腮腺炎
终于, 崔美青在两栋楼之间狭小的通道口看到了一个网吧的牌子,顺着牌子的指示走过去,狭小的通道里出现了狭窄的楼梯, 顺着楼梯慢慢走上去, 一扇开着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崔美青走进去,正面就是柜台, 只看得到电脑和后面的柜子,柜子上放着一排排康师傅红茶和泡面。
探头望去,四排电脑出现在眼前, 只是电脑都关着,一个人都没有。
因为采光不好, 网吧还没有开灯,整个网吧都阴森森的。
崔美青脚步都放轻了, 奇怪,没有人吗?
她踮起脚,想看看柜台的情况。
一颗毛茸茸的头突然出现在柜台后面。
崔美青被吓得连连后退。
“?”
刚刚睡醒的网管一脸迷惑地打量她,一个小屁孩,还是女的, 大白天居然来网吧。
他是不是做梦了?
崔美青:“叔, 给我开个电脑。”
网管挠挠自己鸡窝一样的头发,有些迟疑地说:“一个小时三块钱,额, 你有钱吗?”
崔美青掏出十块:“我开一个小时。”
网管给她找了七块钱,噼里啪啦一通操作,开了一台电脑给崔美青。
崔美青坐下, 看着电脑页面,有些茫然。
她该在什么网站发呢?
现在有微博吗?
崔美青点开绿色e图标, 电脑网速有点慢,转了半天,加载出一个有点简陋的网页。
点击搜索微博,无结果。
微博还没有上线。
2008年有什么比较大众网络平台呢?
崔美青不知道,上辈子,2008年的她连电脑都没见过,更别说上网了。
她努力思索,那百度贴吧呢?
这次,她搜索到百度贴吧了。
崔美青上辈子正式使用网络是2018年高考结束,那个时候,百度贴吧的辉煌时刻已经结束了,崔美青听说过百度贴吧曾经的威名,但她没用过。
登上百度贴吧,崔美青更迷茫了,要怎么发帖呢?
直接发帖会不会被审核员删掉?
她点开一个比较热门的帖子,每一个字她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上个世纪的感觉。
“我帅的不是外表,我帅的是气魄。”
“这个贴吧我最帅,不接受反驳。”
“楼主很黄很暴力。”
崔美青打了一个哆嗦,好潮,潮得她风湿都要犯了。
怪不得别人说百度贴吧曾经引领了一个时代的热词呢,确实很时尚。
不过,崔美青基本确定了,百度贴吧应该没有太多的忌讳,这个时代能上网的人少,上网了也就是分享一些人生感悟,有趣的事,别说,还挺和谐的。
好在现在注册账号不用接受验证码,不用电话号码这些个人信息。
崔美青注册了一个百度贴吧账号,名字就叫天灾预警。
注册完成后,崔美青开始写地震来临前的一些表现:天象异常、动物焦躁不安,河水、井水上涨。
还有地震来临时的应对:保持冷静,在大幅度的震动来临时,寻找遮挡物,在房间的角落和桌下避险,待人能够站稳时再跑出去,尽量跑到空旷、没有电线的空地。如果被困,要保持体力,等待救援。
震后,要注意防疫,注意卫生安全,不要随便饮用未烧开的水,对灾后的获救人员做心理辅导等。
为了能有个噱头把帖子顶上去,崔美青起的标题及其炸裂:预言,未来中国将被地震毁灭。
发完帖子,崔美青开始在脑中搜索,还有什么面向大众的平台呢?
天涯论坛?
崔美青对这个更陌生,她接触网络的时候,天涯论坛早就没落了,她知道这个论坛还是因为天涯四美的评选。
崔美青尝试性地搜索,天涯论坛的网页马上跳出来了。
崔美青点进去摸索了一番,不禁感叹,这还真是时代的眼泪。
天涯的帖子评论明显比百度贴吧多,内容还很丰富,崔美青甚至看到一些账号已经颇具早期网红的规模了。
不知道为啥天涯后来会那么没落,2018年的时候,天涯已经在一众互联网平台中销声匿迹了。
崔美青无意深究这个问题,她以同样的名字注册了天涯账号,又用同样的标题进行了地震知识科普。
做好这些,时间正好过了一小时。
崔美青离开网吧,来到精品店。
这次她要写的稿子特别多,稿纸要多买一些,还要多记几个杂志社的投稿渠道,争取把稿子全部投出去。
崔美青在精品店发现了一个令她熟悉的杂志《爱格》。
好神奇,去年她来还没看到《爱格》的身影呢,今年却看到了。在崔美青的中学时代,《爱格》可谓是风靡一时,里面的好多作者都喜欢写虐文,经常把心思细腻的中学生虐得死去活来。
崔美青曾经也是被虐的其中一员。
很好,她的虐文小短篇有地方投稿了。
除了《爱格》,崔美青打算在《故事会》也投几篇,就投父母亲情,子女叛逆的那种,正好符合《故事会》的调性。这种通俗杂志读者年龄段集中在18岁以上,可以扩大她的宣传面积。
为了确保把手里的短篇都投出去,崔美青记了好多杂志社投稿地址,要是被退稿了,还可以继续投其他杂志,争取一个都不浪费。
到了下午,崔美青估摸着要上晚自习了,这才背着一堆东西赶回学校。
接下来,就是每天生死时速一样的赶稿,写稿。
崔美青经常觉得手不是她的手,脑子也不是她的脑子。她的手今天写青梅竹马的生死离别,明天写母女的生死离别,脑子里这个人物登场,那个人物退场,时不时还会因为设定在她的脑子里纠缠打架。
但她不敢耽误。
在把所有稿子投出去后,崔美青生病了,她两边的腮肿了起来,就像被蜜蜂蛰到脸的小狗。“好神奇,”朱美丽摸崔美青的脸:“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动物世界》里肥肥胖胖的金鱼。”
崔美青翻了个白眼:“别摸了,疼。”
“你这是什么病啊?没见过生病是脸肿起来的,你牙疼吗?”丁艳在旁边问崔美青。
崔美青含含糊糊:“我也不知道。”
不过,崔美青很快就知道了。
在两天后,宿舍有两个人和崔美青一样脸肿了起来,然后老师就把崔美青打包回家了。
她得了会传染的腮腺炎。
来接崔美青的是李英婼,她穿着半旧不新的粉红色衬衫,一接到崔美青就有些焦急地询问:“很疼吗?”
说着,她伸手想摸。
崔美青往后躲:“妈,别摸了,老疼了。”
李英婼想叹气,还想笑。
姑娘这个样子就好像充了棉花的大头娃娃。
李英婼带着崔美青去看医生,但因为她来崔美青是中午,医生下班了,找不到人给崔美青看病扎针。
没办法,李英婼只能带着崔美青去附近的小诊所。
小诊所的老医生看了一眼就说:“打一针,然后贴上药就行。”
可能因为崔美青是个小女孩,他还提醒了一句:“打针会有点疼,待会家长把孩子按好。”
崔美青不以为意,打针能有多疼。
一分钟后,崔美青发现,打针真的很疼,打完了崔美青都感觉自己的半边屁股还疼着。
医生还夸了她一句:“挺能忍啊。”
崔美青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因为医生的这句话,眼泪硬是被她憋了回去。
真的好疼啊。
李英婼拿着药,搀扶着崔美青走出小诊所。
看崔美青龇牙咧嘴,她忍不住问:“还疼?怎么走路都走不了。”
崔美青伸手摸自己的屁股,苦着脸说:“妈,我屁股肿起来了。”
李英婼伸手去摸,果然,打了屁股针的那瓣屁股肿起来了。
“早知道等医院医生上班了。”李英婼嘟囔了一句,蹲到崔美青跟前:“来,我背你走。”
崔美青摸着屁股后退:“妈妈,不用了,不用了。”
“快上来。”
“真不用了。”
她妈才一米五,背她下坡得多费劲啊。
李英婼回头瞪她:“行了,行了,快点上来,我们早点回家,还要贴药呢。”
崔美青没办法,她爬到妈妈的背上,悄悄吸气,希望给妈妈减轻一点负担。
李英婼背崔美青确实有点吃力,但她没说什么,而是一鼓作气把崔美青背到了班车停靠的位置。
崔美青在公交车上也不能坐,只能站着。等班车到站,她的皮股也不肿了,崔美青可以自己走路了。
回到家,李英婼给崔美青贴黑色的,带着一股中药味的膏药。
膏药贴在脸上,黏糊糊的。崔美青找个镜子照了照,嚯,好丑的一个孩子,两边都是黑糊糊的膏药片,像个大傻子。晚上她睡觉还会压到膏药,非常不舒服。
这膏药一连贴了三天,崔美青洗脸都洗不了。大黄看到她,总是叫,叫得时断时续,似乎对她有点熟悉,但熟悉的不多。
崔美青连轴转了两三个星期,好不容易不用上课,不用写小说,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如同失去梦想的咸鱼。
终于,她的脸消肿了。
膏药撕下来的时候还恋恋不舍,把崔美青脸撕得生疼,还把很多黑色的药留在了崔美青的脸上。
崔美青猛搓脸蛋,搓不干净。
于是,好久没被妈妈“爱的蒙面”的崔美青再次感受了一把妈妈洗脸的窒息。
风雨同舟
崔美青病好了之后, 正好遇上了星期天,她立马被爸妈提溜着,和哥哥一起走上了去学校的路。
崔美青偷偷瞅她哥。
崔志青在进入初中后, 迎来了身体发育的爆发期。
他的喉结凸了出来, 声音变粗,身体拔高。或许是因为在一中睡眠好, 他长得比上辈子要快一点,像夏天的灌木,在阳光和雨露中疯狂生长。
崔志青看妹妹盯着自己, 从自己的零花钱里抽出一块钱递给她:“拿着。”
崔美青没推辞,从善如流地接下。
老哥真是长大了, 希望他初二的时候不要像上辈子一样沉迷网络。
星期一,崔美青像往常一样排了十几分钟队, 打了两个菜,一个炒白菜,一个炒萝卜丝,都很难吃,寡淡的就像没放油和盐。
崔美青已经习惯了, 她打菜的时候特意让大妈少给她打, 吃不完浪费。
崔美青不会为难自己的嘴,所以她买了一罐牛肉酱。牛肉酱用料扎实,下饭越嚼越香。
一到吃饭的时候, 崔美青旁边就会围满嘴馋的小孩,眼巴巴看着崔美青拿出牛肉酱。
崔美青觉得自己像一个鸟妈妈,旁边都是嗷嗷待哺的小鸟。
她用勺子给旁边的人都分了一点, 给自己挖了一勺。牛肉酱的味道特别香,旁边的小孩都特别羡慕的看着九宿舍的小孩。
崔美青吃饭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牙齿好像有点摇,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没想到,在嚼牛肉的时候,她的下牙突然掉了。
崔美青愣了,她把嘴里的牛肉酱、饭和掉下来的牙齿吐在一张纸上。
她也在长大了。
这让她想起自己六岁那年第一次换牙,掉的第一颗牙齿就是门牙。
门牙一掉,说话就会漏风,那段时间她哥老学她说话,太无聊了。
想到这,崔美青舔了舔自己带着血腥味的牙床。唉,现在老哥倒是不会嘲笑她了,青春期的男孩在家里就像哑巴一样,谁都不理。
崔美青把掉下来的牙齿洗干净,她要找个低矮的房子,把牙齿扔到房顶,这样她的牙齿就能好好的长出来了。
掉的牙齿有点影响崔美青吃饭,但不影响她继续担心稿子和帖子。
不知道她的努力能不能起点作用,减少一点伤亡。
崔美青的稿子被四面八方的编辑社收到了,大部分稿件都顺利过稿,少部分稿件里的地震科普被编辑认为是水文,被删掉了。
因为崔美青的稿子投的分散,一时半会没人发现什么问题。
陆陆续续收到回信的崔美青每收到一封回信就会高兴一番,这意味着会有更多的人看到地震的科普,那活下来的人说不定就会多一点。
已经和崔美青很熟的李珊霖和王晓雪都很惊讶,一个二年级的小孩,真的可以交那么躲笔友吗?
