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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桐刚要反驳, 排练室的门被推开,杨思天探头出来张望。
看见谈桐,她像见到了救命恩人般, 扯着她就往排练室走,扯到一半才发现段柏章也在。
“段教授?!”杨思天大吃一惊, 随后出于礼貌问道,“您要来看我们排练吗?”
邀请他只是客气一下,所有人都以为段柏章这种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会拒绝。却没想到段柏章竟从善如流, 跟着走了进去。
这下谈桐和杨思天都愣了,毕竟谁也没想到他会放下手中的工作来看学生剧团的排练。但如今也不能把他再赶走, 只能任凭他坐在旁边看他们排练。
杨思天和谈桐对视一眼, 都从彼此脸上看出了迷茫和慌张。
今天是最后一天在排练厅中的彩排,明天就要去进行第一遍走台及合成。
该解决的问题和该扣的细节都已经完成, 今天的任务主要是精益求精, 在“演”一道上深入琢磨。
排练开始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检查谈桐给杨思天留的作业。
阿尔贝夫人由正常至疯人的转变中,有一首极为关键的内心独白歌。这首歌不仅有着极高的技巧难度, 在感情表现上的难度更大,需要演员表现出从悲伤绝望到怀疑世界,再到抛弃一切陷入癫狂的细腻转变。
之前的排练中, 在谈桐系统性练声方法的指导下, 杨思天基本解决了技巧问题,但却始终把握不好这首歌的情绪。
于是谈桐让她静下来,用几天的时间沉浸到角色中, 用体验派的方法代入阿尔贝夫人,体验角色的情绪。
杨思天自认为有所进步, 按照自己的理解表演了一遍。
而谈桐却皱了皱眉:“有进步,但还是不够。你是理科生, 你总是试图去推导和理解正常人变得疯癫的过程,因此显得逻辑性过强了。”
杨思天神情疑惑,谈桐继续解释道:“正常人变疯的过程本身就是抛弃逻辑的过程,你越是想归纳前因后果,就越是显得刻意。你能不能试着放下理智,用本能去表演?”
谈桐指点完,杨思天似懂非懂地又演了一遍,谈桐的眉心依旧没有舒展。
她再次给出意见,杨思天再次尝试。如此三次后,杨思天的情绪开始急躁,表现也越来越差,到了第五次尝试,表演的效果甚至不如第一遍。
“先休息一下吧。”谈桐叫停,让杨思天停下来。
杨思天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情绪低落。
谈桐可以理解她的苦恼,她也有这种无论如何都不得其路的感觉。她走到杨思天身边,蹲下身,试图安慰她。
但她还没开口,杨思天就把头埋进双膝间,肩膀一下下耸动着,很快便传来了抽泣的声音。
于是谈桐默默收回了所有的话。
平心而论,她不算是个好的导演。
就像过于聪明的学者不适合当老师,过于有天赋的运动员不适合当教练一样。她作为纯粹的体验派演员,很难在表演上给予一针见血的指点。
就像现在,她知道应该怎么演,却说不出来,只能看着杨思天干着急。
谈桐只能将手搭到她的肩膀上,默默给她安慰和力量。
杨思天抽抽搭搭看向她:“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演,我是不是拖大家的后腿了。”
谈桐没有说敷衍的安慰,她沉默了许久,说道:“我来演一遍,你试着模仿我。”
随后她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脸颊,让自己的精神亢奋起来。
她脱下外套系在腰间,缓缓走到排练室中间。此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谈桐。
她深深呼吸,调整好情绪,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有一种悲哀,我无法逃开,每一只手都在描画,我沉默的姿态”
“为什么会这样,仿佛坠入波浪,只能跟随它的方向,我无法抵抗”[1]
声音从呢喃渐渐变大,在高亢到来之前情绪却戛然而止,转为迷茫的质问。
“是我做错了吗?是我做错了吗?难道我的沉默也会滋长欲望?”
“被放逐的鸟儿开始害怕飞翔,却摔倒在乌鸦脚下。”
反复的起伏后,压抑了足够的情绪终于迎来了声嘶力竭的嘶吼
“是否我的衷肠,就应该被践踏,就像深渊在把我凝望。”
“就算声嘶力竭也无法到达,遥不可及的天光——”
一曲结束余音回荡,观众屏气凝神,都陷在巨大的震撼中,甚至没有人敢鼓掌。
直到谈桐站起,微微点头示意,围观的学生中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而杨思天却哭得更大声了,她抱着谈桐,眼泪蹭了她一身,口齿不清地说:“你这简直是降维打击,我这辈子也演不成你这样。”
谈桐哭笑不得:“录了吗?”
“嗯嗯,录了录了,”杨思天点头如捣蒜,“我一定认真学习!”
“好,我出去一下,你们先练。”谈桐拍了拍她的头,像对待小孩子一样。
谈桐走下了楼,绕到了排练楼的后门。
后门不常有人出入,却也未上锁。只是用一道塑料门帘装腔作势地掩着,塑料陈旧发黄,越向下越是污渍满布。
因为少有人来,这里是谈桐固定吸烟的地方。
此时,她熟练地挑起泛黄的门帘,侧对着门廊,将面容掩盖在黑夜的阴影中,点起一支烟。
因为时常和学生们在一起,她近期常抽的烟换成了薄荷口的爆珠香烟。
“啪”的一声,爆珠被细长的手指掐爆,清淡的薄荷味在口腔洋溢。
秋天的北城夜风作乱,谈桐用手挡着风点烟。但风偏不如她的意,打火机闪了几次火星,都徒劳地灭了下去。
“给我。”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听见声音,谈桐下意识递出打火机。一只微凉的手接了过去,指节轻轻擦过她的手心,有种发麻的痒意。
谈桐向来知道段柏章的手好看,手指修长,骨节突出却不显得嶙峋。被这样的手指握住,路边两元一个的塑料打火机都显得昂贵起来。
段柏章整个人站到了她的身前,高大的身躯在她和肆虐的秋风之间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
咔哒一声过后,香烟的一端燃起了星点的火光。
谈桐深吸一口,后退了一大步,但又觉得有卸磨杀驴的嫌疑,便勉强走过去小半步。
她问道:“你怎么跟着我?”
段柏章坦然承认:“担心你太难过。”
“我难过?”谈桐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段柏章不答,只是静静地看她。他背对着风向,衣襟被吹得簌簌作响,但表情却无比寂然。
隔着裹紧的衣服,他好像能看穿她的皮囊,嘴硬的掩饰在他面前都是徒劳无功。
她烦躁地连吸几口烟,将剩下大半根的烟头掐灭,皱着眉问:“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认为我们之间已经说得够清楚,我已经恋爱了,你不要再去管我那个荒谬的提议了,那就是我在胡言乱语,行了吧?”
说着,谈桐自己先不安起来,她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同段柏章讲话。分手是第一次,如今是第二次。
然而段柏章却丝毫不在意,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后递给她。
“看什么?”谈桐狐疑地接了过来。
屏幕上是一张狗仔的偷拍,画面中间是两个人,前后相隔两米,均伪装得极好,在高糊像素下只能勉强看出身形是一男一女。
这样的偷拍比比皆是,谈桐不明白段柏章的意思。
“这张照片是你的经纪人从娱记手里买下来的,”段柏章答,“后面的男人就是你所谓的男朋友,他和一位女性一同去酒店,并且在次日一早先后出来,时间相隔五分钟。”
“男朋友?”谈桐一时没想起来她哪来的男朋友,盯着照片又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出那个人好像有点像袁寄星,而段柏章又好像确实误以为袁寄星是她的男友。
她依旧没明白,为什么狗仔拍到了袁寄星和女性酒店过夜的照片,李垚却出钱买了下来,而且照片还到了段柏章手中。
但为了避免更多误会,谈桐还是说道:“他和男性女性去酒店我都不在意,他的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段柏章从容反问:“照片里的女性是你这件事也和你没关系吗?”
“什么?!”谈桐骤然提高声音,“怎么可能是我!这两天我都快住在排练室了,我哪来的时间和他去酒店?”
“但似乎这个姓袁的和娱记都想让人这样认为。”段柏章收回手机,不多说什么,而是给她留足反应的时间。
足足半分钟,谈桐才难以置信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你……你是说,是他和别人开房被拍,却要栽赃给我?又或者……这张照片就是他和媒体合谋的炒作!”
段柏章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也并不在意。我只知道这张照片不能被发出去,因为相比澄清,制造一个谣言实在太过容易。”
“你怎么会知道的?”谈桐的脑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惊道,“买照片的钱是你出的?”
“是的。”段柏章不否认。
之所以会有这个想法,还是谈桐知道自己那点家底。以她们的公关支出预算和李垚的性格,绝不会在伪造的“爆料”上花冤枉钱。
谈桐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它会在你的手里。”
但不过是一瞬,她又恢复了警惕的模样:“照片这件事我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或许又要面对一次网络暴力。”
段柏章太过了解她,以至于谈桐一开始东拉西扯,他就知道她又要说一些会令他不愉快的话。
“想说什么,你直接说吧。”他打断了她的铺垫。
谈桐的喉咙有些堵塞,她用力吞咽几下,才开口说道:“你可以不要再管我的事了吗?”
说完,谈桐有些狼狈地垂下头。
眼前的人刚刚为了她的名誉花了一大笔钱,而她却立刻就要忘恩负义。她不敢看段柏章,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
而段柏章就好似完全猜到她要说的话,他的语气温和平静,又带着几分无奈。
他叹道:“如果我不管你,你要怎么办呢?”
听见这话谈桐有些不高兴:“我是成年人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不用别人。”
“你就把自己照顾成这样。”段柏章没有明说,但他们彼此都懂。
谈桐下意识想反驳,但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
因为段柏章说的对,她现在过的确实算不上好,身体不好精神不好,钱没赚到多少*七*七*整*理。事业倒是有起色,但未来飘忽不定。
然而,她还是执拗地说:“那我也不需要你。”
“那你需要谁呢?”段柏章循循善诱,将话题转向他控制的方向。
“你太容易相信人了,别人说什么你都当真。对你一点点好,你就对他们掏心掏肺。但你越是善良真诚,别人越会欺骗你。”
“你不知道男人可以有多恶劣,多肮脏。他们可以瞬间失去理智变成禽兽,他们能做出让你想想都觉得反胃的事,我不想看到你被他们欺骗。”
谈桐勾了勾嘴角,笑得冷漠。
“那你呢?”她反问,“那你呢?你不会吗?”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也永远可以满足提出的一切需求。”段柏章望进她的眼中,他浅褐的眼睛在微微颤动,他也并不平静。
“我……”谈桐想说话,却哽住了。
段柏章的承诺太沉重了,重到她不敢接下,因为这样的重压势必将她压垮。
但她却又不能忽视,因为段柏章不接受敷衍,有些时候甚至无比执拗。
她嗫嚅着,试图从脑海中找出一个可以面对这种情境的回应,但徒劳无功。
这时突如其来的电话拯救了她,来电人是《帝王恩》的导演,这个电话她必须要接。
“抱歉我有个电话。”
不等段柏章回答,她握着手机慌不择路地逃跑。
在她身后,段柏章伸出了手,但手指却贴着她的袖口划过。
再一次,他没有拉住她。
助理
跑到走廊尽头, 谈桐捏着手机深吸了几下,才调整好情绪接了起来。
“费导,您有何贵干?”她语气带笑。
“哎呀, 谈儿啊,最近怎么样啊?忙不忙啊?身体如何?”电话那端, 费林的声音也有些谄媚。
费林是颇有才华的电视剧导演,平时也恃才傲物自视甚高,在片场控制欲很强, 几乎不听取别人的意见。
拍《帝王恩》时,偶尔谈桐和他意见不合, 提出自己的想法,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概全盘否定。
但谈桐初出茅庐, 没有老演员那么圆滑, 她认为正确的就要据理力争,往往说着说着就会变成争执。
这时剧组工作人员都不敢劝, 他们既震惊于谈桐居然敢反驳费林,又对有如此勇气的演员由衷地钦佩。
每当事情发展到更严重的争吵时,大家只能把杨效请来劝架。他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和平使者, 总能把两人的毛都顺好。
习惯了费林的强势, 谈桐一听到他轻声细语地说话,就知道准没好事。
“您还是直接说吧,有什么事?”
