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三)
乌云踏雪追风掣电, 迎着射来的利箭一骑绝尘。
长鞭凛凛,清越嗡鸣下是血肉迸溅的破碎声。那只海东青盘旋在薛敖头上,风声鹰唳, 北蛮人节节败退, 整个部落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惊慌。
几日前神獒军突破北蛮半面崖的布防, 虎狼之师如山呼海啸一般涌入北蛮地界。薛敖身先士卒, 带着一队神獒军杀进布氏部落,却搜寻不到阿隼的身影。
少年统帅眉眼飞扬,疾驰于北境霜雪之中, 卷挟过来的寒风打在北蛮士兵的脸上,留下哀嚎片片。
“辽东辽东军杀过来了!”
“是薛敖!薛敖带着神獒军过了半面崖, 首领已亡、三王子重伤, 我们我们完了啊。”
“是天罚!这是长生天的惩罚, 长生天要薛敖杀了我们!”
无尽的埋怨与诅咒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肆意纷飞,一道冷冽的寒意从背后袭来,薛敖反手横挡,箭羽擦着咽喉划破空气直插进土中。
“终于不躲了, 布扎云隼。”
身后的喘息声破碎而沉闷,像是在昭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然枯竭。
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薛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阿隼,剑眉微挑。
此前形貌美丽的少年佝偻着身体, 靠在部将的肩上费力喘息, 右边袖口中空空荡荡,灌入的北风将其摇摇晃晃地撑起, 显得有些诡异。
是瑶光的翎针, 年前谢缨阵前险些要了他的命,逃跑之际又被含有剧毒的翎针射中, 想来是无药可解,才会舍了这只手臂。
可更让薛敖惊奇的是他的脸,若非是那双绿色眼珠中的怨毒过于醒目,饶是薛敖也认不出眼前这面目全非的少年竟然是阿隼。
便连身后赶过来的阿信见到他这模样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天爷,这是那个三王子,怎么这副鬼样子?”
金绮看了眼薛敖冷硬的侧脸,抿了抿唇。
薛敖似是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眼梢之下滑过一抹杀气,“生死符。”
“生死符!”阿信眼睛瞪大,大声叫道:“那不是苍鹭山的毒王吗?这北蛮崽子怎么会中了这东西”
朔风刮过,话音戛然而止。
阿信忽然记起,早在几年前神獒军还未问世之前,薛敖就让流风去搞过这种毒药放在神獒军中以备不时之需。
薛敖嘴角上扬,露出一颗虎牙。
他虽是笑着,可那笑意不达眼底,素来澄澈清亮的圆眸蒙了一层霜雾,叫人瘆得慌。
阿隼重重咳喘,目光狠辣,“你当□□我吃下那颗药丸,后来又哄骗阿宁说那不是生死符。薛敖,你人前装的正义凛然,我竟才知你是何等阴毒之人!可怜阿宁一直被你表面上的干净蒙在鼓里,真是可怜。”
面对他的指责,薛敖眸色沉沉,一旁的阿信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丧家犬也配说我们王爷,就算没有这颗药丸你也是必败无疑。如今这样皆是因为当初布达图造孽,屡屡入侵我朝边关,又设计杀害老王爷,你也有脸说王爷,我呸!”
一道短促的笑声传过,阿隼不再言语,墨绿色的眼眸中迸发出恨意。
“当初你害得阿宁哭,我就没打算留你性命。不过我那时没想到你是布达图的儿子。你老子虽然阴险,但也算骁勇,只可惜生了这么多废物。”淡淡日光照在薛敖脸上,晃得阿隼不禁眯眼。
“一个接一个的死在我手上。”
辽东的小世子生得极好,在雪野上驰骋时比漫山遍野的白霜碎玉还要惹眼,哪怕是布达图也曾盛赞他是北境的雪獒,一身滔滔岌岌的少年意气。
真武踏雪,炳烺光祚。
可如今的薛敖端坐在马背上,却叫人不敢直视。
初春懒慢的日光透过云层横扫而下,冰层渐化、积雪崩塌,全都点映在那双乌黑圆眸中。赤红的额带搅乱寒风,缠绕乌发指向远方辽东城的方向。少年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极轻蔑,眼底毫无波澜,铺满银霜和血丝,像是烧了一冬的烈酒,只等着此时将人穿肠腐肚。
“薛敖,你坑杀我军将士,这等有悖天道的事情,大燕怎能容得下你!”阿隼站不住,只得靠在部将身上,鼻息间发出粗重的喘息。
身后的辽东大军已经扫除障碍纷涌而至,听到阿隼这般指责纷纷叫嚣,眸中怒火燃烧。
薛敖抬手,止住嘈杂的声响,“那三千畜生杀我多少辽东百姓,活埋他们是老子心善,你也有脸跟我吵。大燕容不容下我你管不着,今日你要看我能不能容下这北蛮!”
话音刚落,周遭传来铺天抢地的哭声。
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北蛮大旗折倒落地,混着霜雪和泥土被风卷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取而代之的是辽东军的赤色旗帜,威风凛凛地挂在天台之首。
见到这一幕的北蛮百姓知道大势已去,家国破败,如今是要靠着燕人来苟且生存。
“听闻你从前因着这对绿招子被蛮子唾弃,你生母是西域罪臣之女,带着个老姆妈逃亡至北蛮与西域边界,正巧被外出打猎的布达图看上,便抢了回去。”薛敖提起十三雪渠,用鞭柄挑起阿隼的下巴,见那双绿眸中满是愤懑,接着道:“可惜布达图这个老王八蛋没有心,他抛弃了你母亲,连你出生都不闻不问,哪怕那时你母亲难产而亡。”
阿隼自出生去就没见过他母亲,只有形形色色的北蛮人对他嗤之以鼻,若非姆妈悉心照料,他早已死在十几年前的某个雪夜里。
“布达图虽然不在意你,不过倒是因着你形貌奇异而多加关注,也因此招惹了你那两个废物兄弟的嫉恨。”
“真恶心”薛敖轻嗤出声,放下端量着他下巴的鞭子,“布扎云隼,你被那两个废物欺压,连你姆妈都惨死在他们手中”
“闭嘴!”
阿隼厉声打断,“别提我姆妈。”
他生来丧母,在这北蛮苦寒难捱的岁月中,若非是姆妈精心照料,恐怕早就死在他们手中。布达图虽然知道他的存在以及他被人欺辱,可却从不在乎他的死活。直到后来姆妈惨死在棍棒下,阿隼才知道,他如果不去争,等着的只有死路一条。
姆妈逝世的那晚,粗糙干枯的掌心擦过他脸颊。
她眼神浑浊、语不成句,却依旧告诉他要活下去。要找到拿着雀灵石的人,才能做北蛮的主人,然后骄傲又安稳地活下去。
姆妈要他活,他就活下去。
姆妈要他找手执雀灵石之人,他就去找。
姆妈是被那两人害死的,他便要他们尸骨无存。
薛敖不理他,扬声道:“不过我倒小瞧了你,当日我和你同在北蛮大营,是你小子暗中引路,叫我过去宰了你那两位废物哥哥。之后布达图只有你这么个儿子,自然是要将北蛮交给你。你利用我杀了那俩,我给你吃颗生死符。布扎云隼,这买卖你不吃亏。”
阿隼嘴角被他咬出血丝,看薛敖居高临下的轻慢道:“我本来没打算这时候杀你,留着生死符慢慢折磨你,可你癞蛤蟆上鞋靴,你敢*七*七*整*理觊觎我的姑娘。小畜生,你该死。”
“若不是你捷足先登,阿宁怎会陪着你!”阿隼气急,愈发摇摇欲坠。
一枚短匕直直插入他脚前雪地,刀面森寒,却埋进土中,只留下一道铮铮声。
“再敢说她,老子剐了你!”
众人霎时噤声,待薛敖勃然的怒气平息,才松了口气。
风啸天高,薛敖攥紧缰绳,安抚不耐烦的乌云踏雪。
少顷,他看向气若游丝的阿隼,扬声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放你一马,给你生死符的解药,但这儿的北蛮军我要就地掩埋。反正北蛮对你不好,你也不用顾忌他们,怎样?”
话音刚落,阿隼瞳孔放大,薛敖恨他入骨,怎会这样就轻易放过?
他话说得轻巧,可身后的辽东军却是哗然起来。
长达近百年的纠缠,又是布达图的血脉,怎能放任他存活下去。
金绮回身大声斥责噤声,直到声音平复,薛敖才接着道:“或者你试一下大燕的极刑,我便通禀朝廷,留这些人的命。”
薛敖瞳色漆黑,却嘴角上挑露出一颗极俏的虎牙,“布扎云隼,你来选,生还是死?”
杳然无声。
阿隼回头望了一眼。
白茫茫的半面崖寸草不生,黄褐色的土壤像极了执拗的孩子,与雪搅在一处,浑浊不堪。
那里葬着他的生母和姆妈。
“少主,您走吧,不要管我们,忘了这儿一切,去云北或是西域都好,走得远远的。”
部将忽然开口,他不再看仿若天神般的薛敖,哀声道:“首领说过要少主活下去,您走吧。”
阿隼低头不语,北蛮军中顿生绝望,哀戚的啜泣声在这片土地上连绵。薛敖盯着他黑色的发旋,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薛敖”阿隼抬头看向他,“我不如你命好,有父母怜爱,有朋友拥护,有最好的小马载着你驰骋,有心爱的女子两情相悦。布达图对我不好,北蛮对我不好,可我若走了,又能去哪呢?”
他脱下厚重的兽毛氅衣,泛紫衰败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你来吧,我只求你一件事,将我扔在半面崖边,此后便是叫狼叼走我也不怨你。”
“少主!”
哭声骤然变大,北蛮大军皆震惊于这位卑微的三王子竟会放手逃生的机会,百姓中早已泣不成声。不知是哭这位年轻的少主舍身取义,还是哭自己此后命运多舛。
海东青唳叫不止,俯冲而下立在薛敖肩上。
北蛮人惊恐地看着薛敖提着银鞭策马走近,阿隼身后部将也死死挡在身前,眸中血红一片。
“呵。”
薛敖轻笑出声,朝看着他的阿隼抬了抬下巴。
阿隼顺势望去,正是适才插在地上的那把短匕。
“你比你的两个哥哥,有血性的多。”
薛敖深深望了他一眼,又驭马转身离开。天色渐沉,阿隼只觉得眼前这抹银白的身影极为耀眼,晃得他眼眶酸疼。
“你自行了断吧。”少年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我会把你葬在你姆妈身侧,也会与朝廷通川留下北蛮人的命。”
“下辈子,记得找个普通人家。”
“啊——”
阿宁骤然惊醒,梦中的雪獒站在尸山血海中,双眼无神,不知是生是死。
她摸向跳动剧烈的心口,心悸不止。
“阿云,你为什么非要别着这门亲事,慈生这孩子待阿宁极好,你你这是为何啊?”
门外传来争吵声,阿宁屏息听过去,原来是父母与兄长在争吵。
陆霁云怒不可遏,“母亲,你可知那混账都做了什么?昨日在殿上我顾忌那大凉人没有当面拒绝,可这混账今日竟然请得赐婚圣旨,这不是在逼迫阿宁吗?!”
“阿云,先不说圣旨与否,便是阿宁,她素来与慈生交好,况且那孩子的家世容貌在上京独一份,这谈何逼迫啊。”陆母苦口婆心,却还是劝不住手握圣旨、一脸愤恨的陆霁云。
“他在殿上点中阿宁穴道,目的就是堵住阿宁的反对,又急急求了圣旨将婚事订下。父亲、母亲,你们可知,儿子年前那场大病便是谢慈生为了欺哄阿宁回京而设计下药。他心思诡谲,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阿宁这般澄澈的性子怎能与这种人生活下去?”陆霁云甩袖道:“我这便去与陛下陈情,绝不叫阿宁借给这等卑劣小人!”
听闻他这般说,陆母也是动作一顿,可又看陆霁云要去大内而急忙拉住他,“阿云,圣旨以下,你这是要抗旨吗?”
陆霁云从未如此愤怒,扬声道:“便是舍上身家性命,我陆鹤卿也不会为了荣华富贵而看着亲妹妹跳进火坑!”
这话说得陆母脸上一白,整个人都被打击的摇摇欲坠,陆父大喝道:“阿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陆霁云也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却还是硬声道:“女子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谢缨绝不是良配,我这就去大内”
话音刚落,房门乍响,溶月扶着阿宁走了出来。
阿宁面色苍白,朝着众人露出安慰的笑容,“孩儿不孝,累得父母兄长操劳。我会去找阿奴哥哥,与他说明一切。”
“我不会嫁给他的。”
争执
“你不可再去找他。”
陆霁云应声回头, 如以往一般温和地看着阿宁,“谢缨将一切都算计好,不惜将我调离至泽州, 他不是你能应付得来的。”
听到兄长即将离京的消息, 阿宁不禁眼前一白, “哥哥婚期是什么时候?”
“呵”陆霁云苦笑出声, “一月后。”
“世家大族的婚事多则数年短至几月,从未有过如此急促之时。可偏那永安侯说他年事已高,又早为家中长子备下一干物什, 搬出与陛下的君臣之谊来说事,以致于这圣旨打得人措手不及。”
阿宁不知道谢缨谋划这一切有多久, 只是看着陆霁云愤恨又无力的样子, 心中五味杂陈。
陆母叹道:“阿云也说, 圣旨已下,再无回旋的余地。我与你爹又何尝不希望阿宁能与心爱之人携手一生,可如今事已定局,你们难道是要抗旨吗?”
溶月扶住摇摇欲坠的阿宁, 心道这消息也不知何时能传到王爷那边。
头上青鸟盘旋,几道暗光透过树影叠交在石砖上,像是蔼蔼欲沉的山色,捉摸不定。
阿宁站直, 少顷望着地面轻声道:“我有办法的。”
近来上京城是开国以来最热闹的一段时日。
一是陛下的四公主即将远嫁云北, 景帝为此特赐西南封地与万亩良田,叫人咂舌;
二是永安侯府小谢候殿前求取市舶陆家的女少主, 四公主当场摔了杯盏, 上京无数女儿家泪洒护城河;
三是辽东王薛敖大败北蛮,北蛮王子伏诛, 辽东军一路攻打至北蛮与西域边界的玉麓十一郡,更有传言说辽东大军意图收复百年前丢失的此地。
蔺锦书握住阿宁的手,见她手心冰凉又紧了一紧。
上京城繁华喧闹、人影接踵,阿宁如今声名远扬,出门不甚方便,再者一月后是婚期,陆母每日抓着她为着婚事准备忙碌,便连今日来这茶楼都是蔺锦书百般劝说才放了人。
她目光触及到阿宁头上那只颤颤的草蝴蝶,轻声问:“阿宁可有收到薛王爷的书信?”
