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
一个巴掌在薛敖凑上来之前将人打醒。
阿宁原本的不知所措在看到少年凑近放大的脸时烟消云散。
耳边又想起晏枭跟她说的, 陛下赐婚辽东王与郡主,择日完婚
薛敖眨了眨眼,有些怔愣地看着阿宁。
“你想做什么?”阿宁瞥了眼少年微红的脸颊, 银发如雪, 圆眼中依旧是勃勃意气, “几年未见, 你这脸皮是愈发厚了。”
薛敖面上带些处委屈来,“你变了阿宁,以往你都让我”
阿宁坐下, 看他像条偷不到骨头的大狗一样垂头丧气,心中的酸涩被冲淡了几分, 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气, “听闻王爷得圣上赐婚呈秋郡主, 听闻郡主乃锦川数一数二的美人,倒是要恭喜王爷了。”
薛敖心下一抖,急忙凑上前去,咬牙道:“该死的谢王八, 他看我不在大燕就祸害我。我哪知道那什么郡主是什么张三李四,阿宁你放心,等我回去就去找谢缨算账,不与那什么劳什子郡主扯上关系。”
少年发起怒来还是一如既往的生动, 像极了那年阿宁与金绮玩疯了, 薛敖蹲在门口抓人,连眉尾上扬的弧度都是分毫不差。
唯一区别的, 就是他素来只有嚣狂的眸中, 平添了几分患得患失。
阿宁知道薛敖在担心什么。
以如今辽东军的势力,莫说是拒婚, 就算是强娶一位郡主县主也不算难事、薛敖怕的是她,阿宁本以为经过三年分别,薛敖对她的执念不会再那般强烈,可如今一看,这人分明是怕极了。
怕她再突然消失,怕身边的小姑娘忽然某一天就杳无音信,让他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
阿宁眨眨眼,叹道:“可你如今声名显赫,若是退婚,那位郡主只怕名声受损。”
屋中忽然静默了许久。
阿宁觉得有些奇怪,正要抬头去看薛敖,府中下人突然通传沈要歧来访,阿宁起身去迎,却在路过少年时被一把拽住。
薛敖眼尾发红,“陆霁宁,你为了大燕百姓不受战乱躲了我三年。我这几年不敢睡觉,一闭眼睛就是你在跟我哭,说你身上疼,你知不知道三更的风是最老实的、寅时的月亮只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我那时是想把这上京的所有人都杀了。是,我薛敖的媳妇儿心怀大义,这是福气,我认栽,我不跟你计较。”
“可是阿宁,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不认识的郡主在你心里都能比我重要。”薛敖这几日有些风寒,情绪波动下不免吸了吸鼻子,“她名声受损?那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就想守着你过一辈子,想和你回辽东堆雪人骑追云打七岁起我就喜欢你,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想过除了你我还能娶谁。”
“陆霁宁,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薛敖摸了摸阿宁如云般的青丝,“阿宁,你疼疼我吧。”
沈要岐今日来沈家实则不是为了薛敖,而是阿慕半夜魇到了,白日里起来就提不起精神,适才摔了一跤,现在还躺在床上可怜兮兮地小声哭。
沈要歧没照顾过这么小的女娃,只轻声问小阿慕要什么,小丫头说要找大狗狗。
苍南剑宗倒是养了不少的狗,可抱进来许多只,阿慕都只是摇头,沈要岐不知怎的灵光一现,问阿慕那大狗狗是不是抱着她的银发男人,阿慕这才点头应是。
不过这话沈要岐可不敢同薛敖讲,他本就心虚,又怎么敢凑上去给薛敖收拾。
只是他在屋外等了好久也不见阿宁和薛敖出来,等两人一前一后地出门后,沈要岐低下头,不敢去看如今气势非凡的薛敖。
“你找我做什么?”
薛敖拧眉,不耐地看向面前这耍了他好大一圈的男人。
沈要岐恭声道:“王爷,您带来的那女孩生病了,吵着要见你。”
这话说得有歧义,薛敖忙回头看阿宁的反应,又沉声斥道:“你这嘴怎么说啥都变味,快说我闺女怎么了?”
此言一出,连阿宁都瞪大眼睛看向前头那面露焦急的少年。
等沈要岐带着二人去见阿慕时,薛敖一五一十地将夫音国之事说与阿宁。听薛敖说国主夫妇殉国,阿宁悲从心来,眼尾生了红意。
阿宁看向薛敖,“薛子易,多谢。”
小阿慕精神不济,钻进薛敖的怀中时还不清醒,大夫说是夜里没睡好,叫人哄着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阿慕抓着薛敖的衣角不松手,阿宁又不放心小丫头,等三人好不容易折腾好,就是阿宁抱着小阿慕,薛敖伸臂揽着两人的景象。
见状沈要岐摸了摸鼻子,深觉自己留在这里也是多余,便带着下人离开,给一家三口留块清净地。
薛敖此时此刻是三年来最舒心的时候。
用他爹的话说,就是媳妇儿孩子热床头,黄金万两都不得换。
少年长开了许多,以往稍显稚嫩的胸膛此刻在阿宁的脊背覆盖,□□可靠,似乎还能听到他极为生动有力的心跳声。
一缕黑发与银发缠绕,在日光透过层层纱幔的照耀下有些暧昧,又格外相衬。
“她叫薛慕宁。”薛敖忽然轻声道:“我闺女叫薛慕宁。”
阿宁怔怔,察觉到身后温热的气息靠近在耳侧,手心不可抑制地发麻。
“阿宁,我知道你是那个办了许多大事的沈敏,就像好久前你同我说过的,你不是那种甘心呆在后院的姑娘,你那时要我好好想一想如何做,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青梨子香萦绕在鼻侧,薛敖恨不得狠狠吸上一口,只是到最后还是放缓了动作,小心地将心爱的姑娘圈外怀中。
“你很厉害,连我都知道苍南有个敏学,所有的女子有书可读。金绮此前跟我夸过许多次沈敏,说她一定是位心胸眼界都极为开阔之人。果然,我见到你之后,我就知道,我媳妇儿就是这么厉害,谁都比不上。”
阿宁被他有些孩子气的话语笑到,小声轻笑道:“薛子易,你这段时间没少吃核桃糕吧,怎么嘴巴这么甜了。”
“阿信买的那个核桃糕又涩又干,谁知道他在哪找的,难吃死了。”薛敖吐槽完,见小阿慕不舒服地扭着,又压低声音,“阿宁,你想做沈敏就做沈敏,想做陆霁宁就做陆霁宁,总之你是谁,辽东王妃就是谁。”
见阿宁不说话,薛敖又把人搂紧了些,“我觉得吧,这个敏学这么好,就不应该只开在苍南,你的故乡辽东也需要啊,你觉得呢?”
