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归要脑中闪过无数种念头。
她深知孟聿峥不是那么容易被摆弄的,更不是随随便便就屈服的性子。他若真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当初也不会同孟南君抗衡这么久。
他也更不是个轻易便做决定的人,他向来不做没有把握,利他损己的事情,哪怕是真到了那种不得已的时候,凭他的脾气,也绝不让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所以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掣肘于归远山,去做这样消耗自己前程的事?
她想来想去,也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咬牙,对着归远山笃定地、压制着怒气地挤出一句:“你威胁他了?”
归远山却像是再也撑不住,被识破猜透后索性放弃挣扎辩解,仓皇地跌坐在椅子里。
“我……我……”
归远山目光呆滞,面如死灰,眼睛里泛着淡淡的水光,红了一圈。
“我就是暗示他,我想拿下孟氏的项目,我是你爸爸,他若是不帮我,且不说破了产的事,单就这一件,就能让咱们心生隔阂,今后是绝对难以相处的……更不用提,若是没拿到这项目破了产,他们孟家绝对不可能接纳你……”
“那孩子聪明,一点就透……”
归远山想起当时自己坐在茶舍里,孟聿峥坐在他对面,听完他那席话后,什么都没说,只低头点了一支烟,抽上一口后,又随手掸了掸烟灰。
再抬头时,雾色隔断的眼眸里隐去了大半情绪,男生也直接挑明了说:“叔叔当真觉得,要要这么拎不清?”
那时的归远山的确是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面上底气十足,其实身后的产业早已经一塌糊涂,他的生活、他的家庭,都急需一个能让他周转起来的大项目,否则资金链断裂,厂子会直接宣布破产。
孟氏这个项目是他看中,且垂涎已久的。可他接触不了孟南君这样的人物,于是上天看不下去,又给了绝处逢生的他一个机会。
他知道孟聿峥是他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必须拿下,否则全完蛋。
所以当时行至穷途末路的他,只轻轻拨了一句:“那咱们俩,赌一把?”
赌归要是顾念他这个亲生父亲,还是在意他这个交往一年不到的恋人;
赌归要是更难过他与自己父亲的不合,还是孟南君的不认可;
赌归要,是选他,还是选归远山。
而这些不管是哪种结果,最煎熬难过、难以割舍的那个,永远都只会是归要。
就仿佛一把火架在她脖子上,就算是得以释放,也依然会被灼到遍体鳞伤。
这么大的局,这么好的算计,甚至以他最心爱的人为注。
孟聿峥他赌不起。
也舍不得。
孟聿峥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忍着怒意质问他:“您就舍得让她伤心为难是么?”
“我不是让她为难,是人到中年不得已,”归远山反驳,目光有隐隐的哀痛,“我若是撑住了,才能有底气与实力,才能为了要要去与你家搏一把,可若撑不住,我们两家便绝无可能,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孟聿峥沉默良久。
他怎么不明白?
从小历练过多少世故与人情,最是明白人类是社会的产物。
归远山算是戳中了他的软肋。
于是他沉下眼,点点头,只说了句:“我考虑考虑。”
归远山那天之后便一直等着他。
后来再有他的消息,是听说他最后还是去同了孟南君谈判。孟南君制衡孟聿峥这么多年,巴不得孟聿峥有求于他,于是以回归孟氏为条件,将那个单子给了归远山。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奇迹,电视剧里的逆袭翻身也都是骗人。
即便孟聿峥在此之前数次点名归远山的工厂管理规划有问题,需要大幅度整改,可归远山的工厂管理问题已是沉疴宿疾积患已久,此刻想要改革,异常艰难,所以那时候,他不顾孟聿峥的劝说,不顾唐珂的反对,做了一个极为致命的决定——待到这笔订单完成以后再对内大刀阔斧整改。
唐珂怒斥他的话归远山至今都记得:“自古都是攘外必先安内,归远山!你在自寻死路!”
可归远山那时候被冲昏了头,自乱了手脚,是等到环晟的检测部门将成品不合格的意见批下来时,他才惊觉,自己原本批款让管理层去购置的那批仪器,全都被换成了市场最廉价的残次品,而管理层私吞了大部分的公款,早已经将钱款挪出海外。
那么大一笔钱,归远山全指望着这批新机器能给孟氏交货。
为了这个,他几乎掏空了整个工厂。
而孤注一掷所带来的一系列恶果是:工期到临,他交不出货,当初与环晟签订的合约内容中约定过,环晟可以预支他80%的定金,但到期出了问题,需要按照双倍全款赔付环晟,并承担环晟因此带来的所有经济损失。
环晟的项目从来都不是小项目,其背后盘根错节牵连着的,是各个环节各个部门的进展与实施,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是……几个亿啊。
法院债务通知下达的时候,归远山天都塌了。
而他却只能无力地、一步一步地,看着自己半生心血走向破产。
唐珂聪明也极会审时度势,在得知归远山一意孤行后便提出了离婚,财务划分得极为清晰,带着归祺,算是避过了这场巨大的经济破损。
可归远山什么都没了。
能抵押的全都抵押出去,但面对那么大一笔天文数字,那些钱就像是石头落进大海,砸进去后一点儿波澜起伏都没有。
他是因为质量出了问题,行业里最忌讳这个,他就是有心东山再起偿还债务,也已经没有办法。
如今,工厂倒闭,树倒猢狲散,管理层那几个人卷款潜逃,工人被拖了半年的工资,也四处打听他的下落要讨债。他躲到现在,才终于抽出一点时间同自己的妻儿吃上一顿饭。
今夜过后,又要四处躲债。
归要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一切,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细细梳理后,只觉得喉咙如被堵塞,吐词都变得困难:“所以,你刚愎自用,把孟聿峥也搭进去了是么?”
归远山如同一个木头人,只坐在那里,不悲不喜地点了点头。
“归远山!”
归要终于忍无可忍地骂了出来,颤着身子,心头滴着血,痛极了一般指着他:“他才二十岁!你一个四十多岁的长辈,怎么好意思自私到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威胁他?!”
而且比起这些,另外一个事实却更让她痛苦。
泪水猝然划过脸颊,她痛心疾首地吼道:“你毁了他你知道吗?!”
她记得。
那夜他抱着她对她说,觉得自己窝囊。
那时候以为是他丧气孟南君的牵制,如今再去细想却幡然醒悟,原来是另有其因。
孟聿峥。
这个傻子。
她眼中含着泪,愧疚、难堪、窒息,交织缭绕,折磨人心。
别人拿她威胁他,他赌一把又如何?
她总有办法叫他稳赢。
傻子……就是傻子……
她哽咽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夺门而出的时候,归远山在她身后哀声低喃了句:“要要啊,爸心气儿散了,欠他们的,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而她只想确定孟聿峥此刻是否真的如归远山所说已经归入孟氏,那份心情太过激烈,以至于归远山的那些话被她全然抛之脑后。
很多年后她再去回想这个时候的归远山,才能切身体会,慢慢品出他当时的那份心境。
的确是,人到中年不得已。
有时候一脚踩进沼泽里,哪怕不死,也会沾了一腿的泥。更何况归远山这样头都快埋进淤泥之中的,只有死路一条。
想找到孟聿峥并不难。
他纵使隐瞒再多,也终有窗户纸被捅破的一天。
冉冉从张铭阳那儿旁敲侧击打听到孟聿峥这会儿正在城南那边一块工地上巡逻,应该是公司管理层们实地勘察房产项目。
归要挂了电话后,拦了辆的士,打车过去费了一个半小时。
到的时候才知道那边是一块正待开发的经济区,未成形的楼栋灰头土脸地耸立,周围脏污狼藉,钢筋混凝土杂着许多石碎铺在地面。
她抬眼寻望,几秒后,视线于某一刻蓦然定住。
呼吸在那一刻也随之停住。
远远的,她竟真的,看见了那道熟悉身影。
就站在十来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之中,气质格外出挑卓然。
她怎么会认错?
他身上那件长风衣是她顺手拿给他的,里头那件衬衫甚至在早上出门前还划过她的肌肤,与她亲昵地贴合,是他见她不怎么开心,抬起手想逗乐她。
偏偏是这一瞬间,叫她终于发现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做这样偏离主道的事,叫她难得地瞧见了他的另一面。
往日里最随性而为的人,那天站在一堆豺狼虎豹里,周身气定神闲如度假聊天,眼神却携着凌厉与肃杀。
她虽听不清他们谈论的内容,却能从部分人脸上轻蔑的神色里猜出个大概来。
他们不服孟聿峥这样半路杀出来的年轻人。
而他正站在一堆老古董里,被人刁难。
而如果不出意外,这样的日子他还得熬很长很长,甚至一辈子。
归要站在那棵树后,站了很久很久。
她忽然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国家尖端科技最紧缺的人才,天赋异禀的少年,除了这个地方,他去到那里都不会是这样的待遇。
是因为她,是因为归要。
他太想护着她。
哥哥当初坐在看守所里湿润了眼眶,对她说过。
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一件事,放弃自己的前程。
而这样做最大的恶果,她也亲眼见证过。
所以她总是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犯傻,却怎么都没想到,到头来犯傻的那个人,竟会是孟聿峥。
她是真的开始害怕了。
害怕孟聿峥成为下一个陈南枫,害怕是她毁了他。
她担不起他的前程,这份责任也太重,她怕会在将来压垮他们的感情。
眼前的世界时而模糊,时而又清晰。
那天她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柏熙府。
一个人回家后便蜷坐在沙发上,没开灯,也没开空调,一室清清冷冷,入了夜,地上银光像潋滟的粼粼湖波。
她不是一个陷入情绪无法自拔的姑娘。
与许多女孩子不同的是,她的难过往往更短暂,宁可用这样的精力解决问题,也不敢让自己过分卷入那样的负面情绪。
所以这种时候她想得最多的是——她该怎么办?
孟聿峥要怎么办?
她坐在那里哭了很久,最后轻轻咬着拇指微露的一小节指甲,一下又一下,直到舌尖也开始尝到咸涩的味道。
再持重沉稳的姑娘,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巨变,她心里蔓延着某种不知名的恐惧,不安地躁动难静。
无措、无力、无助。
而就在她最是束手无策时,却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两声滴滴。
门被打开。
他回来了。
第52章
他今天回来得比往日都早。
进屋后隐约觉察到沙发上有一道黑色的身影轮廓,没出声,隔着浓重黑夜向他这边望来。
感受到那道视线,他愣了愣,抬手去开灯。
视线猝然明亮。
归要一时间不适应,微微偏过头去。
湿润微肿的眼睛也在刹那间被孟聿峥收之眼底。
他快步走过来,半蹲下,将她的脸轻托起,确定她是真哭过后,眼眸一紧,心中蹭地一下窜起一股怒火:“谁欺负你了?”
语气冲劲儿十足,是真看不得她受丁点儿委屈。
他的格外在意叫她好不容易憋下去的泪又开始往外冒,她不知该如何去诉说,只轻颤着音,浓浓的鼻腔低哼出一声:“你欺负我了。”
孟聿峥手一顿,没想过是这个答案。
他低眉去看她,见她哭得可怜兮兮的,难过是真难过,可模样也是真的叫人心疼,他不自觉放柔了语气,侃笑道:“那我这是哪儿惹着咱家小姑奶奶了?”
她望着他吧嗒吧嗒地掉泪,就是不回他。
两人互视了一会儿,最终他在她的沉默里选择了妥协,倾身过去,一点点吻去她脸上的泪,轻道:“行,那我道歉。”
“给我们家要要,道个歉。”
缠缠又绵绵,是他无尽的包容与臣服。
她甚至毫不怀疑,他真的可以做到这样一辈子。
这话换来她更加汹涌的流泪。
不舍与不甘在她感受到他深深爱意的那一刻抵达顶点,她忽然哭出声来,双手挽住他的脖子,埋在他颈间,无助地唤道:“阿峥……”
我要怎么办,才能留住你?
难道就这么将就着装傻一辈子吗?
她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呢?
可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后,对她而言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谁也不知道事态会走向什么地方,等待他们的是雷雨,还是一场更坏的风暴?
他们都无法保证。
而她如今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好像真的很爱她。
她极少这样情绪崩溃过,孟聿峥感知出一丝异样,将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指腹轻柔地替她揩去面颊上的泪,神色凝重:“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她高高在上,凝着泪眼与他相望,他问了几遍她都未曾回应,在最后一次,却忽然主动上前,吻住了他。
她紧紧圈住他,半只身子都贴在他胸前。
而她那杂乱无章的吻几乎在落下的一瞬间便得到了热情回应,他收紧放在她腰间的手,如藤蔓一般缠绕,往上,覆过她的后背,来到她的后颈,而后用劲儿摁住,让彼此更加深入。
唇齿相依之中,她指尖带着挑/逗,轻轻划过他的喉结,替他解开了剩下的纽扣。手指擦过他锁骨附近的肌肤,恍如一把火,烧得他体温骤升,躁意直冲大脑。
他拒绝不了她,他在她那里理智为负。
他径直撩起她的裙子,将她压在了沙发里。
衬衫被解得七零八散,裙摆也不成体统地缠在腰上。
那一切都迅猛而促急。
他进时她忽然想起听他说过的所谓求婚。
他当时犹豫地说她还小。
可眼里却分明坚定。
也许是真的想和她一辈子,可也是真的担心。
想想那些,她便鼻子发酸,抓着沙发背的手忽然抬起,去攀住他的肩膀,指甲嵌入他后背,道道红色痕迹触目惊心。
她有意靠近他,他便低下身去迎合她。
两人紧紧相拥,仿佛有巨大的磁铁将彼此吸进身体,她仰起头,喉间溢出一丝似哭非哭的音,片刻后,又捧着他的脸,同他接了一个灼烫而深长的吻。
他们吻得难舍难分如胶似漆,她自鼻音里哼出绵软的娇音,在快要窒息的时候他放过她,她不知怎么又从沙发座里靠在了沙发椅背,鼻尖有些泛红,眼中如同雾气弥漫的潮湿森林。
“孟聿峥。”她咬着下唇,忽然叫出声,声音湿漉漉,透着惹人怜的媚。
他嗯了一声。
“孟聿峥……”
他抱着她,附在她耳畔,低沉而喘息:“我在。”
她同他抵住额头,终于还是给出了那个答案:“只要你求婚,我就答应你。”
孟聿峥的动作有过一秒的微顿,继续时手下轻掐住她的下颚,吻了吻她,最后问道:“现在么?”
她咬着唇,倔着不肯发出声音,汽着水的眸子轻轻望着他。
于是他问了第二次:“你是说现在么?在这里?”
在他的身下。
这样未免太过随便,女孩子自然是不愿意。
她红着眼眶,趴在他肩头,被欺到已有明显的哭腔:“不是的……”
他低低地笑了。
那天晚上大概是因为归要的不断主动,两人玩得特别疯。
以前到了一定程度,她总会哭着求饶说不要了,可那天连叫了几次疼都没求着让他收手,大有将事情做到尽兴的意思。
他们难得有这样疯狂的时刻,索性什么都不顾,紧黏着彼此,恨不得将对方融进自己骨血里去。
直到最后筋疲力尽,她躺在床上,歇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醒了一道。
他就在身边睡着,呼吸轻浅,睡得并不沉。
是以她轻微一动弹,便弄醒了他。
黑夜里两人对视着,她说口渴,想喝水。
孟聿峥习惯性地起身去替她倒水,正提着水壶时,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走过来。
他回头,看见归要也下了床,站在他身旁。
她锁骨的位置有一片红痕,是方才兴起时被他咬的,这会儿再看,发现位置有些靠上,幸得如今这季节衣服严实,不然又得怪他好几天。
归要接过水杯,喝了一口。
他就守在她旁边,轻笑地看着她。
夜里思绪入了心,她握着水杯,忽然道:“孟聿峥,你有没有什么事儿想对我说?”