阿宁顿了一顿,道:“他如今在玉麓,那里偏远,想是还什么都不知道。”
蔺锦书心中暗叹,这两人阴差阳错,真是造化弄人。
“小谢候这几日可有再送你东西?”
阿宁摇头,自几日前景帝颁下圣旨,两家合过八字后谢缨并未见她,只是日日派人将奇珍异宝送往陆府,直到陆霁云出面与他交谈后才作罢。
蔺锦书忘了眼四周,凑首问道:“听闻泽州有要务,陆大人已经前往了?”
阿宁颔首,“哥哥今日晨时出发的,说十几日后会再回来。”
想起陆霁云今早的千般嘱咐,阿宁不禁心生荒诞。
他是将一切不确定的苗头都按住,不管是远在玉麓的薛敖,还是近在眼前的陆霁云。阿宁有些恍惚,不知道小时候那个阿奴哥哥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楼下熙熙攘攘,不远处传来姑娘家交谈的声音。
“听闻四公主明年春便要出嫁到云北了,云北王子送来的聘礼中有一块上好的天女玉,触手温润,色泽极红,稀罕的紧。”
又有人小声附和:“听淑妃娘娘说,那玉饶是娘娘也没见过,且不说这玉,便是四公主的凤冠霞帔都是宫中数百绣娘精心准备。”
“可听闻辽东王已经打到了玉麓,再往下便是毗邻着西域的云北,他莫不是想要一路杀过去?那公主可”
小姑娘家最喜欢在闺中说这些悄悄话,阿宁她们在楼上听着本也没觉得什么,却是被这句话惊到。
玉麓十一郡寸土寸金,又是天关险地,本是为大燕疆土,只可惜开国年间内政混乱,西域趁着大燕内忧外患之际将玉麓抢了过去,这些年来未曾收复,一直是各代皇帝的心病。
此地易守难攻,饶是薛敖有心也不敢冒进,只得在北蛮边关徘徊驻扎。
阿宁不知薛敖如今怎样,只是听到他的名字便手心发紧。
那边又起了声响,“唉,说来咱们城中谁不知道四公主心悦小谢侯多年,如今落得这般,倒叫人唏嘘。”
像是知道皇家秘辛不可张扬,几人声音变小。
“别说是殿下,京中哪家女儿不多看那小谢侯两眼,那般家世与容貌,偏偏心性手腕又举世无双。你就瞧那护城河的水,是不是比往日里的要高?”
这话说得众人笑出声来,蔺锦书看了阿宁一眼,见人神色如常,又握住她的掌心。
“说来悦景,你爹当时不还相中了小谢侯吗?怎的下手晚了,看得美人花落他家了吧!”
这位名为悦景的女子是大长公主的小孙女,素来在皇室面前得宠,又性格豪爽,颇有人缘,在京中与谁都能说上句话。
悦景笑骂:“你个小妮子又取笑我,就小谢侯那身段姿色,端是红衣红裙我都无颜再碰,若是再同他一处生活,我怕不是要自惭而死。况且你当是谁都能有鹤卿公子家那位妹妹的脸盘,连我看了一眼都走不动道,怪道小谢侯也要当殿求娶。不过我倒是与我爹爹说过,家中兄弟姊妹众多,不愁我晚些嫁人,如今小谢侯没戏了,我倒是觉得那位王爷极好。”
众人忙问:“哪位王爷?皇家适龄的王爷也就那么几位,不过倒与你极为相配。”
悦景脸色微红,“不是皇家的,是北境的那位王爷”
阿宁心下一抖,手中杯盏险些坠地,而楼下也小小地哗然起来。
“悦景说的莫不是辽东王薛敖?那位如今可是我大燕锋芒盛极的战神,相貌也不输小谢侯七皇子之流,去年春时我见到这人的时候,只觉得像是个雪做的郎君。”
“只是”有人踌躇道:“老王爷战死沙场,辽东王势必要守孝三年,那悦景可要等许多时日。我还听我兄长说,这辽东王曾与一位姑娘订过亲,好像就是那位陆姑娘。”
剩下的话阿宁未再去听,她只反手抓住蔺锦书,轻声道:“锦书,帮我个忙。”
车轮压在不太平坦的青砖路上,穿过几条接踵摩肩的街道,才停在永安侯府门前。
这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识,值守侍卫皱眉迎来便要驱赶,听那马夫自报家门是陆府,忙躬身请人下骂,又差人去通传。
未来的主母亲至侯府,府中霎时忙碌了起来。
谢缨今日去城郊追缉一伙盗贼,永安侯一早便赶去青州钓鱼,只有一个明显长高了许多的谢小虎迎了出来。
许久未见,小少年个头窜的极快,已经几乎与阿宁平齐。他见到阿宁很是惊喜,瞪着一双大眼睛叫道:“大嫂!”
阿宁忙制止他,却看这小子拥着他走进堂屋,喊人端上瓜果点心。
“我就说你以后会是我大嫂,看,我料事如神吧。”
阿宁皱眉,屈起手指轻敲他额头,“你再乱说我就走了。”
“好好好,我不说”谢小虎捂住嘴,眼睛转了几圈问道:“阿宁你今日有事找我大哥吗?我已经让人去找他了,你别急。”
阿宁颔首,不去看谢小虎那张兴奋过度的脸,只盯着地上映着泛白的日光。
门外几道人影闪过,虽然速度极快,可那一晃而过的侧脸去叫阿宁猛地站起身。
谢小虎奇道:“怎么了?”
阿宁不理他,提起裙摆便追着人跑了出去,那身影消失的极快,阿宁一路追着他跑过角门和回廊,却还是跟丢了人。
她气喘吁吁地左右端望,却只能看到来来往往的小厮婢女,正小心地偷偷瞧她。
许是适才跑的太急,阿宁这会有些气短腿软,她身边没有什么支撑物,正要无力地摔进廊下的水塘中,一道纤细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身后。
“姑娘小心。”
阿宁回身望去,瞳孔骤然放大,五指成爪地紧紧抓住这人的衣袖。
——是郭茵!
可她不是死了吗?郭家当时把葬礼办的那般隆重,那如今这个女子又是谁,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直到谢小虎也追了上来,不住地拍着胸口问她怎么了。
阿宁声音颤抖,“是谁你是谁?”
郭茵不再回声,任由阿宁将她的袖口攥成一团。
谢小虎见她脸色苍白有些害怕,小声答道:“她是十七啊,我哥的暗卫。”
阿宁心下慌乱,一个荒谬的想法逐渐在脑中浮现。
“陆姑娘,我是谢家的暗卫十七,也是郭家长女郭茵”她抬头看了眼阿宁,叹息道:“好久不见。”
阿宁怔愣着,即便是再不敢相信,可亲眼看到郭茵站在这里,她也有所预感,薛家退亲一事与谢缨脱不了干系。
郭茵垂头等待,刻意遗忘的种种在此刻翻涌在脑海中。
她早该知道会有此一天,只是没想到谢缨会这么早就摊牌。
谢缨走进时见到的便是这般荒诞的场景。
灿灿日光打在阿宁微颤的睫毛上,她唇色苍白,面上惊慌又无助,看他出现后下意识地反应便是依赖,可又反应过来这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只能撑着亭脚站起身。
“阿宁,你来了。”
谢缨面色不改,笑着靠近,“送你的那些东西可都喜欢,半月后你我便能喜结连理、携手余生”
“阿奴哥哥!”阿宁打断他,死死盯着这笑得极好看的红衣少年,“这是怎么回事?郭大姑娘怎么会在谢家?”
微风习习,郭茵见状忙拖着谢小虎转身离开,跨出长廊前不经意地瞥了眼阿宁。
少女单薄纤弱,被谢缨的身影牢牢拢住时,像是金笼中的青鸟,逃无可逃。
谢缨靠在柱子前,像是为了遵守未婚男女之间的约定,未敢再靠近阿宁一步。
“你说十七啊”谢缨语调轻缓,“她不姓郭,但我让她姓过郭。”
“当年打听到辽东郭府有雪渠花,便派十七去那里偷花。你身体不好,往来书信中虽然不说,但我总想着,若你吃了雪渠花,那这些弱症便不治而愈了。可阿宁后来吃了花心,那这花身用来救垂危的薛敖也无所谓。”谢缨嘴角漾起弧度,仿佛说的在话家常一般。
“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我自是知道你将我视若兄长,可阿宁,我当日与你说的很清楚,我对你的心思,从来就不清白。薛敖那家伙捷足先登,占了你的心思,这是我的失策,我也曾想过杀了他,又怕你伤心,才叫十七搅合了你二人的婚事,再救了他。”
阿宁浑身一抖,像是刚刚认清谢缨一般。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温和有礼的阿奴哥哥怎么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谢缨不打算再有所隐瞒,他蛰伏十几年,已万事俱备。
少年凤眸中是比一身赤色更耀眼的灼光,“不过没关系,待你我成亲后,我不会再允薛敖来上京。你只需嫁给我,只需快活,余下的我来予你。”
“荣华、富贵、琴瑟和鸣,我都给你。”
阿宁脚下发软,今日连番的冲击叫她站都站不住。
“我不要!”她大声喊道:“我不可能嫁给你,你我要走了。”
阿宁想要转身离开这叫她窒息的地方,却猝不及防地被人牢牢锢住肩膀,脊背贴上一片滚烫之中。
谢缨眼尾发红,左手抓住阿宁挣扎的手腕,他去嗅少女青丝间的梨子香。长睫搧动,瞳孔在触及到发髻时骤然停住。
是一只摇摇欲坠的草蝴蝶。
动手
阿宁有一瞬间是想哭喊的。
谢缨将她牢牢桎梏在怀中, 隐忍的鼻息悉数打在她颈侧,少年身上好闻的气息逐渐靠近,直到脸侧鼻尖前才顿住。
阿宁闷哼一声, 被谢缨按着面向他。
那双好看的杏子眼素来明亮, 谢缨最喜欢她眼尾上翘的弧度, 像是在撒娇一般的灵俏。
以往这双眼睛里装的是信赖和亲近, 可如今除了恐惧,谢缨再找不到其他。
“阿宁,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
阿宁惊怒交加, “你明知我甘愿等薛子易三年,却逼迫我至此, 十几年的兄妹情谊比不上一时间的悸动。谢大人, 你不觉得这本就不正常吗?”
谢大人。
谢缨心口抽疼, 她不再叫他“阿奴哥哥”了。
少年的臂膊冰凉,他将心爱的姑娘圈在胸前,最靠近心脉的地方。
阿宁满眼都是刺目的红,以往见到这绚丽只会觉得安心, 可现下觉得窒息极了。
“谢大人,请自重。”阿宁语气加重,话尾带了些怒意。
谢缨淡淡一笑,眼底冰凉, “你将是我的妻, 有何不妥。”
微风吹过,一旁忽然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阿宁一惊, 使力挣脱谢缨的束缚。
廊下巨石旁, 郭茵捂住谢小虎的嘴,忙将人拖走。
阿宁连连后退, 直到日光照在背上,有了些温暖的安全感。
“我是你的妹妹。”阿宁有些难过,仰头看向暗影中的谢缨,“还有些时日,我不可能束手待毙,我不会嫁给你的。”
阿宁提裙跑出永安侯府时,阳光极为耀眼,晃得她眼眶酸疼、一旁等待已久的溶月见阿宁这般模样,紧张地问她出了什么事。
阿宁摇头,大步离开永安侯府。
陆霁云离开前,阿宁曾与他彻夜长谈。
景帝为了丹砂矿无所不用其极,孟曲近日日时常在大内,听闻景帝为了这矿线欲将西南几州的商线都划给大凉。可既然孟曲能用丹砂矿诱胁天子,他陆家为何不可?
商人重利,景帝再如何也只是给大凉国主好处,可孟家在此中又能捞得几分,况且孟曲此人野心勃勃,区区几条商线怎么可能打动得了他。
陆家商队纵横海内,她知道孟曲想要什么,也能给他这些。
陆霁云担心她与景帝抢生意,可阿宁却说,既然景帝当日肯为了谢缨退一步,如今又怎会与身为谢缨未婚妻子的她为难。
说来也好笑,她如今是要借着谢缨的势来挣脱他。
阿宁回陆府后便召集家中管事掌柜,沿着中州南线划出一纸契书。纸上利益分明,孟曲不可能会拒绝。
可与虎谋皮,加之商线一路横跨南北,仅靠陆府这等装备恐会被孟曲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辽东临行前薛敖曾与她说过,薛家在上京的暗桩可任她调遣。辽东薛氏威名赫赫,有这一层关系在,饶是孟曲再暗藏祸心也不足为惧。
“溶月呢?”
橘意回道:“说是有些事去办,眼下应当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府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溶月面色沉重,见她这般,阿宁忙屏退左右,“发生何事了?”
“属下收到来信,其上言明形势严峻,叫我带着姑娘赶快离开京中。属下心中存疑便去看了看,可”溶月深吸口气,看着阿宁道:“王府安在上京的几处暗桩,都被毁了。”
阿宁心下一抖,问道:“全都如此?”
“无一例外。”
阿宁心中有所猜测,却还是继续问:“何人所为?”
“是禁军。”溶月忽然跪下来,“姑娘,王爷命我来此就是护得姑娘周全。如今谢家虎视眈眈,将王府暗卫一网打尽,姑娘如若继续留在上京,恐生不测。还请姑娘整饬行装,属下送姑娘会辽东。”
阿宁算到谢缨会采取手段,却没想到他动作的这般快。能在短短几日内将薛家埋伏数十年的暗桩连根拔起,想来是早有打算。
“没用的。”阿宁忽然平静下来,伸手扶起溶月。
“他既然连薛家这一层都考虑到,我又怎能幸免。你信不信,今晚你我前脚踏出城门口,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被抓回来。我了解他,若不是做好准备,他怎会贸然行动。”
溶月皱眉道:“那姑娘打算如何?”