见小阿慕睡得脸蛋红扑扑,薛敖忙补充道:“谢缨如今忙于国事,不会管我们,那赐婚之事你不必在意,不过既然我家阿宁担心那什么秋天郡主不好过,我就再装次太监好了,反正他们几年前就说我不行。”
阿宁叹道:“你何必呢?我是心悦你的,从来就没有变过,只是我们如今都长大了,有些事总归要好好考虑后再做决定。”
小阿慕又扭了扭。
“唉,我这便宜闺女可怜。”薛敖灵光一闪,把脑袋轻轻靠在阿宁肩上,“小丫头最喜欢你,阿宁,给我们爷俩一个家吧。”
娶我
——家。
若她的出生便是为了兄长, 那么这些年来的病弱折磨便显得更为可笑。
三年之间她不得靠近上京,三年之后也没了心思离开苍南。阿宁心口不可避免地跌宕起来,刚到苍南之际, 她日日忧思, 每逢月圆便格外想念父母。等到一些时日后沈要歧联系上兄长, 凭靠着书信往来才稍许慰藉思家之情。
后来兄长将她出生病弱缘由和信脱出, 阿宁备受打击,也被信中亲长的挚真言语打动。
可到底还是心有不甘。
阿宁轻轻眨眼,眸中露出些迷茫和无助来。
薛敖好久没见过小姑娘这个样子, 眼下只觉得心口都被她揉皱了,紧了紧手臂道:“阿宁, 你喜欢苍南, 我和阿慕便留在这里;你想回辽东, 那整座北城都是你我之家。“
“若你想去上京也无妨,我薛家给他姓晏的卖命流血,如今辽东十万大军压阵中州,他谢缨绝无可能造成威胁。”
怀中的阿慕嘤咛, 像是舒服极了般咂嘴,薛敖贴近阿宁耳边,“阿宁,我都随你, 只要你还要我。”
后心滚烫, 隔着一层单薄的春衣,阿宁仿佛听到少年如雷般的心动。
她知道, 薛敖现在很紧张。
从小到大, 阿宁总是能见到薛敖这副模样,纵使他在人前看起来桀骜嚣狂, 可阿宁知道薛敖也会怕。
当年辽东军逼入绝境,布达图大半势力侵入大燕北域边关,薛敖临危受命,担起辽东大旗。面对来势汹汹的北蛮铁骑,他带着神獒军杀出重围,直捣北蛮老巢。
谁人不赞他一句少年英杰,可阿宁却知道薛敖几度崩溃,也曾在不为人知的暗夜中对着父亲留下来的红额带怔愣慌张。
到最后,他收服北蛮各部落,结束了大燕北境长达百年的战乱,却亲手将最喜欢的姑娘送到上京,以致于之后三年音信全无。
银白的发丝柔软服帖,垂落在阿宁的手心,仿若无意般搔动,自心底蔓延出一股痒意。
满头银白的薛敖并不叫人觉得奇异,他眉目俊朗,眸色澄澈,三年的时光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看过来的眼光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滚烫。
“薛子易。”阿宁捏了捏手心,“我并非不想回辽东,只是眼下敏学创办不久,若我撒手离开,那些历经千辛万苦才挣开束缚的姑娘们又该怎么办?”
“我心悦你。”
薛敖心跳仿佛停滞一般,身畔的青梨子香跟着小姑娘的话语一同钻进脑子中,滚滚潺潺,嗡鸣不止,他再顾不得其他,像是受了委屈的大型野兽般将下巴搁置在主人的肩头,口中也发出呜呜声。
阿宁继续道:“你不必担心我的心意。不要说是三年,哪怕是五年、十年、三十年只要是陆霁宁的心意,从来就只有一个名字。”
她侧了侧头,瞥见少年俊朗的侧脸,“薛子易。”
“薛子易,现在我问你,若我要你陪我留在这贫瘠潮湿的苍南,你可愿意。”
“我当然愿”
薛敖吸了吸鼻子,蹭着阿宁单薄的肩头,“我要娶你,将大燕翻了个底朝天,若不是沈要歧这个混账,我早就把你抢回辽东,管他谢慈生发什么疯!”
“再者我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聘礼,辽东前十总能排上的。”少年尾音上扬,听着仿佛有些得意,“阿信那几个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总笑话我抠门阿宁,我要娶你,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可是你现在一句话就想把我弄过来,太奸商了。”
阿宁失笑,心道这人几年不见变聪明了许多,眼下还会讲条件了。
小姑娘腰肢纤细,薛敖又收紧了些手臂才将她圈满,只是阿宁怀里抱着个咂嘴的小阿慕,背后又挂着个高大的薛敖,顿时有些受不住。
将阿慕放在床头掖紧被角,她回头看向一脸怨念的薛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从前薛启总跟他们讲莲白山上那只神獒的故事,据说是几百年前的灵兽,一直守着雪渠花和辽东,保一方安宁。神獒通体雪白,凶猛矫健,辽东城中素有手艺人卖神獒的画像以贴在家中。
眼下一看,薛敖也是一身银白,不情不愿地挂着脸,活脱脱一张辽东人门前挂着辟邪的神獒像。
薛敖被她笑得心里发毛,道:“你笑什么?我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觉得我不值钱,好歹也攒了三年,就这么没名没姓地跟了你,阿宁你也太霸道了些。”
阿宁靠在床边,狠狠戳了下薛敖眉心,“那你想要怎么样?陆薛氏。”
小姑娘身量纤纤,却有着北方人的修长,她从前便生的好看,如今长开了更是惊人的娇艳。端是这么斜睨他一眼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风情,就叫薛敖看直了眼。
他顿了下,不禁上下滚动喉咙,“我不知道,你说怎样便怎样好了。”
“不知道十万黄金千尺缂丝、几十城的螺钿建盏,还有陆家少主的三个心愿能不能娶得了我们辽东城最好看的小王爷?”
薛敖眨了眨眼,只觉得阿宁口中说的那些东西仿若天方夜谭。
他知道陆家富可敌国,如今身为皇商更是水高船涨,可阿宁脱口而出的这些东西仍叫他反应不过来,只剩下几个字眼在脑中跃动。
三个心愿薛敖眼睛一亮,“那你”
“当然,这三件事不可违背我的意愿。”
薛敖像是蔫了的青菜般歪坐在阿宁对面,眼中是他从小到大装着的人,轻声道:“你要娶我,一句话就够了。”
苍南剑宗每隔五年便有一场武试,是为苍南杰出灵秀的人才而准备,在千百名内门弟子中选出当中最优秀的一位,是为剑宗长老,亦是下一任掌门人。
沈要歧作为苍南剑宗的代掌门,理应坐在上座,可如今豫王与辽东王都在苍南,便再也没有他坐上面的道理。
晏枭嘴角一抹笑意,瞟了眼一旁臭着脸的薛敖,嗤道:“听闻辽东王抗旨退婚,本王倒是从未听说过薛家有什么只能娶属相为虎女子的规矩。”
前几日薛敖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快马送到大内给少武帝,信中言明退婚的缘由。
说是薛敖祖父曾在争卑大师那里得到箴言,后代子孙若要娶妻,需得属相为虎才能一生无虞,否则极易夭折。
这话便是给薛慕宁听也知道是哄人的,可薛敖就这么交给谢缨,听宫人说谢缨气的连摔了几盏茶。
可那又能怎样,如今大燕中部北部边关均在薛敖手中,他坦言,若陛下执意赐婚,有朝一日横死街头也没有办法,几十万大军恐要另做打算。
谢缨恨的牙根发痒,可也知道薛敖这个混不吝儿的这几年不好过,到底还是大手一挥,以辽东王身体不好之由取消了婚约,又一连赐给呈秋郡主好些东西以做安抚。
听晏枭说起此事,薛敖冷冷望过去,他知道阿宁这几年销声匿迹绝对有晏枭的助力,只不过眼下腾不出手来收拾这人,他倒腆着个小白脸凑上来。
“豫王手眼通天,身在苍南还能知道皇宫大内的事,不知道陛下知道豫王这通天的本事得有多高兴。”
晏枭不置可否地笑道:“这事在上京都传遍了,京中人皆传辽东王找到了三年前失踪的陆家少主,故而拒婚。辽东王不想呆在苍南,本王可以理解,可就算心中不痛快也不必找本王的不是,若是叫阿敏瞧见了,也必定会为本王喊屈。”
“我再说一遍。”薛敖直直盯着晏枭,白发拂过额头,眸中暗芒浮现,“她不是阿敏。”
晏枭颔首,“是本王口不择言。可本王在想,辽东王这般抵触‘沈敏’,究竟是因为这个名字,还是怒恨三年前找不到人的自己?”