费林讪笑两声:“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就是之前你给我客串的那个剧,因为一些原因剧本大修了, 你那个角色的剧情变化很大,想麻烦你来补拍一天。”
“没问题, ”谈桐快速翻了一下时间表,“我下下周时间可以。”
“下下周啊……稍微有那么一点晚。”
“那您说什么时候?”
费林支支吾吾:“明天行吗?”
“明天?!”谈桐为难,“明天我不行,我在带学生剧团排练,明天一整天都在舞台合成。”
“那就晚上!反正是室内戏,我们通宵拍。”费林恳求,“我们这棚后天到期了,看在合作一场的份上,你就当帮我个忙。”
话已至此,谈桐再没有推脱的借口。“明晚几点?”她问。
“晚上八点,我派车去接你。就这么说定了啊!”
又寒暄几句,谈桐挂了电话,回头却看见段柏章依旧站在原地。
空旷幽深的走廊他们各居一端,暗白的灯光照不清她们之间的这段路,谈桐不知该不该上前。
还是段柏章先开口:“明晚要去拍戏?”
“你都听见了?”谈桐快步走到他面前。
“不是故意听的,手机该换了。”段柏章指了指她的手机。
谈桐的手机是很多年前买的,有不少小毛病,最令人尴尬的就是漏音。
在走廊的聚声效果和费林的大嗓门加持下,段柏章确实能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嗯,要去。”谈桐没有否认。
“我和你去。”
“嗯?”谈桐的故作冷静被打破,她连连拒绝,“不用不用,我有助理的。”
“你不是给助理放假了?”
谈桐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但突然意识到,在段柏章面前这句问话显得有些多余。
这几天他天天往排练室跑,却连周周的影子都没见到,以他对她的了解,不用多想都知道她又“仁慈”地给助理放假了。
谈桐性格独立,边界感也较强,不太喜欢有人时时跟着。因此除非是工作场合确实需要助理时,她都给周周放假。
但她还是不想被段柏章轻易拿捏,她偏要反驳:“我让她来就好了。”
段柏章说:“你给她放长假,她要么回老家,要么出去旅游,难道还要天天等着待命?”
谈桐无言以对。
“随便你!”她气急败坏扔下一句话,蹬蹬蹬跑上了楼。
*
次日是舞台合成,剧团成员多是学生,没有什么舞台经验,自然是状况百出。
排练时熟悉的走位到了舞台上就忘干净,上台前找不到道具的,戏服出故障的,更别提因为过度紧张而忘词的,更是比比皆是。
谈桐本想在台下安坐看彩排,然而只坐了不到五分钟就坐不住了。她跑上跑下,前后走来走去,甚至急到站在椅子上,举着麦克指挥舞台调度。
段柏章来的时候,她已经累的说不出话来,嗓子火烧火燎,但为了晚上的拍摄却一口水也不敢喝。
熬夜本就会看上去水肿,更何况费林的镜头从来不加滤镜还喜欢给特写,她只能通过这种不健康的强制脱水方法来保持上镜的状态。
段柏章走进剧场,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谈桐脸颊红扑扑,额头鼻尖上都是汗水,明明急得想跳脚还要勉强控制脾气。
段柏章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有一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谈桐。那时的她刚入学,稚嫩又单纯,却有种倔强的生命力。
在漫长的时间里,那样的她好像慢慢丢了,丢在了纷乱的世界里,也丢在了他的不够珍惜里,以至于如今他只能通过浮光掠影的片刻来怀念和回忆。
一天的排练终于结束,倒不是已经练到完美,而是京华大礼堂是有使用时间限制的,到时间管理员就会强制他们离开。
待学生们各自散去,谈桐坐在舞台边缘,两只脚尖在地上一下下轻点。
“想什么呢?”段柏章走上前来。
或许是因为舞台是她内心的安全区,谈桐对段柏章的态度也温和了一点:“在想我第一次上舞台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
“不像,”段柏章不假思索,“你更从容更自信,也更游刃有余。”
谈桐轻笑:“你就扯吧,我第一次舞台演出你根本就没在,你去看的那场期末汇演那次不是我第一次上台。”
“我知道,”段柏章答,“你第一次登台是你入学那年的十一月初,你跟着几个学长学姐在实验小剧场演了个原创剧本。”
谈桐呆住,那场戏不过是几个学生的心血来潮,一共只演了两场,根本没什么观众,还倒贴了不少钱进去,他怎么会知道那场演出?
她难以置信:“你看了?你怎么可能会看到?”
段柏章从容答道:“你穿着一条黄色裙子,梳了两条辫子。说着方言,好像似乎想说陕西方言,但是……”
“好了好了!打住!”谈桐被迫回忆黑历史,尴尬到脚趾扣地。
“哎?不过既然你去看了,为什么我没注意到你啊?”谈桐突然问。
段柏章笑了,故意逗她:“还不是你太紧张了,紧张得道具都掉地上了。”
“啊!不要再说了!”谈桐大叫一声,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再多听一个字她就要尴尬而死了。
她都不敢回忆自己那两场演得有多糟糕,站在台上脑子一片空白,手抖得像是帕金森。
偏偏段柏章居然在现场看了她那么糟糕的演出,又偏偏她不知道——
等等,她们恋爱五年,她居然都不知道这件事!
她脸色骤变,看向段柏章:“你为什么会去看那场演出,明明……”
谈桐没说出的话是,明明那时她才追他没多久,段柏章对她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从不主动问起她的生活。
即便她喋喋不休地同他说了许多自己的事,其中必定有她将要进行的演出,但段柏章没应过会去看,谈桐一度以为他没听到。
原来他不仅听到了,而且还偷偷去了,甚至一瞒就是十年。
“你猜。”段柏章眨了眨眼,竟有种轻快的可爱。
谈桐微张着嘴,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段柏章。
而就在她晃神的时机,段柏章抬手从她头顶飞快掠过。
“走了。”他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谈桐凝视着她的背影,过了许久,才轻轻抚上自己额前垂下的碎发——段柏章的手刚刚拂过那里。
段柏章走路的姿势并不自然,他的右手紧紧握拳放在身前,天知道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掌心落到她的脸上。
上移的两寸是他全部的意志力。
*
段柏章言出必行,还真的任劳任怨做起了助理的工作。
刚走出剧院,他就极其自然地接过了谈桐背上的背包。走到车前时更是伸手为她挡在头顶,看自动门缓缓阖上后,自己主动往副驾驶去。
“坐后排吧。”谈桐叫住他,虽然段柏章名义是她的助理,但她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地使唤他。
段柏章从善如流,又绕到后面,坐在谈桐身边。
而他刚坐下谈桐就后悔了。段柏章的存在感过强了,他身高腿长,虽然七座商务车的中排相对宽敞,但他的腿还是有种无处安放的局促。
他礼貌地并着腿,不去侵占谈桐的空间,谈桐却隐隐感到烦躁。
分明是他自己主动要当助理,怎么偏偏不适的是她。
她翘起二郎腿,把剧本摊开在腿上,假装专注地看起剧本。
就这样重复着看两眼,走一会神,再看两眼的过程,车子开到了拍摄地。
拍摄地在一处影视园区里,这里有专门用作室内戏置景的取景地。
刚走进片场,就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风风火火地跑来,二话不说先给了谈桐一个拥抱。
“啥也不说,救场如救火,欠你个人情。”费林用力拍了拍谈桐的背,甚至拍出了啪啪的声响。
这时他才注意到后面的段柏章。“这位没见过?”他问。
“我助理!”谈桐心虚地提高了声音,“姓段。”
“小段啊,辛苦辛苦。”费林嘴上说着,眼中却在上下打量他。
段柏章虽微笑着站在那任凭打量,但他眼中没有一点讨好的温顺,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他绝不是普通的艺人助理。
谈桐担心再看下去段柏章会被人认出来,她连忙道:“不是赶时间吗?赶紧先化妆吧。”
坐到化妆镜前,费林带着男主角一左一右站到她身边,和他对起待会补戏的台词和演绎方式。
段柏章站在她身后,半倚着墙,看着镜子中的谈桐。她明丽的五官逐渐被厚重的化妆品覆盖,分明哪里都没有改变,却又好像变得有哪里不同了。
谈桐熟练地配合着化妆师睁眼闭眼,但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能精准地和化妆镜中冷寂的眼神相对。
隔着一面镜子,他的眼神显得更疏离,仿佛世间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他的眼中只有谈桐一人。
被这样的目光凝视,她觉得寒芒在背。
“你帮我个忙吧,”她对段柏章说,“帮我给附近的咖啡店打电话定一百杯咖啡,一半拿铁一半美式,给司机包几个红包,麻烦他们帮忙开车取来。别忘了也给咖啡店一些小费。”
“好,我去安排。”段柏章点头应下。
这任务听起来简单,但实际很是繁琐,并不是从未接触过助理工作的人能信手拈来的。
但段柏章不同于常人,他管理着一家百亿公司和数百名员工,买咖啡就算再复杂也不会难过造芯片。
十分钟后他便搞定一切,回到化妆间。
刚走到门口,他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
“他们是没见过几次的情//人,又不是爱人,在家中幽会是不会先接吻的,亲脖颈或胸口这类带着杏暗示的地方才是合理的。”这是谈桐的声音。
大概是她反驳了费林,他有些愤怒:“我是导演你是导演?”
谈桐不甘示弱:“我是女人你是女人?”
“你是女人有什么用?你偷过情吗你!”费林气急败坏。
谈桐也被他激出了火气,口不择言地喊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偷过!”
嘎吱——
化妆间地门被猛然推开。
段柏章平静地看着面面相觑的三个人,“抱歉,我是不是打扰了?”
“没有没有。”
“当然不会。”
谈桐没有说话,因为只有她透过他的平静看出了他眼底翻涌着的怒火。
特写镜头
“都安排好了。”段柏章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 平静地走了进来。
他的演技也不错,适合当演员,谈桐这样想着, 避开了和他的目光相对。
她直觉应该和段柏章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转念一想, 他不过是分手多年的前男友,她并没有和他解释的义务。
这样想着,她尽量集中注意力对完了剧本。
此时妆造完成, 该换戏服了,男士们纷纷退了出去。
影视剧片场几乎是全世界最不守法且最男权社会的地方, 刚走出化妆间, 费林和男主就各自点起一根烟,丝毫不顾忌这还是室内。
费林顺手给段柏章递了一根, 段柏章婉拒道:“不会, 谢谢。”
“来一根吧,提提神, 今天估计得通宵。”
段柏章不接,转移话题:“你们经常通宵吗?”
“经常?”费林打量他一眼,“你才跟着谈儿不久吧?拍之前那部古装的时候, 她每天基本就睡两三个小时, 通宵太经常了。腰伤了去医院,第二天就回来了,打着封闭接着拍。”
段柏章眉心拧紧, 他只知道谈桐有腰伤,却并不知道来由, 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伤筋动骨最忌讳休养不好,若没有得到足够的养护, 很容易落下病根。而谈桐根本不是没有休养好,她根本就是不爱惜自己,拿自己的身体在开玩笑。
费林根本没有注意段柏章的怒意,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找到机会就要输出自己的观点。
“你当演员是好当的呢?尤其是女演员,一点都不容易。脸上要保养得一点瑕疵没有,还要保持身材,每天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红了能赚到钱,不红的连城里的房子都租不起。
“我的戏里除了光替是不让用替身的,大夏天太阳底下吊威亚谁敢叫苦,大冬天下水谁敢不下。你看谈桐,拍上部戏的时候基本每天都在生病,但她请过一天假没有?耽误过一场戏没有?
“结果你看怎么着?红了吧!一夜爆红!现在还不是S级大剧排着队找她当女主。
“所以啊,吃不了这个苦,就趁早转行。”
费林看似是在夸耀谈桐吃苦耐劳,肯定她是个合格的演员。但实际上,他字字句句不离炫耀与自夸,每句话都在说,再优秀的演员也不过是他的工具。
段柏章礼貌的微笑渐渐消失,在费林停下来抽烟的间隙,他说道:“但是演员不是工具。”
“你说什么?”费林叼着烟质问。
“演员不是工具。”段柏章认真地复述一遍,“演员是表达的主体,并不是导演的工具。”
费林盯着段柏章,似乎不敢相信一个小小的助理敢反驳他。
按照他平日的脾气早就直接开骂,但面对眼前的人,他却难得有些犹豫。
“你不是助理,”费林确信道,“你到底是谁?”