她们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从来没有打开过崔美青的信件。否则,她们只怕会更惊讶。
崔美青的帖子因为耸人听闻的标题,被喷了好几百楼。
其中,一个四川的网友格外生气,在百度贴吧追着崔美青骂了十几楼。
这个四川网友名叫何广庆,是一个初三的学生,正是学习压力大的时候,青春期易燃易爆的他看到崔美青这个标题和内容,生气地发了十几楼,骂崔美青是个恨国党。
可惜崔美青一直没回他,他气冲冲地回到学校,心里还时不时惦记着不回贴的崔美青。
他的同桌是个文静话少的姑娘,看他气冲冲的样子,她忍不住问:“你咋啦?一来学校就气鼓鼓的。”
“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帖子上说中国会因为地震灭亡,”何广庆很生气地说:“这简直是危言耸听,妖言惑众,胡言乱语,这个人肯定是个恨国党,仇恨国家,仇恨人民。”
王慧心惊讶:“不会吧,这个帖子完整的内容是什么样的?”
何广庆想了想:“帖子的标题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帖子内容好像是一些地震发生前的异常表现和地震发生时的应对措施。”
“那你白生气了,人家肯定就是想做个科普,所以取了这样一个标题。”
何广庆一想确实,他猛拍大腿,更生气了:“那她好好科普不行吗?搞这么个标题,不是找骂嘛。”
王慧心冷静分析:“用一般的标题可能没人看?你还记得她说得内容吗?”
何广庆:“记得啊。”
“你看,她的目的达到了。”
何广庆又拍大腿:“妙啊。”
百度贴吧和天涯论坛上有一些和王慧心一样冷静的人,他们察觉了崔美青想要科普地震紧急避险常识的意图,帮崔美青评论,顶热度。
帖子写得内容好像挺有用的,帮顶顶,让更多人看到,也是一件好事。
崔美青星期天的时候悄悄溜去就把看了一眼,心理承受能力一般且记性不太好的她看到自己被喷生气了几秒,下了机子之后她就把这事忘了。
被喷就被喷吧,希望大家喷完可以记住她写的内容。
可惜现在的账号不能显示ID,不然她还可以看看有没有四川人看到她的帖子。
五月,杂志社们的杂志都送到各地的报刊和书店了,崔美青的笔名无花无果在月初频繁出现。
王文月是四川某所学校的语文老师,也是许多杂志社的资深读者。
当她第一次在《爱格》看到青梅竹马因为地震天人永隔时,她很伤心,但没仔细看防震知识。
当她第N次在杂志里看到因为地震天人永隔的母女时,她深吸口气,忍不住转头问同一间办公室的地理老师:“咱中国经常发生地震吗?”
地理老师一脸懵,但还是认真回答:“经常吧,中国在两条大型的地震带上呢,咱们四川就经常地震,不过震级很小,我们都感受不到。”
“怎么突然这么问?”地理老师很疑惑。
王月文咬牙切齿:“因为今天看到太多人因为地震死去了,地震真可恶,”她翻看这篇文章的作者:“这个作者也可恶,我今天都流了好几次眼泪了。”
说到这,她顿了顿,把自己的其他杂志拿出来,一本一本翻开,果然,作者都是同一个:无花无果。
不是,这个作者有病吧?
王月文:想寄刀片。
倒是最近在上地壳运动的地理老师很感兴趣,她翻看了几篇内容,不由地肯定道:“有关地震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对的。说起来,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搞防震演练了,正好这周要消防演练,我去找校长说一声,干脆一起把防震演练做了吧。”
在不知不觉中,崔美青影响了许多人。她投的十多篇稿子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般,一落地,就带来一些生机。
在崔美青的心越提越高时,5月12日悄然而至。
当天晚上,崔美青就听到有老师窃窃私语。即使早有预料,她还是忍不住心头一跳,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第二天,有些走读生回家看了新闻,地震的事传开了。
有些小孩不知道什么是地震。
“地震是什么?”
“我妈妈说是有龙在地下打架,然后地面就会震动。”
“真的吗?地下真的有龙吗?”
“龙会来我们这吗?”
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虽然也不知道什么是地震,但他们从老师传达的信息里能分析出来,地震是灾难,会死人。
但不管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地震离他们都太远了,所以讨论了一两天后,再也没有小孩子提起这件事了。
直到星期五,第一波地震伤亡数据出来,举国震惊。
当天,许多中小学都举行了默哀仪式。
崔美青站在默哀的人群中,心中空了一个大洞,眼泪不自觉地掉下来。
学校要为受灾民众募集捐款,放学前班主任在班上动员,讲到动情处,班主任的声音都带上了哽咽。
回到家,所有的电视台都变成了新闻,实时播出灾区救援情况,没有动画片,没有歌舞。
大人谈起这件事,都是害怕,叹气。
全国人民都在为这场灾难中的生命祈祷平安。
星期一天气很阴,满天都是乌云。
募集到的善款装在信封里,被各班班长一封封放进募集箱里。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全国各地,一辆辆救援车辆拉着军队和物资向四川驶去。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同心协力,众志成城。
崔美青表面上是一个二年级学生,家境贫寒,她不敢拿出自己的钱在学校捐款。班主任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她如果大额捐款,班主任肯定会联系家长的。
但崔美青还有一个身份:短篇小说写手。
她给自己留了一千,其他的都放进信封,寄到《男生女生》的编辑部,希望编辑菲菲帮她以无花无果的名义为灾区人民捐款。
《男生女生》编辑部已经举行过一轮捐款了,但菲菲还是联系到红十字会,把崔美青寄过来的钱捐了出去。
她感激无花无果这个作者对她的信任,她们甚至都没有见过面,无花无果却还是放心地给她寄了将近一万的善款,让她帮忙捐款。
她相信,在大家的帮助下,这场灾难会过去的。
时空蝴蝶
时间来到六月, 端午节和云南的雨季一起到了。
放假回家的崔美青如同死鱼一样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李英婼可不会让她躺一个假期,第二天一早, 她就被拖着出门了。
“妈妈, 我们要去哪?”
崔美青亦步亦趋地跟着李英婼,眼看两人越走越远,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
“去摘粽叶,你放心跟着我就是了。”李英婼头也不回。
母女俩穿过茶地,进入山林, 走着走着,山林的小路都消失了。
密不透风的山林下是深深的灌木丛, 长满了草,时不时还会遇到很陡的坡, 要拉着旁边的树枝才能慢慢滑下去。
阳光照不进来,所以山林里的露水很重,有些寒冷。鸟和虫似乎也嫌冷,没起床,山林很安静, 只有母女走路和呼吸的声音。
李英婼丝毫不慌, 在深深的灌木丛中,她走在前面开路,时不时用手上的长刀砍断灌木或者树枝, 硬生生走出一条路来。
崔美青虽然年纪小,但一直跟着妈妈,上坡下坡爬石头, 灵活得很。
走过密不透风的山林,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阳光照在母女俩身上,驱散了部分寒意。
崔美青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发现这里应该是某户人家砍柴的地方,在离她们不远处,放着一堆劈好的柴。
在她们前面,横放着一棵被砍到的树,它的树冠已经被砍掉了,但那粗壮的树干表面,它曾经是这片空地中最高大的一棵树。
在它倒下的地方,一棵棵小树正蓬勃生长。
李英婼突然朝树干走去。
崔美青以为两人要像跑酷一样跳过去,她兴致勃勃地跟上去,盘算着要怎么帅气地翻过去。
结果李英婼沿着树干走,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崔美青:“妈,你干啥呢?”
李英婼:“找木耳,你也找找,找到了摘下来,木耳炒着吃很好吃。”
崔美青还挺喜欢这种寻宝活动的,她沿着树干慢慢走,仔细巡视。
李英婼也找到了,她扯了一些树叶子垫在背篓里,把木耳放进去,嘴里念叨:“我记得去年在这里捡到了很多,怎么今年好像有点少。”
崔美青找到了一簇簇长在一起的木耳,她兴奋地大叫:“妈,这里有好多。”
李英婼走过来一看,也很高兴。母女俩把木耳摘下来,留下了一些太小的木耳。
“够了,够了,够炒一个菜了。”李英婼掂掂背篓:“走吧,马上就要到了。”
路又出现了。
母女俩沿着路,很快就走出了山林,一条土路出现在两人跟前。
这时,太阳已经在空中高高挂起了。
崔美青恍然:原来她们已经在山林里走那么久了。
土路旁边有一簇一簇的草,叶片和竹叶很像,但比竹叶宽。它开得花很奇怪,一簇簇的,花枝又细又硬,形状有点像蒲扇。
这就是母女俩今天要找的粽叶。
它的叶子可以包粽子,花枝绑在一起可以做扫把。
所以即使它生长的很快,叶片边缘锋利,能够划伤人,大家还是会宽容它,让它自由生长。
在端午节的时候,它的叶子就是粽叶。
到秋天,它的花枝就可以做扫把了。
李英婼给崔美青一把剪刀,一双手套,然后拉着叶子给她示范:“找这样的叶子,不能太老,不能太嫩,要长,要宽。手套要带好,不要划到手,懂吗?”
崔美青点头。
母女俩动作快,很快就剪了一百多张叶子。
李英婼觉得差不多了,带着姑娘从另一条路回家。
刚才走得那条草太深了,她差点没找到路。
回家的这条路要路过一片橘子林。
绿色的橘子挂在枝头,崔美青瞧一眼都觉得自己舌根发酸。
她正发怔呢,李英婼又停下来了,她甚至蹲了下来,不知道在土里扒拉什么。
“妈,”崔美青蹲到妈妈旁边,惊讶道:“鱼腥草?”
李英婼:“这不是叫狗屁菜吗?”
崔美青挥手:“哎,都一样,不都是形容它的味道奇怪嘛。”
李英婼愣住:“你说得好像有点对。”
崔美青觉得云南给各种野菜起的名字真的不能细想,太粗糙了,不太文雅。
母女俩蹲在地上扒拉半天,用棍子和手挖了一小把狗屁菜,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家。
回到家,李英婼去忙了。
粽叶用热水煮一遍,晾干,增加柔韧性,放到明天就可以包粽子了。
糯米要泡一晚上,这样可以增加糯米的粘度和香味。
崔美青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菜地旁边,看爸爸在菜地四周种花,哥哥在一旁帮忙。
“爸,你这种的是啥?”崔美青好奇地问。
崔林院把树枝扦插到地上,抽空回答她:“喇叭花,这树长得可快了,今年秋天就能看到开花了。”
崔美青懵懵懂懂地点头,喇叭花,这是什么花,开花的时候像喇叭一样吗?