堂下众人声声惊呼,抬头望向高台,沈要歧随着瞧过去,吓得一时没拿稳手上重剑。
薛敖仿若看死人一般盯着晏枭,身前桌案被他踹翻,腰间的十三雪渠垂落一截在地,手上正提着晏枭的衣领。
堂下只看得到那银衣白发的少年仿若一头发怒的雪獒,凶猛威严,不经意间便能取人性命。
晏枭眸中也染上些怒意,听薛敖沉声道:“姓晏的,你找死。”
沈要歧醒着头皮上前,心道阿宁再不来,这俩祖宗就要把他们剑宗给拆了。
他恭声道:“王爷许是等的着急,是在下的不是”
“薛子易。”
薛敖一怔,松开手上的晏枭回头去看,果然是阿宁正清凌凌地站在堂下喊他。
怀里还抱着只粉色衣裙的小阿慕。
阿宁朝二人行了一礼,又看向薛敖的方向,似乎是笑了下。
她面上蒙着面纱,只是一双莹润明亮的杏眸弯成薛敖喜欢的弧度,叫他一眼就忘记了自己适才的怒气。
薛敖看着阿宁坐到他下首的位子,对沈要歧道:“既然知道迟了,还不快点开始。”
沈要歧松了口气,心想幸好阿宁在,若不然以薛敖的能耐,谁能拉的住他,这两祖宗不管有啥矛盾可别在他剑宗闹起来。
“晏枭,我懒得去管你是什么心思,可你敢再拿这事激我。”薛敖语气冰凉,再没去看晏枭一眼,“我叫你外祖一家永无宁日。”
打蛇打七寸,这是薛敖这些年来在谢缨身上学到的东西。
晏枭能力出众,深谙治国理政,哪位皇帝能容忍有这么一位皇室血脉存在。若不是谢缨一早便拿捏住柔妃和晏枭的外祖一家,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留晏枭一命。
“你!”晏枭脸色铁青,到底还是怕了这活阎王的混账行事,没再言语什么。
纯钧剑巨大古朴,黝黑的剑身在日光下依旧冰凉刺骨,堂下剑宗弟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耳边是清越沉重的钟鸣声。
剑试开始了。
苍南剑宗不愧为天下数一数二的门派,小小年纪便已有许多出众的弟子,其中丰澜身为亲传弟子更是醒目。
只是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频频看向堂上薛敖一处。
除却剑宗开山人沈迦,他最敬崇的便是辽东王薛敖,那人的丰功伟绩暂且不说,光是一把位于兵器榜首的十三雪渠鞭就让天下武人为之神往。
薛敖的事迹,丰澜恐怕要比他自己还要清楚,他自然也知道薛敖有个青梅竹马,皇商陆家那位豪掷千金、大义凛然的少东家。
传闻辽东王不近女色,除了这位陆姑娘谁都不能近身,可三年前宫变,陆姑娘不幸坠崖、尸骨全无,辽东王为此一夜白头,不惜与少武帝大动干戈。
丰澜当时也感慨过二人情深义重,可打死他也想不到,薛敖那个两小无猜的心上人竟会是沈敏。
少年慕艾,沈敏身上太过神秘,丰澜早在一次次的接触中对这个姑娘心存好感,可还未等他做出些什么,薛敖就来了。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日薛敖咬牙切齿地说她不是沈敏的模样,这是丰澜第一次见识到令异族闻风丧胆的辽东王有多可怕。
自战场上沾染来的冷铁气息将他笼罩其中,丰澜毫不怀疑下一秒这银发少年就会将自己的喉咙拧断,而他,毫无还手之力。
“丰澜,回神!”
沈要歧沉声喝道,丰澜这才注意到自己险些被师弟打下台,而堂上的薛敖却是丝毫不在意,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下方那抱着个孩子的姑娘身边,笑得一脸荡漾。
丰澜捏紧手心,稳了稳身形,重新迎了上去。
阿宁打掉薛敖揪着小阿慕发髻的手,问道:“适才你与豫王在闹些什么?”
“呵。”薛敖嗤笑道:“他远离京城几年,嘴却越发的贱了,就该”
阿慕脆生生接话道:“抽他!”
阿宁瞪了薛敖一眼,想这小丫头也是跟薛敖学的土匪脾性。
薛敖悻悻地摸了下鼻尖,又道:“晏枭与那狐狸面和心不和,这厮嘴上不说,肚子里全是坏道道,他以为我是傻的,拿你来激我,我没宰了他已经算是给皇家面子。”
阿宁叹道:“虽说是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可这几年终究是多亏了他,我才能这般安稳。”
薛敖颔首,小声嘟囔,“若不是因此,我适才早将他丢进了海里。”
二人说着,并没有注意到阿慕在眼皮子底下将他们的头发缠在了一起,白发与青丝缠绕纠结,说不出来的暧昧旖旎。
“诶你这小混蛋。”薛敖嘴上骂着,一颗虎牙却兴奋地露了出来,“怎么能把你爹和你娘的头发搞成这个样子!”
阿宁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无奈地拍了拍阿慕发顶。小阿慕瞪大眼睛瞧啊瞧,不消又拍手笑了起来。
薛敖心中暗赞,真不愧是老子的小棉袄。
“对了。”薛敖忽然笑得极为开怀,“金绮来信,说陛下有意迎娶蔺家的嫡女。”
“什么?”