“您为什么就认为我不是助理呢?”段柏章礼貌微笑,但笑容并未冲淡他的压迫感,反而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讥讽。
费林也是人精,他看出段柏章并不好惹,而且他能感觉到,段柏章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倨傲,只是他隐藏得很好,并不想让他难堪而已。
他掐灭烟头,说道:“我好歹在这个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了,你没必要演了,直说吧。”
“永昼科技,段柏章。”段柏章伸手,做出握手的姿态。
“是你……”费林倒吸了一口气,淡淡地回握了一下。即便费林对科技圈完全没有了解,但前一阵沸沸扬扬的绯闻也足够让他知道段柏章的身份。
只一个握手,段柏章就完成了反客为主,将带着痞气和随性的剧组氛围变成了正式的社交场合。
亮明身份后他也不再隐藏,说道:“桐桐助理休假,又碰上她腰伤复发,我作为她的朋友陪她过来照顾她而已。您没必要客气,只把我当普通助理就好。”
费林听了只想骂人,谁不知道你和谈桐关系不浅,还一口一个桐桐叫得亲密?谁不知道你为了她可以发公司公告?又是谁跟你客气了!
他正气不打一处来,谈桐拉开门:“都好了,什么时候拍?”
段柏章循声看去,只见谈桐穿着一条性感的红色紧身裙,裙子上有廉价的亮片装饰。她的妆容浓郁,色彩艳俗,偏瞪圆眼睛时天真的蒙昧和妆造格格不入。
她在不刻意控制表情时,总是有种单纯和清澈。而在段柏章面前,她甚至会刻意利用这一点。
*
同居后他们经历了短暂的磨合,便在各个方面都变得合拍。
在家务方面,吃饭有学校食堂,洗衣有现代科技。谈桐除了负责她喜欢的收纳整理外,其余的如吸尘、拖地、拭灰、扫床等都是段柏章来做。
在口味方面,她们都是北方人,口味相差无几,戏剧学院的食堂一言难尽,段柏章便从京华的各个食堂换着花样打包饭菜回家。
生活上她们也很默契,书房主要由段柏章使用。谈桐不喜欢老老实实坐着,客厅的沙发和地毯是谈桐经常待的地方。
唯独在床上,偶尔会有小矛盾爆发。
当然不是硬件或是时间这类要素,而是更触及灵魂的一些问题。
谈桐想听段柏章说一些清醒时绝不会讲的话,但段柏章是实干派,坚决不肯开口。谈桐自己说,段柏章会将她的嘴捂住,不给她乱讲话的机会。
谈桐想体验一些新奇的东西,段柏章怕她受伤总是点到为止,不肯让她彻底放纵自己。
最无法调和的矛盾还是姿势。
段柏章要看着谈桐漂亮的脸蛋。平日里在舞台上,她的喜怒哀乐都是给他人看的,只有这时,她的一切眼泪、汗水、情绪都是他给的,也是给他的。
但谈桐才不管他,她只要自己快乐。
她享受原始的、大自然的杰作,家中最昂贵的物品始终是柔软的、几乎感受不到纤维摩擦的四件套,否则她娇嫩的膝盖和手肘就会磨出血丝。
为此她们每次都要偶数的次数。谈桐先享受,她从小就是被整理发布本文在扣扣群死二洱珥吴酒以思企忽视被冷落的那个,她总要率先吃掉最美味的食物。段柏章习惯了延迟满足,后享受也无所谓。
若是这样倒也算和谐,偏偏谈桐总要使坏耍赖。
一次,当谈桐松开轻咬着段柏章肩膀的牙齿,停下哭哭啼啼卖惨式的求饶时,段柏章就知道她又要干坏事了。
果然,她睁大了迷离的眼睛,眼中噙着一汪可怜兮兮的眼泪,忽闪忽闪的睫毛上坠着泪珠。
“哥哥。”她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
段柏章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谈桐这样的表情和语气让他有种犯法的歉疚。
他拿谈桐一点办法都没有,看着她得逞后得意洋洋的笑容,他还是没忍住,给了她印象深刻的惩罚。
次日的周六,谈桐抱着要复习的功课趴着睡着了,段柏章坐在床边为她按摩着腰背的肌肉。
*
当年这样的神情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如今却有成千上万的人能看到她如此诱人的一面。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是他心甘情愿来的,也是他心甘情愿要看的。
今天要补拍两场戏,大约三十多个镜头,其中第二场戏有不少武打戏份,因此前面要争分夺秒赶进度。
这部剧是一部警匪剧,背景是金三角的毒品交易。谈桐客串的角色是游荡在各种男人中的交际花,后来被男主策反成功,开始为警方提供情报。
拍摄的两场戏,第一次就是交际花主动去勾引新晋潜入贩毒组织内部的警方卧底。他刚刚得到头目赏识得到提拔,但头目并不完全放心他,派交际花去试探她。
在东南亚风情的木屋置景中,谈桐千娇百媚地走了进来,手扶上椅背,腿缓缓抬起,在脚尖要触到男主的小腿时,又突然收回,落到了椅子边缘。
谈桐的脚指甲刚刚涂上鲜红的指甲油,瘦削的脚背弓起。
因为常年练习田径和跳舞,她的脚不像传统审美的那种丰润白皙,反而筋骨凸起,有些瘦削的嶙峋。
但在这个场景下,在这样的氛围里,缺点也成了她诱人的整体的一部分,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只有“美”这一个字。
“拉特写。”导演一声令下,特写摄影机将镜头拉向她的脚,给了过长时间的特写,然后男主角的手握了上去。
段柏章隐约觉得不适,并且他知道,谈桐一定也不舒服。
她最讨厌被物化,不喜欢身体性征盖过表演的情绪,而偏偏她无法选择,更无法说不。
段柏章突然有些后悔。
重逢时,在小小的校医院病房,他曾问谈桐“过得不开心吗?”
他承认,当时他是有私心的。谈不上是快意,却在见到她不开心时有种油然的释然。
他曾经对她太好,以至于看到她离开他后过得不好时,忍不住会产生一个念头——她是离不开我的。
而在现场看到她拍戏,他却明白了自己的浅薄。
爱情会使她勇敢、使她快乐,甚至使她盲目,但绝不会让她这样一个坚定又无畏的人沉浸在漫长的痛苦中走不出来。
她的悲伤和痛苦绝不来自于他,甚至于他只是谈桐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可有可无。
从来都是他低估了她。
在他的反思中,和“脚”有关的几个镜头拍摄完毕。
走出镜头的范围,谈桐竟然主动走到他身边。在这个片场中,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地方让她调整情绪,那她宁愿选择段柏章身边。
她刚走到段柏章面前,段柏章却蹲下身,半跪在地上。
他用双脚轻轻握住她的脚踝,抬起放到他的膝盖上。他宽大的手掌合拢,足以将她冰凉的脚整个握在掌心。
他就这样静静握着,用手心的热源给她温暖。
谈桐觉得僵硬的肢体渐渐放松下来,她微微动了动脚,示意段柏章放自己下来。
段柏章站起身,像是感受不到双腿的发麻。
“去吧,我就在这里。”他说。
受伤
拍摄进程很快, 只要费林不吹毛求疵,以谈桐的能力一两条过并不是难事。
而段柏章就在持续性地看谈桐和别的男人亲密。
谈桐的演技极好,好到让段柏章意识到自己文学水平的匮乏。她没有一点表演的痕迹, 就像被附身一样,分明是熟悉的躯壳, 却好像凭空产生了一个陌生的灵魂。
当压制住心底的醋意后,段柏章开始欣赏起她的表演。
断断续续的镜头拼成了完整的故事,故事中的女人美艳放荡, 而故事外的女人却单薄又脆弱。
谈桐白天本就劳心劳力一整天,晚上实在撑不住了, 拍上几个镜头就要停下来歇歇。冰美式一口接一口, 烟抽了一支又一支。
这些在段柏章眼里都是透支生命的行为,谈桐丝毫不在意。
到最后段柏章实在看不下去了, 等谈桐第无数次从他手里要烟的时候, 他拒绝了她:“要想多活几年就少抽两根。”
“无所谓,人都是要死的。”说着, 她直接伸手进段柏章的口袋里去摸。
段柏章只穿着一件薄外套和T恤,谈桐的手指摸索之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小腹。
虽然隔着两层衣物,谈桐还是感受到他的腹肌猛然绷紧, 硬的不像是人类的肌肉, 倒像是披了一层铠甲。
“嘶——”段柏章轻轻吸了口气,低声说道,“别乱摸。”
他的声音有克制的忍耐, 修长的手指圈住谈桐的手腕,不让她乱动。
谈桐恰到好处地摆出了不满的表情, 她微微噘嘴,皱着眉头, 可爱又娇俏。
一看到她这副样子,段柏章就知道她心里准没想好事,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果然,谈桐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边,用气声轻轻说:“都答应当我的情人了,怎么摸一下都不行?”
段柏章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耳边温热的气流,露骨的话,和灵巧拨弄的手指,几乎让段柏章在众目睽睽之下丧失理智。
他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在半秒的时间内冷静下来,却发现口袋中空空如也,烟盒连带着打火机都已消失不见。
而远处,谈桐不知道什么时候闪现到了那里,正背着他偷偷点烟,生怕被他抓到没收。
段柏章快要被她气笑了。
谈桐自来是这样,平日里骄傲冷淡,有事求他的时候谄媚热情。段柏章明知这都是她的小心思,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掉进温柔陷阱里。
谈桐微微低着头,背影有点鬼鬼祟祟。
段柏章莫名想到一句话,“什么人养什么狗”,这话也是韩诗柳说的。
他想起唯一一次帮谈桐遛狗的经历,豆包胆子小但主意大,并不听话,总是和他反方向跑,绳子稍微一松,他就狗狗祟祟地要溜走。
最后到了家门口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上去,还是段柏章认命地把他抱上楼。
真是狗随主人。
文戏拍完就剩下留到后面的打戏部分。
谈桐发现了男主的卧底身份,想去抢夺男主手中的证据,两人搏斗在一起。谈桐三脚猫的功夫自然打不过受过专业的特警,被一个过肩摔摔得眼毛金星。
男主就势掐住她的脖子,本想直接灭口,却在谈桐祈求的眼神中犹豫了。他松开了锁紧她喉咙的手,叹了口气,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策反她。
谈桐边补妆,动作指导边给她讲解动作。两位光替在反复走位,谈桐双手比划着,帮助自己记动作。
拍了几条后,谈桐稍稍活动了一下腰,腰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在心里庆幸只有万幸补拍只有这一晚,而且离下一次进组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用来休养。
熬到最后一个镜头,是难度最大的过肩摔。
费林也看出了她的不适,若是平时定会让她坚持一下亲自上,但刚刚被段柏章提醒过,他还是不情不愿地问了一下,要不要用替身。
谈桐没有逞强,说道:“我先拍一条试试,实在不行就换替身。”
费林答应了,招呼各部门准备。
事先动作指导已经反复强调了动作要领,前方的地板铺着厚厚的垫子,准备工作都做到极致。
而男主却磨磨蹭蹭,紧张得不敢开始。
饰演男主的演员叫宋瑞明,比谈桐年轻两岁,始终不温不火。
谈桐只是客串,全部戏份不到一周就拍完了,两人并不熟悉。他对谈桐比较尊敬,不太敢真的下狠手摔她。
费林气得大喊:“宋瑞明!你是演员!你在演戏!你摔她不犯法!”
谈桐也劝道:“你就别多想,我们争取一条过,越想越容易失误。”
段柏章站在人群外侧,但以他的身高可以轻易看到内里的场景。
他比费林还要紧张,而且紧张得多。
他双手紧握成拳,表情严肃,身上每块肌肉都紧绷起来,似乎准备一旦发生不测就冲上去。
宋瑞明紧张得话都说不清:“行,我争力……不是我尽取……我……”
“少废话!”费林喊了一声,“想不想收工了!开始!”
