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正午了,宽敞的卧室很亮堂。范老爷子推开门,看见钟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痴痴地望着陷在白色被褥里的幼崽。
他着急操控轮椅向前,却差点撞上了刚好从洗手间里出来的人。
范老爷子眼睛往上瞟,发现是个看起来不大的少年。他没见过这张脸,但已经大概知道是谁了。老人没理睬他,移开视线往床边挪。
上了近前,钟晴看见他,扯出一个笑打招呼:“爸。”
他对待儿媳妇向来和气,没像对范思齐那样张口就一顿输出,只是点点头,探身去看幼崽的情况。
小孩阖着眼睛,嘴巴微张,撑不住睡着了。他已经不发汗了,刘海干燥后结成一缕一缕的。脸本来就白,现在白到甚至显得灰败。
他要离得很近才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
早年宦海浮沉,后来又叱咤商场几十年,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人,听着那点略近于无的呼吸声,鼻子瞬间就酸了。
他一生眼泪不多,大半给了相知相守的爱人,剩下的,都给了这个在爱人去世后不久降生的孩子。
“这么小呢,这么就受这么多苦。”
跟在范老爷子身后的女人心疼地说,钟晴抬眼:“泽兰,你来了。”
范思齐的亲妹妹,范泽兰,她将手搭在钟晴肩膀上,权当安慰她。
“我看小绵虽然还不太舒服,但大体上没事了。别担心,过年呢,一切都会好的。”
看了会儿,终于勉强放下心来的范老爷子离开床边,又说教了夫妇俩一顿,就准备离开去大堂见见小辈们了。
家族过年的惯例是除夕这天,各个小家庭临中午过来,吃顿简餐,下午可以在老宅各个地方自由活动,相互寒暄。
正式开席是在晚上,整个家族欢聚一堂觥筹交错,很晚才散场,最后范老爷子会将自己的儿女留下,共同守岁。
中午该上简餐的时间早就过了,但因为范绵的意外情况,范老爷子不发话谁也不敢上菜,大宅目前整个是停摆的状态。
确认了幼崽的情况后,他就要离开去主持大局了。
他看着儿子和儿媳,按理说作为目前范家的掌权人,夫妇俩必须和他共同出席,直到晚宴结束的。可现在,他看着两人疲惫的样子,略有犹豫。
但范思齐捋了把头发,和钟晴站起来:“没事爸,宝宝情况很稳定,留几个佣人随时注意情况,让他在这睡着就好。”
“今天事情多,您一个人处理不来的,我们走吧。”
闻言,范老爷子也不再犹豫。
范思齐转身准备走,看到了始终没说话的少年,恍然才想起来言抱月,于是说:“抱月,你跟着我们一起去。作为我们家的孩子,今天可是你的初次亮相呢。”
言抱月面无表情:“我想留在这里看着绵绵。”
这对他来说本该是一次无比重要的机会,少年将在名利场初见锋芒。但此刻他毫不犹豫,弃之如履。
范思齐笑了,第一次伸手揽过言抱月,显出几分熟稔的亲近:“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宝宝。但佣人会照顾好他的。”
“跟我去吧,前方的路可不好走。我拭目以待你的表现。”
“……”
言抱月握拳,最后看了一眼陷在被褥里几乎找不到的幼崽。他最终点头,跟在了范思齐身旁。
范老爷子操纵着轮椅,路过两人时,轻飘飘地来了一句:
“这就是那个孩子?”