阿宁摸了摸髻上的草蝴蝶,“他行事雷厉,我也是他亲手教出来的,自然懂得釜底抽薪的道理。溶月,你亲自帮我送趟信给孟曲,就说陆家有笔生意想与他做。”
月色冷白,阿宁望着溶月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既然薛家暗桩被毁,那便借你谢家的势吧
五日后。
两国使者近日离京,离京前孟曲曾进宫觐见天子,两人交谈许久,据茶水宫女说他们在殿中呆了将有半个时辰。
第二日上京传出皇商陆氏与大凉孟家买下半数丹砂矿,并献予十座充入大燕国库。景帝大喜,当下便盛赞陆家乃当世儒商,又传出一道旨意,命陆家少主陆霁宁不日前往西南探勘丹砂矿一事。
如此一来,谢陆两家的婚事只能暂且搁置。
此时距离大婚还有十日。
收到消息时谢缨正在兵马场操练禁军,闻言静默良久,一脚踢翻迎上来对战之人,转身回了永安侯府。
杜鹃轻声问道:“少主,陆姑娘明日便要出发,听闻那薛王爷如今正在西域关口的玉麓十一郡,若是陆姑娘去了西南”
他并未说下去,可谢缨却懂他的意思。
“釜底抽薪。”谢缨捏向眉心,笑道:“阿宁倒是学的好,从前教给她的,倒没忘记。”
杜鹃没料到谢缨是这么个反应,他原以为自家少主这般骄傲这人被摆了一道会发怒,可如今看着他倒觉得谢缨像是怜悯。
谢缨红色衣襟上不知沾了什么,被他轻轻拂去,“通知蔺争,动手吧。“
杜鹃怔愣着,谢缨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深知谢缨接下来是要做些什么,他朝着谢缨直直跪下,“少主”
谢缨“嗯”了一声,待杜鹃转身时又开口道:“去跟春风阁说,齐国公府那边也不必再等。”
“属下遵命。”
等到终于离开房舍后,杜鹃才深深松了口气。他暗忖陆姑娘这回是把少主惹毛了,可若少主行出这一步,日后两人再想恢复到以往的信任就如登天梯。
周遭站定许多人影,他们像是有所预感一般看向杜鹃,有人沉声问道:“杜大人,少主可是要行动了?”
见杜鹃颔首,黑乎乎的人群中爆发出极小的欢呼声。
他们蛰伏这么久,为的便是今日。血海深仇也好,从龙之功也罢,他们如今胜券在握,刀剑都在兴奋的争鸣。
只有杜鹃沉默着,他看了眼欢喜的同伴们,脑中却是适才那双叫他心有余悸的眼睛。
潋滟生辉、风姿傲然,可他分明看见那对眸子里写的是什么。
——不死不休。
屋中被溜进来的日光映的满目灿烂,谢缨阖上被刺疼的眼睛,余光里瞥见适才被自己拂下衣襟的是一片微青的草叶,他弯腰拾起,顺着残缺的叶脉抚摸。
“草做的蝴蝶,又怎能飞出上京的天。”
玉麓十一郡风光盎然,比起秀丽的上京多上几分巍峨,又较冷峻的辽东更添鲜艳。神獒军在玉麓驻扎多日,西域国君安焉王已向景帝多次询问意欲何为,然始终收不到大燕的回信,便连使者也一同进不去大燕半步。
玉麓十一郡本就是大燕领土,这些年来西域虽然占据这物华天宝的十一郡,但也深知大燕对此虎视眈眈。放眼当今天下,大燕薛家的辽东军实力恐怖,能在半年内将布达图一网打尽就可窥见几分。
薛敖年轻气盛,手握神兵,全天下能与之有一战之力的只有云北的青阳王,如今这虎狼之师就在关外蓄势待发,怎叫安焉王能安睡卧榻。
可就在前几日,西域与辽东军迟迟收不到景帝命令后,薛敖长鞭啸鸣,骑着一匹黑驹冲破关口,直指玉麓众城。
神獒军如同天兵一般迅速占领玉麓,西域居安已久,又遇到的是薛敖,不出几日便将玉麓的半数城池归还。可老国君忘记自己那最娇贵贪玩的小公主偷偷溜了出去,那时就在玉麓,被薛敖手下的人抓了个正着。
辽东军中有铁令,不得在军中嗜酒行凶,不得在行军途中对百姓□□虏掠,不论族类。
西域的小公主阿伽娜生的瑰姿艳逸,素有西域第一美人之称,看到境内突然涌入敌兵倒也不惧,操着一柄短匕就迎了上去,正巧被薛敖部下的一个小将捉住。
那小将名为李炟,是辽东军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之孙,薛敖接受辽东军后,那位老将以部首为交易将自己的孙子安插进了军中。行军打仗这些时日,李炟冲动鲁莽,仗着父辈庇荫屡屡违反军纪,且常与神獒军冲突。
薛敖整治过他一次,这人老实了许多时日,但那日在玉麓攻城,他见阿伽娜容貌过人便意图不轨。可西域的小公主素来骄傲,当众用匕首划破了他的脸颊,李炟大怒之下挥剑挑破了阿伽娜的衣襟,松了裤腰当着众人之面行凶。
薛敖赶到之时只能听见阿伽娜凄厉的哭声,他冷着脸一鞭抽飞李炟,见地上的女孩蜷缩成一团,不知怎的想起阿宁,心下一软便扒了阿信的外袍,兜头盖脸地给阿伽娜扔下。
阿伽娜再如何骄纵也只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被温暖的衣袍盖住后,她抬头看了眼,低不可闻地喃喃出声:“天神”
高头大马上的少年银袍如雪,额上一根鲜红的绸带,绸带下的面容俊朗,眉眼凌然,连同手上染血的银鞭都是不可一世的张扬。可他眼下并未注意到地上的阿伽娜,只是冷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李炟昨夜偷喝了酒,眼下被薛敖的一鞭子抽的死去活来,见薛敖面色冷肃,忙回道:“这女人用刀割伤了属下,属下是在惩治他。”
他是家中老幺,天不怕地不怕却怕惨了薛敖这个活阎王,前几次小打小闹,薛敖看在父辈的面子上饶过他,可他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违反军纪,薛敖怎么可能放过他。
见他这般,阿伽娜气的直直站起身,指着李炟骂他胡说。
她身为皇室公主,自然是学过燕语。薛敖闻声望过去,看到阿伽娜的水绿眼眸,愣了一下。
李炟咬牙道:“王爷,属下所言,句句属实。”
一旁蹲着的西域百姓也跟着义愤填膺起来,他们住在这边境,自然懂得几个邻国的语言。薛敖在这你一言我一语中也听出个大概,他看向街上身着神獒乌甲的男子,问道:“你一直跟着这队,到底怎么回事?”
那男子是神獒军的一位主将,素为薛敖亲厚,恭声道:“回王爷,李炟将军所言不假,只是再那姑娘伤他之前,他意欲□□。”
“你胡说!”
薛敖如同看死人一般盯着地上惊慌失措的李炟,“我问你,军纪是什么?”
李炟摇着头,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将军仿若看到恶鬼般双腿颤抖,薛敖懒得与他废话,喊了声阿信。
抱着膀子的阿信晃着脑袋,提刀走近。周围的辽东军见他这般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便连文枫都是闭上眼睛,不去出言劝阻。她知道,如今的薛敖再不是当初那只幼兽,经过战场上尸山血海的洗礼,他早已是莲白山上那只令人闻风丧胆的雪獒。
薛敖又瞥向那名神獒军主将,沉声斥道:“你知道规矩却不拦他,去找金绮领五十军棍。再有下次,老子翻倍打你。*七*七*整*理”
阿伽娜昏过去前的最后一眼便是薛敖那张雪白澄澈的面上,溅上几滴触目惊心的红。
玉麓城主府内,阿信与流风正沉声禀报战况,西域这般的战力,竟能在布达图的临边相安无事这么久,也算奇事。
听到流风说安焉王派兵前往玉麓,薛敖不甚在意地笑出声。这老头子若是不傻,就该知道这时候割城求好才算聪明,这时候出兵倒是颠覆他以往对这个西域国君的认知。
“王爷,今天那个西域女子醒了,她”
流风犹豫着,薛敖不耐烦地骂道:“怎么?你看上她了,害臊什么?”
流风连忙摇头,“属下没有,属下是想说,那女子说他是西域地公主,她要见你。”
薛敖直起身,想起西域国君反常的行为和那女子穿着气度,笑道:“见我做什么,骂我吗?”
他摆摆手,“那就先别放人,叫金绮照顾她,这厮最讨女人喜欢。”
阿信贱兮兮地偷笑,又想起自己地外袍还在那女子的身上,不禁耷拉下来眉毛。薛敖看过来,问他:“阿宁可有传信?”
阿信摇头,“咱这一天窜一个地方,陆姑娘的信又不是神獒军的人来送,哪能到的这么快,不过京中的暗桩倒是传信说一切安好。”
薛敖颔首,不知怎么心中有些不安,他让阿信再安排几人守着阿宁,却听阿信接着问道:“王爷,咱们这次大动干戈,真的是为了玉麓十一郡?”
薛敖眉毛一抖,露出颗森然的虎牙,“流风,你来跟这憨货说。”
“西域与大凉臭味相投,前几十年不比北蛮好多少,割掉大燕多少城池。它们比邻中州与西南,前几年西域借着布达图的兵力屡屡骚扰边关,可惜朝廷不管,死了许多平民百姓。咱们这次来,一是为了救民水火,二是为了敲山震虎。”说罢看向薛敖,波澜无惊的眸子里充满求赞扬的渴望。
薛敖被这两个成语别扭地翻了个白眼,他站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扇。
外面的月亮又大又白,虽然知道月亮只有这一个,可他总觉得在辽东时的月亮更亮更美,泛白的莹辉中印着一个漂亮的不得了的小姑娘。
“狗改不了吃屎,西域辱燕已久,他在大燕兵力强盛之时就这样犯贱,若是哪天我朝动荡,西域和大凉定是第一个侵犯的异族。你以为皇帝这样是为什么,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每一个举动都是推着我们往这里走,不过,他倒是合我的意。你们明日要规避辽东军和神獒军,不可违反军纪、滥杀无辜,做一些恶心人的事。谁敢抗命,就跟土里的李炟去做伴。”
流风和阿信对视一眼,齐齐跪下恭声应是,薛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没读过什么诗文,但至今仍然记得我爹教过我的一句话。”
风过树响,窗扇被“砰”的一声阖上。
“罪在今时,福泽后代。”
妻美
既然是安焉王的小女儿, 薛敖也不得不将这女孩好生招待。他不耐烦做这些事,只命金绮看顾,金绮看了她几日, 最后实在受不住找到薛敖面前。
薛敖还是第一次见到金绮一脸菜色, “那阿什么娜到底做了啥, 你这脸拉这么长。”
金绮双眼迷离, “王爷,那小公主昼伏夜出,床只睡最软的, 饭只吃她奶母亲手做的,穿要穿最亮的, 就连侍奉的人都得是咱这军中最好看的。属下被她闹了这几天, 头发少说也掉了十之二三, 实在是熬不住了,倒宁愿去战场上鏖战几天几夜。也比伺候这位强。”
薛敖听的笑出声,想当初金绮勾着阿宁满辽东的乱晃,他还以为这厮最讨小姑娘欢心, 没想到如今也有这般境地。
“然后呢?”薛敖捻起手边的一串红玉珠递给金绮,“她到底想要些什么?”
这么闹下去,如果不是为了回家,定是另有所图。
金绮看向他, 言简意赅:“你。”
“哈?”薛敖一脸懵懂。
金绮木着一张脸, “王爷知不知道,您那日叫, 英雄救美。”
少女怀春, 又是遇到这样张扬出众的少年郎,怎么可能不动心。金绮暗骂他到处开屏, 面上耐着性子等他吩咐。
薛敖眉心蹙紧,“我要打她爹,她还有这心思,也真是厉害。既然这样,等明晚玉麓关的晚宴,叫上她来见我。”
几座城池初被收复,暗藏心思之人自然不在少数,这些人多为安焉王的心腹,如果见到西域的小公主出现在晚宴上,又当如何想?
金绮略加思索便明了薛敖的用意,她低声应是,想那小公主明日恐怕又要作妖。
果然不出她所料,阿加娜第二日衣容华美地出现在晚宴上,那几位城主险些没摔了手上的金杯美酒。
葡萄熟透的香气氤氲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薛敖环视这里金玉堆砌的屋顶,嘴角挑起意味不明的弧度。
早就听他爹说过西域大凉富庶,这几日下来倒是得以窥见。单就今夜设宴的屋舍来说,整个大燕也就皇室能与之媲美,如今玉麓边缘的一个小小主城就有如此华丽,更遑论安焉王所在之处。
“王爷,听闻辽东酒肆林立,王爷也是其中翘楚,不知这晚玉葡萄您可看得上?”
薛敖高坐在主位上,闻言眼眸微抬,淡淡看向底下出言之人。
那人名为龚生,原是燕人,现是玉麓十一郡的城主。之后玉麓被西域夺走,当时的城主为龚生祖辈,带着十一郡一同投诚西域。
他早有耳闻辽东军的赫赫威名,前几日又亲眼见识过薛敖手下神獒军海涌而至的盛景,当时看到薛敖一身银甲攻破城门,他便知道玉麓归燕指日可待。
辽东薛氏满门高雄,名不虚传,他今日见到薛敖才知,这位杀了北蛮主、一统北境的角色竟然是个年纪还不到二十的少年。
龚生恭敬地朝上面那抹银色身影跪拜,心道大燕有薛郎,此等手段与魄力,护得国土几十年安宁,亦或是扩展燕图,绝不在话下。
阿信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龚城主,王爷不喜酒,你还是将这一盏千金的晚玉葡萄留着自己喝吧。”
薛敖喉咙中发出轻微的嗤声,他察觉到下面跪着的身影颤动,眸中迸射处冷意。
玉麓十一郡被西域夺走之时他还未出生,只听说玉麓望族龚氏游说周边郡县一同归顺富庶的西域,若有不顺者,就地斩杀。在这种铁血手腕下,本就节节败退的大燕更加失势。就连他爷爷带着辽东军赶到也无力回天。
虽然现在的玉麓富饶安详,可这片土地上流尽了祖辈的鲜血,叫他看着龚生这些人便心生寒意。
“是属下不察,竟信了市井之言,还望王爷海涵。”
此话一出,玉麓的其他城主当即便变了脸色。他们未经历过战乱,薛敖带着神兵攻入,他们惶恐之余又见龚生如此卑微,积压的情绪逐渐转变为不满。
“这酒我先收下”薛敖忽然起身,他坐不惯那铺满厚重裘戎的高座,深觉屁股泛酸,“你是这玉麓的主人?”
