谁手。
当初在青州和泽州的时候,陆霁云就看见过薛敖坐在草地上,手上动作飞快地编这东西。
见阿宁小心翼翼地瞥他神色,陆霁云摸了摸她发顶。
又指向身侧的晏枭,温声叮嘱:“以后离他和小谢侯远些。”
阿宁一怔,不懂兄长为何这般说。
晏枭不服,桃花妖微微眯起:“凭什么?!”
陆霁云冷笑,开口就骂:“你还问?我娘喊你来你不知道为了什么?晏含章你的脑子是喂了你皇兄吗?!”
晏枭果断闭嘴,又小声嘟囔:“说我就算了,你还连老五一起骂。”
陆霁云被他气的不想说话,阿宁却凑过来,“为了什么啊?”
他刚想回话,角门处又奔过来人。
正是适才被骂走的小厮,他小心看了眼陆霁云,朝阿宁恭声道:“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我娘可有说是何事?”
“小的不知。”
阿宁不解,只看向陆霁云。
陆霁云眉心微蹙,知道陆母是为的些什么,正想出口阻拦,又想起上京近来格外惹眼的某位红人。
他眸色沉了沉,“去吧。”
阿宁点头,跟着小厮一同离开。
待到看不到人影,晏枭才开口:“不帮下阿宁吗?你明知道…”
“中州守备军前几日抓到了蔺荣的小妾,从她口中审出蔺荣方面搜刮中州五社后将大量宝物囤积在锦川某地,其价值叫人咋舌”陆霁云眼尾低垂,唇线抿紧,“谢长敬将这些全部进献给陛下,毫无保留。”
“如今大燕强敌在邻,蔺争与西域冲突不止,薛敖也正带着大军攻打北蛮,大燕国库叫急。而谢家这一手,正解了陛下燃眉之急。”
晏枭颔首,“有所耳闻,父皇前几日人逢喜事,精神头十足。”
“那你可有听说,谢长敬请旨退老还乡?”
晏枭微怔,摇头道:“未曾。”
陆霁云轻拍他肩头,“谢家忠心不二,是陛下最为信任之人。谢长敬,为的不是还乡,而是他的儿子上位。”
晏枭略一思索便想明白,“谢缨能力出众,深得父皇宠爱。你是怕,若他一朝承袭,请旨求亲…”
陆霁云手心一紧,低声道:“阿宁这次回来,一直有意避着谢缨,想来是这人有所动作。”
晏枭猛地抽气,实在是想不到名满天下的南侯缨对人家小姑娘做了什么才叫人避之不及。
“若是薛敖,或是你,我都可以勉强接受。只有谢家那位,不可以。”
晏枭忙问他是为着什么。
陆霁云看了他一眼,脑海里却全都是谢缨那日毫不避讳地说要许给阿宁什么,神色晦暗不明。
他忽然抬头盯着晏枭,“你之后,定要注意谢缨。此人,不可交不可信。”
晏枭心中奇怪,却知道陆霁云不会害他,点头应是。
指尖划过面前屏风上精妙繁复的花纹,听着一屏之隔的热闹人声,阿宁叹了口气。
她知道把她喊过来是为的什么了。
耳边是陆母与一干世家夫人的交谈声和少年们意气风发的笑声。
说是为了求鹤卿公子指导书文,却不见陆霁云的身影。
醉翁之意不在酒。
阿宁浅笑了下,摸了摸髻上的蝴蝶。
她站起身,温声道:“娘,我旧疾复发,有些不舒服,便先回去了,还请各位见谅。”
此话一出,堂下顿时寂了一瞬。
皇商陆家的少主,陆鹤卿的亲妹,生来带了些弱症,家中用尽方法好生将养才养大,这在上京百姓中广为流传。
可之前见这姑娘出现在人前时面若粉霞好看的紧,还以为是已然大好了,可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
世家大族,怎能娶一个身娇体弱的主母。
故而在阿宁离开后,这些面上热络的夫人们也淡了心思,只随意用过午膳便纷纷离开。
陆母望着这剩下的冷淡局面,忍不住摔了筷子。
“将姑娘请过来。”
阿宁知道她娘是何打算,也心知自己早晚是要与家人有一番剖白。
陆母见小女儿迎过来,纤细的身影格外惹人怜爱,心中一软却还是冷下脸,“阿宁,你过来。”
阿宁知道她生气,面上带了乖巧的笑,走过去覆上陆母的手背。
陆母转过头,“你今日大庭广众之下,说自己体弱,你可知这就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阿宁抿紧嘴角,“女儿知道的。”
陆母盯着她,想起她从小将阿宁捧在手心,生怕那些弱症害得她夭折,整日担惊受怕地看护她,总算是将她养大。
可自去年起,阿宁因得薛敖九死一生,今年更是罔顾父母担忧,跟着人跑到战场上。且如今看着,阿宁势必是要等薛敖三年才罢休。
陆母并非不信任薛敖,那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自然深知薛敖的脾气秉性配得上阿宁。可如今辽东一锅乱粥,说句不好听的,此次攻打北蛮,薛敖能否平安归来姑且另说,难道阿宁要搭上一辈子吗?
