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庄生晓梦-
话题往没预料到的方向延伸,这让宋槐有一瞬间恍惚,隔了许久才无力地说:“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原因。”
段朝泠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却由不得她再商讨半分,“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不会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有那么多女人爱你,就算没了我,你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段朝泠靠坐在床头,拿起烟盒跟打火机,衔住滤嘴,迟迟没点燃,“准备把我拱手让人?”
宋槐眼睫颤了颤,“可能吧,也许以后会有其他人比我更适合你。”
段朝泠说:“你爱我,不是么。”
“那你爱我吗?”
“我以为你知道。”
“是啊……按理来说我应该是知道的,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短暂寂静,打火机的清脆声响被无限放大。
段朝泠深吸一口烟,“突然提分手,为了半夜出现在你家里的那男人?”
宋槐微愣,隔几秒才说:“……那天晚上真是你。”
“你有没有想过,即便不是我,送东西的人也会把所见所闻如数告知。”
宋槐无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手肘撑住床沿,勉强让自己坐起来。
两人中间隔得很近,左右不过一床薄被的距离,实际却渐行渐远。
整颗心脏几乎快要跌进谷底。
她脑子很乱,来不及整理思绪,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在看戏那日突然跟我说那些话……原来是因为这个。所以……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大度,明知有个男人深夜穿着睡衣跟我在一起,你还能做到不干涉、不在意,甚至还特意叫我去尝试一番。”
段朝泠说:“倘若我不在意,只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才是真的无动于衷。”
“……可你当时完全没表现出来,不是吗?无论是对许歧还是对谭奕。哪怕是在江城的时候,你看到有个男生过来要我微信,过后我们聊到这件事,你也没什么反应。”
段朝泠扯过薄毯,盖住她触感冰凉的肩膀,“如果单是因为认知上的分歧,还不至于到非分不可的地步。今晚先好好睡一觉,一切等过完生日再说。”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摊牌,宋槐并不打算就此退步,轻声说:“横在我们之间的不光是这些问题。”
段朝泠将抽到一半的烟捻进烟灰缸里,“你在意的其他点是什么。周楚宁的事?我说过,我和她没有过别的关系。”
宋槐有意避开这一点,没答话,只说:“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们并不合适,而且我真的很累……坦白讲,跟你在一起的这几个月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你太好了,也太完美,以至于我以后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忘掉你,但我还是觉得必须得这么做。”
段朝泠看着她,无端笑了声,眼底泛着不易察觉的凉意,“必须得这么做?槐槐,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在打发不了我。”
不等她开口,他径自关掉台灯,将她带进怀中,“既然觉得累就好好歇息。等我忙完这阵子带你出去散心,想去哪儿,想做什么,这些都随你。”
他怀里还残留着温存后的热度,环在她腰间的手的力度不轻不重,存在感十足。
宋槐脸颊紧贴他胸膛,干涩地眨了眨眼,喃道:“……你就不怕我从此以后再也不见你。”
“你不会。”段朝泠笃定地说。
像是彻底脱力,已经无暇再多讲一句话,宋槐自顾自泛起沉默,缓缓闭上了眼睛。
段朝泠似乎料定了她会心软。
他太了解她,也太清楚她对他的爱究竟有多深刻。
原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尊重她的所有决定,只是如何也没想到,这次连商量的余地都不肯给她。
分开或是错过,根本由不得她随意左右。
室内一片漆黑,静谧得可怕,像坠进裹着浪潮的深渊。
他灼热的呼吸洒在她颈窝,一下又一下,节奏时快时慢。
黑暗中,段朝泠出声打破寂静,忽然松了口,语调似叹息:“以前和现在发生的事,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逐条告知。我希望你能明白,分开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宋槐自始至终都是醒着的,却迟迟没应声。
两个人已经走到这一步,又该去要什么解释呢,她全然迷茫。
最开始,情窦初开,眼里根本容不得沙子,总觉得但凡两个人有情,很多误会定能解释清楚。
可真正轮到自己身临其境,恍然明白,沉默才应该是常态,且占绝大多数。
不会被篡改的真相根本掩盖不了人跟人之间存在着的无形裂痕,又何苦摊开来看,最后弄得大家都难堪。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无解题,是她不自量力地强行延续了这么多年。
庄生晓梦,迟早都要清醒-
生日过后的大半月里,两人几乎没怎么联系。
月中,段朝泠路过她公司,约她吃了顿饭。
餐桌上聊的内容不深不浅,谁都没主动提及那日的敏感话题。
结束后,他送她回去,彭宁开的车。
无意间从彭宁嘴里得知,她公司附近的那套公寓已经被清扫干净,近期会着人往里添置家具,不日就能入住。
宋槐这才惊觉,段朝泠似乎准备搬过来住,和她一起。
车开到小区门口,宋槐没下车,把彭宁支走后,将自己的疑惑全盘道出。
段朝泠不准备隐瞒,同她商量:“你现在和人同住,左右都不方便,不如直接搬出来。新房子也更宽敞些。”
宋槐说:“我怎样都无所谓的,只是你如果搬来这边,通勤时间太长了,属实没必要。”
段朝泠没多言,只说了句:“不会。”
知道再聊下去不会改变任何结果,宋槐适时止住话匣,“那我上楼了?你回去路上当心些。”
段朝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你可以说你不想搬。”
宋槐挤出一个还算正常的笑容,“我没不想搬。”事到如今,她的想跟不想还重要吗?
“槐槐,你是在跟我较劲,还是在跟自己较劲。”
“我不想跟任何人较劲……只是不希望你再为了我刻意迁就什么,或者刻意放弃什么。”宋槐看着他,平静地说,“叔叔,其实我该还你一个自由。”
段朝泠目光沉下来,“既然短时间内你的想法还是不会改变,那就直接听我的。”-
日子看似照常在过。
快到年底,手头上的很多工作都需要收尾,搬家的事自然而然地顺延了一位。
展厅那边停工整顿了一段时间,各个设备测试完,即将来到试运营阶段。
其中很多细节需要盯着,宋槐一时半会走不开,为了来回方便,索性重新住进了顶层休息室。
周一上午,到公司开完例会,被陈曼叫去办公室,让她帮忙去见个客户,把合同拿给负责人签字,顺路把展出邀请函送到蒋总秘书手里。
从公司出来,宋槐打车去了对方公司。
到了地方,跟前台说明来意,在一楼大厅等候片刻,被带到楼上会客厅。
跟负责人接洽完,带着其中一份盖过章的合同离开,打听到秘书处所在楼层,将邀请函送过去。
得闲时,已经过了晌午。
在路边等网约车过来的空隙,有辆车缓缓停在面前。
车窗落下,宋槐抬眼去瞧。
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闯进视野范围内。
穿着打扮比之前在洋楼遇见时稍微正式了些,手臂随意地搭在窗框上,姿态懒散。
见她看过来,男人勾唇笑了声,“北城不小,能偶遇三次属实难得。”
宋槐没说话,朝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紧跟着后退半步,站在了路沿上。
男人歪头看她,“上车,送你一程。”
“不麻烦了,我叫了车。”宋槐点亮屏幕,粗略扫一眼时间,“马上就到了。”
男人用玩笑的语气问她:“我倒不介意在这儿跟你一直耗着,只是有一点,如果到时因为违停被处罚,你说,我找不找你负责?”
的确不想同他继续僵持下去,快速做好决定,宋槐稍微放缓呼吸,拉开后座车门,坐进车里。
听到司机礼貌问她去哪,直接报了公司地址,顺便道一声谢。
男人看向她手里捏着的合同,没声张,笑说:“第三次见面了,这回总该让我知道你贵姓了吧。”
宋槐顿一下,“宋。宋槐。”
“蒋阑周。”
这名字莫名有些耳熟。
宋槐一时没想太多,点点头,拿出手机,把刚刚的网约车订单取消。
无人再出声,车厢内显得安静极了。
实在无所事事,宋槐只好扭头看向窗外。
车内外有温差,玻璃窗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几乎模糊了视线。
再如何想去细看,也只能看到快速轮换的景物轮廓,乏味得很。
宋槐盯着瞧了好一会,收回视线,无意间和他四目相对。
蒋阑周没有敛回目光的打算,正大光明地打量她,笑说:“外面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我,还养眼些。”
这话应该算得上冒昧了,但从他嘴里讲出来,腔调圆润,正经得恰到好处。
宋槐不好反驳,只跟着笑了笑,“我觉得外面还挺好看的。”
蒋阑周说:“早前就听说隔壁有户人家要搬过来,我倒认得老爷子,只是没想到你会是这个姓。”
宋槐听懂了他的意思,言简意赅地说:“我算不上是远房亲戚,虽然自小被养在身边,但没有血缘关系。”
蒋阑周了然,没再说什么。
对话一停止,宋槐继续看窗外,思绪略有飘忽。
没由来地想起今早看过的天气预报,上面提醒说,近期会下场大雪。
入冬之后气候骤降,想来马上就能看到北城的初雪了。
正出着神,手机连续震动几声。
宋槐看了眼来电显示,犹豫一下,指腹划向接听键。
听筒里传来彭宁礼貌问候的声音。
宋槐问:“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彭宁联系她的次数不多,每次都跟段朝泠有关,只要不是急事,都会事先在微信上跟她讲明,用不着像这样“劳师动众”。
另一头的彭宁说:“宋小姐,你现在方便吗?”
“方便,你说吧。”
“是这样的,前阵子段总让我定制一个首饰盒,那边的工作人员不小心把戒圈尺寸弄混了。雕刻师傅今天刚来的北城,只待半天,他们刚刚问我要尺寸详单。段总现在在飞机上,我联系不到他,只能过来叨扰你了,想跟你重新确认一下。”
宋槐声音有些干涩,“……你确定是戒圈吗?装戒指的首饰盒?”
“这个自然。”
“他什么时候开始让你着手准备的。”
“大概在你生日的前一天晚上。”
宋槐忽然鼻子一酸,再也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浑身上下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干。
捏着手机的力度一再收紧。
生日前一天晚上,她对他说,给我个孩子。
原来这才是他的回应。
第52章
52/难捱-
自那日跟彭宁联系后,又过了大概一周。
天气预报推测的那场初雪迟迟未下。
期间彭宁又找过她一次,还是上次首饰盒定制的事。宋槐也没藏着掖着,直接讲明,希望他能对段朝泠保密,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
彭宁心里再清楚不过,归根结底,这其实算是他在工作中的失误,自然很快答应下来。
近期昼夜颠倒,外加劳心劳力,宋槐患上了重感冒。
不过短短几日,整个人像垮掉了一样,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身体实在撑不住,发了场高烧,烧得几乎不省人事,半夜被薛初琦紧急送到医院,险些发展成肺炎。
住院第二天,段朝泠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眼底有很明显的疲态,应该是刚下飞机不久。
到医院的第一件事是叫彭宁联系人将她转到vip病房。
那会宋槐正睡着,手背扎着吊针,面色苍白得像张纸。
他轻抚两下她的脸颊,用手攥住输液管,将自己的体温渡过去,帮她减少药液流进血管的刺痛感。
薛初琦第一次见到本人,忙出声打了个招呼,心里忍不住感慨,难怪宋槐能对他念念不忘这么多年。无论外表还是处事,对方都有这个资本。
这类型的男人,爱上有多容易,忘掉就会有多难。
知道继续留在这已经没什么必要,薛初琦拿起包,轻手轻脚出了病房。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没过多久,宋槐悠悠转醒。
段朝泠摸了下她的额头,低哄的语气:“烧退了。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宋槐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你怎么过来了……彭宁说你要下周才能回北城。”
段朝泠没回答,问道:“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不是什么大病,很快就好了,主要也是不想打扰你。”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
宋槐没说话。
段朝泠拿起水壶,掌心试探一下玻璃壁,感觉水温正好,给她倒了杯水。
宋槐被他扶起,靠坐在床头,接过水杯,低头啜了一口。
气氛莫名朝不尴不尬的趋势发展。
最后一个吊瓶里的药液见底,护士过来拔针。
宋槐扭了扭发胀的手腕,余光瞥见段朝泠拿起手机,像是在回什么人的消息。
很快,手机铃声响起。
接完电话,段朝泠对她说:“何阿姨熬了粥,晚点儿给你送过来。你住院的这两天她会来照顾你。我下午还有个会,等开完就赶过来陪你。”
宋槐晃了晃神,无可无不可地说:“要不然,你还是别来了吧。”
段朝泠不着痕迹地看她一眼,问她原因。
宋槐生硬解释:“有何阿姨一个人照顾我就够了,而且你在这边也不是很方便。”
“哪里不方便。”
“段朝泠……你真的不明白吗?”
静默一霎。
段朝泠说:“我该明白什么。”
“……很多事分辨得太清楚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自然也能想到,无论过程如何,在你我这,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的。”
段朝泠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过去,帮她披上,缓声又说:“即便眼下你再如何不愿意,也先把病养好再说。听话。”
宋槐下意识裹紧外套,低垂着眉眼,遮住心事。
许是生病的缘故,脆弱感正盛,情绪翻涌得厉害,感性终究冲过了理性。
真正想对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没选择在今天讲出口。
话题被强行中断在这里。
宋槐放下水杯,掌心抵住床沿,挪动身体,想下床去洗手间。
段朝泠顺势把人拥进怀里,扶住她的腰,借了些力气给她。
他身上的气息浅薄,和她的混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
从洗手间出来,重新躺到床上。
已经睡了十多个小时,这会根本酝酿不出困意,但宋槐还是闭着眼,佯装入睡。
没了视觉,感观被无限放大。她能清晰感受到那记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迟迟没移开过。
从没觉得这样难捱过。
不是煎熬,而是一种接近于空白的极度难过。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再纯粹一些就好了。
不是所谓的叔侄,没有那么多名义上的束缚,即便分手也能分得干脆彻底些,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可能是何阿姨来了,也可能是彭宁过来送东西。
段朝泠同对方简单交谈两句,屋里很快恢复安静。
她自始至终没睁眼去看,稍微翻了个身,侧躺着,背对房门。
段朝泠来到她面前,弯腰,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向上扯了扯,在她耳边低声说:“我得走了。”
宋槐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装睡。
段朝泠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终是没再多说一句。
房门被关上,发出细微声响,隔绝了内外空气。
宋槐没由来地觉得像被夺走了氧气-
好在年轻,身体还算扛得住折腾,在医院住了两天半,将养得差不多了,宋槐提前办了出院手续。
出院那天,段朝泠没过来,派辆车来接她。
宋槐没直接回展厅,而是先去了趟静明园那边。
段向松和陈平霖不在家,和三五旧友到城西垂钓去了。
没提前打招呼就过来,扑了空,她不打算久留,从洋楼离开。
刚走到岔路口,和迎面而来的蒋阑周撞了个正着。
他穿一件宽松的咖色衬衫,领口别了支串珠胸针,羊绒大衣随意地搭在臂弯处,举手投足带几分谩不经意的闲散。
见到她人,蒋阑周不觉意外,主动走过来,盯着她看了几秒,笑了声,“早前就听说你们这行辛苦,如今看来还真是不假。这才多久没见,就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了?”