阿宁险些惊的站起,又被两人纠缠的头发扯痛坐了回去。
薛敖暗骂自己说话没头没尾,看阿宁被扯的皱眉,掏出袖间匕首挥下。
银光一闪,白发随之断裂。
堂下顿时议论纷纷,道那辽东王竟割断了头发。
他们好奇着辽东王与沈敏的往来,早有耳闻沈敏身份不是那般简单,可如今亲眼看到二人的熟稔与亲密更为惊奇。
“阿宁,你别急。”薛敖按下阿宁,“我知道你担心蔺锦书,可陛下定下的皇后是蔺家旁支的嫡女,蔺锦书与项时颂的婚事定在了秋时,你不必担心。”
闻言阿宁才算是放下心来,虽与蔺锦书分隔已久,但她知道蔺锦书是誓死都不愿被深宫戒律束缚。
万幸,她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得以圆满。*七*七*整*理
薛敖继续道:“只待圣旨一下,我与晏枭定是要进京,你”
阿宁知道他什么意思,见薛敖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不由轻笑,“许多年没见爹娘和兄长,也是时候回去了。”
万幸
女孩头上梳着双髻, 各别着朵嫩黄色的绒花,乖巧灵动的模样看的晏枭忍不住咽口水。
小阿慕坐在马上,背后就是一脸惬意的薛敖, 她年纪小, 却喜欢出门, 眼下看着一路上的湖光山色别提有多兴奋。
剑试后没过几日, 京中便下了圣旨,命辽东王与豫王不日进京以贺天喜。
薛敖虽看不惯晏枭行事,却因着上京路途遥远, 自己眼下手上又没什么人可用,故而便跟着晏枭的人马一同进京, 如此阿宁也可免些辛苦。
晏枭看薛敖抱着闺女寸步不离地守在马车旁, 不免觉得好笑。
当日剑试第一是丰澜, 谁曾想这小子喝多了酒之后竟当众向阿宁送上一壶酿了二十年的宜春酒。
苍南谁人不知宜春酒。宜春不知芳来客,但始绣前一江锦。
这般举动连薛敖一个外地人都知道是何用意。
十三雪渠险些掀了房顶。
若不是阿宁冷脸拒之,又说她与薛敖早有婚约,怕是苍南剑宗危在旦夕。
只是晏枭想起当时薛敖脸上故作恼怒又喜不自胜, 一边嘴角向上另一边向下的样子着实好笑。
沈敏对于苍南来说举足轻重,故而她离开的消息一经放出,便引起了轩然大波。幸好阿宁一早便做了打算,将敏学交给培养数年的心腹之人, 又耽误了些时日才启程上京。
京中陆霁云收到消息, 一连来了几封信叫他路上好好照顾阿宁。
晏枭耸了耸肩,别说照顾周到, 单说若能近身阿宁, 都是他薛敖提不动鞭了。
那边小阿慕似乎是困了,小声哭着要找阿宁。
薛敖拍了拍她乱动的小身子, 驭马回身到马车一侧,“阿宁,小祖宗要睡觉。”
阿宁拂开帘子,动作轻巧地接过来迷迷糊糊的小阿慕,抬头看着薛敖笑了一下。
她如今不用再戴着面纱遮掩身份,雪肤花貌、荷粉低垂。一双沁着水雾的杏眸弯起时足以将人溺毙,连晏枭这种不近女色之人都怔了一下,更别提旁人。
薛敖足足愣了一会才回神,瞪了一圈才沉声出发。
直到路过泽州与青州时,阿宁才知道这三年来大燕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谢缨天机清澈、胸有玲珑,幼时便有永安侯谢长敬的有意教导,故而于治国上堪称圣贤。
他广开言路,重用陆霁云一干文人。去奢省费,轻徭薄赋,开田垦荒,兴修水利,又在中州五社开通“互市”,不过三年,百姓安居乐业,国库充盈。
而少武帝本身就为武子之首,大燕又有辽东王薛敖这等神将统帅,兵力强盛,海清河晏,远胜邻国,是为开国以来最鼎盛之时。
不说泽州这等本就极为富庶之地,便连较为落后的青州也是民安物阜、鼓吹喧阗的景象。
不过还未到上京,阿宁和薛敖倒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阿慕离开夫音国时没有看到国破的惨象,可却也懵懂地知道自己曾经有个家,后来被坏人毁掉了。
从前的爹娘不是阿敏姐姐,也不是白头发的大狗狗,他们说话很温柔、喜欢养各种各样的漂亮蝴蝶,喜欢在自己装着睡熟后亲自己的额头。
可是
她好像记不清爹娘的脸了,只记得很烫的火烧到床头,然后阿娘扑了上来,比火更热的血烫的人不敢出声。
“阿慕醒醒阿慕、阿慕?景星!”
景星?
那是谁?
阿宁急得脸色惨白,薛敖轻声安慰她,伸手去摸阿慕苍白的小脸。
明明昨夜里还是好好的,怎么早上便唤不醒,嘴里还发出难受的呓语。滚烫的小身子微微颤抖,看的人不由得心里一紧。
晏枭跟过来看这情形也是面色严峻,“像是发热魇住了,还要及时送去医馆,继续烧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已到上京城外十里处,距他们最近的一处医馆便在京中,听晏枭这般说,薛敖直直看过来,眉心微蹙,“我先带她们去云枭轻那里,你替我送文牒。”
语毕牵过一匹高马,将抱着孩子的阿宁送上之后随之一跃而上。
银光一闪,几人的身影消失在草木茵茵中,只留下一串马蹄印
天子大婚的消息不胫而走,待圣旨下达,举国上下掀起轩然大波。
少武帝在永安侯府时便有“妙年洁白,风姿昳艳”的美名,如今贵为天子,又励精图治,更是叫人遥不可攀。
早时有些传闻,说是当日宫变,叛党劫走了天子的新婚妻子,之后遭遇不测、生死不明,以致于陛下空置后位多年。这消息此前传的天花乱坠,不知什么时候像被细绳圈死般戛然而止。
眼下天子立蔺家女为后,下月大婚,不说是世家贵女有多黯然神伤,举国上下皆震惊于这位冷情冷性的皇帝会立后。
上京繁华,如此一来更是熙来攘往、摩肩擦踵,城内外的守备加了三倍,连禁军统领项时颂都亲自率领部下在城中兜巡。
京中谁人不知他与少武帝相识微末,更是有着从龙之功,如今少武帝迎娶蔺家嫡系旁支嫡女,以这位的严谨定要将皇城围的如同铁桶一般。
项时颂说是满面春风也不为过,日前蔺家已经应允他与蔺锦书的婚事,只是为了不与天子大婚相撞而定在明年。他心悦蔺锦书已久,可大燕谁人不知蔺家嫡长女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万幸少武帝不愿蔺家嫡系入宫,转而迎娶旁支一脉的嫡女,这才得以两全。
“北司卫,严查城门入关者,通关文牒需得一一落实,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人员进城。”
话音刚落,城门处便喧哗不止,似是有人强行进城。项时颂面色冷肃,沉声斥道:“何人敢强闯!给我拦下,就地惩戒!”
青骢马发出长长的嘶鸣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极尽凌厉清越的破空声——
“是辽东王!”
“那条鞭子!辽东王进京了!”
银袍白发,十三雪渠凌空挥下,仿若雪空中一轮灿阳,呼啸而过。
项时颂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薛敖驾马在他面前而过。
“我闺女病了,本王急着带她去看医,文牒与圣旨都在后边豫王手中,本王先进城!”
等到卷起的尘埃坠地后,项时颂还在盯着薛敖消失的方向。
“统领。”北司卫恭声问:“可是要跟上辽东王看看?”
见项时颂还在失神,一干人顿时觉得奇怪,几人齐声唤他,这才叫人回头看过来。
项时颂心神大震,“不可,贸然跟过去是在给禁军找麻烦。”
他恨不得现在马上飞进皇宫中找到谢缨,适才薛敖驾马极快,可惊鸿一瞥下,他看到薛敖怀中抱着人。
就在薛敖退婚后,他们收到消息称陆家少主现身苍南,不日即将进京。谢缨那日将自己关在寝殿,第二日早朝便昭告天下立蔺家女为后。
项时颂心中隐隐有猜测,那传闻不是假的。
三年前陆霁宁坠崖,生死不知,谢缨面上看着没什么,可项时颂却在这几年中察觉到他越发像块石头。
冷清冷性、孤僻桀骜。
从前小谢候也是一般的不近人情,可也不像现在这般,生气全无,活得像个假人。
他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政事中,短短几年便解决了南北水患,清除吏部兵部的沉疴,打通水路互市、充盈国库。
人人皆赞少武帝是明君,可项时颂知道,若再这样继续下去,谢缨是要将自己也送到那深渊之下。
直到暗卫传来阿宁尚存于世的消息,谢缨也有了一缕人气。
立后也好,命薛敖进京也罢。项时颂想,谢缨应该只是想看一眼阿宁,然后叫她知道,他再不会困住阿宁。
只要她安好,一切就好。
三年的时间并没有改变阿宁什么,除了愈发惊人的美貌,这也叫项时颂只瞥到她半张脸就能确定这人是谁。
项时颂摇头,听说这小妮子就是那敏学的山长,倒真生了一身本事,难怪叫南候缨北王敖惦念多年。
如此也好,蔺锦书和岑苏苏时常想念阿宁,早些时候哭的眼睛模糊,现下阿宁一切都好,这帮人也终于能相聚了。
“适才那是项公子?”阿宁微微抬头,眼前的上京极尽熟悉,仿佛适才路过的街头就是略卖案发生,她被拐走的地方。
薛敖单手将阿宁按在怀中,“是他,如今项时颂掌管禁军。阿宁,我带你去春风楼,云枭轻的医术比这里的其他大夫都要好。”
“嗯。”阿宁担忧地搂着阿慕,只觉得怀中的小身体滚烫灼人,“哥哥他们不知道我们今天便能到,你记得派人告诉他们一声。”
薛敖应下,不消多时将马停在一处装潢雅致的酒楼前,“阿宁,我抱你下来。”
“薛大哥哥!”