她本就亏欠阿宁许多,如今更不能看着小女儿往火坑里跳。
这般想着,看到阿宁眼底的执拗也就愈发生急。
陆母忽然伸手取下了阿宁的草蝴蝶。
阿宁一惊,“娘,您做什么?”
“是为了子易,你才如此执迷不悟?”
“娘…”
答案显而易见,陆母决意断了阿宁的念头,将那草蝴蝶摔在地上。
“父母养你十几载,你为了一个男子累的我们日日担忧,如今又为了他违背我的意愿,甚至不惜毁坏自己的名声。”陆母盯着她,沉声诘责:“阿宁,娘很失望。”
阿宁看了眼地上孤零零的草蝴蝶,忍住没去拾。
她起身跪在陆母身前,“娘,孩儿不孝。可我心有所属,不想今时草率嫁人,此后抱憾终生。”
说着,又抬起头,“娘,您知道薛子易的,当初是您和爹爹同王府定下的亲事啊。”
陆母一哽,“你这样说,便是埋怨我和你爹早早给你定亲?”
阿宁连忙摇头,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初定下这门亲事是看你二人般配,可他辽东王府如今身陷囹圄,子易又要守孝三年,阿宁,你要为娘看着你为了他耽误年华吗!”
阿宁不想惹她娘生气,可如今不说开,日后若在有这种事,更是难理。
她咬唇,眼神清明,一字一句道:“娘,我心悦薛子易,我等他。”
“住口!”陆母拍案,拂下的杯盏摔碎,一片碎屑迸起划破阿宁的手背,又冒出血珠。
陆母手一抖,颤声问道:“阿宁,你是非要执迷不悟了?”
阿宁眼中蒙上水汽,颔首应是。
陆母颓然坐在圆椅上,苦笑道:“你自幼便懂事,哪怕再难受也不会让我们担心,可如今如今怎么就如此了呢?”
又忽然想起阿宁是从去年冬时起便屡屡违抗亲长,而那时一切皆无异样,除了
她瞳孔微颤—除了那时候终于回家的长子。
陆母手心发紧,心中惶惶,“难道、难道真的是佛祖降罚,你因着我们的私心来这世上,如今便要我们还债了吗?”
阿宁听得云里雾里,心中浮上一层慌乱。
“娘您在说什么?”
囹圄
堂下寒风凛冽, 阿宁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我说我说”陆母眼睛发直,盯向阿宁的眼睛里带了些悲哀,“祸福无门, 惟人自召, 善恶之报, 如影随形。”
阿宁觉得她娘有些不对劲, 连忙扑了过去,紧紧捂住陆母冰凉的双手。
“娘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适逢陆霁云赶到,听到里面的声响破门而入。
陆母被门口的日光晃了下, 待看清身前的兄妹二人满脸焦急,长叹了口气。
上天赐予她一双好儿女, 可自己却为了私心害得小女儿孱弱, 如今便是要她赎罪, 也是应该的。
“阿云,你看着你妹妹。近来上京不安稳,莫叫她出事。”
陆母摸了摸阿宁的发顶,“既然不想看这帮公子, 那就缓缓。”
说完,抬步离开屋中,只留下满肚子疑惑的兄妹二人。
阿宁被陆霁云搀扶起身,只觉得爹娘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他们, 抬头见陆霁云端丽清俊的面上也是迷茫, 更觉得奇怪。
好在她娘总算没有揪着她再去相看,阿宁偷偷松了口气。
陆霁云笑她滑头, 轻点阿宁额头, “先回房,苏苏说过几日邀你出去玩。”
苓术茶楼身靠皇商陆家, 又占据上京城十曲九巷月梁桥绝佳的地段,之前在阿宁的手里时已是热闹非凡。眼下经过近一年的修缮经卖,已经一跃成为上京最为显著的一处茶肆酒楼。
岑苏苏带着她来这儿后,还未来得及上楼又被北司的人匆匆喊走。
谢缨此前不在,杂物堆积如山,连带着手下的人也是一样忙碌。
阿宁无奈,看岑苏苏风风火火地提刀就跑,不禁发笑。
十六岁的姑娘正值花期,莹润明亮的杏眸弯弯如月,明媚如初。狐裘胜雪,这般纯净的颜色若是穿在旁人身上只会觉得不足,可在她身上,纤薄之外遍布日光的冷俏。
风稍略过,蝴蝶振翅,竟是惊心动魄的清艳。
“那是谁家的姑娘?”
