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
谈桐这才明白段柏章打的是什么算盘, 她试图敷衍过去:“什么算账?我又不是会计,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没关系,我提醒你。”段柏章平心静气, 但他越是这样谈桐越觉得危险。
只听段柏章用不带起伏的语气列举她的“罪状”:“我们一个个来算,偷情、小男友、激情戏, 还有好多事情……”
谈桐听不下去了,明明都是她随口说的胡话和工作需要,怎么从段柏章口中说出来就这么暧昧又羞耻。
“停!”她大喊一声, 试图用音量掩盖自己的心虚,“段柏章!你怎么这么斤斤计较啊?胸襟一点也不开阔。”
段柏章从善如流:“你应该知道,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
谈桐确实清楚,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段柏章并非什么大度的人,从最开始谈桐就知道这点。
恋爱之初, 谈桐有天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便问段柏章:“你知道我是演员吧?可是你连我牵手都会吃醋,那以后可怎么办呀?”
她满脸担忧, 像是真的在替段柏章担心他的未来。
段柏章故作严肃地看她:“是啊,那可怎么办呢?”
谈桐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那只好拜托你忍耐一下喽,谁让你是最大度、最温柔、最善良、最体贴的男朋友呢。”
段柏章的父母都是传统中式家长, 从不直白表露感情, 更不会这样夸奖他。
只有谈桐,她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和感情,在她的眼中和口中, 他几乎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但段柏章清楚地知道,她并不是每句话都出于真心, 因为他不至于自恋到认为自己没有缺点。
他明白这是谈桐在照顾他的安全感,她不明说, 却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在她的心中是最好的,她会坚定地选择她。
段柏章足够聪明,明白她的用意。
只是有时他却会想得太远,他经常会想,她这么好,一定也会吸引更好的人。
如果人的优点和缺点可以用量化角度衡量,无论是“99”还是“98”的人,都是只能得到那个分数。而谈桐是那个完美的“100”,因为这张考卷只有100分。
无论从主观还是客观上,谈桐都是完美的。
这是一种自卑吗?
段柏章无法为自己的感情下定论,他只知道谈桐越是好越会激发他的不安,她越是光芒四射,越会让他的占有欲在心里作祟。
而这本就对她不公平,因为这是他的卑劣,是他的可耻,他为此忏悔。
因为他的错误,他在昏迷三天醒来后看到谈桐的绯闻第一反应是质疑她,而不是信任她。
只是一句质疑,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如果能够回到那场车祸前,他会选择接受那场车祸。然后,在抢救成功醒来后,第一时间给谈桐去电话,告诉她他很痛苦,他需要她,需要她到他的身边来。
她那么善良,她那么爱他,她一定会毫不犹疑地飞跃大洲大洋,来到她的身边。
而他的疑心、他的顽固、他的倔强、他的自以为是,将这一切全毁掉了。
如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杨效以朋友之名在她身边照顾她,看着袁寄星肆无忌惮地追求她,看着那些肮脏的蛇虫鼠蚁觊觎她、窥视她。
他恨不得让他们都消失!永远从她的身边消失!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在想什么?”谈桐看着他脸上表情千姿百态,倒是比平日那张冷脸多了太多的情绪。
似乎是她的提问打开了桎梏着段柏章的枷锁,他心底竟升起一股别样的放纵。
反正他们已经分手,总归是她先提出要他做情人。事已至此,不会更坏了。
他一字一句说道:“在想你所想的事,可以吗?”
他垂下的手抓住了谈桐的手腕,一点点收紧,形成一圈紧实的箍。
谈桐尝试着挣了两下,没能挣脱。但她的挣扎却并不坚决,反而像是欲拒还迎。
在她无济于事的挣扎中,段柏章的吻平静地落到了她的额头上,然后是眉心,再然后是眼睫。温热的嘴唇在她脸上游移,越向下越重、越火热。
谈桐感受到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他也在抗争,本能和理性在抗争,欲//望和克制在抗争。
在吻落到他的唇上前,段柏章压制着冲动,哑着声音问道:“可以吗?”
谈桐对他的破坏气氛感到无语,于是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几乎是瞬间,她的唇就被段柏章咬住。
他根本不是在接吻,更像是在报仇。他的手掌依旧攥着她的手腕,牙齿在她的唇上噬咬,她紧闭的牙关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动作越来越恶劣,渐渐逼出她压制的声音。
多年过去,人的外貌会变,喜好会变,甚至性格也会改变,但不变的是他们对彼此身上每一寸肌肤的熟悉。
段柏章太熟悉她了。她可以鬼话连篇,但身体的感受做不得假。她的一切反应都是给段柏章无言的激励,让他更加深入,也更加执着。
谈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若不是段柏章剩下的一只手还钳着她的手,她早就滑落到地上了。
她上半身的重量都系在段柏章的一只手上,下半身的重量挂在另一只手上。
她浑身都绷紧,咬着他的肩膀让他放轻。
而段柏章却坏心地放轻了上面那只手,她尖叫一声往更深滑落。
“段柏章!”谈桐崩溃地喊他,余韵带上了哭腔。
“嗯,别急。”段柏章轻声道,唇在她的耳边流连,轻轻安慰她。
谈桐更崩溃了:“谁急了……”但她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压抑的尖叫声中。
“回——回卧室……”从急促喘息的缝隙间,谈桐勉强吐出几个字。
“遵命。”段柏章微微附身,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起。
他张开的手掌稳稳地撑住她的腰部,没有一丝悬空感,即便是这种关头,他也还记得她腰伤未愈。
就在推开卧室门的间隙,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豆包狂吠着从窝里窜了出来,一眨眼就冲到段柏章面前,对着他嗷嗷大喊。
段柏章没有理会,继续往卧室走。
而豆包嗷嗷大叫着冲了上来,竟然一口咬在段柏章的小腿上。这一口显然不轻,段柏章倒吸一口气,身体一僵,但仍记得还抱着谈桐,小心翼翼将她放到地上。
“豆包!”谈桐大声呵了一声,连忙拎起豆包放到一边,随后蹲下去看段柏章的腿。
只见段柏章的小腿肚上有两处深深的齿痕,鲜血正不停地涌出。
谈桐有些慌了:“豆包这么多年从来没咬过人……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对不起……”
“没关系,”段柏章安抚她,“没事,我去处理伤口,你先安抚一下它,它看上去很害怕。”
谈桐低头看了眼豆包,咬了人的豆包似乎知道自己闯祸了,也不再叫,夹着尾巴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转头的时间,段柏章已经进了卫生间,很快有水流声传出。
谈桐像是脱了力一样,瘫坐在地上。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梦里,她从未想过真的会有一天和段柏章成为情//人,只关乎身体不关乎感情的情//人。
但没有情吗?一点都没有吗?
她被自己的放松和沉浸所震惊,这绝不能用单纯的“熟悉”所解释。
工作中和其他男演员有亲密的举止,她毫无波澜。杨效亲吻她的额头,她觉得紧张。而在……在那个人面前宽衣解带时,先是屈辱,屈辱过后又是浓烈的自我厌恶。
不,不能再想了,怎么又想到了那段经历。和段柏章在一起该是快乐的,不是吗?
停下!停下!快停下!
她在心里对自己大喊,但驰骋的思维并没有缰绳落在她的手中。
是她自甘下贱。是她主动发去了短信,是她主动来到了酒店,是她主动进了门。
不!不是这样的。她是赌气冲动,她也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而且明明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发生就是不存在!
是吧?是吧!
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灵魂的冲突快要将她撕成两半。
她明明醒着,却做起了剧烈的噩梦,她沉沦在恐怖的梦境中,无法醒来。
直到感觉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她浑身一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她抬头看去,眼中满是惊恐。
段柏章也被她的反应惊到,他半跪下,抱住了她:“是我,没事,没事了。”
谈桐宛如大梦初醒,她抓着段柏章的肩膀,手足无措地问道:“流水冲了吗?挤血了吗?用肥皂水洗了吗?”