一个不过十岁多的小女孩迎了出来,见到薛敖很是开心的跑着过来,扬起的小辫子打在阳光中,叫阿宁怎么看怎么熟悉。
楼内一道轻慢慵懒的声音传了过来,“圆圆,你乱叫什么?王爷不知道去哪了,过几日就来京城,你”
走出来的女子依旧是清艳无方,衣襟上绣满绚丽的花枝,说到一半的话在看到几人时杳然无声,转而扑了过来。
“阿宁是阿宁吗?你真的是阿宁吗?”
阿宁那时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云枭轻会对自己从一开始就极为友善,甚至是带着歉意般的爱护。当年要陆父陆母生子换血的人是她叔伯,所以云枭轻作为云家后人,一直内疚于阿宁的身体和病症。
可是,这又怎能怪到云枭轻身上。
阿宁轻轻回抱她,“是我,云姐姐。我回来了。”
薛敖一把扯开云枭轻,“别在这抱阿宁,你先看看我闺女,她发高热。”
云枭轻双目圆睁,先是看了眼阿宁怀中的小阿慕,又看向薛敖和阿宁,眸中充满不敢置信。
不过看着小孩像是魇住了,云枭轻也顾不得好奇,抱起阿慕转头进了房间。
等她出来再出来时,圆圆正紧紧靠在阿宁怀中,抓着阿宁的手指不松开。
见她出来,薛敖忙问道:“怎么样了?”
“没事。”云枭轻笑道:“路上吹了风,服下几贴药就好了,现下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阿宁这才放下来心,又听云枭轻道:“可惜阿青不在,否则看到你回来要开心坏了。”
阿宁低头摸了摸圆圆的头,轻声道:”劳烦大家惦念,你们安好就好。“
“不过。“云枭轻指着薛敖,”这小姑娘这么回事?瞧着五六岁的样子,你那时候毛还没长齐吧。”
看在她救治阿慕的份上,薛敖懒得跟她计较,阿宁解释道:“是故人之子,与我们都有些缘分。薛子易和我已经将她认作亲女,此次进京还要去宫中为阿慕求一个封号。”
云枭轻咂舌,暗叹这小丫头实在是命好,有个战无不胜的爹就算了,娘又是富可敌国的陆家少主。
薛敖补充道:“我闺女叫薛慕宁。”
阿宁脸上一红,小声骂他臭显摆。
云枭轻一愣,转头放声大笑,连着圆圆也跟着笑了起来。
门外有人求见,想来是京中得知辽东王进京的消息,特此过来接待,见到一向威严嚣狂的辽东王满脸笑意地依偎在一个姑娘身旁,门外众人擦了擦眼睛。
嗯,那一头银发再好认不过,确实是辽东王无疑。
只是怎么笑得跟狗见了骨头一般。
薛敖三言两语打发了几人,走到阿宁身旁嘱咐,“我要去兵部一趟,那谢、陛下也命我进宫。我已经派人通知陆家,你和阿慕在这里等着他们就行。"
阿宁颔首,目送薛敖离去。一屋暗光被这人的银白映衬的毫不起眼,他一离开,仿佛整个屋子都黯淡了不少。
云枭轻担心阿宁路途劳顿,派人准备午膳端去了房间,邻进门之际见阿宁笑着望过来,一时无言。
“怎么了?云姐姐。”
云枭轻微怔,叹道:“我从前知道你生的好,但我没想到你会出落成这般。阿宁,我不说见过多少绝色美人,但凭我这些年的眼力,大燕再无人能出你左右。”
她又笑出了声,“王爷真是好福气,有你这么一位娘子,薛家五代之内都是出色的好样貌。”
阿宁也跟着笑了起来,少顷又有些为难般问道:“云姐姐,你可有办法将薛子易这一头银发变回原样?”
屋中仿佛静默了几息,云枭轻握向阿宁的手,触手冰凉。
“阿宁,这话原本不该我说,可我这三年受王爷恩惠,又承你一声‘姐姐’,我亲眼见证你们二人间的不易,所以托大说上几句。”
她轻声问道:“当年你坠崖,那处天险连我看了都心惊胆战,你定是受了伤。为了躲避陛下的追捕,一个姑娘家很是不容易吧。”
见阿宁摇头,她继续道:“我知道你的用意,当时他二人都心性不稳,若你在他们之间势必会搅的天下大乱,可这是那两个混账的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陛下的心腹,也曾劝过他,可那时他太过于武断,以致于之后几年悔不当初。伴君如伴虎,我之后撤了出来,将春风楼改成普通酒楼,求个安稳日子就好。可是一日深夜,我捡到了将死的王爷。”
阿宁呼吸一窒,手指紧紧攥在一处。
“听起来很可笑,战场上勇冠三军、堪称战神的辽东王竟然失足坠河,我喊人将他捞起来的时候,他几乎没了性命。我想,若是这事传出去,必能叫那北蛮余孽笑掉了大牙。”
“可惜我那时既怨陛下强迫你,又怪王爷护不住你,只秉着医者仁心将他带回了酒楼,喂了些汤药,随手扔进一间房中。那时,他找你找疯了,京中人皆知辽东王一夜白发。”
云枭轻站起身,牵着阿宁绞到发白的手指,引着人走近一间房外。
“这个屋子被辽东王用百金买下了。”云枭轻笑道:“怎么样?是我挣大了吧。”
她从袖口中掏出一把钥匙,“我想王爷永远不会给你看这间屋子,但我觉得,阿宁,你需得看看,这个人到底做了些什么,才能出现在你面前。”
房间仿佛许久没有被人动过,那木门被推开时,仿佛枯朽的老人发出临终慨叹。
酸涩的叫她直接落下泪来。
满床、满地、满墙整间屋子都是大小不一的草蝴蝶。
有些蝴蝶似乎的放的太久了,被经年不见的风吹过,瞬间湮灭成碎片,吹落在阿宁脚边。
“那时候,王爷只跟阿青说话,他让阿青弄了许多的草。”云枭轻语气中带了些哽咽,“在你消失后的一个月,他长出三千银丝;在这个屋中仅仅一天,他编了一千零八十只草蝴蝶。”
“他说,他只给自己三年时间。三年之后,他带着主子一同去找你,叫主子给你磕头赔罪。”
“三年,一千零八十日,他将与你错过的日子,都尘封在这些蝴蝶中。万幸,他找到你了,你也愿意再回来。”
明烛
阿宁仿佛透过这扇门看到了自己不曾经历过的记忆。
“我想你。”
一千余只蝴蝶风化破碎的声音撕裂时空, 层层跌宕地在耳边融成三个字。
圆眼中的意气被颓唐替代,他像是儿时那般,一遍又一遍地朝天神祈祷询问。
可是他那样的笨, 不知道心爱的姑娘在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阿宁把地上残缺的草蝴蝶捡起, 双翅在手心碎成可笑的样子, 她将这只很丑的蝴蝶装进袖口中。
“走吧。”阿宁笑着看向云枭轻,“我从来不曾质疑过他的心意。”
薛敖没进得去皇宫,兵部侍郎将他毕恭毕敬地送出后, 薛敖就见到门口候了多时的杜鹃。
三年已过,他如今是金吾卫统领, 又掌管七星阁, 较之过去更添威严。
只是在薛敖面前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王爷。”杜鹃躬身行礼, “陛下今日偶有不适,命臣与王爷说一声,不必进攻面圣了。”
此话正和薛敖意,他摆摆手, 正欲离开之际,却听杜鹃轻声道:“上京不比苍南,北干南湿,姑娘从前就有肝脾燥旺的旧疾, 王爷备上些生津补气、调心降火的药才好。”