他听后,笑意淡了几分,很认真地想了想,道:“要要,你再等等我,行吗?”
她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方才事中她对他的允诺。
没有半点儿想同她说出实情的趋势。
她不语。
不得不说,孟聿峥是个演戏高手。
若是他想,她根本不能从他的行为里发现一丝破绽。
瞒了她这么久,若不是归远山撑不住了主动向她和盘托出,她只怕,真的看不出他的异样。
她垂眼,再次问道:“还有吗?”
“还有……”他偏头,故作思考后,上前来抱住她,道:“你别说,还真有。”
她心头一沉,接着快速跳动起来:“你说。”
“爷爷发了话,说让我什么时候再带你回去一趟,我这一直没时间,忘了告诉你。”
他温平的语调响在寂静的夜。
燃起的那簇希望却霎时之间熄灭。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也许是他如实告知后,她就真的能下定决心,再难也一定跟他一辈子。
可他没有。
归要放下杯子。
那夜之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变。
他依然会早出晚归,她依然继续京大的学业,不繁忙的时候晚上会等着他回来,睡前与他温存。
只是她知道有些事情早已经变质,去往一个不可逆转的方向。
她开始在财经新闻搜寻关于孟氏的所有消息,将近半年的所有信息整合,妄图从中探知半点有利于孟聿峥的事情。
她知道想在孟氏立足,绝非是孟南君一人能决定。
可她依然希望孟聿峥在转换赛道后,能走得顺畅一点。
但那样虚假的平和日子没持续太长的时间。
她刻意忽略的那些,上天也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逼她迎面相对。
唐珂通知她归远山出事儿的那天,京城飘过一场雪。
雪不大,只是狂跑在路上时候,密密麻麻地砸在脸上,仍然又冷又疼。
柏熙府距离主马路有一段距离,她跑了很久,却怎么都拦不到车。
耳畔回响的是唐珂强忍着的颤音,她说:“要要,你爸没了,来医院见见他最后一面吧。”
归要起初还以为是唐珂说了胡话,直到唐珂却开始向她说起归远山的死因。
吞噬大量安眠药,重度中毒致死。
唐珂说警察是在大厦顶楼发现的归远山,说他原本是打算跳楼自尽,谁知道这个怂货,站上去后却临时反悔害怕起来,最后坐在那里,犹犹豫豫很久,终于选择了安眠药。
他死前只留了一句话:我死后,孟氏的债务就可清了。
妻儿尽散,孑然一身,留下一堆死债,追究不到任何人头上。
这好像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快解脱的办法。
归要早已经看不清眼前的路,混沌之间终于拦下一辆车,上了车后,看见驾驶座上的人,她小小愣了一下。
李弘嘉错愕地看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姑娘,脱口道:“你出什么事儿了?孟聿峥呢?他为什么不在?”
归要这时候却什么都管不了了,紧紧攥住李弘嘉,哽咽着只有一句话:“去医院……带我去医院……”
她得,再见爸爸最后一面。
她报了地名,李弘嘉二话没说启动了车,一路疾驰,原本一个小时的车程,那天只用了半个小时。
到了医院,归要来不及道谢,下了车便径直冲向医院里。
她在太平间里见到了归远山。
他躺在那里,全身苍白,一点儿活气都没了。
死亡的气息漫溢在空间里,她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切。
要说命运有多讽刺,明明上一次她还同他争吵,这一次便天人永隔。
就像一场梦,不真实得她都快分不清此刻到底是演戏还是现实。
她呆滞地站在太平间外,看见唐珂捂着脸痛哭,归祺同样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与她一样,不能接受归远山这个一身臭毛病的男人,就这么离开了人世。
那天出门前归远山担心他受冻,非得给他塞衣服,归祺嫌烦,跑得比什么都快。
谁承想,那一走,竟成了永别。
归远山啊。
这个人挺复杂的。
她当年高中缺钱,自己一个人坐在那条巷子里哭的时候,是归远山宛如救世主一般出现,牵起她的手,在她最彷徨的时候对她说,要要,跟爸走。
爸带你回家。
这事儿她这辈子都记得。
所以要怎么形容那样的感情,她好像恨他,又好像不恨他。
一道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愣愣的,回过神来后,看见了李弘嘉近在咫尺的脸。
他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踌躇道:“归要,你……”
她大脑迟钝地运转一番,道:“噢,谢谢你送我来医院……真是麻烦你了……”
拭了拭泪,强打起精神道:“没耽误你什么事儿吧?”
李弘嘉沉重地凝着她,摇摇头。
“那个……我……”归要闭上眼,努力克制自己再度涌上来的难过,深吸一口气,对他道:“我……我送送你,麻烦你了。”
他逢白事,本就应接不暇,李弘嘉一个外人呆在那里反而误事,他点点头,只说了句留步,便要离开。
可归要却执意要送送他。
是觉得自己没办法感谢他,也就这点儿小事儿能做一做了。
送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李弘嘉思绪繁杂,站在车门前,知道此刻说这些不合时宜,可他也知道,这一面后,恐怕再想见她,便是妄想了。
于是他握紧了手,还是问道:“归要,我当真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么?”
归要反应很慢地抬头看过来。
麻木的眼里却尽是对他的疏离与冷淡,好像除了客气与感谢,就真的再没其他情绪。
他见过这姑娘高中那会儿,望向孟聿峥是眼中的熠熠光辉,如同繁星一般明烨动人,而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李弘嘉看着看着,忽然就不需要她的答案了。
晚了一步就是晚了一步,再怎么追赶,都是徒劳无用。
他没再等她的回答,释然一笑,笑出了一点泪花。
是没想过自己五年的感情,会以这么仓促而简短的方式彻底结束。
“我能抱抱你吗?作为朋友。”他说。
说完,不再等归要给出反应,忽然迈步上前,将这个印在自己青春里的姑娘,大力搂进了怀中。
他嗅到她发丝间的清香,想起自己高中时候也为她同孟聿峥打过架,而孟聿峥也曾为她挥拳相向,两人死对头,见了面从来都是往死里掐,互看不对眼,偶尔小打小闹,你踹我一脚,我背后刺你一刀,不是原则上的事儿,都不怎么往心里放过。
但对她,两人的撕打从来都是真的。
所以他比谁都清楚归要对孟聿峥的感情,也比谁都明白孟聿峥待归要如何。
他不幸地成为他们的见证者。
而如今,他选择结束这场自作多情的眷恋。
“归要,后会无期。”
那是李弘嘉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郑重的诀别,没带任何留恋。
可惜,听者心不在焉。
李弘嘉走得毫无知觉,归要后来一个人坐在医院大门口,发了很久的呆。
太平间实在太过阴冷窒息,她呆在里面喘不过气,那样的环境也没办法让人开解。
医院外至少能让她呼吸得顺畅一点。
她独自一人无声地哭着,脑海中一直在不断复现许多过去的事,那些爱恨嗔痴,那些生离死别,那些压抑的、阴暗的、狂喜的、不堪的……
以至于浑然不觉身后有个小男生,从她出了医院后便一直注视着她。
宁果果起初见她情绪不对,想上前去,可看见她身侧有个陌生男生,于是止住了步,远远观望。
后来他看见那个男生将归要一把抱进了怀里,头皮一紧,想也没想就给孟聿峥打了个电话过去。
“峥哥,我在医院看见嫂子了……”
“嫂子在医院干什么?……我不知道呀,就看见她和一个男生一起,他们……抱在一起了……不过俩人没逾矩,但就是……就是那个男的有点儿眼熟,我拍了照片,发你了。”
“噢对,峥哥,嫂子哭得可伤心了,不知道什么事儿,你有空多安慰安慰人家……为什么哭?我也不知道呀,峥哥你去打听打听?”
宁果果说了一大堆,电话那边听完后无尽沉默,最后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说完,便断了线。
……
……
归要在挡风的地方坐了很久。
京城天寒地冻,手脚僵硬酸软不能动,她缓缓撑起身子,换了个姿势。
归祺他们在医院走完了程序,开始联系她,她跟着他们一同去殡仪馆,路上的时候,孟聿峥给她来过一个电话,她浑浑噩噩的,没能接到。
自从顾晓敏走后,她格外忌讳那样的地方。
她没踏进去,选择等在外面。
等待的空隙,她给孟聿峥回了个电话。
算算时间,归远山的死讯也该传到孟氏那里了,他与孟氏的债务成了死债,而孟聿峥这么聪明,也一定能猜到,他与归远山,与孟南君交易的事,不管瞒得再好,这种时候,都不可能再瞒得住她。
归远山懦弱,欠下孟氏上亿的债,还不清,便一走了之。可她作为他的女儿,却没脸面再这么没心没肺,坦然地面对孟聿峥,面对他的家人。
两桩事便如同泰山一般沉沉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已经想得很明白。
哪怕在此之前她是真的想过与他再坚持坚持,但如今,两人却再无可能。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一条巨大的鸿沟。
一条被归远山亲手挖开又埋上的不归路。
他们心知肚明这些事情,所以电话接起来的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静悄悄的,布满无法逃避的阴郁。
她在酝酿说辞,他在忐忑不安。
他们都在等待一个审判的结果,而他将主动权悉数交到她的手上。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孟聿峥。”
那边是很久过后才慢慢回过来一句:“嗯。”
殡仪馆外的天空又开始飘雪了。
高高的烟囱开始冒起了烟,轰的一声,带走她在这世间许多的羁绊。
她蓦地想起,自己初来京城的那一年,再次遇见他,好像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下雪天。
那一年,华府宴烈烈红枫,孟聿峥正如骄阳张狂,她的父亲归远山也尚且意气风发。而如今,一个抱负空空夭折,一个与她天人永隔。
也许命运就是混杂无数的遗憾,岁月的洪流卷着无数个普通的个体跌撞前行。
有的人在黎明前倒下,有的人在迎来天光后赴死。
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溢出一滴热泪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连自己都快听不清。
“谢谢你这么爱我,但我们——”
“到此为止。”——
那一夜是迄今为止,归要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归要终于有空回了一趟柏熙府。
白天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沐浴着一场悲切沉痛的梦境,送走一个人的流程如此简单,快得直到这一刻她也觉得不太真实。
开门进去的时候,她意外地看见沙发阴翳处坐了一个人。
满室烟味儿,他面前的烟灰缸里落满烟蒂,不知道这一夜抽了多少。
她顿在玄关,没有动。
他也坐在那里,没有如往常一般向她走过来将她抱起。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上演一场执拗的较量。
而最后这一次,依然是他先服了软。
他身影微微晃动,起身向她走来。
每靠近一步,压迫感便徒增一分。
她从未见过这样凛冽气场的他,又或许他对外本就是这样的人。
黑色皮鞋徐徐逼近,最后停在她面前,死寂一片的空气里,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一步之距,归要抬头。
他等了她一夜。
领前扣子被他烦躁地拉扯过,此刻颓废地开敞了两颗,原本扎在裤腰的衬衫衣角也松散开来。
他看着并不好,周身烟味儿浓重,等了她多久,便抽了有多久的烟。
她就在他面前,千言万语,最后到他那里,只成了一句,两个字:“理由。”
他要一个足够合理的理由。
若是不够,他绝不放她走。
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归要轻轻缓出一口气,蓄足了勇气,道:“孟聿峥,我原来同你讲过,我的母亲曾经为了一个男人,这辈子过得一败涂地。”
“我哥哥,也是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学业放弃前程,如今坐在牢狱中,前途尽毁。”
言至此,她顿了一下,又换了一道生硬的语气。
“孟聿峥,我真的非常、非常介意这样的事情。我特别讨厌有谁为了我放弃自己的人生,我有我该受的罪该走的路,我不需要谁为我冲锋陷阵挡在我前面,在我看来,这与自寻死路没什么两样。”
“而你明明知道若故犯我底线,一朝捅破便是一刀两断,却还是这样做了,那你就该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那话说得过分,也直戳孟聿峥心底里最不堪的那一处。
他被激得火气直冒,一个猛上前,用力地攥住她的手腕。
男人的强劲力道与女人的柔韧天差地别,她疼得蹙眉,却仍然犟着性子道:“这个理由,合理吗?”
他胸腔起伏不定,没说话,居高临下地觑着她。
那一夜实在是太黑,黑到她看不见他泛红发狠的眼眶,他也看不清她滟滟水光的眼底。
深深黑夜。
两人一个赛一个的倔。
他手上的力道愈发强横,她疼得要命,最后一把推开他。他并没有强迫她,很容易便被推开。
他踉跄后退,与她隔了一条过道相望。
僵持到最后,他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想好了?”
那是他给的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可她攥紧了手:“嗯。”
他的身影久久未动。
思绪疯狂地翻飞于最后这一个夜晚。良久,他忽地低头短而浅地轻笑一声。
如同自我放弃一般,嘲讽、灰心、不屑。
接着他身形微动,抬手,慢慢扣好了自己凌乱的衬衣扣。
再抬头时,面色已如常。
“行,那就这样。”
他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淡淡的嗓音,就像是做了一个最寻常的决定。
说完,他直直越过她肩头,开门离去。
咔哒。
门被关上。
归要抬起头,斑驳的世界不知何时灰暗模糊。
掌心被她深深掐出了印,她拼命告诉自己——
归要,你这样做是对的。
今后的路需要你自己一个人去走。
不要害怕。
也不要回头。
窗外盛雪飘落,一片一片,像带着梦境的乌托邦驶向远方。
而京城从今夜开始,终于迎来了漫长的,隆冬寒季。
第53章
远郊的墓地偏僻辽阔,天空上方卷过凄风,仿佛整片大地都蒙上一层哀凉。
冰凉的墓碑上是归远山生前的样子。
那是归祺挑的,说那张是他们当年搬来京城的时候,归远山特意去望城的照相馆里寻人拍的,出发前整装待发,精神抖擞地说这是新面貌,新人生。
那时候对未来充满美好愿景,可如今这番境地,到底是命运弄人了。
她神色凝重,看着那张照片良久。
最后实在觉得太过压抑,转开了眼。
墓地常年冷清,这会儿偌大的园里,就他们三个人。
她抬眼,看见苍茫天际阴云密布,窥见不得一丝天光,沉闷、透不过气。
也许是因为在京城的最后一年是这样的场景,导致此后多年里,她始终对京城蒙有一层化不开的阴翳。
唐珂与归祺准备远赴美国,归祺喜欢信息学,打算在那边学成以后再归国。
按归祺的话来说,根在这里,没办法断舍。
十五岁的少年,根正苗红,说出这样的话时,归要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将归祺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的影子慢慢重合。
她点了点头,最后微微一耸肩,只笑着说了句:“我发现学这个的人,都很爱这个国家。”
所以这样宏大的理想与抱负若是有朝一日被淹没于无常世事,本就是一种悲哀不是么?
她淡了笑意,敛眉,许久没有再说话。
那天分开的时候,归祺随着唐珂一起离开,离开前却频频回头看她,欲言又止。
是等到她拦了一辆车,即将与他们分道扬镳时,他眼眸一紧,突然打开车门,从唐珂的车上跑下来,隔着一条马路,冲她挥手,大声喊道:“姐——”
归要驻足,循声而去。
她看见归祺站在车边,两手拢在颊上,声音回荡在遥远的天空上方。
他说:“我舍不得你,你去国外读完书以后还回不回来呀?”
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呀?