秦硕忍不住驻足,看茶楼前那抹白色。
上京姝色颇多,却不见有这般惊人的颜色。
秦东来顺势望过去,心头一跳,“是鹤卿公子的妹子。”
秦硕一惊,与同样震惊的晏阙对视一眼。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阿宁,之前只觉得这姑娘生的好,与陆霁云有七分相似。可眼下一瞥,竟是从未见过的天人之姿。
听闻她跟着薛敖回了辽东,也不知这一年经历了什么,竟变得如此白璧无瑕。
姑娘似乎要进茶楼,又听到桥边有人喧闹,踮脚去看,又抬步前往。
秦硕瞪了眼眼睛发直的秦东来,他早便知道秦东来对陆家女的心思,可这女子身上牵扯的势力过多,他弟弟心思简单,绝对不算良配,况且
秦硕瞥了眼目光深沉的晏阙,听他幽幽道:“陆鹤卿与老七交好,他这妹妹倒是可惜了。若我日后倒也不是不可以。”
“殿下,慎言。”
晏阙不耐地摆手,死死盯着阿宁的身影消失,才冷笑出声:“你不必担心,陆家富可敌国,谢慈生那疯子又对她极为上心,我不会去招惹。不过我倒是好奇,薛敖护这姑娘像恶犬护食一般,怎会放任她来上京。”
想起去年蔺锦书的及笄礼后,因着羞辱阿宁而被薛敖追着咬,晏阙眸色转深,“这疯狗如今封王,倒与我们不同,只是不知道能活多久。”
辽东薛氏手握重兵,若能争取到这方势力,必然如虎添翼。可惜薛敖恣睢狂傲,不与皇室子弟有所交集,这也是景帝信重其的原因之一。
“薛家世代镇守边关,如今薛王爷杀了布达图,陛下命他斩草除根也是情理之中。若是北蛮被攻下,薛家功高震主。”秦硕点到为止,见晏阙若有所思,他凑首道:“小谢候近几日时常被传唤殿前,也不知是为何事。”
晏阙眉心微蹙,“父皇如今信重他,连我和老七都要靠边站,谢家倒是走了条好路。”
想起宫中暗报,前日午后景帝留谢缨和谢长敬在寝宫中呆了几个时辰,直至传唤晚膳。
晏阙不禁猜想,天子留近臣,怕不是为了传位诏书。
他抬头望向白茫茫的天色,暗道快要变天了。
阿宁脚步轻快,见桥对岸人影拥杂,站在人群外踮着脚尖去看。
溶月挡在身前,一只手臂隔绝人群,“姑娘,你别被撞到了。”
阿宁朝她笑笑,听眼前的喧闹愈来愈大,心中着急。
前方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春风楼。
自回京之后,阿宁便一直记挂着青姨和圆圆,后来听闻春风楼被七星阁的人收押,还是谢家出面力证其清白,才将此处保了下来。
今日开楼,上京城的文人雅客蜂拥而至,将桥边堵得水泄不通。
“今日春风楼开楼,感谢诸位老友来此相聚,还请大家手执客牌,莫要拥挤,以免踩伤。”
阿宁闻声望去,是云枭轻站在二楼栏杆内。她虽在大理寺走了一遭,可精神头却是极好,眼神清明,颜色艳丽,叫人不忍移开眼睛。
溶月轻声道:“姑娘,我们没有客牌,还是先去茶楼吧。”
阿宁颔首应好,正欲转身离开之际却被拦下。
春风楼的小二引他们从小门进去,阿宁抬头望去,是云枭轻不经意间的一瞥,笑容里带了些默契的熟稔。
这不是阿宁第一次来春风楼,之前上京略卖案,她获救后便被谢缨安置在此处,可眼下一看,春风楼内的装潢倒是有了很大的变动。
阿宁轻抚屏风上的刺绣,心道这针法锦缎,应当是西南的鹃烟世家,这般置于屏风上,真是财大气粗。
“早前与西南那几家绣房有过来往,他们看重春风楼在上京,故而送了许多屏风过来。”
云枭轻放下果盘,轻轻扫过浑身戒备的溶月,笑着拉阿宁坐下,“阿青带着圆圆回了青州,想是要几日才会回来。多日不见,你倒是长开了。”
饶是见惯了佳丽绝色,可她还是不免被眼前女孩晃了眼。
这般容貌,也难怪她家少主千方百计地把人带回来。
“倒是我没打听清楚就跑过来。”阿宁笑着顺势坐下,“听说云姐姐遭了些罪,幸好眼下安然。”
云枭轻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小事罢了,再说还有慈生在其中斡旋。”
听到谢缨的名字,阿宁微怔。
回上京已有些时日,阿宁本来为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些踌躇,幸而谢缨缠于公事并未寻过她。
可自打那日宴会后,来过陆府的几家,不是被禁军捉住辫子磋磨,便是被谢氏一脉的文官在殿上直谏,搞得几家苦不堪言。
久而久之,众人也都反应过来。
早前盛传那位陆氏女是小谢候的义妹,可如今看来,谢家那少年分明就是存了别的心思。
不过如此一来,陆母也再寻不到适龄公子相看,也叫阿宁得以喘息。
只是想起谢缨仍旧发愁,话早已讲得清楚,她也不知该如何对待谢缨才好。
见阿宁沉默不语,云枭轻眼波流转,笑道:“阿宁,你近来身子可好?”