种完花,崔林院又到菜地挖了一个大坑,种了一棵桃树进去。
坑里的土填好后,崔美青围着桃树周围踩了几脚,把土踩匀。
晚上家里吃的是木耳炒肉和凉拌折耳根。
折耳根洗干净,切成段,放入碗中,加入盐、味精、酱油、醋、小米辣和香菜,搅拌均匀,一碗凉拌折耳根就做好了。
折耳根本身的味道很古怪,口感是脆的,凉拌了之后就变成了一道下饭神菜,小米辣和盐巴增加了它的味道,却夺不去它本身的风采。
不过,崔美青还是喜欢折耳根放一天之后的味道,更入味。
第二天一早,崔美青被妈妈薅起来包粽子。
崔美青萎靡不振地坐在凳子上,万分不解:“我又不会包。”
“不会包才要学。”李英婼把糯米、腊肉粒、花生、绳子、粽叶都放好,示范给崔美青看:“你看,像妈妈这样包。”
崔美青沉默地看了一分钟。
李英婼手不巧,包起粽子很慢,崔美青能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
但崔美青的手更不巧,她看清了也学不会。
学不会的崔美青开始摆烂,她坐在凳子上左右摇摆,不停耍赖:“妈,我真的学不会,让我哥来学吧。”
“你哥一大早不知道跑哪去了。”李英婼拉住她:“认真看,认真学。”
李英婼把手里的粽子叶折成漏斗状,放入一点糯米,再加上一点腊肉,崽加入糯米,把叶子这下来,绕一圈把粽子裹住,用绳子绑起来。
这套动作她越做越顺,速度逐渐快起来。
崔美青觉得有意思,自己拿着粽叶有样学样的开始折,但不是这里漏,就是那里漏,折了半天没折好,粽子叶还破了。
在一连弄破了几张粽子叶后,李英婼受不了:“你走开,走开,一边玩去,待会回来吃粽子,别弄了。”
崔美青只能讪讪离开,都说了她手笨了。
到了下午两三点,粽子熟了,在外面玩了好一会的崔美青被叫回家。
“妈妈,我要吃肉粽。”
“我给你拿,烫啊,小心点。”
糯米黏糊在一起,咬开吃几口,粘牙,软糯,有粽叶的清香隐隐围绕。再咬一口,就是咸香的腊肉,与糯米完美的嵌合在一起。
崔美青高兴地眯起眼睛,真香。
此时,离四川汶川地震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被困的人都被救出来了,灾后重建和恢复慢慢开始。
从灾难中缓过神来的王文月在盘点自己的损失时,想起自己被压在办公楼下的杂志。
五月初的杂志,那个叫无花无果的作者,她写了好多小说,里面有好多防震知识。
因为这些小说,学校进行了防震演练,学校死伤人数比有些学校少了三分之一。
王文月对这个作者十分感谢。所以,在当地的交通恢复后,她给其中一个杂志社送了感谢信,希望可以感谢无花无果的科普。
还有一些和王文月一样的人对无花无果心存感激。
雪花一样的感谢信涌向这些杂志社。
2008年的文娱并不发达,杂志圈子里大家都互相认识。几个编辑一沟通,发现无花无果居然集中在一个时间段大量投稿,投稿内容也十分相似,似乎在冥冥之中预示到了地震的到来。
菲菲打着电话,手忍不住拨弄了一下座机按键:“我五月份的时候还收到她的捐款了。之前我以为她是一个中学生,所以没有电话号码。现在这么一看,她不会是什么修道的人吧。”
王瑞觉得很离谱:“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未卜先知的人吗?我不信,说不定是巧合呢。”
菲菲也觉得自己的说法离谱,但她找不到什么合理的解释。
最终,几个编辑心照不宣地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不管事实如何,这件事让太多人知道,对无花无果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万一有人信了她能未卜先知,那对她来说应该不是一件好事。
好在,地震之后各种混乱的言论频出,加上奥运会临近,这一切都被悄无声息地掩盖下来。
在天涯论坛和百度贴吧里,崔美青的帖子已经被认为是神预言了,感谢她的人和询问未来的人把楼越建越高。
何广庆在不仅在地震中安全逃脱,他还和自己的同桌王慧心一起帮助全班同学安全离开了教学楼。
在他心里,崔美青已经是个神人了。但他没有去顶帖子的热度,他相信,神人是不需要这种热度的。
崔美青确实不需要这种热度,确定她的帖子有用后,崔美青把账号注销了,别人的回复一条都没有回。
至此,天灾预警这个账号成为了早期互联网的一个传说,热度经久不衰。
没有人知道,崔美青这只乱入时空的蝴蝶用尽全力扇动翅膀,直接或间接地拯救了上千人的生命。
李芳番外
李芳又被打了。
她来到四川的这个小山村, 和男人结婚,虽然因为年纪小没领结婚证,但他们还是办了一场热闹的酒席, 一个月之后她的婆婆发现她怀孕了。
但怀孕并不是一件好事。
对她还算体贴的男人似乎认定一个女人怀孕了之后就跑不了了, 开始骂她,李芳还嘴, 男人就会打她。
和蔼的婆婆安慰她:“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他生气也是因为娶你花了太多钱,等你儿子生下来, 钱赚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李芳张了张嘴, 想说,钱她一分都没有拿到,为什么要算到她头上。
但她不敢说。
原本活泼爱笑的她越来越沉默,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单薄。
过年的时候, 寂静的村庄热闹起来, 在外打工的人都回到了家乡。
和李芳一样年纪的女孩带着打工挣回来的钱在家过了一个好年。
肚子已经隆起的李芳想找同龄同性的人说话,她已经能说一些四川话了。
但她不知道说什么。
说她因为怀孕难以入睡的夜晚,还是说她脸上的伤疤?
女孩们笑得多开心啊, 她们有的染了黄头发,烫了卷发,在人群中说话的声音响亮, 像冬日里升起的太阳
李芳想起圆脸的崔美青仰头对自己说得话:“你还小。”
原来她真的还小,不必急着嫁人啊。
她开始默默地期待, 等她的孩子出生了,她是不是也可以出去打工,挣的钱全给婆家也可以。
2008年4月,李芳早产了,她生下一个瘦弱,但哭声很嘹亮的女孩。
接生婆抱着孩子出去,她听见男人骂了一句:“一个小丫头片子,没用的东西。”
李芳觉得她的喉咙里全是血:女孩是没用的东西?那他是怎么被女人生下来的?她为什么能卖出高价?
她出去打工的梦想破灭了,即使她还没出月子,男人还是爬上她的床。
这个贫穷的家必须有一个儿子,一个用女人的血肉滋养的儿子。
李芳常常觉得自己的下面好像漏风了,只有听到孩子哭,她才有力气爬起来喂奶、干活、洗尿布。
她的孩子真小啊,像一只丑陋的猴子。她不爱她,但她不想让她死,这个孩子得长大,过和她不一样的生活。
李芳抱着这样的期望,忍受着男人的施暴。
五月的某一天,她又被打了,因为村里的老光棍看她的时候被男人发现了。
她被狠狠揍了一顿,她龟缩在饭桌下面,晕倒了。
施暴的男人爬到床上,不一会就发出震耳的鼾声。
在他们一个人昏迷,一个人沉睡时,突然,整个大地开始剧烈摇晃。
睡在床上的女婴开始哭。
她的哭声把昏迷中的李芳叫醒了。
李芳爬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感觉房子要塌了。
她抱起女儿,跌跌撞撞地冲出房子。
山河巨变,日月无光,一切都变成了尘埃和碎片。
地震了,男人死了。痛不欲生的男人父母顾不上李芳,他们的儿子没了,这让他们恨不得跟着一块走掉。
一波又一波的余震摧毁着每个人的家园。
军队进来了,他们搭建避难所,发放食物,援救被压在废墟下艰难存活的生命。
李芳晚上抱着哭闹的女儿在避难所周围不停走,她紧绷的神经没有一刻放松下来,只有女儿睡着的时候,她才有时间想:以后要怎么办?她还有以后吗?
直到有一天她把军队给的压缩饼干放进上衣口袋时,摸到了四百块钱。
她把四百块钱拿出来,发了一会呆,突然大哭起来。
在山村基本恢复秩序,军队快离开的这天,李芳悄悄找到了一个云南口音的军人,她抱着孩子,用云南话苦苦哀求:“我是被卖来的,现在那个男的死了,我想跟你们一起离开。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只要带我离开这里就可以,求求你。”
小伙是正儿八经的军官学校毕业,家境优渥,他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急得跳脚,不停推脱:“你等一下,等一下,我问问我们连长。”
连长来了。
这次李芳直接跪了下来,她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给连长磕头,希望连长可以带她走。
连长沉默半晌,让她披上外套,让她坐上皮卡车的副驾驶:“你出去后,一句话都不要提到我们。”
李芳:“好,好,我不说,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军队把她带到了市区,她下车的时候,连长给她塞了五百块钱。
在还是废墟的城市,李芳兜里揣着九百块钱,怀里抱着沉睡的孩子。
她脚步轻快地迈向未来。
快乐的暑假
6月, 茶厂老板种在茶厂一队附近那座山上的杨梅成熟了,他请了一些采摘工人,把品相好的杨梅采摘好, 在路边搭了红色的打伞, 卖杨梅。
至于剩下的杨梅,只要是茶厂中的人, 都可以去随便摘。
崔美青和小伙伴路过杨梅林的时候,在杨梅林里摘杨梅的大人看到了她们,大声吆喝道:“哦呦, 小娃,来摘杨梅, 老板让我们随便摘。”
崔美青喜上眉梢:“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不成?”
五六个小孩立刻欢呼着冲到杨梅地。
红艳艳的杨梅被绿色遮掩着,星星点点地长在树枝。
这根本难不倒身手灵活的孩子们, 他们钻上树,摘到杨梅就放嘴里。
杨梅汁水充沛,酸酸甜甜,咬一口嘴里全是杨梅酸甜的汁水和绵密的果肉。
崔美青吃了一颗又一颗,红色的汁水把她的嘴巴都染红了。
一连吃了十几颗, 崔美青吃不进去了。她翻遍全身都没找出个带子, 只能去和大人要。
大人给她分了一个塑料袋。
崔美青是打算摘一袋子提溜回家给家里人吃的,但其他小孩没袋子,没法摘回家吃, 一路上就和崔美青要,等回到家,一袋子杨梅只剩一点了。
爸爸妈妈和哥哥一人分几个, 这袋子杨梅就没了。
崔美青生闷气,早知道路上就不让其他小孩吃了。
到吃饭的时候, 崔美青没时间生气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牙齿太酸了,嚼米饭都使不上劲。
崔林院笑得不行:“杨梅不能多吃啊,酸倒了牙,豆腐都咬不动。”
到了周六,老板开着皮卡车来称茶叶的时候还带上了好几篮杨梅,让茶厂的人随便装。
崔林院拿回来了一盆。
崔美青看见了,伸手就要拿,李英婼拦着她说:“先用盐水泡一泡,下午再吃。”
崔美青:“妈,不用了,那虫子是能吃的,但你泡出来,让我看见了,我就吃不下了。”
“瞎说,”李英婼伸手拍她:“虫子怎么能吃呢?”