天地静寂,白杨沙沙作响,卷起人间一缕情思微扬。
她愣愣地,握着车门的手久久未动。
唐珂这时也降下车窗,取下墨镜向她这边看过来,直到归祺的声音彻底沉寂,直到唐珂从她脸上看出答案,叹息一声升上车窗,她才红着眼眶,轻轻摇了摇头。
不回来了。
父母均已不再,她如今已没什么可回头眷恋的了。
司机的催促声传来,归要与她们挥手作别。
那是她见归祺的最后一面。
说起来有些别扭。
两人虽说半路姐弟感情不深,却也是朝夕相处过三两年,到最后诀别,竟也没个拥抱。
归要离开得很快,所以看不见身后归祺眼眶泛红故作坚强的样子,更看不见隐蔽的拐角树林处,停的那辆黑色巴博斯。
车窗外那只夹着燃烟的手,顿了很久很久。
归远山生前替她联系好了澳洲的大学,是通过唐珂的关系,联系到的她某位留澳任教的同学,那位同学测评过她的专业成绩,最后同意,只要她愿意,可以随时到他手底下继续学习深造。
临近期末,归要忙着办理各种手续,也忙着告别身边的每个人。
京城洋洋洒洒的大雪漫天飞舞,堵住了城市许多交通,仿佛也堵住了孟聿峥的消息。
原来走三步便是这人闹出的动静,如今却像是突然销声匿迹,再怎么都听不着了。
归要原就想过,他这样杀伐果断的人,好的时候千依百顺,若是一旦绝情起来,也是真能狠下心来抛却万千于不顾的。
她想过,只是还未能适应接受。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从梦里清醒过来,总觉得他还在身边,臂膀微伸,温热的身子贴上来,将她紧搂在怀里。
最不能的是在清晨刚醒,人情绪最薄弱的时候想起。
那时候她会特别难过。
难过这么好的人再也不属于自己;
难过有朝一日两人形同陌路,曾经的花好月圆海誓山盟统统都不再作数。
所以她总是反复询问自己,归要,这么做对吗?
起初会确定那个答案,后来却又不再坚定。
只是不论如何在心底里反复纠困,也始终抵不过转学申请的通过,无形之中将她推着不断往前走。
她已没有退路。
本以为就这样,可没想到的是,出国前一夜,她竟会等来久违的孟聿峥的消息。
许多年后她都在想,若她没有得知那个消息,兴许也不至于在此后的多年里,每想起他一次,便懊悔心疼一次,迟迟留恋,迟迟放不下他。
那天晚上,是国外大学的教授突然联系她,给她来了一封邮件。她刚打开电脑登录邮箱,右下角的微信标志便闪动起来。
是远在望城的二姨父陈伟森给她发来一张照片。
她惑然,点开。
照片里的背景应该是外公家的茶几。
茶几上放了一只厚实的牛皮纸袋,纸袋破损,内层被翻出来,平铺着,能看见上面略有斑驳陈旧的淡淡笔痕。
那上面的内容是——
【归要同学,这是我心甘情愿,你千万不用觉得负担。希望你心无旁骛,前程似锦。祝你好运。】
她点着鼠标的指尖陡然一僵。
世界轰轰烈烈,原本通顺的思路在那一刻仿佛被洪水冲破堵塞。
那字迹她太熟悉了。
苍劲有力,龙飞凤舞,一看就是孟聿峥的手笔。
这怎么会……
这又是什么?
这时候二姨父电话打了过来,她忙不迭地接起,那些疑惑还没问出口,眼眶却未卜先知一般抢先湿润。
她等不及陈伟森的解释与寒暄,急慌慌地打断,直入主题:“姨父,这是……这个是什么?”
陈伟森顿了顿,组织了语言后,才道:“我今天来给外公送钱,就用的你二姨衣柜里面那个牛皮信封装过来的,刚刚不小心弄破了,才发现这里面有字儿呢,我还寻思是什么,结果一看,上面有你的名字。”
“这个……”归要看着那排留言字迹,轻颤着声音,极力从混乱的思维中理清一星半点的逻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想想……”陈伟森那边停了一下,接着声音响起:“应该是三年前还是几年前,应该是你高二的时候。”
说起这个,陈伟森的语气是难掩的羞耻与无奈。
“那时候你二姨,在我们家楼梯外捡到了一包东西,听说里面最开始是装的一沓钱,有好几万呢,我瞧着这么大一笔钱,怕是别人不小心掉的,让你二姨报警还回去,你二姨当时明明答应了我,可后来我还是在家里看见了这个袋子……”
“哦对,就是在你爸爸上我们家闹,接你回去的前一天捡到的……”
陈伟森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可这边的归要却早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些事情很容易便想通。
而既定的道理即使再难令人相信,也是不争的事实。
是啊。
她怎么就从没怀疑过呢?
记忆里,他仿佛从没问过她是来自哪座城市,哪怕是后来追来望城,他也不曾多问过一句。
就如同早已默认。
即便后来听说她也来自望城一中,也不曾表现过惊愕,而只是说——
那我们有缘。
是因为有缘。
所以才能相遇在望城,相爱于此地。
泪水刹那之间夺眶而出,她哭着地将那张照片放大又放大,心里却犹如针扎,疼得厉害。
在这样的时刻,她也蓦地想起,那次在柏熙府遇见傅小洲时,他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孟聿峥找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当年开学接待新生的时候孟聿峥来向我打听过新生名单,翻了两三遍,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还以为他有什么认识的人……”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电话那端是二姨父和外公的关心问候,而她在这边却已是泣不成声。
她多出好多后悔。
想起最初他接近自己时,她虽高兴,却也带着一丝防备,后来他步步紧逼追得猛烈,在一起的时候,心里眼里都是她,所有人都知道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她。
可那时候她在干什么?
她在怀疑他的真心。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复现,被遗忘的无数小事在这一刻疯钻进大脑折磨着她的心神。
泪水以绝望的方式无声落下。
她总以为两人这场短暂的风花雪月,是成全自己旧时一场痴梦,却不知,原来于他而言,亦是一桩心事的成全。
原来遗憾是会以这样的方式骤然降临的,原来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也并没有多少欣喜若狂。
值得庆幸,他们昔年的无意错过,他的那些苦心,时隔多年之后终于昭之于众。
只是她好像慢了一步。
她拂过手机屏幕里他的笔迹,指尖微微颤抖。
那就在心底好好告个别吧。
孟聿峥,我知道了。
第54章
望城一中寒假无人。
整座校园空荡荡的,鸟雀停驻在门口几株光秃秃的银杏,压落最后几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孟聿峥去找归要前,先拐道去了一趟望城一中。
时隔两年,他站在这所学校门口,弯着腰,看着荣誉榜上他的名字后跟着的那个姑娘,轻轻笑了。
那张照片拍得特别好看,头发梳得整齐干净,脸上还有一层未脱的稚气,挂着淡淡的明烨的笑,眼里尽是对未来的憧憬与风华。
照片署名下的寄语,是她引用的一句名言——
“我考清华,一为读书,二为「钟书」。”
一为读书。
二为“钟书”。
他目光漫漫,轻抚过照片上的眉目,忽而挑起嘴角。
这姑娘,仿若从来都这样稳操胜券,她决定的事,从没错过,也不曾后悔过。
他从小见惯太多巧言令色,却极少在同辈人里见到这样纯粹坚韧的姑娘,像是独有的一股清流。
其实身边人说过,若有机会,你守在京大、京艺的校门口,观察一整天,最后会发现,这样自立向上眼神清澈的姑娘其实一抓一大把,区区一个归要,实在算不得有多特殊。
可他就觉得那姑娘同那些人不一样。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对她有印象的场景。
那时候她的成绩单还没那么惊人漂亮,归要这个名字也还没那么耳热,所以最开始传进耳边的,是王彦军那帮不务正业的人在他耳边吹过的:
“真行,咱们学校整个高中部都没什么好看的姑娘……不过前几天我在食堂倒是看见过一个,挺有气质的,皮肤很白,站在学生堆里特别显眼,就是那种……”
王彦军努力想了想,最后挤出一个还算精准的形容:“那种读过很多书的挺有内涵的女生,你们能想象吧?”
没人能想象,他那时在旁边打游戏,也不怎么在意,还是后来某次课间,被指着操场上一道背影,说她就是前几天说的那个,气质挺好的姑娘,叫归要。
那是他第一次听她的名字。
他举目望去,看见一个五官清淡白白净净的姑娘站在树底下记考勤,一中校服丑得要命,周围男生女生发育期身材歪歪扭扭的,没几个穿得像样的。
可她不一样,那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是好看。
气质是真好。
好到那张素净的小脸都能加不少分。
耳畔是王彦军那几个人啧啧赞叹,他却不怎么感兴趣地转过眼。
诚如身边人所说,他见得多。
那时候对她真没太多印象,就是觉得这姑娘清清冷冷的,扎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大马尾,长得是挺漂亮,可什么别的想法都没有。
真正上心,是后来有一次,他被强行架到篮球场看比赛,几个人坐在场外阶梯上休息,王彦军瞎聊,在那儿说起了年级上的某个女生。
那女生性格有点木讷,谁叫她都爱答不理的,王彦军便随口说了一句:“嗐,那女孩挺好,就是一根筋,感觉脑子有点不好使。”
说到这里,有人又接了句:“这种女的,最没意思,你跟她谈情调谈睡觉,她跟你说学习说文理,书呆子一个就算了,还惹不得。”
惹那帮老师的心头肉,不好脱身。
那语气带着点儿高高在上的审视与鄙弃,仿佛谁都看不上似的。
那时候他正同孟南君唱反调,干什么事儿都不得劲儿,心里面成天烦躁。他本质上不怎么爱和这群人打交道,那天只顾着歪在旁边睡觉,没打算搭理他们,但这话确实有悖孟聿峥自小熏陶的礼教,听在耳朵里也觉得难听。
他嗤笑,照着那人就要一脚踹过去。
这时一个姑娘正好从他们面前经过,埋着头走路谁也没在意她,同他一并听见这话后,也顿了一下,而后坚定地回过头,清冽的声音就这么横插进他们的对话里:“她是烈士遗属,父亲为国牺牲,她应该得到你们的尊重。”
话音一落,几个人顿时鸦雀无声。
一颗篮球不知何时落地,哒、哒、哒……
孟聿峥顿住动作,抬起头,看见眼前那个瘦瘦的女孩,目光波澜不兴,泛着冷意,脊背挺直,像棵青松。
说话的语调平淡,但就是铿锵有力,蕴着警告与说教。
就是那一次,他多看了她一眼。
那是他头一次觉得能用“温润如玉”“君子风骨”这种词儿来形容一姑娘。
她衬得他们这群人多少有些败俗。
姑娘走后,王彦军几人才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
他瞥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从此那个名字上了心。
再后来听说她,就是从班主任嘴里。
那次他被拉上打架,事儿太频繁,加之那次闹得有点大,他被班主任拎回去教育,苦口婆心劝了半晌,最后见他冥顽不化,气得一拍桌子,吼道:“人一定要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为之付出真正的努力。”
“这话还是一小姑娘亲口说出来的,人家都明白的道理,孟聿峥你扪心自问,你当真已经努力到对得起自己了么?!”
孟聿峥,你对得起你自己么?
怒斥声声入耳,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刮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疼到了心里。
他在那一刻醍醐灌顶。
好像就是从那天起,尚且迷茫困顿的他彻底不再顾忌,与孟南君开启了长达三年的斗争制衡,而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记住了高一年级那个叫做归要的女生。
他疏远王彦军那群人,将生活学业回归正轨。重启程序的那晚,教练抱着他嚎啕大哭,哭得特没形象,说孟聿峥老子以为你真的不干了都他妈准备卷铺盖回京城了,谢天谢地你总算想通了,我他妈是真想跪着给你磕头道谢,老子不用被总教练发配边疆了呜呜呜……
他放纵自己的时候教练成天焦头烂额,这会儿愿意回归,教练的行动比谁都快,当天下午就开始扯着他复健练习。
孟聿峥不想同孟南君认输,没日没夜地研究练□□结,他没就是忙余,眼神也会开始不自主地偏向某个方向,某个位置。
归、要。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头枕手臂望着天花板,想着这个姑娘,将她的名字翻来覆去地在心底里念着。
这名字很特殊,特殊到听一耳朵便能牢牢记在心里。
就跟那姑娘本人一样。
刚开始也没察觉到自己这是喜欢她。
那段时间老是成天想见她,平时最烦的朝会讲话,孟聿峥一有空就会去,去得勤了,班主任欣慰,教导主任满意,就连班里那些关系不错的男生也都开始瞧出一丝不对劲。
有个关系最近的,叫武琛,那天放操的时候跑过来揶揄他,峥哥,我夜观天象,发现有人虎视眈眈地看姑娘,呐,就是那边那个,高一年级的,叫归要。
归要这俩字儿它能跟任何一件事儿挂上钩,就是不能跟其他男生挂钩。
这话算是戳中孟聿峥的死穴,他眉头登时一皱,一句“哪个孙子?”就这么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
武琛不说话了,看着他,笑得一脸暗味。
孟聿峥说完后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圈套,所谓关心则乱,这种事儿他是真没经验掩盖。
他索性说破,承认他就是喜欢这姑娘,武琛嘴也严,谁都没说过,就是有时候会带来许多归要的消息,说这姑娘特别刻苦,听同宿舍的女生说,她从来都是最后一个歇下的,也是最早一个起床的,几乎没人见过她睡觉的时候,没精神的时候干一杯咖啡提神,现在高一,都快成学校门口咖啡厅的钻石会员了。
孟聿峥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好破天荒地举着扫帚准备去值周,他负责的那块公共区域正好同她的班级相邻,时间也正好撞上,多好的机会,孟聿峥最擅长把握时机,那会儿精神抖擞地就打算追上去了。
结果冷不丁得知了这么个消息,卡在教室门口愣了半天,最后不甘心地憋了句:“这也,忒用功了。”
武琛斜眼看他:“您老人家多厉害啊?就这么些功课早早就学完了,咱们普通人就是得付出十分的心血和努力才能博得一个在你看来不怎么样的前程,人家这姑娘还算是成绩中上水平,前途无量着呢……看你就来气,快闭嘴吧你。”
“……”
那之后,孟聿峥认真观察过,发现还真是,这姑娘学习起来心无旁骛,身边好些个喜欢她的小男生,问起她是否熟知,姑娘竟然一脸茫然,连对方姓甚名谁何方人物都不清楚,可你要问她大西洋哪个半球吹哪种风,那讲得叫一个头头是道逻辑清晰明了。
什么年纪该做什么样的事,她比谁都清楚。
想到这一层,孟聿峥临脚一跘,突然就怂了。
一是觉着自己不能耽误人家,二是觉着自己要是真上了,怕隔一段时间后别人问她,她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跟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丢人。
他头疼,就这么落寞了好几天,最后索性算了。
就像武琛说的,他没办法理解同龄人在学习这块的吃力,纯粹就觉得人家这么用功,他怕耽误她。
他虽是个混账,但绝对不是个畜牲。
于是就这么忍了一段时间,但毕竟年少,许多事儿压根藏不住忍不了。
事实就是,他孟聿峥是个有事儿直说想做就做的性子,喜欢就追,不喜欢就退,待人待事就从没这样憋屈纠结过。
他说要不做个朋友吧,武琛怼他,就你这样儿的,跟喜欢的人做朋友,那朋友恐怕做着做着就变了味了,你憋得住吗你?