宋槐有些意外,倒不是为他放浪的语气,“蒋先生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蒋阑周也不言明,只说:“你上次是去给谁送邀请函?”
经他这么一提醒,宋槐瞬间明白了,“原来蒋总早就知道我是谁,却一直没声张。”
蒋阑周依旧在笑,“在我这儿,邻居这一角色大于工作中的任何身份。除非你想跟我进一步,比如做个朋友之类。”
宋槐兴致不高,顺着他的话茬随口敷衍:“这种事可能还是随缘比较好。”
“当然,我还不至于强求。”
寒暄几句,宋槐想走,听见蒋阑周又说:“什么时候好事将近?”
宋槐不明所以地看他。
“上次在车里,那通电话不是好事将近的意思么。”
“可能蒋总听错了。”
“是吗?”蒋阑周无所谓地笑笑,“可惜了,本来还想向邻居要张喜帖讨个吉利呢。”
宋槐自觉没有把私事摊开来讲的习惯,三言两语将这话应对过去。
没在原地逗留太久,寻个理由同他告别。
坦白讲,她对蒋阑周这人的印象不算好,但实际也不算特别坏。
他总在守礼和叛道的最边缘徘徊,让人拿捏不准他的真正意图,但不难觉察出他的本无恶意。
偶尔碰上一面,她多少是愿意同他交谈两句的。毕竟几公里之内只有这独门两户,抬头不见低头见,且他还是陈曼的重要客户。
只是这段插曲一过,没想到第二天还会再见面。
宋槐难得倒出空来,替陈曼去客户那儿跟进新项目的展品研发进度。
和负责人对接的时候,在对方公司的研发室里遇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蒋阑周。
大概事先跟人了解过她的来意,蒋阑周收敛了平时那副多情脾性,认真同她聊起正事。
宋槐突然发现,同样涉及高端科技领域,他对这方面的见解和段朝泠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两人都有极为独僻的精准看法,且有能力将理想化的产品落到实处。
聊到Ai开源项目,宋槐的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不再像往常那样客套,笑说:“如果真能在展出时把机器的开源框架堆砌起来,效果一定比预想中好得多。”
聊完工作上的事,蒋阑周又不正经起来,打趣着说:“我瞧着你在这方面挺有天赋,要不要考虑辞职跟我干?”
研发室还有其他人,当着外人的面,宋槐不打算驳他的面子,委婉开口:“人各有志,蒋总就别难为我一个打工的了。您麾下精兵强将无数,我实在排不上号。”
蒋阑周让他们先出去,等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笑说:“终于不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的样子了。所以,以后我们能正常相处了?”
宋槐没说能或不能,“你是甲方,有任何事我都乐意效劳。”
“听你的意思,是对我还有防备。”
宋槐不说话了,算是默认。
蒋阑周低头看她,大方承认:“宋槐,我最开始是对你感兴趣,但你的心在别人身上,我这人又懒得把精力耗在一段不是你情我愿的关系上面。买卖不成仁义在,不过我倒确实想交你这个朋友。”
这话再直白不过,宋槐当然能听懂,跟着放下心来,笑说:“既然这样,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自然是愿意的。”
“行啊。那就做朋友。”
整理完研发的进度报告,宋槐从蒋阑周的公司离开。
临走前,蒋阑周送她到电梯口,随口问道:“我记得邀请函上写的开展日期是后天吧?”
宋槐点点头,“是后天。上午八点整。”
“你是主设计师?”
“是的。”
多媒体交互的数字化展览本身是新兴领域,为了跟政府合作,胡董那边动用关系,邀请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各界人士前来观展,拼尽全力去宣传自家产品的绝对优势。
这次她也算是蹭了对方的热度,出征第一战便在业内打响了名号。
蒋阑周当即来了兴趣,笑说:“本来不太想去的,既然主力是你,我到时一定捧场。”
宋槐跟着笑了笑,“那我在艺术中心随时恭候。”-
开展那日,气温骤降,北城终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原本只是小雪,晌午时分,云层越发密集,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整整一上午,宋槐忙得脚不着地,配合胡董的人做数字平台的介绍和宣讲,又随他们见了不少业内相关人士。
话说得多了,嗓子干痒得冒烟,趁着上洗手间的功夫,偷溜出来,到楼下饮品贩卖机那儿买了罐可乐。
扯开拉环,接连喝了两口,抬眼看到蒋阑周出现在门口。
将易拉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宋槐朝他走过去,率先打招呼:“上午刚送走一大批人,这个点人不算多,蒋总来得刚刚好。”
蒋阑周随手掸了下外套表面的雪水,挑了挑眉,“我这么大面子呢,要宋设计师亲自来迎我。”
宋槐今天心情不错,无所谓应承他的玩笑话,“怎么说蒋总也间接算是我的衣食父母,怎样都是应该的。”
“前段时间怎么不见你有这觉悟?连送你一程都要好说好商量。”
宋槐点破他的话,笑说:“你还不如直接说我不识抬举。”
蒋阑周笑了声,“这我可没说。你自己说的。”
宋槐适时收住话匣,用眼神示意了下,“电梯在那边。”
正要跟着蒋阑周一起进去,注意到门口多了道熟悉的高挑身影。
段朝泠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手里拎一把黑伞,黑色枪驳领大衣裹身,肩上被落雪覆盖。
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十几米远的距离。
柔光地砖映出相对倒影,轮廓模糊,分不清具体景象。
一时忘记挪动脚步,宋槐杵在那里,怔怔对上他的眼睛,有瞬间失神。
结合此情此景,不知道为什么,很容易让人想起最开始。
相识第一年,他在一个雪天将她接回了家。
时移世易,重叠的轨迹早就已经开始变了,完全没有任何预警。
视线短暂交汇。
段朝泠将伞递给旁边的彭宁,往里面走。
在正式碰面前,宋槐僵硬地转过身,以一种过分压抑,以至于显得很平静的语气对蒋阑周说:
“我们还是走楼梯吧。”
第53章
53/从来都知道-
展厅在三楼,好在要爬的层数不算多。
迈过最后一节台阶,宋槐先一步走过去,握住隐形门的把手,拉开,让出过道位置,示意蒋阑周先进。
蒋阑周不急进去,很轻地笑了声,“早前就听说,楼下那位很宠家里的小侄女。”
宋槐眉心莫名跳了两下。
没等她开口,蒋阑周又说:“原来你的心在他身上。”
这话不像调侃,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爱上段朝泠不是件羞耻的事,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宋槐坦言:“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看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蒋阑周说,“不过我倒好奇,既然都已经到了求婚的地步,又怎么会闹成如今这种局面。”
宋槐无心详谈,“如果很多事能明着讲清,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阴差阳错的分离了。”
正说着话,彭珊突然出现,从门外同他们打了个照面。
抬头看了眼蒋阑周,又去看宋槐,见她表情带几分凝重,以为他们在聊私事,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那个……蒋总好。”
蒋阑周略微点一下头,对宋槐说:“我先进去。你忙完记得来找我。”
宋槐应声称好。
瞧着蒋阑周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彭珊眼睛亮了一下,满脸兴奋地问:“你和Layo科技的蒋总……”
宋槐打断她的八卦,搪塞道:“曼姐叫我招待好她的客户。”
“原来是这样啊。”
“我们快进去吧,不然陈总要到处寻人了。”
“说到这个我才想起来,我就是专门出来找你的——陈总喊你赶紧过去一趟。”
宋槐跟着彭珊进了展厅,径直越过数字签名台,去里面寻陈隽安。
秘书比她后到一步,专门过来汇报说,段总来了。
听到这话,她心里多少清楚,能让陈隽安亲自相迎的恐怕只有段朝泠一人,估计眼下时间紧急,顾不上再交代她什么。
果然,陈隽安对她说:“你先去忙,晚些时候再过来。”
宋槐点点头,“好的。”
等陈隽安离开了,宋槐来到临近一间主题互动馆,那儿人少,还算清净些。
没想到蒋阑周也在里面。
他站在柱形幕旁边,百无聊赖地瞧着显示屏上的产品交互信息,不乏意兴阑珊。
余光瞟到宋槐靠过来,蒋阑周随口评价:“可惜了。”
“可惜什么?”
“设计是好设计,设备质量严重影响了你的超常发挥。”
被他一语中的,宋槐在心里感叹他的眼光毒辣,面上却没跟着发表什么看法。
蒋阑周说:“胡彦成经营的好歹是家利润近百亿的上市公司,他本人格局倒还过得去,怎么底下人手脚这么不干净,连这点儿油水都克扣。”
宋槐委婉地说:“曾经有人教过我一个道理——职场上,只有灰色地带走起路来才相对平稳些。”
“听你这语气,倒像是在怀念教你道理的这个人。”
“……可能吧。”
蒋阑周视线越过她,落在门口位置,没由来地笑了声,“宋槐,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事?”
蒋阑周倏然俯下身,稍微凑近了些,“他就在你侧后方。”
宋槐没顾得上跟他拉开距离,听到这话,背部不自觉地僵得笔直,下意识往后看。
隔一道玻璃隔档,段朝泠在另一间主题馆里,身旁围了不少人。
陈隽安也在,正含笑同他说着什么。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段朝泠掀起眼皮,目光越过众人,直直看向她。
久违的淡漠眼神,仅扫一眼便收回视线。
反应过来时,宋槐已经将头转过来,不再去看。
蒋阑周将她面上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要是实在在意,不如直接离开这里,眼不见为净。”
宋槐快速理好情绪,笑说:“没什么好在意的。”
“是吗?”蒋阑周笑笑,讳莫如深地说,“你这侄女当得还挺有意思的。”
“你指的是哪方面?”
“各个方面。”
宋槐笑出声,“虽然你表达得委婉了点儿,但不难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你倒聪明。看来想在你面前蒙混过关可不太容易。”
在原地待了没多久,有人过来跟蒋阑周打招呼。
宋槐往一旁挪动两步,给那人腾出更多空间,方便他们畅聊。
三五分钟后,陈隽安的秘书走过来,跟她说,陈总要她过去。
宋槐凝神,轻声说“知道了”,紧随其后,缓步朝隔壁走。
人一到场,陈隽安连忙同段朝泠介绍起宋槐,言语间明显有力捧的意思——能被陈曼这么挑剔的人选中,这小姑娘必是可塑之才,提携引荐一次也无妨。
宋槐自然不清楚陈隽安心里是如何想的,只知道眼下有不得不面对的尴尬局势。
在外人看来,段朝泠是座高山,能获取攀登资格当然是件好事,可她只想敷衍了事,尽量减少两人之间的交集。
宋槐面不改色,在陈隽安的注视下,主动朝他伸出手,笑说:“段先生,您好。”
神态和举止伪装得恰好,礼貌有余,仿佛跟他真是第一次见。
段朝泠没应声,甚至不准备回握那只手,只沉静看着她。
展厅偌大,暂时无人讲话,柔和的背景音乐显得尤其空旷。
她坦然对上他的目光,眉眼带笑,像镀了层不带感情的保护面具。
见他迟迟不予回应,正要收回手,听见段朝泠忽然问道:“准备什么时候搬回来住?”
俨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宋槐右手僵在半空,一动不动。
不等她作答,当着众人的面,段朝泠平静又说:“这次别让我等太久。”
段朝泠平时有多注重对自身隐私的保护,她不是不了解。
就是因为太了解,才觉得愕然——在这之前,她根本不相信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这些话。
他亲自公布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叔侄,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
宋槐看着他,好一会才开口:“……等忙完这阵子就搬。”他亲手戳穿她的面具,再装下去已经没有任何必要。
段朝泠说:“到时联系彭宁,让他差人过去帮你。”
宋槐很轻地“嗯”一声,没说别的话。
陈隽安找个时机插话进来,出声打圆场。这话题匆匆过去。
余下的时间里,宋槐全程陪同,偶尔应和两句陈隽安的话,不至于让气氛降到冰点。
段朝泠似乎还有事,简单逛完一圈,直接离开了。
宋槐绷紧的神经没完全放松下来,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身心疲累得厉害,跟彭珊打了声招呼,托她跟胡董那边的人继续对接,自己则乘电梯去顶层,打算回休息室待会。
外面还在下雪,天色昏暗,落地窗外夜景繁华,路灯聚成一排光点。
穿过大厅,迈进没开灯的走廊。前两日顶灯坏了,还没来及叫师傅上门维修,好在平时走惯了,倒也不觉费力。
摸黑直行到底,走到休息室门口,正要点亮门上的锁屏界面,直觉有个人站到了自己身后。
宋槐吓了一跳。下一秒,手腕被攥住,天旋地转的空隙,她直接被压在了墙面。
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水味,宋槐很清楚地知道来人是段朝泠。
刚发出一个微弱的单音节,下颚被抬起,想说的话被他如数吞进嘴里。
开始还留存了不少理智,想挣扎,吐出模糊不清的一句话:“别……对面有监控。”
话音落地,被他强行固定住腰肢,一时吻得更凶。
充分体会到他的游戏技巧,这份理智很快荡然无存。
四下无人的走廊里,静得只剩下彼此频率不定的喘.息声。
段朝泠稍微退开了些,哑声问:“密码多少?”
宋槐没思考太多,本能道出一串数字。
提示音响起,门锁自动解开。
段朝泠一边吻她一边扣住把手,带着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去。
室内昏黑,有扇落地窗,幽暗的光从外面透进来,不足以用作照明。
宋槐被他撑在窗户一侧的储物柜上,清晰感受着他的手由下到上。
探索到最后,轻按,直接解开了暗扣,顺势覆住单面柔软。
宋槐瞬间清醒不少,抬起手,想去阻止,对他说:我今天不想……
段朝泠另一只手延伸向下,触到一抹黏腻,低声问她:这就是你说的不想?
宋槐身体发颤,碍于面子故意反驳:即便这么对我的人不是你,我还是会有感觉。
段朝泠没说话,猝不及防,突然间闯进,不留一丝余地。
没过多久便有了难耐的飘忽感。她自身过于熟悉他,甚至比她的言行要诚实得多。
宋槐牢牢抓住他的臂膀,咬住下唇,倔强地不肯叫出声。
看出她在刻意压抑自己,段朝泠冷笑一声,铆足技巧,亲眼见证她如坠云端。
这过程持续许久,久到她忽上又忽下,一次又一次在水的漩涡里四处飘荡。
中途,脑中拉直的弦彻底断裂,宋槐顾不上别的,只想和他一起共赴深渊。
她压住不自觉的低吟,将每个字词连成一句完整的话,第一次主动将藏在心里的疤痕摆到他面前,“你和我做的时候……真的不会想起她吗?”