“一切都好,多谢姐姐挂念。”
见阿宁粉面桃腮,颜色娇嫩,云枭轻心中喜欢,掌心覆上她的手背,“你兄长可同你说?宫中设宴,要朝中五品以上官员携家眷参宴。”
景帝如今缠绵病榻,却命人设宴,而今年长的皇子只有那两位,且均未成婚,想来是为了两位皇子的亲事。
阿宁摇头,听云枭轻继续道:“你应当也是要去的,近几日大凉和云北的使者来燕,京中鱼龙混杂,还是少外出为好。”
阿宁心知她是好意,乖巧应下。
云枭轻暗叹,阿宁单纯澄澈,若是少主日后成事,这样的女孩怎能适应得来皇家的熙攘。
两人谈话间,楼下骤然嘈杂不止。云枭轻眉心微蹙,嘱咐阿宁呆在这里后便起身察看。
楼下桌案倒了几处,两方人马竞相对峙,剑拔弩张,中间还站着一名剑客正挡住两侧刀剑。
“今日我家倒是热闹,小女子还是头一次见到斗牛。”
云枭轻鹤步云移,几息间便跃至中厅,嘴角挑起冷淡的弧度,“呦,时颂,今日禁军清闲,累得你带人砸我的场子。”
项时颂与她熟识,见人这般说才松开兵器,可眸中的怒火却是迟迟不下。
阿宁趴在二楼栏杆上,揉了揉眼睛。溶月怕她掉下去,忙劝阻道:“姑娘,你快回来。”
阿宁只觉得下面那剑客熟悉,可隔着人群又看不清,她拉住溶月,细声细语地说着叫她拉住自己。
底下那剑客一脸无奈,听到二楼的声响耳朵一动,抬头看去。
“阿宁!”
阿宁一惊,这才认出楼下之人。
他背上是一柄巨大的重剑,眉眼温润,正是许久不见的沈要歧。
此前在辽东迎敌,苍南来信说剑派中有大事,沈要歧不得已提前离开,没想到此时竟会在上京重逢。
适才与项时颂对峙那伙人闻声望去,见楼上雪白的一团清影,忍不住屏息,继而叽里咕噜的交谈起来。
是大凉话。
为首之人眸色深沉,死死盯着楼上的白色,刀尖上映出神色不明的半张脸
辽东边关。
北蛮负隅顽抗,死守着几道长沟和天险不应战,薛敖带着神獒军屡次冲进*七*七*整*理去,却也只是徒劳而返。
布扎云隼之前受了瑶光的翎针,若是三日内不取出定会丧命,可衡钺阁并未传来北蛮首领身殒的消息,想来是有人医治。
亦或是,舍了那条手臂。
北域到处都是辽东大军的身影,那位少年主帅一身银甲,在莲白山脚迎着天光横扫重雪。
北蛮各部落皆传,长生天不满布达图暴虐,降下异族战神清道,辽东王是为天罚,故而四处人心惶惶。
金绮掀开布帘,见帐中的薛敖浑身冷肃,心下一抖。
“王爷,上京来信。”
薛敖一把夺了过去,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神色愈发凝重。
金绮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道:“上京形势严峻,五皇子七皇子明争暗斗,不过溶月守在阿宁身边,应是无碍。”
薛敖抓起茶杯,一口灌了进去。
金绮见他眼眶越来越红,心知他此时定是心乱,起身告退。
薛敖攥紧信纸,乌黑圆眸中的阴鸷如虹案上打翻的墨色,愈重愈浓。
他知道谢缨为何要将阿宁带回去。
萧青敛埋在辽东那年,他曾偷偷躲在门后听他爹与谢长敬说过此事。
谢缨不是谢缨,也因此才被谢长敬藏在辽东安稳度日。
本以为这人会因着自己的身世而对阿宁有所收敛,可如今看来,他分明是疯了。
喉咙滚动,手中茶杯应声坠地,连同袖中不小心跌落的草蝴蝶一同摔在地上。
薛敖伸手去勾,指尖红肿,嗓中声音低沉嘶哑。
是被烫的。
宫宴(一)
阿宁做噩梦了。
梦中无法消弭的大雪变成低浅的呜咽, 直至日光打过窗棂,照在少女微蹙的眉心,留下一道折痕。
“阿宁可睡醒了?”