“都做了,放心。”段柏章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耐心地哄着她,让她从应激的状态渐渐平复下来。
他不知道谈桐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她很痛苦,而他对她的痛苦有无限的责任和义务。
谈桐稍稍安静下来,却又突然一惊。
“快去打疫苗!快去!还要打蛋白,现在就去!”她一边慌乱地喊着,一边站起来往外走。
“桐桐!”段柏章从身后拉住了她,“我自己去就可以,你在家里等我。”
“不,不不。”谈桐连连摇头,“那你就不会回来了,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段柏章微微皱起眉,他觉得谈桐的状态很奇怪,有些像是受过刺激后的神经质。但如今并非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安抚谈桐:“我会回来的,你先睡觉,睡醒了就能看见我了。”
谈桐不答,只是拼命摇头:“不,你不会。”
“药在哪里?”段柏章也不等她回答,在她的床头柜上找到一盒开封的劳拉西泮。
他倒了温水,连着药片一起递给她。
谈桐浑浑噩噩地接了下来,仰头吞下。
她出院前已经在医院洗过澡,段柏章为她换好睡衣,用热毛巾帮她擦了擦脚,然后将她认真裹在被子里,裹成暖暖的一团。
他有走到客厅,抱起瑟瑟发抖的豆包。豆包知道闯了祸,不敢违抗他,任凭段柏章把它放到谈桐的枕边。
“豆包听话,陪着你妈妈睡觉。”
豆包很乖觉,拱着身子熟练地钻进了谈桐的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在谈桐的注视中离开了她的家。
关系
被敲门声叫醒时, 谈桐艰难地睁开眼睛,不过这种安眠药带来的副作用她早已习惯。
但由于昨天没怎么吃东西,骤然醒来让她的低血糖发作, 她刚起身就晕晕乎乎倒了回去。
和一切有起床气的人一样,躺回去后她闭着眼睛在床上打滚, 到处摸索着,试图找到豆包。
豆包每天晚上都会在她睡着后偷偷跳上床,蜷在谈桐怀里, 和她贴贴。
她在被子外摸到一块暖暖的东西,以为是豆包, 便下意识抓上去往怀里一搂。然而手中的触感既不毛绒绒也不软乎乎, 相反,她像是摸到了一块结实的肌肉和衣物的布料。
“啊!”谈桐大喊一声, 顿时清醒过来。
她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人, 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不是做梦,因为她怀中抱着的正是段柏章的手臂, 紧实的肌肉触感并非作假,而是切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人。
“你为什么在这?”谈桐惊恐地看着他。
段柏章眼神真诚:“你昨晚哭着说不让我走,要求我必须回来。”
“啊!别说了!”谈桐崩溃地把头埋进被子里, 然后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抬起头, 狐疑地看着段柏章:“你的上衣呢?”
只见他下身穿着新买的铁灰色家居服,而上身配套的衣服却不知道哪去了。
段柏章平静地指了指门口,那里横七竖八躺着狗窝和垫子, 里面有一块抹布一样充满了破洞的布料,不, 应该叫做布条——大概也许可能是段柏章的上衣。
仗着豆包不会说人话,段柏章先解释道:“衣服是我回来路上买的, 刚躺下它就来咬我的袖子,咬破了一个洞。我以为它是想要我的衣服,就脱了给它。”
“不是……”谈桐一言难尽,“是你抢了它平时睡觉的地方。”
她指了指段柏章躺着的枕头,那里是豆包夜间贴心陪睡的“睡垫”。
这完全是一场人狗无法沟通的误会,不过不重要。
狗好,人坏。谈桐匆匆下了结论。
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声音更急切了一些。
“姐!在家吗?”门外是周周的声音。
谈桐不想起,便指使段柏章去开门。
“我去合适吗?”段柏章嘴上说着,还是起身披上外套。
谈桐懒懒地躺了回去,声音又有点睡意:“没关系,她应该就是把最近的快递给我带来。”
今天没有工作安排,只有和郑牧歌约好的晚饭,而且医生也不建议腰伤初愈时运动。谈桐竟难得有点无所事事,便想再睡一下。
她能听见段柏章走到门口开门的声音,然而开门后,却陷入了僵持的沉默。
“周周?怎么了?”她扬声问道。
“姐……”周周的声音打着颤,“姐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谈桐急忙披上外套走了出去,脚步却在迈出卧室门的一刻停住了。
只见家里大门敞开着,段柏章在门里,周周在门外。而在她身后,还站着一女两男三个人,其中的女人谈桐认识,是知名的访谈节目主持人,唐幼柏。
谈桐的脑中传来轰然一声响,然后她抓起手机翻看和李垚的聊天记录。
就在昨晚,李垚提醒她《幼柏对话》节目明天早上十点到家中录制,要她今晚少喝水,明天早起自己简单化妆。
而她甚至回了一个“1”,她却对自己回复过一点印象都没有。
唐幼柏主持的访谈节目特色就是去艺人的家中采访,既可以通过家中的摆设布置窥视艺人的生活,又可以让被采访者在熟悉的环境中放松心情,更加打开心扉。
这档节目热度很高,能上节目的都是老牌艺人或者当红明星,谈桐能上节目也是李垚费劲力气拉来的通告。
几个人在这面面相觑,还是唐幼柏先打破僵局:“请问可以进吗?”
“可以可以可以!”谈桐一叠声地说,把人让进了屋子。
进屋后,事情仿佛更加尴尬,因为她身边站着一个段柏章。
她不知该如何介绍他,但如果不介绍,又会显得欲盖弥彰。
最终还是段柏章先使出了万能的理由:“您好,我是谈桐团队成员,提前来帮她布置一下采访现场。”
“对对对!”谈桐连忙接上,“我们就在书房采访吧!”
唐幼柏指挥着导播和摄像做准备,段柏章低声对谈桐说:“我去给他们准备喝的,尽量拖一拖时间,你去准备吧。”
“哦哦好。”段柏章简单的几句话把谈桐的心定了下来,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洗脸。
她在五分钟内洗漱好,并且换了衣服。化全妆显然来不及了,她拿出粉饼涂了两下,又画了两笔眉毛,就走进了书房。
她给段柏章使了个眼色:“你不是还有事吗,先去做吧。”
段柏章被当面卸磨杀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应下了。
唐幼柏的访谈向来以随性出名,没有台本,没有固定话题,想到什么问什么。并不尖锐刻薄,却往往让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明星哑口无言,人送外号“文盲过滤器”。
谈桐的书房极大地吸引了她的兴趣,她环视着四周。门边上的一块地毯上摆着两把吉他和乐谱架,两侧是两面一人高的书架,上面分门别类塞满了书。
她们坐在靠窗的一侧,书桌正在床的下方,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桌面,可以看见桌面上几乎没有灰尘,显然是主人经常使用这里。
“能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书桌吗?”唐幼柏先问道。
“当然可以。”谈桐的书桌看上去东西又多又杂,却有她自己的条理。
从左至右一共三摞书,分别是为出演《无言》学习的背景资料、编剧理论的书籍、法国名著《娜娜》的各种译本,甚至还有一本左拉的法语原著。
唐幼柏粗略看过去,很是吃惊。这并不像演员的书桌,尤其还是年轻的当红演员。
如今的年轻演员中很多人都是靠爱书来立人设,剩下一部分即使真看,也都是看一些“网红”书籍,因此她顿时对谈桐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我一直对创作很感兴趣,”谈桐说,“现在正在尝试把《娜娜》改编成一出独角戏。”
“你自己编剧?”
“对,整个创作过程我都自己来。”
唐幼柏惊奇道:“可以和我聊聊你的创作思路吗?”
于是两人就创作和文学的话题聊了一个小时,直到谈桐停下来喝水,她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再开口时,唐幼柏突然问道:“你经常感到痛苦吗?”
“为什么这么问?”谈桐讶异。
“只是一种感觉,你很少开怀地笑,包括你的手稿中,甚至房间的布置里,我感觉到你在刻意地回避和自我相关的事情。”
这次,谈桐沉思了许久,直到唐幼柏以为她不会得到答案了,她才突然开口。
她说:“我只是……很少快乐。”
说完,谈桐自己又解释道:“我很难从一般人理解的“快乐”中获得快乐。演戏、成名、运动、保持身材,甚至是赚钱,这些世俗意义上合该快乐的事情,我很难从中感到开心,更多地是完成。”
“而且我会回避快乐,快乐和放松的状态让我觉得焦虑,对我反而是负面情绪。”
唐幼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是有不配得感对吗?你追求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这次谈桐没有正面回答:“你真的很像一名心理咨询师。”
唐幼柏笑笑:“那有过真正让你开心的人或事吗?”