段朝泠看着她模糊的面部轮廓,不答反问:“你只管告诉我,为什么一直不信我和她没关系。”
“……这重要吗?”
“周楚宁的事不就是你这么多年的心结。”
有雪水疯狂砸在玻璃窗上,节奏极快,没有任何章法,和他的动作相对照。
宋槐实在被折腾狠了,只能缠住他的脖颈找寻平衡,眼里化开水雾。
段朝泠耐心告罄,又问了一遍原因,“说话。”
宋槐不肯回答,积攒的情绪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弹簧,于顷刻间崩裂。
勉强分神,想起高考后和他摊牌的那个晚上,她对他说:就算像她的话,也没关系的吧。
这几个月以来,她做的所有决定全部以这句话为前提。
她既矛盾又割裂,一边将自己的骄傲和自尊踩在脚下,一边去爱段朝泠,同时还要求他回报同等分量的爱。
何尝不想结束这段将错就错的关系,让一切回到最开始,彻底拨乱反正。
宋槐放弃权衡和思考,仅凭直觉,断断续续地在他耳边说:“段朝泠,我不是她……我根本不希望你因为旁的什么原因才来爱我。”
她眼泪砸在他手背,一滴接着一滴。
段朝泠猛地顿住动作。
漫长的僵持里,他主动放低姿态,俯身,吻她颤动的眼睫,嗓音低哑:“我知道你不是她,也知道自己爱谁。”
“槐槐,从来都知道。”
第54章
54/瀌瀌飞雪-
这场战争进行到深夜才算休止。
最后一次,段朝泠坐在沙发上,扶着她的腰,让她直接跟自己接触,完全不留缝隙。
她太生涩,也太紧张,火热内壁一再收缩,烫得人头皮发麻。
宋槐大脑一片空白,暂时不去想刚刚他说过的话,全情投入其中。
结束时,她出了一身汗,打底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面料濡潮,几乎被洇透。
空气中残留一股浑浊气息,他的或是她的,分辨不出彼此。
宋槐没顾得上歇息,挣扎着从他腿上起来。右脚刚踮到地面,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忙用手撑住靠背,勉强稳住了平衡。
段朝泠没帮忙,借着月光看她挪到沙发另一端,动作缓慢。
两人的呼吸频率由急到缓,最后彻底归于平静。
这期间,谁都没多说一句话。
半晌,宋槐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倾身点开落地灯。
姜黄光晕垂直洒在脸上,一时不太适应,她眨了下眼睛,抽两张纸巾,简单将自己擦拭干净,又走到衣柜旁边,从里面翻出干净睡裙,旁若无人地穿上。
做完这些,重新坐回去,开口,嗓音干涩,“……能给我支烟吗?”
段朝泠扫了她一眼,捡起被丢在地毯上的外套,摸到口袋里的烟盒跟打火机。
递给她的同时,给自己点了一支。
宋槐接过来,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层烟圈,对他说:“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我们见过一次,对吗?”
段朝泠夹烟的手不着痕迹地往下一沉,“想起什么来了?”
宋槐没答话,只顾说自己的:“方阿姨刚开始住院那段时间,我去帮忙陪护,在医院碰见了当年接管我的福利院院长。她跟我说了很多以前的事,包括你曾经来过福利院,以我姑姑丈夫的名义想要接走我,但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把我丢在了半途。你问我为什么一直不信你和我姑姑没关系……事实摆在眼前,我只能让自己尽量不去想过往种种,但没法说服自己不去相信。”
说这些话时,她始终没去看他,盯着落地窗外的雪景.
顿一下,又说:“原本我是打算将这件事彻底烂在肚子里的,不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对你。因为我觉得,旧事重提改变不了任何结果,不光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还会让你再多一份愧疚……与其这样,不如就此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前些年经常失眠,需要靠外物辅助入睡,就是因为这个对不对?虽然我时常看不透你,但自认为还算了解你一些。说实话,我不觉得以你的人品会做出这事,中间一定有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而我真的不希望为这所谓的‘不得不’,需要你用后半辈子来弥补,甚至要搭上自己的一桩婚姻。”
一支烟已经燃掉半截。
烟灰落在裙摆的位置,宋槐没理会,不等他回应,涩然开口:“……然后,追溯到从前,我想告诉你这些年我是如何想的——”
“高考后的那个晚上,我说我喜欢你,同时也要放弃你。当时没刻意跟你提到我姑姑,是因为我的自尊不允许,但放弃的原因的确跟她有关——我可以接受你们有过一段刻苦铭心的共同回忆,也可以默默接受自己像她,毕竟这是事实,让我真正无法接受的是,相像这个点是由你亲自讲出来的。为你的这句话,我一个人难过了很久,甚至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消化掉由此生出的阴暗心理……我那时真的很嫉妒我姑姑。她得到了所有我想要的。”
“今年年初我从江城回来,没过多久,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像变了一种味道……一切进展得太快了,我其实很懵,但又想不顾一切地赶紧抓住你。过后我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因为你知道我这些年还没忘掉你,不忍看我这么痛苦,才施舍似的给予回应。我们发生关系第二天,你把两本房产证拿到我面前,我当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不堪,一边和你做.爱,一边承着你和她的厚待……还有更重要一点是,从小到大你没骗过我,为了让我心里舒服些,对我说出你和她没在一起过这样的谎话。越是看你这样,我心里越不好受。”
说到最后,音量越来越小,几乎趋近于无。
段朝泠胡乱掐掉烟,伸出手,触碰她颈侧的皮肤,感知到的只有由内向外散发出的刺骨凉意。
他喉结上下滚动,嗓音哑得难受,“槐槐,那些都不是谎话。”
宋槐一动不动,低声说:“其实选择跟你在一起的那刻起,我就已经不在意她的存在了,只是突然遇见了陈院长,她说的那些话像是浇了一盆冷水。段朝泠,我不能因为我的自私捆绑你一辈子,也不能一直沉迷在看似甜蜜的幻象里……只是那段时间实在不舍得太快跟你分开,一直逃避着不愿面对,导致拖延到现在……这点是我自己的问题,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
死寂一样的默不作声,就快将两个人的信念压垮。
段朝泠稍微施力,轻轻掰过她的脑袋,让她和自己对视,语气认真:“你没做错什么,无需跟我道歉。”
宋槐没应声,僵硬地眨了眨眼,眼底泛着绝对的空洞。
“过往对你的好从来不是施舍。”段朝泠说,“赠你房产这事是我考虑不周。原本打算以此为节点,尽快跟以前做个了断,忽略了你的感受,抱歉。”
宋槐无力地喊他:“段朝泠,你其实不用以这样的方式来安慰我的。”
段朝泠不准备止住话题,继续说:“我不是在安慰你,是在阐述事实。至于当年的事,我的确有意隐瞒。”
“……隐瞒什么。”
“周楚宁的爱人另有其人,去福利院把你接走的也不是我。”
从没想过聊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宋槐直接愣住。
“无论过程如何,结局都已经酿成,既然你已经不记得了,我不认为再让你知晓这些能有什么好处,只会对你造成二次伤害。这是我一直没告诉你真相的原因。”段朝泠说,“没料到你会从别处得知这件事。如果早知今日,我不会选择瞒你。”
“陈院长说,来接我那人随身携带的烟盒样式很少见,就是你以前常抽的那品牌。”
“槐槐,我不否认周楚宁对我来说有重要意义,但这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我和她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他们都是我的挚交,对我而言同等重要。我们三个抽的是一个牌子的烟。”
宋槐不再说话了。
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乱如麻。
所以她一直以来的执念究竟是在针对谁,突然不得而知。
感觉到她的体温逐渐回暖,段朝泠低声问她:“知道了这些,还要执意跟我分开么。”
宋槐垂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无故反问一句:“事已至此,我真的还有搬过去跟你同住的必要吗?”
段朝泠目光紧锁住她,等她把话说完。
“就算这些事在今天已经讲开了,可是,你觉得我们真的合适吗?坦白讲,你的游刃有余让我压力很大,我时常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跟你没法达到共振,我们能相处得顺风顺水,无非是因为你在刻意迁就我。那以后呢,有朝一日你对我没了耐心,我们又该怎么办……这样下去真的有意思吗?”
段朝泠说:“跟我在一起就让你这么痛苦。”
宋槐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最近真的很累,身心疲惫。不光是因为我姑姑的事,还因为很多细枝末节的,被我们忽略掉的矛盾。”
她眼角的泪痕早就被晾干,脸色尚处在潮红没完全消褪的余韵里,唇色却白得像张纸。
整个人呆坐在那里,心脏仿佛被掏空,和一个破碎躯壳没有任何区别。
走到如今这地步,他的解释或坦白似乎起不到太多宽慰作用,延伸的疤痕越阔越大,暂难排解,需要时间来疗愈。
到底还是囫囵吞枣的后遗症在作祟。
段朝泠捋顺她的一头长发,“你应该知道,你要的结果不一定是我想给的。”
听到这话,宋槐终于抬起头,轻声说:“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你爱我,这里面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愧疚和自责吗?”
段朝泠没作声,留给她的是无止境的静默。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她却什么都明白了。
是了,他从不会对她说谎。
宋槐移开他的手,自顾自起身,拖着脚步来到门口。
打开门,背对着他,平静说:“我是很爱你,但我也可以把对你的爱藏在心里,永远不对外宣布。如果这份爱不够纯粹,我宁愿不要。叔叔,我们放过彼此吧,求你。”
上次谈分开,她或许没这么绝对,也没勇气主动提及这些往事。
这次不一样。她如数相告,又敞开门,安静等他离开,不作分毫留恋。
段朝泠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无故想起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时他给宋丙辉夫妻一笔遣散费,她无意间得知,觉得不妥,有意疏远,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好几个月没理他,执拗得过分。
怎么会不清楚。
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有多心软就有多心狠。
段朝泠将烟盒和打火机放到茶几上,留给她,拿起外套准备离开。
路过她身边时,哑声说:“蒋阑周不适合你。即便你最终不选择我,也不该是他。”
宋槐眼睫颤动两下,“这就不牢叔叔费心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
等段朝泠离开后,宋槐关上门,靠着墙面站了许久。
屋里满是他的气息,如何也挥发不掉。
她踉跄着走到落地窗旁边,握住把手,向下一拉,将窗户完全打开。
冷风混着霜雪的寒气扑面而来,吹得人皮肤冰凉,险些失去知觉。
雪天的缘故,又是深夜,十字路口的人和车辆都少得可怜。
没过多久,熟悉的车牌号闯进视线范围内。
段朝泠的车过了一个红绿灯,匀速驶离,最终逐渐消失在拐角处。
尾灯模糊,完全看不见踪影和轨迹。
宋槐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过了几分钟,移开视线,转头去翻一旁的储物柜,从里面拿出糖罐。
撕开包装,将一颗桔子味硬糖放进嘴里。
糖纸被风一吹,直接飘到窗户边框。
她顺势往外看。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建筑被一抹白覆盖,景致单一又乏味,并不耐看。
她曾见过十月江南的一场瀌瀌飞雪。
在这之后,看过的无数场雪景不过只是稍作点缀,没有任何意义。
好像,此后的每年冬天都不能再和段朝泠一起看雪了。
她的记忆永远留在了生日那天清晨。
梨花满堂,雪水布霜,落地即融化。
第55章
55/到底意难平-
元旦前,宋槐跟段朝泠又见了一面。公司附近那套公寓被正式过户到她名下。
至于周楚宁的遗产,她没打算要,只托他找人定期去那边打理,等她闲下来会亲自过去看看,也算是尽一尽对姑姑的孝心。
临别前,段朝泠给了她一张卡,里面余额未知,但不会是小数目。
宋槐想了想,还是收下了——就当作是笔分手费,这样彼此都能好受些。
元旦当日,宋槐没回静明园那边赴宴,跟陈平霖和段向松打了个视频通话以示问候,顺便托人给他们送去前阵子在古玩街淘到的两幅字画。
当晚陈静如打来电话,同她简单聊了两句日常,无意间提起,段朝泠今天也没回去。
宋槐心里莫名有些酸涩,面上却没声张,悄然转移了话题。
浑浑噩噩的一周就这样过去。
周末,宋槐没加班,单独腾出一天时间去参加婚礼——毛佳夷结婚了。
两个多月前,毛佳夷微信上发来一张电子喜帖,邀请她来当伴娘。那段时间正是她最忙的时候,这个忙自然没能帮上,伴娘人选便另定了他人。
到酒店时,距离婚礼开场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宋槐在前台登完记,被工作人员领到化妆室,单独去见今天的主角。
里面没什么人,毛佳夷刚换完衣服,这会正跟两个化妆师闲聊,见宋槐敲门进来,笑说:“槐槐,你来啦。”
宋槐将礼盒和花束放到桌上,弯腰,浅浅跟她拥抱一下,“新婚快乐。”
等化妆师离开以后,毛佳夷说:“这婚结得有些匆忙,也没来得及准备婚前派对什么的,不然一定拉着你畅聊一整夜。”
宋槐无奈笑说:“你还知道结得匆忙,和闪婚没什么区别了——真的决定好了吗?”
“家里给选的人,知根知底。接触了一段时间,感觉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性格也合得来,与其一直拖着不如直接速战速决。”毛佳夷笑说,“其实闪婚没什么不好的,有时候太瞻前顾后反而会错失良缘。”
宋槐表示认同,认真说道:“真心希望你能幸福。”
“我会的。倒是你,准备什么时候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我不是很急,等一桩命定缘分。”
“再等都快奔三啦,你不急我都替你急得慌。”
宋槐笑出声,“哪有,还早呢。”
寒暄了几句,毛佳夷收敛笑意,忽然问:“……他今天会来吗?”
知道“他”指的是许歧,宋槐笃定地回答:“会的。”
“他是不是跟你说了?”