崔美青:“蚂蚱都能吃呢。”
“这能一样?”
“这哪不一样,你不要因为果蝇幼虫的长相对它有歧视,人家只是长得像蛆,实际上是优质蛋白。”
“你个小屁娃娃懂什么。”
崔美青瘪嘴,好吧,我不懂,那你泡吧。
今年崔家又种豇豆了,豇豆产量高,又细又长的。
在吃了好几顿的炒豇豆,煮豇豆后,李英婼都有点不想吃豇豆了。
所以中午的豇豆她决定舂碎了凉拌。
嫩豇豆可以生吃,但单独吃生的凉拌嫩豇豆味道太浓郁了,还是焯水之后再舂碎味道比较适中。
焯完水的豇豆放入竹筒中,加入蒜和小米辣,舂碎,让佐料的味道和豇豆充分融合,再加入盐巴、味精和醋搅拌均匀,倒入碗中,一碗绿油油的舂豇豆就这样做好了。
崔美青很喜欢这种味道清爽下饭的凉拌菜,一连吃了好几口。
李英婼在旁边念念叨叨:“少吃点,有点辣,小心肚子疼。”
结果下午采茶回来,崔美青开始流鼻血了。李英婼把她拉到水龙头旁边,把凉水拍在崔美青的后脖颈和后脑勺:“让你不要多吃,不要多吃,你看,上火了吧。”
崔美青用水把鼻子周围的血洗掉,嘴巴非常硬:“说不定是刚才去采茶晒得呢。”
吃完饭,李英婼把杨梅抬上桌,崔美青和崔志青看都不看一眼,扭头就走。
这白白小小的一条条虫子,实在让人没胃口。
崔美青已经很久没写小说了,她宁愿一直在菜地采茶,都不愿意在家写小说。
她脑子里的灵感已经完全枯竭了,她觉得自己要休息一下。
但是,休息归休息,家里的小说还是要看的。
于是,晚上家里人看电视剧《大宅门》,崔美青看《最强大脑》。
崔美青评价这部小说:这是一本酣畅淋漓的爽文。
主角被车撞了,脑域直接开发到百分之九十九,不仅可以入侵别人的大脑,把别人的一生所学用几分钟复制下来,还可以直接更改大脑记忆,操纵别人的行为。
大脑的强大甚至强化了主角的躯干力量,让他打脸了一个个男炮灰。
至于女人,女人当然不是炮灰,女人是主角的青梅竹马,是主角的红颜知己。
崔美青真的很佩服男作者在给主角金手指时那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爽感,就像夏天吃了冰淇淋,从头凉爽到脚。
以后她也要给主角配备一个大大的金手指。
七月,暑假到来了。
崔志青约着崔美青、蒋正楷到山里的小溪捉螃蟹。
三个人走进山林,走在山间湿滑的小路上,踩到青苔的时候,大家都小心翼翼,唯恐摔倒。
人越怕什么,什么事就越会发生。
蒋正楷一脚踩到青苔上,摔得四脚朝天。
走在后面的崔志青把蒋正楷提起来:“有事没有?”
蒋正楷把脏掉的手擦干净,手掌有些泛红,但没出血,“没事,走走走。”
崔美青摇头:“你裤子衣服不拍一下?脏得像水牛一样。”
蒋正楷扭头看了眼自己的裤子,毫不在意地说:“这又拍不干净,有啥好拍的,脏就脏吧,咱们走。”
穿过羊肠小道,她们终于来到了山溪的岸边。
夏天雨水多,溪水流速很快,水流在急转弯时会撞在石头上,发出阵阵声音,但水不在意,它们会继续沿着山往下奔跑。
在有些地势比较平坦,池子比较深的地方,溪流会休息一会,形成一个幽绿的水潭。
山溪间堆满了石头,大的、小的、圆的,石头旁边是岸,是茂盛的野草。
这些石头下面很可能有崔美青她们要捉的螃蟹。
崔美青把手伸进清澈的水里,好凉,像摸到了一块冰。
“哥,这水好凉。”
崔志青示意她抬头:“太阳照不进来,水凉是正常的。”
崔美青抬头,在他们头上是遮天蔽日的大树,茂盛的树冠把太阳隔绝在外,只有几缕阳光可以透过树冠的缝隙照进来。
崔美青有点震撼:好漂亮。
同时,她脑子突然出现了初中的地理知识:这是亚热带常绿阔叶林。
三个人开始找螃蟹。
翻开一块石头,就可以看到下面的各种水生生物。奇怪的,蠕动的虫、水蟑螂、还有螃蟹。
黑黑的螃蟹和石头的颜色有点像,要仔细看才能看见。
崔美青伸手去抓。
小螃蟹横着爬地飞快,但仍逃不出崔美青的魔掌。
崔美青手中的小螃蟹钳和小脚四处摆动乱飞,似乎想要给崔美青一钳子。
崔美青觉得小螃蟹张牙舞爪的样子还挺可爱的,不过这只螃蟹太小了,吃着没什么肉。
于是她把这只螃蟹放了。
小螃蟹一进到水里,瞬间溜走,不见身影。
崔志青搬开了石头,发现了一个洞,他把手袖拉上去,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捞。
崔美青站在旁边害怕:“这要是个麻蛇洞怎么办?里面有螃蟹的话,你会不会被螃蟹夹?”
崔志青一边捞一边说:“这夹的是我不是你,你着急啥,来边上看着,万一螃蟹跑出来了呢。”
话音刚落,崔志青就大喊一声:“逮到了。”
趁螃蟹没反应过来,他迅速揪出螃蟹。
一只大螃蟹被他逮了出来,两只大钳子挥舞着,看上去像耀武扬威的螃蟹将军。
崔美青高兴地在旁边叫:“好大的螃蟹。”
崔志青在旁边找了半天,找到一根柔韧性比较好的草。他想用草把螃蟹绑起来,但他到底不是专业的,手里的螃蟹还活力十足。
忙活半天,没把螃蟹绑上,手里的草还被螃蟹咬断了。
就在崔志青逐渐暴躁时,崔美青掏出一个塑料袋:“当当当当,我早就想到了,来,放进来吧。”
“那你刚才干啥呢?”崔志青黑着脸把螃蟹扔进去:“看我忙很开心是不是?”
崔美青嘿嘿笑。
蒋正楷看崔志青捉到螃蟹,好胜心瞬间被激发,翻石头的效率越来越高。
可惜,他抓到都是没肉的小螃蟹。
蒋正楷气鼓鼓的:“我怎么就是抓不到大螃蟹呢?”
崔美青提着塑料袋凑上去:“不要执著于大螃蟹啦,你看,中等的螃蟹也很好。大螃蟹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也只找到小螃蟹。”
蒋正楷面露嫌弃:“那是你技术不行。”
崔美青:“你小子,我安慰你呢,不给面是吧?菜狗!”
愤怒的菜狗拿起一个石头砸到水里,激起一阵水花。
在忙碌了十几分钟后,蒋正楷终于抓到一只大螃蟹了,崔美青也收获了一只中等螃蟹。
在她要把螃蟹扔到袋子里时,螃蟹伸出它的钳子,夹住了崔美青的小拇指。
“啊。”崔美青尖叫,疯狂甩手。
她越甩手,螃蟹就咬得越紧。
崔美青在原地急得跳脚。
崔志青在一旁喊:“你把手放水里,放水里啊。”
崔美青疼的脸煞白,她急忙把手放进水里。
说来也怪,放到水里没一分钟,螃蟹就松开了钳子。
崔美青怕自己好不容易捉到的螃蟹跑掉,伸手又去抓。
又被夹。
崔美青的手都被夹破了,她眼泪汪汪地说:“哥,帮我捉一下。”
“笨死了。”崔志青把螃蟹扔进袋子里。
翻到中午十二点,小溪的石头能翻的都被翻开了,三人捉到了十几只螃蟹,勉强够分了,这才提着塑料袋离开。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半了,大人们都缺去采茶了,正好方便了小孩们做螃蟹。
崔志青烧水烧水,把螃蟹倒进锅里。
等螃蟹变色,他就把螃蟹捞出来放到碗里,“来,吃吧。”
蒋正楷有些迟疑:“这样能吃?”
“能吃。”崔志青很肯定地说。
崔美青已经开始吃了。
山螃蟹肉太少了,吃半天也就尝尝味,啥也吃不出来。
好在螃蟹是新鲜的,鲜味很足。
崔志青觉得这样吃不过瘾,从客厅拿了一瓶啤酒,在桌沿边把瓶盖磕开。
崔美青:“你干嘛?找打?”
“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爸妈怎么可能知道,我怎么可能被打?你可不要去告嘴。”
崔美青双手抱拳:“兄台,死的时候别带上我。”
记吃不记打的蒋正楷凑上来:“给我倒点,给我倒点。”
结果,两人刚喝了没两口,李英婼突然推门而入。
四人面面相觑,崔志青和蒋正楷前面还摆着一瓶啤酒。
李英婼的表情逐渐凶狠。
在风暴来临前,崔美青果断遁地逃跑,留下崔志青和蒋正楷在原地瑟瑟发抖。
奥运会
被打是经常的, 崔志青和蒋正楷并没有把这当回事。
没过多久,他又约了一大堆小孩子,准备去烧蜂子。
崔美青不想去:“我们就这样光秃秃的去, 是去烧蜂子, 还是去喂蜂子,你要是想死就自己去, 别拉上我。”
崔志青:“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们只是去看看,不一定烧蜂子啊。”
“嘁,刚刚不是你说的烧蜂子吗?”
崔美青骂归骂, 等崔志青他们去的时候,她还是跟了上去, 万一他们想不开想去烧蜂子,她还能阻止。
蜂子把窝筑在了一棵桃树的树干中间, 椭圆形的蜂窝上是密密麻麻的蜂子,蜂子时不时整齐划一地伸展翅膀,像被风吹起来的海浪,还发出嗡嗡的声音。
崔美青是没有密集恐惧症,但看到这一幕, 她还是有点打怵。
崔志青和朱思宏跃跃欲试, 不停往前凑。
崔美青大叫一声:“停。”
他俩停下了。
崔美青深吸口气,“美丽,丁艳, 李涛,咱四个走远点,省得被蜂子叮。”
其他三个人疯狂点头, 他们也害怕啊。
于是四个人越走越远,在离蜂子差不多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才停下来。
崔美青让他们蹲在茶树脚, 悄悄探头看,自己偷偷摸摸去找大人。
蒋正楷、崔志青和朱思宏也不是傻子,他们走到离蜂子窝四五米远的距离,藏在茶树脚下面,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他们也不敢烧蜂子来着,只是嘴一个比一个硬,谁都不想后退一步。
最终,还是蒋正楷初生牛犊不怕虎,拿起石头丢向蜂子窝。
他打偏了。
但仍然有蜂子被惊扰到,四五只蜂子飞出来巡视领地,寻找试图袭击它们老窝的坏人。
蒋正楷被第一时间锁定,崔志青和朱思宏也相继暴露。
三个人鬼哭狼嚎着被四五只蜂子追了一路,一人脸上被叮了一个包。
被崔美青叫来的蒋学文看这个情况,二话不说拿衣服把蒋正楷的头裹了起来。
崔美青紧随其后,把自己的衣服扔在崔志青的头上。
只有朱思宏,又跑又跳的跑了一路,时不时还要摔一跤,不是一个惨字可以形容的。
最后,一群小孩都被蒋学文撵回家了。
蒋正楷的眼睛被叮肿了,哭都哭不出来,蒋学文走在他后面,一边骂一边踢他:“想死是不是,前几天喝酒,这两天烧蜂子,我看你是有九条命噶?”