龚生回道:“属下正是。”
薛敖笑了声,回身将十三雪渠抓到手中,两指拨弄着鞭尾,笑道:“属下你是谁的属下?”
四下皆寂。
薛敖有一根鞭子,承天运顺生势,海内诸国无不闻之色变。它沿着神山的脉搏起跳,弥山亘野,挟巍巍凛冬铮鸣,如瞻盛雪。
堂下众人无不失神,那长鞭倒刺生花,好似将辽东经年的寒意泼面浇来,令人心生敬畏。
龚生咽了咽口水,“属小人是这十一郡的城主。”
“哦,那你入座,本王饿了,有话吃完饭再说。”
龚生一顿,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擦着额角细汗应声退下。
他打探到薛敖这人莽撞易怒,是个好拿捏的主。本打算在安焉王的大军赶到之前先与这位王爷谈好条件,可见薛敖这喜怒无常的样子,倒真有些棘手。
侍从接踵而至,酒肉熟香充斥在鼻息间,薛敖是真饿了,拿着桌上的糕点便往嘴边送,又被金绮手疾眼快地拦下。
见金绮摇头示意,薛敖将十三“咣”的一声扔在桌上,“怕什么?谁敢?”
十三的雪光晃得人微微眯眼,金绮顺从地退后,余光里瞥见堂下诸人神色各异。
是了,谁敢动他一根头发,数十万大军定会瞬息将其碾成肉泥。
酒酣饭热,忽而金玲声作响,一道清脆娇俏的女声闯入殿中。
龚生等人闻声望去,见到来人时惊道:“公主!”
阿伽娜是整个西域的珍宝,是安焉王最宠爱的小女儿,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薛敖!”阿伽娜冲了进来,绿色瞳孔里充盈着不满,“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薛敖皱眉,嘴里被粘稠的糕点黏住,瞪向座下颐指气使的阿伽娜。
龚生站起身,不知该对这素来娇惯的小公主做何对待。玉麓诸城如今已半数归顺薛敖,便连安焉王的掌上明珠也落于他手。若他在这人面前露出对西域的臣服,那龚家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其他城主都在看着龚生的反应,眼下见龚生重新坐下,互相对视后皆不动声色地继续用膳,只是目光仍旧投向那二人间。
阿伽娜生得倾国倾城,整个西域没有一人能逃过她这双碧绿清澈的眸子。薛敖年轻气盛,如今留这小公主在身边,也不知是何用意。
金绮递过去一杯水,薛敖赏识地看了她一眼,总算把嘴里的东西顺了下去。
“若是你爹,我还能去见一见,你算什么,跟我在这乱叫。”少年剑眉星眼,就连训人都带着勃勃生动。见他这样,阿伽娜忽然记起那日他惩治手下兵将时的模样。
小公主的气焰骤跌,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薛敖回头看向金绮,眼里充满疑惑。
金绮耸肩,得了薛敖一个白眼后朝着阿信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少顷,阿伽娜抬起头,指着薛敖大声叫道:“那你那你也不能这样扣着我,我阿帕比你厉害、厉害许多,你现在不多看看我,我叫我阿帕把你的手臂掰下来丢到天池中!”
她年纪小,又生得可怜可爱,即便是如此恶毒跋扈的言语脱口而出也不觉得可怕,只是看着她色厉内荏的模样倒觉得有些好笑。
阿信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姑娘因为自家王爷不多看她而杀人的,一时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有他这么开头,余下的人再也忍不住,皆纷纷笑出声,殿中凝滞已久的气氛倒是得以缓解。
阿伽娜气的脸都红了,透着股娇蛮的漂亮。
龚生身旁的一位城主大声笑道:“小人还是头一次看到公主这般恼羞成怒,想来不是薛王爷少年豪杰,公主心生爱慕了吧。”
“倒也合适。王爷神勇俊朗,公主天姿国色,又有着英雄救美的缘分,真是妙啊!”
“听闻薛王爷还未定亲,若是有意,王爷何不将人带回去。阿伽娜公主是西域第一美人,在下行走四国,还从未见过比公主更美之人。王爷这般本事,想来也只有阿伽娜公主才能配得上。”
堂下的人越说越欢,他们自以为了解同为男人的薛敖,却没看到高座上的少年脸色黑成一团。
薛敖刚要起身,却被金绮按住肩头。
今日场合名为设宴,实为招安。
玉麓十一郡被夺已久,不可掌控之处太多,只有牢牢握住这些人,玉麓乃至整个西域才能为燕所降。而适才开宴前薛敖已经将话说的很难听,若是此时暴怒而起,恐会适得其反。
薛敖知道她的用意,深吸一口气扫视座下谈笑风生的众人,待目光扫至阿伽娜身上时,眉心蹙紧。
长得跟阿隼那崽子真像,怎么看怎么瘆得慌。
薛敖别扭地转头,避开阿伽娜流露出倾慕之意的绿色眼眸,开口道:“我辽东有个姑娘,比这位公主好看上千倍万倍。”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你来我往地看着面上带笑的薛敖。
这活阎王自打露面之后,不是臭着脸,就是嘲弄人,这般带着温情的笑脸叫他们喉咙中的话语戛然而止。
“咳咳”龚生清了清嗓子,“不知王爷说的那位姑娘何等样貌,说来惭愧,比公主美丽之人,小人竟未曾见过。”
闻言阿伽娜挺了挺胸,薛敖对她视若无睹,叫她挫败极了,现在又拿她引以为傲的容貌夸赞别的女子,她愤恨地瞪上去。
薛敖也不恼,嘴角挑起轻松的弧度,“她啊,眼睛很大又很亮,看人的时候能把人看穿。脸比雪白,嘴巴是粉色的,一说话就有青梨子的香气。说话好听,笑好听,哭也好听总之就是好听。不动的时候好看,动了也好看,但她掐着腰骂我的时候最好看,比莲白山上的雪獒和老虎都威风!”
龚生微微皱眉,心想这小子莫不是在耍他们。他这逐字逐句说的哪里是人,分明就是母老虎。
还没等他想完,又听薛敖接着道:“她头发很好看,黑亮黑亮的,尤其是上面别着的那只草蝴蝶,比那真的都好看,她最喜欢,天天都戴着。”
说罢,朝着座下露出一颗得意的虎牙。
龚生无言,怎么看薛敖都是一脸炫耀,又一脸跃跃欲试,等着人追问。
他干笑两声,递过去话头,“听王爷说来,这位姑娘真是相貌奇特,就是不知与王爷有何关系?”
薛敖笑得后脑勺都在颤,阿信金绮怎么看都觉得自家主子身后生了根晃来晃去的尾巴。
“哈哈哈,我本来不想说的,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也就不拿乔了”薛敖拍了拍腿,大声说道:“那姑娘啊,是我的未婚妻子,正在家里等着我呢。”
龚生适当露出些惊讶的笑容,赞道:“虽然小人没见过这位特别的姑娘,但就这般听来,也知道王爷与这姑娘是良配。郎才女貌,金玉良缘,小人在此提前恭贺王爷找到命定之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阿信嘴巴里的葡萄掉在地上,又咕噜噜地滚至金绮脚边。
金绮看着阿信闭不上的嘴巴,绽放出一个难以忍受的笑容。
金绮:知道咱哥俩差哪了吗?
阿信:我知,但我不太行。
薛敖笑得马尾甩到脸上,座下的阿伽娜气的跺脚。既然人已经达到用处,薛敖挥挥手,叫人将这红着眼的小公主带了下去。
听到薛敖当着众人之面说要神獒军将阿伽娜送回王室,龚生不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环顾左右,见四周与自己反应一般震惊,走出座位朝着薛敖跪下。
“王爷,您或许不知,阿伽娜是安焉王亡妻的唯一一个孩子,别说几座城池,便是半个西域在他眼中都不如公主。您还是命人将公主好生留在这里照料才好。”
他低垂着头,大局已定,既然投诚薛敖,自然要有个归顺的态度。
薛敖倒是不知阿伽娜竟这般得宠,不过惊讶之余也对龚生的言语生了些厌恶。
薛敖命人将阿伽娜送到附近安焉王的军队中,才对跪拜的众人朗声道:“我父亲,曾经教过我,为兵者不以死为惧,为将者不以败为耻,为帅者不以民为筹。我薛敖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用一个小姑娘来换土地和荣华富贵,说出去都嫌丢人。”
他对上龚生的眼睛,露出绚丽的笑意,“我辽东军和神獒军骁勇无敌,既然能把你们从强盗手中夺回来,就能为子孙后代谋好太平盛世的出路。”
龚生一震,意识到薛敖的野心和抱负远不止眼下,他此前竟然心生轻意,真是可笑可悲。
薛敖摸了摸额带,看向外面跃动的烟火,“各位,我们回程在即。”
阿宁,我要来找你了。
金绮和阿信顺着他望向外面,虽然夜色正浓,可他们却仿佛看到煦煦的春意,一片盎然。
雪霁天明,抚绥万方。
抢亲
谢小虎拉着孙袅袅的手, 看小姑娘哭的浑身发颤,心中又急又忧。
上京这几日生了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南衙卫例行公事, 查阅城郊耕田之时, 发现数百户的租赁文书有着错处, 比公文上所写高上许多。正值春耕之际, 这事也就上达了内阁。
除此之外,南衙卫还将一纸证书交给了大理寺,意指齐国公府垂涎公田, 偷改文书,私刮民脂民膏。
帝师年老, 早已辞官归乡, 如今内阁主事之人是陆霁云的同门师兄, 李温。
李温生自西南望族,虽不如陆霁云那般矫矫不群,但也是大燕首屈一指的肱骨文臣。陆霁云实在年轻,又与七皇子私交甚重, 景帝眼下自然不会将内阁交到他手中。
陆霁云远在中州,自然无暇顾及上京诸事,李温在一日午后偶遇谢缨,言若无意般将此事道出。
第二日, 齐国公府眷便被缉拿关押。
与此同时, 景帝缠绵病榻,口中呓语不止, 却迟迟不见清醒。
原是前几日送走孟曲与云北王子后, 他有意安抚被自己摆了一道的谢缨。为了彰显君臣之谊特意微服前往永安侯府,可听随行的侍从说, 陛下不知在侯府中看到什么,回来后便大病一场,眼下还人事不知。
谢缨为此前往大内,值守在帝王寝宫。
西南总督间兵马大将军蔺争加急来报,西域安焉王不满辽东王薛敖攻下玉麓十一郡,正起兵攻打南侧,直指西南边关。
阿宁此时已经出发两日,眼看着就要到泽州与陆霁云会合,却被禁军拦下。
项时颂不眠不休地跑了一天马,才将阿宁一行人拦下。想起当时谢缨那张昳丽生沉的脸上萌发出的笑意,他不得不在阿宁赶至陆霁云那里之前将人拦下,再带回去。
阿宁拨开拦在身前的溶月,沉声发问:“民女奉命前往西南盘拢丹砂矿,项大人这般将我拦下,意欲何为?”
项时颂苦笑,心想这次的恶人是做定了。
“阿宁姑娘,西南战乱,内阁传信说你这时不必再去。”
阿宁眉心微蹙,身后跟着的暗卫手持兵刃,警备地指向对面禁军。
正值午时,驿站大多是歇脚的百姓,看这两对人之间气氛凝重,忙收拾行李抬脚离开。阿宁不欲与之多言,内阁怎会注意到她一个女子去哪,项时颂亲自来追,不就是为了将她带回上京。
是谁指使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呼之欲出。
“不必”阿宁看向他,“西南既然去不得,我便去兄长那里歇脚。所幸这里离泽州不远,大人不必担忧,只回去报备我的去处即可。”
项时颂暗叹,慈生果然是算无遗策,将阿宁怎么回话都想的一清二楚。
他清了清嗓子,按着谢缨教他的一字一句道:“既然阿宁姑娘不去西南,那便该回京奉旨成婚。陆大人远在泽州,若是因着姑娘迟迟不回,致使圣怒,才叫不好。”
话音刚落,阿宁瞪大眼睛,“你威胁我!”
少顷,她平复胸口恶气,笑道:“是了,这不是你说的,是谢大人的意思吧。”
她早该猜到,按照谢缨的性子,能将所有人都谋算在局中,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走。
可谢缨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自己。
那若她能豁得出去呢?
阿宁自袖中摸出张纸,扬声道:“陆氏女陆霁宁,因败坏祖业,自请除名陆氏。此后山高水远 ,自担自愿。”
一早被谢缨困在局中时,阿宁便已经猜到会有如今这般局面。故而她背着父母兄长偷了家主章盖上去,有这东西在,不管自己以后如何,总不会牵连到家中。
项时颂没想到阿宁做事这般决绝,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就为了摆脱谢缨。
可那是谢缨,妙年洁白,风姿昳艳,陪着她长大的谢慈生啊。
“项大人,如你所看,我可以走了吗?”阿宁看着他,漂亮的眸中蒙上一层薄雾,“还是说今日需得见点血才好。”
项时颂一抖,谢缨说了要他务必将人带回去,可也说了,阿宁一根头发都不能伤到,他怎么敢对这祖宗动手。
两方对峙,阿宁身边的陆家府卫却收到飞鸽传信,他将信条交给阿宁,余光里瞥见这位年轻的少主忽然浑身颤抖,靠在溶月肩上将纸条揉成一团。
项时颂问道:“阿宁,你怎么”
“走吧”阿宁看向他,眼睛亮的吓人,“我跟你回京。”
溶月抿唇不语,若是阿宁决意要走,她拼了性命也会将人带出去。可她适才看得清楚,那信条上是有短短几个字,却将阿宁一把拽回了困局。
——国公府被抄,禁军扣押。
是陆母写的。她母族落难,儿女又都不在身边,求了一圈人得到指点,说是要禁军首领点头,国公府方有生机。
这信只能写给阿宁,谢缨要的是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阿宁坐在回程的马车中,袖中的棠花簪硌的她手腕僵疼,她掏出这只簪子摔在桌上,末了苦笑。
谢缨太了解她,知道若是动她的父母兄长,必会将她逼急,若真急了便是鱼死网破之事阿宁也做得出来。故而他下手的是齐国公府,国公府一家清流,又待她不薄,她虽然不会玉石俱焚,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只是这一回去,之前的计划又要全部打乱,也不知谢缨用了什么法子,中州是谢家的地盘,薛敖那里她至今联系不上。
马车没有驶回陆府,而是直接去了永安侯府。
景帝此前昏睡不醒,却在今日清醒片刻,交代了国事又五皇子、七皇子统管后,又看向谢缨,只叫他好好成亲。
不消多时又睡了过去。
太医只说景帝这是操劳过度,脉象正常,待转醒后便无虞。
几人退出寝宫后,晏枭深深看了眼谢缨,似笑非笑道:“恭喜谢大人了。”
谢缨只微微福身,“三日后还望二位殿下莅临寒舍,薄酒无味,赏脸添香。”
待他赶回侯府后,阿宁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多时。
门外张灯结彩,满目的红刺的他心生欢喜。即便几日前阿宁离开,侯府中人也没停下布置,上京百姓皆说他一往情深,甘之如饴地等着那位姑娘。
那是阿宁,他自然甘之如饴。
可当他脚步欢快地走至堂屋,看到门口那只弯折的棠花簪后,心口不可避免的抽痛。
小姑娘杏眸瞪圆,眼尾上翘,像是染上了海棠花心的红,刺的他眼眶生热。
“放了我外祖一家。”
谢缨捡起那根弃如敝履的簪子,轻笑道:“如今连声‘谢大人’都不肯叫了吗?”