听到这个问题,谈桐的视线渐渐飘远,望着窗外,她好像回到了她们第一次共度夜晚后,醒来的那个早晨。
*
她躺在段柏章怀中,身上清清爽爽。她分明记得她昨晚累得直接睡过去了,那是谁帮她整理的不言而喻。
谈桐的想象力太好,思维又太发散。她抬头看见段柏章清冷的脸,从喉咙中发出一串不明的怪叫,钻进了被子里。
下一秒,她好像又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地从被子里钻出来。
她脸红得像是熟了,瞪着眼睛,看着段柏章不知所措。
段柏章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端详着,直到把谈桐看得发毛。她用力甩开段柏章的手:“干嘛盯着我看呀!”
段柏章噙着笑意:“看看昨晚的那个和现在的这个,到底哪个才是我的桐桐。”
谈桐快要被羞死了,她一头撞到段柏章胸膛上,准备和他同归于尽。
段柏章笑着把她按进怀里,说:“我终于放心了。”
“放心什么?”
“放心文学系的、练体育的的、那个摄影师、你们院的老师,还有路过参观的,他们都不会把你抢走了。”
谈桐惊讶:“哪*七*七*整*理来的那么多人追我?!我又不是人民币。”
段柏章认真说:“要我一个个跟你数吗?文学系那个弱不禁风,每天神神叨叨;体育系的四肢发达,但高数居然能不及格;那个摄影师看你的时候只有欲/望;你们院的老师离过婚有孩子,还装作纯情羞涩……”
“不要再讲了!”谈桐这回信了,段柏章平日一定是什么都不干,专门在吃醋,估计她所有的追求者的祖上十八代都已经被他调查清楚。
“你会后悔选择我吗?”段柏章突然问道。
谈桐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段柏章问出的问题。
不自信这个形容词根本不该出现在他的身上,尤其当他们之间还是谈桐先追求的时候。
谈桐奇怪地看向他:“当然不会?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可能有一天,你会觉得我不够优秀,不够好看,不能给你足够的陪伴,我可能会先衰老,你永远年轻又美丽,那时你就会喜欢上别的人。”
谈桐腾得坐直了身体,她不高兴地看着段柏章:“我不会我不会我就是不会!你怎么会这么想我?”
“当真不会?”
“不会有人比你更让我开心了,”她黏黏糊糊地趴在段柏章身上,“段柏章,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快乐。”
*
“有过,确实有过。”谈桐只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唐幼柏意会,自然地更换了话题。
采访进行了两个小时,录制组收拾器材,谈桐示意自己去阳台抽根烟。
她边低头点烟边走出书房,却在转向阳台的角落停住了脚步。
段柏章正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都听到了,这是谈桐的第一反应。
“你没走。”谈桐没话找话。
“嗯,在等助理送衣服来。”他看了眼门口的袋子,“刚刚送到。”
谈桐应了一声,也不去阳台,而是叼着烟送走了脚步匆匆的摄制组。
“今天没工作了,你也回去休息吧。”谈桐把厨房的两个果篮递给周周,“拿回去吃吧,都是昨天送来的,还新鲜。”
“谢谢姐,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养病!”周周拎起果篮迅速就溜了,动作之快像是有鬼在后面追。
喧闹突然按下暂停键,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谈桐倚在墙边,凝视着手中的烟渐渐燃至滤嘴。长长的烟灰抖落在地上,她刚要捡,段柏章却已经蹲下,用纸巾包着烟灰捡起。
“我想还是算了。”
伴随着谈桐的声音,段柏章站起的动作微微一滞。“什么算了?”他问。
“我承认,我没办法和你做情//人。”谈桐也不再掩饰。
“没关系,”段柏章释然,“当不了情//人也可以当别的,性、伴、侣?一、夜、情?如果你不愿意,你也可以给我付费,购买我的时间和服务。”
“段柏章!”见他越说越离谱,谈桐制止了他。
她不知该如何回复她,段柏章事先用卑微将她绝情的话全部堵了回去,他甘愿放下一切身份,甚至愿意做她付费的服务人员,她如何还能说出那句“不要再见面”。
“不急着给我答案,我先换一下衣服。”段柏章转过身,给谈桐思考的空间。
他抬手脱掉了身上的T恤,结实有力的背部就这样展露在谈桐眼前。
他的背上肌肉并不过分夸张,却无比鲜明,简直可以用作人体解剖学的活体教材。
而最让谈桐无法直视的,是横贯背部至腋下的一道狰狞的伤口。
浅褐色的伤口扭曲着,横亘在他的皮肤上,如同一条狰狞的蛇,时隔多年,即便已经痊愈依旧可以看出当时的凶险。
谈桐的心脏仿佛被紧攥了一下。
她明知段柏章在靠着伤博同情,可她还是忍不住在脑中想象当时的惨烈。
他独自一人在美国,独自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在想什么?他在怨她吗?他在恨她吗?
她突然回忆起杨效离开的那个晚上,《疯人院》末场的后台,他近乎疯狂地质问她是不是背叛了他。
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他的车祸就发生在他消失的那三天,也是她从崩溃到绝望的那三天。
你谁
谈桐不敢细想, 她囫囵打包了行李,便落荒而逃。
次日,她就和郑牧歌一起飞到了南城, 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位于南城的片场,《无言》剧组将在这里进行为期两个月的拍摄。
因为她的受伤, 剧组错过了向京华申请的拍摄时间,只能另行安排取景。于是各方协商后调整了拍摄顺序,先拍摄最重要的潜伏时期戏份。
到了剧组后, 谈桐习惯性地进入了忙碌状态,像只连轴转的小毛驴, 一刻不停地拉磨。
但不过两天, 她就意识到这个剧组却与她以往待过的剧组都不同。
《无言》剧组中女性占比极大,总制片、总导演、编剧这些核心人员全部是女性, 以至于谈桐最初还有些不适。
刚到剧组第一天的下午, 就不巧赶上了她的生理期。
在常年的节食减肥下,谈桐的生理期毫无规律可言。碰上拍戏控制体重时, 三四个月不来也是有可能的。
而或许是养病期间作息规律外加吃的健康,她竟毫无征兆的来了月经。
没有提前吃止疼药,谈桐可想而知疼得死去活来。
下午原定安排是剧本围读会, 中午她却什么都吃不下。勉为其难吃了两口青菜, 喝了半碗热汤后,她吞了两片止疼药下去,蜷在角落里等着止疼药慢慢起效。
下午的围读会, 她的打扮也颇有几分与众不同。
她穿着厚重的棉靴,腰身鼓鼓的, 在护腰和贴身衣物之间塞满了暖宝宝,怀里还抱着一个热水袋。
这个季节里, 在大部分人还穿短袖的南城,她这幅打扮显得格格不入。
她刚坐下,坐在她身边的郑牧歌就关切地问她:“不舒服吗?生理期?”
谈桐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咬着牙点了点头。她的额头上有一层汗水,郑牧歌伸手一抹,才发现全是冷汗。
“这么难受为什么不去休息?”她问。
“没事,能坚持。”
谈桐说这话没有时没有任何逞能或博同情的意思,她只是清楚这个行业里时间就是金钱,而金钱就是所有人的命。
影视业是最为金钱至上,也最男权社会的行业,女演员因为痛经而请假堪称罪大恶极,基本就在身上打上了“耍大牌”的烙印。或许有的演员不介意,但谈桐是绝对不敢的。
而听她这样说,郑牧歌却直接喊了出来:“坚持什么啊,你脸色差得跟死人一样!”