宋槐摇头,“我们好长时间没联系过了,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为什么……”
“退一步讲,毛毛,你和他是同窗。外面坐着很多我们的高中同学,他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毛佳夷叹了口气,“是啊,虽然我早就放下了,但只要提到他,不免还是有点儿紧张。”
宋槐安慰她,“我理解的。”
正说着话,房门再次被敲开。
许歧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外,手里拎着给毛佳夷的贺礼。
有段时间没见,他比之前消瘦了些,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是近期熬夜所致。
许歧扫了站在一旁的宋槐一眼,视线越过她,看向毛佳夷,道出两句祝福的话。
毛佳夷莫名红了眼眶,逐句回应他的祝福,脸上始终挂着滴水不漏的微笑。
宋槐低头瞧着毛佳夷的表情,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于她而言,高中时期的那段暗恋彻底成为过去式。
没有谁能一直等谁,也许爱而不得才是常态。
人总要跟过往的自己和解,整顿好身心,倾情去爱下一个人。
在化妆室没待太久,工作人员过来提醒毛佳夷,说时间差不多了,需要提前准备候场事宜。
宋槐和许歧先行一步,来到酒店大堂,寻个靠角落的位置落座。
知道他有洁癖,对吃穿用度有不少讲究,宋槐朝不远处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务生摆了摆手,麻烦他问后厨要一壶热水,准备用来烫一下餐具,简单消一遍毒。
大概清楚她要做什么,许歧说:“你不用特意帮我做这些。”
“举手之劳,想到了就直接做了。”宋槐不打算同他纠结这个,直接转移了话题,“方阿姨身体还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能维持一天是一天。说实话,如今我既希望那天晚些到来,又希望她能尽早摆脱这种非常人能及的痛苦。”
宋槐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才算合适,最终只说了句:“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讲。未来一段时间我应该会很空,能帮你分担很多额外的事。你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陪陪方阿姨。”
许歧微微一顿,“可能真有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你尽管说。”
“现在还没到那种地步,到时候再定。”
宋槐点点头,“那你随时喊我。”-
参加完婚礼,又过了大概小半个月。
这期间,北城接连下了两场大雪,雾凇凝枝,白茫茫一片,也算是瑞雪兆丰年。
做完展厅这边的收尾工作,宋槐直接跟陈曼递交了离职申请。
得知她要辞职,陈曼明显讶异得不行,问她原因。
宋槐没答得太明了,只简单概括成一句:这行工作节奏实在太快了,强度也高,精神长时间处于紧绷状态,有些累,想休息一段时间。
这话倒的确不假,只是还有一部分原因没法宣之于口——她不能一辈子活在段朝泠的羽翼保护下,总要自己出去闯荡一番。
跟在陈曼身边的确能学到不少东西,同样的,因陈曼知晓她和段朝泠的关系,即便只是无意,还是会受到这一层面的掣肘。
她实在不想这样,也不愿再给段朝泠添任何潜在的麻烦。
听她说完,陈曼没当场给予回应,只告诉她,晚几天再给她答复。
宋槐应声称好,回去边工作边等消息。
说是几天,实际并没让她等太久。
隔日,陈曼批了她的离职申请,通过员工内部app移交给人事部,正式开始走流程。
她在公司待的时间不算特别长,但手握几个重要项目,光是交接就需要花费一到两个月。
陈曼的意思是,交接这种事费力不讨好,不如从一而终,等把手头上的工作做完再离开也不迟。
宋槐没犹豫,直接答应下来。
手头这些项目里,属段朝泠公司的最为重要。
原打算以能力浅薄为由移交给旁人,没得到陈曼的应允,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隔一段时间就要去科技园那边跟段朝泠手底下的负责人对接。
每次身临其境,总会想起之前那次交流会,段朝泠突然出现在现场,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地同她对视,目光流转,难以言喻的暧昧掺杂其中。
故地重游,如今再回忆起来,不免生出一种空落落的失重感。
到底还是意难平。
周五下午,宋槐抽空又去了趟科技园。
跟对接人商讨完展陈大纲的编制,简单拟定了初步意向方案,从十二楼的会客厅离开。
乘电梯下到一楼,还没绕过前台,余光注意到彭宁从不远处的专梯里走出来。
看到他人时,心中已有预感。
果不其然,段朝泠随后出了电梯。
宋槐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短暂权衡,还是将身体完全转过去,背对电梯口,找个借口跟前台简单交流两句,准备等他们离开再出门。
过了三五分钟,觉得安全了,挪着沉重的步伐,绕过旋转门,走出去。
没想到彭宁会候在几米开外的位置,手里拎着一把黑色雨伞。
见她出来了,彭宁抬腿靠近,将黑伞递给她,礼貌笑说:“这会儿已经开始下雪了,天气预报上面显示的是场暴雪。段总让我来给你送把伞,顺便嘱咐一句:早些回去,当心感冒。”
宋槐微顿,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替我谢谢他。”
彭宁说:“段总还说了,无需言谢,出于其他立场,他也不会坐视不理。”
目送彭宁离开,宋槐看着他上了那辆停在马路对面的车。
紧跟着,引擎被启动,车子匀速驶离,不作一丝停留。
宋槐收回视线,没选择撑伞,转身往相反方向走。
雪势渐大,雪花呈柳絮状落在肩上,有些顺着领口钻进脖颈,凉得人心脏骤疼,很快变得麻木。
段朝泠的意思她怎么会不明白。
——他终是选择尊重她的决定,应下了那晚她的那声“叔叔”,主动退回原来的位置。
他依旧会关心她,也仍是她的后盾。
一切以那声称呼为前提。
此后,他是她的长辈,也只会是她的长辈-
临近除夕,薛初琦提前订好了回江城的机票,年假前一天晚上,拉着宋槐出门逛街,打算买些礼物带回家。
两人先去吃了顿日料,之后驱车赶往二环以里的一条商业街,那附近有家老字号玉器店,雕刻出来的物件和首饰可堪精益求精,价格不菲,且一品难求。
这家店铺主打定制类,鲜少贩售成品,只偶尔漏出一到两件,入手要看时机,主打一个随缘。
薛初琦原本只准备过去碰碰运气,没想到恰巧碰到周年庆,橱窗里摆着十几件成品,款式新颖,品相不乏上等。
这个点店里客流量不大,但还是有不少人站在橱窗旁边细心挑选,只待付款。
宋槐兴致不太高,闲逛一圈,随意抬了抬眼,看到不远处的榉木橱柜里单独摆放一条白奇楠吊坠,顿一下,凑近去瞧——细致入微的雕刻工艺,栩栩如生,吊坠表面镶嵌一颗成色极佳的蜜蜡转珠。入木三分,精致得像个艺术品。
几乎是一眼钟情。
原打算去问老板如何购买,扫到右下角标着“非卖品”的那张立牌,只得放弃这个念头。
薛初琦这时走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槐槐,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宋槐敛回目光,“选好要买什么了吗?”
“差不多了。定了两样,你帮我再挑挑,选出一样来,不然我钱包受不住。”
宋槐笑着说“好”。
反复对比过后,宋槐帮她选了条谷纹玉璧的翡翠平安扣,想着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又给自己挑了一对镂花松石的平安符挂坠。
去前台付款时,老板含笑叫她们稍等片刻,按照惯例要了两人的出生年月,说是买卖求缘,但求一期一会一配对,无缘则婉拒出售。
宋槐觉得这样的售卖方式很有意思,坐在实木做的高脚凳上,隔一道纱帘,托腮瞧着老板执起毛笔,沾了些墨水,在玉扣纸上勾勒两笔。
提笔写完,老板侧过身,同店员耳语一句。
店员会意,翻出一个丝绒盒,径自走到橱柜旁,打开柜门,将那条白奇楠吊坠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直接装进盒子里。
不一会,老板将打包好的四个盒子一同拿给她们,笑说:“久等。难得遇见有缘人,今日店庆,各自赠一枚吊坠,祝二位朝暮舒愉。”
宋槐微微怔住,无端觉得心慌,下意识环视四周,没看到预想中的熟悉身影,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听见薛初琦说:“那就谢谢您了。您算一下账,我们这就付款。”
话题被动终止,她也就没问出口。
结完账,从店里出来,两人并肩往对面的停车位走。
宋槐走得很慢,没由来地问一句:“初初,你相信缘分吗?”
“信啊,刚刚不就是很好的证明?”薛初琦转头看她,笑说,“早前在江城的时候就听说过这家店,没想到老板还真是个奇人,瞧模样也就四十上下吧?感觉超脱世俗得很,好像根本不在乎利益,待客只求一个‘缘’字。”
宋槐勉强笑笑,欲言又止,终究没多言。
她从不信缘分一说。比起缘来缘去,或许更相信幸运出自人为。
转念又觉得人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毕竟巧合是小概率事件,北城又这么大,能在同一时间碰见,实属难得。
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去猜测,用主观去臆断——如果刚刚段朝泠也在店里,如果是他,她又该怎么办。
虽然只是如果,但还是有种极度的恐慌感。
和他的交集盘根错乱,像解不开的死结,如何也捋不顺。
宋槐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气体凝结成白雾,向上聚拢,渐渐隐匿于夜色。
一段插曲,倒让人成了惊弓之鸟。
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彻底同这段感情告别,希望再提起时可以完全不痛不痒。
可如果真能轻易忘记,那他也就不是段朝泠了。
轻描淡写不能足够,他是她人生中烘云托月的着墨点。
从此以后遇见的每个人都将黯淡无光。
第56章
56/他的槐槐-
段朝泠这段时间过得谈不上坏,但也绝对论不出有多好。
以往工作和生活再棘手,摸清思路总会解决,这次的事千难万阻,完全没有脱离困境的蛛丝马迹可寻。
如今他有意放她离开,同时也承认,心里就此像缺失一块,空落落的,做事不乏意兴阑珊。
他并非如她所说的那样永远游刃有余。
元旦那日没回去探望老爷子,说到底还是不想给她找不自在。
两人走到这地步,见或不见都是为难。他不希望看到她再次陷入两难的境地,与其这样,不如尽量避免相见。
元旦过后,陈曼给他打了通电话,特意告知宋槐辞职一事,旁敲侧击地来询问他的意见。
段朝泠只说了言简意赅的一句:这是你们公司的人事任免,我不会插手。
陈曼心里了然,简单问候两句,径自挂了电话。
这件看似寻常的小事就这样匆匆过去,完全不留痕迹。
只有段朝泠自己清楚,短短两分钟的通话内容递增出的究竟是怎样一番情绪转变。
——抛开那些必然的、不可分割的联系,他的槐槐已经开始着手斩断和他之间的任何交集,以一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形式。
他的前半生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虽算不得圆满,倒也无憾,可唯独宋槐成了他的不可控。
像一阵风,正以肉眼可寻的速度消失殆尽,全然捉不住。
这种飘忽不定的躁意一直持续了整整几日。
在公司楼下偶遇宋槐那次,段朝泠正要去陈隽安那儿一趟。
知道她要回去,原可以顺路相送,见她慌忙转身,唯恐避之不及,也就打消了这念头。
等上了车,段朝泠第一时间做的,是直接点了支烟。
车厢里雾气弥漫,透过沾了雪水的玻璃窗,看向站在马路对面等车的宋槐。
有段日子没见,她身形更显纤瘦,但精神状态还算过得去。脸上妆容精致,一头齐腰长发剪短了些,染成栗色,发尾带了些自然卷。神态和举止自带几分从容,媚态横生。
像在尽所能改变外表,挥别过去,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盯着看了会,段朝泠面无表情地轻掸烟灰,叫彭宁给她送一把伞,顺便带句话过去。
接过伞时,她表情略带犹豫,很快变得复杂,最后彻底回归从容不迫。
路上,段朝泠给陈隽安去了通电话,告诉他今天不过去了,改日再约。
挂断电话,正要将手机扔到一旁,有条消息从通知栏弹出。
解锁屏幕,发现是条行程提醒,出自宋槐之前做的那款app。
这软件被安插在手机里已经有段时间,如她当时所言,不需要做任何初置设定,系统会根据平时的生活习性自动学习,最终制定出针对性的详细计划。
习惯成自然,他近期的很多安排全部取自这里,不用彭宁额外过来汇报。
段朝泠一顿,顺势打开app,点进其中一个模块。
从前没注意过,里面有很多贴士是她专门为他做的彩蛋,上面的一字一句,乃至每个设定,都彰显了独到和用心。
她会嘱咐他按时吃饭,会在弹窗上设定“要记得想我”的启动代码,会费力做出一个云聊天平台供他们随时联系,会在空间里标上和两人有关的所有纪念日。
浪漫至上,小女生的心思昭然若揭,然而这些他从未真正了解过。
仔细回想一遍才发现,迄今为止,他们从没好好谈过一场正常恋爱,中间跳过了很多必要步骤。
他似乎阻挠了她对爱情最纯真的幻想。对于这点,宋槐从没有过怨言。
明白这些,段朝泠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嘴里直泛苦。
接连抽了两支烟,如何也压不住这种涩意。
桔色光点忽明忽灭,烟灰落在外套表面,形成一抹污垢,拂去还是会留有印记。
他没再去管,指腹轻触已经息屏多时的屏幕,切掉了app的后台。
第一次徒增一种难言的矛盾感。
彻底放手或重新弥补,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忽然不得而知-
除夕前夕,程既非发来消息,说周伏徵刚从瓷都回来,约他们晚上过去聚聚。
想着回去也无所事事,偌大公寓空旷得厉害,段朝泠直接应下邀约,驱车前往目的地。
见面地点约在了周伏徵开的那家玉器店。
二楼拐角处单独辟出一间酒屋,无门设计,仅用一道透纱屏风作隔档,楼下景观一览无余。
程既非还没到,说是路上堵车,叫他们先喝着。
周遭喧嚣,段朝泠觉得乏味得很,没碰酒水,靠坐在软椅上,同周伏徵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周伏徵是程既非的发小,对文玩古物较感兴趣,早年间开了两家店铺,这些年在瓷都和北城之间来回跑,偶尔回来会请他们过来小坐。
上次两人相见,还是宋槐大四那年,段朝泠到瓷都出差,顺路去探望周伏徵,托他寻能工巧匠打磨串连羊脂玉和白奇楠珠子的细链。
一晃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
简单叙了两句旧,看到一楼多出一道纤细身影。
宋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店里。
北城不大不小,该遇到的总会遇到。
活了这么久,段朝泠难得信一次因果和机缘。
看她目光落在那条白奇楠吊坠上迟迟没移开,段朝泠心里有了数,简单跟周伏徵交代几句,叫人亲自下去接待。
宋槐坐在那里,听周伏徵说完那些话,从高脚椅上起来,偏过头,环顾周围,像在找什么人。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没过多久,周伏徵回来了,开玩笑说:“为了帮你哄佳人,我特意演了一出戏,把镇店宝都拱手送出去了。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见你主动欠别人人情。说吧,打算怎么还我?”
段朝泠给自己倒一杯清酒,“你到时估个价,我叫助理把钱打过去。等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我那儿逛逛,想要什么藏品直接带走。”
周伏徵笑说:“我这条吊坠虽不如你那两颗白奇楠珠子价值连城,但也是市面上罕见的稀品,有市无价——我倒是好奇刚刚那姑娘什么来头,值得你这么耗财耗力。前阵子听老程说你交了个小女朋友,难道就是她?”