这话说的有些絮叨, 想必是有人细细嘱咐了这位少话的统领,叫他一字一句地告与自己。
薛敖脚下一停, 直直盯着垂首的杜鹃。
“告诉你主子, 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薛敖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辽东王妃,本王自会爱顾。等本王大婚之日,也会叫陛下给备份大礼。”
薛敖知道,谢缨放下了执念。
年少时不可一世的小谢侯,终于也学会了放手。
不过他就算继续穷追猛打又能怎样,薛敖眸色乌黑,轻轻嗤笑一声,骑着闲置已久的乌云踏雪朝前赶去。
等带着阿信和金绮去找阿宁的时候,云枭轻告知陆家人已经将阿宁阿慕接回家,陆霁云亲自上门,连着蔺锦书和岑苏苏也一同跟了过来,几人又哭又笑地离开,已是将近两个时辰。
陆霁云如今为当朝宰辅,谢缨这厮极看中他,听阿信说,陆霁云忙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还是岑苏苏看不过去,每日提着食盒逼他用膳。
可等薛敖折返到了陆府,还是没能见到阿宁,听门口堵着的陆霁云说,阿宁哭的有的伤神,已经睡下了。
薛敖望向府中,天色已暗,陆府上下还是喜气洋洋的景象。
“那孩子也在这里,刚才醒了一会吃了些东西,眼下又睡着了。”陆霁云轻拍薛敖肩头,难得的对他笑道:“阿宁给你留了饭,用过再走。”
身后跟着的金绮和阿信不禁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皆是震惊又转过头看向明显僵住的薛敖。
“哦、哦好。”
不怪薛敖这般样子,当初阿宁失踪落崖,陆霁云自然是将这笔债算在谢缨和他身上,两相争抢下阿宁何辜,却为了他二人沦落至此。
可为了天下苍生和阿宁,他不得不劝诫两个疯子不要大动干戈。之后他有意退隐,哪里都好,只要是远离上京即可。可谢缨初登大宝,正是缺人之际,几方势力明争暗夺,民不聊生。
他自幼受帝师教导,不忍撒手离去,新帝又几次三番的请留。故而他留在朝中,替新帝变法革新。
可陆霁云恨不得宰了这两个畜生,对于薛敖他不假辞色,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就能叫这人失魂落魄,而对于谢缨
陆鹤卿还是陆鹤卿,这几年来只有他敢在朝堂上直谏天子立后,都说他能力非凡、才华出众,可堂堂宰辅就是能在无伤大雅却又棘手的小事上犯糊涂,以致于宫中有传闻,陛下被陆相气的昏死过七次、累到惊厥过五回。
所以这是三年来陆霁云第一次正眼瞧薛敖,还是这么和善。
面对着这张和阿宁又三分相似的脸,薛敖讷讷应是,跟着人进了陆府。
阿宁留了一些他素日里爱吃的饭菜,还有一盘香甜扑鼻的核桃糕。
薛敖愣住,伸出的指尖缩回,按在袖口中颤抖。
“是阿宁亲自做的。”陆霁云给他倒了杯茶,“她说你嫌阿信将军找的不好吃,睡前做了这一盘。”
看他一头银色,陆霁云端正道:“多谢。”
“多谢你带回了阿宁。”
薛敖有些不知所措,若是旁人还好,只是面对着阿宁的亲人他总是拘谨一些。
他垂着眼眸,“不、不用,我本就要嫁她哦不是,我是说要”
“王爷之后有何打算?”陆霁云突然问道。
“我打算给阿宁养养身体,还有敏学,她也放不下明天要去茶楼和帮扶堂看看,再折些上好的枝叶,编蝴蝶。”
金绮有些着急,忙捅了一下看戏的阿信。
人家陆相的意思是问他人生大事有何打算,这王爷怎么还犯上糊涂了。
阿信被拐的一激灵,见薛敖越说越偏,陆霁云脸上露出些嫌弃,忙“哎呀”了一声。
薛敖猛地回头瞪他,心道自己和大舅哥难得温馨,还跑过来捣乱,真是拎不清。
阿信连忙抬步跨到薛敖身边,讪笑道:“王爷,老夫人日前还传信过来,问您找到陆姑娘后怎么筹办婚事?”
薛敖恍然大悟,回头对上陆霁云不悲不喜的笑。
少顷巨大的欢喜自心头炸开,连着经脉和血液也翻滚灼热起来。
薛敖差点喊出声来,却还秉着一丝理智没说出来当初在辽东大营,与阿宁允婚之事。
陆霁云从来就不喜欢自己,之前还弄个赵沅等人勾搭阿宁。没想到,他以为此番回来还要有多波折,陆霁云竟然先提起了这事。
“大哥。”薛敖一口灌下茶水。
陆霁云阻止道:“王爷,那是”
薛敖含泪露出一颗虎牙。
“刚烧好的。”
金绮垂首,心道王爷威武,就是笑得有些龇牙咧嘴,不太好看。
“无妨。”他坐下来,仰头看着这位肃正严厉的大舅哥,“兄长,我是这么打算的,你看”
阿宁醒来时屋中只有一盏昏暗的纱灯,外面夜色已浓,泛白的月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直到桌案上的一角才戛然而止。
上面有一封信。
阿宁没有喊人,下床坐到桌边,她的鞋子被桌角绊了一下,纱灯照不到地下,她只能翘着脚趾先去看信。
让她惊讶的是,这信竟然是争卑大师亲手所写,她几年前拜别天一大师前往苍南之时与争卑见过一面。那时他说要去西域寻源,几年之间音讯全无,怎会突然之间给自己送过来信件。
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却叫阿宁险些握不住一张轻飘飘的纸。
“心念不息,物物流转。此前风雪挟持,劫自磨砺,而今和光将达,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阿宁把纸张放在膝上,她垂着头,若是仔细地看过去,定能发现她肩头在微微颤动。
蓦地一颗泪珠砸在衣裙上。
当初她离开的原因,一半是怕二人引起纷争,另一半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就是当着争卑大师曾为薛敖批过命。
陆霁宁是薛敖的劫数。
如若不然,她又怎会舍得独自一人跑到苍南,躲躲藏藏地过这些年。
可今日争卑大师的信上,分明说了劫数已过,今后万般鲜活,皆由他们做主。
心中犹如放下万斤巨石,阿宁从未感到过这般轻松过,她想见到薛敖,现在就要见到。
提起裙摆匆匆朝外跑去,阿宁只觉得今也得月亮不够大,照不到她想见的人。
长廊下拢着夜光,这几日春草茂盛,微风吹过都是令人心痒的沙沙声。
还有阿宁想也不想就能扑过去的人。
少年坐在长凳上,长腿屈起,手肘撑在上面,指尖描着月亮的形状,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赶走附近的蝇虫,不小心带起一缕银白的头发。
他今日心情很好,之后与陆霁云说的还算契合,就算他后来将自己送出陆府,薛敖还是干起了老本当,翻墙进了陆家,守在阿宁闺房外的长廊下看月亮。
“什么人!”