一声令下后,宋瑞明深吸一口气,抓住谈桐手臂,上步、转身、弯腰、下蹲,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谈桐尽量放松身体,顺着他的力道翻了过去。
一切都很顺利,眼看就是一个成功的一条过。
但就在快要落地的时候,或许是宋瑞明太紧张,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巧合,他突然身子一歪,整个人往旁边栽去。
为了镜头不穿帮,保护的软垫虽厚,但面积并不大。在如此大的偏移下,谈桐的后背结结实实砸到了地*七*七*整*理板上。
巨响将所有人都吓傻了,大家的第一反应都不是冲上去,而是愣在了原地。
还是费林先反应过来。他大喊一声:“卧槽!”从监视器后面冲了出来。
但有人比他更快,没人知道段柏章是怎么从那么远的外围闪到谈桐身边的。
只见倒在谈桐身上的宋瑞明被一把扯开扔到一边,他原本只是小腿抽筋,却被这一下摔得晕头转向,赶来的费林和剧组工作人员也被段柏章伸手挡开。
而躺在地上的谈桐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痛,都是痛,也只有痛。
疼痛来得如此剧烈又汹涌,比前两次腰伤急性发作加起来都要疼上几倍。仿佛噩梦降临到现实,身体被从中央被活生生劈成两半,她甚至感受不到双腿的存在。
我不会瘫痪吧?这个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
然而下一秒,神经告诉她,是她想多了。
剧痛从腰开始传导,顺着密密麻麻的神经传至四肢百骸。若说腰疼像是被千百斤的铁锤砸断,那其余部分的疼痛就像被虫蚁啃噬,她甚至分不清是真实的感觉,又或是她因为太过痛苦而产生了幻觉。
她想痛呼,想□□,却不知在如此剧烈的疼痛下,连意识都不清晰,更别提发出声音了。
她甚至感觉自己短暂地疼晕了过去,很快又醒了过来。然而晕过去还不如醒过来,刮骨般的疼痛像是在凌迟,此刻她宁可去死也不想多忍受一秒。
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表情的控制,却不知这幅模样有多骇人。
她紧闭着双眼,额头大滴大滴汗水滚落,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上下牙由于紧咬在一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喉咙中不停挤出咯咯的声响,好像是全身的骨头都在崩裂。
段柏章一手掐住她的脸颊,让她的牙关松开,避免咬到舌头。同时迅速脱下外套盖在她腰部以下,既是保暖,也是避免走光。
这时,迟钝的众人终于回过神来,纷纷围上来,七手八脚想要帮忙。但腰伤患者禁不起移动,而狭小的空间本就憋闷,谈桐因为剧痛加上空气不流通,开始大口倒吸气。
“都别动她!”段柏章高声喝道,“往后退,把空间让出来。”
怪异的一幕发生了,虽然他名义上只是个小助理,但包括费林在内,所有人都不自觉就服从了他的命令。
段柏章才不在意他们的身份,他眼里只有谈桐的伤。
“费导,这里你说了算吗?”他看向费林,得到他的肯定后开始飞快下命令。
“剧组有保姆车吗?让司机开到最近的地方,导航到第一医院,再派一个人跟车。”
“找两根硬的棍子和布料做一个简易担架,什么材料都可以,结实就行。”
“问一下谁有双氯芬酸钠,实在没有布洛芬也可以。”
“让公关人员注意,在入院前不能有任何受伤的消息流传出去。”
费林也冷静下来,点了几个人去分别做这几件事。
这时谈桐感觉最为剧烈的疼痛已经过去,她嗫嚅着,渐渐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过了吗?刚刚那条过了吗?”她上半身使不上力,只能转动着脖子寻找费林的声音。
“过了过了,一遍过,特别完美!”费林甚至怀疑,他要是说没过,她能原地跳起来非要再来一条。
听见肯定的回答,谈桐这才放下心,她可怜兮兮地看着段柏章,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
“疼……段柏章……疼……我好像动不了……”
刚刚还在发号施令的段柏章顿时软下声音:“我知道,我知道很痛。我们这就去医院,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保姆车候在门外,担架也已经备好。两位工作人员一头一脚抬起她,段柏章两手交叠,五指张开,稳稳地托在她受伤的腰部。
直到在车上躺平前,段柏章的双手一刻不曾离开她的腰。
跟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助理制片,段柏章无意为难他,说道:“待会在医院你要记录一切和伤情有关的内容,诊断、用药、检查结果,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段柏章这是在未雨绸缪,谈桐在剧组受伤有很多说不清的问题,最好就是双方留证,以便事后对峙。
之后,他不得已在凌晨打电话叫醒湛钧,湛钧人脉广泛,拜托他协调最好的骨科医生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安排好一切,段柏章不顾车上的尘土,半跪在她的身边,拉住谈桐的手。
谈桐根本没有睡着,段柏章一碰她她就睁开了眼睛。
“你说……”她试图开口。
“不会有大事,到医院就没事了。”段柏章直接打断了她。
“那……”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什么都不会耽误。”
“可是……”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段柏章终于受不了她的胡思乱想,使出了杀手锏。
谈桐一脸不解:“什么?没有啊?”
段柏章幽幽地看着她:“偷情是怎么回事?嗯?”
谈桐愣了一下,然后哭笑不得地白了他一眼,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容。
她扭过头去,将后脑勺留给段柏章,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笑容渐渐消散。
肋骨
到了医院后依旧是例行的那套检查, 这套流程谈桐已经历过不知多少次。
每次的结果大同小异,无外乎是卧床静养,不能过度劳累, 注意休息。
这是谈桐最讨厌的病症,因为这类伤病永远不会痊愈。它就如同附骨之疽, 在脆弱的时候乘虚而入。不会让你死,但痛苦却如影随形。
她被缓缓送进核磁共振的机器中,黑暗如潮水涌来, 耳边隆隆作响。谈桐始终觉得做核磁的体验感像是被封进铁皮棺材埋进建筑工地一样,要用意志控制着夺门而逃的冲动。
不过或许是恐惧转移了疼痛的注意, 她竟然觉得腰上的疼没有那么强烈了。
一天一夜没睡觉, 始终在高强度工作,又受了如此严重的伤, 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了。在感觉腰疼稍许缓解后, 谈桐甚至在轰鸣的机器声中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
等再次被传送出来时,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段柏章就在她的身边, 谈桐揉了揉眼睛,用了好半天清醒,问道:“现在几点了?”
“是该睡觉的时间了。”段柏章答。
谈桐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困, 想回家。”
段柏章俯身, 像哄孩子一样轻声说道:“今天在医院住,明天我陪你回家。”
谈桐还是想回家,但她太困了, 更不想和段柏章再进行任何争论,便顺从地点点头。
和医生沟通过, 又交待好各种事宜,段柏章走进病房, 站在床边看着谈桐。
她很安静,闭着双眼,眉心拧成一团,乖得和平时截然相反。但说是乖也并不恰当,更像是精力耗尽后的关机。
重逢后他们就一直是针锋相对,几乎没有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这还是段柏章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审视她。
他的第一反应还是瘦,太瘦了。其他部分都掩盖在被子下,露出的锁骨和脖颈的青筋无比突出,看得人心惊。
人躺着的时候皮肉会受重力影响而显得摊开少许,但她脸上的皮肤还是紧紧包裹着骨骼,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
有那么一个瞬间,段柏章竟以为她没有变老,分开的五年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一点岁月的印痕,但躯壳的内里却好像填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他循着惯性,试图和她像往常那样相处,如今却有些不得其法。
她的改变不在段柏章的预料之内,当她说出让他当情人时,段柏章承认这让他有瞬间的无措。
他这才意识到,他太自信了,甚至有些自负。自负让自以为是地以为事情会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谈桐回到他的身边,从此再也不分开。
毕竟他了解她,他有耐心,他有为她满足一切的资本,最重要的是,他们有旧情。
但旧情复燃所需的因素很多,他有燃料,有火种,如今只缺少一根引线。
这时,谈桐的眉心微微颤动起来,被子下的身体小幅抖动。睡梦中的她想翻身,却牵动了腰伤,险要疼醒。
段柏章双手轻轻压住她的肩膀,让她感到踏实,待她冷静下来后,隔着被子揉捏她腿部的肌肉。
等肌肉被活动一遍,谈桐终于感到舒适,也不再想翻身了,安宁地睡了过去。
段柏章坐在单人病房的沙发椅上陪伴着她,他没有躺下,担心睡死过去听不见谈桐的动静。
*
对于这一切,谈桐丝毫不知情,她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噩梦。
她躺在空旷的原野,望着湛蓝的天空,是梦中难得的平静。
就在她正享受着难得的安宁时,突然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直奔她而来。
她想逃跑,身体却被牢牢钉在地上,无法移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带着锋利尖角的巨石砸穿她柔软的腹部,砸断她的脊骨。
下一秒,从四面八方跑出来了面目模糊的人,他们抓住她的四肢,将她的肢体活生生扯断,她只能惊恐地看着身体的每一部分离她而去,而她甚至发不出一点喊声。
哦,又一个噩梦而已。
她试图强迫自己醒来,以往每到噩梦侵袭,她只要逼着自己清醒过来,就能成功从噩梦中逃离。
但这次却失败了,她的眼睛似乎被缝上,神经被上了锁,代表清醒的大门没有门把手,她只能用指甲抠挖着门缝,扣到手指血肉模糊,都无法拉开那扇门。
谈桐反复醒来又沉睡,每次睁开眼,墙上挂钟的分针都会移动几个大格子,终于在时针指向数字10的时候,她恍惚地睁开了眼睛。
病房内灰蒙蒙的,昏暗的环境让她觉得呼吸困难,而她确信,这是上午的十点。
她扭头看向窗外,才发现外面风雨大作。乌云低低地压在天边,几乎伸手可触,闪电划破云层,隆隆的雷声翻涌。雨滴、树叶和残枝被狂风卷起砸到窗户上,发出爆裂般的撞击声。
北城的秋天很是干燥,几乎没有降水,遑论如此大的雷雨。
大概是世界末日要到了吧。
谈桐正欲收回视线,却看见墙角的单人沙发上缩着一个人。
沙发较矮,而段柏章人高腿长,坐下来有种蜷缩的委屈感,而此时他的神情却显得异常。
他双手抱在身前,却不是放松的姿态,左手握拳,用力地抵住肋部,那里是肋骨的位置。他眉头锁紧,从两颊的肌肉轮廓可以看出在紧紧咬着牙,额头上布满大颗的汗珠,在如此温度中显得异常。
谈桐能看出,他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她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生物学知识猜测,他按住的是哪里?是肺?还是肝?为什么会如此痛苦?
她不受控制地思考各种不妙的可能,表情逐渐惊恐,似乎在她的心里段柏章已经病入膏肓,活不过三个月了。
她发出的窸窣声音惊醒了段柏章,他睁开眼,努力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醒了?先喝点水,想吃什么?”他的语气轻松如常。
而谈桐却犹豫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以段柏章的性格,他不主动说就意味着不想让自己知道,她如果直接开口询问,会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你……”她犹疑着开口,“你去休息吧,我让周周过来。”
段柏章仿佛选择性耳聋,他从保温杯中倒出半杯滚烫的热水,又从冷水壶中倒凉水,兑到合适的温度,递给了谈桐。
看着递到面前的水,谈桐竟突然觉出口渴来。嗓子火烧火燎,她吞了吞口水,最终还是接过来,断断续续喝掉半杯。
段柏章接过水杯放到一边,说道:“我准备了粥和早点,现在要吃吗?”
谈桐摇了摇头。
“那有什么想吃的?”
谈桐继续摇头,她太久没吃东西,反而觉得饿过劲,不想进食。
段柏章并不勉强她,说道:“那我去找医生,你先休息,我让护工来陪你去卫生间。”
“不要,你肯定会和医生偷偷聊我的病,还不让我知道。”
若不是病中,如今谈桐才不会和段柏章这样说话。
而段柏章就好像她提出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他说:“好,那稍后我叫医生来病房,我们一起听。还有什么需要的?”
段柏章越是从容平和,谈桐越是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若是普通人就罢了,可眼前的人是对她依旧不死心的前男友,扔下自己的工作在医院围着她转。她作为一个演员都时常觉得忙不过来,更何况段柏章既要管理公司,还要每周在学校上课。更重要的是,他还要花大量的时间在自己的科研上。
这让她如何心安理得。
谈桐咬了咬因缺水而起皮的嘴唇,说道:“需要你去休息。”
“我昨晚休息了,现在不累。而且我今天本就没有重要工作安排,可以陪你到晚上。”
“那你跟我说实话。”谈桐急切地提高了声音。
段柏章不解:“我什么时候没有说实话?”