段朝泠饮尽杯里的酒,淡淡道:“家里人。老爷子宠着,我自然也不例外。大概只是仅此而已。”-
从周伏徵那儿离开,段朝泠没打电话喊司机过来接送,直接叫了代驾。
车子原本是往回去路上开的,临时起意,中途换了地址,开往另一个方向。
到了地方,代驾将车停在小区的单元楼附近,解开安全带,礼貌问候一声,直接离开了。
车厢里重新恢复安静。
那清酒是周伏徵自己酿的,后劲极大,这会劲头刚涌上来,困顿感一阵胜过一阵,胃里翻涌得难受。
段朝泠自顾自眯了会,睁开眼睛,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望向窗外。
周围有几幢老式电梯楼,路灯只设立了寥寥几盏,地面结一层冰,成堆的雪积在路沿。
环境差不说,这小区的安保实在不算合格,任谁都能随便出入,鱼龙混杂。
这是他当初执意让宋槐搬离的原因之一。
如今身处情境当中,不由怀疑,她当时之所以那么抗拒搬过去和他同住,部分是因为他没讲清缘由,导致她会错了意。
角色转变得不够及时,他依然在用对待晚辈的方式对她好。
这种方式无需详细沟通,自然存在不少隐患。
在车里待了没多久,余光扫到宋槐和朋友出现在不远处,两人手里拎着购物袋,有说有笑地直奔单元楼。
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她猛地顿住脚步,转头看向这边,面露疑惑。
杵在原地几秒,被朋友拉着继续往前走。
三五分钟过去,楼上的房间里灯火通明,隐隐映出她的侧影。
窗帘被拉上,隔绝了内外视野。
陡然间觉得心烦,段朝泠收回投出去的目光,伸手去摸外套口袋,结果摸了个空。
打火机还在,那盒烟被落在了酒屋。
点亮车顶灯,掀开储物格盖子,没翻到烟盒,倒率先看到了在里面放着的唇釉和遮瑕膏,以及一盒没用完的避孕套。
这辆车一直停在车库里,最近才开出来,东西还搁在原来的位置,没来得及整理。
回忆如昨,恍惚回到了没分手之前。
这里到处是宋槐的影子,滞留了太多已知的、刻意被遗忘的几段记忆。
冷风顺着窗缝灌进来,让人清醒不少,那股疲乏劲逐渐消退。
脑中浮现出她对待朋友的那张笑脸,同时悟出一个道理——她离开他或许可以变得更好。
至于他自己,一切开始变得未知-
宋槐昨夜莫名失眠,凌晨三点多才勉强睡着。
天蒙蒙亮,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洗漱完,到楼下去买早餐。
路过灌木丛附近,下意识往旁边扫了一眼。
那儿有个车位,平时空闲着,昨晚回来时看见上面停了辆车,型号少见却很熟悉。
这会空空如也,车子早就已经不见踪影。路面积雪不深,薄薄一层,应该是刚驶离不久。
一时没想太多,裹紧外套,快步朝小区门口的早餐店走。
吃过早饭,宋槐开车送薛初琦到机场,目送她过完安检,当即赶往静明园那边,准备过年。
段向松不似往年那样喜闹,今年除夕不比从前那么大阵仗,只有两房近亲到场,满打满算不到三十人。
车库里停了一整排的车。大家基本都到了,只有段朝泠和段锐堂一家还没来。
听陈静如说,段朝泠似乎还有事,要除夕当天才会过来。
腊月二十九,晌午有场家宴。
餐桌上,有个年长的亲戚笑呵呵地瞧着段斯延的儿子,同段向松随口打听起段朝泠的姻缘定数。
段向松为这事频频发愁,面上倒没表现出什么,只道:“罢了,人各有命,他不属意郑家孙女,总不能强求行事。”
那亲戚闻言,恭敬回应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前些年大家都是稀里糊涂地嫁娶,到了年轻这辈自行做主,反倒徒增不少事端。您不如替小辈仔细斟酌一番,也好过他们一拖再拖。”
段向松没作声,轻呡一口温茶,表情难得有了细微变化,大概将这话听了进去。
宋槐在一旁冷眼瞧着,实在听不惯这种过于热心且没有边界感的耳旁风,没再动筷,中途寻个借口出了餐厅。
大家都在里面用餐,庭院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三个小孩在堆雪人。
隔壁别院传来不小的动静,应该是戏班的工作人员过来布景,在准备晚上表演的事宜。
早晨下过一场雪,原也不是很冷,她穿得并不多,针织衫搭一件和脚踝平齐的貂绒廓形大衣。
这会温度骤然降下来,被风一吹,感觉刺骨的冷,但还是硬撑着不愿这么快回去。
走到能躲风的棚檐底下,打算暂时避一避。
在原地站了没多久,抬眼看到段朝泠的车开进了几十米开外的车棚里。
面前是整块平地,视野宽阔,几乎一眼就能瞧见彼此,这时候再走已经来不及。
没了想躲的心思,宋槐两手抄兜,看着他逐步靠近。
无声吸进一口气,主动打招呼:“……阿姨说你要明天才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冷凝的空气中,显得尤为空洞。
整个人飘忽得像一个持续发胀的轻气球,随时都有爆裂的可能。
段朝泠看着她,语调很淡:“过来看望老爷子,晚点儿要回去一趟。”
宋槐轻轻点一下头,“然后明天再过来吗?”
“嗯。赶在吃年夜饭之前到场。”
一时间泛起沉默,似是都无话可说。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她站在台阶上,勉强能做到同他平视,却做不到像他那般面不改色。
宋槐稍微低下头,左右权衡,还是决定出声提醒:“要不你还是等等再进去吧。屋里正在讨论你的婚配问题,估计你也不太想听。”
她讲话时,段朝泠自始至终都在看她,目光没移动过分毫。
不是压迫感十足的探究或打量,而是一种没什么生气的注视,过于沉静,以至于显得有些压抑。
气氛逐渐朝冷场的趋势发展。
就在宋槐快要承受不住这份难捱的寂静时,听到他问:“在这儿站多久了?”
宋槐生生顿了一下,回答:“没多久。”
“不冷么。”
“里面暖气太足了,有点儿热,我出来透口气。”
段朝泠没戳穿她,似是为了给她留有足够的缓冲时间,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最近在走离职手续?”
“……嗯,把手头上的项目做完就走,大概还要两三个月吧,也可能更久。”
“今后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可能继续做这行,也可能换个方向。”
“你还年轻,有试错成本。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我都明白的。”
又是一阵沉默。
宋槐感觉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扯唇笑了笑,连同表情也变得滴水不漏,“应该差不多了,你进去吧。我刚刚吃得有些多,想出去逛逛。”
段朝泠没动身,也没允她离开,无端问一句:“等等跟人有约吗?”
宋槐不明所以地看他,“……什么。”
“没什么。去吧。”
明明再多待一秒都会觉得空气稀薄,不知怎么,眼下反倒开始挪不动脚步,莫名拘谨。
宋槐定了定神,隔十几秒才开口:“那我先走了。如果阿姨问起来,麻烦叔叔帮我应一句。”
段朝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知道再说什么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宋槐径直越过他,缓步走向门口。
刚迈出两步,听见站在身后的段朝泠说:“蒋阑周在附近。”
宋槐脚步微顿,步履却不停,继续向前走。
周围被风声裹挟,他声音融进其中。
平和的口吻,不像上次那样强势得不容商榷,反倒多出一种谆谆的劝告意味。
——“槐槐,还是那句话,即便最终不是我,也不该是他。”
第57章
57/吃醋-
虽然和他没了从前那份情感羁绊,宋槐还是觉得他的这份“大度”刺耳得很。
她停下来,回头看向他,没什么缘由地笑了声,“我之前同样也说了——这事就不牢叔叔费心了,我自有分寸。”
她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分毫闪躲,眼底无畏无惧。
这些年被他纵着,养出了不少傲气,此时此刻,身上那股排外的韧劲全部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如果换作从前,段朝泠不会过多赘述,但前不久切实体会到了沟通的偏差。即便如今两人已经一拍两散,他依旧不希望她因会错意而再生纠结。
“蒋阑周的情史比你预想中还要丰富。”段朝泠缓声讲明缘由,“论相处,你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过满则溢很容易受伤。”
停顿两秒,补充,“至于另一方面,是我自己的私心不希望你去赴和他的约。”
这些话足够简洁明了,将各条出路全部堵死。
这下她反倒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不是不惊讶——印象里,他从未如此明确表达过吃醋,或直白道出对她身边异性的任何不满。
只是事到如今,无论吃醋还是不满,早已成了界限范围外的一种情绪。
风浪似乎比刚刚更大了,吹在眼角,有细微痛楚。
宋槐瞬间没了方才那股气焰,心乱如麻,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既然分开了,总要有个分开的样子……那天不是已经心照不宣了吗?”
她指的是前段时间他让彭宁过来送伞的那个下雪天。
这话看似在对他说,实际更像在对自己说。
她的委婉提醒似乎起到了一定作用。
段朝泠自知再没立场干涉她在这方面的抉择,嗓音几分喑哑,叮嘱道:“外面冷,记得早些回来。”
宋槐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开。
一时走得极快,像落荒而逃。
出了正门,面前只有茫茫雪景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梧桐枯枝。
放眼去看临靠路边的那幢洋楼,以为蒋阑周在那边,几乎没犹豫,扭头往相反方向走。
一路走到底,瞧见不远处的情境,不由愣住。
路边有块空地被单独清扫出来,搭建了井字型的篝火堆。木材烧得旺盛,火光四溅,隐约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的烧焦味。右侧摆一架围炉,铁网上座着冒热气的煮红酒和一些小食。
蒋阑周翘腿坐在火堆旁边,指间夹烟,时不时抬起手臂,往里填两根木条,姿态闲散得很。
木炭成灰,堆积在地面。看样子已经在此处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如何也没想到,这人不好好在家筹备新年,竟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搞这些。
难怪段朝泠看了能直接误会。就连她自己都以为,他是不是真的在这儿等什么人前来赴约。
瞧见宋槐突然出现,蒋阑周也不惊讶,调侃道:“这么好兴致,又出来闲逛。这次换方向了?”
宋槐缓缓回一句:“没蒋总好兴致,大白天在这里……露营?”
“这角度风景不错,在院子里可看不到。”蒋阑周将另一把折叠椅铺平,朝她招招手,“过来坐。”
想着千躲万躲最后还是碰到了,再扭捏也说不过去,宋槐顿了顿,扯过那把折叠椅,跟他拉开一定距离,坐在了围炉斜对面。
坐了没多久,身体逐渐回温,整个人被火烤得暖烘烘的,连同思绪也变得越发清晰。
宋槐多少能察觉到他今日心情欠佳,似是有种隐隐的丧意,只是他们还没熟到可以完全互通心事的地步,她自然不会多问,也没兴趣主动探寻一二。
捡起竹筐里的木条,丢进篝火堆里。
目光紧盯烟熏火燎的光点,频频走神,心思俨然不在这上面。
不一会,蒋阑周恢复常态,率先出声:“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宋槐没藏着掖着,如实相告:“……在想忘掉一个人可真难。”
“这才哪儿到哪儿,光是愈合伤口就需要不少时间。”
“你好像深有体会。”
大概觉得她这话很有意思,蒋阑周笑了声,“那位没警告过你,叫你离我远点儿。”
宋槐适时泛起沉默。就在刚刚还特意“警告”过,但她哪会明说。
蒋阑周了然,难得正经起来,“我这人虽然花名在外,但早年间不是没好好爱过人。”
宋槐将信将疑,“是吗?”
“算了,先不说我。说说你好奇的。”
“什么。”
“你就不想知道圈里人是怎么看待你们俩的?”
“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蒋阑周挑了挑眉,“据我所知,开展那日发生的事险些发酵,被他中途拦了下来。”
“我不明白……”
“不明白既然他都选择在那种场合公开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差不多吧。”
“其中原因得先问你自己,你们那天私下里发生过什么。”
“……我们当晚决定分开了。”
“那就对得上了。”
宋槐有些没听懂,疑惑看他。
蒋阑周坦言:“那位在拼尽全力保全你的名声,及时止损。宋槐,他或许比你想象得还要爱你。”
宋槐沉默半晌才开口:“可这份爱偏离了预期,不是我想要的。”
“你这年纪想要的是什么,完全没有负面动机、不含任何杂质的爱?”
宋槐抿住唇,不说话了。
“你要知道,你爱上的这个男人并非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他有过太多经历。爱人满分,能表现出过半已经是极限,剩下全在细节里。”蒋阑周仿佛在笑她天真,“有时候太钻牛角尖往往没什么意义,伤人伤己。”
宋槐低喃:“……真的没意义吗?”
蒋阑周没搭腔,而是说:“你大学是在江城上的吧。”
“是在江城——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听说他前些年常去那边,为的不全是公事。”
点到即止。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宋槐还是听懂了。
暂时没容自己细想,问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可能是为了通过劝你来弥补我自己的遗憾。更多清水完结最新文在气俄群思而而二无九依思其”蒋阑周勾了勾唇,“不过看你们这么别扭,也确实憋得慌——过年了,你就当我没事发个善心,给自己积点儿功德。”
看着他鲜少露出的怅然表情,宋槐无端惊觉。
这世上人来人往,光是相爱就足以耗尽所有幸运-
年后,宋槐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尽可能加快各项进程。
手头项目收尾的收尾,转让的转让,只剩下两三个还在进行中,估计个把月就能完成。
三月中下旬,早春料峭,天气尚有一丝寒意。
近日刚下过一场冻雨,路面湿滑,脚踩上去传来满身的泥泞感,实在算不得舒服。
北城四季分明,她还是更喜欢雪天。
近期和段朝泠几乎完全断了联系。
偶尔回去陪段向松和陈平霖吃饭,和他见过一到两次,也不过是互相点点头,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自除夕之后,他们的交集似乎更少了,也不知是不是都有意这样为之。
月末,段朝泠公司的科研产品如期上线。
宋槐专门去了趟科技园,把展厅设计终稿拿给对方负责人过目,顺便感受一下新产品的交互功能,便于更好地开展日后工作。
研发部门在二十楼,占了一整个楼层。有条长廊直达玻璃门,两边墙面挂满了荣誉证书。
之前没发现,段朝泠麾下有这么多强悍团队,光是智能制造的发明专利就占了两百余项。这数据遥遥领先,至今无人能及。
抛开儿女私情不谈,而立之年就能把一项工作完全做到顶级,他始终都是她的目标。
等部门的接待人员刷完卡,宋槐跟着他进到其中一间研发室。
听他详细介绍一遍新产品的各个模块,她开始着手体验,顺便记录一下使用感受。
手掌一样大的墨水屏平板,简单进行一遍个性化设置,就能随心操控任一智能设备,相当于人和机器的二次融合。
开发后的功能可以针对性地运用到各个大型领域,航空业、制造业、军事工业……等等,既稳便又快捷。
见她体验得差不多了,接待人员笑说:“这款产品目前已经到了最终测试阶段,只待上市。”
“设计原理真的很新颖。到时我一定捧场。”由衷感叹完,宋槐开起玩笑,“虽然拿它控制家电和手机有点儿大材小用了。”
“怎么会。”接待人员笑着解释,“有件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如今能让老板亲自下场研发的机会实在不多,这产品是其中之一,初衷好像就是为了给家里的侄女图个方便。”
宋槐捏着平板的力度微微收紧,没由来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段插曲。
那时她还在上学,整日连轴转,除了课业就是练琴,繁忙得很。
有时无暇分身做别的事,忍不住同段朝泠抱怨:如果能有个什么东西可以一键帮忙就好了。
那时段朝泠没给出什么有效反馈,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
只是如何也没想到,她随口一提的玩笑话被他记到现在,且落到了实处。
倏然联想到什么,宋槐听见自己问:“……品牌名定好了吗?叫什么。”
对方回答:“And Locust.”