陆霁云站在门外, 目光忍不住瞥向一侧低眉顺眼的溶月。
橘意接过热水, 见陆霁云清俊的脸上俱是温和, 忙答道:“姑娘昨夜睡得晚, 知道今日要参加宫宴,还嘱咐奴婢早些去喊她。大公子稍等,奴婢这就去叫姑娘。”
“不用”陆霁云抬手阻止, “不是什么要紧事,叫她多睡一会, 我在前厅等阿宁。”
橘意张了张嘴, 见陆霁云转身就走, 不禁腹诽着大公子宠她家姑娘真是没了边了,连宫宴都视若无睹。
冬雪消散,上京逐渐回暖。
似乎是被节气影响,景帝沉疴已久的身体也随之好转。云北一脉和大凉使者月前来京, 辽东又时传捷报,故而便在三月初的时候于宫中设宴。
陆霁云身为天子近臣,自然是在名单之中,阿宁也受邀参宴。
可却在前一天收到薛敖的来信。
信中字迹潦草, 像是在百忙之中随手抓来一张写上, 连陆霁云看到之时都是皱紧眉头一脸不忍直视。
可阿宁知道这字薛敖写的认真极了。
薛敖启蒙时便是被辽东王揪着脖领赶去学堂,别说读书, 便是写字都是被抽哭了才会下那么一张鬼画符。
谢缨自幼聪颖, 学究们无一不夸他钟灵毓秀,阿宁的字便是谢缨一手教出来。
他后来被薛敖哭的烦了, 便攥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久而久之,连薛敖这等小魔王也写的有模有样,却自成一脉极具风格的狂草。
信上说他一切都好,只是乌云踏雪常耍流氓,盯着人家追云的长腿就上去拱,险些将他摔了下去。又说北蛮不堪一击,边关大业指日可待,叫她照顾好自己,莫要生病云云。
纸面狂草,纸后却别着一只烟紫色的草蝴蝶。
那上面不知是被什么染的色,像是辽东日落时黑玉江边的晚霞,格外绚丽夺目。
可阿宁在梦中却见不到蝴蝶的主人。
她只身陷在震天的锣鼓喧响声中,十里红妆,整个上京都在这场浓烈的盛事中变得异常喧嚣。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红色喜服刺得人眼底生痛,姑娘蒙着盖头被侍从扶出来,周围百姓笑闹着恭贺讨喜
大雪遽然而至,白色覆在喜庆的红上,转眼间化为暗色,只余一片湿润的狼藉。
那喜服公子跳下马,将他的新娘抱在怀中,风起不止,繁复精美的盖头刮落坠地,周围人惊呼出声——
阿宁忽然惊醒。
那桃面粉腮、一袭嫁衣的姑娘,不就是她自己吗?
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阿宁摸向跳动的心口,伸手扶住床沿时顺势抓住枕边的草蝴蝶。
草蝴蝶栩栩如生,在晨光之下犹为生动,她透过那方颜色好像看到了北方的少年在雪野上策马前行。
薛子易,是你吗?
门外悉悉索索地冒出些动静,是橘意在轻声询问:“姑娘,可睡醒了?”
阿宁“嗯”了一声,平复下跃动的心口,待橘意为她梳洗打扮后又将草蝴蝶别在髻上。
岑苏苏新元期间吃胖了些。她本就生得俏丽娇小,脸上涨了些肉后更是白嫩娇憨,叫一旁的蔺锦书看着直想上去掐几把。
若不是知道根底,单凭这副看似无害的模样,任谁能想到她能挥着一把长刀横扫禁军。
蔺锦书思忖片刻,还是没敢在陆霁云的面前掐她的脸蛋。
“陆大人,阿宁还没到吗?”
蔺锦书朝后望着,眼里浮上一层期待。
她本是不能外出,蔺家去年犯下的事非同小可,若非蔺争在西南手握十几万长衡军,他们万不能过的如此轻松。
可今日这宫宴明面上是为云北和大凉来贺,可谁不知是为了两位皇子的婚事。既如此,蔺家也是被景帝划入局中。
谁又不是那笼中雀。
陆霁云手上是岑苏苏最喜欢的桂花霜糖,笑道:“阿宁在同市舶里的一些人说话。”
话音刚落,蔺锦书瞳孔微震,险些被那门口的人晃了眼睛。
雪霁天明,春意萌生,可当阳光跳跃至那如瀑乌发上时,她眼中再装不下其他人间清景。
恰有春风来,少女发髻上的紫色蝴蝶翩翩欲飞,叫人忍不住屏息以待。杏眸似是被风吹到,卷翘的长睫微微抖动,连同微微上挑的眼尾也是可怜的瑟缩。
看到前方的好友,她笑着加快脚步,颊上鲜嫩、腮边粉白,裹挟过来一股不谙世事的娇艳。
阿宁身上是嫩果的清甜气,声音也是温软可口,“锦书,许久不见,你可绣好那方如意帕了?”