崔志青倒是没哭,只是低着头走在后面,一言不发。
他的额头高高肿起,像北方用馍做成的寿桃,古怪畸形。
大黄欢快地跟在他后面,拼命摇尾巴,摇得屁股都晃成残影了,崔志青还是不理他。
朱思宏想哭,但他都五年级了,在这么多小孩面前哭出来,还是很丢人的。
他不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够丢人了。
头上是摔倒地上时沾上的草,被蜂子叮到的嘴肿得发亮,狼狈又好笑。
朱文杰采茶回来听说儿子被叮了,赶紧找儿子,找到儿子,他第一时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好像猪八戒啊,哈哈哈哈哈。”
朱思宏忍了一路的眼泪,终究还是掉下来了。
这次他们都没有挨打,因为蜂子叮的大包足够让他们长教训了。家长还得找各种奇奇怪怪的土方给孩子们治。
小孩们都消停了,乖乖跟着家长在茶地采茶。
一天下午,一群遮天蔽日的蜜蜂嗡嗡叫着路过茶地,把蓝天都遮起来了,天好像一下子黑了下来。
毫不夸张的说,这群蜂子路过的动静不亚于草原角马迁徙。
崔美青抬头看蜂群,忍不住张大嘴。
“你们上次居然是想去烧这么多蜂子,你们好勇敢。”
崔志青黑着脸到另外一排茶地采茶,不理崔美青的阴阳怪气。
崔家的茶地很多,好不容易采完一波,崔美青不想出门玩,只想睡觉。
但李英婼好像不觉得累,非要带着崔美青出门,去看在另一个茶厂工作的表姐。
崔美青拗不过妈妈,还是跟着她出门了。
两人一路走,一会下山,一会爬山,路过了一块块茶地,菜地,甚至渡过了一条小溪。
终于,中午十二点时,她们到茶厂了。
惠美姐和艳梅姐在茶厂干的是加工工作,中午这是休息时间。
艳梅姐接到李英婼的电话,知道她和崔美青要来,早早地准备好了零食:一袋荞麦饼、一排爽歪歪。
李英婼和艳梅姐一见面就笑起来,说得话全是哈尼话,崔美青一句都听不懂。
但崔美青不在意,她在吃表姐给她准备的零食。
荞麦饼是云南本地比较常见的粗粮病,有苦荞和甜荞的分别。
自己做得荞麦饼一般是非常粗糙的,吃着有点喇嗓子,苦荞甚至还特别苦,要蘸着蜂蜜或者白糖才能好吃一点。
但艳梅姐给她买的荞麦病饼是工厂加工的,荞麦里加入了红糖,饼是夹心的,豆沙馅。
一块块圆形的荞麦饼叠在一起,味道不甜腻,糖放得恰到好处。饼的口感软糯松软,豆沙馅和饼结合得非常舒适。
就是吃多了有点腻。
崔美青喝了口爽歪歪。
爽歪歪是奶味饮料,瓶子是很可爱的葫芦型。
平时崔美青觉得贵,从来没让爸妈买过,别说,味道不错。
崔美青就这样一口饼,一口爽歪歪,慢悠悠跟在妈妈和表姐身后。
三人走到员工宿舍。
宿舍很宽,住的人很多,床和中心小学的床一样,是上床下桌。
宿舍里住的都是和艳梅姐一般大的女孩,一看就知道是初中就不读书了,出来打工的女孩子。
兴许是因为住的都是女孩,宿舍虽然有十几号人,但味道不难闻,地上垃圾也不多。
只不过宿舍的采光不太好,水泥地面有点湿,都中午了,拉开窗帘还看不到太阳。
有一个黑黑的,扎着黑马尾的女孩看到她们,笑着上来打招呼,十分开朗。
艳梅姐床旁边的女孩笑得很温柔,脸蛋圆圆的,比其他人白一点,看到崔美青和李英婼进来,她起身给两个人倒了一杯白开水。
李英婼推崔美青:“叫姑姑。”
崔美青:?
她有这么年轻的姑姑?
她懵懵懂懂地喊了一声:“姑姑好。”
女孩笑吟吟地朝她点头。
崔美青使劲吸了一口爽歪歪。
来之前,妈妈跟她说过,艳梅姐她们在茶厂是盘茶尖的。
茶尖是茶的绿芽,采摘起来比一芽一叶困难许多,新鲜的芽尖价格在二十到五十元之间浮动,加工好的茶尖价格更是比一般茶叶高出了好几十倍。
而艳梅姐她们的工作,是把茶尖盘成蚊香的形状。
这样的茶尖形状漂亮,更容易卖出高价。
艳梅姐她们每天要在装着茶尖的簸箕前坐一整天,用铁针把细细的茶尖盘成蚊香状。
她们一个月的工资两千到三千五,手快的可以到四千。
对一群十五六岁就不读书,没什么手艺女孩子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工作,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从艳梅姐有余钱给她买零食就可以看出来,她们的日子是过得真不错。
就是因为如此,崔美青有点难过。
艳梅姐长得很漂亮,鹅蛋脸,大眼睛,睫毛浓密,和大多数哈尼族一样,她的五官很立体,黝黑的皮肤掩盖不住她的美丽。
十几年后,艳梅姐会养育两个孩子,表姐夫常年在外打工,她拉扯两个孩子,每天天不亮就要去采茶,日子过得十分辛苦。
这样的生活拍成视频放到网络上,一大堆女孩会在下面说:要把书读烂。
但谁给艳梅姐把书读烂的机会呢?
崔美青一直沉默,是谁剥夺了她们读书的权利呢?
临走的时候,崔美青拉着艳梅姐不放手:“姐,你以后可以去学美甲,你的手巧,还会说话,以后生意肯定会很好的。”
李艳梅:?
什么是美甲?
妹子在说什么胡话。
李英婼在路上问崔美青:“什么是美甲?”
“就是把指甲涂的很好看。”
“为啥让你姐去学?”
“我觉得她很合适啊,手巧,细心,会说话。”
李英婼嘀咕:“画指甲能挣什么钱,净说胡话。”
崔美青……
表姐明明很合适好不好?
美甲在未来多火啊,男人都想来分一杯羹。
崔美青回家惆怅了许久。
直到奥运会仪式开幕,崔美青才振作精神。
2008年举办的奥运会开幕式,直到2018年还会在各种考题中出现,足以看出奥运会开幕式的盛大和精妙。
崔美青看得如痴如醉,不禁感叹:不愧是国际盛事。
接下来,几乎所有的电视台都在转播奥运会,崔美青每天都会因为奥运会激动,干涸已久的脑子迸发灵感。
运动员们参加最原始的肢体对抗比赛,荷尔蒙急速飙升的瞬间,流畅的肌肉展示,就算不懂规则,也会感到令人心悸的冲动。
崔美
依譁
青觉得,体育比赛令人快乐之处就在于此。
崔美青想写一个体操运动员,她家境贫寒,天赋极佳,一路走来,披荆斩棘,荣耀登顶。
可惜,崔美青空有想法,她没有体操方面的知识储备,只能把灵感写下来,等待自己以后有具体了解,再把故事呈现出来。
母亲
虽然不能写运动员, 但可以写动物啊。
崔美青兴致勃勃地把鬣狗家族的故事越写越长。
鬣狗是母系族群,雌性的体型比雄性壮,在群体的话语权更高, 崔美青创作的时候把主角写成了一个不断壮大族群, 野心勃勃的女王。
这一写就是一个星期,等崔美青出门, 寨子里又有新玩法了。
施成美,施成刚这些年纪比较大的孩子突然开始在寨子的各个角落盖房子。
崔美青被施成美领着走到她盖成的“房子”时,嘴巴都没闭上过。
这是一个很小的房子, 只能站崔美青和施成美两个未成年人,再多一个人, 这间小房子就会被挤爆。
房顶是不知道从哪捡的烂瓦片,支撑起烂瓦片的是各种形状的棍子和木板, 房子的右下角有一个破洞,用塑料袋盖了起来。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陋室吧?
施成美在一旁充满期待地看着崔美青。
崔美青只能点头赞扬:“很不错,看得出是个房子。”
施成美很高兴:“还是你有眼光。”
崔美青讪笑,你开心就好。
这股风潮最终还是刮到了小孩这里。
蒋正楷也盖了一间房子。
他的房子更草率,就是找两棵距离合适的树, 把棍子架在两棵树中间, 盖上野草和塑料,在用一块石头把一块破布压住,破布垂下来, 正好形成一堵墙。
因为树不高,蒋正楷的房间也不高,进去里面得弯着腰才行。
崔美青和朱美丽挤在蒋正楷小小的家里, 蒋正楷在外面自豪地说:“我盖得房子不错吧?”
崔美青点头:“很不错,你以后适合盖监狱。”
蒋正楷:“你这什么意思?”
朱美丽:“意思是在这房间里很有坐牢的感觉。”
三个人凑在一起没说几句, 天降大雨。
蒋正楷往里面挤:“给我让让,我要淋湿了。”
一道闪电突然出现,不一会,“轰隆”声至,巨大的声音快把天都震塌了。
崔美青被吓得一激灵,赶紧往外挤:“走吧,咱快回家,别待在树下面,会被雷劈死的。”
这时,天边又劈了一道闪电,把布满乌云的天空都照亮了。
三个小孩吓得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往家跑。
大雨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服,三个人跑到崔美青家的时候,就像落水的狗一样。
蒋正楷指着崔美青哈哈大笑:“你的头发像方便面,好卷。”
崔美青向左看,朱美丽也在捂着嘴笑。
不知道为什么,崔美青也觉得好笑,三个人越笑越大声。
崔志青把毛巾扔到崔美青头上:“别笑了,像神经病一样,把头发擦干净,去换衣服。”
天上又打雷了。
崔美青和朱美丽对视而笑,朱美丽的头发贴在脸上,她的长相很像妈妈,秀气可爱。
崔美青的脸突然白了。
她突然想起,朱家好像在某一年搬离了茶厂,回到老家谋生去了。
这是很正常的事,大家都是打工的,钱流向哪里,人就去哪里。
但是在某一年,崔美青突然听妈妈说,朱美丽的妈妈下雨天外出干活,回来的时候被雷劈死了。
她爸爸没过几年就娶了新老婆,生了孩子,朱美丽连初中都没上完就去打工了。
农村就是这样,孩子的未来有八成取决于父母的良心。
朱美丽拿着毛巾正擦头发呢,身旁的崔美青突然结结实实地抱上来。
“你搞么?”
朱美丽呆住。
崔美青不说话,紧紧抱着她。
“你头发上的水流我脖子里啦!”朱美丽使劲推崔美青,忍不住吐槽。
崔美青放开她。
从这天起,朱美丽觉得崔美青的脑子好像进水了,两个人只要一见面,她就会逮着自己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如何避免被雷劈、下雨天少出门、如何智斗后妈……
崔美青的脑子肯定是被水泡坏了!
崔美青可不止跟朱美丽叨叨,她闲着没事还会去朱家叨叨。
朱文会忍不住嘴贱:“你天天来我家采茶干嘛?是不是想嫁给朱思宏?”