And Locust.
与槐-
清明节放假回来,宋槐早早去了公司,到人事部正式办理了离职手续。
在总部工作了一年,到底还是留有不少感情,整理自己工位时,那种不舍的感觉被无限放大。
收拾完东西,敲开陈曼办公室的门,特地打了声招呼。
陈曼于她而言,是职场上的领路人,是伯乐,也是老师。既然要离开,没有不好好告别的道理。
两人都不是喜欢煽情的性格,简单聊了两句,结束话题。
临行前,陈曼喊住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明一件事。”
宋槐松开玻璃门的把手,侧过身,等她把话讲完。
陈曼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牛皮纸袋,递过去。
宋槐下意识接了过来,粗略瞧一眼,瞬间记起这是什么——数月前,她送醉酒的陈曼回去,在车里无意间发现里面装的是自己在分部的任职资料。
“招标会那日,我主动交给段总一份‘筹码’。他当时没接,顺便警告了我一番,说你不喜欢走捷径,让我以后不要再用这种方式去伤你的心。”停顿一下,陈曼又说,“说到底还是利用了你。为这事,我的确该说声抱歉。”
宋槐呼吸一滞,有种难言的复杂情绪从心里涌上来,直通喉咙。
虽然很早就想开了,没再自我纠结,但仍是不免好奇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始末。
段朝泠自始至终都没有插手她事业的打算,反而一直在帮她铺路,以最自然的渠道。他太清楚什么样的方式最能令她接受,且不会遭到排斥。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宋槐不准备再提,坦然接受陈曼的歉意,从办公室离开。
拎着装满东西的托特包来到楼下,准备叫车回静明园那边。
刚下完网约车的订单,听见急促一声鸣笛,抬眼,看到有辆车停在路边。
车窗落下,映出蒋阑周的脸,紧跟着传来熟悉的一句:“上车,送你一程。”
宋槐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他是特意来接她,转念想起这附近有个智能产业高峰论坛,不少有头有脸的业内人士都会前来参会,他出现在这边也不奇怪。
她没打算听他的,依旧是那句:“我叫了车,马上就到了。”
蒋阑周轻笑一声,“不觉得这桥段很熟悉么。”
宋槐装傻,“是吗?”
“我也要回去,只是顺路送你。作为朋友,看你大包小包地杵在这儿,有些于心不忍。”蒋阑周不以为然,“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跟我乱客气什么?”
他每次的理由都找得让她无法反驳。
宋槐低头看一眼屏幕上显示的订单详情,网约车司机距离她还有四五公里。
懒得继续等了,索性直接取消,拉开车门,矮身坐进后座。
蒋阑周顺势将她的包接过来,让司机放到副驾驶座上。
瞧见包口的位置放着一份离职证明,他随口问道:“准备什么时候找新工作?”
宋槐想了想,答说:“不急,先休息一阵。主要是还没确定好以后的就业方向。”
“我之前说的话还作数。”
“什么话?”
“你可以考虑来我公司就职,职位和薪水随你定。”
宋槐无心于此,含笑敷衍:“从前怎么没发现蒋总对待员工这么大方?”
蒋阑周笑说:“你只要知道,跟着我不一定争不到前途。”-
马路对面的暗巷口停了辆车,黑色车身,隐匿在背阴处,实在不算明显。
窗户半敞,露出一条缝隙,能清晰看到外面的景物,以及宋槐的一颦一笑。
谈景坐在驾驶座,手臂随意地搭在窗沿,打趣着说:“难得心血来潮一次,过来找你吃个午饭,结果跟着看了这么一出戏。”
旁边的段朝泠不准备接这话茬,收回视线,深吸一口烟,淡淡道:“她今天离职。”
“所以你会开到一半就出来了?”谈景补充一句,“原打算来这里守着,目送她离开,结果被别人截了胡。”
段朝泠睨他一眼,“我看跟你这顿饭不吃也罢。”
谈景笑出声,“我前阵子看过一句网评,原本还不觉什么,今天突然明白了。”
段朝泠自是不会搭腔,因知道从他嘴里道不出一句好话。
谈景兴致正盛,哪管别人回不回应,只顾说自己的:
“任他是谁,没资格吃的醋才最酸。”
第58章
58/温度升高-
突然闲下来,宋槐没觉得有多好受,空落落的,完全无所事事。
过往还能用忙碌来麻痹自己,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那些被封存在回忆里的负面情绪如潮水般涌现,一鼓作气,如何也挡不住。
窝在房间里昏天黑地睡了两天,第三天清早,被陈平霖喊起来,去参加许呈潜的婚礼。
清明节后头有个黄道吉日,宜婚配,宜嫁娶。
去酒店的路上,宋槐思索再三,还是给陈静如发了条微信,问她今天还来吗。
直到开场前十五分钟才收到回复,简洁明了的四个字:当然要来。
婚礼正式开场,迟迟没见陈静如出现,宋槐有些担心,跟陈平霖打了声招呼,拿着手机出了宴会厅,打算去寻人。
今日赶到现场的宾客众多,势头盛大,光酒席就办了接近百桌,婚品布置无一不彰显精致。
两家都是世族,最顾颜面,这样的婚礼足够隆重,却少了几分烟火气,更像是一桩和利益挂钩的交易。
在门口等了会,没看到人影,宋槐回到里面,跟守在电梯口的迎宾员交谈两句,打听到酒店给陈静如准备的房间号,直奔楼上休息室。
这会基本都在一楼观礼,其余楼层没什么人,走廊尤为空旷,脚踩在红色地毯上,触感松软。
休息室在尽头,临近靠窗的位置。
没等走近,依稀听见一阵压抑的低吟,声线很耳熟,像是出自陈静如。
宋槐猛地顿住脚步。
不是没有经验,自然知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饶是再没有眼力见,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再靠过去。
正要离开,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闻到熟悉的木质香后调,她没挣扎,任由自己被拉到拐角处。
空间逼仄,两人面对着面,离得很近,气息不由自主地交缠到一处。
宋槐稍微仰起头,视线直直越过段朝泠的左肩,忍着不去同他对视。
难免觉得心有余悸。
为他的突然出现,也为刚刚听到的那些动静。
自顾自缓了一会,宋槐捋出一丝头绪,主动出声询问:“……许叔叔在里面是吗?”
段朝泠低头看着她,淡淡“嗯”一声。
房间里的声响还在继续,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当着他的面听这些,宋槐有些不太自在,干咳了两声,佯装清嗓,强行让自己分神。
以往和他做的时候倒没觉得什么,总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眼下身临其境,实在不免尴尬。
段朝泠始终在观察她的表情变化,徐缓问一句:“想什么。”
莫名有种被戳穿的窘迫感。宋槐故作平静地回答:“……没想什么。对了,许叔叔人在里面,婚礼要怎么办?”
“前面还有很多流程要走,暂时轮不到他出场。”段朝泠说,“即便轮到了,司仪也会想办法拖延时间。”
“你一早就知道他们在休息室?”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其实很想问这问题,犹豫一下,到底选择了不问出口。
一时间沉默下来。似乎不是错觉,周围温度在逐渐升高,有灼热的难耐感。
宋槐眨了眨眼,想退步,可背部已经紧贴墙面,再没后退的余地。
他外套最后一颗纽扣时不时蹭到她的食指,触感温热,比拟玉的质地。
维持这样的站姿,总要说些什么才能打破这种似有若无的隐晦气氛。
宋槐想了想,轻声说:“我其实不太理解。”
“不理解什么。”
“你觉得……他们现在这样真的对吗?”
“你指的对错是伦理纲常方面?”
“……嗯。”
段朝泠没第一时间答话,反问道:“那你觉得我们之间是对的么。”
猛然被问住,隔了许久宋槐才开口,声音放得更轻,“无论是对是错,都是过去的事了。”
话题戛然而止。
段朝泠没继续揪着这点不放,回答她刚刚的问题:“许呈潜和新婚对象私下里早就达成了协议。彼此都心有所属,自然不会谈感情,中间只有利益捆绑。”
宋槐面露为难,“可是,如果连最基本的婚姻都给不了对方,这段感情还有什么意义。”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几乎不用细品,她立即明白了段朝泠的弦外音。
——当初许呈潜有意拿婚姻逼陈静如坦然面对,没成想适得其反,自然要承担相应结果。
说来说去,到底是别人的事,即便作为亲人和好友,他们仍没立场去深究其中的是非对错。
宋槐适时止住话匣,抬头看他,“我以为你从不相信因果。”
段朝泠不置可否,“现在信了。”
许是恰到好处的氛围在作祟,明知不该好奇,她还是凭本能问了原因。
回答她的,是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
很多话无需明了,也能做到让人似懂非懂。
宋槐不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不是:现在信了。因为你。
实在不能再去琢磨,也不想因为自作多情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难堪。
休息室里的动静越来越小,最后彻底休止。
宋槐当即反应过来,刚才明明可以直接走的,为什么要一直跟他待在这里闲聊?
看出了她的想法,段朝泠稍微侧过身,让出过道位置,平静说:“先下去吧。我抽支烟再走。”
宋槐生硬点了下头,没说告别的话,从他身旁越过,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口。
回到座位没多久,段朝泠也下来了,在另一桌落座。
婚礼进行到三分之一,陈静如出现,妆容完美,嘴唇涂了饱满的复古红,瞧不出一丝异样。
当台上那对交换对戒时,宋槐清晰捕捉到了她眼里的细微波澜。
没人能做到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和别人携手走进婚姻殿堂。
这跟酷刑没有任何区别。
结束后,陈静如没留下用餐,拎起包,准备直接离开。
宋槐跟着站起来,对她说:“我陪您一起。”
陈静如勉强笑了笑,没拒绝,“我没开车过来,你呢?”
“我也没。”
陈静如环视一圈,看向段朝泠,“去问问你叔叔,方不方便送我们回去。”
在她的注视下,宋槐走过去,将原话转达给段朝泠,全程面不改色。
今日必然要碰酒精,段朝泠其实带了司机来,猜到陈静如有别的需求,也就没声张。
果然不出所料,坐进车里没多久,陈静如直奔主题,打听了两句跟许呈潜有关的前尘往事。
他们交谈时,没刻意避开宋槐,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禁忌和秘密全部暴露在外。
宋槐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很难不觉震惊,转瞬想到除夕前一天蒋阑周用来劝告她的那些话,终于表示认同。
成年人之间或许真的不存在完全没有负面动机、不含任何杂质的爱情。
权衡过后各取所需,以这种形式相爱,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这让她忍不住开始怀疑,过往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较真了。
心事重重地度过一半车程,听见陈静如突然说:“槐槐,帮我拿一下纸巾。”
宋槐凝神,掀开储物格的盖子,瞧见里面放着的几样东西,生生顿住。
唇釉、遮瑕膏、发夹,以及那盒计生用品,一样不少,全部和她有关。
那段时间是他们最疯的时候,有几次在车里,结束后需要补妆,她图方便,干脆直接把化妆品留在这儿了。
只是没想到,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他居然还没清理储物格。
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刻意没清。
陈静如就坐在她旁边,察觉出异样,顺着目光看过去。
等看清东西的全貌,将视线投向段朝泠,“老爷子近期一直在帮你相看世交家的各个孙女,你一直不愿同她们见面,合着是为这。”
段朝泠没否认,言简意赅地说:“他心心念念的事不一定是我想着手去做的。何必白费精力。”
“互相理解吧。人年纪大了,无非图个儿孙满堂。”陈静如说,“既然你已经有女朋友了,打算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宋槐手一松,不小心阖上了盖子,发出“啪”的声响。
段朝泠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语调平淡:“还在考虑。等时机到了再定夺。”-
陈静如疲累得厉害,需要及时休息,没回自己家,选择就近去宋槐住的地方歇脚,等睡醒还能同她好好聊一聊。
最近隔三差五才见上一面,母女俩已经好久没彻夜谈心了。
薛初琦还在上班,今晚和朋友有约,要出去看电影,估计很晚才能回来。
宋槐在微信上跟她说了声,放下手机,到储物间翻出一套没拆封的新睡衣,给陈静如送去。
陈静如正坐在化妆台前卸妆,拆掉耳坠的空隙,问她:“有多余的首饰盒吗?”
宋槐说有,弯下腰身,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没注意看,随便摸出一个盒子,递给她。
陈静如接过,顺手打开,发现不是空的,便将里面挂着的一条手链拎起来,仔细打量一番。
像是发觉了什么,表情多出几分复杂,“槐槐,这是?”
宋槐应声抬眼,看到陈静如手里的东西,顿了下,含糊其辞:“叔叔之前送的。”
“你确定是朝泠送的?”
“嗯,应该是补给我的生日礼物。阿姨,有什么问题吗?”
陈静如将那条手链小心放回去,笑说:“没什么。”-
参加完婚礼,宋槐原计划打算出去玩一段时间,随便去哪个城市都可以,想趁这个机会散散心。
做完旅行攻略的第二天上午,听陈静如说,方婉如病情严重恶化,昨天连夜抢救完,直接住进了ICU。
听到这消息,宋槐当下什么心思都没了,跟着陈静如直奔医院。
路上听说段朝泠和许呈潜都在往那边赶。
许歧一晚上没合眼,这会还在病房外面守着,看见宋槐,哑声说了句:“来了。”
宋槐挪步过去,站在他面前,“……还好吗?”
“除了心里难受,其余的也还好。”
“……要不要回去休息会儿?这里有我和阿姨盯着,你放心,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没事,我还撑得住。”
宋槐不好再劝,坐到他旁边,安静陪他待着。
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匆忙从长廊穿过,步履不停。
透过一道玻璃窗,看到方婉如躺在病床上昏睡,骨瘦如柴,全靠人为续气。
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生命从指缝间流逝,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许呈潜刚到没多久,其他人陆续赶到现场。
探视区域人满为患,送走一批,临近晌午又新来了一批。
知道许呈潜的新婚妻子等等也会来,陈静如不准备久留,好言安慰许歧两句,看都没看许呈潜一眼,直接离开了。
中午,有人过来送餐。
宋槐劝许歧喝几口粥,汤匙还没来得及放下,见护士走过来,告诉他们人已经醒了。
许歧换上隔离衣,进去陪方婉如说话。
宋槐站在窗外,全程看着他们。
中途许歧跟方婉如说了些什么,两人齐齐往她这边看。
方婉如朝她微微一笑,眼神祥和,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蜡黄的脸。
宋槐扯了扯唇,回以一笑,鼻子莫名发酸。
方婉如精神状态极差,挺不了多久又要休息,意识时好时坏。
许歧拿起一本书,低声诵读,像往常那样哄她入睡。
宋槐看着他落寞的身影,心里闷得厉害。
没继续守在外面,快步走向楼梯口,想去透口气。
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让新鲜空气进来。
被风一吹,这才感觉稍微好受了些。
三五分钟后,许歧过来了。
听见动静,宋槐扭头看他,“方阿姨睡着了吗?”