导演温蝉也看见了她的异况,过来关心了一下,直接让她回去休息了。
谈桐下意识想拒绝,她已经因为腰伤耽误了拍摄,如果再为这种小事请假,那她简直要成了剧组的罪人。
却没想到,温蝉直接沉下脸:“你带病在这里,既无法全部投入,又会让大家担心你,反而会影响效率。”
温蝉的身材瘦小,平日里讲话平和,不像是许多男导演那样喜欢用大喊大叫来树立权威。
这还是谈桐第一次见她黑脸,她下意识就起身离开了,回去蒙头睡了一大觉,到次日果然好了大半。
诸如此类的不同还有很多。
除了像她这样的主演会得到照顾,那些底层的打工人和群演在这个剧组也更有尊严,不会赚着最微薄的薪水,还被呼来喝去当牛马一样使。
剧组的环境也堪称是影视剧组的“天花板”,因为女性多,因此抽烟的很少,更没有酒桌文化,倒显得谈桐这个有烟瘾的人像是害群之马。
因而每次抽烟她都不得不避着人,因为太过麻烦,烟瘾反而戒了不少。
至于拍戏的时候,谈桐也感觉到了不同。
无论是故事、视角、拍摄手法,都更加“女性化”。女性是故事的主角,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女性有高光,有缺点,可以成功也可以失败。
女性也会遭到迫害,但镜头只会对准施暴者而非受害者,女性的牺牲和男性有着相同的意义。
一次收工后,谈桐和温蝉聊起关于女性主义创作的问题,并且把自己初具框架的《娜娜》剧本拿给她看。
温蝉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剧本的问题:“只需要把女性主义当成一个平常的议题,不要喊口号,不要写论文,你只需要讲好一个故事,看懂的人自然会明白。”
谈桐实在是太爱这个作品,也太爱投身于这个作品的这群人,以至于她再次想到段柏章已经是一周后。
这段时间段柏章一直在出差,先是在台省,然后是在韩国。
段柏章曾和她讲过此行的目的,大约是产能或技术什么的,谈桐搞不懂,也不好奇。
期间她们偶尔发几条消息,大多是段柏章发来他出差途中的见闻,谈桐礼貌且敷衍地回上一两句话。
就在谈桐以为他们之间会渐渐淡下去时,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发生了——袁寄星来探班了。
谈桐当然不会答应袁寄星来探班,但袁寄星向来随心所欲,想来便拖着浩浩荡荡的零食下午茶来了剧组。
赶巧当天下午谈桐的戏份少,拍完后温蝉便放大家休息半天,也让谈桐和朋友有时间一起玩。
谈桐很想说,那真的不算她的朋友,比起和他一起玩她更想在片场拍戏。
但袁寄星的世界里有没有被拒绝这个概念,好听的说法是不内耗,难听点就是没有眼力见。
他扔下经纪人和助理,直奔谈桐的保姆车而来。
“谈桐!想没想我!”他一蹦三尺高,直接站在谈桐面前。
谈桐连忙从车上下来,这要是被拍到她和袁寄星单独上了保姆车,袁寄星那些疯狂的粉丝非得把她活吞了不可。
谈桐略显尴尬地抿了抿嘴:“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看你啊!我可是要追你的人,怎么可能不来探班。”他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异常亢奋。
谈桐沉默扶额。她以为袁寄星所谓的喜欢和追求只是一时玩笑,很快就会忘掉,却没想到他竟如此执着。
此刻她只想原地消失。
袁寄星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她,看得谈桐有些不适。
半晌后,他突然愤愤地说道:“谈桐!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在你眼里我根本就不是男人,对不对?”
谈桐很想点头,就他这样心血来潮又随心所欲的样子,根本就是个小孩子。
但她怕一旦点头,袁寄星能把整个片场掀了。毕竟他向来有钱任性,也赔得起。
“我……”
谈桐正一脸纠结地组织语言,周周突然在袁寄星背后冒出来,举着她的手机挥舞着。
谈桐挑眉:“有事?”
周周:“有个电话,还挺重要。”
谢天谢地,谈桐在心里大喊。现在不管是什么电话,只要能让她顺理成章地跑路就是好电话。
“抱歉,我接个电话,你先坐一会。”谈桐顾不得袁寄星说什么,撒腿就跑。
而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她只觉得手机烫手。
因为电话是段柏章打来的。
如今的局面对她来说堪称前有狼后有虎,她还偏偏要选一个不可。
短暂的纠结后,她接起了电话。
“在休息吗?”段柏章的声音较之平时有些沙哑,话音落下还伴随着两声轻咳。
谈桐顾不得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下意识问道:“你病了?”
“只是小感冒。”
谈桐不想显得过于关心他,便换了话题:“出差还顺利吗?”
“不太顺利。”段柏章的语气有几分疲倦。
他这样答,谈桐反而哽住。她以为这只会是两句随口的寒暄,却不想段柏章突然示弱。
或许是因为他从不曾展露过自己脆弱的一面,骤然听到这个答案,谈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理智告诉她,段柏章这是在故意博取她的同情,但情感上,她又要拼命控制才能不继续追问下去。
她的重心在两只脚上反复挪动着,这是她不安的表现。她本指望着这个电话拯救她的尴尬,却没想到陷入了新一轮的无措。
“你——”
她刚开口,手中却突然一空,竟是袁寄星抢走了她的手机。
“你要干什么!”谈桐伸手去够,但腰伤初愈的病号显然没有健全人来的灵活,她眼睁睁看着袁寄星对着手机喊。
“你是谈桐那个前男友对不对?你如果真有本事就别和她分手,既然你们已经分手了,你以后少来骚扰她!如果再让我看到你缠着她我就……”
袁寄星想放一句狠话,但一直没想到该说什么,竟卡壳了。
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恶狠狠地说道:“我就和你没完!”
但这样一来,气势实在弱爆了。不知段柏章说了些什么,他咬牙切齿地把手机还给了谈桐,满脸都是不甘心。
“他还没死心?”交还回电话,段柏章的声音带着笑意,但在这样的时候听来却尤其讽刺。
谈桐捂着嘴背过身问他:“你和他说什么了?”
段柏章无辜:“我什么都没说。”
“怎么可能!”谈桐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袁寄星浑身都裹着低落的气场,像是霜打的茄子。
“真的,我只是问他是谁。”段柏章语气诚恳。
谈桐:……
她已经能够想象那个画面了,袁寄星张牙舞爪一通后,段柏章的呼吸都没有一点波动。他略带一些疑惑地挑眉,轻描淡写地问道:“你是哪位?”
她突然有点想笑,但这时她如果笑了,听上去就像是在鼓励段柏章一样。
于是她咬着下唇,陷入沉默。
这时,段柏章又问道:“你晚上要和他吃饭?”
“剧组一起,”谈桐说,“温导说以剧组名义聚餐。”
“那就好,”段柏章故作轻松,“我还担心他随身带着蜡烛和鲜花,就为了在南城请你吃饭呢。”
想起那次尴尬无比的饭局,谈桐的脚趾又在抠地。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不对:“等等?你怎么知道那次吃饭有鲜花和蜡烛?”
段柏章没有回答,而是无比刻意地转移了话题:“我下周回国,去探班。”
“哦……哎?不是!”谈桐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段柏章的声音已经被挂断电话的忙音取代了。
她按下锁屏,把手机交到周周手里。
就在周周要接过手机的一瞬间,她又收回了手,盯着周周问:“你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
清清白白
“啊……嗯……”周周支支吾吾一通, “这……没收好处的事怎么能叫背叛呢?”
“你还想收好处?!”谈桐勃然大怒。
周周连忙认错:“姐我错了!但我冤枉啊!我真的没出卖你!”
“那他是怎么知道我和袁寄星吃饭的场景,又是怎么知道我的时间安排的?”
周周愧疚地说:“就是段教授他……”
“叫什么段教授!段柏章!”