崔美青斜眼看他。
朱文会的心咯噔一下。
果然,崔美青的嘴开始吐出一些优美的文字:“我是不喜欢朱思宏这样的,像爸爸,脑子不好使,还没有良心。”
朱文会:?
崔美青继续:“还是朱美丽好,像妈妈,美丽又善良。”
王慧捂着嘴笑。
无端被攻击的朱思宏对崔美青怒目而视。
崔美青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晚上朱家吃饭,朱文会忍不住说:“我感觉崔美青对我有意见。”
王慧:“没有吧,小孩子嘛,不喜欢你说得话,顶了一句而已。”
朱文会嘀咕:“是吗?我怎么感觉她看我的眼神有杀气。”
崔美青不知道朱文会背后讲她小话,她每天锲而不舍地给给朱美丽洗脑,试图先在她的脑子中形成对雷电的恐惧。
到时候她家搬走,她就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梦告诉她。
总之,一定要避免王慧嬢嬢意外死亡。
王慧是一个好人,不应该如此短命。
不止朱美丽被念叨,王慧也被念叨。王慧晚上甚至梦见自己被雷劈了。
惊醒的王慧醒来流了一身冷汗,那种身临死境的感觉让她心有余悸。
第二天王慧都绕着崔美青走了,怕了怕了,她不知道崔美青是怎么了,非要逮着她说话,她是不想在听崔美青讲谁谁谁被雷劈死了,太吓人了。
崔美青没办法,只能等以后在想办法。
奥运会结束的这天,原市的天气格外晴朗,崔美青在寨子乱逛。
她的领居是一家五十岁左右的夫妻,孩子已经成年了,他们自己在这里打工。
今天,他家门口格外的热闹。原来,张大妈摘了一堆酸扁果回来,洗了切号,放入竹筒中,一群人正围着她舂酸扁果呢。
酸扁果是云南野果,嫩的时候是翠绿色,外表是一条条的棱,吃起来特别酸。老了之后,酸扁果会炸开,露出里面像绒毛一样的种子,种子会随着风飘荡,最后落在某一片土地,发芽生根。
崔美青蹲到旁边,悄悄流口水。
好酸的味道,口水控制不住了。
张大妈舂完酸扁果,继续往里面加小米辣、蒜、盐、青菜。
嗯,青菜?
崔美青惊讶地问:“青菜能生吃?”
张大妈笑呵呵地说:“当然可以,待会你尝尝,可好吃了。”
张阿姨把所有东西都舂碎了,红红绿绿的一堆东西,看着好像没什么食欲,但那一股酸酸辣辣的味道勾引着每一个人。
张大妈抬出四五个碗,给每个人装了一点饭,然后大喊:“快吃快吃。”
崔美青等其他长辈都夹了一筷子才伸手夹。
好辣,好酸。
崔美青被辣得脸都烧红了,不得不往嘴里塞饭。
怪不得张大妈要给她们盛饭,太辣了。
但是太好吃了,崔美青根本和旁边的大妈嬢嬢根本就舍不得停下筷子。
酸扁果的酸度比青木瓜还高,加入青菜还中和了一点酸味,但作用不大,反倒是青菜被变得很酸,加上它本身清爽的口感,味道直接升级了几个度。
崔美青边吃边流口水,嘴里水漫金山,浇不灭她嘴里的火焰山。
一小碗舂酸扁果,五六个人,硬是干掉了一锅饭。
一时的放纵带来了惨痛的教训,崔美青第二天就口腔溃疡了,吃什么都觉得嘴巴疼。
但崔美青不后悔,她昨天晚上做梦,口水都快把枕巾流湿了。
暑假溜走的很快,九月份到了,崔美青正式成为三年级学生。
因为没什么灵感,崔美青不写短篇小说了,闲暇的时间大幅度增加。
她和李鑫月这个学期还是同桌,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好。
一个晚自习,李鑫月从上课起就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崔美青担心她是身体不舒服,不停围着她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李鑫月的声音闷闷的:“我没事,没有不舒服。”
“啊?”崔美青挠头,不舒服干嘛一直趴着?
李鑫月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声音低沉:“我妈说她今天要来看我的,但她一直没来,我等了好久,饭都没吃。”
崔美青不知道该怎么接。
但李鑫月没有要她接话的意思,她自顾自地是说:“我妈在我一年级的时候就跑了,我好久没见她了,明明是她说要来看我的。”
“可能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崔美青试探着安慰道。
李鑫月低落地说:“或许吧,不知道什么事那么重要。”
崔美青伸手拉住她的手,默默握住。
大人之间的事她不好评价,但言而无信对孩子的伤害太大了。
这个晚自习之后,李鑫月和崔美青更亲近了,她甚至把自己的姐姐李鑫雅介绍给崔美青认识,平时也总黏着崔美青说话。
回家的时候,朱美丽还很不满地说:“你这个星期怎么都不来找我玩了?”
莫名被扣了一口黑锅的崔美青很委屈,“哪有,我经常来找你玩啊。”
朱美丽甩头:“我看你是经常找李鑫月玩吧。”
崔美青冷汗涔涔,这怎么还吃醋了。
冰雹
在崔美青不知道的时候, 她家的第三亩地划到崔爸爸的名下了。
这一年,寨子里的很多人家都买了摩托车,尤其是家里有孩子的,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辆摩托车。
崔林院又想买摩托车, 他去年出去打工,在砖厂学会了骑摩托车, 对摩托车的渴望达到了顶峰。
但是李英婼一直不松口,两人从春天就开始较劲,一直到夏天的尾巴, 崔林院妥协了,买下了他家在青云镇的第三亩地。
崔美青虽然不知道她家的地又增加了, 但她还是很开心。
从学前班开始,崔美青就在为自己争取自己睡觉的权利。
但爸妈都觉得她太小了, 怕她翻到床下面,硬是不分床。
到她三年级的时候,李英婼终于觉得她是个大孩子了,同意给她分床。
但茶厂的平房只有两个卧室,崔美青不想和老哥睡。
崔林院在这种小事上还是很纵容姑娘的, 他想了半天, 在崔志青的卧室打了一根木头,挂上窗帘,把房间一分为二。
崔美青睡里面, 崔志青睡外面。
崔美青和崔志青都接受了这个改变,条件所限,没有办法。
崔美青的木箱子之前一直放在崔志青的箱子下面, 她翻起来很不方便。
现在她有自己的床了,崔美青兴致勃勃地把箱子擦干净, 让爸爸帮她搬到床上。
虽然她的床很小,但她人还不高,放个箱子并不影响她睡觉。
到了晚上,崔美青把帘子一拉,高兴地在床上滚了一圈,她终于有自己的床了。
周末在家,寨子里的小孩又有新的娱乐项目,去杨思璇家看音乐MV。
崽现在的音乐MV都是用碟片放的,寨子里的其他人家放来放去都是那些老歌。
什么《常回家看看》、《九妹》,好听是真的好听,旧是真的旧,小孩们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杨思璇家的碟片是杨思璇自己选的,都是好几个歌手的歌刻在一起,什么《菊花台》、《天下》、《宁夏》,都是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
几一群小孩第一次听到《天下》里的说唱,都沸腾了,非要学着唱这一段,唱得一个比一个搞笑。
客厅太吵了,杨思璇手一挥,大喊道:“安静,要唱我们过年的时候举办歌唱比赛唱,现在别唱了,太难听了。”
啊?
什么歌唱比赛?
崔美青满脸迷茫,她们茶厂还有歌唱比赛啊?好洋气。
“什么唱歌比赛?”丁艳兴致勃勃地问:“我们寨子有唱歌比赛吗?”
杨思璇:“没有啊,我们自己办不就行了,很简单的。”
小孩们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说自己到时候要唱什么歌。
哇,崔美青感慨,好有创造力的小孩。
她不知道歌唱比赛能不能举行,但是杨思璇能提出这个方案,已经让她很佩服了。
小孩姐,名不虚传。
回到家,崔美青偷偷摸摸观察哥哥。
上辈子老哥就是在初二的时候染上网瘾的,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重蹈覆辙。
嗯,没什么情况。
崔美青不确定,她决定密切关注哥哥的动态,一有发现,立刻打小报告。
云南的雨季快过去了,它憋着劲,打算弄出一次大风暴。
下午第三节课,天气十分闷热,乌云压顶,狂风猎猎,教学楼后面的柳树和樱桃树的叶子被吹得前后摇摆。
语文老师让坐在窗户旁边的学生把门和窗户关上。
上了一天课,昏昏欲睡的学生一下子沸腾了,时不时有人伸长脖子向外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艰难地维持课堂纪律:“安静,安静,不要讲话了。”
可惜没什么用。
因为打雷了。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边炸响,惊得教室里的学生开始大叫,几乎这个学校都快翻了天了。
“哗~”
倾盆大雨砸下来。
语文老师的声音已经被雨声、雷声、学生的尖叫声淹没了。
但没关系,语文老师也不讲课了,她惆怅地看着窗外,心想:待会下课了要怎么回家啊?
下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子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突然,雨点的声音变了,变成了更响更脆的声音。
丁洋洋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事一样,他大叫:“下冰雹了,下冰雹了,好大的冰雹。”
冰雹一下来,风好像陡然加大了。
云南的走廊大都是半开放式的,因为小学生的身高不高,走廊的围栏也不高。
冰雹被风裹挟着,砸进走廊,砸在教室的门上,铁门发出一阵阵巨大的声响。
下课铃声响了,但没有人听见。
来势汹汹的大雨和冰雹持续了十几分钟,终于停歇了。
班主任艰难地推开门。
门口和墙角堆满了砸进来的冰雹。
她有些担忧地回头说:“走廊都湿了,大家出门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滑倒。”
“好的,老师。”
老师一走,学生们都沸腾了,他们冲出教室,有的在湿滑的走廊助跑一段,然后滑过去。有的蹲在教室门口和墙角捡冰雹砸人。
崔美青慢悠悠走出教室,深深吸了口气,一股芬芳的泥土味夹杂着水汽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崔美青!”
崔美青回头,朱美丽从她们班教室直接滑到她跟前:“来,一起玩。”
崔美青拒绝:“饿了,咱先去吃饭吧。”
“也行,快快快,待会冰雹化了就不好玩了。”
两人回宿舍那拿碗。
宿舍门口的走廊和空地也堆满了冰雹,有人已经在拿桶装冰雹了。
崔美青蹲下捡了一颗。
好大的冰雹,都有乒乓球的一半大了。
崔美青有些担忧,她家菜地里的菜不会都被打烂了吧?
还有茶树,只怕也被打的不轻。
吃完饭,冰雹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一缕阳光冲破黑暗,洒向大地。
但朱美丽仍然兴致不减,她拉着崔美青在走廊滑了好几次,笑声随着她滑的次数逐渐变大。
“啊啊啊啊,让开。”
蒋正楷的声音突然传来。
崔美青和朱美丽紧急避让。
“啪。”
刹不住车的蒋正楷四脚朝天,倒在光滑潮湿的地面。
崔美青过去拉他。
没等她问有没有什么事呢,蒋正楷捧腹大笑:“好有意思,再来。”
崔美青:不懂你们这些小孩,真的不疼吗?