他在阿宁惊恐的瞳孔中逐渐放大,又在鼻息相融间戛然停住。
罢了,莫要把她吓到。
“你回来了,我总归要听你的。”
项时颂总觉得那□□迫阿宁回京,看人家小姑娘摇摇欲坠的模样心生不忍。这事虽然不是他本意,却少不了自己插手。
他憋得慌,却不能跟蔺锦书和岑苏苏说,这两人一个将阿宁引为至交,一个又把自己视作阿宁亲嫂。若他说出口,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行至黄泉。
最后只得找云枭轻倾诉,春风楼恢复以往营业后,云枭轻便一直留在这里,顺便招待留京多日的腰下剑。
沈要歧因处理家中琐事呆在上京,过几日还是要回剑宗,他打算在走之前见阿宁一面。当初阿宁用陆家商线的销卖权换他带人去辽东。其实怎么算都是他占了人家姑娘天大的便宜,甚至因着这笔钱救了他师父和师弟师妹。
滴水之恩当报,更何况是这种救命大恩。
只他听闻阿宁要嫁给小谢候,却不免叹息。那两人青梅竹马,心意相通,但帝命如此,又怎能抗旨不尊。
项时颂找云枭轻大倒苦水之时,他就坐在隔壁的屋室中。
项时颂说完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累得趴在桌上叹息:“枭娘,你说就阿宁和慈生这样的脾气,若真在一起了,磨合的好的话皆大欢喜,可磨合的不好呢?阿宁那个小身板能经得起折腾吗?再说现在还有个天雷没露出来,这道雷要是炸下来,我怕大燕都要乱了。”
见云枭轻眸色沉沉不答话,项时颂自顾自道:“还有个薛王爷啊!那家伙把阿宁看得比命都重要,眼下慈生动用全部势力才瞒住了他,可这被他知道后,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要我说慈生就是魔障了,阿宁以往将他视若兄长,不比陆鹤卿和薛敖差到哪里去,他偏要妹妹变媳妇儿,做的什么苦”
“你回去吧。”
“你也觉得吧,我就说”项时颂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下了逐客令,“你说啥?”
云枭轻端茶送客,“你先回去,这事我会去找少主谈。”
华灯夜宴,春风楼中大多也在说谢陆两家的婚事,云枭轻目光飘向远方,记忆中那个孱弱的婴孩发出猫般细弱的叫声,仿若在耳边求饶一般。
她长叹出声,回身看向脸色深沉的沈要歧。
翌日,谢缨即将大婚,命人值守大内后便留在侯府准备婚事,云枭轻登门之时便看他捧着一张喜字,笑得极为温和。
她顿了顿,恭声道:“少主。”
谢缨望过去,氤氲着笑意的眼睛逐渐平薄,“何事?可是薛敖那边有了消息?”
“西域那边暂时没有异动”云枭轻看了眼左右,待谢缨将人屏退后才轻声道:“是陆姑娘的事。”
谢缨拧眉,直直望过去,“你说。”
“少主可知,陆姑娘的身体为何这般不好?”云枭轻轻吸一口气,缓声道:“其实陆姑娘本不应该活到现在的。”
谢缨猛地站起身,劈头盖脸的戾气压的她站不起身,直直跪在地上。
“当年陆家大公子被国公爷接往上京,随后被选为七皇子伴读,二人感情好,时常跑到柔妃娘娘宫中玩耍。柔妃起身微末,却深得帝宠,自然得了别人的红眼与怨毒。当时您的母后身边有一位嬷嬷,她深觉七皇子会威胁到您的尊宠,故而瞒着娘娘将剧毒放在糕点中。她本欲杀了七皇子,可七皇子贪玩,将这糕点推给了陆家大公子之后大公子性命垂危,连我叔父都无力回天。”
谢缨一顿,若连云翟都如此,那这毒可想而知有多厉害,“是哪种毒药。”
云枭轻抬起头,额角已是细细密汗,“乌头。”
谢缨一惊,乌头堪称当今天下第一毒,连薛敖都是服过神花雪渠才救了回来,陆霁云又是怎么回事?
“我当年年纪小,犹记得叔父给了两条路,一是找到雪渠花,二是找到血液相融之人,换掉全身污血。”云枭轻顿了顿,“陛下自知亏欠陆家,找遍天下也没有雪渠花的踪影,用尽天材地宝留的大公子一年性命,当时陆夫人已有三月余身孕。”
谢缨瞳孔微缩,“那是”
“就是陆姑娘。”
见谢缨脸上神色变换,云枭轻叹息道:“雪渠花一时找不到,那便只能走第二条路。当年陆老爷和陆夫人决意要用自己的血肉来救大公子,但我叔父说他二人年长,不符条件,于是就只能盯紧腹中婴孩。可若要换血,又怎能随便来用,陆夫人当年喝了无数的药材,只为了让婴孩满足条件,这也使得陆夫人生产之时极为艰难,那孩子刚出生就险些夭折。”
谢缨喉咙颤抖,手指紧紧抓住桌角,“后来呢?”
“老天保佑,老辽东王亲自前往莲白山找了数月,终于在一处断崖天险处捉到了半面雪渠花。”她像是跌入了那段回忆中,声线平缓,“当时陆家带着陆姑娘已经到了上京,我叔父正要动手之际,薛王爷的雪渠也送到了,这才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
谢缨想起小时候阿宁病弱难受的样子,小姑娘性子活泼,却时常缠绵病榻,每次他来陪她的时候,都能看见阿宁眼中细碎晶亮的光。
谢缨眼眶酸疼,垂头望向自己的手掌。
原来害得阿宁险些丧命落得这般,竟是因为他。
云枭轻继续轻声回忆,“阿宁娘胎里就受了些要命的东西,是以这些年来总是孱弱不堪。我还记得当年把那么幼小的孩子抱在怀里,她哭的没了气,一会又猫儿一般的抽醒,心中总是愧疚,若不是我叔父出的馊主意,怎会害得阿宁这般体弱。”
——陆家那个小姑娘,生得仙姿玉貌,菩萨玉相,整*七*七*整*理个辽东城不,满大燕都没她这般好看的。只可惜啊,病猫一般,活不了多久。
谢缨从认识阿宁起,就听身边的人这般说,他们说阿宁不好养活,说阿宁可惜了这副容貌,说她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哪怕当时阿宁也在旁边听着。
谢缨捂紧她耳朵,不叫她听这起子人说混账话,他眼里都是熊熊烈火,却在小姑娘冰凉的双手覆上耳垂时烟消云散。
她年纪小,就算踮脚去摸也只能勾到谢缨的耳垂。
“不听,阿奴哥哥,我们不听。”小姑娘手心软软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即使里面都是难掩的委屈,“阿奴哥哥别担心,就算我死了,你把我放在你常去看的那个叔叔旁边,到时候你就能一起看看我们了。”
阿宁不知道他常去看的地下之人是萧青敛,却知道那人对他很重要。
对谢缨很重要,对阿宁就很重要。
年少的难过在这一刻破土而出,谢缨心口抽疼,里面装着的全是他的姑娘。
云枭轻看向窗外,“少主,我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恭贺少主与陆姑娘喜结连理,二是斗胆与少主说。阿宁生在富裕之家,虽然是丰衣足食,可经年累月的病痛已经叫这姑娘受尽了折磨。”
“她友善,大义,敢爱敢恨,心怀天下,属下知道这个姑娘很好,所以少主倾心于她,这无可厚非。”
云枭轻依旧跪着,屋外温暖的日光打在谢缨脸上,不见余辉,只留惨白。
“我听闻最近你们之间的事,虽是为少主高兴,可您的身份注定了您日后身边之人不可随心所欲。阿宁不该是被折断羽翼的姑娘,您也不该是这样逼迫她的兄长。”
一室寂静,屋中只余谢缨有些错乱的呼吸声。
良久,他晦涩开口:“是我”
他又看向地上跪着的云枭轻,轻声问道:“我不能娶她吗?”
云枭轻不语,只跪地朝谢缨行了大礼,退出房间时回身道了一句:“后日起事,少主注意安全。”
是了,不过两日,他就要去迎娶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姑娘了。
可他能吗?
又配吗?
有人曾说他卑劣,他不置可否。可当知晓阿宁病弱真相后,他不得不承认,身为祸患源头,他将阿宁逼迫至此,用尽一切手段将人控在掌心,还装得什么正人君子,他真是
卑鄙诡谲。
云枭轻早已离开,屋中只有谢缨一人,他手上还捏着那张鲜红的喜字,上面的红砂染上指肚,又濡湿成碎片。
有下人找到他,恭声询问:“小侯爷,侯爷说他明日会赶回来,另外您订的棠花簪到了,可要去看看?”
谢缨不说话,昳艳的脸上少见地流露出迷茫,“好。”
月明星稀,微风拂窗。
溶月掩紧门窗,肩上扛着一个比人还大的包袱。
她擦了下额角细汗,小声道:“姑娘,我找到了几个暗卫,他们一直藏在京中,只是消息传不出去。明日姑娘出京,这几人在郊外等着姑娘。”
阿宁奇怪地看着她,“那你呢?你不跟着我吗?”
“姑娘,你听我说”溶月蹲下身,仰视着阿宁,郑重道:“明日谢缨上门迎娶,对京边的守卫定会松懈,姑娘您趁着侯府登门之际跑出去,到外面自然会有人接应。到时候您不要去陆大人那里,谢缨发现您不见,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您兄长处,您一路向南,绕过泽州,直达玉麓。”
阿宁语气加重,“我是问,那你呢?你要做什么?”
溶月笑道:“小谢侯虽然不是人,但警觉力非常人可比。姑娘,当初王爷选中我来保护姑娘,就是因着我与姑娘身形相似,明日我替姑娘上花轿,也体验把嫁给南侯缨的快活!”
说到最后,她嘴角露出匪气的笑意,阿宁看着她,总觉得那股虎气像极了薛敖。
“不可能。”
阿宁推开她,“我明日诈死脱身,不需要你为我嫁人。溶月,你知不知道阿奴他的脾性,他不会放过你的。”
“姑娘,王爷在等着你。”溶月站起身,将包裹里的一件宽大女装塞给阿宁,“您身形娇小,不能扮做男人,您明日在腹前塞些衣物,装作怀孕七月的女子即可。”
阿宁生气道:“我手里有批东西,能将这皇城搅乱,到时你我诈死出城。我已写下文书脱离陆家,又佯装身死,自然不会有所牵连,可你替我留在这里,若真有不测,你是要我这一生都活在惶惶与愧疚中吗?”
“我不管薛敖养暗卫那一套,我要你好好活着。”
溶月失语,脑中被阿宁灿若明星的眸子炸的噼啪乱响。少顷,她释然笑道:“那便听姑娘的,我不嫁人了。”
沈要岐的消息传到玉麓时已是中旬,景星庆云。
辽东军短短几日攻下玉麓十一郡,又趁着安焉王出兵西南方迅速攻占沿大燕一侧的西域边城,此时西域半壁江山已于辽东军掌控之下。
薛敖直觉这些时日哪里不对劲,虽然京中常有来信,阿宁的吃食物件也按时送来,可他心中总是梗着一块石头般,焦躁不堪。
隔着大军驻扎地不远便是西域主城,安焉王此时已然顾不得与蔺争的战事,满脑子都是薛敖就在家门口,惶惶不可终日。
而这边的薛敖却在收到沈要歧冒死传来的信件时目眦欲裂。
高重的杖篱被他一脚踹飞,十三雪渠发出尖锐的厉吼声,震的众人纷纷回头。
阿信见他神色不对,追问道:“王爷,发生何事了?”
薛敖眸中亮的惊人,看得阿信浑身一抖,那信纸被甩在地上,又被金绮捡起来。
——永安侯府强娶陆姑娘,中旬大婚。
金绮眼睛瞪的滚圆,捏着纸上发褐的血迹忍不住颤抖“这怎么可能?!”
中旬,那不就是今日!
阿宁的信件和上京的暗桩从未有误,若真是谢缨强娶,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沈要歧不会骗我,看来是谢缨把辽东王府在上京的根都拔出来了。”薛敖并未发怒,可几人看着他捏到暴起青筋的拳头,心惊肉跳。
薛敖恨得胸口发疼,他近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战事胶着,他的草蝴蝶已有月余未送到陆府,可阿宁往来中从未提过此事。
这根本就不可能。
是谢缨,是他瞒着所有人将阿宁藏了起来。
薛敖转身回屋,再出现时,一身银甲熠熠生辉,明亮的圆眼上是鲜红乱舞的红额带。
阿信迟疑道:“王爷您这是”
“流风带着辽东军留守西域,阿信金绮带着全部神獒军跟我前往上京。”
文枫等人大惊,忙道:“王爷,这战场离不得您!”