“你生病了。”谈桐用肯定的语气说。
“我很健康。”段柏章比她还要肯定。
“你胡说,我都看到了!”谈桐索性不再掩饰,直接了当说道:“就在刚刚,你很痛苦地捂着右肋,你是不是病了?”
段柏章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别想再骗我,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你告诉我!”谈桐急得恨不得从床上跳下来。
“我没有生病,只是骨伤而已。早就痊愈了,阴雨天会不太舒服。”
他用宽慰的眼神看着谈桐,好似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和划破手、磕破膝盖一样普遍。
但他的解释没有让谈桐安心,反而激起了她的疑惑,她追问:“是肋骨吗?怎么会伤到肋骨?”
“车祸,右侧肋骨断了三根。”段柏章轻描淡写道。
肋骨确实断了三根,但也不止如此,还有半边胸腔塌陷,多脏器挫伤,颅脑损伤,脑出血,刚送到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用了足足三天才恢复意识。
这一切就发生在五年前,谈桐和他提出分手的前三天,也是他消失的三天。而且,这场惨烈的车祸并非意外,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
这些段柏章不打算都对谈桐讲明,现在的谈桐没必要知道,她需要好好养伤。也是由于任何策略都需要循序渐进,瞬间过大的刺激可能会带来更加失控的效果。
谈桐自然会刨根问底,她瞬间就急道:“什么时候出的车祸?在哪?谁撞的?”
“好了,有时间我慢慢给你讲。现在我要去开一个电话会,你有十秒钟决定你想吃什么。”
于是,谈桐就这样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黑芝麻糊……”她不假思索地说道。
秘密
黑芝麻糊是两人难得产生分歧的食物。
谈桐喜欢吃一切“糊糊”和糊状食物, 认为这样的食物吃起来方便,既好吞咽又好消化。而段柏章不喜欢这样拖泥带水的食物,他喜欢干脆清爽的咀嚼感。
有一次, 谈桐买了一大包的黑芝麻糊,喝到后来喝腻了, 看见就想吐,剩下的小半包只好托付给段柏章。
段柏章先后尝试了三次均宣告失败,他只能沉默地把剩下的芝麻糊收纳进厨房餐柜中。
被抛弃的芝麻糊就这样被两人遗忘。
段柏章出国后, 谈桐的生活越来越忙,早饭都是拿一个面包在路上匆匆吃掉, 再也没有烧开水泡黑芝麻糊的时间。
直到她买下房子重新装修, 原来的老式餐柜均被拆掉,她这才从柜子深处发现一包过期多年的黑芝麻糊。
在一地狼藉中, 她盯着散落一地的小包黑芝麻糊, 久久没有回神。
段柏章从容应下,谈桐不知道他是否记起了橱柜中还有他亲手放进去的黑芝麻糊。
*
段柏章离开不久, 李垚和周周就到了,她们都是今天一早才收到的消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周周有些不知所措, 她当助理的经验并不多, 谈桐前两次腰伤发作时她也还没有到谈桐身边,如今只是紧张地站着问自己可以做点什么。
李垚给她安排了工作将她支开,然后安慰谈桐:“近期的工作已经协调好了, 你不用担心。现在的主要问题就是下一部戏,要听听医生怎么说我们再做安排。”
“好。”谈桐笑了笑。
她和李垚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一样的情绪——故作轻松,内心却并不乐观。
段柏章的会议很短, 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他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主治医生。
和李垚点头示意过后,他介绍到:“这是邓主任,是脊柱外科领域首屈一指的专家,他会和你介绍病情。”
邓医生照例拿着片子说明一通,这些话谈桐听了无数遍,无非是腰突急性发作,急性期卧床两周,药物配合锻炼,以后要多加注意。
“以前是急性发作过一次?”邓医生问。
谈桐看了眼段柏章,眼神有些复杂。“两次。”她答。
“之前经历过什么保守治疗?牵引?正骨?针灸?”
“都做过。”
邓医生说:“你目前这个情况,急性发作次数比较多,经历过长时间的保守治疗但依旧控制不好,腿部神经反射也受到影响。核磁上看,这几次发作呈现逐渐加重的趋势。还有就是你的职业比较特殊,如果继续保守治疗,以后很难避免继续发作。”
“您的意思是……”谈桐紧张地看着他。
“你的症状已经达到了手术指征,建议做UBE,效果会比较好。”
谈桐完全呆住了,邓医生后面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听见了“手术”两个字。
“手术?”她无意义地重复。
邓医生以为她是害怕,便说:“这个手术是微创的,术后如果恢复的好,次日或第三日就可以下床小幅活动,而且复发率不高,相对保守治疗会更适合你。”
“可是我下周要进组。”谈桐求助般地看向医生,随机又意识到这不该是医生考虑的范围,便又看向段柏章和李垚。
李垚没有说话,因为这并非她可以立刻决定的。
段柏章也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她身边,安抚地看着她:“先听医生说完。”
“如果保守治疗,作为医生我也会建议你卧床两周之上。”邓医生说,“其实你们这行腰不好的还真挺多,赚钱虽然重要,但身体还是本钱,养好身体才能更好地工作嘛。”
“我会好好考虑的……”谈桐浑浑噩噩地答道。
送走了医生,段柏章找了理由先离开,让谈桐和李垚单独聊聊。
李垚还在犹豫说些什么,谈桐却先开口:“你用我的微信给廖导发个信息,说我带的学生剧团在排练《疯人院》,下周就演出了,让他这周无论如何也抽出时间去盯一下合成和联排。”
“好。”李垚应下。
谈桐犹不放心,补充道:“就和他说我是从头跟到尾的,已经很成熟了,只是他们没有经验,如果出了意外会慌,请他去镇镇场子就行,如果能带上他自己的舞监最好。”
“我知道了,放心交给我。”
交待完最重要的事后,谈桐也不再说话,整个人无比沉默,视线没有聚焦。
看着谈桐恍惚的样子,李垚心里也不好受。她尽量镇定地说:“剧组那边我已经再沟通了,尽量争取推迟开机时间。其他的通告基本都争取了改期,实在无法改的,损失了也无伤大雅。你就安下心把手术做了,能根治总比一直遭罪强。”
谈桐沉默地听着,并不回应。
李垚还在试图安慰她:“你现在有剧在播,客串的剧快要上映,还有袁寄星天天绑着你炒热度,年底颁奖季提名也不会少。休息一阵不会查无此人的,放心……”
她说着说着却觉得不对劲,只见谈桐的眼睛轻轻一眨,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流过太阳穴,渗进鬓角的碎发中。
李垚的声音戛然而止,谈桐的眼泪却似没有尽头,一滴又一滴,发丝吸饱了水,泪水便流进耳朵,又洇湿了枕头。
而谈桐却好似对此毫不知情。
她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像是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没有丝毫生机,唯有眼泪在证明她的存在。
李垚和谈桐认识的时间不长,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先离开,留谈桐自己消化情绪。
房门被轻轻带上,谈桐的眼泪也突然决堤。
她庆幸李垚离开,否则她不知如何和她解释突然崩溃的情绪。失去一个心心念念的角色确实值得难过,长时间停止工作对演员也是致命的打击,但她经历过无数比这还要艰难的困境,这些并不值得她悲痛欲绝。
令她绝望的是反复承受无妄之灾的不幸,和被迫背负不幸还要拼命向前的痛苦。
如果没有《帝王恩》就没有现在她的成名,可没有这部剧她也不会被连绵不绝的疼痛折磨,以至于眼下止痛药的药效刚过,又开始痛得生理性反胃。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对于身体上的伤痛都有着最原始的恐惧。
无论是合作过的导演和演员,还是关注她的粉丝和观众,总是喜欢吹捧她的坚强,她的努力,她的拼命,给她烙印上一个个撕不掉的标签。
可是她也会觉得累,严重缺少睡眠和休息让她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变差,躯体的不适会让她失眠,她的身体和精神就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一步步恶化。
最为可怖的是,她对此束手无策。
她被架在火上烤,停下来就会失去一切。而继续拼命下去,前方的路依旧未知。
当年她为了逃离这种不确定性放弃体育选择了表演,如今看来,她的选择似乎是正确的,但不过是殊途同归地掉入了新的陷阱。
或许是命运听到了她的呼唤,选择了“调剂”的方式让她被迫停下来。
她哭笑不得,她没有办法拒绝命运的安排,却无法避免地感到委屈。
她再次清晰地意识到,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再强大的个人在命运的波涛中也不过一叶扁舟。
她侧着身,想蜷缩起来把自己缩成团,却发现因为腰伤根本做不到,只能以僵硬的姿势侧向一边,仿佛一截干枯的朽木。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是段柏章。
他手中端着一个小号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黑芝麻糊,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变出来的。
他把保温杯盖好放到床头柜上,抽出几张纸巾弯腰给她擦眼泪。
他的动作十分熟练,显然已经做过无数次。
谈桐的难过已经被尴尬冲淡了,她从段柏章手里抢过纸巾:“我自己来。”
段柏章看着她三两下擦干眼泪,问道:“费林说你在拍摄时候受伤过,那是第一次受伤吗?”
谈桐以为段柏章要劝说她做手术,好好养病,却没想到他竟然想促膝长谈。
“嗯,就是威亚事故。”谈桐说话间还有浓重的鼻音,这让她无法将刚才的痛哭当做无事发生。
“你们这个行业没有工伤保险?”
“啊?”谈桐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段柏章讲了个冷笑话,她礼貌干笑两声。
“那第二次呢?是什么时候?”