这话没毛病,他理亏,摸了摸后脑勺,眼睛却盯向不远处走廊上那道身影。
她刚从办公室出来,低着头走得很慢,抱着一堆试卷迫不及待地翻找自己的成绩。
他哂笑,丢给武琛一句“憋不住”,然后就迎了上去。
走廊挺宽敞,可他就使坏,故意朝着她的方向挤过去,女孩子没注意,可怜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试卷散开,掉落了一地。
他一眼就看见那张署名为归要的试卷。
他没动,凝视着那姑娘只顾着捡地上的卷子,头也没抬一下。
他孟聿峥性子要强,是真受不了自己在她那儿一点儿印象都留不下,于是一咬牙,也慢慢蹲下身,捡起了她的那张试卷。
上面红黑笔记纠错,正误一眼明了。
他拿起来后多扫了几眼,发现这姑娘理科问题挺大,解题思路也有问题。
聪明,但还没开窍。
他直直盯着她,对方不为所动,他吸了口气,又将试卷主动递过去。
终于,她抬头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交汇,撞了在一起。
看清他后,她似有轻微怔然,眼里透着些迷茫的错愕。
还不待他追寻她眼底那一缕情绪,上课铃便猝然响起,打破了二人短暂的僵持。
她道了谢,接过试卷后便匆匆离去。
经过他身侧时他闻到她身上的一抹幽香,淡淡的,特好闻,他意犹未尽,发着笑转头去看她,她却很快消失在拐角。
后来武琛还说,你丫当时可真装啊。
当着人家的面儿你不笑,故作高冷给谁看呢?
他当时正忙着,懒得搭理武琛,敷衍地嗯了一声,手里继续翻着教科书上那一道道的知识点,还有各类题型的总结梳理。
高中三年的所有知识题型整理起来还真有那么些费劲儿,他夜以继日地整理了大半个月,从最基础的思维逻辑开始细细划分,想着那天她缺漏的地方,终于完成厚厚一大本笔记。
一本只针对归要理学问题的真经宝典。
武琛应他的计划,故意将那本笔记借给归要班里一男生,那男生平时跟他们一起打篮球,学习也挺刻苦,将笔记捧着回了班里后,没多久就开始听说他们班里人都抢着借。
他和武琛鬼鬼祟祟蹲了挺久,前三天怎么都不见那姑娘有动静,他还纳闷,别不是没传到她耳里,还是说他那知识宝典对她……没那么有吸引力?
那他也忒自作多情了。
他这儿正挫败着呢,第四天的时候武琛偷偷跑出校买奶茶,回来后说,谢天谢地,总算是看见那姑娘开开心心捧着笔记去了复印店,峥哥,费心了昂。
听见这消息,他总算宽了心,武琛笑嘻嘻地过来揶揄他,他笑着把人挥退开,转头又抱着篮球继续跟人撕打去了。
从那以后,他便格外关注她的成绩。
想打听她的进度,一有机会便不耻下问,跑到高一办公室,那些老师都挺喜欢他,乐意跟他聊天。
是以他问着问着就摸到了归要任课老师的办公桌,聊着聊着就开始坐下替老师批阅作业和试卷,等到挑到归要的作业本后,扫上一眼,见她有进步心里也有了底,然后一撂笔,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开溜。
他发现这姑娘是真聪明,许多思路一点就透,那段时间进步飞快,也不知背后付出多少心血。
这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无聊又乏味,除了偷瞄姑娘,其他的事儿都没什么意思。
直到那次。
一中出成绩,他打完球路过大厅,看见出榜了照例去瞟一眼她的成绩,还没到地方,远远地就看见那里站着一个女生。
那背影瞧着就是在高兴,他当时看着,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地往那边走了过去。
大概是老天爷也帮忙,那瞬间突然涌来特别多的学生,人挤人,将两人生生挤在了一起。
武琛懂他,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大喊了一声:“峥哥,帮我看看,我这次进前三十了么。”
孟聿峥意会,挂着点笑,顺势就往她那边挪去。
一寸一寸,向她的方向靠近。
将就着拥挤的人群,与她近到几乎后背相贴。
终于,他闻到了那天熟悉的幽香,脑海中刹那间闪过许多念头。
是花香?还是皂粉香?
哦对,那天她抬头了吗?看他了吗?两人对视过吗?
她名次是多少了?进前三十了吗?
他统统记不清了。
只记得臂弯间的姑娘被他圈得微微蜷缩,睫毛仿佛蝴蝶羽翼轻颤也垂落,那么小而单薄的身体,他只需略略收拢胳膊,便能将她全然抱进怀里。
两人距离在逾越关系的边缘。
那是他初次觉得,自己是可以拥有她的。
猛烈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定格。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否则对不起这样来之不易的机会。
他低头,正想说话,下一秒姑娘却倏地从他臂弯间溜走。
他怔忪片刻,循着她的背影而去。
武琛这时候从拥堵人群外挤过来,顶了顶他:“唉,说上话没?”
孟聿峥不语。
她跑得快,就像是透不过气来,转瞬之间就消失在大厅里。
那样一看就是没搭上话,武琛哎哟一声,恨铁不成钢:“都那样儿了!凑那么近,一句话也没捞着?!”
他没搭理武琛的话。
瞧着她离开的方向许久。
他总是这样望着她的背影,比起那双明烨动人的眼睛,他有时候更熟悉她头上的发绳颜色。
他知道她不爱花里胡哨的东西,这些点缀装饰的款式花样并不算多。
有时候是白色碎花,有时候蓝色蝴蝶,色彩饱和度不高,但看起来特别舒坦。
舒坦到同她接触过的男生女生对她印象都挺好,听说喜欢她的男生多,好些高年级的男生专程跑到她班级门口,借口找人有事,实际却是去看她。
而其中最明显的一个,是与他同年级的,一个叫做李弘嘉的,仗着与她班级里某个同学关系好,时不时就爱跑到人家班里,暗戳戳地让周围一堆人都知道他有个特喜欢的姑娘。
孟聿峥发觉得了这么一号人物,李弘嘉自然也能察觉出来。
两个人本就没什么交集,可有时候在某个角落里遇见,那眼神一碰,火花滋滋直冒。
这事儿心照不宣,谁都没捅破,都知道对彼此的怒气名不正言不顺,最后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又彼此默契地守着规矩,不敢前进一步,怕打扰人家姑娘专注学习。
都喜欢,都怂。
就说那怂样儿孟聿峥估计这辈子都没有过,却意外找到了针锋相对的同路人。
然而这场拉锯战迟早有爆发的一天。
李弘嘉那颗针对他的篮球砸在他肩上,他是真疼,疼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一抬头,在看见李弘嘉的那一刻就知道这孙子是忍不住了。
李弘嘉那通火属实发得莫名其妙,他气急了直接扑上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谁也不让谁,都往死了揍。
那算是两人正式表明不对付,外人谁都不知道原因,问起来两个人都不吭声,看不惯就是看不惯,哪儿那么多理由。
孟聿峥觉着既然谁都得不到,也没必要在背后暗地里攀比,搞得谁现在就能把姑娘追到手似的。
可李弘嘉偏不那么想。
那场篮球赛打得酣畅淋漓,李弘嘉落败,没打赢,混在人群里,忿忿地看着他。
而他被一群兴奋的兄弟们围起来,没注意李弘嘉,眼前忽然晃过一条熟悉的头绳。
浅蓝色,太阳花。
归要有条一模一样的。
他当时正喝水,视线就这么被吸引了过去。
头绳一样,但人不是归要。
他没了兴趣,又瞥开眼。
好死不死这一幕被李弘嘉看见了。
那孙子特机灵,借题发挥,同他那边的队友瞬间开始带起节奏——
“孟聿峥你看谁呢?”
“黄岚岚!是黄岚岚!”
这一煽风点火,登时不得了。
周围许多不知情的同学全都抬哄打闹起来。
“峥哥这人焉儿坏,就是喜欢黄岚岚这种五颜六色的姑娘,死活不承认是吧?”
孟聿峥懵了一下,转头觑着李弘嘉,谁知却无意瞥见了人群之外她的背影。
他立马反应过来。
完蛋!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托李弘嘉的福,他孟聿峥喜欢那种五颜六色的漂亮姑娘的谣言就此传了出去。
传进了他姑娘的耳朵里,害得两人闹了好大的别扭。
这孙子真阴啊,断人后路。故意算着掐着归要相反的类型,说不准归要就以为他对她不来电,就此便对他死了心。
他后来给人堵在巷子里蒙头揍过好几次,对方死不服气,跟他打来打去,愣是不落下风。
再后来他死命拒绝黄岚岚,祈求归要能多思索思索,凡若是真喜欢,绝不能这样拒之千里之外。
就是怕她不在意,不上心。
他自作多情。
这么烦扰的日子也闹心折腾了一段时间,可他也没功夫在费时间去多想那些,竞赛马上开始,他得全封闭集训。
这次比赛至关重要,他必须赢。
京大于他而言确实不算唯一的出路,但却是他同孟南君抗衡的第一步。
老爷子替他撑着,若是这事儿他做不到,那便只能被送出国任他那老爹差遣。
他去了整整一个月。
那一个月其实没怎么想起归要,成天累得像只狗,一回宿舍倒头就睡,第二天醒过来又继续解题练习,完全没心思想别的事情。
所以等到他再回去的时候,看见归要那张消瘦的小脸,恍惚了一下,直觉她是出什么大事儿了。
找武琛一打听才知道,还真是出事儿了。
那姑娘的亲外婆过世了。
就在他走后没多久发生的事儿,低沉的状态持续到现在,仿佛始终蕴着不散的阴霾。
孟聿峥瞧着她不开心,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怎么跟人来往。
他找人打听过,知道她寄养在别人家里,日子不好过,而她同外婆亲,外婆没了对她打击太深,周遭的事都不痛快,郁郁不得志,成天陷在情绪里出不来。
他站在走廊上,看着坐在楼下花坛的姑娘,一边哭一边背着单词,那模样看得人特别心疼,他瞧着,思虑了很久,最后下了某种决心,转身离开。
他是在望城天气最好的那几天,给她放的那场烟花。
就是计划临时出了点儿岔子。
原本堵在她回家最常走的那条道上,等着人一过就放烟花,她们家附近能看见的滨江地带他全安排了人手,就等着他一声令下,半个城都绽放。
可临到约定的时间,他却忽然接到武琛的电话,一接通那头便一阵咆哮:“峥哥!那姑娘换了个道,跑了!”
孟聿峥没明白:“跑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回她二姨家,往其他地方去了,离你那儿越来越远了!咋办啊!!”
计划全乱,武琛心态崩了,在那头狂叫不止。
孟聿峥当机立断,把那烟花直接往车上一搬:“追啊,滨江那边儿的人都等着咱的信号呢!赶紧!”
那堆烟花占满了后车厢,就只能装一个人走,他让那个同行的兄弟先走,交待好事宜后,拔腿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望城山路多,一层一层的环路压下来,归要在环路上奔跑,孟聿峥认命一般在滨江路段跟着。
那是一个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做什么都无畏无惧且不计回报的年纪,更是兄弟两肋插刀,心思纯粹一腔热血,恨不得自己亲自替哥们儿上阵的年纪。
那时候,许多事情做了就做了,就图个乐意图个高兴,想她眉开眼笑,想她前程似锦,又哪管这事累死三军值不值得?
武琛紧随在后,头发跟疯了的狮子狗似的,奋力追上来的时候还瞧了一眼上环路那个迅速移动的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再次崩溃地吼出来:“这姑娘,怎么这么,能、跑、啊——”
“老子要累死了——啊啊啊啊——”
孟聿峥喘着气,眼尖,看见了马路边停着的那辆装着烟花的面包车,司机早搬出烟花,却愁眉苦脸地蹲在一边,见到他们,急切地挥起手。
孟聿峥见他无动于衷,大声喊道:“嘛呢?放啊!”
“没打火机!没打火机!”
靠!
孟聿峥从兜里掏出来,向他扔了过去。那人捡起来,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点燃了火引子。
终于,烟花被点燃,一声索引的闷响升上天空。
砰——
烟花在天空炸开许多绚丽的曲线。
得到信号,各地纷纷响应,接二连三地冒上天际。
眼前刹那间繁花似锦,两江水岸震耳欲聋的烟花此起彼伏地开始爆响,如同庆贺新世纪的诞生,在死水一般的天际绽放出点点新生。
而他终于松懈,同武琛上气不接下气,累瘫在墙角。
他身上不知道上哪儿蹭着了许多泥与灰,很脏,还在大口地喘着气,衣衫也尽湿,额角的汗水如注落下。
武琛颤颤巍巍地递来一根烟,他接过,咬在嘴里却没点,望着那片五颜六色的天空,忽然咧嘴笑起来,没好气地骂出:“真德行!”
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那司机。
好在虚惊一场。
他送她一场盛大烟火,求她一个悦然妍和。
也不知她看没看见,但今儿这一趟,值了。
武琛望着漫天烟花也跟着傻乐,说烟花里住着许愿神,能许愿。
他想了想,最后默念了一句:
那就祝她一生平坦顺遂,万事得偿所愿吧。
多好的姑娘,上天会眷顾她的。
大约那场烟花真有效果,那之后再见着她,整个人的精神气儿好很多。
有时候他会想,就暂且当他自作多情吧。
至少她青春里会留下一条他孟聿峥的痕迹,也不算枉来一趟望城。否则过段时间保送结果下来,高三一过,也没多少时间待在望城,她若再不痛快,他也无能为力。
他其实不怎么放心她。
他知道那姑娘过得不如意,处处受限,有个人品堪忧的二姨,怕是举步维艰,前程难明。
他那时候被孟南君掣肘,没办法动用太多关系,那天想来想去也没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只能取了一大笔钱,用牛皮纸袋封装好,期望这点儿钱能解她的燃眉之急。
临走前他还是不放心,思虑来,思虑去,想着这姑娘最是正直,他怕她误以为是别人遗失,这钱最后到不了她手上,觉得还是应该提笔,在纸袋上留一句话。
于是一向最是不着调,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人,那天笔尖却拿起又放下,来来回回犹豫了无数次,最后才终于在牛皮纸背后郑重其事地写下——
“归要同学,这是我心甘情愿,你千万不用觉得负担。”
“希望你心无旁骛,前程似锦。祝你好运。”
他掐着时间,在她放学后即将抵达家门口的时候,扔在阶梯上,怕被发现,留下钱后转身就溜了。
后来想想,当时没留下来确认钱的去向,该是他后悔一辈子的事情,而时间飞快流逝,直到他走的那一天,也仍然没能腾出时间去确认这件事情。
倒是在走的时候,他回学校收拾东西,武琛出来送他。两个人站在校门口,从那个位置望过去,正好能看见一个素纯的姑娘照例抱着一堆作业本走在廊道。
上课铃还没响,她的步履不算匆急,一步一步,裙摆微漾,翘起小小的弧度,仿若白莲绽放。
她好像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进他望城三年的枯燥日子,也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进他的心底里。
武琛从他痴望的眼里看出些许渴望,不忍心,说道:“峥哥,走之前不得去说上两句话?”
那道身影再次消失在熟悉拐角,他叹息,摇头:“算了,说了一句就想说第二句,这样有来有回就没完没了了,人姑娘那么刻苦,每天忙着学习,我就别去打扰人家了。”
更何况,当年第一步就怂了,后来无数个瞬间也再没办法鼓起勇气。
只是走的时候,他在心底里期许:
希望归要来京大。
希望给他一个机会。
希望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可以是他。
他在京中等了一年,次年京大迎新的时候,他在实验室泡了一整晚,出来后直接杀到傅小洲那里,借了一份名单过来。
去之前他都想好了,他已经没什么顾忌犹豫的。
她来,他追;
她若没来,一定四处打探,然后找到她,接近她,追到她。
他就是想要她。
他只要她。
可那天他在新生名册上找了半天都没能瞧见她的名字,就那么几张纸,他来来回回瞧了三四遍。
傅小洲凑过来问他找谁呢?
