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雕花繁复的大门,范家四人姗姗来迟。范思齐先出来,回首弯腰抱出范绵。直起身时,钟晴和言抱月已经在一旁等着了。
车场不远处能听到人声鼎沸。虽然离开宴还有一段时间,但大多数人几乎都早早就来了,争分夺秒地进行交际。
他们是来的最晚的那批。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越重量级的嘉宾越要压轴出场。三人抱一崽朝别墅走去,步伐稳健,沉默不语,两侧有佣人开路,十分豪横。
范绵觉得他们如果再戴个墨镜,耳边就能自动响起《乱世巨星》的bgm了。
他把下巴搭在爸爸肩膀上,探头探脑,好奇地观察老宅的设计风格。
和范家本宅偏向于欧风的设计不同,老宅的一式一物都流露着岁月的痕迹,古朴许多。别墅前院并没有常见草坪和喷泉,而是白墙柿树、傲雪红梅。
整体是标准的中式宅院,彰显出世家大族的历史底蕴。
漆红的大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大堂有瞬间的安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眼睛望过去。几个呼吸之后,空气变得更加粘稠,那些视线调整好自己,变得热切到无以复加。
众人一拥而上,热情寒暄,在暗地里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想争得最合适的位置。
“思齐,你们终于来了,二伯很想你……”
“哎呀,好久不见,夫人依旧光彩照人!这是我儿子昊昊,昊昊,快向表姑问好!”
“这便是令郎吧,长得真好看……”说这话的人伸出手试图摸范绵的脸,被面无表情的范思齐避开了,只得讪讪放下手。
他们都无端让范绵感到惧怕。他想努力昂首挺胸面对众人,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吓得埋在范思齐怀里,再也不见人了。
明明是见过很多风浪的成年人,范绵却选择披上幼崽壳,心安理得地当缩头乌龟。
他能敏锐地察觉他们热情眼神下真正的意图。或谄媚、或嫉恨,总之,大部分都不怀好意,有所图谋,让他感到不舒服。
这是范绵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到底投生到了怎样的家庭。
他上辈子难以想象的巨富之家,好像可以拥有一切。但错综复杂,盘根错节,有太多他不能理解不能把握的事情了。
这些就交给爸爸妈妈吧,范绵有气无力地选择逃避,他上辈子还只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大学生呢。
周围的人喋喋不休,好像嗡嗡嗡叫的马蜂,吵得脆皮范绵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一路积攒的情绪达到了阈值,幼崽的身体发出了过负荷的警告。
三人立刻就察觉到范绵不太对劲。范思齐紧皱眉头,声音不大,却让大堂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请各位先不要说话。宝宝第一次出门见这么多人,有些被吓到了。”
就算是上次在范家举办的宴会,范绵也被佣人看护着,离宾客远远的,不曾遇见这种情况。
范思齐做了一个表示“你们随意”的手势,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幼崽快步走到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有扇屏风,绕过去就看不见大堂里的人了。
钟晴向众人冷淡地致意,也带着言抱月走了过去。
狭小的屏风里面塞了四个人,满满当当,但修习过心理学的钟晴知道现在反而是最能让幼崽感到安全的环境。
范思齐来回踱步,轻轻颠着范绵,手边拍着幼崽的背边哄他。
其实范绵觉得自己没有真的被吓到,只是对刚才的情况有些不适应。但幼崽的身体就不行了,平稳了一个多月的情绪久违地受外力波动,在车上就开始忧虑重重。
直到刚刚,敏感的耳膜被嗡嗡作响的话语吵得发痛,兹拉作响的。幼崽过于脆弱的身体终于又到了极限,产生了不受控的生理反应。
范绵内心叹气,投胎再好有什么用呢,他满身病痛,无福消受。
绵绵我好惨,两辈子都是短命鬼。
幼崽的颤抖始终停不下来,甚至更严重了些。范思齐把扎在他怀里的小脸抬起来,就看见幼崽紧闭着眼,面色惨白,冷汗打湿了刘海,甚至有了过呼吸的趋势。
一家人慌了,钟晴眼眶含泪:“你稳住宝宝,我去叫高医生来!”