蔺锦书这才回神,握住阿宁的手。
阿宁曾派人不远万里送给她一方如意八宝香炉,蔺锦书再回信中笑言要绣给她一方如意帕作回礼,眼下阿宁不就是来讨债了。
“幸好我挑灯苦绣,要不然可被你抓了个正着”蔺锦书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阿宁,你平安便好。”
她们久别重逢,围坐在一侧说起话来。陆霁云见她们这般也不去管,只吩咐侍从照顾好几人。
闲话几句,岑苏苏被项时颂拽走去外边布防。临走时项时颂看了眼端丽的蔺锦书,险些没绊倒自己。
蔺锦书轻咳,怎么看那脸上的绯红都像是在欲盖弥彰。
阿宁左右端查,深觉好友不太对劲。
少顷殿中肃然安静,景帝被蔺淑妃搀着坐下,又与堂下的两国使者笑谈。
大凉人面貌奇异,这位使者名为孟曲,不过而立年岁,生着一对灰绿色的眼睛,倒叫阿宁想起一个美丽阴骛的北蛮少年。
阿宁恍然记起,这便是那天在春风楼与项时颂起了争执那伙人之首。
大凉得天独厚,又极善经营,四国之中最为富庶,故而在景帝面前也是带有隐隐的傲慢。孟曲此次来便是与景帝商讨渝州与西南一脉交界地的归属。
而云北来的却是云北王的三子,阿依泰。
云北人生的高大,较之北蛮更为雄壮。且云北草原地广草茂,比北地物资丰富。
虽然云北不在四国的统筹之中,却让哪一方都不敢轻易招惹。
便连布达图都曾说,云北才是长生天真正眷恋之地。
云北与大燕交好,老云北王与大燕的开国皇帝更是莫逆之交,两国之间来往极为友好密切。
阿依泰生的高大俊猛,其生母是中原人,因此身上带着股儒雅,显得格外俊秀挺拔。景帝早将自己的长公主嫁与他,两相更加熟稔亲近。
孟曲见景帝与云北王子谈笑,心中暗道若非云北在两国之间横加阻拦,那西南一侧的几州早将归入大凉境内,哪里还用得他如今访燕。
“陛下”孟曲起身,朝堂上迈近,“听闻陛下龙体抱恙,我朝陛下遣臣带来鸠摩雪芝,还请陛下”
话音未落,一柄极亮的红缨枪横亘在胸前。
“孟曲大人,留步。”
孟曲闻声望去,只见一位红衣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南候缨。
孟曲心中默念,这便是兵器榜排行第二的重黎长枪。而眼前这昳艳卓然的少年,便是名扬天下的小谢侯,谢慈生。
随侍圣驾,御前执兵。孟曲望了眼谢缨身后的景帝,暗道这人定是被大燕皇帝极其信任。
景帝神色淡淡,“慈生,不必拦着使臣。”
谢缨看了眼孟曲,又转身退回景帝身后。
饶是之后景帝打了圆场,宫宴之上热闹非凡,也叫孟曲后脊生汗,不敢再去看那抹极为耀眼的红。
这般年纪的少年,怎会有如此冰凉刺骨的寒意。那双潋滟生辉的眸子望过来时,他双脚发软,险些被那里面的恶意激得跪下。
谢缨归于暗处,一身张扬的红衣也随之隐匿。
但阿宁却总觉得身后好似有什么东西一般,回头望去,只瞥见堂上天子的极尽威严。
她心中冷嗤,辽东大军如今攻打北蛮,战事胶着,皇家倒有闲心玩乐。
阿宁并没有注意到,明黄高堂后的谢缨。
他几日没见到阿宁,不光是成事在即,更是怕吓到阿宁。谢缨垂眸,长睫打下一片暗影。
他怕是等不得了。
蔺锦书见阿宁朝上望去,小声问她:“阿宁,怎么了?”
阿宁摇头,听蔺锦书附耳道:“听闻陛下有意为四公主择选驸马,当年大公主远嫁云北这位三王子,如今云北的五王子年近二十,想来阿依泰此次来是为了这。”
阿宁瞪大眼睛,“可四公主一向得陛下宠爱,且蔺淑妃怎会将自己的女儿远嫁云北?”
“皇家子弟,婚事又哪能是自己可以决定的”蔺锦书长叹出声,“陛下本来欲将四公主嫁与西域,公主苦苦哀求才得陛下同意将其下嫁小谢侯,可谢家宁可抗旨也要拒了公主下嫁,她便只能如今这般。”
阿宁心中五味杂陈,见她这样,蔺锦书又劝道:“你不必多想,谢缨做不做驸马是他的选择。谢慈生的脾性极为高傲,除非是他真正心爱那女子,否则就算玉皇大帝来也奈何不得此人。”
阿宁颔首,盯着杯中的茶色沉默不语。
这次宫宴过后,她还是要找谢缨将话说清楚。十几年的情谊,不能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处理对待。
华灯初上,宴上欢声笑语,一片祥和。
景帝已下旨明年初便将四公主嫁与云北五王子,阿依泰喜不自胜,当场许下云北男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倒叫地下看热闹的人一阵唏嘘。
云北祖制便是一夫一妻,四公主此番远嫁,明面上来看是离开故土,可云北富庶,那的男子又极为尊敬妻子。
再者如今皇室内斗,若五皇子成事,四公主与之一母同胞,云北更会尊重;若五皇子不成,那新帝总会看在她远嫁云北的份上对其兄长多加宽宥。
蔺淑妃,不愧为是蔺家倾注心血教导出来的儿女。这般精细打算,便连自恃聪慧的蔺锦书都不免感叹。
四公主面上带着极淡的笑意,她生得瑰丽,这般望去仿若神仙妃子,尊贵高雅,不可近观。
两相欢庆之时,孟曲忽然起身,跪服在景帝座前。
景帝眉心微蹙,“大凉使臣,你这是为何?”