听到身后的声响,薛敖眸色转深,回头去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夜探陆府。
只是这一回头险些将他心肝震了出来。
她就站在院中,冷白月光照过来,映的小姑娘清凌凌的俏。
薛敖失了声,看阿宁裙摆也不提地朝自己跑过来。
阿宁微微喘着气俯视他,那双杏眸沁了水气,看的人心头发软,微微上挑的眼尾有些艳色,比这漫天星子还要娇艳。
薛敖一怔,盯着阿宁的眼睛猛地起身,“你哭了?是做噩梦了?我就说你不能离开我,大哥还偏撵我走,真是老不正经”
“薛子易。”阿宁打断他,“你娶我。”
“嗯,行什么!”
不远处被他的声音震来几声犬吠,薛敖顾不得,圆眼满是惊喜,“你说什么阿宁!”
“等等!”薛敖像是发现了什么,眉心拧起,弯下腰微微抬起阿宁的裙摆,“没穿鞋,你没穿鞋就跑出来了!”
一阵天旋地转,阿宁被拦腰抱在怀里。
薛敖还在皱眉,语气中带些着急,“阿宁,你怎么能不穿鞋就往外跑呢?就算是找我也能到明天啊,陆家没给你留个侍女吗?橘意哪去了,怎么这么能睡,连你起床都不知道”
“我说我要嫁你,现在就要。”阿宁捧住薛敖的脸,紧紧盯着面前喋喋不休的少年。
薛敖一愣,面上不可避免地露出笑意,可又因着自己在训人而板住,只有一颗虎牙偷偷跑出来打招呼。
“别以为这样就能哄我,阿宁,你”
一只蝴蝶飞到二人中间,又被突然凑近的姑娘吓得乱转。
“我要亲你。”阿宁朝着那张泛红的嘴唇咬去,“别絮叨了。”
她在蝴蝶飞走之前吻了过去。
兄妹
灯火通明的凌霄殿上, 身着暗青狸虎服的项时颂引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金銮御座上的人并未抬头,微微摆手叫二人起身。
雕栏画槛, 椒壁鎏金, 叫人不敢直视上方天子。
为着这场大婚, 蔺争赶了几天的路, 西南本就军务繁忙,他又不像薛敖那般手下养了一群强兵悍将,等将诸多事务处理好赶来后, 已是册后的前一晚。
帝后大婚,何等大事, 可高座之上那人并没有穿明晃晃的龙袍, 而是找了一身深红常福, 手里提着壶酒。
“参见陛下,臣耽搁些时日在路上,还望陛下见谅。”蔺争恭声道:“还未来得及恭贺陛下大婚。”
谢缨这几年来愈发喜怒难辨,项时颂与他交好多年, 可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明明有时觉得他在笑,可那眼底碎光又冰凉刺骨。
“大将军来了。”谢缨直起身,晃了晃手中酒壶,“南部上好的宜春酒, 大将军可要一试?”
蔺争笑着应是, 项时颂不免劝道:“陛下,明日册后, 您还要早些歇息。”
谢缨不理他, 自顾自地带着二人到了殿后一处水亭。
蔺争嗜酒,闻那酒味便知道这酒定是极品, 不免赞叹,“听闻这宜春酒乃是苍南的名酒,家家户户嫁娶婚事都是用这酒来款待宾客,今日一见果然是清香扑鼻。”
闻言项时颂面上一顿,偷偷看了眼谢缨。
几人挨着坐下,谢缨一改常态,像是几年前在永安侯府时的傲慢少年。
妙年洁白,风姿昳艳。
蔺争看着身边的少年天子,红衣清艳,在夜色中尤为惹眼,像极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萧家少主。
谢缨生的不像景帝与萧青棠,与年少时的萧青敛又七分相似,只是萧青敛洒脱快意,与谢缨这般孤傲冷清的脾性不甚相同。
蔺争有些怔愣,若是萧青敛还活着,此时定要开心坏了。
只可惜,故人已逝,长眠于辽东经年霜雪之下。
“我前几日命杜鹃去了趟辽东。”谢缨忽然开口,“想必舅舅知道这个消息,是会高兴的。”
他自称为“我”,蔺争知晓这是不像被教条规矩束缚之意,遂也抛开君臣,开怀大笑起来。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那人,最喜欢热闹,尤其是娶媳妇这等大喜事,眼下恐怕急的不像样,想从天上跳下来讨酒吃。”
说罢又悄声问道:“陛下,蔺家那位姑娘,想必很好吧。”
等了一会,项时颂抬头望向谢缨。
曾经的友人已经今非昔比,可他却在这场并不太长的静默中看到了往日里北司里的谢慈生,他有些迷茫,望向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些不解和委屈。
项时颂迟疑道:“陛下”
“她很好。”谢缨轻笑一声,过长的睫毛遮住他狭长的凤眸,连着潋滟锋利的水光也一同砸进月亮里。
“我既然立她为后,自然会敬之护之。”
蔺争喝酒动作顿住,他看了眼面前的红衣少年,从话语中品出些什么。
当年新帝登基后与辽东那位闹的不*七*七*整*理可开交,蔺争远在西南也有所耳闻,后来叛党犯上,这二人倒是一致将箭头指向叛党。之后便是辽东王天南海北的打仗、寻人,此前有消息传闻他在南边找到了陆家那位少主,倒也是一桩好事。
谢缨将一壶半满的宜春酒递给项时颂,难得笑的极为轻松,“从前种种,皆如朝露,往后海棠花再开,不念故人来。”
只是没人注意到,那抹极为艳丽的笑意在酒滴坠落在衣襟上时被夜色撕碎,变成静默的迷茫。
又被硕大的月亮吞进了腹中
册后当日,上京南北两市遍布锦色,群臣夙退,禁军与金吾卫看守在天街与宫门口,红毡铺地,满城锦色。
命使迎着凤冠霞帔的帝后入宫,迎凤舆所至之处皆是贺声朝拜,众人齐齐躬身,等着那朱红礼衣进入宫门,消失在视线中。
蔺锦书揽着阿宁,轻声道:“今日帝后大婚,听说你那茶楼尽是无偿品茶,快带我去看看。”
“王爷和时颂今日都在宫中,抽不出身,苏苏也是,值守大内不得外出,就只剩你我二人,快给我将将你这几年在苍南的经历。”蔺锦书虽是蔺家人,本应在家中送姊妹出嫁,可她身份特殊,今日又是册后,倒也得闲出来找阿宁。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茶楼,却见门口斗鸡一样的吉祥正拦着什么人。
深色官服的杜鹃面露焦急,见阿宁回来大喜过望,忙迎上前去,“陆姑娘。”
阿宁屈膝行礼,好奇道:“杜大人,今日陛下大婚,你怎么不在大内值守,跑我这来了?”
杜鹃无视挡在阿宁身前气势汹汹的吉祥,恭声问好:“许久不见姑娘,姑娘一切安好就好。卑职今日来是送给姑娘一件东西。”
他伸手向怀中掏去,一方绣着淡黄花朵的绣帕正安静地躺在手心。
绣帕里面包着些东西,杜鹃弯腰,双手递到阿宁面前。
吉祥鼻子都要气歪了。
他家王爷就猜到那位今日成婚也不带消停的,故而叫他守着陆姑娘。王爷真是神机妙算,这杜鹃鬼迷日眼地给陆姑娘送东西,谁还不知道他主子什么心思。
阿宁往后退了一步,“不必了,还未恭贺陛下与皇后娘娘大喜。”
杜鹃苦笑,心道陆姑娘这避之不及的模样与陛下所料的半分不差。
“姑娘不必害怕。”杜鹃执拗地递出去,“陛下只是感念当年在辽东,与王爷和姑娘情同兄妹,这只棠花簪陛下留了许多年,听辽东王说与姑娘不日成婚,这是陛下予您的贺礼。”
阿宁怔住,听杜鹃继续笑道:“这是陛下赠予自己妹妹的,王爷跟陛下已经讨要了不少厚礼,等姑娘大婚之日再送往王府。”
“多谢。”
阿宁不再避让,伸手将那布包取了过来,淡黄色的春花绽放在手心,里面凹凸不平的棱角像是久别重逢般挠着她的掌心。
“既如此。”杜鹃朝阿宁拱手拜别,“卑职先回宫了,姑娘所有事,尽管来寻我。”
吉祥朝着杜鹃离去的背影嘟囔些什么,又凑到阿宁身后苦着脸道:“陆姑娘,小主子吵着找您和王爷,属下是实在没办法了,就把她送去春风楼跟圆圆一起玩,您看这时候要不要去接回来?”
