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处老房子时,李惠美不由分说地拉着崔美青进去。
崔美青:“姐,我们到了?”
李惠美摇头,“没到,这是四叔家。公公婆婆就住在四叔家,路过进去看一下他们嘛,他们很想你。”
一个坐在门口的老人听到她们说话,抬头看她们。
老人穿着哈尼族的民族服饰,上身衣服下身裙,整体色调是藏蓝色,布料很粗糙,像麻布。她头上戴着用五彩的布包成的头包,头发别在头包里。
这是崔美青的外婆,她看上去很老了,皮和骨头贴在一起,老年斑占满了整张脸。看到孙女,她喊了一声,随后便盯着这个看上去和小女儿很像的小姑娘。
李惠美告诉她:“奶奶,这是姑姑的姑娘。”
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笑,站起身把手里的毛线放在一边,招手让两个人进来。
她们的所有对话都是哈尼语,崔美青什么都听不懂,喊了一声“阿婆”之后,便呆呆地跟着李惠美坐在小板凳上。
阿婆想跟崔美青说话,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什么时候回来的,要待几天?有没有什么想吃?水渴不渴?”
崔美青迷茫的眼神落在她动来动去的嘴上。直觉告诉她,阿婆在和她说话,但她真的听不懂阿婆在说什么。
李惠美在旁边翻译:“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要待几天,想不想喝水吃东西。”
崔美青赶紧回答:“回来四五天了,可能待到初七就走,没什么想吃的,不渴。”
李惠美推推她,“真的没什么想吃的吗?要不要吃水果?中午想吃什么?再想想。”
“啊?”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让阿婆给你做点什么东西嘛。”
崔美青反应过来:“哦哦哦,那我中午,中午,中午想吃米线。”
到了中午,崔美青从大舅家赶到四舅家,她想吃的米线已经做好了。
多里喜欢吃很细的紫米线,老人家吃得淡,家里没多少佐料,做出来的米线也是淡淡的一碗,汤里卧着两个荷包蛋。
崔美青吃得很开心。
阿婆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像一只小猪一样快乐的暴风吸入米线,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
阿公阿婆生了七个孩子,养活了六个。大姨妈常年在外打工,今年过年没回家。所以崔美青在多里要去四个舅舅家拜年。
四个舅舅很好认,他们都是瘦瘦长长的脸,短短的卷发,人也都清瘦。崔美青不禁在心里嘀咕:她到多里记不住人,但舅舅们肯定都可以记住。他们长得太有特色了。
尤其是他们的卷发,非常有特色,特别卷,就像《西游记》里如来佛祖的头发一样,在头上卷成一个一个小半圈。
崔美青其实有点分不清她这四个舅舅,但没事,都叫舅舅就可以。
除了舅舅们,崔美青还见了几个舅舅家的孩子。
大舅家三个孩子,惠美姐是大姐,艳梅姐是二姐,建城哥是小哥。二舅家两个孩子,只有国建哥在,另外一个川燕姐不在。三舅家的姐姐叫桂芝,小哥叫钟国。四舅家的儿子比她小三个月,不知道叫啥名。妹妹更小,还在襁褓里吃奶,更叫不上名字。
认这些人让崔美青眼花缭乱,晚上吃饭的时候累得虚脱了。
在大舅家吃过晚饭,胖乎乎的四舅妈来喊她去家里玩,崔美青虽然很累,但没有拒绝。
今天白天她没见到阿公,现在估计是阿公想见她。
多里的路泥泞难走,没有石头铺路,崔美青跟在拿着手电筒的四舅妈背后,走得小心翼翼。这里还比青川穷,每家每户都只有一个电灯,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很昏暗。
到了四舅妈家,陈旧的老房子开着门,一个清瘦佝偻的身影站在摇曳的灯火里。
“阿公。”崔美青喊了一声。
“诶。”阿公温和的应了一声。
坐到厨房烧着的火堆旁,崔美青轻声和阿公说话,阿婆坐在旁边,四舅妈手里抱着一个娃娃,娃娃叽里呱啦的说话,不知道在讲什么。
阿公能说汉话,他跟崔美青讲他以前的故事。他年轻的时候是民兵,跟着部队在云南各个地方修路,修路太苦了,修完一段路后,部队要前往下一个地方,他不想去。没办法,部队只能放他回来,他回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墨水这个小县城。
崔美青手撑着下巴,瞧着阿公苍老温和的脸。
阿公如果当时没有回家,他的人生会怎么样?
他在这几十年的光景里,在地里挥汗如雨,被太阳炙烤,被暴雨淋湿时,有没有心生悔意?