“还请陛下原谅臣的失礼”孟曲仰起头,面上是极尽孺慕尊敬的笑意,“臣月前来到大燕,见过贵朝的风景人情,深为感叹这片土地的神奇与肥沃,今日见过陛下与云北王子的交好,更加羡慕云北能与大燕这等□□的来往。”
堂下一片寂静。听他这般说,景帝神色不明,笑道:“哦?使臣也是想求取朕的公主,可朕的七公主年纪还小,怕是不能嫁到大凉。”
孟曲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他额角生汗,根本不敢看景帝身后的谢缨。
那红衣少年死死盯住他,如同将出困笼的凶兽一般马上就要将他绞杀,孟曲毫不怀疑他手中那杆红缨枪会射穿他的喉咙。
他以为这位小谢侯是怒他垂涎大燕公主,硬着头皮笑道:“那真是我大凉的损失。”
孟曲回头望了一眼。
陆霁云骤然浑身绷紧。
他看的是蔺锦书和阿宁那一桌的方向。
孟曲又恭声道:“不过臣日前见过一位姑娘,念之不忘,思之若怀。说来不怕陛下玩笑,臣今年而立,却仍未娶妻,只想寻得一人白首不相离,还望陛下应允臣迎娶这位美丽的大燕姑娘。”
门外值守的岑苏苏“呸”了一口,骂道:“就见一面还说什么白首不相离,老男人真不要脸。”
她自以为声音不大,可在这本就寂静的殿中却是仿若大声叫嚷出来一般。殿中有人轻笑出声,孟曲脸色凝滞一瞬。
景帝轻咳出声:“不知使臣心悦哪家的女郎,也要人家同意才是。”
孟曲猛地起身,绷直的脊柱在谢缨凶狠的目光中重新弯折。
“臣,想要迎娶大燕边境市舶陆家的陆姑娘。”
宫宴(二)
凉风刮入殿中, 灯火摇晃,照在孟曲卷曲的发顶上,席间寂静, 酒杯遽然坠地。
陆霁云一脸愠怒, 猛地起身时带动桌案上的杯盏。
阿宁脸色苍白, 蔺锦书紧紧按住她的手, 掌心满是细汗。
“阿宁,别害怕,你兄长不会应允的。”
陆家商队涉足四国, 尤其是市舶开通后与周边大凉西域等国的贸易往来更加密切,但是陆父担心陆家树大招风, 故而明面上一直都是以他的名义行商, 而不是阿宁。
可孟曲为何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她?
孟曲好似没有注意到席间异常, “臣与家族早在前往贵国之前便有约定,若臣能在这里找到可以携手一生地女子,那今后臣也必定会珍之爱之,而且此后孟家的货贩典当也只与贵朝来往。”
景帝抬杯的动作一顿, 堂下早已是哗然一片。
士农工商,这在大凉却是恰恰相反,大凉世家贵族无一不是靠经商起家,其中为首的便是孟家。
孟家涉猎奇多, 药材茶叶, 琉璃玉石,其中最为惹眼的便是孟家有数不尽的丹砂矿。
丹砂矿之金贵, 远超金矿煤矿, 便连当年陆家那几座也无法与其相提并论。
席间私语不止,不少人慨叹陆家姑娘那样的容貌, 小小年纪却要配一个异族男子。
没有谁会认为景帝会拒了这桩婚事,丹砂矿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无法抵抗,更何况如今战事连连、国库瘠薄。
晏阙嘴角微挑,看对面陆霁云脸色凝重,意味不明地朝晏枭举杯。
鹤卿公子的亲妹又如何?连天家公主都能远嫁他乡,区区一介商户女又怎会嫁不得。
景帝抬首,堂上珠帘微微晃动。
陆霁云再也等不得,扬声道:“陛下,臣妹有幸得以使臣青睐,可是不巧,臣妹早在十年前便已与辽东王定亲,而今家中已为臣妹备好嫁妆,怕是不能与使臣许亲,成全好事。”
景帝直直望着堂下躬身的陆霁云,叫人探不清他眼底深色。
孟曲“咦”了一声,回身看向堂下,“这便是我朝文人极为推崇的鹤卿公子吧,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沈博绝丽,想必陆姑娘也定如您一般聪颖博闻。”
“只是”孟曲话音一转,“臣早有耳闻,陆姑娘在去年冬时便与辽东王作罢婚事,鹤卿公子这样说,不是在大燕天子面前作假欺君了吗?”
陆霁云冷声道:“使臣远在大凉,对我朝辽东的小事倒是了解颇深。使臣只知其一,并不知道岑王妃已重新下聘。辽东王少年英杰,与臣妹自幼熟识,家父家母又怎能背信弃义,转头应允使臣呢?”
乌云遮月,隔着一段距离,阿宁只能看到堂上孟曲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中满是咄咄逼人。
“那就是还未定亲,老王爷去年离世,按照贵朝的习俗,辽东王势必要守孝三年,陆姑娘定然不会已与辽东王许下婚约。鹤卿公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算贵朝看不上我大凉孟家,也不必作此推脱,难不成这便是大燕的待客之道吗?”