薛敖翻身上马,朝着身后众人大声道:“我本意就是将边城拿下,扩大大燕版图,如今西域半数都已经归顺大燕,你们只需要与安焉王言和,把边城值守住,这些事有我没我都可以。”
“我薛敖已经打完了大燕一百年的仗,我无愧于大燕百姓,无愧于薛家祖先。”
“如今,我有更重要的事。”薛敖环顾四周,眼睛里都是急不可耐的战意,“我要去接我的王妃,不怕死的,我带你们一起——”
“抢亲!”
大婚(一)
那场婚事是上京几十年后仍旧津津乐道的一场盛事。
永安侯府小侯爷迎娶辽东皇商的少东家, 光是迎亲的队伍就占了上京城满满五大街。红妆十里,街道旁撒的都是碎银,散落在鲜艳的红绢上, 刺得围观百姓一哄而上, 连声恭贺那高头大马上的少年郎百岁之好。
谢缨虽是穿惯了一身红衣, 可今时在这大红喜服的加持下犹为端丽俊俏, 皎如霜辉的脸上合时宜地挂上抹笑意,更显得温如玉粹。
谢缨在统管禁军与中州谢家守备军,本就身居高位, 加之素有美名,上京的世家望族纷纷捧场。永安侯谢长敬昨夜率部下赶回侯府, 进宫拜见天子后又是得了流水般的赏赐。
他年岁已至, 辞呈递了不下五次, 不出明年便要将整个侯府交由谢缨手上。
景帝一日中总有昏睡,清醒时分少之又少,可饶是如此也命五皇子与七皇子去观遏两府婚事。如此一来,这场万人瞩目的姻亲更是惹眼。
唯一不足的是陆家那位少年登阁的鹤卿公子, 被泽州揭竿而起的匪徒绊住了脚,不得来掌持亲妹的婚事。
迎亲队伍路过春风楼,云枭轻望着前头风仪昳艳的谢缨,眼中氤氲着圆圆看不懂的情绪。杓青带着圆圆昨日刚从青州赶回, 圆圆年纪小, 只知道凑热闹和蜜饯的热闹,吵着要去下面看看新娘子是什么样子。
云枭轻摸了摸圆圆毛绒绒的头顶, 叹道:“究竟还是这样, 大燕怕是将要出事。”
圆圆不懂头上那声叹息是什么,只是看她娘面上挂着愁容, “阿宁这几日没有传出来过消息吗?”
云枭轻摇首,锣声直贯长街青云,在少年脸上打下一道浓墨重彩的丽色。
“没有人能忤逆少主。”她目光飘向下方,“我从未见他这般快活过。”
杓青被圆圆晃动手背,低头看她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不解,不由得心酸。
当初薛敖与阿宁拿着乔三的手信来寻她,即便与这二人不熟,可他们之间的默契与情意明晃晃地惹人眼。如今辽东招逢巨变,薛敖年少丧父,统领数十万大军踏平北蛮,眼下还在西域打仗,可他心爱的姑娘却要另嫁他人,怎能不唏嘘。
她轻声道:“听闻辽东王连下十城,除却玉麓被收回,西域临近我朝边关的半壁江山都已经落到辽东军手中了。”
闻言云枭轻看了她一眼,心知杓青是什么意思。
她不答,转身欲离开,杓青这才注意到云枭轻素来飘逸绝尘的袖口被紧紧缚住。若是仔细端详,她整个人身上都是紧绷的胶着感。
云枭轻踏出门槛之际,回身递给杓青一把短匕,沉声道:“今日城中不太平,你带着圆圆躲到暗室,若非我来喊你们,绝不可外出。”
陆府位于外街深巷,巷口狭窄,大多是来瞻仰南侯缨风姿的百姓,将此地堵的水泄不通。
听闻陆家富可敌国,一早便有随从将碎金碎银分发给来赶热闹的看客,有人颠了颠,被那钱袋子的分量吓得直咂舌。
陆家姑娘素有盛名,一是财大气粗,仗义疏财,再者是她生得实在好看,四国之内首屈一指。有泼辣爽朗的妇人笑称谢陆二人的孩子定要比仙童还要好看讨喜。
这话说的俏皮,即便迎亲队伍还没到,却是叫陆家这边的亲戚眉开眼笑。
陆家内外的亲眷都在此处拥着,心想这是与天子近臣永安侯府的婚事,若是与陆家姑娘说上话,日后在京中行事再不用顾忌其他。
齐国公府除却卧病在床的老国公都来了陆家,只是衬着外面那起子人的笑意,他们却是笑不出来。
阿宁回京的第二日,被抓起来的男眷便被放了出来,国公府历经数朝,怎会猜不出来,这事是何人所为,又是为的什么。
永安侯府是将阿宁放在了心尖,这场婚事来得急,可迎亲的场面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大,当年景帝还是太子迎娶太子妃萧青棠时也不过如此。
可那又怎样?
他孙家素来看中女孩,阿宁不愿嫁,那谢缨便仗着权势以亲长为筹码胁迫她嫁。老国公心疼外孙,又窝囊自己受人辖制,一怒之下气急攻心,只能小心将养着。
陆父看这满屋子神色不一的人,想起阿宁幼时孱弱的模样,本就亏欠她许多,如今又为了他们嫁给谢缨,心中更是酸涩。
也正因如此,他几乎将陆家所有的金银宝物都给了阿宁,只求她能在那极尽荣华富贵的永安侯府不受欺辱。
橘意将外面百姓说她与谢缨生得娃娃有多好看之事说与阿宁,却见自家姑娘无甚表情。
她容貌盛极,眉目如画,本来还有些幼态的五官在这浓重的大婚妆扮下再不稚嫩,只余下令人心惊肉跳的娇艳。
便连皇室御用的妆娘都赞她是一等一的好颜色,略施粉黛便已群芳无色。可阿宁却始终冷着一张脸,听着那叫人失笑的笑话淡漠至极。
见此屋中众人再不敢多言,她们不懂为何陆家姑娘能嫁给青梅竹马又声名远扬的小谢侯,为何还会有所不满。
正巧陆母来看阿宁,阿宁看她头上露出的几缕银白,心中酸涩,栽倒陆母怀中说着悄悄话。
言语中不外乎是叫爹娘照顾好身体,不要挂念她云云。
这本就是出嫁女儿与母亲常说的话,可陆母不知为何心慌不止。她当年为了长子亏欠小女儿良多,虽是这些年来一直瞒着,可每次见到阿宁总会叫她想起自己为人父母却自私鄙薄。
她摸了摸阿宁的头发,擦拭发红的眼角,正要说些什么,却听下人急急来报,说是七皇子登门,正在前厅陪着陆老爷闲谈。
闻言她与阿宁交代了几句,摸着女孩艳丽的眼尾,忍住喉中颤抖,转身离开。
阿宁望着陆母的身影,一眨眼,珍珠大的泪滴砸到了溶月的手背上。
屋中众人急忙上前劝慰,却听溶月开口道:“我们姑娘有些不舒服,各位还请移步前厅,一会子迎亲的队伍也快到了,劳烦诸位帮忙看些。”
等到众人纷纷退出,溶月才心疼地抬起阿宁下颌,“姑娘,别哭了。”
阿宁指尖泛着粉白,不去瞧镜里那张惊为天人的脸,“溶月,我这里都准备好了,哥哥之前留给我的几个暗卫都在城门口守着,待我们乔装混出城后,便一同往西南官马道前去。”
“姑娘放心,辽东王府的人也准备好了。”溶月看向她,“只是属下不知姑娘说的有东西能将上京城搅乱是指的什么?”
阿宁眨眨眼,小声道:“□□。”
溶月瞳孔骤然放大,这可是四国皇帝遍寻无果的战器。
“我叫人在城郊无人处埋下,那东西动静不小,若是着了必然会引起城中恐慌,他身为禁军统领也不会放任不管,届时我们趁乱跑出去。”阿宁顿了顿,话语中流露出可惜来,“若不是城中人口密集,这东西杀伤力太大,不然在皇宫门口点开多壮观。”
溶月苦笑出声,她算是知道自己那张狂到不可救药的主子为啥这么怕娇娇弱弱的阿宁。
能把□□说的如同玩物一般,这哪里是寻常的女儿家。
阿宁脱下鲜红的嫁衣,换上一早准备好的粗布麻衣,肚子上又被溶月绑上布包。等将她脸上的妆容洗掉,阿宁看向铜镜,见自己“身怀六甲”的模样有些可笑。
她拍了拍溶月,催促她:“你快些换衣服啊。”
看溶月抓起地上散落的嫁衣,阿宁急道:“溶月,快些,一会我娘她们就进来了”
话音未落,阿宁瞪大眼睛,被溶月点定在座位上,嘴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来声响。
“对不住了,姑娘。”见阿宁眼中惶惶,溶月给阿宁头上包上布巾,转身走进屏风内侧,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过后,穿着如火的嫁衣走了出来。
阿宁几欲呕血,她料到溶月是要替嫁,为她争取时间,可东窗事发,谢缨怎么可能放过溶月。
见阿宁急得眼睛都红了,溶月叹道:“姑娘莫急,我说与姑娘一个故事听吧。”
屋外喧闹声不止,阿宁却从溶月的叙述中听出一个人虚无缥缈的前半生。
溶月原是大凉人,连薛敖都不知道。
她本是大凉守边世家的嫡长女,父亲兄长常年戍守边关,十几年前谢家军攻打大凉,她父兄皆死于谢长敬之手,不过几日,她娘便随父兄而去。
大凉皇帝容不下战败遗孤,边关百姓痛恨她亲长守不住边关,欲致其于死地,是父亲的亲信冒死将她送到了大燕,弥留之际只告诉她要复仇。
找谁复仇?如何复仇?
溶月在漫长的少时只知道谢长敬骁勇无比,而她连路边的黄狗都抢不过。
可她不得不报仇。
父亲爽朗的笑声,将小小的她托举在肩上,兄长跳脚说父亲偏心,还有母亲手中端着的羹汤…为了这些,她不得不报。
哪怕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
后来是阿信见她根骨奇佳,将她带到了神獒军中,拜于那个骄傲得意的薛敖旗下。
之后的事便水到渠成,因她心思细腻,便被薛敖派到上京城蛰伏。她屡次欲杀掉谢长敬,可那人太过精明,终是不能得手,直到薛敖传来一条铁令,叫她守着阿宁。
一根汗毛都不容有失。
听到最后,阿宁眼眶再兜不住泪水,成串地砸在被塞起来的大肚子上。
“别哭。”溶月抹净阿宁的眼下,温声道:“国仇家恨,这是我的宿命。姑娘只管去找王爷,到时我会将一切事情归于我的身世,姑娘和陆家都是全须全尾的受害者,谢家和皇帝都不会有所责难。”
她苦笑出声:“陪着姑娘的这些日子,是爹娘逝世后我最开心的一段时日,姑娘很好,也不要为我难过,日后还请姑娘替我同王爷说声对不住,瞒了他这么大的事情。不过我将姑娘送了出去,也算将功折罪吧。”
“阿宁。”
她蹲下身,摸了摸阿宁颤抖的膝盖,“此后山高路远,万望平安。”
“好风相从,百福具臻。”
大婚(二)
巷口被红绸锦色染的浩浩荡荡一条红, 连带着往日里无人问津的廊角都显得格外艳丽,小娃娃捧着蜜饯歪脑袋听大人们说谢家权势滔天,等看到那年轻的新郎策马而来的时候又戛然而止。
谢缨面上挂着爽朗的笑意, 素来冷漠的凤眸泛出光亮, 叫人一打眼就知道他是极为满意这门亲事。
想来也是, 听闻小谢侯与陆府少东家青梅竹马, 足足等了几年才抱得美人归,今日这般开怀也是情理之中。
杜鹃浑身绷紧,不错眼地盯着谢缨身前身后。
昨日夜里已经下令今日动手, 如今大内因着皇帝嗜睡而戒严,倒是两位竞争力最强的皇子现身这场婚事中。禁军如今已将皇宫内外把控住, 只差七星阁与皇帝亲卫是个大变数, 他们筹谋多年, 手上自是有能辖制的东西。
只是唯有眼前那喜服少年,杜鹃第一次不知道他到底在意什么。
以往他觉得谢缨为了皇权和复仇能舍弃一切,唯独对陆家姑娘不同,可这般看来, 他家主子既然能将大婚作为发事的筏子,倒叫他看不明白主子到底如何思量。
天街已过,迎亲队伍终于到了陆府门口,不过还没进去, 抬眼就看到七皇子笑得一脸灿烂的侯在门口。
谢缨神色淡下来, 看晏枭笑眯眯道:“阿云被贼人绊住了脚,我身为他的至交好友, 自然来行兄长之责。”
晏枭“咻”地打开折扇, “谢大人,阿宁可不是那么好娶的。”
贵妇人一早便来了, 等到屋中喊人才敢提弱进来。她是谢家重金请来的,只说万事都要听屋中那位姑娘,不可多加管束。在京中行事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听说夫家这般放纵新娘子,尤其还是永安侯府这等极贵重的门第。
不禁感叹陆家这位姑娘真是长到那小谢侯的心尖上了。
溶月一直未露面,有小厮说是被阿宁派去弄些小巧的吃食,防着接下来会饿到。橘意觉得奇怪,问阿宁后只见那大红喜帕微微晃动,喜帕后是人在颔首。
阿宁端庄地坐在圆凳上,等橘意伸手来福才缓缓起身,日光照耀下身上的暗纹红线麟麟生辉,仿若一大片艳丽的牡丹与海棠开在眼前,叫人忍不住屏息敛声。
少女莲步轻移,在周遭一群娘子的恭贺欢呼声中走向门口。
听着声音是谢家已经过了七皇子那关,朝着这边来了。
等这道房门终于被叩响,橘意担忧地看了眼阿宁,却隔着喜帕看不清神色。
“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百年之好,风出东斗。”少年清朗的嗓音中带着合时宜的柔软,“慈生今日缔婚姑娘,此后阿宁所想皆为我心之所向。”
“娘子,酒酽春浓琼草齐,还请出门,与我来家去。”
手心发麻,指尖微颤,等那房门打开的声音丰盈在耳廓,继而放大氤氲,谢缨才敢直视那朝他迎过来的姑娘。
那是他的阿宁。
即便知道今日要出事,可看到这般场景的杜鹃还是欣慰地露出笑容,若说这世间能将他主子至于如此患得患失的人,恐怕也只有眼前这大红喜帕下的姑娘了。
“谢大人,还请引着新娘子。”
见谢缨怔怔,喜妇人小心扶着阿宁迈进,将牵巾塞到他手心中,大声笑道:“小谢侯可是看的痴了,心中欢喜,则需好好引着。”
谢缨不语,直到众人都有些奇怪他的沉默才轻笑出声:“好。”
等从陆府出来后,六驾花轿敲锣打鼓地离开陆家后,陆父陆母再也忍不住喉咙中的哽咽,望着那远去的红色潸然泪下。
晏枭忙上前劝慰,可再如何说也只是空话,直急的他抓心挠肝。
刚把二老劝回屋中避风伤心,门口探头探脑的近卫却神色紧张地忘了过来。晏枭心下一紧,这近卫是城郊的枢使,若非出了大事不会来寻他,今日谢陆大婚,莫不是薛敖杀回来了?!