崔美青虽然好奇,但她没有问。
不管阿公有没有后悔,这都不是她一个晚辈该问的。
多里太安静了,崔美青坐在阿公阿婆旁边,她听见火星子爆炸的声音,三舅家狗叫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虫鸣在不知疲倦的响着。
最后,崔美青都听不清阿公阿婆在说什么了,她的头渐渐低了下去,眼皮渐渐垂了下去。
等她恢复意识,时间已经来到第二天清晨了。
她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被子很粗糙,是灰色,有股草木灰的味道。
崔美青爬起来,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很有年头的屋子,床头床尾堆着东西,灰色和藏蓝色的深色衣服悬挂在床头上方。
“嘎吱。”
阿婆推门进来了,她笑着走到她身边,给她梳翘起来的头发。
原来她昨晚是和阿婆一起睡的。
吃了阿婆留给她的米线,崔美青迎来了活力满满的一天。
表舅李文忠负责带着她四处玩。
表舅是姨婆的小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刚刚外出打工一年,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小伙。
墨水的地理位置靠南,紫外线强烈,在墨水生活的人,脸都是黑黑的,像太阳留下的勋章。表舅外出打工一年,在一众“太阳的作品”中锃光瓦亮,有种小白脸的既视感。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寨子的小孩都愿意跟着他玩。
他们顺道就认识了崔美青这个常年在外的小孩,一个接一个的问崔美青:“你家是哪里的?怎么这么白?你读书了吗?今年几岁了?你叫什么名字。”
崔美青一个接一个大耐心回答:“我家是青川的,白是因为不晒太阳,我读书了,今年六岁,我叫崔美青。”
就这样,大伙就算认识了。
崔美青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他们可能也记不住崔美青的名字,但没关系,谁规定在一起一定要记得对方的名字。
一群小孩吵得像五千只鸭子,大伙咿哩哇啦,蹦蹦跳跳的跟着李文忠往去青川的山路走。
一个男孩滚到路边的草地,另外的几个男孩立马一起滚上去,打在一起,像野猴子一样,头发和衣服上都挂上了草叶和枯树枝。
在崔美青旁边叽叽喳喳说话的小女孩笑骂他们是猴子,骂着骂着突然唱起来哈尼民歌。
很悠扬、原始的旋律,歌声嘹亮、开阔,欢快的音符在人群中跃动。
崔美青啥也听不懂,但也跟着她们又唱又跳。
在这种欢乐的氛围里,崔美青都不好意思问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终于,他们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小陡坡,往下走就是顺着山势野蛮生长的树林。
崔美青不解:“我们这是要干嘛?”
“摘橄榄果啊。”她旁边刚才唱歌的小姑娘一脸惊讶:“你不知道我们出来是要干什么吗?”
“不知道。”
女孩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她眼睛瞪大,咧开嘴哈哈大笑,白白的牙齿露了出来,乌黑的头发随着她大笑的动作摆动。
她笑得明明都快喘不上气了,但仍然用哈尼话给每一个人都传达了她笑的原因。
一阵笑声扩大成一片笑声。
崔美青也跟着笑,她觉得自己这样确实挺好笑的。
但谁舍得在大家最快乐的时候扫兴的问:“我们要去哪里?”
小孩子嘛,肯定是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需要目的地。
笑完了,表舅带着一个十一二的男孩去摘橄榄果。
这里的橄榄树比崔美青之前见到的高多了,不爬上去根本摘不到橄榄果,所以李文忠和男孩都爬到树,两棵树,正好一人爬一棵。
表舅很擅长爬树,他的身手和崔美青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猴子一样灵活,不一会,他就爬到了橄榄树的树头。
他一手拽着树,一手挥舞。
“偶吼吼……”他兴奋的吼叫声传遍了整片森林。
突然,“咔嚓”一声,表舅从两三米高的树上摔了下去。
等候在一旁的众人一阵惊呼,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孩已经跑到树下查看情况了。
深深的灌木遮住了其他人的视野,崔美青有些着急,手脚并用的下坡,她要到树下看看表舅的情况。
结果,树下传来表舅的声音:“没事,我没事,不用扶。”他一手扒开灌木,一手扶着屁股,龇牙咧嘴的朝几个担心的小孩说:“没事没事,就是摔了一下,下面都是草和树,没摔疼。”
他旁边穿着蓝色外套的男生问:“哥,你咋摔的,太突然了,吓死我们了。”
表舅神色讪讪:“害,我踩着的树枝断了,可能是我动作太大了吧。”
外套男孩快人快语:“不对啊,那咱去年也来摘了,你没摔下去。”
他环视文忠哥一圈,恍然大悟:“哥,你是不是胖了?”
表舅老脸一红:“说什么呢,谁胖了,谁胖了。”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声从一点点变成一片片,雷电般响亮的笑声传到了蓝天白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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