到了晚自习,李鑫月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杯子,杯子里放着已经粘在一起的冰雹,冰雹已经化了一点了,瓶底积攒了一点水。
崔美青:“你拿这个搞么?”
“吃啊。”李鑫月理所当然地说:“来,我给你分点。”
崔美青赶紧制止她倒冰雹的动作:“不用了,不用了,谢谢,谢谢。你也别吃了,这东西不干净,吃了肯定会拉肚子的。”
“不会啊,我刚才吃了,没拉肚子。”
“那你的肚子也要反应一下嘛,真的,别吃了,冰雹可脏了。”
李鑫月把瓶子塞到桌洞里,敷衍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崔美青也不着急,等下课冰雹就化了,李鑫月总不能还要把水喝了吧?
果然,下课的时候李鑫月瓶子里的冰雹已经化了,她遗憾地把水倒了,忍不住嘀咕:“早知道我上课偷偷吃了。”
冰雹真的很像没有味道的冰球啊,她好不容易可以吃到冰。
周末回到家一看,果然,崔美青家的菜死伤无数,新种的桃树叶子被打得破破烂烂的。
这场雨过后没多久,秋天到了,云南的树也不会变黄,但有各种各样的水果会成熟。
某个星期天晚上,九宿舍炸开了锅。
宿舍里的一个小姐姐带来了两大袋水果,有桃、李子、核桃,宿舍里每个人都分了几个,满宿舍都是水果的清香。
小姐姐名叫陈怡颖,是其他寨子的小孩,因为和杨思璇是好玩的同学,在杨梅姐毕业后,她搬到了九宿舍,是个鹅蛋脸,白皮肤嘴唇红润的小美女。
她们寨子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水果,一到秋天,她就会带很多很多水果来学校,分给舍友一起吃。
第一次享受这种恩泽的小孩们乐疯了,宿舍欢腾的不得了。
崔美青拿着青色的李子闻了闻,好香啊,怎么有李子是香的。
云南是李子大省,在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李子,肖怡颖今天就拿来了三种李子。
一种李子是青红色,吃着很脆,酸酸甜甜的,肉感很强,吃多了会像吃多了杨梅一样,牙齿使不上力。
如果不想吃太酸了,可以拿手揉一揉,把李子揉软,达到催熟的目的,这样咬一口,汁水都会嘣出来。
因为果皮比较硬,这种李子在未来是种植范围最广的一个品种。
还有一种李子,没完全熟的时候是清透的绿色,熟了就是红艳艳的颜色,小小的一个。
绿色的李子一般都会被用来蘸盐巴辣椒或者凉拌吃,脆脆的,是凉拌摊子里的常驻选手。熟的就是纯甜,软,糯,吃起来有爆汁的感觉。
而崔美青手上拿着的李子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它的果香是最浓郁的。
这种李子比一般的李子大,秋天,它的颜色会慢慢从翠绿色变成黄色。翠绿色的它,甜甜脆脆,果肉细嫩。黄色的它软糯多汁,果肉绵软。
可以它的产量不高,皮薄多汁,不适合长途运输,在未来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高,一斤可以高达二十块钱。
崔美青吃得很珍惜,快乐得有点找不到方向了。
歌唱比赛
茶厂的孩子又开始找新的乐子了。
朱思宏从家里找出了一盘碟片, 碟片的名字叫《开心鬼》。
他以为是鬼片,兴高采烈地让其他人来家里看鬼片。
结果,这不是鬼片, 是一部搞笑片。
开心鬼是个呆呆傻傻的僵尸, 僵尸王让他和小伙伴去吸血。开心鬼不敢,和小伙伴们吃了一堆番茄。
僵尸王想从它们身上吸点血, 结果吃到了一嘴番茄汁。
客厅的小孩看到这里,全都捧腹大笑。
接下来,开心鬼意外附身到了一所女子中学的学生上, 什么都不懂的开心鬼闹出了一堆笑话。
崔美青到最后笑得肚子都疼了,她捂着肚子倒在朱思宏家的沙发上, 嗓子眼里的笑声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搞得崔美青都有点大脑缺氧了。
许久没有短篇灵感的崔美青终于有新灵感了。
从鬼附到人身上闹出笑话这个点, 崔美青想到了一个古代人和现代人互换的小短文。
正巧,电视剧《傻妞》正在火热播出,里面有个单元就是《西游记》的师徒四人来到现代,闹出了一系列笑话。
崔美青脑洞大开,把林黛玉和一个现代女高中生李紫薇互换了。
崔美青看《红楼梦》的时候认为林黛玉虽然身体娇弱, 但性格里带着机灵和搞怪, 她总是以戏谑的话激起一屋子人的笑。
这样的少女穿越到现代,闹出各种笑话,还面不改色地用各种托辞给自己闹的笑话找借口, 想想就觉得好笑。
李紫薇则是一个大大咧咧的高中生女生,穿越到大观园,因为说话横冲直撞, 经常把人噎得说不出话。
为了让林黛玉长命百岁,李紫薇还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做起了广播体操。
为了避免自己哪天离开黛玉的身体, 黛玉没有避免早亡的命运,李紫薇还用她狗爬一样的毛笔字给黛玉写了一堆保养身体的注意事项。
短短一万字的短篇,崔美青从秋天写到冬天,写得越来越开心,也越来越不舍。
最后,黛玉和紫薇都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两个人都看到了彼此留下的信。
两个灵魂跨越时空,有了一次奇妙得交汇。
黛玉和紫薇都是很棒的小女孩,等她有了更深厚的文学功底,她一定要写一篇《红楼梦》的同人。
曹雪芹是富贵人家的落魄公子,他看不到一个封建大家族的出路,封建主义抵不过历史发展的潮流,灵巧、宽厚、端庄、泼辣的女子们挣脱不出时代的巨流,如同历史车轮下被碾碎的花瓣,暗香残留,悲悲戚戚。
但崔美青是现代人,她知道时代如何发展,知道历史车轮将驶向哪里。
所以,写完短篇后,崔美青写新长篇小说《造反》的大纲。
穿越到清朝,不造反不是中国人。
虽然崔美青现在只能写写大纲,但她相信自己有一天可以用更真实辛辣的笔触写出“造反有理”。
在崔美青笔耕不辍时,今年的冬季运动会到了。
冬季运动会年年开,年年都差不多。
非要找不同,那就是今年的歌舞格外不同。
因为四川汶川地震刚刚过去,今年的歌舞不是《感恩的心》手势舞,就是《隐形的翅膀》齐舞,主打一个暖心、感人。
冬季运动会之后没多久期末考试就到了。
期末考试结束了,孩子们都回到寨子。
大人们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事做,每天就是砍柴或者外出打工。
崔林院今年没有外出打工,因为他听说青云镇有一块菜田要被卖出去了,接下来想从青云镇的当地人手里买到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姑娘的梦很可能是真的,他家或许真的有机会发财。
崔林院打算今年休息,打探打探消息。
杨思璇拉着寨子里的张梅、施成美这些大一点的女孩子开始策划歌唱晚会。
说来很有意思,茶厂里的很多人家其实和崔美青家一样是普通家庭,但不管哪家,基本上都有音响,杨思璇家甚至还有考拉OK的装置——两个话筒,以及和话筒连在一起的音响。
所以,她们只要说服大人,把话筒音响这些设备搬出来,把要唱的碟片找出来,歌唱比赛就真的可以举办了。
杨思璇的爸爸妈妈很支持姑娘的活动,他们不仅同意帮姑娘搬东西,还带着姑娘去音像店多买了一些碟片。
施成美的爸爸则是把灯光的事应了下来。
杨思璇兴冲冲地让寨子里的小孩到她那里报名唱歌和跳舞。当然,唱的歌要么自己有碟片,要么杨思璇那里有碟片,不然没有伴奏,只能清唱。
崔美青对跳舞没兴趣,但对唱歌有兴趣。
虽然她唱得不好听,但关系,她脸皮厚。
于是,崔美青报了一首林俊杰的《曹操》。
到了歌唱比赛开始的这天,大人把音响设施搬出来,在空地上插了两根木头,挂上电灯,连上电线,昏黄的灯亮了。
寨子里的小孩一共报了七个节目,有唱歌,有跳舞。为了表达歌唱比赛公正公平公开的理念,杨思璇请了寨子里没有小孩参赛的大人当评委,还写了七张小纸条,让大家抽签决定比赛顺序。
崔美青抽到了第二个上场。
大家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登场。
读初中的张梅找出了口红,给在场的所有小姑娘都染了嘴巴。
崔美青的头发长了一点,能披到肩上了,她让妈妈给她扎了两个冲天辫,兴冲冲地去唱歌场地。
大人们都抬着板凳坐在了舞台下面,音响正放着歌:“我在仰望,月亮之上……”
杨思璇把歌关掉,打开话筒,“欢迎大家来到我们的第一届歌舞大赛,下面,有请我们的朱美丽、丁艳以及我给大家带来第一个舞蹈《日不落》。”
丁艳、朱美丽、杨思璇站上舞台,站成一个三角形的队形。
随着歌声响起,三个人蹦蹦跳跳地跳起了舞。
“我要借你日不落的夏天……”
说实话,她们跳得并不好,一会这个忘了动作,一会那个害羞站着不动,只有杨思璇全程在非常努力认真的跳舞,并记住了所有动作。
但没关系,这并不影响台下的人喝彩叫好。
崔美青坐在妈妈旁边磕瓜子,妈妈推了她一下:“你怎么不去跳。”
“我不会啊。”
“那别人怎么会,你看杨思璇跳得多好。”
“哎呀,我待会还要唱歌呢,都一样,都一样。”
“你要唱什么?”
“《三国》。”
“《三国》?什么是《三国》?”李英婼一头雾水,“你唱《桃花朵朵开》多好。”
崔美青不知道该怎么说,正好这个时候台上的人跳好舞了,她立刻大声喝彩,屏蔽了妈妈的话。
三个小姑娘害羞地离开舞台。
“好,感谢三个小美女为我们带来的精彩节目,”张梅拿着话筒走上舞台报幕,“接下来,让我们欢迎崔美青给我们带来《三国》。”
蒋正楷大叫拍掌:“好!欢迎欢迎。”
崔美青挥着手从台下走到台上,丝毫不见羞涩。
等她接过舞台往下一看,发现寨子里不知道啥时候来了一些其他寨子的人。
李梅和她们寨子的几个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朱美丽旁边。察觉到朱美丽的视线,李梅热情地朝她招手。
还有她们下面的噶云寨也来了几个男生,因为长得有点黑,站在人群后面不太看得清。
崔美青心里悄悄抹汗,人生里突如其来的观众真的很多啊。
随着伴奏响起,崔美青定了定心神,开始唱歌:“不读三国,不是英雄……”
淦,进快了。
淦,唱快了。
淦,走调了。
算了算了,唱得大声点就行,稳住,我能行。
在经历一系列惨不忍睹的歌唱现场后,崔美青不受打击,越唱越稳。
到她唱完,下面又是一阵欢呼,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接下来上台的人唱得更是五花八门,状态百出。
王睿桦上台唱周杰伦的《双截棍》,唱着唱着不会唱了,只能打开原唱。
小孩们唱完之后,评委进行了打分,张梅的《丁香花》斩获了这次歌唱比赛的第一。
天色已晚,但大家并没有要休息的打算。
热情的大人们挤上舞台,这个唱《桃花朵朵开》,那个唱《九妹》,还有大爷拿出二胡,上台给大伙拉了一曲《二泉映月》。
最后,大人小孩莫名其妙地围成一个圈,跳起了三跺脚。
崔美青的拖鞋在黑暗中被人踩掉了,她一直没找到鞋,只能单脚跳着回家。
歌唱比赛过后,热热闹闹的春节又到了,在这辞旧迎新的时节,只有李梅过得不太开心。
崔美青去她家吃杀猪饭,发现她一直闷闷不乐,向来带着笑的脸上乌云密布。
崔美青坐到她旁边:“你咋啦,哭丧着脸?”