谈桐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她张了张嘴:“是……后来也是意外。”
第二次受伤同样和圈内的腌臜相关,却是她不能回忆的噩梦。
若也是像饭局上的那一巴掌还好,会让她恐惧,也会让她愤怒,但不会让她回避。但那次不一样,因为那是她主动跳下的深渊,是自甘堕落的象征,是耻于提起的过去。
见段柏章还要追问,谈桐抢白道:“你先给我讲你的车祸,我就给你讲我第二次受伤。”
“还有这么谈条件的?”段柏章笑了起来,但笑意不达眼底。
“我想怎么谈就怎么谈。”谈桐也故作轻快,心里却如同压上一块巨石。
段柏章凝视着她,谈桐闭上眼睛装睡,但也能感受到头顶传来的炙热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快要装不下去的时候,段柏章突然开口:
“那我们都先保留自己的秘密,等想说的时候再聊。”
麻烦
若不是生病, 谈桐还真不知道有如此多的陌生人这么关心她。
她在片场意外受伤的消息只瞒了几个小时,次日开始,就用各种各样的人通过各种渠道想来一探究竟。
有的伪装成清洁工试图混进国际部病房区, 有的在护士站套近乎伺机偷窥护理记录,还有的甚至想买通医护人员盗取患者信息。
谈桐不堪其扰, 和李垚商量了一番后,又在段柏章的安排下,最终在手术前两天的深夜换到了私立医院的VIP病房。
私立医院的隐私保护做到了极致, 谈桐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安心养病。
安定下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给廖古亭打视频电话, 询问排练的进展。
段柏章带着餐食走进病房,先看到了被她用奇思妙想的方式挂在天上的手机, 手机上是微信视频界面, 视频那端是京华大学的大剧场。
这几天有了廖古亭这位专业导演的尽心指导,她们的进步飞快。今天是最后一次彩排, 彩排结束后就要回去养精蓄锐,准备明日的首演。
此前杨思天想带着同学来医院探病,被谈桐拒绝了, 她要她们专心演出。这部剧同样满载着谈桐的心血, 她不希望留下一点点遗憾。
首演前一天,这些未经世事的学生们都很紧张,廖古亭便让谈桐安慰她们几句。
谈桐想了想, 说:“别怕失误,失误也没事。我人生第一次登台演出就忘词了, 在台上挂了一分钟。”
“还遇到过刚要上台道具坏了,只能无实物表演, 虽然我信念感挺强的,但观众都要笑疯了。”
“还有一次灯光程序出了问题,我只能边说台词边追着灯光跑,还要尽量不让观众发现。”
“还有对手演员走位错了,我台上疯狂给对方使眼色,但对方完全get不到,下台还问我是不是眼睛难受。”
谈桐盘点着自己演出生涯的舞台事故,丝毫没注意到一众学生越来越惊恐的眼神。
段柏章打断了她,他说:“我猜他们可能不想听你的恐吓,更想听一些安慰。”
“我是在安慰啊?”谈桐这才看到杨思天的脸色已经惨白。
她尴尬笑笑:“总之!不会有问题的!我把自己的舞台运借给你们用几天。”
“不必了不必了不必了……”杨思天火速挂掉电话,生怕晚一秒就要被沾上忘词、道具坏、灯光错、对手演员发癫的“舞台运”。
挂了电话,谈桐不满地撇撇嘴,小声抱怨:“我的舞台运很好的好嘛。”
“好好好,很好,先吃饭。”段柏章从善如流,熟练地支起床上小桌板,为她摆好饭菜。
*
等待手术这几天,来探病的人也非常多。
丛青麦时间最自由,也最先赶到。怕谈桐病中无聊,她甚至抱着笔记本到她的病房里码字,同时陪她聊天。
后来谈桐实在禁不住她天天给自己灌物理鸡汤和心灵鸡汤,她先暗示后明示,但现实世界情商过低的丛青麦无动于衷,于是谈桐只能给她的律师老公打电话让他来领人。
田恬也挤出时间陪了她一下午,还带来了一个令谈桐震惊的消息。
泼咖啡事件之后,田恬也去做了一个身体检查,而她竟然检查出已经怀孕。
谈桐知道她一直很喜欢小孩子,备孕以来一直在调理身体,过了很久才有了这个孩子。谈桐如今由衷地为她高兴。
见谈桐好奇地盯着她的肚子看,田恬说:“才三个多月,而且我体重控制得比较严格,还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你真勇敢。”这并非奉承,而是真心话。至少谈桐知道自己绝不会有生育养育孩子的勇气。
田恬大声笑了起来:“正好陪着你一起停工几个月,咱俩要糊一起糊。”
送走了田恬,又迎来了费林。
费林来探病时,段柏章正巧也在,不知是真的凑巧还是他有意为之。
他坐在套间客厅的沙发上,视线可以看到病床旁边的费林,也能够听见他们的对话。
费林欲言又止,想让段柏章别盯着他看,却又因为心虚无法开口。
最终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七*七*整*理,他说:“这次你意外受伤,我真的很抱歉,是我们的安全措施不到位。”
“只是这次吗?”段柏章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像是幽灵一样,走路没有一丝声响。
费林被吓得不轻,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吓到您了吗?抱歉。”段柏章的语气中并未有多少歉意。
“你你你……”费林支支吾吾半天,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毕竟段柏章的语气平和,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让他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段柏章却善于落井下石,他说道:“费导,您请坐,别站着。”
完全是主人的语气,摆明了是要给谈桐撑腰。
费林和他不在同一行业,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但如今段柏章风头正盛。
同芯的科技成就让国内的算力密集行业得以用上高质量强算力的国产GPU,不必再被西方的个别企业“卡脖子”。
技术回国,建厂扩产,股改上市,同芯发展速度之快完全超越了普通科技企业,这其中有多少是上面大开绿灯的功劳,即便不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不仅如此,如今他出席各类论坛和大会,接受各方接见,刷足了根正苗红的履历。
因此,即便费林和他没有利益往来,也没必要主动得罪他。
而且费林想到最近发生的一件怪异的事。
某天,业内的群里疯传曹中突然进去了,据说罪名是强//奸,很可能会判十几年。
曹中是个毒瘤,但因为颇有背景,为非作歹这么多年都能平安无事。
而就在最近,在他又拿着那套熟悉的办法对付谈桐时撞上了铁板,若说其中没有段柏章的手笔任谁也不会相信。
思索半晌,费林咬了咬牙:“确实,这两次都是我不对,你这次丢了一个女主电影是吧,我补你一个。”
“咳咳。”段柏章轻咳两声,单手握拳抵住肋骨,表情稍微显出痛苦。
他从衣袋中拿出一板止疼药,压出一粒放入口中,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谈桐的杯子抿了一口。
随着喉结上下耸动,药片滑过喉咙。
“抱歉,”段柏章说,“您请继续。”
还继续什么啊?费林不明所以。该说的他已经说完了,还让他继续说什么?
但段柏章好整以暇,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费林硬着头皮说:“那要不……两个?”
段柏章依旧不说话。
“三个!你因为我受伤两次,我补你三个女主,说得过去吧!”费林斩钉截铁,“不能再多了,真的不能再多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谈桐终于开口了。
“您太客气了,能和您合作本就是我的荣幸,如果没有您也没有我的今天。我无功不受禄,不能白拿您那么多资源,您也不用非要为我做什么,就是以后有好的机会别忘了我就行。”
她早就明白了段柏章的用意,根本不用任何事先商量,自动就和他打起了配合。
费林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个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愧是谈过恋爱的,还真是默契得很。
他被摆了一道,却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谁让他是理亏的那个。
费林离开后,谈桐一秒收起了客气礼貌的笑容,乜着段柏章说:“你倒是懂得‘以权谋私’。”
段柏章并不反驳,也不挟恩图报,而是说:“之前很少做这种事,还不太熟练,以后多加练习。”
谈桐嗤笑一声:“你这是拿我当试验田呢?”
“但是你也需要我。”段柏章语气确信。
这次换成谈桐无法反驳了。
至少在现在,她需要段柏章,而段柏章也愿意主动满足她的所有需求。
她突然发现,在段柏章的潜移默化下,正值脆弱时期的她无法理直气壮说出拒绝他的一切帮助。
而接受他的帮助只会增加她的自我厌恶,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又当又立的废物。
她就这样在两种情感中反复跳跃,最终放弃思考,翻过身去装睡。
段柏章却轻易戳破她的伪装,他说:“还有一些人要来探望你,被我拒绝了。”
谈桐毫不意外,她太了解段柏章。“有宋瑞明吧?”她问。
“嗯,还有你那个小男友。”段柏章指的是袁寄星。
“他不是我的小男友!”谈桐急得差点直接坐起来,却被腰痛牵拉得躺回去。
“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段柏章把她按回去,眼中有得逞的笑意。
谈桐的眼神从难以置信渐渐变得愤怒,她生气地喊道:“你故意的!”
段柏章脸上没有一点歉疚,他振振有词:“是你先说你有男朋友的,男朋友呢?受伤这么久不见有一次来探望你。”
谈桐知道随口编的瞎话瞒不了他多久,但被这样直截了当戳破还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她掀起被子往脸上一蒙,打算当缩头乌龟,无论段柏章再说什么,她绝不接一个字。
随着谈桐尴尬得通红的脸颊消失在羽绒被中,段柏章的笑意也渐渐隐去。
袁寄星,这个名字让他不胜其烦。
他原以为杨效是最大的威胁,他和她有许多共同话题,他们在很长的时间里朝夕相处,他又对她有知遇之恩。
段柏章了解她,她吃软不吃硬,最是会被潜移默化的温情打动,她如果喜欢上杨效也算不得奇怪。
原本杨效的离开让他放下心来,但是那个吻,在末场的后台,落在谈桐额头上的那个吻,那是杨效的某种告诫。
是杨效联系的他,要他打配合,将桐桐安全送回家。
也是杨效,本已经出门,但看到他后又转身回去,在桐桐的额头印下一个吻。
他这是在通知段柏章,虽然他要为了事业暂时离开,但他从没有放弃过桐桐。如果段柏章辜负了谈桐,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然而,在段柏章眼中,杨效根本无足为惧。
在他的人生规划中谈桐的优先级太低了,他根本配不上桐桐,桐桐也绝不会甘愿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而袁寄星的威胁度要更低,甚至在段柏章眼中他都不能算个男人,他只不过是一个没有担当、不够成熟、使小聪明的孩子。
他本不屑于和孩子计较,但每每他选择忽视的时候,小屁孩都要跳出来刷一刷存在感,这让他不胜其烦。
他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
手术
手术前一天下午, 谈桐看着一部文艺片昏昏欲睡。
段柏章坐在病房的沙发上,手中拿着一叠近期发表的新论文,上面布满了勾勾画画的笔记。午后的阳光穿透百叶窗, 在他的侧脸和纸张上形成栅格的纹路。
这幅场景有种静谧温和的美好。
但谈桐的心里却满是和这安宁画面不相称的躁意。
“你……你这些天都没去上课哎。”她试探着开口。
“一周只有一节课,不占用太多时间。”段柏章没有从论文中移开视线。
“那你都不用去公司吗?听说你们在全国有好几处工厂, 还有……”
段柏章答:“如果每个工厂都需要我亲自盯着,那我这么多年都白干了。”
“那科研呢!这个总该是你要做的吧!”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新方向,以动脑为主, 有新想法再去实验证实。而且在你这里正好可以安静看论文,没有别的杂事打扰。”
他抖了抖手里的几页纸, 整理好顺序夹起来放到一边, 而后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谈桐。
看着他悠哉的样子, 谈桐却只想骂人:“所以你是到我这躲清闲来了?!”
段柏章不置可否, 反问她:“想让我走?”
“嗯。”谈桐小声。
她想了很多借口,但最主要的原因是, 她知道做手术会丑态百出。
备皮、插尿管、醒麻药的胡言乱语,这些狼狈的场面她都不想让人看见,即便她们曾什么都见过。
但如今已经不同了。
她还在想如何开口, 段柏章却直接答应了。
“好, 做完手术给我发消息。”说完,他整理好自己的东西,竟真的离开了。
望着他断然离开的背影, 谈桐又开始陷入了新的纠结。
他就这么走了?没有任何犹豫,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当发觉自己产生了莫名的怨怼后, 谈桐用力闭了闭眼,试图把这样不堪的想法从脑海中清出去。
她不可以一边拒绝着段柏章, 一边又心安理得享受他对自己的好。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她不停地告诫自己,殊不知早已落入段柏章一环扣一环的圈套。
*
谈桐的手术被安排在早上第一台。
UBE手术并不复杂,只需要在腰际打两个微创孔洞,最大的风险就是全麻。
谈桐虽然身体长期处于亚健康,但毕竟年纪还轻,没有基础疾病,手术风险性不高。
这是谈桐第一次做手术,躺在手术台上,她不免有些紧张,不停在胡思乱想。
如果麻醉没有起效怎么办?如果手术中间醒了怎么办?甚至……如果再也醒不来了怎么办?
但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
她上一秒还在和医生交流,下一秒就彻底失去意识,再醒来时,手术已经完成,她被推回了病房,李垚和周周正在病床边守着她。
她的眼神中满是迷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垚的脸上带着笑意:“手术成功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理论上明天就可以尝试下地,但医生还是建议卧床一周。”
“真好。”
谈桐先是欣喜,但很快表情又淡了下去,因为她看见了李垚脸上的强颜欢笑。
“出什么事了?”她问。
不等李垚回答,她就说道:“是《无言》剧组决定换人了吗?”
李垚急忙道:“还没最终确定呢,我还在争取,我们还有希望。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把病养好,毕竟身体好起来才有机会,对吧。”
但她自己都听出了自己的心虚,干笑了两声。
谈桐勉强笑笑:“好,我努力。”
*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似乎是上天在和她作对,几乎要让她绝望。
手术很顺利,但康复的过程却并不如预期。
术后第二天,谈桐的腰部依旧隐隐作痛,于是她推迟了一天下地。
第三天可以翻身,但活动时腰部到大腿后侧的牵拉感很严重,坐起都很困难。
到了第四天,她拼尽全力,咬着牙下了床,然而腰部以下几乎全是麻的,而且无论如何都不见缓解。
她把情况告知医生,得到的结果却是最不愿听到的一种——每个人的情况各有不同,恢复速度因人而异。
谈桐问要怎么办。
医生说:“继续卧床休养,绝对卧床,直到好转。”
送走了医生,谈桐仰面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看向天花板。
“桐桐姐……”周周试探地叫了一声。
“我没事,你先出去吧,我想睡一下。”
周周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她刚出门,谈桐就一把扯掉镇痛泵扔到地上。
已经四天过去了,手术位置还在疼,腿也在疼,哪哪都在疼,她难道要挂着止痛泵一辈子吗?