周周吞了吞口水:“段……段老师,他偶尔会问我, 我就说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明显在心虚。
谈桐知道跟周周计较这些没有意义, 她也只是领工资的普通打工人,虽然段柏章不是她的老板,但谁都能看出来段柏章和自己之间关系复杂, 周周也没有胆量得罪她。
而且,以段柏章的做事方式, 必定会主动提出给周周不菲的收益, 她没有见钱眼开直接出卖自己已是实属难得。
归根结底,这还是自己的问题。
“没关系, 这次就算了, 只是下次不能告诉他了。”谈桐说道,“你放心, 你是我的人,无论他对你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不用理会,你只管为我工作就好。”
有了她这句话, 周周像是吃了定心丸, 重重地点了点头。
说完不到片刻,谈桐便收到了段柏章的新消息。
【别为难周周,是我非要问她的。】
谈桐扫了一眼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若不是她如今身处剧组还穿着戏服,谈桐几乎要以为段柏章在自己身上安装了窃听器, 否则怎么会像人肉大数据一样准确推送。
*
当晚的聚餐温蝉本说是剧组安排,但袁寄星已经订好了饭店。
他名义上是来探班谈桐, 便理所当然地坐在了谈桐身边。
吃饭时,他丝毫不避讳和谈桐的亲密,全程给谈桐夹菜倒酒,举动远超他们之间的熟稔程度,让谈桐很不自在,她甚至怀疑这位是不是有一点表演型人格。
饭局散后,袁寄星要连夜飞走,助理在等他上车。而他却陪在谈桐身边,迟迟不愿离去。
“你送我到车上好不好?”他眼巴巴看着谈桐,希望能和她多待一会。
“不好。”谈桐果断拒绝。
她一段时间没碰酒精,似乎酒量也下降了。她以为今天摄入的酒精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却不想有些喝多了。
此时她走路说话都如常,只是脑中像蒙了一层雾,说出的话好像有了自我意识,会绕过大脑直接脱口而出。
“我不和你一起出去。”她直截了当的拒绝让袁寄星有些尴尬。
“为什么?”他有些委屈地问。
谈桐眼神迷离,拒绝的话却异常果断。她说:“因为你会安排狗仔偷拍,然后故意炒我们的绯闻。”
若不是喝多,谈桐绝对不会如此直白戳破袁寄星。
上次找人伪装谈桐和他被“偷拍”的计划被段柏章破坏,在段柏章买下照片后,谈桐和团队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和袁寄星撕破脸。
主要还是由于袁寄星的粉丝战斗力太强了,不止是谈桐,圈内任何女演员都不想和他的粉丝撕起来。
上一个和他撕破脸的女演员就是《青云之上》的女主,广场天天被屠,资源都被撕掉了不少。谈桐刚从一波争议中走出来,不想立刻陷入下一波。
袁寄星这个人很矛盾。
他有着年轻人独有的热忱天真,这本该是令人喜爱的品格。但他又偏偏早早出道,年少成名,有着许多“战斗力”极强的粉丝。
他只是天真,但他并不傻,他会利用这些资源给自己牟利。
在娱乐圈混迹多年,他对各种招数了如指掌。他想使用时,他会得心应手让资源为自己的目的服务。他不想用时,便还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大男孩。
正因此,谈桐即便相信袁寄星是真的喜欢他,也无法心无芥蒂地接受这个人。
她不认为袁寄星是个坏人,在娱乐圈的污七八糟中,他甚至称得上有点赤子之心。但她不会信任他,他站在她的身后时会让她觉得如芒在背,时刻有着被背刺的危机感。
他和这个圈子中形形色色的人一样,只把人当做工具,却不知人本不该是手段。
袁寄星河和段柏章不同,段柏章也会使手段,也有阴谋。但他不是利己主义者,他没有那些肮脏卑劣的念头,他光风霁月坦坦荡荡。
谈桐静静地看着他,袁寄星也和所有男人一样,用愤怒来掩饰被戳破的尴尬。
“你有什么证据吗?”他怒视着谈桐,情绪都写在脸上。
谈桐也提高了声音:“还需要证据吗?你说你是男人,那你为什么敢做不敢当?”
“谁说我不敢当!”袁寄星脱口而出后,才发现他中了谈桐的激将法。
他索性不再掩饰:“这样有什么不好吗?和我炒绯闻也是你受益,你如今没有待播,正是需要热度的时候,否则几个月没戏播到时候哪还有人记得你?”
又来了,谈桐在心里叹气。
这是袁寄星的一贯套路,又或者说,这就是他的价值观。
谈桐并不因此怨他,他毕竟是为了她好,虽然是用他自己认可的方式。
但谈桐还是想说清楚,她不想和袁寄星无休止地纠缠下去。
“我真的不需要,”她皱起眉头,“我们需要的不同,我不想要那么多的粉丝,那么大的流量,那么被关注,我只想好好演戏。”
袁寄星不赞同地摇头:“你没有粉丝没有流量就没有戏演。”
“不可能!”谈桐更坚定地否定,“你都不算是个演员,你懂什么演戏。”
瞬间的安静让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因为她戳中了袁寄星的软肋。
袁寄星因为演技着实一言难尽,为此没少受嘲讽。黑粉和营销号做了许多他的“搞笑”演技大合集,获得了上百万的播放。而在演技对比视频中,他每每被拿出来嘲笑,都会收获一众弹幕。
【把某个不是演员的人放在这里,属实是辱其他人了。】
【有的人就非得当演员吗?资本家能不能别给观众喂屎了!】
她用这点讽刺袁寄星几乎相当于和他撕破脸。
袁寄星也愣住了,他眼中的谈桐永远是善良温和的,似乎永远不会口出恶言。因此,他在短暂的震惊过后才涌起被冒犯的愤怒。
但很快愤怒战胜了一切,这么多年他都活在众星捧月中,网上的骂声再多也骂不到他面前,他还是第一次当面遭受这种羞辱。
袁寄星怒火攻心,说话也口无遮拦:“你是演的好,演得好又怎么样?你能有现在的成绩还不是靠男人,没有杨效你能有戏演?”
谈桐平白被污蔑,愤怒更盛。她怒视着袁寄星,大声说道:“我和杨效清清白白!我们只是朋友,你少污蔑人。”
“清清白白?”袁寄星讥笑了一下,“那你和俞镇宗也清清白白吗?”
听到这个名字,谈桐悚然一惊,浑身的血液都凝滞,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大睁着双眼看着袁寄星,眼中情绪复杂。她的嘴唇也在颤抖,但嗫嚅半天,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句“清白”。
她的反应似乎在袁寄星的意料之中,他冷笑了一下:“你怎么拿到《青云》女二的你心里清楚。这个圈子里笑贫不笑娼,没人会因此说你什么,但如果你非要摆出一副就你干净的样子,那就有点好笑了。”
说完后,他转身上车,扬长离去。
谈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的,她像是丢了魂一样,房间门刚关上,她就身体一软跪倒在地。
你和俞镇宗清清白白吗?
清清白白吗?
清白清白清白……
袁寄星的诘问如同一道麻绳缠绕在她的脖颈上,绳子越收越紧,压榨着她呼吸的空间。
她在心里拼命对自己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根本没有进行到最后,那个所谓的女二号也只是补偿并不是出卖□□的交换。
但她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
当年拍完《帝王恩》后,她身心俱疲。
没能得到休养的腰伤反复发作,外加身体过瘦且营养不良,她始终各种小病不断。
更不巧的是,那段时间楼上邻居正在装修,她想安静地补眠养病都做不到。
而片酬的预付款早被她打回家中给爸爸付治疗费,她又刚付过这套房子的房款,手头拮据得连住酒店的钱都挤不出来。
那几日里,她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要先确认一下,她究竟是在阳间还是在阴间。
在脆弱到极点的时候,她回了老家一趟。
去医院看了爸爸,爸爸依旧对她保持着礼貌的疏离,不关心她的工作和生活,言语间还试图让她回家考个公务员,又或者去学校当音乐老师。
离开医院,她回家吃妈妈准备的接风宴。
一大家子围坐在桌边,姐姐姐夫已经有了可爱的女儿,弟弟也找了女朋友,两人准备明年结婚。
孤身一人的只有她。
饭桌上,姐姐提起,姐夫工作的私企今年效益不错,年终奖会发不少,到时她拿几万给谈桐,医药费不能都让她一个人承担。
谈桐当然不会收,姐姐姐夫要养孩子,弟弟要结婚,爸爸的病更是个无底洞,她暂时是这个家最不需要钱的人。
而这时,母亲却突然说:“你们留着,不用给她,她赚钱容易着呢,家里以后少不得还要靠她。”
谈桐夹菜的手停在半空,她突然有些不懂母亲话中的意思。
姐姐打圆场:“小桐辛辛苦苦拍戏也不容易,一个人在外面,也没人照顾,听说前一阵还受伤了是吗?”
“还好。”谈桐提不起兴致。
母亲看了她一眼,大声说:“再难能难到哪去?不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说几句台词吗,随便拍拍戏几十万还不是说拿就拿出来了。”
弟弟接话说:“二姐,当演员是不是好玩还来钱快,你看我行吗?”
“你有你二姐那脸蛋吗?人家当演员要长得好看才行,还得有人看上,你以为想当就能当吗?”
“小桐,那你在那个圈子,会不会有不好的事啊,你可要注意保护自己,知道吗?”