李梅难过道:“我姐姐没回来。之前四川地震,爸爸妈妈都不给她打电话,我好害怕。”
“你有她的电话号码吗?我悄悄拿我爸爸的手机,我们一起给她打。”
李梅摇头:“姐姐没有手机,只有那个男的有。”
她突然抱住崔美青,声音沉沉:“我姐姐出嫁的时候开心吗?”
在这一年,在崔美青坚持不懈地洗脑和爸妈对新生儿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李梅突然长大了。
她突然意识到,一年前嫁出去的姐姐不是出嫁,而是被卖。
可是她已经找不到她的姐姐了。
在这个家里踟蹰前行的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崔美青用苍白无力的语言安慰她:“阿芳姐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她一定在四川的某个角落活得好好的呢,你要相信,你们会有重逢的那一天。”
李梅低着头:“希望如此。”
茶厂一队的段芸仙姐姐家在第二天叫崔美青一家吃杀猪饭,崔美青一家一大早就出门了。
一路上,李英婼都在反反复复唠唠叨叨:“待会你少喝点酒啊。段大这个人喝酒太厉害了,像不要命一样,年初才去医院看过,医生让他戒酒他也不戒,太吓人。”
该死的确有其人
“哎呀, 大过年的,一点不喝是不可能的,你放心好了, 我心里有数。”崔林院敷衍地应道。
崔美青撇嘴:有数个屁, 男人说自己不喝酒,那就是在放屁。
直到崔美青长大外出工作, 五十多岁的爸爸和四十多岁的妈妈每年过年还会因为喝酒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
崔志青工作之后也是一个隐形的酒鬼,只是他和爸爸不同,很少喝的烂醉如泥, 让家里人善后。
山东是酒桌文化,云南却是纯纯的酒文化, 每次一群人坐在酒桌上,库库就是喝。
崔美青长大后一直没找对象, 就是因为身边再正常的男人,一坐到酒桌上就好像被酒精上身了一样。
崔美青想到这里,伸脚“无意间”踢了爸爸一下。喝酒出了那么大的事故之后还敢继续喝,怎么不喝死你。
她穿得是板鞋,鞋底有点硬, 一脚踢上去还挺疼。
崔林院差点跳了起来, 他揉揉小腿,低头对崔美青说:“你踢我搞么?”
“啊?”崔美青迷茫地看着他:“我踢你了?没有啊,我好好的干嘛踢你。”
“那可能是不小心踢到的吧。”崔林院说着走快几步, 离崔美青远了一点。
到了段家,一群人正在按猪,肥美的家猪发出惨烈的叫声, 在人群中被人揪着尾巴,跑哪去都被人堵着。
段大瞅见崔林院, 开心地大喊:“快来,快来,按猪了。”
崔林院马上加入到大人们按猪杀猪的工作中。
崔美青被段芸仙领到客厅看电视。
她家客厅的布局很紧凑,沙发上已经坐着不少小孩了,正在有说有笑的看电视。
暑假湖南卫视喜欢重播《还珠格格》,这部电视剧的国民度不必多说,不管男女老幼都很喜欢看,过年热热闹闹的,就适合看这种古装轻喜剧。
崔美青和茶厂一队的很多孩子属于大家彼此面熟,能说上话,但叫不出名字的状态。所以,崔美青和她们不疼不痒地说了几句,打了一个招呼之后,她们继续说自己的,崔美青则专心致志地看电视。
《还珠格格》能风靡一时,必然是有它的原因的。电视里正好放到小燕子刚刚进入宫中,闹出各种笑话的剧情。
笑点太密集了,崔美青笑得停不下来。
《还珠格格》的台词、演员的神态动作、剧情的设置和人物的设定在十几年后广为诟病,但瑕不掩瑜,崔美青很喜欢这部剧里生机勃勃的人。
是的,除了她没看的第三部,第一、二部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她们都是生机勃勃的。
爱的时候纵情高歌,难过的时候嚎啕大哭,有自己的不足之处,有不为人知的阴暗小心思,也有舍生取义,慷慨赴死的勇气。
这种生机和活力在重重宫宇之中,如同嘹亮的战歌,对不自由的婚姻、不自由的人生发起了挑战。
情爱只是《还珠格格》的表色,对自由的追求才是它的主旋律。
想到这,崔美青又想写小说了。
她要写一个大胆的皇后。
皇后是世家女儿,她自小聪敏机警,她的父亲夸她:胜于家中男儿,有惊世之才。
她与年轻的太子相爱,嫁给太子做太子妃,之后又顺理成章的当了皇后。
可惜,情爱总有褪去的时候,皇帝理所当然的有了许多的美人。
但皇后并不是很生气,她其实对皇后的生活感到厌烦了。
在皇帝纵情声色的时候,皇后悄悄坐到龙椅上。
这种皇帝独尊,皇权至上的感觉深深吸引了她。
权力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长生不老药。
皇帝老得很快,在他和皇后的第三个儿子出生后不久,他已经缠绵病榻了。皇后流着泪送走他,理所当然的带着孩子坐上皇位,母后临朝。
崔美青坐在沙发上,短短半个小时就在脑子构思了一个完整的大纲,她心潮澎湃,恨不得现在就赶回家,拿起笔刷刷写。
李艳芬到段芸仙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段家的猪杀好了,大人们都很忙,有人忙着切肉,有人忙着洗菜,还有人忙着烤肉。
段家的烤肉佐料放得足,烤出来的味道特别香。新鲜的肉块在烤架上滋滋冒油,勾引她的味蕾。
烤肉的小哥给她夹了一块,并吩咐她:“把屋里的人叫出来,就说烤肉熟了,可以吃了。”
李艳芬咬着肉含糊地答应了。她走到客厅大喊:“吃肉了,吃肉了,烤肉好了。”
小孩们欢呼一声,鱼贯而出,只剩坐在沙发上发呆,宛如灵魂出窍的崔美青。
李艳芬很惊喜,她把烤肉都塞到嘴里,把手舔干净,擦干净,加入切饿峮四二贰尓勿九依思七 看更多文然后上前拍崔美青的肩膀:“你怎么在这啊?你也来段芸仙姐姐家吃饭吗?”
崔美青:“嗯?哦哦哦,是啊。”
“走走走,外面有烤肉,可好吃了。”李艳芬拉着崔美青往外走。
崔美青刚从宏大的剧情里恍过神来就被李艳芬拉着出门了。
刚刚烤出来的烤肉确实好吃,肉质充沛,香辣适宜,流下来的荤油带着让人口水肆意的炭火味。
在旁边切肉的段大吃肉嘬酒,发出满足的声音:“啊,爽。”
崔美青瞥了他一眼。
段叔叔真的好爱喝酒,干活都要喝酒。
这么喝真的没问题吗?崔美青皱眉,在她的记忆深处寻找段叔叔的记忆。没想到,还真让她找到了。
段叔叔上辈子似乎就是喝酒喝死的,非常突然,在酒桌上当场昏倒,送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
张婶婶把段叔叔火化后没多久就带着两个姑娘离开了茶厂,回老家谋生。
崔美青再也没听到过段芸仙和她姐姐的消息,所以她上辈子对段芸仙姐姐的记忆很模糊,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
但此时,崔美青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她甚至觉得自己就算告诉段叔叔他今年就会因为饮酒过度当场猝死,他也会一如往常的喝酒。
无数的人劝过段叔叔,他的父母,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没有人可以劝动他,他是一个成年人,知道自己过度饮酒会导致生命垂危,知道自己的生命对家人来说很重要,但他就是戒不掉酒。
甚至连少喝酒他都做不到。
即使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的内心依然像六岁的熊孩子,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张婶婶经常劝他少喝酒,结果他非但不听,还会在醉酒后殴打张婶婶。
多神奇,段叔叔是一个和善爱笑的人,却在喝了酒之后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会肆无忌惮地朝共度风雨的妻子动手。
崔美青沉默,这样的人值得救吗?又或者,这样的人真的有救吗?
到了下午,女人孩子都吃完饭,开始洗碗、扫地、灌腊肠了,男人还像石雕一样坐在板凳上喝酒划拳。
崔林院毫无意外的喝多了,他和段大一个脸红,一个脖子粗,声音喊得一声比一声大,神志越来越不清醒。
到最后,别人都离开了,崔林院和段大被他们的老婆伺候着洗脸脱鞋,穿着满是酒气的衣服靠在沙发上东倒西歪的睡着了,在他们脚下还有他们吐的残渣。
崔美青和李英婼只能在段家留宿。
崔美青和段芸仙、段芸琳睡一起。三个人在小小的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紧紧地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好讨厌爸爸喝酒。”段芸仙皱着鼻子说。
“他不喝酒也很讨厌。”段芸琳补充道。
“啊?为什么?”崔美青讪讪道。
“你长大以后就懂了。”段芸琳摸了摸她的头发。
崔美青在黑暗中观察面前的姐妹俩。
她们都是细瘦长条的身形,和张婶婶,也就是张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脸是瘦瘦的瓜子脸,自带一股弱不禁风,人比黄花瘦的气质。
段芸琳摸她头发的时候很温柔,身上香香的,她们的被窝也都香香的。
她们是善良可爱的姑娘,却偏偏遇上这样的父亲。
崔美青抱住段芸琳姐姐问:“段叔叔如果有一天喝酒喝死了,你们怎么办?你们会伤心吗?”
段芸仙声音小小的:“我会很伤心的。”
段芸琳声音很硬:“还好吧,就他这个喝法,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虽然她声音硬,但崔美青还是听出了一些伤怀。
段芸琳姐姐已经上初中了,她比妹妹更懂妈妈的不容易,和爸爸生活了那么长时间的她,对爸爸也有更深的感情。
在妹妹懵懵懂懂时,她就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家的摇摇欲坠。
崔美青小声说:“段姐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劝劝段叔叔,我听说他才进过医院,再这样下去,只怕真得会出事情。”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但他不想改,我有什么办法?”段芸琳很无奈,“我总不能和他吵架,惹他生气,让他再打妈妈吧。”
崔美青沉默了。
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未卜先知就可以改变的。
例如一个人注定走向的死亡。
因为人本身就是不可控的,尤其是一个心智自由的成年人。
她陷入漫长的沉默,最终控制不住睡意,进入梦乡。
她梦见了高二的寒假,爸爸外出喝酒,一直没回来。妈妈拿着毛线在沙发上织毛巾,突然告诉她,她有点心慌。
然后就有电话打进来告诉她们母女俩,爸爸出车祸正在医院急救,让她们尽快赶去医院。
那种站在手术室外惶惶不安的情绪再次侵扰她的大脑。
崔美青使劲挣扎,终于,她醒了过来。
新的一天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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