她以为做完手术她就能获得一具健康的躯体,能够和正常人无异。
但根本就不是这样。
她永远不会健康了,她比之前还不如,她所期待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她再不相信自己能痊愈,甚至连正常地生活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表演,谈什么舞台?
无法跳舞,无法武打,连普通的舞台动作对她都难如登天,每做一个动作都要小心翼翼。
这样的她以后还能演什么?演只动嘴和眼睛不做动作的角色吗?演一个残疾人吗?全靠替身吗?
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而她自己甚至感受不到。她已经对未来绝望了,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如果变成了一个废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念头一旦在她的心里产生,便再也挥之不去。
这样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吃药、打针、复健、失败,再重复。
如果余生的质量是这样的,那她宁可现在去死。
但死有那么容易吗?她四下看去,没有利器,没有绳索,窗户只能开一道很小的缝隙,一切家居都有着光滑的圆角。
她连死都没有办法。
“找什么呢?”就在谈桐刚要坐起来时,段柏章没敲门就走了进来。
“出去!”谈桐像是应激的动物一样,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偏偏是在如此狼狈又恶念丛生的时候被段柏章撞见,她有种被冒犯的怒气。
“你出去!滚出去!”她歇斯底里朝着段柏章大喊。
理智告诉她不该向段柏章发脾气,是他一直忙里忙外,一直陪伴着她,她不能做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但她已经崩溃,理智控制不了感情,以至于她成为了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退行现象和依恋伤害并存,对着亲近的人发脾气,说着最恶毒的话语。
而段柏章好似没有听到,他捡起掉落在地的止痛泵,疑惑地说了一句:“掉了?待会麻烦护士重新连一下。”
他将止痛泵放在床头柜上,问谈桐:“找什么呢?进来时候看见你在找东西?”
像是一个拳头重重打在棉花上,她所有的戾气都被段柏章吸收掉了。
她嗫嚅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段柏章轻叹了一口气,走到谈桐旁边,突兀地抱住了她,让她泪痕斑驳的脸靠进自己的胸膛。
“我明白,我死过一次,我都明白。”他轻声说道。
“你不明白……”谈桐不知道为什么,靠在段柏章坚实又温暖的胸前,她的愤怒、绝望、愧疚、委屈全都转变成了眼泪。
她放声大哭,像孩子那样嚎啕着。
泪水好像没有尽头,浸透了段柏章的衣物,濡湿了他的胸膛。
他依然抱得很紧。
“段柏章……段柏章……段柏章!”她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却不知喊他要做些什么。
她想诉说痛苦,想说说心里话,也想讲讲这么多年的事情,但这些说出来都需要太久的时间,而她没有那么多力气。
段柏章什么都没有说,她叫他他就应,她哭他就用力紧抱,她不说他就等待,她开口他就倾听。
他像是为她写好的程序,永远和她同频。
直到谈桐哭也哭累了,筋疲力尽地靠在段柏章身上,用沙哑的嗓音问他:“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段柏章没有丝毫犹豫,他说:“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快乐。”
谈桐嗤笑一声,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继续问:“你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付出这么多,你会后悔的。”
“怎么是不确定的结果?明明你答应了和我成为情//人,不是吗?”
谈桐低声笑了,段柏章不合时宜的玩笑还是将她逗乐。
她转了转头,蓬乱的头顶在他的下颌擦过,像一只炸开毛的小狗,毛茸茸的。
她扭动了一通才费力地仰起头来,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段柏章,舌尖不自觉地舔了两下嘴唇。
她说:“那我们不如做一点情人该做的事?”
段柏章按着她的头把她按回床上,无可奈何地说:“你就不能在恰当的时候想点恰当的事?现在你给我好好养病。”
“哦,”谈桐委屈,“那什么时候想情人的事是恰当的?”
段柏章整理被子的手一顿,然后稍显用力地扔到她的身上。
谈桐逗到了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
段柏章控下控制键,放下窗帘,关掉主灯,命令道:“老实睡觉。”
谈桐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一丝愉快的笑意。
段柏章立在床边,凝视她良久。见她的呼吸渐渐平稳,才准备离开。
而他刚转身,却听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呢喃,若不仔细听,还以为是梦中呓语。
段柏章听见她说:“我是不能。段柏章,我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她没有说,只是任凭段柏章去猜测。
而段柏章不落窠臼,他斩钉截铁地反驳:
“我不知道你又在心里给自己加了什么奇怪的束缚,但至少在我这里,你没有不能做的事。”
纪念
无比自然地, 段柏章又把办公室挪到了谈桐的病房。
只是这次他并不像之前那样悠闲,电话和会议一个接一个,每天也有大部分时间奔波在面。显然, 手术前全心陪着她的几天已经是他如今的极限了。
这晚段柏章回来时已是深夜,他尽力放轻了动作, 但谈桐的睡眠很浅,还是醒了过来。
段柏章刚推门进来,她就闻到了他浑身的酒气。
谈桐知道他的酒量一般, 两人恋爱的那几年里,他几乎是滴酒不沾, 如今喝了这么多应该并不舒服。
“你去应酬了?”谈桐问道, “你快回家休息吧,我这有护工就够了。”
段柏章不答, 直奔浴室:“先让我洗个澡。”
他在这里放了几套换洗衣服, 此时拿起一套走进浴室,并不美好的酒气被隔绝。
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 谈桐突然有种不真实感。
她们仿佛是在同居一样,她难得没有工作,在家里等着他应酬回来。他已经喝醉了, 但还维持着一点理智把自己扔进浴室清洗干净。
谈桐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连忙甩了甩头,把这个惊悚的想法甩出去。
只是有水声做背景音她又睡不着了,便拿起手边的遥控器, 打开电视想随便看点什么。
她无心看新片,从播放列表里随便点了一个, 也没注意是什么,只是借着影片的声音遮住段柏章洗澡的水声。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会浮想联翩, 但他们曾经太熟悉了,只要一点小小的引线就能勾起全部的画面。
水声持续不断,她试图让自己想一些别的,但潜意识并不受主观的控制。
等思维跑了一圈马拉松又回来后,谈桐才发现,段柏章已经在浴室待了太久。
让一个醉酒的人独自待在浴室会发生什么,社会新闻上有过太多的报道,而谈桐并不想让段柏章上社会新闻。
她喊了一声:“段柏章?”
无人应答,水声继续。
“段柏章!”她提高了声音,“你活着吗!”
但连续喊了几声,浴室都没有任何声音。
这下谈桐着急了,她一边脑补着段柏章出事的画面,一边纠结是按紧急呼叫铃,还是她自己违背医嘱去下床救她。
纠结了半秒,考虑到即使她能下床,也不可能搬得动一个成年男人,她还是决定按下近在手边的呼叫铃。
至于段柏章会不会被乌泱泱赶来的医护人员看光……面子暂时没有性命重要。
“在叫我吗?”就在即将按下铃的一刻,浴室的门被推开,段柏章穿着他备在病房的换洗衣物,出现在谈桐面前。
“啊……”谈桐默默放下呼叫器,假装无事发生。
“有事?”
“怕你死里面。”她没好气地回答。
段柏章无奈地笑了声,抬脚就往沙发上走。他的头发没擦,湿漉漉往下滴水,上身的T恤也湿透了。
他虽然勉强走着直线,但脚步虚浮不定,路过病床脚径直撞了上去,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谈桐替他倒吸一口冷气,听上去都知道这一下有多疼。
而段柏章却像没感觉到一样,踉跄两步就栽倒在沙发床上,半倚着阖上了眼睛。
由此,谈桐可以肯定,他是真的喝多了。
“你今晚不会要睡这吧?”她扬声问道。
平日里段柏章只是白天来病房,晚上就离开,而如今他醉成这样,也没看到司机或助理送他上来。
段柏章闭着眼睛,答非所问:“我以为是你在暗示我。”
“什么?”谈桐以为他喝多了说胡话。
而段柏章没睁眼睛,指尖点了点电视的方向。
谈桐这才看到,电视上正在播一些此时不宜播放的画面,画面朦胧、压抑,极其有艺术性,但仍旧不宜播放。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看过许多遍的文艺片,《苦月亮》。
而在国内的分类里,它常常被分进“情//色片”这个领域。
谈桐手忙脚乱地想关掉电视,但因为太慌张,遥控器被她碰到了地上。
她试图弯腰去捡,却有一双手先他一步捡了起来,并按下了关机。
谈桐长出一口气,躺回去的时候脑中还一片空白。试问还有什么比在前男友面前播放情//色片,还主动询问对方要不要留宿更尴尬的事情吗?
尴尬过后,愤怒涌了上来。
明明是他心脏看什么都脏,还要故作矜持显得像是她很主动的样子!
她想开口赶人,却见段柏章已经倒回了沙发上,皱着眉,表情有些痛苦。
“这究竟是喝了多少啊……”她小声嘟囔。
“一斤。”从沙发上幽幽飘过来一个声音。
谈桐不知道该气他故意装睡蹭住,还是该吐槽他不能喝还硬是逞强。
段柏章的酒量连谈桐都不如,白酒喝二两就会开始醉,也不知怎么一口气喝下一斤的。
谈桐思来想去半天,还是没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明知道酒量不好还喝?是不要命了吗?”
段柏章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政府的,没法不喝。”
谈桐更多的吐槽都咽回去了,她即便不懂商业,也多少听说了段柏章如今境况。
群狼环伺,内外交困。
量产、出货,甚至是上市,这些都只是企业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小进展,经营公司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永远有新的挑战,也永远有新的困境。
商业和运营不是段柏章所擅长的,谈桐还记得,他说他只想成为一个科学家,也只会当一个科学家。
“你是怎么想到创业的?”谈桐问出口的瞬间就有点后悔,“如果是为了我那就不要说了。”
段柏章轻笑了一声,声音依旧带着些醉意,他说:“你可以问我公司名字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谈桐又是懊恼,她到底为什么如此听话。
段柏章不假思索地答道:“纪念你。”
“我又不是死了!”谈桐没好气地瞪他,瞪完才发现段柏章正闭着眼睛,根本看不到。
没话找话的对话过后,谈桐也找不出其他话题了。
她只能犹豫着说道:“你给谁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还是回家睡舒服一点吧。”
段柏章没有回答,就在谈桐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等我缓缓。”
声音很轻,却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在忍受难耐的痛苦。
谈桐点亮了床头灯,借着微弱的亮光看过去。只见段柏章蜷缩在沙发上,手捂着受过伤的肋部,双目紧闭。
“你怎么了?”谈桐叫他。
“没事,缓一下就好了。”段柏章的声音中还带着颤抖。
谈桐自己行动都不方便,根本帮不上他。她想给他的助理打电话,却想起自己谁也不认识。
她急切地拉开床头柜,将里面的杂物翻动得沙沙作响,她记得这里存放着一盒进口的特效止疼药。她吃那种药肠胃反应很大,便扔在一旁没有吃,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
她越来越急,身体也下意识支了起来。
这时,她的手腕却猛然一凉。
段柏章不知何时起身走到了她的身边,用冰凉的掌心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自己来。”他用另一只手伸进抽屉深处,熟练地掏出一盒写满英文的药盒。抠出两粒,就着谈桐的水杯吞下。
药效发挥需要时间,段柏章没有再坐回沙发上,而是拄着床头柜,缓缓吸着气。
谈桐知道骨伤的痛苦,那种无法缓解的痛苦在骨头的缝隙之间游移,像是一条蛇潜伏在身体里,时而冬眠时而苏醒。即便不痛的时候也不会有任何庆幸的情绪,因为你知道,蛇就在那里。
“你要不要上来躺一下?”
谈桐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段柏章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声好,然后便转身上了床。
VIP病房的病床相对宽敞,能容纳两个成年人并肩躺下。但又不够宽敞,以至于他们只能紧贴在一起。
段柏章并未完全躺下,他上身半倚在床头,修长的双腿伸展开,却仍显得局促。
谈桐绷直了身体,如同一根木头一样,一动也不敢动。然而她的耳边却正是段柏章的心跳,她听见他的心跳结实有力,和她自己的慌乱无措截然相反。
很快谈桐就后悔了,因为段柏章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她完全没办法忽视他,以至于她要尽可能保持清醒,控制自己不要在无意识间碰到他。
但谈桐太困了,养病期间她的睡眠时间本就较长,更何况是段柏章将她吵醒的。
她想睡,却又怕睡过去的下一秒就滚到段柏章怀里。
她只能问:“你今晚要在这睡了吗?”