她转身要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穿着高跟鞋。但此刻她也顾不上什么仪容仪表了,弯腰就准备脱鞋往出跑。
言抱月却将她拦了下来。危急关头,夫妇俩关心则乱,这个不知事的孩子反而是最镇定的一个。他语气沉稳语速飞快:
“阿姨,您冷静。我跑过去接高医生给他带路。您给他打电话说明绵绵现在的情况,让他准备好。”
说完,他就像一阵风冲出去,不见背影。
剩下二人回神,也按言抱月的话开始行动。
医生一直在宅院的接待室待命,虽然范家老宅的设计弯弯绕绕,但言抱月只扫了眼便记住了路线,带着医生几分钟就来到了大堂,冲进屏风后面。
医生了解情况后早有准备,熟练地采用重复呼吸疗法急救,很快范绵的情况便有所好转。
众人皆松了口气,待幼崽彻底稳定后,抱着他转移到了范家夫妇在老宅的房间里。
范思齐和钟晴拿了椅子,坐在床边,言抱月无言地过来给范绵掖了掖被角。
幼崽半睁着无甚神采的眼眸,泪水和汗水把他的睫毛打成一簇一簇的。
他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虽然很想起来安慰下担心他的家人,但连思考也没力气了,只是空空望着屋顶,等自己缓过来。
范思齐很自责:
“都是我的错。宝宝还这么小,不应该带他出门的……都是我考虑不周。”
“是我们太粗心了。”钟晴拍拍老公的肩膀,紧咬唇瓣,“宝宝他……不是正常的小孩。”
“他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的。”钟晴闭上眼睛,留下一滴眼泪,说不下去了,“他很容易就会……”
死掉。
他轻易地就会死掉。
谁都明白她未尽的话语是什么,谁都说不出口。
甚至连想象都不敢尝试。
言抱月用丝帕擦拭幼崽冷汗涔涔的额头,敛眉低目,神情晦暗。
恍如隔世般,他想起幼崽最开始靠近他的时候。
彼时他看着他一身病骨,心里会满含扭曲的快意。他觉得他们都是同类,都是这世间遗落的残次品。他们在生死线上挣扎,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会先来。
那时他喜欢他。因为他们都如出一辙的可悲。那时的言抱月是完全不在乎这个小家伙的生死的,他可以做旁观者置身事外,冷静的看着所有事情发生。
然而、然而。
同样是那天,幼崽哭着抱住了他,说他是真正的哥哥。
他情不自禁的呢喃一声“绵绵”,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世界好像就天旋地转,太初自万古永恒寂静的奇点如烟花轰然爆炸。
繁星灿烂的宇宙就盛开在他的梦里。
那一刻言抱月知道,他永远无法再安坐高台,置身事外。
幼崽汗湿的额头逐渐被清理干净,言抱月收回了丝帕,起身去洗手间擦洗。汩汩水流划过他细瘦纤长的手。他低着头,忽然俯下身,借水声的掩饰对着水池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些后知后觉的惊惧和惶恐如潮水将尚且年少的他压垮,言抱月睁大眼睛,瞳孔震颤,他以前从未想过这种可悲的表情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过了很久,他直起身来,看着镜子里沉默无声的自己。
少年靠近他,一只手缓缓抬起覆上镜面。
他注视着自己无光的漆黑眼眸,仿若发誓:
“我永远不会让你死。”
—
范家小少爷甫一进门就闹了个大的,大堂里人们神色各异,窃窃私语。
事情很快就传到范老爷子耳朵里。那时他正和小女儿在后院赏梅,听到后两人都大惊失色,急急往过赶,范老爷子按着自动轮椅超速驾驶,车圈的火星子都快冒出来了。
听到有人敲门,范思齐走过去开了条缝,看见是父亲和妹妹,没先让他们进来,而是出去跟他们谈了几句。
“我的好孙孙怎么样了?”范思齐还没开口,范老爷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范思齐叹了口气,神情难掩疲惫:“现在已经没事了。”
范老爷子是个暴脾气,听完安下心来,立马给了范思齐一脚,虽然腿上力气已不多的老人这一脚也不痛不痒。
“你儿子是个什么身体你不清楚吗!你还敢带他出门,来人这么多的地方!”
“上次你们家里的宴会,钟晴让他出席就闹出事来,这次你还带着他来这儿!”
范思齐在自己的老爸面前唯唯诺诺:
“宝宝最近一个月状态都很好,您又打电话说很想宝宝,我当时觉得应该能让他过来陪陪您……”
他捏了捏眉心:“是我疏忽了,全是我的错。”
范老爷子脸上仍有怒火,范思齐的妹妹赶紧来打圆场:
“爸爸,事已至此,小绵没事就好。咱们一起进去看看吧。”
范老爷子哼了一声,却没再发作,扬起下巴就要进去。
“宝宝还在缓着,进去小声些,别吓着他了。”范思齐说。
“用你讲这些!”范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开门,只留给儿女一个稀疏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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