“是的,叫言抱月,比宝宝大七岁。”
言抱月向他问好,礼仪挑不出任何错处。
老人没回应,但言抱月能感受到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刀锋一样尖利,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充满了压迫感。
但言抱月的表情始终未曾变化,礼貌疏离,身躯挺直。
范老爷子移开目光,越过他们往前。他说:
“嗯,知道了。”
他们都明白,这是默许和承认的意思。
—
能容纳几十号人的大堂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大部分人为了做新年的造型连早饭也没吃,此时肚子早已经饿的不行了。他们内心多有怨言,但表面上仍旧挂着笑,围上来询问范绵的情况。
没再让大家多等,菜很快就传了上来。
午宴所在的大堂摆着分散的圆桌,红木雕花的屏风相映其间,十分典雅。范老爷子这桌位于全厅的中心点,周围坐着他的直系亲属。
只是今年与以往不同,那张代表着更高地位的圆桌,多了一个异姓的少年。
自以为隐晦的视线全都指向了言抱月,数不清的耳语在偷偷议论着他。但少年仿若全然未觉,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范思齐带着他叫人。
这是面积最大的一桌,人却不算多。老爷子和范泽兰他已经见过。妹妹范泽兰至今未婚,剩下的只有大哥范礼一家。
范礼一家四口,有一儿一女。
他年过四十,看起来很温柔,是不太尖刻的类型。但他和范思齐暗地里有龃龉是众人皆心照不宣的事情,连言抱月都知道。
只是上头还有父亲在,加上不想叫外人看笑话,他们始终不曾闹到明面上。
言抱月不动声色,表面尊敬地说:“大伯好。”
范礼始终笑眯眯地:“你好。”
他像是说给弟弟听,又好像意不在此:
“这就是你们给小绵找的那孩子?看着真俊俏。”
“当初我还劝你们来着,哪里用做这么麻烦的事情。让知书和文文去陪着小绵不好吗?反正我工作也忙,没空管他们,这不是正好的事。”
知书和文文是范礼的两个孩子。
他继续说:“实在不行,旁系那么多孩子,随便找一个,也比外人强呀。”
中年人的笑容始终如春风,没有任何棱角:“不过我今日看见小言,确实不同凡响,是个让人喜欢的孩子。不怪二弟不在家里找人。”
是个厉害的对手。
只是两句话,明褒暗贬,要素齐全,还顺便点了一下言抱月的姓氏。聪明的人心里自然门清,却很难去反驳些什么。
言抱月看见范思齐面上同样笑眯眯,两人面对面就跟狐狸斗法似的。言抱月率先接住了范礼的话,语调和缓,从从容容地回应:“大伯谬赞了。”
对面的人略带意外地挑起眉,范思齐就在这时候接过了话头。
“是啊,抱月的确很让人喜欢。”
“我最开始都奇怪呢,我们家宝宝怎么就那么喜欢他。毕竟大哥你也知道,宝宝怕生,连文文和知书都不说话的。”
岂止不说话,两个孩子一跟他说话他就哭着找钟晴。
“而且抱月还很聪慧。今年才十岁,已经跳级到初一了。市一中特招,下学期就去报道了。”
知书初一,文文初三,全是花钱塞进市一中的。文文是女孩,成绩还好,知书就不行了,可以说是完全不知书。
“我和钟晴很开明的,不在意外不外人那些。只想找个最优秀的孩子陪着宝宝。”
“大哥能理解我的,对吧?”
“……”
范礼的表情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捏着茶杯的手浮现出青筋。
不到一分钟的对话,言抱月觉得自己需要放在脑子里重温学习十分钟,以增进自己语言的艺术。这种体验让他觉得还挺开心的。
“行了。”
范老爷子开口,止住两人的对话。
每次看见兄弟俩暗潮涌动,他都头疼得不行。从前二人关系很好,但自从五年前他选择将家主的位置交给二儿子思齐,兄弟的关系就一落千丈。
他有时会后悔,自己的选择究竟正不正确。可事情已经发生,再也没法回头。
范老爷子看着又开始较劲的两人,心中骂一句脏话。身旁的小女儿懂事且熟练地开始打圆场。
他想,要不是泽兰年纪太小,这范家哪轮得到你们俩争来争去!
午饭相对简略,大家肚子也都饿了,吃得很快。
撤席后是所谓的“自由活动”时间,一家人在宅院里叙旧散步,或在客房休息,也能去娱乐室娱乐,能干的事情五花八门。
但大部分人心思都不会放在这上面。除了在范家大大小小产业的股东会董事会能见到范思齐和钟晴两个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再别的机会只有逢年过节了。
夫妇俩终究是商人,位置再高,也需要接人待物,流转间谈笑风生。
确定了言抱月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后,他们不再强留言抱月呆在身边,而是遵循他的意愿放他离开。
少年转身离去。
脱离了两人的视线范围,他周围的声音陡然就大了起来,浑身上下都被明目张胆地品头论足了个遍。
言抱月耳聪目明,那些人也不想掩饰自己各色的目光。他的出身、外表、体态衣着在他们眼里成为谈资。
除非必要,他脸上表情向来不多,现在更没有了。他打心里是无所谓这些的,此刻已经出了大堂,往后院园林里走。
一路上的关注从未消散,也有人想凑上来和他搭话。但在他们过来之前,他就步履飞快地走远了。
直到人迹越来越稀少,言抱月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处偏僻的小径。
他停下步子,不再往前。
少年的语气淡淡,眉目清冷。他双手插在黑色羽绒服兜里,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说话:
“跟了我一路,还不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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