这话说得有些严重,连堂下的晏枭都变了脸,陆霁云却面不改色。
“素闻大凉礼仪之邦,孟家虽起身微末,家主却深谙‘贫贱之知不可忘’的道理。使臣身为孟家族人,想来也见过孟家主母,即知那是我大燕女子,在当地素有美名,言其温淑知礼。可惜她嫁与家主后屡有争执,孟家绅起后被休下堂,叫人唏嘘。臣有好友游玩大凉,又听闻孟家新主母是一位年方十六的丹女,想来使臣故乡习俗便是迎娶我大燕女子,珍之爱之?”
堂上景帝露出笑意。
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孟曲适才将话说的狂妄,景帝心底自然是厌恶。眼下陆霁云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叫席间忿忿众人出了口恶气。
孟曲猛地起身,眼神阴鸷,“鹤卿公子真是巧舌如簧。”
陆霁云眼尾上挑,笑得如风如月,“使臣经商已久,想是忘记巧舌如簧缘何用意。然我大燕有句古话,叫‘社稷应明主’,陛下励精图治,大燕海晏河清,自然不会干兀臣子家事。使臣以两国关系一逼再逼,欲将我朝天子置于不义之地,实为不该。”
蔺锦书低声叫道:“不愧是陆鹤卿,这话既堵住陛下金口,又叫那大凉人不能相逼,真是妙极!”
孟曲脸上浮现恼怒,又听一旁的阿依泰大声笑道:“我说孟曲,人家小姑娘才多大,你这个年纪要娶人家,岂止荒谬啊。”
他喉间发出爽朗的笑声,直笑得孟曲脸色发黑。
可是想起那人的命令,只得面向景帝垂首道:“既如此,那臣只能抱憾不可与大燕经贸走商了。”
陆霁云心中骂这人真是咬死了人不松口,又踩在景帝的命脉上,难缠的紧。
景帝轻咳出声:“既然你真心求娶,那便——”
阿宁再等不得,她心知景帝为了那些丹砂矿定会将她舍出去,可薛敖还在等她,她本就不是什么逆来顺受之人,自然能豁出去。
蔺锦书见她欲要起身,心中焦急,“阿宁!”
“陛下。”
帝王身后的暗色逐渐鲜艳,一抹极为乍眼的赤色湮没暗夜。
谢缨跪于景帝身前,重黎长枪放置手边,晃得孟曲不得不闭眼躲避。
“适才陆大人话没说完,向陆家下聘的不止辽东王一人。臣父早已向陆家提亲,如今已合过八字、换了庚贴。”谢缨转头,看向孟曲,“使臣也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来不会夺人所爱。”
举座皆惊。
满朝文武谁不盯紧了谢家这乘龙快婿,而今猛地听说他已定亲,更是炸了锅般地交谈起来。
阿宁身形凝滞,一动不动地望着谢缨。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霁云刚要开口,却听谢缨扬声道:“臣幼时被父亲送到辽东,与陆姑娘和辽东王一同长大,那时便已情根深种。如今一朝得愿,还望陛下成全。”
孟曲硬着头皮,道:“大人这般说,又怎能确定不是在诓人?”
“你的意思是我在欺君”谢缨眸底冰凉,看得孟曲瑟缩不止,“庚帖就在臣的家中,既然使臣一逼再逼,不如跟臣去趟永安候府一探究竟?”
孟曲嗫喏着,再不敢出声。
景帝不置一词,少顷看了眼谢缨和脸色难看的陆霁云,沉声道:“慈生既然心悦那姑娘,便早日迎娶,也好叫朕不再烦心你的婚事。”
陆霁云自然知道庚帖是莫须有的东西,可谢缨将话说到这份上,他若是出言反驳,便是将谢家陆家置于死地。
蔺锦书再按不住阿宁,她知道即便是陆霁云也再无他法,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随便地定下一生。
哪怕是毁了名声、失了性命,她也不愿做刀俎上的鱼肉
颈后一痛,阿宁还未来得及张口便眼前发黑地倒在蔺锦书身上。
与此同时,四公主失手打翻了桌案上的杯盏,一时间宫人来往,没人注意到被岑苏苏抱出去的阿宁。
陆霁云手心险些被自己抠烂,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终于发生在眼前,可他无力反抗,只能任由那红衣少年将所有人算计在内。
事到如今,就算其他人察觉不到,他却明白这一切都是谢缨的局。
从阿宁回京,甚至早在自己无缘无故地生了一场大病之时,他就将每个人都算计其中。目的,便是将其视若兄长的阿宁。
这群人三言两语就将他的妹妹做了决定,千人千色,竟是奇异一致的叫人厌恶。
谢缨起身,走至陆霁云身边,“陆大人,日后该称为兄长了。”
陆霁云苦笑出声:“小谢侯,下了好大的一盘棋。可你我心知肚明,你这样做,究竟是不是害了阿宁?”
谢缨面上的漫不经心的笑意,不可置否。
可当目光扫过堂下那处空缺的座位时,目光闪了闪。
宴上气氛正浓之际,驿卒忽然在殿外通传大喊。
“陛下,八百里加急!辽东王率大军攻下北蛮,北蛮首领布扎云隼伏诛,被辽东王当场斩杀!”
“辽东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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