“嗯,医生说再醒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许歧说,“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几天。”
“……会好起来的。”
静默片刻,许歧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和他……分手了?”
“嗯。分了。”
许歧侧过身,同她面对面,“上次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如今应该是时候了。”
“你说吧。能帮的不能帮的,我都会拼尽全力。”
许歧没作声,表情略带凝重,似是在犹豫。
无声的几十秒过去,他稍稍抬眼,视线从她头顶穿过,看向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段朝泠。
不愿“趁人之危”,到底没选择讲出口,许歧敛回目光,“算了,没什么。还是不说了。”
正要告诉宋槐,段朝泠就在身后,被她抢先开口。
“我其实知道你想说什么。”宋槐看着他,满眼认真,“许歧,我们结婚吧。”
第59章
59/上瘾-
听到这话,许歧当即愣住,下意识去看几米开外的那个人。
段朝泠径自路过他们这边,脚步不停,面上分辨不出悲喜,不确定是否听到。
等人走远了,许歧说:“宋槐,你没必要……”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宋槐轻声打断他,“我知道,方阿姨现在唯一的心愿是看到你和我的婚事定下来,你一直犹豫着不肯开口,是怕我会为难。”
许歧实话实说:“的确有这方面原因,主要还是不想用这事捆住你。”
“怎样都是一个人,婚姻对我来说意义不大。”宋槐补充一句,“更何况只是假结婚,帮个忙而已,这没什么的。”
不光为了帮许歧,也算给自己寻个心理安慰。
自小到大,方婉如待她不薄,对她和对亲生女儿没什么差别。如今人到穷途,也该出些绵薄之力以尽孝心。
斟酌再三,许歧问她:“开弓没有回头箭,真的想好了?”
“在这个节骨眼跟你提出来,说明我不是在开玩笑。”宋槐话锋一转,“你原先的计划是什么?”
“先订婚,等时机到了找个由头分开。到时我会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不会牵连到你。”
宋槐心里清楚,他口中的“时机”指的是方婉如离世那日。
如今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一次,筹备订婚事宜的周期根本持续不了多久,无非是跟将死之人演一出戏而已。
宋槐说:“我们之间谈不上牵连不牵连,就按照你的计划去做吧。”
许歧看着她,认真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跟你说声谢谢。”
“其实我们的婚事避免不了,早晚是要商讨的,不然没法跟家里人交代。说到底,你也算间接帮了我一次。”
许歧表情几分无奈,“明明是你吃亏,怎么反倒安慰起我来了?”
“难道不是吗?”宋槐笑了笑,“婚约订了再退,只能说明我们是真的不合适。已经尝试着做过了,理由正当,家里没法再去干预什么,倒落得清净。”
许歧坦言:“说实话,你能这么想,我心里的负罪感减轻了不少。”
“我只是最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凡事都有双面性,有时候太较真反而没什么必要。”
稀里糊涂地活着,总好过故作洒脱的清醒-
简单聊完,许歧被主治医生叫去。
独自在窗口待了会,感觉透气透得差不多了,宋槐原路返回。
来到探视区域,看见站在许呈潜身旁的段朝泠,不着痕迹地顿一下,主动打了声招呼。
回应她的是不咸不淡的一句:“回来了。”
难得在他身上捕捉到一股类似于颓靡的气息,宋槐不明缘由地多看他一眼,轻“嗯”了声。
眼神短暂碰撞,两人没再有过任何交流。
走廊空旷少人,墙面贴着“请勿喧哗”的提示牌,周围到处都是刺鼻的消毒水味。
宋槐坐到原来的位置,拿出手机,心不在焉地拨动屏幕,几乎是不由自主,余光注意起段朝泠的一举一动。
距离上次相见其实没过去多长时间,但她还是有种时隔许久的恍惚感。
自分开过后,和他的联系实在太少,趋近于无,好像从别人嘴里得知他的近况已然成了一种固定模式。
回过神,发现手机已经黑屏多时,屏幕表面映出紧绷的面部表情。
宋槐垂了垂眼,指腹轻触,重新点亮屏幕,有一下没一下地刷起朋友圈。
不一会,许歧回来了。听他转述完医生的话,知道这里暂时不需要人盯着,宋槐拿起包,起身告辞,“我回去收拾一下,晚点儿过来替你。你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才有力气继续做事。”
许歧没客套,也没拒绝,“行,那我等你。”
临走前,许歧送她到电梯口,“等方女士再醒,我会跟她说清楚。估计她听到这消息会很开心。”
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宋槐点点头,“如果我们这样做真能对她的病情有帮助,自然再好不过。”
“但愿吧。现在唯一能做的,不过就是想方设法让她心里好受些。”
“有需要随时喊我。”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你记得照顾好自己。”
“放心。”
跟许歧告别,宋槐从医院离开,直奔地下停车场。
来的时候开了车,陈静如刚刚没把车开走,直接留给了她,方便她随时赶路。
没等走到车位附近,抬眼瞧见那边多了个人影。
段朝泠倚在车身旁边,侧脸轮廓忽明忽暗,戴腕表的左手捏着打火机,百无聊赖,偶尔开合两下盖子。
回音绕梁,金属弹片的清脆声响被无限放大。
看到她过来,段朝泠掀了掀眼皮,直奔主题:“方不方便送我一程。”
宋槐呼吸略微凝滞,听见自己问:“你没开车过来吗?”
“没。体内酒精还没代谢掉。”
宋槐这才想起来,不久前陈静如说过,段朝泠刚从酒局出来,原打算回去歇息,中途来的医院。
到底没选择追问他司机去哪了,拉开主驾车门,在矮身坐进之前对他说:“……上来吧。”
启动引擎,将车子驶离的空隙,宋槐顺便问一句:“回公寓还是?”
“去看望老爷子。”
他的话再明了不过——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们完全同路。
宋槐没再说什么,点开歌单,随便播放一首没怎么听过的英文歌。
一首歌过半,明明旋律朗朗上口,到头来却连一段曲调都没记住。
无人开口,车厢内逼仄,能听见彼此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宋槐无端觉得有点难捱,趁等红灯的几十秒里,调高了音量,让音乐声完整地充斥耳膜。
路程到三分之一,段朝泠接了通电话,对话内容跟何阿姨有关。
等他挂断电话,宋槐主动问道:“何阿姨怎么了吗?”
段朝泠说:“无碍。老毛病犯了,需要卧床休息些时日。”
“刚刚来电的是……”
“余叔。说要寻医生上门医治。”
“我抽空回去看看他们。”
“随你。”
有了刚刚闲聊的加持,气氛稍微变好了些。
这个点路上不算堵,车子一路畅通无阻,抵达目的地比预想中提前了二十分钟左右。
到了地方,宋槐没将车开进院子里,直接停在了门口。
一时忘记解安全带,偏头看向正阖目熟睡的段朝泠。
他今日穿的那件黑色风衣已经脱掉,被随意地搭在手臂上。浅色衬衫的纽扣被解开两颗,露出锁骨,再往上是微微凸起的喉结。皮肤冷白,看起来没什么温度。
出于礼貌或是其他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宋槐没盯着看太久,挪开视线,不忍叫醒他,自顾自关掉了音乐。
喧嚣声戛然而止,段朝泠转瞬便醒了,眼神由深邃到清明。
宋槐在他的注视下率先出声:“到了。”
段朝泠置若罔闻,并不着急下车,抬手,揉捏眉心,姿态几分疲惫。
宋槐忍不住劝说:“其实你可以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再来的。”
段朝泠看她一眼,“你觉得我为什么跟你回来。”
橄榄枝被亲自抛到她手里,宋槐一怔,“不是你自己说的要去看望……”
“这么蹩脚的理由你也信。”
宋槐不说话了。
隔几秒,只得如实相告:“我不知道。”
段朝泠没应声,摸出外套口袋里的打火机,“带烟了么。”
“车里应该有,但没什么劲道,估计你抽不惯。”
“没事。”
车是之前段朝泠送给她的那辆,近期没开出来过,具体有没有她早就不记得了。
宋槐凭印象拉开前排的隐藏抽屉,随便翻动几下,在里面找到还没拆封的烟盒,递给他。
段朝泠拆开塑封,抽出一根衔在嘴里,低头点燃。
清淡的桔子薄荷味在口腔里翻涌,覆盖了烟草本身。
的确没什么劲道,但这味道莫名让人上瘾。
宋槐看着他不深不浅地吸了两口,轻掸烟灰,指间夹带细细一根,手指修长,腕骨白皙嶙峋。
印象里,不是没见过异性抽女士烟,即便再如何不想承认,可只有段朝泠呈现出的画面最性感。
也最让人移不开目光。
车窗被打开一条缝隙,新鲜空气灌进来。
宋槐被风吹得清醒了不少,想着继续待在这里不合时宜,于是出声:“你慢慢抽,我先进去了。”
扣住把手,还没来得及施力,被他叫住:“等等。”
宋槐手中的动作微顿,面露疑惑,“还有什么事吗?”
段朝泠掐掉燃着的烟,另一只手解开安全带,不给她留有准备的余地,倾身靠近。
眨眼的功夫,他出现在她面前,近在咫尺。
宋槐不自觉地放慢呼吸,能闻到他身上不易察觉的酒香,让人一再恍惚。
他是真的喝了酒,这没错,可思来想去,这点微弱的酒精实在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她捉摸不透。
宋槐发自内心地想挣扎,提醒他的同时也是在提醒自己,“段朝泠,我们现在这样不对。”
她听见段朝泠无端轻笑一声,笑意有些凉。
他垂眼看着她,节节逼近,呼出的气息洒在她颈侧,“你觉得怎样才对?”
这举措侵略意味再明显不过。
摆明了早有预谋。
他眼里泛着诡异的平静,亦或是一种,被刻意压制住的疯狂。
她觉得这样的段朝泠既熟悉又陌生,甚至比在展厅顶层那晚还要狂悖几分。
“……我不知道。”宋槐捋顺思路,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我只知道我们已经结束了。”
停顿两秒,她补充,“所以我才说,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段朝泠没搭腔,“我之前有没有教过你一个道理。”
“什么。”
“婚姻不是儿戏。”
话音落地,宋槐终于明白了他今日的反常从何而来,“……我和许歧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我还不至于卑劣到偷听墙角。”
无声对峙,空气突然变得稀薄。
宋槐缓过神来,轻声说:“……你听到多少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婚姻的确不是儿戏,可说到底许歧根本挑不出缺点,知根知底不说,对我也很好,家里人都觉得我们再合适不过。就这样草草过完一辈子没什么不好,感情是可以后期培养的。”
段朝泠一语中的,“无论家里人怎么看,你心里应该清楚,他跟你不合适。”
宋槐扯唇笑了笑,嗓音略微涩然,“你说蒋阑周和许歧都不适合我,那谁适合我——叔叔,难道是你吗?”
讲话的同时,宋槐轻推他一下,试图坐直身体。
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表情,又说:“以前太傻,总想争个明确的是非对错,那样真的太累,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再去争论了。”
段朝泠稍微退开了些,跟她拉开距离,目光落在她颤动的眼睫,“你说我们这样不对,这何尝不是以另一种形式在争论对跟错。”
宋槐自知无力辩解,也不想再去说什么,拉开车门,要下车。
段朝泠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制止她一整套的行云流水,低声提醒:“安全带没解,下得去车么。”
宋槐像被烫了一下,抬手要去解,被他先行解开。
胸前没了束缚,她依然觉得呼吸不够顺畅,无声吸进一口凉气,迈下车,拉开后座车门,将拎包拿在手里。
一系列动作做完,面上始终维持着镇定。
关上车门前,听见段朝泠忽然开口:“有一点你说得没错。”
宋槐没作声。
“除了我没人适合你。槐槐,这点信心我不是没有。”-
接下来的半月,宋槐没机会再见段朝泠,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医院,和许歧轮班守在病房外面。
方婉如的病情稍微有所好转,只是依旧要靠药水续命,三日有两日都在昏睡着。
好不容易等到方婉如意识清醒了些,宋槐换上隔离衣,戴着许歧准备好的订婚戒进去探望。
之前只是离远看,此刻凑近细瞧,越发觉得她形销骨立,瘦得异于常人,痛苦显而易见。
方婉如看着套在她中指上的那枚戒指,发现尺寸正合适,断断续续地笑说:“许歧那小子……有心了。”
宋槐跟着笑说:“他现在跟您越来越像,性格沉稳了不少,很会照顾人。”
“……日子……定了吗?什么时候?”
“还没呢,爷爷和阿姨的意思是,等您来定。”
方婉如笑着看她,“……那敢情好。”
“所以您赶紧好起来,很多事都需要您来做主,我们才能安心些。”
“槐槐……说句私心里的话。”方婉如握住她的手,气力不足,几乎是一字一顿,“我作为过来人……不是瞧不出你对许歧无意。那孩子打小就中意你,我原本的确是想着,能撮合一对是一对,但是眼下……倘若你不愿意,一定要及时止损,别耽误了自己,知道吗?”
耳朵里听着方婉如苦口婆心的话,宋槐眼眶微微发红,摇了摇头,“方阿姨,您别多想。我是愿意的。”
方婉如如释重负,缓缓闭上双眼,“……那就好,那就好。”
等她沉睡过去,宋槐站起身,帮忙将被子掩实,缓步走出病房。
许歧这个时间点不在,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换完衣服,迟迟没见到他人,托陪护帮忙守一会,径自去顶楼寻人。
许歧正在天台抽烟,瞧见她走近,转过身来,“方女士怎么说?”
宋槐没第一时间回答,伸手夺过他的烟,捻灭,丢进垃圾桶,“你以前从来不碰这个的。”
许歧笑了声,“没办法,心里太烦了,又无处排解。”
“有事可以跟我说,我帮你排解。”
许歧低头扫一眼她手上戴着的戒指,“宋槐,你不可能帮我一辈子。”
宋槐双臂搭着台沿,往远处眺望,“我跟方阿姨说了,订婚的日子由她来定。她很高兴。”
“你家里那边呢,怎么说。”
“已经开始筹备了。老爷子的意思最好还是尽快,也可以为此冲冲喜。”
“尽量先拖着吧。”许歧喉结滚了滚,“办订婚宴是在做无用功,何必浪费大家时间,本来就是假的。”
“方阿姨应该也是想尽快。不办婚宴,到时没法跟她交代。”
许歧说:“我刚跟杜院长通完电话。”
宋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说什么了?”