此时谈桐已不想说话。
她对父母不算亲密,父亲喜欢最大的姐姐,母亲喜欢最小的弟弟,她作为夹在其中“不学无术”的老二,没什么人在乎她。
但亲密不足,养育之恩尚在,即便没有多少爱,父母依旧满足她的衣食用度,也不曾打骂虐待她,这也是她愿意拿钱出来给父亲看病的原因。
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脆弱的时候试图回到这个家庭来寻找温暖。
没有关心,没有问候,甚至没有一句做做样子的嘘寒问暖,她只是一个赶来吃饭的熟人,一个还算好用的提款机。
谈桐还没回答,母亲就说:“那肯定多了去了,你看那天新闻里还说……”
“妈,没有的事。”谈桐敷衍道,不想再继续聊这个话题。此时她宁愿听她说别人家的孩子已经二胎,别人家的孙女上岸了事业编,也不想和家人在饭桌上谈论这件事。
但母亲却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那人家为什么要你演?”
谈桐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的亲生母亲口中说出的话。
她如同应激反应一般,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就盼着我出去卖啊?”
她看着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母亲和姐姐脸上是难以置信,姐夫捂住了小女儿的耳朵,弟弟和女友竟然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感。
这一刻,她终于相信了,回家是个错误的决定。
她离开了家,摔上了家门。
她像是行尸走肉一样,买了回北城的高铁票,上了车。
在车上,她心底的那股恶寒仍旧没有消散。
她好像从来没理解过她的家人,不过如今想来,倒也有迹可循。
在意识到她的成绩并不能给家族光宗耀祖后,她要靠外貌吃饭似乎就成了父母的共识,这样的感觉在她读艺术后更甚。
她一度很奇怪,他们为她介绍的相亲对象往往和她并不相配,那些男人位高权重,或是有房有车,只是要么是二婚带孩子,要么极度其貌不扬。
当时她只是愤怒地反抗,而现如今,在疾驰的火车上,她突然意识到了——
或许在他们的心里,她就是用来“卖”的。
不是直白的出卖身体的“卖”,而是出众的外表总要用来交换什么。
这一刻,她从心底生气了一股愤怒。是针对父母,也是针对更多的人。
不是想看她去卖吗?不是觉得她来钱简单吗?
不是见不得她红吗?不是都在针对她吗?
不是说她昙花一现吗?不是说她假清高吗?
她要让所有人看看,她什么都豁得出去。
她要红,她要成为最好的演员,为此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打开了一个聊天框,用颤抖的手指飞快地敲下一行字,闭着眼睛狠狠地按下了发送键。
很快,手机屏幕亮起。
是俞镇宗发来的消息,只有短短三个字:【想通了?】
口是心非
神经绷紧到极致的结果就是草木皆兵, 任何细微的响动都能使谈桐应激。
哔——
门铃的响声让她大惊,她几乎是爬行着后退了几步,惊恐地望着门口:“谁!”
“是我。”门外传来段柏章的声音。
认出他的声音, 谈桐松了口气,缓慢地站起来给他打开门。
段柏章提着一个纸袋子, 从容地走进来,问道:“晚上没吃好吧?”
“不……等等……”谈桐用力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确定她不是在梦里。
“你为什么……你不是应该在……你怎么过来了?”她语无伦次地问道。
段柏章将袋子放下, 拿出其中的保温盒:“猜到你晚上不会吃好,给你带了点宵夜。”
谈桐张了张嘴, 她还是觉得事情的发展有些脱轨。明明应该在国外的人, 此时竟突然出现在她的房间,还仿佛日常归家一样带着一盒宵夜。
“知道你好奇, ”段柏章打开餐盒, “你边吃边听我说。”
谈桐正在拍戏期,根本就不应该吃宵夜,*七*七*整*理 如今的高清镜头会放大任何一点水肿,如果晚上吃了重油重盐的食物,甚至只是多喝了两口水, 明日上镜就会惨不忍睹。
但段柏章已经打开餐盒, 她还是好奇地看了一眼。
盒中盛放着满满的炸串,只不过都是素串,菌菇、秋葵、海带、莲藕、青笋, 都是街边炸串摊常见的普通食材。
但这盒炸串没有扑鼻的香料味,也没有满盒底的油花和红辣辣的颜色, 看上去就写着“健康”两个字。
段柏章适时地说道:“用橄榄油炸的,出锅后用厨房纸巾吸了油, 只洒了一点点盐和胡椒。”
不得不说段柏章还真是贴心,甚至把台阶都给谈桐找好了。她想到晚饭确实没怎么吃,现在吃一点也没关系,便捏起一串莲藕尝了尝。
打包时餐盒预留了一道缝隙,没有让水汽闷在盒子里,因此吃上去口感很好,依旧脆爽。
不仅如此,这个“健康食品”的味道竟然比谈桐想象的要好。没有浓重的调料掩盖,食材新鲜的味道反倒能显出来,谈桐吃素已久,口腹之欲不重,这样清淡的味道正适合她的口感。
“好吃。”谈桐竖了根大拇指表示肯定。
段柏章又打开另一个,里面是鸡胸肉穿成的小串:“知道你不吃肉,所以单独放的,如果想吃就试试,不想就算了。”
谈桐咀嚼的动作哽住一瞬,没有拒绝:“好,我试试。”
“不要勉强自己。”段柏章看出她的纠结。
谈桐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国的?”
“昨晚在北城落地,今天飞来了南城。”
谈桐咬着竹签的尖尖:“来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本没计划今天来,算是个意外。”段柏章答。
“是哪种意外?”
“是怕你被野男人不小心拐跑了的那种意外,毕竟要想拆散你们虽然不费力,但却要耗费时间。”段柏章说这话时无比自然,完全不像是在大张旗鼓声称自己不介意当破坏他人感情的第三者。
咔嚓——
谈桐直接咬断了竹签,断落的竹签头崩到了她的牙膛,她小声叫了一下,捂住了嘴。
她吐出断裂的竹签,舔了舔口腔内,没有出血。
段柏章笑着看她:“牙口不错。”
他的姿态好整以暇,倒显得谈桐慌乱,可分明他才是那个大放厥词的始作俑者。
谈桐震惊地看着她:“段柏章,你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道德了吗?”
段柏章故作惊讶:“你从来没有发现过吗?”
谈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她好想抓着眼前的人问问,当年那个高冷正派的学长哪去了?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切开黑的混蛋?
“开个玩笑,”段柏章见好就收,“你不会和他在一起的,他配不上你。”
他的语气太过自信,好像一切追求她的其他男人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
谈桐有些逆反,她偏不想段柏章如愿。她反问:“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和他在一起?你总说他年轻又幼稚,但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口味没变呢?”
“万一我现在就喜欢年轻的呢?”谈桐弯着眼睛坏笑,同时还暧昧地打量着段柏章,“毕竟男人嘛,三十岁就断崖……”
段柏章并不上套,他也带着浅笑:“一边说着不能和我当情人,一边对我用激将法。谈老师,几年过去,你口是心非的本领倒是见长。”
谈桐毫不示弱:“一边信誓旦旦说我不会和别的野男人在一起,一边又连夜赶过来。段老师,你也不差。”
段柏章没再回嘴,只是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着谈桐,好似在承认,他就是口是心非,他就是言不由衷。
他相信谈桐不会接受那个小孩的追求,但他不敢赌那个万一,甚至是十万分之一。
他敢于直白地说出拆散她们,却无法对她说,别说是拥抱、亲吻,就连别的男人站在她的身边都让他觉得煎熬。
但是他不能说,他要伪装成绅士,伪装成她心里那个坦坦荡荡光风霁月的样子,这样才不会吓到她。
她是个出尔反尔的小骗子,时而亲密时而疏离。他知道这是出于她的不安,他全都接受,但她又是否清楚,他也是同样不安。
他越是忍受就越是痛苦,越是痛苦就越是沉迷。
而既然此刻的她准许了放纵,那段柏章自然也不再客气。
“你在想什么?”谈桐又吃完了一根秋葵,托着腮看着她。
她漆黑明亮的眼睛盈着几块明亮的光影,那不像是顶灯的光晕,倒像是她眼底发出来的光。
在想怎么向你证明你的担忧是杞人忧天。
段柏章在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来,而是直接付诸行动。
他起身,跨过半张沙发的距离,轻轻抬起她的下颌,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似乎也在谈桐的意料之中,她只是错愕了片刻,便很快给予他回应。
温柔的热意在她的唇间流连,谈桐闭上了眼睛。今晚她允许自己放纵,她允许自己和不能得罪的人撕破脸,允许自己吃夜宵,也允许自己流连在段柏章的温情中。
就在她逐渐沉迷时,段柏章却突然停下动作,他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哭过了?怎么拒绝别人反倒把自己弄哭了?”