孟聿峥没直说,就回了个:“认识一姑娘……没找到。”
傅小洲刚想揶揄,忽然听见他又低低念道:“算了,反正是跑不了的。”
孟聿峥放下名单,不再耽误他们的工作,便起身走了。
他不知道。
他走后的一分钟里,傅小洲在一沓文件下找到了最后一份名单。
上面寥寥几个名字,第一个赫然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归要”。
傅小洲傻眼,没想到这儿还有一张,赶紧起身叫人,却发现他早已走了很远很远。
他在实验室忙了很久,等到新生军训过后,京城入了秋,才彻底空出时间来。而他们或许有很深的缘分,不必待他大数据搜寻踪迹,老天便将她悄悄地送到他的身边。
那天他满心不爽,一顶开周誉办公室大门,桌边的姑娘转过身,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她。
熟悉的马尾,熟悉的侧脸,她望过来时沉静如水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归要。
她真的来了。
他忘了自己那时候瞧见她的那份心境到底要如何形容。
兴许是狂喜,又兴许是不敢相信。
但更多的,是替她松了一口气。
至少他知道她终于得以成全,而他的心愿也终将圆满。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犯糊涂鲁莽地冲上去结识她耽误她,就像她的外公曾经警告过自己的那样。
“我家要要性子倔,你不许欺负她。她有她自己的路,你也不要影响她。”
他怎么舍得让她的心血白费?
就是见她落一滴泪,也会烦躁得一整天茶饭不思。
而外公欲言又止,想同他倾诉的那一切,他也早已经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当时半蹲着,想了很久,才轻轻道:“外公,我喜欢要要,是高中就开始的事情。”
在他还没有这样热烈地追求,在他还没有这样步步紧逼,不肯放过她一点的时候。
他就已经为她着迷过,为她疯狂过。
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他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与她后来问过他那个问题答案一致。
是确定关系的那晚,她极没安全感,轻颤着声问他:孟聿峥,为什么是我?
——孟聿峥,你为什么喜欢我?
那时他给的答案吊儿郎当,也许当真不堪信。
可却是他趁机向她吐露的真心。
要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55章
墨尔本三月天气暖和。
这里一年四季阳光能照度高,金色夕阳,彩色晚霞,归要的住区是偏远的郊外,没太多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一切节奏也相对松弛。
住在她隔壁的是一对老夫妇,两人很有情调,每周末的惯例是跳两个小时的交谊舞,其余时间大部分都在研究料理,这栋楼里的留学生很多,上面有个阿联酋和印度的学生,在她到来之前已经被两位老人登门拜访求问过。
她当初是在论坛的租房板块找到的这里。
过程很幸运,这个地方因为价格便宜,在留澳圈子里备受青睐,起初她发帖的时候没抱太大希望,可没想到第二天就收到了回音。
是位叫做方玲媛的中国香港女孩子,初来驾到,正好在找室友。
归要算是比较幸运,那边刚好招,她一发帖,正好被对方瞧见,又发现是同胞,登时产生了惺惺相惜的微妙血脉情,于是这好事儿便毫不犹豫地落在了她的头上。
她刚刚搬来的时候哪里都不适应,不适应墨尔本的天气,不适应这里的餐厅,不适应这里的各种不同于中国人的习惯。
所幸她适应能力特别强,来后的一个星期,她狠了心,逼着自己接受了许多东西,过程十分痛苦,可这样做的好处是,在方玲媛还在苦兮兮地叫嚣想念家乡的叉烧包时,她已经能非常淡然地吃下各种奇怪的菜肴。
正因如此,她来澳第一年其实过得无比煎熬。
其中最头疼的是每堂课的组会。
如果仅仅只是语言不通的交流,或许她也不会每次都暗自神伤。
事实上,她所在的班级全是留学生,偏教授喜欢分组学习交流讨论,其他人对待她的态度很微妙,归要最开始就察觉出来了,但她并非是个喜好主动的人,好在这样的环境下,有其他两个同样落单的印度学生与泰国学生。
三个人一合计,从此成了一个小组。
组会问题算是勉强解决。
可时间长了归要心中也膈应那群人,那些若有若无的态度没办法忽略,她同其中一人课后对呛过好些次,好的是没闹开,坏的是也不痛快。
还是第二年唐珂的那位友人辛教授偶然得知,赶紧为她申请了转班,辛教授甚至怨过她这性子怎么这么倔,闷到现在也没打算告知他,果然唐珂说得没错,你这姑娘,太闷。
她换了个更轻松的环境,不过临近毕业,这样做更在于一番心意,作用在她这里反而不大。
所以最开始的那一两年,她的学业、生活、人际上处处困难。人在异国他乡,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去的,也许是觉得马上会毕业,硕博连读无缝衔接,未来至少有个着落,是以这些事儿她统统都不太在乎。
她只关注自己想关注的事情。
那天一切照常,归要从自习室走出来时已近黄昏,摇了摇酸累的颈椎,闭上眼,摘下眼镜。
清风徐徐,刮在脸上很舒适。
身上那件薄毛衣对于今天的温度而言有些过厚,可她不敢松懈,怕感冒没钱治病,只能好好顾着自己。
她沿着马路慢慢步行,走到公寓的时候,天边已经落下绚烂的彩霞。
住处在三楼,中途有一段漆黑,她踩着阶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进门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听见了屋内传来的欢靡尖叫,声音热火朝天,一波又一波,正是白热化阶段,□□的时刻。
归要放在门把的手微顿,抬表看看时间,今天提前了好几个小时。
也好,总好过大半夜的开始折腾,叫人睡不着觉。
她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走到楼层的窗边,她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包残余的香烟。
她其实没什么瘾。
但一个人无聊没人陪着说话的时候,小组课业压力大的时候,这却是个解闷解压的好东西。
咔嗒。
黑暗中燃起一豆火苗。
她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猩红一点伴着徐徐白雾缭绕而起,周身都带着点儿不可捉摸的寂意。
楼下有人上来。
咚、咚、咚……
一步一个响,节奏平稳地渐渐临近。
窗口的位置就在梯口,她没动,只在那人转角过来的时候,淡淡瞥去一眼。
这一眼,却让她愣了一下。
楼梯下站着一个精致如洋娃娃的女孩子。
一身最新款Chanel小套裙,手上挽着一只爱马仕铂金包,光着两条细直的腿,同她简单寡淡的衬衫牛仔裤比起来,简直过分明艳夺目。
她夹着烟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
对方看见她手里的烟后,欣喜的神情也渐渐down了下去,眼中是对她变化的错愕,脚一跺,嗔骂道:“要要!这才来澳洲两年,你怎么学坏了!”
任冉冉如何唾弃自己,她失笑,将烟摁灭在窗台,对着冉冉展开手臂,道:“Welcome to Melbourne,lovely girl!”
冉冉瞪她一眼,眼眶却开始泛起了红,接着蹬蹬几步上来,扑进了她怀里。
“死丫头,心真狠,两年都没回过一次京城,我想死你了!”
归要还没接话,冉冉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转了一圈,一边看一边嚷嚷:“瘦了,要要。”
“嗯,”她笑着缓缓点头,“我就是一辈子的中国胃,吃不惯这边的口味。”
“那你回去呀,有我在,还能少了你吃的穿的?”
归要但笑不语。
冉冉知道她是个不轻易改变决定的性子,既然话都到这儿了,索性也挑明了来意:“我怕我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专程来看看你的。”
当初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在这边,是无依无靠。后来两人每次视频,她不是吃泡面就是毫无营养的沙拉,手边永远都是一份文献资料,还总是聊着聊着便要匆忙挂断,说是教授的视频会议来了,冉冉那边面膜都没能等到敷完,她这边就黑了屏。
冉冉心里是真怕她死外边没人管。
多招人心疼的姑娘啊,当年在机场一步三回头,分明就是舍不得,却仍然一刀两断,狠了心逼自己来了这里。
两人算算日子,已经两年有多的日子没见过。
冉冉憋了一肚子的话。
屋内此刻上演激情对垒,归要怕那俩尴尬,不太敢带冉冉进屋,姑奶奶这些年脾气愈发火爆古怪,弄不好隔着一堵墙在房间这边模仿二人的叫嚣声势也不是没可能。
姑奶奶不尴尬,她尴尬。
她原本准备随便寻一处咖啡厅,等着屋内停歇了再带人回去,冉冉却横她一眼:“姐妹许久不见喝个屁的咖啡,喝酒去!”
说完就找去了一处海边露天小酒吧。
这个时节不是旅游旺季,海边更多的是本地人,人不多,安安静静的也挺好。
三杯烈酒下肚,归要浑身都开始火热。
她酒量算不上很好,好在这方面懂得克制,也足够听话,不爱贪杯。
这样的姑娘其实活得最不痛快。
旁的人遇上什么伤心难过事,几杯酒便喝得醉醺醺的,这时候趁着醉意发泄一通,第二天醒过来怎么都能好受些。
冉冉看着她小口小口抿着杯中烈酒,曾经匀称得恰到好处的腰身以肉眼可见地凹下去,长期克制隐忍下来导致的结果便是她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地消失,换成了如今的淡然薄寡。
仿佛什么事都不在意,仿佛什么人都接近不了她。
就像一把从废墟归来的古琴,即使表面被修复得再好,拨音时也仍有一股陈年佳酿的味道。
那是悠远的、不为人知的。
冉冉趴在桌子上,看着眼前的酒杯,忽然说道:“要要,我喜欢过周誉,你知道吗?”
归要沉吟了一下,略微点了点头。
冉冉像是猜着了似的,也没震惊,这个秘密她守了多少年,如今说出来,才惊觉原来早已人尽皆知。
手指沾着酒,在桌上划了一圈,冉冉说:“不过前几天,我跟他彻底结束了。”
语气中是满满的无所谓,接着这种语调,又说:“我爱他好多年哦,没想到竟然真的有朝一日会彻底的,再也不回头,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有点舍不得,但很奇妙。”
“我就是觉得可惜,他怎么能一点儿都不爱我,却留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冉冉说完后,并没有同她交代太多,归要靠在椅子里,静静看着她。
微醺的眼睛里有着数不清的无所谓,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甚至一点留恋都没有。
是真的不在乎了。
可归要却在这时候莫名想起多年前,那个寒冬年夜,她拥有过的一场热烈追求。
那年是她过的最开心的一个新年。
那年冉冉也打电话告诉她,说要要你知道吗?我今年特别开心,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那时她不知道周誉就是陪着冉冉的那个人,后来提前回校,也问过周誉,周老师今年过年是否开心。
周誉的回答是:很开心。
他说的是很开心。
冉冉有多爱周誉她不是不知道,而如今却能做到如此坦然地放手,此情此景,一个念头忽而闪过她的脑海。
她怔了一下,忽然问道:“你喜欢周誉多少年了?”
冉冉想了想:“从高二那年开始,快七年了吧。”
七年的感情。
说深也深,竟然是可以这样轻松地彻底放下释怀的么?
那么,一年不到的感情呢?
心脏突然隔着遥远的时间痛击而来,她恍惚了一下,骤然想起曾经那句“我这辈子都爱你”。
都说誓言只在相爱时才作数。
所以现在呢?
还仍然相爱吗?
她僵坐在那里,突如其来一阵不知所措。
冉冉这时也被提点,抛来一句:“哎?你跟孟聿峥谈了多久?”
听见那个名字,她呼吸一滞。
孟聿峥。
当这个名字再次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耳边,它的副作用甚至大到可以刺激得心脏都开始重新活跃跳动。
她紧了紧声,有些干涩:“一年。”
“分了几年了?”
“两年。”
冉冉听后感慨道:“你们俩分开的日子都比在一起的时日长了。”
归要沉默,冉冉却道:“那你还爱他吗?”
她依然不说话,心却乱了分寸。
冉冉不强迫她,笑了笑,又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
今夜旧事重提,仿佛将人一瞬间拉回原形。
冉冉大声叫嚷着周誉王八蛋,老娘毕业了就不喜欢你了。
而归要就坐在那里,有那么一刻,突然心如刀割。
她想起自己初来墨尔本,搬进那间公寓的时候,同方玲媛一起喝酒庆祝,醉过一次。
两个人没开灯,坐在漆黑的房子里喝了一瓶又一瓶的酒,提及某段伤人的恋爱,方玲媛抱着她号啕大哭,哭过后又觉得无所谓,没心没肺的样子,倒也算洒脱。
只是见到她这么沉闷,方玲媛也问过她。
她最后想了想,说:“我没什么恋爱经历,我只喜欢过一个人。”
从高一那年得幸遇见,此后便再没遇过如此惊艳的人。
他如同骄阳,哪怕一丝光芒也依然忍不住仰望。
而提及分手原因,她也装满了令人心疼的疑惑,仿佛也不明白为什么是今天这样的境遇。
“好像,感情也没什么问题,但就是分开了。”她说
明明是相爱的。
他们当初是有爱的。
至少在回答问题的那一刻她依然有底气确定他还爱她,只是这份底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不再稳固。
她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方玲媛说出那句“他可能会等你”时,固执地摇了摇头。
“算了,”她悄悄湿了眼眶,说:“他与我在一起,会放弃很多事情,那不是我想要的,也不该是他要走的路。”
酒意醉人,意识却愈发清醒,她想起过往许多事,埋进臂弯,声音轻颤着无数委屈:“我好像,会拖累他。”
爱与怨,憎与恶,牵一发而动全身,立场与三观不同而致使的恶果,这样的事情本就没什么道理对错可言。
可她就是觉得,她害了他。
她不愿让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折腰于自己。
那样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她只会心疼。
起初她也会常常四处搜寻他的消息,打听他的近况,想知道他如今的情感状态。
可那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他的社交平台常年为空,职业性质也让他许多身份信息处于保密,她其实探知不到哪怕一丁点他的消息。
所以在彼此分离,杳无音信的日子里,她时常会想,孟聿峥,你还在坚持你所爱的事情吗?
孟聿峥,你已经释怀了吗?你已经遇见让你再次心动的女孩儿了吗?
又或者,还记得她吗?
她总是那样想,也总是自欺欺人地自圆其说。
可那些答案终究是空泛无根,没有依据。
而关于这个答案,在六月的那一天终于有了着落。
第56章
冉冉没到这个地方探望她之前,她的日子其实过得浑浑噩噩,每天不是学校就是公寓,忙的时候连吃饭都会直接忽略,再不然便草草解决。
这里的节奏很慢,可她却成天闲不下来。
其实有时候想想,大抵是因为怕自己闲下来,那些并不友好的情绪便会迅速发酵泛滥,侵略她的大脑,攻击她的理智。
可冉冉来过之后,心中却像得到过慰藉一般,竟也慢慢学会了放松。
那天她刚出教室,旁边忽然走近一名男生。
是同专业不同班级的某位同学,叫Mark,她见过几次,算眼熟,对这人的印象有些微妙。
Mark性子热情大胆,是校网球队成员,爱运动、爱刺激,特别是登山蹦极这样的户外活动。
这种人一般不爱藏事儿,眼神、行动几乎与思想一致。
所以归要在他接近自己第一时间便感受到对方散发而来的荷尔蒙气息。
这种气息在动物界可以被称之为求偶。
她看得明白,每次也会保持距离,只是东方传统的含蓄在他的面前不太管用,哪怕截止上一次,她的拒绝已经非常明显,也依然阻挡不了他热情的动力。
Mark拍拍她的肩,阳光灿烂的帅脸上洋溢着笑:“Rachel,商学院组织了国际交流大会,世界各地的友人都会来,我朋友在这里做迎宾,可以免费带咱们俩进去去看看,有兴趣么?”