段柏章答:“不是你邀请我的吗?”
谈桐:“……闭嘴吧你。”
又是一段沉默后,谈桐说:“我都让你上来睡了,你总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什么问题?我有什么问题没有回答你吗?”段柏章装傻。
“什么时候出的车祸?在哪?谁撞的?”谈桐将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在美国出的车祸。”段柏章说完便不再说话。
谈桐懵道:“就没了?”
段柏章轻轻翻身,面对着谈桐:“借半个病床就要换三个答案,是不是太霸道了?”
谈桐意识到自己又被段柏章耍了,她气愤地一肘捅过去,却不想正捅在段柏章的伤处,他剧烈地抖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气。
“抱歉……”谈桐一脸懊丧,想关切他几句却又开不了口。
段柏章安慰她:“没关系,没那么脆弱的。”
“噢。”谈桐心虚。
她也缓慢地翻了个身,和段柏章面对面。她突然有一些问题想弄清楚。
床头灯已被关掉,在黑暗中,她凝视着段柏章的眼睛。
清浅的瞳仁中没有映出她的样子,甚至没有什么情绪,更没有她所幻想的深沉的爱意。
她还是想问出那个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如今你回来,究竟是还爱我,还是觉得和我分手很遗憾?
但她依旧没有问。
或许是不敢问,她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又怕听到想要的答案,却并不是出自段柏章的真心话。
但她多希望段柏章能回答一句“是还爱你”。
算账
谈桐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知道醒来时床上并不拥挤。
她自己占据的床铺的一侧,空着的另一边是冰凉的,仿佛和段柏章并肩躺着的画面仿佛只发生在梦里。
即便已经卧床一周多, 但她还是下意识起身下床。
直到站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后,她才震惊地意识到
——她痊愈了!
腰不疼了, 腿不麻了,背不酸了。
她试着抬了抬腿,虽然还抬不到九十度高度, 但踢正步一点问题都没有。
又活动活动上半身,左右轻轻扭动腰部基本感受不到任何阻力, 甚至能原地来个后空翻。
“我好了!”她惊叫一声往外冲去, 边冲边喊,“我好了!我好了!”
刚拉开病房门, 她就和一行人面面相觑。李垚和周周在病房门口遇上, 又正赶上医生来查房,于是三个人同时围观了谈桐的“医学奇迹”。
最终还是李垚先打破尴尬的局面:“要不然先把鞋穿上?”
谈桐低头一看, 她因为太过激动,甚至还光着脚。
她灰头土脸地爬上床,一脸期待地看着医生:“我真的好了, 不疼了, 也能动了。”
医生照例询问一番,又问道:“昨天进行什么活动了?”
“昨天……昨天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有点心虚,但和前男友同床共枕, 又没进行什么多余的活动,应该不需要和医生说吧。
万幸医生没多问, 在又做了检查后得出结论:可以下床活动。
医生话音刚落,谈桐已经从床上跳下来了。
她抓着李垚:“快!《无言》的新女主是不是还在选, 快去告诉他们不用选了,我明天进组!”
见李垚没动,谈桐急得催她:“你快去啊,晚了人家和别人签合同了!”
李垚拿她没办法,说道:“会去的,你先好好把饭吃了,没力气也拍不了戏。”
在工作面前谈桐并不吃他这套,她推着李垚的后背把她往外推:“你快去帮我联系一下,如果时间方便今晚就可以先见一面。”
见谈桐大有她不答*七*七*整*理应誓不罢休的趋势,李垚无奈顺着她说:“好好好,我现在去。”
谈桐犹不放心,拉着她嘱咐:“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争取约一次见面。”
她对自己有信心,她相信自己对这个剧本、这个角色的理解,足够说服导演和编剧。
“和谁见面啊!”从走廊传来一道高亢声音,声音的主人并不年轻却中气十足。
紧随其后,一个中年女人走进病房,女人穿着平裁的黑色无袖旗袍,隐约可见牡丹暗纹。她的举止沉静优雅,身上却有掩饰不住的气场。眼角几丝细纹是岁月的痕迹,也让她多了迷人的韵味。
“郑老师!”李垚先难以置信地叫出声。郑牧歌正是《无言》中和谈桐搭戏的双女主之一,也是谈桐的童年偶像。
谈桐坚决要求出演《无言》,甚至刚能下床就嚷着去剧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无比珍视和郑牧歌合作的机会。
哎?谈桐呢?
李垚没听见谈桐的声音,回身想叫她,这才发现谈桐不是没反应,而是反应过头,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此时谈桐一手捂着嘴,一手猛掐自己的大腿,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她的喉咙中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噪音,像是刚掌握声带的人类,听着想让人捂耳朵。
眼见她实在没用,李垚只能替她说:“郑老师,您别介意,我们桐桐从小就喜欢您,她就是太激动了。”
她边说边扯谈桐的袖子,从牙缝中挤出声音:“冷静点,别丢人了。”
“我……呜呜呜——”谈桐试图说点什么,哪怕只是打个招呼,但嘴好像完全不受控一样,她只能从喉咙中挤出压制过后的尖叫。
郑牧歌被她逗笑了,她大笑着走过来,拥抱了一下谈桐:“我是来看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你要和谁见面。”
谈桐哆哆嗦嗦放下捂着嘴的手:“你你你……您。”
“那太巧了,我们聊聊吧。”
最初的恍惚过后,谈桐稍稍回神,和郑牧歌并肩坐在沙发上。
但她脊背绷的笔直,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满脸写着紧张。就在一分钟前,她精心打了腹稿的一大段表白郑牧歌的话刚刚被打断。
“今天是我来夸你,不是你来夸我。”郑牧歌说。
于是谈桐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一样,激动地等待被夸。
郑牧歌没有长篇大论,只是说:“我代表《无言》剧组来关心一下你的伤。”
“牧歌姐,我……”
郑牧歌打断了谈桐急切的解释:“不用着急,好好养伤,我们等你,这个角色永远是你的。”
谈桐张了张嘴,很快又闭上了。她今天发出的尖叫过多了,实在是不符合身份,也显得太丢人。但控制不住上翘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的开心。
“为……为什么……我……”她语无伦次地问。
“因为我们实在找不到比你更适合这个角色的人了。”郑牧歌毫无掩饰地说道,“我们也试镜了一些年轻女演员,有的还不错,但翻出你的试镜视频一对比,又觉得索然无味。于是还是决定推迟开机时间,等你养好伤再拍。”
她的一段话没有一字是直白的夸奖,却比任何夸奖都更重、更真诚。
谈桐想道谢,却觉得一句感谢太过轻了,除了用尽全力拍好这部戏外,她再没有其他能做的。
“但是制片和资方那边……”谈桐犹有顾虑。
郑牧歌轻松说道:“他们答应得很爽快。”
“真的吗?”谈桐不信。
“当然,因为你实在太便宜了,延期的各种违约金加起来,都不够再找一线女演员补差价的。”
谈桐:……
她要价便宜只是怕要高了没人用而已,倒也并不是刻意给资本家省钱。
送走了郑牧歌,谈桐当即闹着要出院。
李垚根本拦不住她,就连医生也拿她没办法。无奈,李垚只能请段柏章出山,如今如果有谁还能制住这个祖宗,那也只有段柏章了。
段柏章赶来时西装革履,显然是刚结束重要的会议或会面。
他大步走进病房,顺手把西装外套搭在衣架上,看着坐在床上闷闷不乐的谈桐,问道:“谁惹着你了?”
“你讲讲理吧,谁敢惹她啊?”李垚告状,“是自己她非要出院,怎么说都不听,还说不让她出院她就半夜从窗户翻出去。”
段柏章微微挑眉:“长本事了?这是三楼,你是觉得腰疼不够,还得断一条腿?”
谈桐也不知为什么,面对谁她都敢理不直气也壮,但在段柏章面前却生出一股心虚来。
“那我就是说着玩的啊,我又不可能真跳。”谈桐嘴硬。
段柏章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没有埋怨,只是很淡的责备。
就在这样的眼神中,谈桐慢慢低下头去。
她又开始委屈了,她真的病得太久了,也在医院住太久了。她迫切地需要通过出院来证明自己是个健康的人,并且还能继续工作下去。
回家就是迈向“健康”的第一步。
她不讨厌医院,也感谢医生护士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在这里待久了,她已被医院的气息腌制入味,偶尔会出现对自己的陌生感。
她不能以这种状态直接进组,她需要一段时间找回那个她熟悉的自己。
她低着头不说话,没有解释是因为她的思想总是怪异且抽象,很难对他人开口,即便勉强说出来,也会显得像是矫情做作的中二少女。
“我和她单独聊聊。”段柏章突然开口。
待病房中只剩下她们两人,段柏章走近,半跪在谈桐身前。
他仰头看着谈桐,她漂亮的杏眼中有层雾蒙蒙的湿意,她又在强忍眼泪。
他握住谈桐的手,将她纤瘦的两只手整个拢在他的手掌中。
“我懂,你想回家。”他说。
“你不懂。”谈桐固执地摇头。
“我怎么不懂?你忘了,我也受过伤,在医院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床,第一件事也是嚷着要回家。”
他自嘲地笑笑:“美国的医生可没这么好脾气,当时就被医生骂了一顿。”
谈桐笑不出来:“所以我还是不能走。”
“不,你可以走,我们办出院。”
“真的?!”谈桐刚要惊喜,突然警惕起来,“等等,我说的是回自己家,不是去你家。”
谈桐已经想象到段柏章要做什么了,像是恋爱同居时那样,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让她沉迷,再次落入他精心编织的陷阱中。
当年他就是这样做的。
谈桐曾在网上看到一句话,“照顾是一种温和的掌控”。她觉得这句话很适合段柏章。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若不是生活在法制社会,若不是他还尊重她的事业和生活,他确实想将她锁起来,让她的眼睛只看他一个人,她的情绪只为他一人波动。
“是的,回你自己的家,”段柏章却出人意料地说,“如果你想,我们今天就出院。”
谈桐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事情不简单,但段柏章给出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她不得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好,那我们晚上回去。你家中太久没有人住,需要彻底打扫。”
说完段柏章就离开了,不知他和李垚说了些什么,李垚再进来时也不再反对,只是不赞同地叹着气。
谈桐在医院不安地等了一天,她怕段柏章食言,又不让她出院。
但还好刚过晚饭时间,段柏章就再次出现。这时他已经换上一身便装,给谈桐带来了一整套新衣服。
“出院要有新气象,你先换,我在外面等你。”
谈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换了衣服,收拾好东西,又稀里糊涂地和段柏章上了车。
坐上车,她突然想到:“公司不是不让你开车吗?”
段柏章随口答:“我报备过了,以后接你都可以。”
谈桐扣着手指,不再说话。
到家后,还有两层楼,谈桐就听见豆包焦急的喊声和挠门声。
她也不顾腰伤的小心翼翼,三步并做两步就冲到门前,打开门接住了飞扑过来的豆包。
谈桐养病这段时间,豆包在丛青麦家中寄养。据丛青麦说,豆包在她家中每天只在门口的地垫上趴着,望眼欲穿地盯着门外,等妈妈来接她回家。
太久没看到妈妈,豆包无比兴奋,在谈桐脸上一通乱舔,还不忘在给妈妈洗脸的间隙朝着段柏章龇牙威胁。
段柏章习以为常,这段时间他尝试了许多次“收买”豆包,带零食、买玩具、陪遛狗、陪玩。
然而豆包非常傲娇。它从不亏待自己,零食照吃但绝不吃人嘴短,玩具照玩但也不拿人手软。吃完玩完后依旧不给段柏章一个好脸,凡事都和他对着干。
若是他会说话,一定要说上一句“你讨好我是你自愿的,我又没逼你”。
安抚好过于激动的豆包,把他放到窝里,谈桐看着段柏章,不知该不该开口挽留。
出于礼貌,她至少应该请段柏章来喝口水,但出于感情,她却只想他提出主动离开。
而段柏章并不如她的意,他走进后顺手带上房门,看着她说:“有一件事你可能忘了。”
“什么事?”谈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们好像还有几笔账没有算清,”段柏章缓缓开口,“既然病好了,那我们就来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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