谈桐睁开眼,眼中都是段柏章关切的神色。
但她不能答,她陷入了反复不定的状态。她要“坦白”吗?还是要放纵自己欺骗下去。
她对段柏章没有坦白的义务,更没有忠诚的责任,更何况此时此地也并不是交心的好时机。
然而这并非是孤立的事件,若要讲便要从她们分手前三天的那个耳光讲起,讲她如何受辱,复习她们分手的过程,这样剖开过去是她如今还做不到的,只怕刚开口她就要疯掉。
过长的沉默让段柏章意识到了不对,他停下了动作:“我说错话了,是吗?”
谈桐摇了摇头:“对不起,我……”
“不用道歉,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段柏章抱起她,转身自己坐下,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谈桐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体一空,他们的位置已经倒转。
这个姿态下,他的反应无法遮掩,谈桐只觉得尴尬,而段柏章却仿佛意识不到。
谈桐将脸埋进他的颈侧,双手环抱住他。她所有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他结实的胸膛和微暖的体温却不能给她一点安全感。
此时的段柏章于她就像是湍流中的一截浮木,能使她免于淹死,却不能让她安全脱身。
如今她的状态就像走入了死胡同,她和过去的自己作对,因为受过伤而不给自己再次尝试的机会,甚至无限度地沉浸在自厌和自我怀疑中。
这样的她没有人能够拯救,她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自我救赎”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对现在的她却又太沉重。
“有什么可以和我讲的吗?”段柏章问。
谈桐正在走神,没有听清:“什么?”
“除去那些不想说的,有什么可以同我说吗?”段柏章耐心重复。
谈桐的视线四处游移,最终落在了桌面的餐盒上:“我跟你说过我为什么不吃肉吗?”
“说来听听。”
谈桐指尖把玩着他的衣领,随口说道:“是拍《帝王恩》的时候,我要饰演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因为和日常相距太远,起初我找不到状态,导演就把我拉到乡下,让我拿着刀去杀鸡,杀了鸡后又去杀猪杀牛。后来我就不再吃肉了。”
谈桐说的如此轻松,但段柏章并不需要多高的想象力就能想出那个画面。
在举目无亲的地方,她拿着刀,面前是绝望的生物。她手起刀落就能收割它们的性命,死前的嚎叫、哀求最终都会在屠刀下沉寂,而她就是那个持屠刀的人。
这就是剥夺一条生命的体验。杀手在杀死手无寸铁的人类时,与拿刀的人杀死五花大绑的牲畜时,又有什么区别。
在法制完善的现代社会,却依旧有人要被迫承担这种煎熬,并直到麻木。
他不敢想象她当时的恐惧和无助,没有就此疯掉而只是不吃肉,已经是她无比坚强的结果。
“又是费林。”段柏章突然说道。
“什么?”谈桐不解。
段柏章冷着脸:“让他赔少了,只要了身体损伤的补偿,没有要精神赔偿。”
谈桐笑了下:“好了,他也不是坏人。”
“哦,又开始给别的男人说话。”
谈桐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段柏章!你讲不讲理——啊!”
在她的惊呼中,她们的位置再次调转,谈桐轻轻地摔进沙发里,刚刚未完成的吻又被段柏章续上。
“你要干嘛……”在喘息中,她艰难地问。
“放心,只是让你开心点。”段柏章的声音一点点下移,谈桐的声音却一点点不稳重。
“段柏章——段柏章——段柏章——”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直到最后。
不公
谈桐蜷成一团坐在沙发上, 被棉被裹成一只蚕宝宝。
浴室中段柏章刷牙漱口的水声停下,他走出来,从谈桐的行李箱中翻出备用的床单, 开始整理床铺。
谈桐懵懵地看着她,迟迟没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天知道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乱七八糟,而段柏章仍旧衣衫齐整,只有衬衫上被她抓过的肩头起了几道深深的褶皱。
段柏章没有做到最后, 又或者他本没想做,只是想让谈桐快乐。
谈桐承认她是快乐的, 段柏章对她太过了解, 甚至远胜过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抓着他的头发和衬衫的肩膀,汗湿的头发糊了满脸, 整个人像是水捞出来的一样。
段柏章做家务极其熟练, 床单一团又一扬,四角扯平掖进床垫下, 鹅黄色的碎花床单便平平整整地铺开在床上。
他抱起蚕宝宝,连人带被把谈桐放回到床上。
谈桐还懵着,任凭他摆布。直到看到段柏章没有躺下的意思, 才支起身问:“你要走了吗?”
段柏章附身在床边, 轻抚着她的脸颊:“我不能留在这,对你名声不好。”
谈桐把下半张脸藏进被子里,瞪着圆溜溜的杏眼, 眼巴巴地看他。
“你可以还说是我的助理。”她说。
段柏章揉了揉她的头顶:“大家都不是傻子,陪着你去片场的可以说是你的助理, 深夜突然出现在你房间的男性还能是助理?”
“哦,”谈桐有些失落, “那你走吧。”
段柏章叹了口气,把她抱进怀中:“等过几天,我正式过来探班。”
谈桐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
离开前,段柏章回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谈桐能看出他浓重的不舍和克制。
她们都不舍,但不舍之间也不尽相同。
她不知道如今段柏章对她的感情中有多少是爱,但她很确信,她自己更在乎的是他的陪伴。
此刻她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人陪在她的身边,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和呼吸,触摸到他的体温。
她把头埋进被子里,两种不同的情绪在她心里反复拉扯。
一边,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是段柏章主动追求她,他对她有占有欲,她正好理所当然享受他的照顾。
可却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地提醒她。
这对段柏章是不公平的,她的心安理得是对他的不公。
她宁愿自己是个混蛋,能够一往无前地无耻下去。
她宁愿自己一点道德也无,能恣意妄为地利用所有人。
而偏偏她又是个世俗意义的“好人”。
许多人夸赞她的道德,说她勤奋且谦虚,善良又好脾气。日复一日地听下来,这些夸奖却变了形,成为了她的枷锁。
圣人满足,小人快乐,只有她这种内心并不纯良外表强装伪善的人才最痛苦。
*
次日是剧组的媒体开放日,各路影视娱乐媒体聚集在此,为剧组做宣传。
这天的拍摄任务很轻松,而且为了不剧透主要剧情,几乎都是过度串场戏。
这些对谈桐和郑牧歌都是简单得不能更简单的镜头,基本都是一条过一条保,两条结束,飞快地结束了拍摄任务。
媒体采访环节,两人都换掉了戏服,但妆容没有卸掉。
走到采访区,一众记者将谈桐团团围住,话筒递到她的嘴边。
“请问关于袁寄星的评价你怎么看呢?”
“你觉得他是在说你吗?”
“你们之间有矛盾吗?”
谈桐完全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这时周周从人群中硬挤了进来,递给谈桐手机,让她看一段视频。
视频中袁寄星在机场,身边围了许多粉丝和代拍,他戴着夸张的大墨镜和口罩,沉着脸向前走。
“星星是去谈桐的剧组探班了吗?你和谈桐是好朋友吗?”
袁寄星声音冷漠:“只是行程安排。”
经常追机的粉丝和他都很熟,而且对他更有控制欲,一个粉丝提高了声音:“星星不可以和她在一起哦!她配不上你!”
袁寄星的视线寻找着人群中的声音,朝她笑了下:“不会的。”
他的微笑专门练过,所到之处激起一片惊呼。
一个小姑娘捂着心口,快要晕过去了,她哆哆嗦嗦问道:“星星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袁寄星微微思考了一下:“喜欢单纯的,没有心机的。”
这样一段视频发出来后顿时冲上了热搜,短短三句话都在内涵谈桐。
“行程安排”指她们并非朋友,“不会”暗示袁寄星也觉得她配不上自己。而最后的“单纯没有心机”则几乎直白地在说谈桐不单纯,心机重。
谈桐看的时候,周周悄悄在她耳边说:“李垚姐让你不要回应,就说不知情。”
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再抬头时,面前的话筒仿佛更近了,一个个贴着铭牌的话筒都贴在她的唇边,一张张燃着八卦欲望的脸就在她的眼前。
她突然觉得一阵作呕。
几乎没有哪个圈子是像娱乐圈这般畸形的。
这里所有的人都戴着面具,钱和色在这里都是最值钱的,也是最不值钱的。
这里不讲道德,没有底线,只有利益与交易。
这里的人们不在乎真假虚实,也不在乎是非对错。就如同现在,她们只在乎袁寄星的几句话就能给她们带来无数的流量和点击。
李垚让她不要回应,这是在保护她。李垚明白她一向不愿参与进这些争议中,她只想好好演戏。
但谈桐清楚,这个圈子没有“好好演戏”这个选择。她不找麻烦,麻烦就会来找她。
要么红要么死,这是永恒的定律。
不就是演戏吗?袁寄星那辣眼睛的演技都能骗得了这么多人,她有什么不行的?