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心惊肉跳,晏枭又安慰了几句后忙走出去一把抓过近卫问出了何事。
“殿下,东大营的谢家军今日都不在,飞鸟使来报,说是城外有一大队人马,来路不明。”
晏枭下意识反应是晏阙的示意,只是谢缨与之素来交恶,况且永安侯府从古至今便是纯臣孤臣,谢缨那般心性怎么在今日容忍晏阙犯蠢。
可转念一想,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
“派人通知七星阁,严守皇宫内外和父皇寝宫。”
等近卫领命离去枭面上懒散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阿云啊阿云,谢缨凭一己之力就能拖住几方势力叫你我瑀瑀难行,难怪你当初宁愿抗旨也要拒了这桩婚事,只可惜
日色正浓,十里红妆穿过长街月桥,在漫天的欢声中停驻在南天门口。
说是叫南天门,实则是旧朝为了观天象而设的高台,此处建筑拔地而起,魏巍之势是俯瞰整个上京城的最佳点位。
谢缨微一抬手,止住队伍动作后转身走近马车。
声音略微凝滞,喜妇人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闭紧嘴巴,不敢去规劝这漂亮的小侯爷。
杜鹃早早地就跑去了东大营,临走前借着锣声将白火石炸开,此声一做,萧氏儿郎再不躲藏度日。
昏暗的花轿里忽然透进来一丝光亮,定睛望去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朝着里面的人伸了出来。
“走,去观星台上吹吹风。”
里面的人像是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顺势将牵巾的另一头递了过去,随人走了出来。
见状谢缨只微微一笑,眸中神色意味不明,引着少女朝观星台上走去。
耳边本是嘈杂的人声,眼下变得有些寂静,喜帕下的视野有限,只能从摇晃的巾边瞥见脚下的几寸土地。脚步骤停,想来是应当到了观星台上,还未来得及有些动作,耳边人声忽然变得又乱又响,整齐的胄甲摩擦声在下方响起。
溶月一抖,手心的汗水濡湿了牵巾,她知道谢缨这般反常定是发生了什么。
鲜艳的牵巾落地,又被大红喜帕覆上,溶月反手抽出腰后的短匕,朝着同是一身鲜红的谢缨刺了过去。
短匕在空中划过一道高光,又在谢缨喉咙前戛然而止。
少年凤眸凉薄,如玉的肤色被这冷铁红衣映的无比鲜活,他脸上不再挂着笑意,手下掐着溶月的咽喉按向下方兵马交乱的场面。
“别动,替她看看,我曾许过的无疆之休。”
大婚(三)
重甲铁骑, 冷铁声将这座素来繁华的皇城包裹的密不透风,大内的厮杀声透过厚重的城墙传来,震的人耳膜生疼。
“来人!谢缨在这, 抓住他!”
“殿下有令, 活捉叛党谢缨!赏金万两!”
粗犷的喝斥声陡然响起, 伴随着沉重杂乱的脚步声渐近, 皇城守备军朝着南天门方向冲了过来。天街上的鞭炮仍未燃尽,满地的红绸被接踵人群踩的杂乱不堪,锣鼓被踢踏的发出尖锐鸣声, 一片狼藉。
谢缨眉心微展,余光撇过不远处森严的宫门, 又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人, 却见那大红喜帕被封吹下高台, 露出一方洁白的下颚。
“你是薛敖的人。”谢缨掐住溶月的脖颈,“蜉蝣之辈竟敢耍弄我。”
溶月还未来得及出口说些什么,锐利的箭矢划破耳边空气,仿若能撕裂人的肚腹, 朝着他二人的眉心直直射来。
“主子!”杜鹃不知何时跑了上来,挥刀斩断箭矢,站在谢缨身后恭声道:“是五皇子的人。”
谢缨脸色未变,眉眼冰冷地朝台下看去。
他没猜错, 晏阙那蠢货见景帝日益偏重晏枭, 蔺家又在京中各大世家逐渐隐身,果然开始蠢蠢欲动。只是这人空有野心、畏手畏脚, 只将皇城守备军暗地里驻在京郊, 大内的禁军也被他安插在景帝寝宫附近。
却没想到,有人比他还先下手一步。
晏阙至今仍在震惊, 一向以孤臣纯臣自标的谢家怎会一举派兵侵占上京,那谢长敬忠了多少年,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谢缨那疯子宫变。
可再如何意料之外,看着满大街都是禁军和中州谢家守备军也慌了神。
没人更比他知道谢家对于皇室来说意味着什么。
西南蔺氏、辽东薛氏,哪一个不是兵肥马壮,更遑论外有北蛮、云北草原与大凉等强国虎视眈眈。而永安侯府,就是晏家人安居皇位的一幅强心剂。
就连先帝都曾醉酒慨叹,只要有谢家在一日,天子就可安睡卧榻。
可如今若谢家反了呢?
晏阙不敢想,只能强装作镇定命人活捉谢缨,也可趁着此次机会一举拿下大内。
“主子,去往宫中的路已扫避干净。”杜鹃又低声禀报一句。
谢缨没有回答,只是双指用力,瞳孔里反映出溶月涨红狰狞的脸。
溶月甚至能听到自己颈上血肉被攥紧的声音,眼前发白之际谢缨却松了手,冷眼看她扑在地上大口喘气。
太可怕了。
她年幼时便跟着阿信去了神獒军,因着心中存着血海深仇拼了命般的练功,全军除了那几位素无敌手,可今日她还未来得及反抗就险些被谢缨轻而易举地取了姓名。
南侯缨,果然不负盛名。
“你倒是不怕死。”谢缨凉凉道,俯视的目光犹如看向一个死人。
“咳咳国恨家仇,你我各有所求,谈何怕不怕死。”
谢缨接过杜鹃奉上的重黎长枪,枪尖锋利,慢慢划过溶月泛红的脖颈和脸,直到停留在她眼上一寸,“阿宁呢?”
溶月忽然笑道:“姑娘不愿嫁你,她心悦的是辽东王爷。大名鼎鼎的小谢侯,谢长敬的儿子,竟然也会强取豪夺,为了一己私欲迫人至此,真是可笑。”
“心悦薛敖?”谢缨长枪着地,死死抵在溶月耳边,嗤道:“你也配谈论我和阿宁之间的事,薛敖仗着家世哄的阿宁一时欢心,可他能护得住吗?他若真在乎,便不可能丢下阿宁一人来上京,刚愎自用,以为自己承袭王位便能一手遮天,蠢货!”
他眼尾上挑,露出些以往的轻慢,“我本打算把这大燕送给阿宁作为聘礼,奈何考虑不周,竟把她吓到这种地步。不过她跑不了多远就是,不管是去找陆霁云还是回辽东,总归还要回到我这里,只你那时看不到了。”
溶月被重黎的寒光刺的眯眼,咬牙道:“谢缨,你是真心在乎她吗?还是自私与欲望作祟?姑娘本就身体不好,前些时日被你用国公府辖制后便生了场病,如今终于得以喘息,你却紧追不放,是要将她害死才甘心吗!”
说*七*七*整*理者无心,听者有意。前几日云枭轻说与他的往事此刻在大脑中丰盈膨胀,谢缨手心忽然发麻,被溶月的话怔住,一时无言。
一旁等候的杜鹃汗都下来了。
不说谢缨这人的脾气,单说为了陆家姑娘他已是顾不得隐藏实力,把人从西南与中州各处调来,如今大事已起,谢缨却找不到陆姑娘,又被辽东王的人这样刺激,实在是触目惊心。
谢缨无悲无喜地笑了一下,抬起红缨枪作势欲刺,杜鹃硬着头皮抢先开口:“主子,这是陆姑娘的婢女。”
谢缨手上一顿,停下脚步,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杜鹃,又转身朝台下走去。
“传消息给五大营,命中郎将带人围住皇子府和书院,活捉晏阙及其余党。禁军上下围住皇帝寝宫,非我不得进入,另外命人控住晏枭,七星阁虽是不出声响,可我猜这帮人如今效忠的是晏枭那厮。”
“带上萧家那几个去找阿宁,切记谁也不能动她。”谢缨低头扫了眼溶月,淡声道:“带她走。”
“是。”
重甲铁骑已将皇城围的水泄不通,不说出城,便是过了天街都算是万幸。溶月不知用了各种办法竟将她送出了城门。
阿宁被封住穴道扔在马车上,一路上听着街上的吵闹声却动弹不了分毫。
她肚腹衣襟里被塞了衣物,如之前计划一般扮做孕妇,可溶月却穿着嫁衣独自一人承担谢缨的怒火,她怎能不急。
直到他们经过城门的检视,车门坐着的车夫才恭身进来解了阿宁的穴道。
“多有冒犯,姑娘,我们一路向南,届时会有人前来接应。”
阿宁急道:“溶月呢?我要回去寻她!”
说罢提起裙摆就要跳下马车,侍卫不敢动她,见阿宁这般急迫只能跪地道:“京中暗桩为了送姑娘出来布防已久,自然会考虑到溶月姑娘的安危。还请姑娘马上跟属下走,溶月不投鼠忌器,逃出来对她来说不算难事。”
“姑娘,王爷若是知道我等护不住姑娘,定然不会轻饶,况且小谢侯找到姑娘之前不会对溶月动手,还请姑娘顾全大局。”
阿宁缓缓喘出一口粗气,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垂头的侍卫,“把这放了。”
“这是?”
“适才一路上听到京中有人起事,恐怕是乱了,既然如此,我们就让他更乱些。”
这样,溶月方便许多。
不起眼的马车不快不慢地行进在官马道上,时而被车轮硌的颠簸,少顷一抹红烟在京郊燃起,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地动山摇般的炸裂声在五大营附近的山中乍响。
幸而这几座山不曾有人居住过,可这般大的响声仿若掀翻了整座皇城,便连大内也是多有波及。
押送溶月的杜鹃手上一抖,竟叫人灵巧地自手中滑出,转眼显示在嘈杂慌乱的人群中。
“这是□□!”
坠崖
震天的炸声轰的挂月瀑嗡嗡作响, 水声浩荡,又被悄无声息地压住。
马车上的暗卫对视了一眼,马不停蹄地朝前赶去。
京郊北路, 只要过了雁门郡就算进入青州地界, 一路向南行, 便可逃过这地方。
阿宁手心里都是细密的汗, 她心如乱麻,被颠簸的马车晃到脸色发白。
虽然明知自己薛敖就在南边等着她,可自己真的能离开吗?
且不说谢缨是否会派人来追, 她父母兄长之后又该如何,就算将一切都算计妥当, 可这一切根本就不是那样简单。
车身忽然剧烈晃动, 暗卫沉声道:“陆姑娘, 还请坐稳,有人在追。”
阿宁心下一抖,手指攥紧车窗,心道谢缨果然发现的极快, 不过午时便已经追到了这里,只盼溶月此刻可以安然无恙。
马车七拐八拐地上了山路,挂月瀑以南便是清露寺,此处地势陡峭, 位于山巅处俯瞰整个上京, 其中山路蜿蜒多为临崖险峻之地。
暗卫低声交谈,几息后加快速度, 连带着车内的物品跟着不稳。阿宁身体向后歪斜, 想来这是一段上山路,暗卫手中的鞭子发出清鸣, 愈发加快。
“姑娘,前方便是清露寺,那儿地势险峻,介时我们先去躲一躲。”
阿宁应道:“好。”
一声闷响在头上炸开,继而是接二连三的春雷响彻山路,电闪雷鸣,直到逼仄的车厢内都是
暗卫低不可闻地骂了声什么,可还未来得及听清就又被雷声盖了过去,阿宁肚腹上绑着之前为了躲避排查而塞满的衣物,眼下被晃动的马车甩在车壁上,撞得头晕眼花。
惊雷响过,照的人面色惨白。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
“姑娘没事吧。”暗卫急急喊道:“下雨了,道路湿滑,姑娘别怕。”
阿宁应声,耳边却仿佛传来沉闷的震动声,就像马蹄踏碎在耳边,卷挟起一阵狂风。
雨点打在车顶,把车外的声音碾成不成句的喝骂声。
再一次雷鸣之际,阿宁终于听清了外面的声响。
是他们追过来了。
“陆姑娘,我等奉命请姑娘回京!雨天路滑,万望自重。”
马车骤然被逼停,阿宁能感到车厢外围满刀剑,几道飞鸟的唳叫划破长空,又归于雨声之中。
暗卫咬牙骂道:“他娘的追的还挺快,想让陆姑娘回去,先试试我的刀快不快!”
话音刚落,兵器交击的声音透过车厢传了进来。纵使薛敖留下来的暗卫再能耐,可如今被这么多人团团围住,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身着暗青劲装的男人冷声道:“杀了他们,少主说一个不留。”
“那我呢?”车帘骤然被掀开,从里面探出一张极白极小的脸,“动他们之前,先把我杀了。”
阿宁站在车辕边,声音凉薄:“我竟不知你家主子什么时候这么杀伐果断了。”
“属下不敢,既然姑娘执意要留这两人性命,我等自然听姑娘吩咐。”
为首那人奇怪道地看了眼阿宁的肚子,低下头暗忖,如今皇城乱成一锅粥,眼看他主子就要成事,这陆家姑娘却这副样子先行逃离,想来是还不知道京中发生了何事。
“谢家自古忠军纯孝,不曾想竟也豢养军队。”阿宁居高临下地望过去,“这位将军,放了他们,我随你们回去。”
地下仰躺着的暗卫急道:“不可!姑娘不能回去!”