归要摇头,说不感兴趣。
Mark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又很快平复,跟着她的步履,故作无常地同她说起这场交流大会可能会来许多有头有脸的商业名人,虽然与他们的心理学没什么太大关联,但去涨涨见识,或者去玩玩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归要礼貌地笑着,只点头,不评价。
Mark看出她的态度,也不强求,笑嘻嘻地说着其他话。
两个人就这么走了一段路,路过学校那处展览中心时,原本清净的路段却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进出皆是西装革履相貌堂堂的精英模样。
注意力被吸引,她驻足望去。
门口海报题了几个大字:
【the Academic International Exchange Centre of the Mellbourne Business School】
这时Mark在身边忽然说:“我刚刚说的就是这个,Rachel,去么?”
归要没理会他。
那天不知道怎么的,眼前明明是不感兴趣的东西,却莫名站在大门口,愣愣地盯着会所中心最里面那处拐角一闪即逝的身影,失神了片刻。
她下意识便要否认。
一定最近太劳累,抑或是太想他。
所以才会在这个地方将他人的背影误认作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明明当初不识好歹,伤他至骨髓。
她低头,隐忍地收回微微湿润的眼中泪光。
迅速调整好自己,对着Mark摇了摇头,然后转身便走。
此后他们走出很长一段距离,那天的Mark格外缠人,在她耳侧说了许多话,她心不在焉,统统没听进去。
是后来走到一处无人地方,Mark再也忍不住,忽然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
归要一惊,脱口而出:“干什么?”
Mark面上却没有任何侵略的恶意,直直看着她,目光尽是认真:“Rachel,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想留在这里,马上要毕业了,我们可以结婚,然后帮你拿到绿卡,我不会强求你怎么样的,我们可以慢慢来。”
“我可以帮到你的Rachel!”他声音有些大,听在耳里觉得恍然,他说:“你不要拒绝我,我想我们一定很合适,我喜欢你,我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支持你做任何想做的事。”
“拜托你,考虑考虑我。”
归要震惊地看着他。
Mark并不像在开玩笑,相反,上一次的明确拒绝反而让他愈战愈勇,那次回家后他一定是仔细斟酌考虑过这些事情,所以这次来找她,想同她摊牌。
拿到这里的绿卡。
这的确是个非常诱人的条件,且方式更加轻松简单。
她没反应过来,愣怔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会儿,Mark冲动着手一伸,将她揽进了怀里。
不再是熟悉的、充满侵略感的,而是陌生的、令人难以适应的。
她在他怀里恍惚了一瞬,记忆深处就这么蹦出一个人来。她记得他老爱抱着她动手动脚,叫她要要,叫她宝贝,更过分的时候,也叫她puppy,baby girl。
她不能想他。
一想他,心上便要泛起酸涩。
她收回神思,就着直觉与理智再次拒绝了Mark。
她给的理由很充分,也很照顾Mark。
一是不想个人问题,二是她有深爱的人。
Mark错愕,痴痴看着她。
她却在说完后快速转身离去。
路过不远处某个墙角时,她无意瞥见那处地上有残余的烟灰,风一吹,便散开了来。
她多瞧了一眼。
回忆起方才来时走神张望,似乎并未看见那处有这样多的烟灰。
可惜她没有上心,挪开眼,很快离开了那里。
Mark很有分寸,不是胡搅蛮缠的男生。经过那天确切的拒绝后,便再没打扰过她的生活。
Mark人缘好,受人欢迎,身边围着的美女一抓一把,归要会听说他的消息,只是不在意。
倒是某天下课后无意瞧见Mark正搂着一名火辣身材的美女在教学楼附近亲热,那模样,仿佛并未受到她的影响。
两人不小心对视上,Mark竟也能大大方方地露出笑容,同她打了个招呼。
意思很明显,做不成恋人,朋友也成。
其实这样相处反而更加坦然。
少了Mark的追求,她的日子归于平静。
她每天下课后不会参加太多的联谊,宁可回公寓对着电脑忙项目,也不愿多做无用的社交。
比起她的清静,方玲媛社交活动倒是十分频繁。
三天两头的party,各段时间便带回风格不同的男朋友,有几次,甚至邀请她一起加入他们的“活动”。
归要是个本分保守的女孩子,严肃地拒绝过几次后,方玲媛也尊重她,消停了想拉入她一起的想法。
所以有时候,方玲媛在房间忙碌,她就会走到外面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抱着电脑继续完成教授布置的任务。
但有时候不会。
那次她一进门便看见沙发上激情交缠的两人,吓得一哆嗦,心惊肉跳地关上了门。
没能将电脑提出来。
她一个人游荡在楼道里,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于是站在那一排信箱面前寻找自己的信。
本就是无聊之举,却没想到真的有收获。
那堆杂物里面大部分都是方玲媛追求者的来信,她一一略过,最后在这其中竟意外地看见了一封属于自己的来信。
她自从搬来这里,没告诉过任何人地址,更何况,在如今这样的时代,大家更偏向以邮件的方式联络。
又会是谁?
她好奇拆开来,发现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纸上是一句引用的诗——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
落笔:孟聿峥。
她僵住。
时隔两年,这个名字突然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仿佛本身便预示着某种不再纯粹的,不算太好的感觉。
意识突然变得混乱不堪,她愣愣地看着那段话,字里行间全透着她读不明白的意义。
在两人分手后的第二年寄来这样一段话。
明明知道她的地址,却再不像往年那样果断地找上门来。
这,是什么意思?
归要呆在原地,一个心惊的念头刹那间钻了出来。
他是……要准备放下了么?
曾经毫无保留地爱过她,而如今,他要放弃她了。
他不要她了。
大脑轰地一声巨响,空白了一片,四肢迅速蔓延起彻骨的寒意。
信封倏然落地。
轻飘飘地扬在半空,最后坠地。
那天她不知在那处昏暗的楼道站了多久。
那一夜太黑了,就像是始终未明的心境,在那一刻堕入得更加彻底。
她不信。
他明明说过,他只爱她的。
她红着眼睛,将那封信狠狠地用力地塞回去,好像这样就无法证明它被发现过的事实,她还能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
只是再如何自欺欺人,终究也会走向最终的真正的结局。
她记得就是那天之后没多久,她照旧下课回到公寓,还没进门,却在某一刻忽然想到,孟聿峥不爱发社交动态,可他身边有个张铭阳,是个特别爱记录生活的。
说干就干,她站在门外掏出手机,顺着冉冉的微博摸了过去,张铭阳话多,什么事儿都爱念叨一嘴巴,想确定他的微博特别容易。
他估计这几年过得不错,微博里大大小小的繁杂事,没多少负能量的,花花绿绿的小少爷生活,一堆人点赞评论。
归要指尖慢慢往下滑,妄图从每一条信息里找到关于他的踪迹。
终于,她的手指悬在一张图片上方。
应该是他们某次聚会,时间显示就在前两天。
照片里面的主角是冉冉,冉冉笑得没心没肺,大概是两人正在互怼。而这张照片的背景里,却有一道她异常熟悉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那张图背景昏暗,他坐在角落只留一张侧脸,她隐约看见他身旁有人,却又迟迟不敢确定。
她手指开始发冷,犹豫半晌,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点开放大了那张照片。
看清楚后,心跳陡然凝滞,连带着呼吸也停止。
他身侧,真的坐了个女生。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体态语言。
所以在她确定那个女生已亲昵地贴住他手的第一时间,她彻底崩溃。
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心慌又意乱,甚至隐约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可笑得宛如一个小丑。
她无措地看着那张照片,撑着理智寻了一处安静角落,一双手抖得没办法拿住手机,却还是强忍着,给冉冉拨了一个国际长途。
她来了这里后省吃俭用,国际长途这样铺张浪费的事,那天是她头一次做。
国内外有时差,那边的冉冉刚起床,神清气爽,惊喜交加,说要要宝贝儿,你怎么给我打电话啦?!
她始终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她咬着牙,拭去面颊上不知何时布满的泪水,没了心思迂回,而是直接问道:“冉冉,孟聿峥有对象了吗?”
冉冉怔了怔,有点懵,但能听出她声音开始不对劲了。
她怕冉冉不懂,又如实解释:“我看见张铭阳的微博,然后……你们那天玩的时候,他身边有个女生……”
“你别急你别急,我想想……”冉冉努力回忆着,说,“没有吧?不过……我那天喝大了没注意,应该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接着,冉冉的每一句话都精准踩踏在她脆弱而悬空不稳的心脏之上。
“哦我想起来了!是说那天他身边怎么跟了个姑娘,张铭阳后来跟我说的,好像是他家里人给他介绍的,门当户对,说要是没问题,就打算订婚了来着……”
她怔在那里,一滴泪悄无声息地划过脸颊。
世界从此安寂了。
原本还在叫嚣的大脑也突然静下来,只余下心脏的绞痛,疼得无法呼吸,难过得仿佛快要死掉。
她坐在黑暗的楼道,眼前是墨尔本的彩色夕霞,却颜色尽失,再难看出一丝斑斓色彩。
是了,你早该明白的。
他原本身边就是不缺女孩子。
总不能以为他与你在一起时千依百顺,将那些情缘置之不理,便当真以为他是个没人爱的人了。
这么久了,她骗过了自己,却还是在这一刻猛然惊醒,原来自己,心里还始终抱着一丝期待。
期待他来找她,期待他可以回头,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就跟他走。
原来当初离开京城她没那么难过,是因为她知道他还在爱她。
持爱者无畏,却偏偏惧怕时间的蹉跎。
这一天再残忍到不敢面对,它也终究还是到来了。
冉冉见她迟迟不说话,在那边担心地询问,她低头,两滴泪水沁没在裤子上,视线定定地盯着某个方向,最后心如死灰地轻声回了句:“我知道了。”
从今以后,再无期待可言了。
两年的沉默,他们终于在此刻迎来彼此真正的分离。
说完后,她挂断电话。
走进公寓,里面是方玲媛正嗨翻全场的派对,见到她进来,大家热情地邀请起她。
归要扯起一抹笑,说有点累,想一个人睡会儿。
只是还没往前走几步,最里面那一波人不知在玩什么游戏,忽然再次叫住她:“Rachel!”
她顿住,回头。
“在你们国家,24、25这个年纪也是适婚年纪对吗?”
她说对。
那人又说:“所以这个阶段的男人,都会开始寻找未婚妻,准备结婚了是吗?”
她眼眶红了又红,干涩了音,说是。
说完那边像是得知了什么好消息,骤然欢呼起来。
她却仿佛被触到了心里最痛的那处疤痕,失魂落魄地抬步,上阶梯时,忽然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咚一声巨响,胳膊肘顿时火辣辣的疼,同学们惊了一跳,都围上来扶她,她却忽然捂住脸失声痛哭。
痛到极致,绝望到尽头,连哭泣都有了短暂的失声。
孟聿峥。
孟聿峥。
这个她放在心底里默念过千万次的名字,如今真的可以划上句号,从此于生命之中抹去痕迹。
他说他不要她了。
竟然是真的。
好像就是从那一夜开始,她不再对他存有任何妄念。
她强逼着自己断绝所有的社交软件,也不允许自己再去关注他的任何消息。
一个始终朝前看的姑娘,一场后劲儿极大的戒断反应,那之后便疯了似的一心扑在学业上。
她心底里始终明白,痛哭过后是依然进行的生活,她允许自己偶尔的堕落,因为伤心在所难免,可她不允许自己迟迟陷在沼泽无法脱身。
那样实在太没骨气。
只是有时,她会觉得心脏仿佛被人捅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窟窿,流过血后结了痂,振作精神让自己继续往前走。
她总会在最脆弱松懈的时候告诉自己,归要,频频回头看的人会被束缚在过去前进不了。
归要,不要再回头了。
他已经放弃。
也许这种暗示当真有那么一点儿效果。
后来的她也真的渐渐慢慢,不再常常想起孟聿峥。
她毕业前申请了硕博连读,教授愿意带她,于是她有了更多的事情做。
忙碌之余,也会陆续听见国内传来的消息,琐碎的、不完整的。
与孟聿峥全然无关的。
而其中最大的一条消息,就是冉冉与张铭阳交往了。
那两人纠缠了大学四年,如今终于修成正果,归要在视频电话表示祝贺,张铭阳那天却有些欲言又止,归要注意到,没心思多猜,组员会议即将开始,在他问出口之前,她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再后来,她学会了享受沐浴阳光,不会游泳的姑娘也在教练的指导下学会了冲浪。有时候状态好点,还会约上方玲媛一起攀登,看着自己被晒黑的皮肤第二天又神奇地恢复过来。
她努力让自己沾染上蓬勃的生命力,妄图以这样的方式摆脱那样沉迷堕落的自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她也在努力地将自己从漩涡中一点一点地拉出来。
不知不觉,她已在澳洲度过七载春秋。
七年时光不足以让她在这里扎根,却可以让她熟门熟路地在墨尔本这座城市穿梭与生活。
后进来的同门的师弟师妹都听说过她,知道她就是那个受教授器重的中国人,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学位,还没走出校园,便已收到无数大院的offer,前途无量。
归要没急着抉择工作方向,只因为正式完成学业,告别校园的那一晚,她忽然收到了一封远在国内的邮件。
【归要,好久不见。自学时一别数年,不知你近况如何?说来惭愧,我如今已退寂学界,却依然残留一片无用丹心,渴望国内学术能深入国际蓬勃发展。前日,我与京医大学术前辈原思成教授交流,感慨如今国内心理学方兴未艾前路漫漫,后席间无意讨论起你,又顿觉柳暗花明,所以特意来询问,是否愿意归国任教?若是愿意,定当厚重待之酬之。
原教授求贤若渴,我亦一片诚挚心意。
望尔切切,盼早日回信。】
发件人:周誉。
周誉为了唤回她,甚至特意附上了几张京城入秋的照片,以及几张祖国大好山河的明信片。
归要一张一张地划过,目光潋滟。
原是坚定了不再回去的。
兴许来劝说的人是周誉,那天合上电脑后,她才发现自己神思恍惚。
她始终没有归属感。
像个流浪在异国他乡的学子。
她是真的,想家了。
第57章
落地京城时,刚好洋洋洒洒地飘了一场雪。
寒风刮来,她钻进围巾里,随手拦了一辆的士。
京城入冬的季节一如既往地冷,归要透过车窗,看见寡淡的马路两侧,不知何时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魁伟地屹立在眼前。
国内这几年发展迅速,科技潜入生活,润物细无声地,正式开启大数据信息时代,处处都是光速传播的电子仪器,仿佛生活节奏也跟着加快。
教室宿舍还没清理完整,周誉为她安排了暂时的住处,就在京医大校外的某个小公寓。
她拖着行李箱,顺着地址慢慢找过去。
冉冉早在公寓楼下等得心急。
老远便见到她步履慢吞地向这边走过来,冉冉急性子,等不得一刻,见到她直接飞扑而来,伴随喜悦的尖叫声,将她大力地熊抱住。
“死丫头,你终于知道回来了!”冉冉啐她道,“我都快盼成望妻石了,你这个负心女!”