“最好的情况是,还能撑个把月。”
宋槐脑子“嗡”的一下。
像是早已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许歧面上没什么太大波动,“这件事最好还是要跟陈阿姨坦个白,她能帮我们拖延一下时间。”
半晌,宋槐点点头,“我知道了。等回去我会找个时机跟她讲清楚。”-
陈静如临时出差,最近几日都不在北城。
宋槐觉得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讲,和许歧商量过后,决定等人回来再说也不迟。
时间一晃到了五月,今年北城入夏较早,艳阳高照,温度有持续升高的趋势。
周末,宋槐没去医院,早晨给何阿姨打过一通问候电话,问她是否方便,等等想过去吃个午饭,顺便陪她说会话。
知道宋槐要来,何阿姨自是欣喜得很,忙说方便,随口又说,现如今正是刺槐树的花期,院子里到处都是落花,如果要收纳新鲜的干花做药材或香囊,现下正是时候。
想起去年年初时,托段朝泠问何阿姨要过一些干花,没想到被她记到现在。
宋槐应声称好,旁敲侧击地问一句,段朝泠今天在没在家。
何阿姨回说:朝泠早就不住这边了,前些日子倒是回来过,没待多久便走了。你如果想见,我晚点儿联系他,看看能不能让他抽空送你过来,这样也能方便不少。
宋槐说:叔叔工作忙,先不打扰他了。我自己回去看您就可以。
又聊了几句,挂掉电话,简单收拾完自己,驱车前往目的地。
临近晌午才赶到,刚一进门,熟悉的菜香味扑鼻而来。余叔不在家,出去遛弯了,屋里只有何阿姨在。
宋槐将包挂在墙上,换好室内拖,跟何阿姨叙了两句旧,去洗手间洗手。
室内的陈设跟以前相比大差不差,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和段朝泠已经不住在这儿,许多场景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桩往事,横在心里如鲠在喉。
当时只道是寻常。
等菜上齐了,宋槐扶着何阿姨在餐桌旁落座。
何阿姨照例询问近况。
宋槐逐一回答,基本报喜不报忧。
饭吃到一半,何阿姨突然说:“瞧我这个记性,有件事儿刚刚就想跟你说来着,转头给忘了。”
宋槐笑说:“没关系,您现在说也不算晚。”
“在你来之前,我给朝泠打过电话,听他语气不对,估摸是生病了。”
宋槐捏着汤匙的右手悬在半空,“……您知道是什么病吗?”
“他跟你一样,不好的事从不跟我讲。”何阿姨叹息一声,“我是想着,晚些时候给他炖一锅补汤送过去……只是家里现在食材不全,得等你余叔买回来才行。这里平常就我们两个人住,单单解决一日三餐,也就没备太多吃食。”
后面何阿姨又说了些什么,宋槐没心思再听,勉强维持着思绪一一应对过去。
吃过午饭,在沙发上坐了会,莫名有些如坐针毡。
原打算去院子里瞧瞧连串的刺槐花——她从未真正亲眼见过正值花期的刺槐树全貌。
来之前明明满怀期待,眼下竟也失了兴致。
没碰搁在茶几上的水果和饮品,也不准备继续等余叔回来,跟何阿姨告完别,拿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去前院取车。
彻底反应过来时,已经将车开往去段朝泠住处的必经之路。
很长时间没有过完全不做斟酌的冲动行事,险些被盲目冲昏头脑。
到了楼下,那份迟来的犹豫涌上来。
在车里坐了片刻,宋槐点亮手机屏幕,给段朝泠发了条消息。
——在家吗?
一分钟不到,段朝泠的语音通话打过来。
宋槐指腹划向接听键,率先开口:“……我今天去看望何阿姨,听她说你生病了。”
段朝泠的嗓音哑得厉害,“没什么大碍,普通感冒而已。”
短暂沉默。
听筒里完全听不见动静,宋槐不由问道:“你在做什么?”
“睡觉。”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不然你怎么这么快回我语音。”
“没。手机里安了提醒插件。”
“……什么。”
“没什么。”段朝泠换了话题,“现在在哪儿。”
宋槐哪里肯讲实话,“刚从何阿姨那里出来,现在准备回去了。”
又是一阵沉默。
段朝泠先是咳了两声,紧跟着,传来极为低沉的一声轻笑。
宋槐只觉耳膜被轻抓了一下,有微弱的痒感。
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去问他为什么笑。
正要开口跟他说一句官方的关心辞令以作结尾,然后迅速结束这个通话。
段朝泠在这时说:“房门密码没变,还是之前那个。我在家里等你。”
第60章
60/十指相扣-
宋槐在楼下待了将近二十分钟才上去。
站在门外,原打算直接敲门,转念觉得太过多此一举,也就放弃。
房间里还留有很多她的东西——鞋柜里存着她穿过的两双拖鞋;玄关柜上原封不动地摆着她之前带来的香薰,姜黄色玻璃器皿,里面装着松果、迷迭香和柑桔片;储物格夹带几本她从中古店淘回来的手写散文集……这些无一不是她在这里生活过的琐碎证明。
段朝泠似乎没有把它们清理掉的打算。
起码目前没有。
换好室内拖,宋槐径直往里走。
段朝泠没在客厅,主卧的房门没阖严,露出一条缝隙,里面黑黢黢的,遮光窗帘隔绝了外面的光源,越靠近越能听到加湿器的运作声。
五月初的天气不算特别热,屋里却开了温度极低的空调,凉得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段朝泠平躺在那儿,手臂搭在薄被上,气息平稳,时起时伏。
以为他这会又睡着了,正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听见他哑声开口:“进来陪我待会儿。”
宋槐没料到他还醒着,但也没表现出惊讶,将门完全敞开,松开门把手,“要把窗帘拉开吗?”
段朝泠无可无不可地“嗯”一声。
床头柜上方设置了触控屏,宋槐走过去,指腹轻触,遥控电动滑轨,顺便将空调温度调成适温。
室内瞬间恢复明亮,光线呈条状洒在瓷砖地板上,映出半透明的阴影。
靠窗位置有个单人沙发,离床边有些远,不方便交流。
短暂权衡,她还是决定直接坐在床沿上。
宋槐盯着他没什么血色的一张脸,“真的不需要去医院瞧瞧?”
“没什么事。不用。”
“吃过药了吗?”
“睡前吃过。”
“那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泡杯姜茶,能驱寒。”
“别麻烦。”
最边缘的关心仅限于此,这下宋槐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稍微坐直了些,侧身看向窗外,视线落在正前方的那座建筑顶部的圆柱上,频频走神。
这期间不是没察觉到段朝泠一直在注视自己,蕴含一种明晃晃的打量,毫无遮掩,既坦荡又直接。
她始终没将头转回来。
就这样安静待了两三分钟,段朝泠胸腔微微震动,接连咳了几声。
宋槐忙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
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掌心,这才发现他的体温比平时要低,皮肤凉得惊人。
暂时顾不上别的,宋槐顺势握住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作对比,“你好像在发低烧。”
段朝泠俨然不太在意,将水杯放回原位,几分懒散地靠坐在床头,病态隐隐缠身。
见他迟迟没应声,宋槐着急他的病情,耐着性子又提醒他一遍,得到的回复依旧是那句“没事”。
段朝泠看她一眼,回握住她的手。
拇指紧贴她的腕间,感受脉搏强有力的跳动。
他忽然问她:“为什么过来。”
宋槐想挣开,被他一把固定住,只得继续维持这个姿势。
她回看他,不答反问:“……你想听实话吗?”
“自然。”
宋槐只好说:“印象中你实在很少生病,中午跟何阿姨吃饭的时候她又形容得很夸张,我们都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所以……还是亲眼过来看看才能放心。”
段朝泠替她总结一句:“你关心我。”
“不是应该的吗?”宋槐尽量落落大方地同他对视,“不过我的确有些迷茫。”
“迷茫什么。”
“作为家人,我突然不知道关心的界限该从哪里划分才对。”
跟他在一起后,两个角色混在一起,如今再想摘清何其困难。
他们之间终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不如直接表明立场,为自己闯进他的私人领域找最正当的理由。
段朝泠怎么会听不出她的弦外音,松开她的手,勾了勾唇,“是么。”
他唇色苍白,嘴角弯起的弧度似有若无。
宋槐没继续这个话题,“我手机放外面了,你的在哪儿?”
“枕头旁边。”
那位置离她不算近,需要倾身去够。
碍于眼下无形的僵持局面,宋槐没开口叫他帮忙,手掌撑住床面,稍微抬身,右手越过他,去拿放在两个枕头中间的手机。
一来一回,发尾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脖颈,她没注意到。
段朝泠忍着痒意,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她身上穿了件一字肩的黑色T恤,荷叶边衣领,喇叭袖,搭雪纺半身裙,腰间系一条镶了金属纽扣的皮带。整套搭配不乏巧妙的设计感,将她自身的优点无限放大。
明眸皓齿,眼尾细细挑起,举手投足平添一丝风情。
她说喜欢他那年左右不过才十八岁。
时过境迁,如今已然褪去青涩。
宋槐随手将额前的一缕长发缠到耳后,坐回原位,抬头看他,“手机密码是什么?”
段朝泠道出一串数字:“0830。”
宋槐迟缓地反应了下,总觉得这数字熟悉得很,好像是什么日期。
一时没想太多,解锁屏幕,打开通讯录,当着他的面直接拨通电话,托彭宁请个家庭医生过来。
段朝泠没出声阻止,全程纵容。
跟彭宁讲完,将手机放到一旁,宋槐问道:“冰箱里有备什么食材吗?”
“不记得了。”
听他讲完,宋槐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一个蠢问题。
食材和日用品都是管家定期送过来,查漏补缺。
段朝泠平时这么忙,怎么会记得这些琐事。
转念又想起,之前她每次过来住,他总能精准猜到她想吃什么、用什么,着人提前备好。
这些细节常常被她忽略。
宋槐低垂着眉眼,抬手去摸触控屏,
贴近窗户那侧的纱帘自动合上,卧室里的光线渐渐变得柔和。
“……你睡会儿吧。”宋槐说,“我先出去守着,等等得给医生开门。”
段朝泠没说什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范围内。
房门被轻轻阖上,隔绝了由近到远的脚步声。
出了房门,宋槐第一时间去翻冰箱。
里面的东西还算齐全。
来来回回仔细挑选两遍,找出适合病人吃的补品和青菜,直奔厨房。
半小时左右,医生登门,给段朝泠注射了退烧针,又开了些消炎口服药。
没过多久彭宁也来了,送来一些急需过目的纸质文件,没待几分钟,很快离开了。
宋槐熬了一锅蔬菜粥,又照着电子食谱做了三道小菜和一道浓缩营养汤。
洗碗机旁边安了食物保温柜,她之前没用过,操作起来有些生疏。
正弯腰调试上面的按钮,听见一阵动静。
站直身体,看向从房间出来的段朝泠。
他身上裹了件长袍,短发略微凌乱,有几缕随意地散在眉宇间。
刚睡醒的缘故,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少了些颓唐的脆弱感。
宋槐扫了眼墙上的挂钟,这才发现原来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
“感觉好点儿了吗?”她问。
“嗯。”段朝泠向她这边靠近,“在做什么。”
“我本来打算把这几道菜放进去保温,等你醒了再拿出来,但现在不需要了。”
两人在岛台旁边就坐。
将餐具一一摆好,宋槐拿起汤勺,给他盛了碗粥,“我没尝,不知道好不好喝,不过我在熬粥的时候特意请教了何阿姨,味道应该不会差。”
段朝泠其实一丝胃口都没,但还是接连尝了好几口,缓声评价:“还不错。”
宋槐放下心来,“那就好。”
她午饭吃得有点多,这会根本不饿,也就没动筷。
一碗粥见底,又给他添了半碗,顺便将见凉的营养汤换成了加过热的。
段朝泠看着戴在她手上的订婚戒,眯了眯眼,无端问一句:“平时也戴着?”
不冷不热的口吻。
宋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索性承认:“既然都订婚了,哪还有不戴的道理。”
“合婚庚帖不出,这婚不算订。”
“早一天晚一天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段朝泠平淡开口:“我最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是不是因为受了许呈潜婚礼的影响,你才会决定和许歧结婚。”
宋槐把汤碗放到台面,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我如果说跟这件事没关系,你会信吗?”
“你觉得我会不会信。”
“……你知道我很少能猜到你的想法。”
话匣适时止住,彼此都默契地没再深入去聊。
或许跟他生病有关,宋槐今天格外不想冷场,主动扯了两个不深不浅的话题。
一顿饭吃到结尾,气氛还算和谐。
饭后,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宋槐原本想走,看到他坐在沙发上翻看彭宁带来的文件,将告辞的话咽回去,坐到他对面,帮忙整理成沓的A4纸。
最开始谁都没讲话。
天色将暗未暗,客厅开了盏落地灯,隐约照出两人的影子,在地板上融为盈盈一体。
有几张纸掉在沙发缝隙,宋槐凑过去,蹲下去捡,发现里面有一枚她以前不小心遗失的胸针。
因为是设计师的收山之作,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当时心疼了很久,后来无意间跟段朝泠提到这事,半月后,她收到了原设计师亲自寄过来的复刻孤品。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很多记忆时不时浮现在脑子里,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是他们共同的回忆。
宋槐没去捡那枚胸针,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
许是蹲得太久,人有些犯晕,在原地缓了一会还没缓过来。
腰间突然多了一只手,横在身侧,借了些力气给她。
宋槐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背部猛地撞到落地灯的铁架。
细微的酸楚感和想避开障碍物的本能使她不自觉地又向前一步。
段朝泠帮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捉住她的臂腕,顺势一拽,让她坐到自己身旁。
为了稳住平衡,宋槐不得不缠住他的手。
天旋地转,她被他围在了沙发角落。
他的身体没完全接触到她,两人中间还留有一定距离,但她始终有种急促的无措感,连同呼吸也变了频率,“段……”
尾音没讲完,被他攥住左手。
她适时噤了声。
段朝泠指腹向上移,缓缓摩挲戴在她中指上的戒指。
戒圈触感温热,中间镶嵌的钻石棱角分明,手指贴上去,有轻微的刺痛感。
很莫名的,他每动一下,宋槐的神经就会跟着紧绷一分。
这举动对她来讲和跌坠云端没什么区别。
半晌,宋槐放弃伪装,低喃:“……你不是都清楚。”
段朝泠嗓音低哑:“你指哪方面。”
宋槐只好重复一遍:“这是假的。你一直都清楚,不是吗?”
“清楚归清楚。”
明知是假的,还是让人横生出不理智的冲动。
段朝泠同她十指相扣,动作几分强势,语调却温和,“该摘掉了,槐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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