阿宁想起小丫头这几日病情好转愈发黏人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
阿慕大病一场,醒来后开始管薛敖叫爹爹了,那傻子乐的跟个什么似的,走到哪都把小阿慕揣在身上,等人家一问就朗声阔谈。
“啊,对,我闺女叫薛慕宁,爱慕的慕,陆霁宁的宁。”
晏枭和项时颂不知道因为这个翻了多少白眼,最后还是陆霁云冷着脸说他败坏阿宁名声才灰溜溜地作罢。
及至春风楼,甫一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吵嚷,还有孩子的哭声。
阿宁心下一紧,连忙走了进去。
春风楼如今不涉足风花雪月、诗书笔墨,只是一家专做西南菜系的寻常酒楼,只是云枭轻素有“帝阁鸾楼双子枭”的美名,以致于春风楼在上京中也不算沉寂。
此时大礼已成,宫中传来的钟鸣声响彻上京,连楼中众人也跟着安静一瞬,可转眼又被突然闯进的姑娘惊到瞠目。
并非是她出现的突然,而是门口的姑娘生的实在太过出挑。
她穿了一身再平常不过的鹅黄衣衫,只是身量高挑纤细,肤色白的晃眼,明润杏眼中秋波生慧,叫一众女客不禁暗暗抽气。
此女生的娇艳鲜妍,可眼中带些傲然的洒脱气,看起来竟有些北方女子的英秀和菩萨身上的宽悯。
里面正在哭的女孩顿住一瞬,转头又朝着那姑娘扑了过去,嘴里哭喊着“姐姐”和“娘亲”。
呈秋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她今日陪着安王妃来春风楼,本想品鉴这的西南菜,却不想叫安王家的小县主跟一个小女孩闹了起来。
事情缘由很简单,安王的封地远在西北,小县主跟随父亲第一次来上京,没见过这么多软软糯糯的东西,一时之间兴奋的不得了。
那女孩年纪也就五六岁,头上戴了只粉嫩的绒花蝴蝶,小县主看她走路时头上的绒花也跟着抖动,一时喜欢的紧,就开口朝那孩子讨要。
可人家奶声奶气地拒绝,小县主还是不肯,偏她又看不上首饰了,觉得那孩子实在可爱,又跟安王妃吵着要把妹妹带回西北玩。
安王妃哭笑不得,只说人家妹妹离开这里就找不到爹爹娘亲,实在可怜。
小阿慕只听到这最后一句,兀地就嚎啕大哭起来,几人一起哄都哄不好。
阿宁听云枭轻这般解释也是松了口气,抱起阿慕心疼地擦她睫毛下的泪珠,等人小声抽泣的时候才发现身后蔺锦书一直在扯她袖口。
“那位端庄雅致的姑娘,就是呈秋郡主。”说罢,朝呈秋浅笑问好。
阿宁一怔,不免多注意了几分。
诚然,谢缨的眼光是极好的,这位郡主气度非凡,却丝毫不傲慢,听闻退婚之事后名声也是极好,上门求娶之人络绎不绝。
安王妃笑道:“是我家这混世魔星惹了小娇娇难受,她喜欢妹妹,等以后叫她给妹妹多粘些风筝,以做赔罪。”
小县主扯着她娘的手臂,眼睛又直勾勾地看着阿宁,半晌指着她道:“阿娘,我要这个仙女姐姐,带回去藏进小床里!”
阿宁一愣,转头听见云枭轻笑得不可开交:“哎呦我的小祖宗,这可不能要,否则你父王母妃可要叫苦了。”
听她这般说,安王妃和呈秋郡主对视一眼,这姑娘看来身份不差于安王府,又与蔺锦书交情颇深。
这些年来能与蔺锦书往来的,除了酥手刀岑苏苏,也就剩那位豪掷千金大义大节的陆家少主
小县主有些不服气,扯着嗓子喊:“我可是县主,怎么就不能要了?”
安王妃正要捂这熊孩子的嘴,就听门外传来一道极清越爽朗的声音。
“小混蛋,难怪你爹说让我收拾你,连你婶婶都敢抢。”
雪光乍现,银袍白发,炳烺光华,一楼的春光都在这人的脚下涣散。
呈秋咬紧唇线,这是她第三次见到薛敖。
薛启与老安王是忘年交,当初在西北求娶王妃时,老安王出了不少力,故而即便两家人十几年未见,但也一直私交甚笃。
不过安王妃倒是这薛敖一身的银白晃了眼。
从前只听闻辽东王骁勇无敌,以为会是个彪悍精壮的汉子,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俊郎挺拔的少年。
只是这一头白发,世人皆说他是为了未婚妻子一夜白头,听他刚才说的话,安王妃转头看向那模样出众的姑娘,莫非
还未来得及想,就见薛敖三步并两步走到阿宁身边,指尖戳了戳怀中孩子的额头,“哭什么?一会爹带你去骑大马。”
“别坐你娘怀里。”他单手抱过来孩子,又将那姑娘揽在怀中,“她手臂细,哪经得起你这小猪头。”
安王妃这才回神,笑道:“第一次见王爷,竟然是我家这小混账惹了侄女哭,还真是缘分。”
薛敖朝她一颔首,算是他身上极周全的礼数。
安王妃看向阿宁,“想必这位就是陆姑娘了。”
阿宁福身行礼,被安王妃及时拉住。
她心道,若是真被这姑娘见礼了,自家王爷恐怕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薛敖眼里除了阿宁再装不下其他,此时恐怕转头就能忘了安王妃长什么样子,自然也不会在意她身边是什么人。
薛敖抱着阿慕颠上颠下,阿宁与安王妃闲话几句正准备告退,却听一旁的侍女急急开口:“王爷,这位是呈秋郡主。”
正是呈秋身边的侍女。
郡主眼光极高,嘴上虽是不说,可公主府上下谁不知道郡主为着婚事几日吃不下饭。
小侍女没顾及到其他,此时脱口而出才知道害怕,万幸自从薛敖来了之后,一干人都不敢再望向这边,自然也就没听到几人在说什么。
呈秋沉声喝退小侍女,他的未婚妻子就在这里,曾经的婚事本就是一场胡闹,又怎能在人前提起。
况且那陆家姑娘如此出色,难怪叫他死生不忘。
薛敖漫不经心地回头,将怀里的阿慕举起来,吊儿郎当地笑道:“郡主?怎么,你笑我家缺郡主?”
小侍女被他看上一眼就瑟瑟发抖,又听那活阎王接着道:“我家闺女也是郡主,我媳妇儿还是郡主她娘,你觉得你家高贵?你有意见?”
小侍女跪倒在地,吓得不敢出声。
安王妃有些无语,她怎会不知道之前呈秋郡主与辽东王的赐婚,只是这时候提起,一般人只会往争风吃醋上想,可这辽东王怎么还拿位分攀比起来了?
薛敖将阿慕塞在金绮里,挨着阿宁身侧走了出去。
直到几人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呈秋才摇头苦笑。
情深义重,心若寒石。
只是分对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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