冉冉用词向来惊天动地,这么多年也没变过,归要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笑起来。
冉冉接过她的行李箱,同她一起往楼上走。
姑奶奶话多,这会儿牵着她直说个没停,说起这些年大家伙各自的发展,有人出国留学再没回来,有人归国后创业折腾至今,还有人结婚生子,生了个闺女宝贝得不得了……
班里那些同学各奔东西,到最后竟然没几个能守在心理学这赛道。
正如当初那位专业课教授说过的,国内心理学就业形势严峻,要没点儿毅力,恐怕寸步难行。
也就归要,七年时间,在这圈子里算是混出了些名气。
说她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可在冉冉看来,她们家要要宝贝是最会抓住机会,借力打力的姑娘,在墨尔本的时候借着教授的人脉资源,愣是在发展教育心理赛道为自己拼杀出一片天地。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轻描淡写一句“特努力”,背后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熬过多少夜。
冉冉心疼一叹,说待会儿一道吃饭,张铭阳给她准备了接风宴。
归要顿了顿,委婉拒绝了。
刚回来第一天,怎么都要先去拜访拜访周誉的。
冉冉如今听见“周誉”二字,面上已是无动于衷,只失望地哦了一声,思忖着那就换成改天。
她倒在沙发里,行李扔在一边,长途飞行累人,这会儿没什么精神,只想好好休息片刻。
“成,你进房间睡会儿也好,我替你收拾收拾,醒了送你过去见周誉。”冉冉替她挂好衣服,说道。
归要没急着回答,只静然瞧着冉冉的背影。
这么个骄纵的姑娘,当初脾气一点即炸的,不知是真想她了还是别的,如今在她面前倒有些贤惠的小媳妇儿样,时不时竟会弄得人心里颇有几分熨贴。
她心念一动,凑过去偷亲了一口冉冉。冉冉猝不及防被她偷袭,懵了。
归要溜得快,却还能听见身后冉冉的咆哮:“归要要!你出国几年变得太开放了你!”
当初多纯善娴静一姑娘,如今也逐渐沾染上几分松弛随性的模样,一举一动,竟然也带着点儿洒脱恣意。
归要关上门,低低笑了。
将窗帘拉到最紧闭,一室幽暗,她睡得很沉。
这几天忙着搬东西回国内,太过疲累,睡着后反倒没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
她仿佛睡了很久。
正惬意的时候,却忽然被一通电话吵醒。
铃声不依不饶,她睡意正浓,极不情愿地闭着眼睛摸到床边的手机,昏昏沉沉地接起来。
还没吱声,那边抢先传来一道焦灼的声音:“要要!你回国了吗?救救我!”
她被这凄厉的哭声刺激着了,倏地清醒过来。
翻过手机一看,发现居然是早先就已回国的方玲媛。
她重新拿起手机,坐起身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在京城?”
方玲媛在那边泣不成声,情绪万分崩溃:“我就是来找朋友玩,没想到……就是没想到会惹上那群人……听这里的服务生说,那群人都是京城这片最惹不得的祖宗,我朋友现在被他们带走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要要你在京城有没有人脉能帮帮我,给多少钱都行,只要能让我朋友平安,只要她平安就行。”
归要听着方玲媛的哭诉,神思也慢慢归位。
看了看时间,她也就睡了两三个小时,此刻的京城华灯初上,城市霓虹将将亮起。
她想了想,说:“我在京城没什么认识的人,可能帮不了你,抱歉。”
“那你能不能来帮我谈判!”方玲媛特别害怕她置之不理,就此挂断电话,赶紧说道:“要要,求求你了,我是真的没办法,我爹地在国外,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你只用替我拖延拖延时间,等我联系上爹地了,他会有办法的。”
学心理学的就是有个无条件心软的毛病。
归要犹豫再三,纠结到最后彻底失败,叹息着答应了方玲媛。
再走出房间的时候,外面已经被冉冉收拾得当,就是这姑娘不知道人哪儿去了,估计外出有事儿。
她套了外套,照着方玲媛给的地址奔了过去。
赶到会所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
方玲媛等在大门口,京城今儿的风大,吹得她眼圈红了又红,见到归要,急忙迎上来,扯住她的袖子,又开始唰唰掉眼泪,语无伦次地向她诉着现在的情况。
归要强打精神,根据她的话逐一分析,跟着方玲媛在某扇门前停下。
皇城根下,数不清的富豪权贵,可能让周围人都忌惮的,只怕是真有点儿底蕴——
包间视线昏暗,几个男人搂着姑娘喝酒,玩得正高兴。
地上莫名散了一堆红色钞票,粘着酒水,被刚外来的几个送酒的服务生毫不留情地踩过,没人不喜欢钱,却无一人敢去捡起来。
这包间里某位二世祖刚发过脾气,几个服务人员面上喜庆,心底里却全提心吊胆地伺候着,生怕那位爷有个什么气儿不顺的,拿他们为难。
角落里坐着一个哭花了脸的姑娘,衣衫还算整齐,是方才挣扎的时候歪了些许。
付巍举着一杯酒,转身对向那姑娘,笑得亲切,说出来的话却分外残忍:“刚淋我一身酒趾高气昂的,这会儿哭什么?你不挺能耐么?喝了。”
说完那杯酒递到姑娘面前,姑娘抖着身子,乖顺地喝了下去。
极浓烈的龙舌兰,一口灌进去,有些烧心冲人。
姑娘面露难色,却还是吞了下去。
付巍满意地笑了,转头递上她的手机。
姑娘疑惑抬头,望着他。
付巍:“这女的太顺从了也没意思,你不是说你男朋友在京城么?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也来玩玩?”
姑娘脸色陡然一变,方才装出来的乖巧顿时烟消云散,骂道:“你王八蛋!我他妈都已经……”
付巍二话没说就抽了一耳光过去。
姑娘断了声,被打得趴在座上,头晕眼花的,半天没起来。
付巍却更加恶劣,压着人家,骑在她身上,举起手机:“成啊,你男朋友不过来,那我录一段给他,这总行了?”
“畜牲!你滚开!”姑娘挣扎着,狠狠哭骂道。
这群人仗着家里的关系,平时行事儿嚣张惯了。干什么事儿都没个顾忌,阴晴不定全靠当下的心情,说不准到底是吓唬人家还是动真格,就图作恶后瞧他人痛苦的那点快意,压根不在意他人这样骂自己。
越骂,越来劲儿。
付巍的手往姑娘裸/露的地方碰去,还没碰到,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门并未像往常一般开了又合上,反倒被那人大敞开。
外面的光线突兀地透进来,里面的音儿也都飞了出去。歌声戛然而止,付巍的动作也停下来。
几个人纷纷朝外面望去。
“付小少爷。”归要扫了一眼室内,冷静开口:“我们谈谈。”
付巍被搅黄了好事儿,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觉得特好笑,一丫头片子,口气不小:“你丫谁啊?我凭什么跟你谈?”
说完使了个眼色,身后那个服务生立马将门关了过去。
归要和方玲媛被关在房间里,宛如两只羔羊被锁进了狼群。
方玲媛露出怯色,躲在她身后,归要却兀自攥紧了手,一边估量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只酒瓶,一边不动声色道:“孟氏,周誉。”
“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跟您谈一谈?”
孟氏如今当之无愧的掌权人就是周誉,前几年孟氏内乱,岌岌可危,就是这位大公子出面,雷霆手段,稳住了局面。
付巍哪怕再浑,孟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正眼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姑娘,浑身都透着稳成,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怕是真认识。
于是他点上一只烟,道:“那你说说,怎么谈?”
归要见对方松懈,深吸一口气,道:“刚刚这位女士泼在你身上的酒,毁掉的东西我们照原价的十倍赔偿,我知道您不缺钱,但这事儿若真传出去,恐怕付老爷子的脸面也挂不住,虽张扬不开,但到时候恐怕大家都不好受。”
她并未将话说透,故意留了个引人思索的空间。
付巍一听,果然不说话了。
老爷子一生正气,最烦他出入这样的场合,今儿这事儿算他玩得有点儿大,别搞不好真能走漏风声,这地方的人嘴严,可耐不住老爷子的人厉害啊。
归要进门时心是虚的,可眼瞧着付巍神色渐变,她便知道自己这套心理战术赌赢了。
人性向来如此,谁都有个忌惮的人与事,旁人只需三两拨千金,话音点到为止,剩下那一半自有他人脑补齐全。
她赌他不敢。
她全神贯注等着付巍的答案,此刻胸有成全,反倒生出许多底气。
却浑然不知这时她身后那扇门被服务生悄然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男人。
付巍正对着,能注意到。
他抬头瞥了一眼,震惊得整个人瞬间从卡座里跳了起来,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惊诧道:“峥哥?!哎哟稀客啊,峥哥今儿怎么想起来这儿玩了?!”
如此熟悉的称呼,某些反应几乎是条件性反射。
她愣了一下,接而脊背渐渐僵住。
冥冥之中有道预感,心脏也随之狂跳起来。
她回头。
不偏不倚,对上了一双冷淡觑来的眼睛。
第58章
她从没想过再遇他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明明二人之间隔着漫长的七年时光,可她却还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理智统统靠了边站。
她忘记了呼吸,愣愣地盯着他,看他黑色衬衫的纽扣松垮地开了两颗,看他闲庭信步地踱步进这房间里。
他没什么多余的情绪,瞥了她一眼,又淡淡移开。
仿佛她是这房间里多出的无关紧要的路人。
付巍在内的几个公子哥全站起来,忙活着给他倒酒,给座里那几个姑娘使了眼色,姑娘们意会,陆陆续续地起身走出去,带上了门。
孟聿峥陷在座里,姿态随意,付巍这会儿也没心思欺凌姑娘了,殷切地向孟聿峥贴过去,给他递上了一支烟,一改方才嚣张跋扈的样子,笑嘻嘻地,特亲人:“峥哥今儿怎么突然光临大驾想起咱哥几个了?来这儿谈生意?”
说着打火机主动凑了过去,孟聿峥没拒绝,叼着烟,偏过头。
白雾顿起,只听见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飘渺如弥散在空中的烟雾。
房间内的气氛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格外微妙。
方玲媛总算是机灵了一点,见状赶紧凑上来,在她身后小声道:“要要,你醒醒,你干嘛呢,趁现在他们好说话,咱们把人救走啊。”
归要恍若未闻,从他进门开始,便如同一只木偶,连大脑都停止了思考,只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个人群簇拥的地方。
少年褪去昔日灿烈的张扬,如今换来一身的成熟与神秘,微微勾起的唇角不再是故意戏弄人的玩味,反而添上一丝不可捉摸的城府。
孟聿峥。
变了。
不止是从男生到男人的宽厚肩背与硬朗轮廓,就连瞧人的眼神,也多了重重晦暗与深沉。
喉间干涩,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中央,上下不得地折磨着她。
而她在这样的纠葛里,可悲而敏锐地发现,好像七年的时间并没有冲淡她对他的惦念。
她好像,心里还有他。
指甲嵌入手掌心里,她转开眼,沉下那些作祟纷扰的情绪,强打起精神,提了声对着他们开口道:“若是付小少爷同意我这条件,那我今日便先带着人走了,免得打扰各位雅兴。”
除了孟聿峥,其余几个同时向她看去。
付巍虽混账,却也不是没脑子的,周誉虽是随母姓,但到底也是孟家人,是孟聿峥的兄长,而此刻孟聿峥本人就在自己跟前,付巍说什么都要亲自证实一番才罢休的。
“峥哥,”付巍指着她,笑眯眯地问道:“那姑娘,你可认得?”
被刻意提及,归要心头一跳,望向他。
孟聿峥也朝着这边抛来一眼。
两人的视线隔空相撞,亦不知是谁先涌动异样。
她不惧怕他人的眼睛,直直看进去,妄图从他眼底里寻出一丝其他踪迹。
可他却看了她一眼,又不怎么在意地挪开。
那模样摆明了是要同她陌路的。
归要心慌,怕他不认自己,付巍得知自己被骗,恐怕要向她和方玲媛发难,可又突然害怕他认了自己,她不愿意,特不愿意,听他对她的一切属于过往云烟的称呼。
旧情人、前女友、老熟人……她通通不喜欢。
她就是抗拒他也许早已释然的任何可能性。
就在她满心纠结的时候,那边的男人却想也没想,手臂半撑在后座,淡淡丢出一句:“我哥学生。”
“嘿!还真认识!”付巍惊道。
周誉学生那么多,旁人能眼熟的却没几个,原还以为是这姑娘诈他呢。
就是孟聿峥这回答像是对姑娘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估计不熟。付巍思索一番后,干脆大手一挥,当真就这么放过了她们。
本就是玩玩,还真没必要把这事儿闹大,赔过来的钱就当给兄弟几个玩了。
方玲媛彻底松了一口气,一边道谢,一边赶紧上前将自己的朋友揽过来,护着对方走出了这里。
走之前,顺手捞走了一旁魂不守舍的归要。
归要踉跄一下,跟着出了包间。
也是这时才发现外头聚了许多服务生,她们走出来,又各自纷纷装作忙碌的样子。
归要经过一对服务生时,无意听见她们低声议论。
“孟家那个小少爷平时寡得跟个和尚似的,今儿怎么破天荒往这儿来了?”
“谁知道啊,小少爷帅死了,听说现在手里头握着不少机密信息,上头的人……”
归要脚步一顿,回头去看她们,可方玲媛走得急,拉着她,很快便离开了那里。
归要没听清那后面的话,频频回头。
当年少不更事,孤注一掷万死不辞地为她赌上前程,她为他痛心疾首的感觉至今都尚有残余之势,每回想起也觉得惋惜。
所以今日的孟聿峥,还在干他所热爱的事情吗?
那个念头根植在心里这么多年,她打听不着一点。曾经也上网搜索过“孟聿峥”的名字,可除了与孟氏相关联,再深入的消息,也没有了。
她总希望他依然是那个坚守初心的少年人。
他明明为它坚持了那么多年,她希望老天可以再善待这个天才一点。
心事重重地跟着方玲媛她们走到门口,忍不住回眸,看见那两个服务生拐进了另一个口。
思定,下了决心,她松开方玲媛,道:“我有东西忘在那里了,我回去取,你们先走。”
方玲媛担心她,哪知她身边的友人刚才被灌了酒,这会儿劲儿全窜上来了,歪歪斜斜地站不稳,依靠着方玲媛,离不得人。
归要走得果断,没给方玲媛询问挽留的机会。
方玲媛没了法,只能任她去。
而这厢归要追着那两个服务生而去,抠抠峮丝二尔二伍旧亦司七整理本文上传她的步子急,眼睛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两个姑娘,找了好半晌,最后终于在洗手间的位置找到了她们。
那两人正在补妆,话题也仍绕着孟聿峥说个没停。
她按耐住迫切的气息,故作缓慢地走到她们身边,开始没事找事,为自己整理起衣服与头发。
“哎呀孟小少爷厉害死了呀,上次有个互联网峰会,居然与一堆互联网大佬同坐。你不知道,那堆大佬秃顶啤酒肚,就他一个人宽肩窄腰清新脱俗地混在里面。当时就歪在自己位置里面玩手机,听说还被大家扒出来玩的是某款益智类小游戏,幼稚死了!”