阿宁没去看他,淡淡扫了眼马车周遭,道:“走吧。”
雨势渐大,即便这队人再急也不敢在湿滑的山路上驰骋,阿宁坐在晃晃悠悠的车厢内,想着如今已过吉时,谢缨这般大动干戈地派人来追,想来是京中也已经传开。
只是这群人一看就不是禁军或者谢家军,薛敖曾跟她说过,大燕世家百年前皆豢养私兵,然自从先帝整改后,非皇室绝不能有此事发生。但辽东王府天高皇帝远,又位高权重,自然私下有所动作,皇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这永安侯府呢?
景帝那般刚愎之人怎会忍得下最器重的臣子这样做,除非谢家早有预谋。
阿宁不禁感到心惊肉跳,如今谢缨不再隐瞒,为首这人又如此有恃无恐,那是否意味着京中发生变故。
电闪雷鸣,马车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外面有人大声喝道:“挡路者格杀勿论!”
阿宁屏息静气,无声地掀起车帘,见断崖边巨大的雨幕前驻停着一队黑衣人。
透过密密麻麻的雨滴望去,玄衣银纹,肩濯青缨,是七星阁的人。
“上头命令七星阁候在这段路上,说是有叛党,看这架势,我等还真没白等。”
说话之人身后跟着的那人阿宁认识,正是曾在皇宫帮过她的开阳。
七星阁直属皇室,如今这般情势,阿宁更加笃定谢家恐生变故。
想到此,她紧紧抓住肚前的衣物,听谢缨的人笑道:“叛党?今日一过,还不知阁下是人是鬼,与我等说这费什么劲。兄弟们,一个不留!”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打过,把暗沉的天色衬的恍若白昼。阿宁抓住薛敖溶月此前留在她身上的一柄短匕,在兵器交接声骤响之际推开后门,刚欲趁此机会逃脱,却迎面撞上一枚流矢。
“来人!先带她离开!”
谢缨的人咒骂了句,一把将阿宁推回车内,跳上车辕便驾马离开。
阿宁被甩在车壁上,还未来得及爬起来又被晃到了另一边,外面的动静杂乱不堪,身后又有人在追,她眼下不敢轻举妄动,这马车赶得这么快,若是贸然跳车,后果不堪设想。
辽东王府的暗卫趁乱解开绳索,对视一眼后急急朝着马车的方向追过去。
只是刚追到崖岸拐角处,就看到两方人马在缠斗,那驾马车停在崖边,外壁都是羽箭和血污,颤颤巍巍地伫立在雨中。
而阿宁正扶着肚子从后门上下来。
这马车停的险,叫人看着一个纤弱的姑娘这样动作实在吓人,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惊到阿宁和周边打成一团的人。
再一道惊雷响过,飞刃朔着白光,在暗卫瞪大的瞳孔中直直插进马屁股中。
马惊嘶鸣,乱动之下直接将那摇摇欲坠的马车晃得闪架,连带着身后那姑娘也一齐被甩下了车,直直摔下山崖。
粉色的衣角翻飞坠落,仿佛上面污了一块,什么都看不清。
“姑娘!”
泣血的厉吼声终于将缠斗的双方惊醒,谢缨的人率先反应过来,双眼发直地看着那驾七零八碎的马车,心道这下完了。
开阳策马赶来,正巧看到阿宁坠崖的全过程。
五皇子拿着玉玺和信物找到七星阁,只说让他们不遗余力地抓住叛党,可他不知道车内之人是阿宁。
他自崖边往下看去,深不见底,尖石碎岩,不可能有生还的可能。
“不该是她。”开阳回头看过,又不知在对着谁喃喃,“不该是她的。”
薛敖行至泽州之时,顺带把被贼匪扣住的陆霁云一同捞了出来。
他也是这时才知道,谢缨的势力渗透的有多厉害。
他这几日总是有些心神不宁,不单是为着阿宁被谢缨逼迫,而是心口发慌,仿若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般。带着人不眠不休地赶了几天,大军过境之处仿若乌云压顶,他不信皇家没收到消息。
可那又如何?
他薛家满门几十子,为了大燕流血流汗,到最后只剩他一人。可他在边关打仗,老皇帝竟为了那几座矿把他的姑娘许给别人,还逼迫至此,薛敖怎能不恨。
皇家不仁,那这皇权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昨日是阿宁与谢缨大婚的日子,薛敖知道阿宁定然是想尽了各种法子,却仍旧被这群混账掣肘。拿捏一个姑娘是最容易的,亲人、友情,随便抓住一个便是上了锁的金笼子。
他们怎么敢的。
薛敖恨到手脚都是热的,恨到血液里都是滚烫翻腾,想要将这天下一把火烧光,可他更恨的是他自己。
是他牵绊太多,累得阿宁等他、爱他,被逼至此。
天下人皆知他薛敖一把银鞭勇冠三军,是整个大燕的护关神,可他却护不住阿宁。
那么好的阿宁。
阿信和金绮也不如以往一般谈话,眉宇间都是焦急的愁绪。
昨日薛敖带兵抄近路赶路,却被泽州蛰伏已久的山贼堵住,他二话不说亲自动手屠了这贼窝。春雨浇灌之下并不血腥,可阿信和金绮想起那时薛敖手染鲜血的模样,忍不住惊心。
还未等说些什么,薛敖又带人马不停蹄地赶路。
直到今日收到消息,说是上京已被谢缨占领。
阿信和金绮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可置信。谢家?谢家素来忠纯,怎么会攻下皇城?
倒是薛敖,虽是面色难看,却并不惊讶。
薛敖心中冷笑,他早知会有这一天,可他却没想到谢缨会挑他和阿宁的大婚之日动手,这人真是把一切都算计的明明白白。
只是还没笑几声,却被金绮颤声打断。
“王王爷。”金绮面色惨白,“适才联系上京中暗卫了,他们说说”
薛敖额角青筋直跳,心口那个大窟窿开始煽动,“说什么!”
“说阿宁昨日逃婚又被谢缨抓到,回京的路上与七星阁的人撞上,两相对峙之时,阿宁、不慎坠崖。”
金绮顿了顿,语带哽咽,“是京郊清露寺的断崖,深不见底。”
薛敖许久都没说话。
阿信“扑通”一声跪下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薛敖僵住,不敢有所动作。
少顷,薛敖似乎是才理解这句话,他瞳孔漆黑,眼尾发红,看了眼地上跪成一片的众人。
金绮心生不妙,刚要起身之际就见薛敖捂着心前,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王爷!”
挥师
雾遮云霭, 空谷鸟鸣。
无数身着暗青劲装的侍卫兜巡在清露寺附近,方圆数十里皆被封锁,连寺中滞留的百姓也不得通过。
弯刀扫向周围杂草, 先前下的雨水簌簌坠落, 砸在脚面上迸碎。
这些人面色凝重, 纷纷弯腰似乎在找着什么。前些时日上京发生宫变, 早夭的昭惠太子带人攻下皇城,在文武百官面前颁下景帝圣旨,承储君之位。
朝堂哗然, 五皇子一党率先发难,却被那昭惠太子轻易而举地镇压下来。
不是为的其他, 是那太子乃永安侯谢长敬的嫡子, 京中素有盛名的小谢侯谢慈生。
几名以辖制为意的暗卫当时就在朝堂上, 亲眼看到谢缨割了五皇子亲信,秦家大公子秦硕的尾指。
当日谢缨未脱下喜服,一身红衣衬得他凛艳生辉,可偏偏眼中的冷芒比屋外春雨还要刺骨。朝中若有历经世事的老臣, 定然会认出此刻的谢缨与那萧青敛有六分相似。
晏枭见状及时按下了手下人,他收到消息,蔺争带着大军正从西南赶来,纵使景帝给他留了人, 可面对中州谢家守备军与西南大军, 也绝无还手之力,更遑论京中内外已被禁军控制。
谢缨, 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他从前只知道这人狂妄至极, 所以才会对阿宁势在必得。却没曾想谢缨竟是萧皇后当年难产而得的那个小太子。他纵横谋划十几年,一朝反扑, 怎会有还手之力。
谢缨看向捂着手跪下的秦硕,淡淡道:“秦相忠贞爱国,长子倒不懂他一番苦心,秦家为大燕尽心尽力几十载,满门英才,却不想丞相大人驯狗作狼,我也不知诸位还有谁像秦大公子一般,对我这手上的圣旨有所异议?”
他看向眼睛充血却不得不跪的秦相,“丞相大人,你说这秦硕该如何处理?”
秦相看了眼满头细汗、襟前沾血的长子,闭眼道:“谨遵殿下谕旨。”
一片静寂。
连丞相都这样说,想来其他人再有想法都只能咽下去,只有晏阙青着一张脸,看向执抢的谢缨。
他恨极了眼下这种局面,蛰伏十几年,明明已经做好准备斗下晏枭,却冒出来个谢缨,名正言顺地接过大位。
可他没有办法,自己最大的依仗就是蔺家,如今蔺争为谢缨保驾护航,就算蔺争脱离蔺家,蔺家和蔺太后也不会为着他而招惹已经得势的谢缨。
不过几天,那些暗青劲装的私兵就成了从龙侍卫,谢家的嫡长子摇身一变成了大燕储君。
离开凌霄殿前,谢缨命人打断了秦硕的腿,听着身后老丞相压抑不住的哭声,他恨不得回去刺死晏阙和秦硕这对蠢货。
是秦硕拿了景帝交给晏阙的印章,命七星阁去追阿宁以此要挟他。
若不是他们,阿宁怎会坠入悬崖,找了这些天都找不到踪迹。
谢缨掌心被自己抠出血迹,眼尾猩红一片,脚步加快离开宫门,朝着清露寺的方向而去。
山路崎岖,谢缨却不敢抬头看向一侧的深渊。
“殿下。”见他过来,杜鹃低声道:“都翻了个遍,没有陆姑娘的踪迹。”
他顿了顿,又道:“找不到人也是好消息。”
谢缨怔愣,少顷才重黎枪扔给他,翻身下了崖岸。
杜鹃紧随其后,等看到前方谢缨的身影猛地顿住时跪下道:“主子,那有很多血迹,但没有野兽涉猎的痕迹,不会是您想的那样。”
谢缨想的是哪样?
从一开始听到阿宁坠崖的消息到发了疯般让人找,再到如今看到这春草上的血迹斑斑,他怕极了这是野狼野狗拖走的阿宁。
明明大婚前几日还气势汹汹地说不嫁给他,怎么变成如今这般。
谢缨心口骤痛,都是因为他。
是他贪心不足,是他自恃聪明,是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阿宁从来对他就没有男女之谊,却将他视作陆霁云一般的兄长,她想怎样不行呢?
明明是他年少时受了阿宁的关照和真心,却在今日一把将人推下深渊。
谢缨嘴角苦涩,看着前方走过来的云枭轻不言语。
云枭轻恭声行礼,如今谢缨将病重的景帝送到了行宫,已是大燕定下的储君,身份自然不可与往日语。
“碎石太多,又没有枝繁叶茂的树木遮挡,高崖断辕。”云枭轻顿住,轻声道:“她身子弱,殿下还是早做打算。”
谢缨仿若没听到一般,指尖撵着草叶上的血迹,脑中忽然嗡鸣不止,等再醒来时,却是云翟一脸焦急地侯在床边。
见他转醒,云翟也顾不得身份,捋着胡子大声呵斥:“头风虚怯,险些中懑之症!殿下,就算再如何大权在握,也不必如此糟践自己,省得老头子我跟着上火!”
谢缨这才知道,自己这一倒竟躺了两天。
“阿宁呢?她在哪?有没有受伤?”
谢缨把一屋的人都问懵了,面面相觑下微微摇头。
杜鹃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在云翟杀人的目光中硬着头皮上前,“殿下,辽东王挥师北下,带着数十万大军迎向皇城,如今被蔺大将军拦在了青州。”
“叫人继续找,将这上京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人,找不到阿宁就都别回来。”谢缨捏捏眉心,道:“薛敖来了?”
杜鹃应是,又补充道:“五皇子如今关押在皇陵,七皇子昨日启程出发泽州陆大人回京了,正在清露寺找人。”
“别拦他。”
谢缨起身,披上外袍后起身离开,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末了苦笑。
找了这些时日都没动静,阿宁那身子骨,怎么可能会有生还的可能。如今辽东那面刚打了胜仗,本是流芳百世的功绩,如今却发疯般朝皇城发难,也不知今后局面如何。
南侯缨,北王敖。
终究还是要迎面对上这一遭,非得你死我活才好
静谧的小山村里,山鸟盘旋在上空,底下是孩童在玩乐,身着布衣的女子们笑着涤衣,交谈着今天晚上的鱼要怎么做。
石家村坐落在一处隐蔽的山地中,远在京郊外围,已经临近青州地界。这里物资匮乏,连官府也很少管制这里,虽是贫乏了些,但生在自在。
前几日的一场春雨给这山村带来了生机,上游的河流翻滚着流下,带来了很多鱼虾,倒让村中人吃了个爽。
石欣是石家村村长的女儿,正在河边拨弄着清水,抬头时望见一抹挺拔的身影,眼前一亮,“沈大哥!我爹说今晚炖鱼汤,你来喝点,顺便给你家妹妹带回去些。”
男人步履匆匆,听这话只简短地应了声,又急急走开。
见他这样,石欣好奇道:“沈大哥怎么这么着急?”
有知道内情的女人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小沈的妹子今早醒了,他听说这消息可不是要急吗?”
“醒了!”石欣眼睛瞪大,“那我可得去看看。”
女人们笑她女大不中留,又谈论起前几日那场春雨后,这个英俊的剑客抱着一位身受重伤的姑娘跑过来求助的场景。
男人说他们兄妹二人混迹江湖,不小心被仇家追杀跌落悬崖,幸好村医行医多年,妙手回春,将那奄奄一息的姑娘救了回来。
只是这剑客看着与那姑娘无半点相似,女人们对视一眼,小声笑说莫不是私奔逃来的。
沈要歧自然是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只一味的朝前跑,手心里都是汗。
前几日他去晚了,看到阿宁坠崖便跟着跳了下去,幸好及时抓住人,才没叫阿宁砸在碎石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到底她身子太弱,自高处跌落后伤了多处,缠绵床榻这些时日才转醒。
见眼前临时落脚的房屋外面站着村医,正朝他安慰笑着,沈要歧心中大喜,推门而入。
阿宁面色苍白,额头上有些擦伤,正捧着药碗在村医娘子的哄劝中一口一口抿,眸中的无助在看到他进来时变成惊喜。
“沈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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