归要放慢手上的动作,听她们说起当时那场峰会,直播形式,通常就业内相关人士瞟上一眼,没几个人在意。
可那天也不知怎的,有一博主瞅见了鹤立鸡群的孟聿峥,惊为天人,感慨计算机队伍竟还有这样的另类,于是一激动,截了个图发了微博。结果那条微博就爆了,五分钟内点赞便破了万。
不为别的,就冲着照片里一群公众熟知的亿万级别大佬,而孟聿峥年纪轻轻便有本事站在一堆四十往上的中年大佬们面前,毫不逊色地同他们谈笑风生,有点眼力的,就知道此人必定是个厉害的狠角色。
大家伙儿都开始纷纷搜索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查无此人就算了,竟然连公司背景也空空如也。
对此网友众说纷纭,最后还是一个专业人士跳出来解释:【大家别琢磨了,人家公司涉密单位,进去前得政/审,严格到连旁系亲属都得查一查的那种,你我普通上班人压根接触不到】
此话一出,哗然一片。
网友们对这人肃然起敬。
于是又转头去看直播间,看见这位大佬正歪在自己座位里面玩手机,旁边的那些领军大佬们个个坐姿得体符合场合,就他,没个顾忌,歪着身子剌着两条腿,胳膊撑在扶手,乍一对比,甚至有那么点儿吊儿郎当的松弛。
徒有股万物皆不放在眼里的狂妄劲儿。
这时有网友好奇,通过镜头放大,从模糊的画面内容里猜出了他正在玩的游戏。
【家人们,他在玩水果爱消除……】
【好幼稚啊】
【我以为这种大佬怎么也得玩那种经典的氪金大IP,结果……水果爱消除】
【这玩意儿我小学就不爱玩了救命】
【……】
评论区就这么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愣是将那条微博顶了上去。
“后来那条微博就被屏蔽了呀,”说起那段往事,那姑娘面露兴奋,“我碰巧关注那场直播,一眼就认出是孟家这位了,我可不敢到处说,怕被约谈的……”
话里话间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讳莫如深。
归要在旁边洗手,不知道洗了多少遍,冰冰凉凉的水淋在皮肤上,冻得她开始有些发疼。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她面无表情地关上水龙头。
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之前,那两个姑娘依然还在议论那些光伟事迹。
她走出洗手间。
却在某一刻骤然顿住脚步。
洗手间外的走廊上,一个男人正闲散着靠在墙壁上,手里燃着一根烟,抬臂,慢慢递到嘴边,咬住,见她出来,轻轻淡淡、漫不经心地睇过来。
他周身始终烟雾缭绕,眼神如同一口古井不起不澜。
他不知站了多久,听了多少,猜出了什么。
归要呼吸渐渐凝滞。
她承认,自己的确放不下,也的确在偷偷打听他。
而她现在——
被他抓包了。
第59章
归要今天的状态并不好。
十几个小时的回程航班,刚睡下没几个小时便被架来这里同人对峙。
她想,她现在一定很糟糕。
没有精致得体的妆容,只有疲惫的、风尘仆仆的容貌,就连身上这套衣服,也是出门前临时拖来穿上的。
她顿足在那里,一时无言。
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不知是该大方寒暄,还是视若无睹地走过。
她不知如何反应,这场沉默的对视,是他抢先给出抉择。
他的视线仅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后,直接飘向他身后——一名外国友人浑身轻松地从里走出来,拍了拍孟聿峥的肩膀,笑道:“谢谢你,孟。还好你带我来,这地方太绕,要是我自己肯定找不到。”
孟聿峥霁色稍缓,礼貌淡笑:“小事一桩,走吧。”
外国友人搭上他的肩,两人谈笑着离开了这里。
归要孤零零一人站在原地,看着孟聿峥离去的背影。
依然如青松挺俊,却恍若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
那是雾里看花,亦是如堕烟海。
好像这一刻才终于清晰感受到,他已经退离自己的生活很久。
曾经爱得坦率热烈的人,如今也能做到视而不见。
她轻轻拭去手上残余的水珠。
对别人笑如春风,一到她这儿就冷漠生疏。
谁瞧不出来他这是冷着她?
孟聿峥。
故意的——
周誉为她安排的教师宿舍就在京医大校内靠外的地段。
单人宿舍却是两室一厅的配置,听说是原思成教授特意向学校破格申请来的,旨在留住她,期望她能将国外的研究成果带回国内,若是如此,学校一定给予相对应的经济扶持。
医大的心理学起步晚,发展历史与研究成果也没有京大底蕴深厚,院校这边自然更渴望有相关的人才注入一道血液获得生机。
上次吃饭的时候周誉还说将她请来任教算是委屈了她。
归要不会说那些漂亮的话,只摇摇头,说反倒是自己要感谢周老师叫她回家。
否则她将会一生飘零,将自己束缚着,躲避在那些走不出的阴翳里。
那顿饭大家都吃得非常愉快,原思成教授特别喜欢她,临别前坐在车里还不忘探出头来,紧紧地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道:“归要老师,欢迎你回家!”
那是她回国至今,有人对她提的第一个“家”字。
她当时听见后,有一瞬间的恍然。
她想起她的家早已经散了。
这些年她在国外不止一次想起过归远山,想起顾晓敏,想起外婆,想起望城那片曾经鲜亮无比,后来却在记忆里渐渐失色的原野与江河,还有那些住在京城里的人,以及那座她千辛万苦考上的梦想大学。
这些过去的人总是冗杂在梦里,反复煎熬着人的心志,成为心头的桎梏。
她想念顾晓敏纤弱的手臂将她高高托起,说我家要要将来鹏程万里;
也想念归远山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男人,蹲下来,对她说,要要,跟爸回家;
而更多的,是想念当初有位少年牵着她的手,走过京城的大街小巷,在烈日炎炎下,在漫天繁星下,同她讲起那些小时候的趣事,还有他自小见过的那些名人风流八卦。
那时无忧。
可如今他们都已不在身边。
医大附属医院设置了心理咨询室,只是归要尚未获得医师资格证,只能暂且在学校任教,执证上岗的事情,只能等到来日再谈。
归要回国那段时间一直忙忙碌碌,接待各方人际与住处,等到安置好一切后,她才终于得空,去了一趟墓园看望归远山。
她以为归远山的墓碑常年无人打扫,很该是生了许多污垢与灰尘,可那天去的时候却惊愕地发现,墓碑竟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询问过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告诉她,前几天的确有个男生来过,还向他们借了水桶,将那座墓碑打扫了个遍。
不知怎的,归要直觉可能是归祺。
是归祺也回来了。
她瞧着墓碑上归远山的旧照,同七年前离开这里时看见的无二。
她笑了一下。
挺好的归爸爸,儿女又双全了。
那天出了墓园后她尝试联系归祺,拨出那个多年前那个号码时,她本也没抱多大的希望,可没想到最后居然打通了。
归祺也没想到她回了国,接起来的时候,即使刻意压低了声,也能听出止不住的惊讶:“姐?!我靠!你你你你……”
滑稽的语气,弄得归要扑哧一声笑出来。
归祺这会儿正上班不方便说话,只是他想她得紧,同归要约了个时间,归要掐着他正午吃饭的点,开车赶了过去。
那还是她头一次去京城的互联网园区,绕了半天才终于找到归祺说的那间咖啡厅。
见到归祺后她生出无限感慨。
走的时候还是个青涩学生,再回来,却变得愈发成熟,规规整整坐在那里,气质模样格外招人眼。看见她后,欢天喜地地冲她招手,没等她走近,便迫不及待地跑上来将她拥住。
长大了。
结实的手臂比昔日更加有力,面貌也更加坚毅,一举一动稳沉得当,是真从一个男孩儿,变成了男人。
他们姐弟这些年不怎么联系,也就最初分别时会联络,后来各自都忙于学业,也就一点一点地断了音讯,她只是听说归祺也从事了信息学,这个领域看中年纪与天赋,归祺天资聪颖,也渐渐搞出了点儿名堂。
明明许久没见,该有许多想问的,可归要竟也词穷了,没话找话,只能随口问起他如今在哪里工作。
能让他放弃硅谷的高薪工作回到国内,对方公司必定不简单。
归祺说起这个特开心:“我当年跟你说的那个孟聿峥你知道吗?”
归要愣怔,下意识问道:“你现在他手底下工作么?”
归祺点头,还是那副臭屁得意的样子:“我上个月收到他们寄来的邀请函,果断决定回国发展。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收到学生时代的偶像邀请,懂吧?”
归要轻嗯,笑了。
归祺说起自己入职经历却分外骄傲。
“你不知道,我那天提着行李箱来复试,是我偶像亲自面试的我。”
三个面试官,外加一个蛮不正经地坐在一旁玩游戏的孟聿峥。
气氛挺严肃,可归祺那小眼神却不住地向他那边瞟,心想着这一批“正规军”的简历孟聿峥一定是提前审核过,那岂不是相当于,孟聿峥看上了他?
啧。
归祺一想到这心里头便止不住地滋滋冒蜜油。
他面试的时候孟聿峥全程没开过腔,是他在面试结束的时候,他本人终于抬头扫了一眼,话不相关地说了句:“归这个姓,挺少见。”
归祺一愣,点头称是,又说我有个姐姐,也是这个姓,咱们这种姓随便起个名儿都好听,归甲归乙归丙归丁,好听。
他说得逗趣,面试官没绷住,都笑起来。
孟聿峥也跟着扬唇:“那你姐姐的名儿,一定好听。”
归祺喜欢归要,在外从来都是猛夸,这番一听,眼睛亮晶晶的:“对啊,她单名一个要,归要,很特别,听说是什么都得要的意思。”
要幸福、要快乐、要健康、要聪明……什么都要有。
孟聿峥听到这里后点了点头,说行,知道了,回去等消息吧。
说完就再不理他,因为手机里的游戏快被终结了。
再然后,次周一便收到了正式的录用offer。
归要默默听着,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是因为想起那年从他人的微博里看见他新欢在侧,仿佛一切前尘都已被他抛之脑后。
那一夜,被抛弃的被遗忘的痛苦将她悉数吞没,她心疼得差点死掉,哪怕是今日再去回想当时,也依然手脚发寒,心中艰难又酸涩。
殆尽前尘事,遮挽细软中。
算算日子,从那一年开始至今,也有五年的时间。
她呆呆着望着远处互联网大楼的一角,在阳光下漫射出刺眼的光芒。
良久,她才轻声开口喃道:“那你这偶像,如今也该是妻儿在侧的人了。”
归祺听了这话,却瞪大了眼,道:“姐你说什么呀?我们老大圈里出了名的单身贵族,连养的边牧狗都是公的……”
说到这里,归祺又低了声,悄悄对她说道:“听说我们老大寿命都缩了几十年了,这种人,怎么敢妻儿在侧?”
“只怕会耽误人家的。”
第60章
窗外树叶被雨滴打落,清脆淅沥声透进室内来,涟漪成一片。
归要瞧着窗户上的雨珠出神。
隔壁桌子的几个老师在商量着晚上去哪里聚餐吃饭,有人提议学校外面那家川菜馆,听说口碑好,味也正,说得天花乱坠,下一秒便被所有老师集体否决。
都说大家伙前段时间过年大鱼大肉,现在可都念着能吃点清淡的。
说要不再看看学校之外的餐厅,老师们一拍即合,个个低头钻在手机里开始挑选。
归要没参与,神思晃悠到那天归祺说过的话。
寿命缩短几十年,是二十年、二十五年,还是三十五年?
那些数字沉重到她无法接受。
那天回来后她一直忘不了这事。
想起他曾经老爱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做项目,钻研起来在电脑面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对此他也不甚在意地同她讲,干他们这行的,身体有点毛病最正常不过。
可她从来没想过,这所谓的有点儿毛病,却是这样大的风险。
她心神不宁,忽而听见旁边的人在叫她名字。
她迟钝地转过头去,撞进几双渴切又和善的眼睛。
大家都在热情邀请她,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应该是今天晚上去吃饭的事情。
她没所谓,给不出意见,只笑道:“我都可以,国外吃了几年草,国内面条都是宝。”
老师们都笑了,说那就这么定了,待会儿下班了就一起去那家金秋阁。
金秋阁里是京城出了名的淮扬菜餐厅,菜色精致讲究,环境更是上层雅致。
归要初来乍到,同他们不太熟,想着正好也能趁此同办公室同事们拉近关系。
这些老师浸润在职场几十年,个个眼睛都机灵,知道她与孟家那位周公子的关系,从进校便待她格外客气,那些办公室里所谓的针对职场新人的事儿,她都没太经历。
全仰仗她的恩师了。
金秋阁内,贝阙珠宫。
他们提前订了座,一行人被服务生引入至某间楼阁。
归要那天上课,晚到了半个小时。
第一次聚餐总不好迟到太久,她停好车,急忙忙地小跑进金秋阁。
这会儿正是生意火爆,却因为环境山水环绕幽静无声,哪怕是客流量最大的时候,也瞧不出半点混乱闹热的市井之气。
前方的服务生引着路,归要舒缓呼吸,一路平稳心神。经过一扇木门时,归要无心,却忽然听见里头传出一道浑厚的声音:“这一顿饭吃完了,都跟着我去下一场!给咱们孟总见识见识真正的快活!”
是听见那个孟字,归要才顿了个神。
她并不确定缘分能如此巧妙,竟会在这里碰见他。
像是为了得到印证,她回首望去,透过小小的一道门缝,看见里头坐了七八个中年男人。
她步履不知觉便放慢了,那位口中的孟总这时候也开了口,果然应了她的猜想,是熟悉的、温磁的他的声音。
“各位哥哥们好好玩就是,我这身子骨你们也知道,怕是陪不了。”
玩笑的口吻,语气却是不容强迫,其中还夹杂着几声轻微的咳嗽。
那几声咳,听得归要心都揪了起来。
服务生见她迟迟没跟上,过来低声询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她摇摇头,继续跟在服务生身后。
临走前还听见有人问了句:“孟总没吃药了?”
声音模糊不清,归要也听不懂那话。
多年国外生活,她已经忘记大多数的交际与应酬,比起所谓的生疏,倒不如说是她将所有的生活都精简,减少了许多无用社交。
大抵是以为她背后有什么靠山,好几个资历老的老师反倒站起来向她敬酒。几杯下肚后,归要意识到这是一场无休止的酒桌游戏。
国内的环境与国外不大一样,席间的觥筹交错倒让她生出几分无奈与疲惫。
原先便就是不爱做这些事情的人,如今学了个三四分像,却到底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心里怎么都是难耐的。
于是趁着大家都喝得正高兴的间隙,寻了个洗手间的借口便溜去了楼道。
洗手间在另外一个方向,她确定没人注意自己,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推门进楼梯间。
这地儿一般没什么人来,她就图个清静,谁知道刚一推开门,却看见那靠着窗边的地方竟站着一个人。
对方很高,显得这空间拘束了一些,背影也透着熟悉的宽厚,捻着烟的指尖修长白皙,听见有人来,偏过了头。
两个人相视。
她愣住。
孟聿峥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像个没事儿人一般。
归要没想到就席间抽了个空的功夫都能碰上他,脑中有些凌乱,连带着抽着烟的姿势都带着些不自然。
曾经也算是抵死缠绵过的旧情人,多少床笫之事耳鬓厮磨,彼此也是真的将自己坦诚而完全地交给对方过。如今有朝一日狭路相逢,那气氛,却怎么看怎么微妙。
“吧嗒”一声。
是他翻转玩弄着手上打火机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着,特别清晰。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他倒是毫不避讳地,慢慢悠悠地靠在了某处墙上。
他坦然过了头,倒让她有些局促。
也许是因为那道落在她指尖香烟的眼神,叫人一时语塞,莫名生出些心虚来。
她分明是个成年人,可被他审视的那一刻,却像个青春期背着家长抽烟的乖孩子,忽然被长辈发现,并为此而感到羞耻。
她捻着那根烟,抬头,迎面正视他。
男人却连眼神都没斜一下。
终于,她动了动步子,朝他一步步挪近。
孟聿峥面无表情的瞧着她,没什么情绪,也仿佛对她没什么兴趣。
她走到他一臂之外,终于看清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方便借个火么?”
她微扬下颚,轻声唤出他的名字——
“孟聿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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