于是她先是表情错愕,然后轻眨了一下眼,瞬间眼圈就微微变红。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故作镇定:“我不明白……”
她的喉咙上下耸动,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诋毁我。”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的眼泪几乎就要滑落,但被她生生控制在眼眶内。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带动嘴角机械地向上一勾,勉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我们不聊这个了好吗?”转眼她已经换上了春风拂面的微笑,“我们聊聊《无名》这部剧吧,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后续的采访全程,谈桐都非常配合。她对剧本和角色的深入理解足够让她对一切问题对答如流,原定采访是一个小时的时间,谈桐甚至主动加长到两个小时。
期间不免有一些不礼貌或故意挑事的问题,谈桐也都没有黑脸,能答的尽量答了,不能的也只是无视掉。
采访结束,她在众人的目送下回到了保姆车。
一上车,她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我给李垚打个电话。”
采访结束没多久,谈桐关于袁寄星问题的答复就已经出现在了网上。
开始是袁寄星粉丝一股脑的谩骂,骂着骂着,逐渐出现了几条给谈桐打抱不平的评论。
【袁寄星有点过分了吧?前几天的他团队还在卖cp,转眼就把女方卖了?】
【是啊,而且他怎么剧正在播,就先后和女一女二撕起来了,女演员跟他搭戏是真倒霉。】
有了这样的煽风点火,吵架越来越激烈。
在线上的斗争快要进展到线下真人快打时,一条向来活跃爆料“内幕消息”的营销号突然发了一条微博:
【追不到就诋毁,就造谣,男的还真是有钱没钱都一个德行。】
十分钟之后,他又发布了一条蹲点拍摄的视频,是那次袁寄星请谈桐吃饭拍摄的视频。
虽然只是几张抓拍,但肢体状态明显可以看出袁寄星更加主动,而谈桐甚至有一些回避。
不知这是单纯巧合的跟拍,还是同样出于袁寄星的安排。
总之,这个圈子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李垚把钱砸下去,让营销号发出一条真实拍摄、未经过PS的照片,对他们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而给双倍的钱,便还可以附带一条阴阳怪气的微博。
这一条爆料瞬间逆转了局势。
大概是袁寄星平日得罪的人太多,一时间他竟成了众矢之的,来自各行各业、大花小花、对家死敌的粉丝终于找到了切实的把柄。
不过短短一天,袁寄星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谈桐刷了刷微博,乌烟瘴气乱作一团。
她百无聊赖地给李垚发微信:【这次花了多少钱?】
【你家那位主动给你出了,还说以后你的公关费他私人全包。】
谈桐差点跳起来,连忙打电话过去:“我们不能用他的钱!欠人情很难还的!”
李垚:“《无言》的片酬预付款预留了员工工资和半年房租,你刚签还没拍的运动服饰代言下个月才打钱,其余代言和商业活动还在等你定夺。现在公司账上还有两千五百三十二块九毛五,你觉得能这点钱能买下来几个像素?”
谈桐:“好的我会好好工作先挂了。”
出于对李垚的信任,她从不过问工作室的财务情况,却没想到已经捉襟见肘到了这个地步。
她长叹一口气,继续搬砖去了。
当晚,事情发酵到了一定程度,谈桐倒是放心,有李垚长期合作的靠谱公关团队在引导舆论。
而这时,却有人横插一横。
杨效照例在微博“宠粉”,发了他排练和健身的各种“大尺度”照片。
有仍旧在一线奋战的CP粉给他评论:【效哥!桐桐被野男人盯上了,你知不知道!】
杨效回复了她:【她这么人见人爱,很正常,不过追不上就骂人不太正常。】
杨效人不在內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看热闹的时候事不够大。
果然,他此话一出,刚消停下来的热搜又乱成了一锅粥。
谈桐连忙问他这是凑什么热闹。
杨效的声音带着笑意:“上次是他帮了你,这次也该轮到我了。”
谈桐无语:“这哪是一人一次轮着来的事啊!你不好好演你的舞台剧,你凑什么热闹。”
她没想到,杨效没有回答,而是说道:“谈儿,我下个月回国。”
探班
几天后, 在南城的戏份拍摄过半时,段柏章终于如约来探班了。
为了名正言顺,他是以资方代表的身份在监制的亲自陪同下来的。
当然, 他代表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探班大礼包惊到了所有人。
一辆面包车满载着上百份礼盒抵达片场, 剧组成员每人一份。
礼盒中三样东西,首先是某禽类品牌冲锋衣,防风保暖且结实耐造, 是剧组搬砖人外景神器必备良品。
其次是段柏章的“私货”,同芯科技研发生产的显卡, 喜欢打游戏的可以自用, 用不到的也极其方便二手市场出掉换钱。
最后则是一套高档女士护肤品,国际一线品牌, 同样价格不菲。
这一组礼盒的价值过万, 而且送的东西男女皆适用,自己不用亲人朋友也用得上, 堪称剧组礼包顶配。
谈桐目瞪口呆看着大家往下搬东西,大家拿了东西还不忘到谈桐面前表示感谢。
“谢我干嘛?”谈桐拉住一个熟悉的人小声询问。
“不是谈老师你的朋友送的吗?”
谈桐:“啊?”
她远远看过去,段柏章正在和导演和制片寒暄。注意到她的视线, 温蝉招招手让她过去。
谈桐一路小跑过去:“聊什么呢?”
“聊你呢。”温蝉笑着说。
“我有什么好聊的?”谈桐指着自己。
温蝉笑笑不说话, 而是带走了多余的人,给两个人留下单独的空间。
谈桐抓着段柏章继续好奇地问:“聊什么呢聊什么呢?”
段柏章笑容中带着调侃:“在聊今天有没有特意给我看的感情戏。”
“段柏章!”谈桐听出他是在逗她,瞪了他一眼。
谈桐四下看看, 见附近没人,便压低声音说:“你干嘛带这么多东西啊!”
“多吗?”段柏章表情惊讶, “我以为这是探班必备的。”
谈桐急得跺脚:“你是不是傻啊,大家都带点吃喝就够了, 就算带礼物也没有像你这么多的。”
“哦,这样。”段柏章拉长了声音,“那不就跟别的男人一样了。”
“别的男人?什么别的男人?”谈桐的反射弧很慢,想了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说袁寄星。
提起讨厌的人,谈桐兴致低了下来:“不要提他。”
段柏章这次却没有听她的,而是说:“这种人难道很常见?利用别人达成自己的目的,见到没有价值就一脚踢开。”
“不只是这样。”提起袁寄星,谈桐有一肚子牢骚要发。但她不太想讲,便叹了口气:“算了。”
段柏章却仿佛在这个话题上不依不饶。
“不都是演戏吗?”他说,“他也演你也演。”
“那能一样吗!”谈桐气不打一处来,“是他主动挑衅,还不允许我反击了?”
“最开始就是普通同事,他抽风一样非要追我,我拒绝了他还急眼了!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谈桐话匣子一打开便刹不住,靠着练台词练出的流利嘴皮子不带停地骂了整整五分钟。
骂到后来她骂累了,气喘吁吁地叉着腰,用一句话做出了总结:“我发现男的都一样。”
段柏章递过来一瓶水:“骂累了喝口水。”
谈桐接过来吨吨吨灌了半天,才觉出不对来。她眯起眼神审视着段柏章:“不对,你不对劲。”
段柏章坦然任凭打量:“哪里不对?”
“你故意的!”谈桐用看透一切的机智眼神看着他。
段柏章欣然承认:“所以骂过之后好点了吗?”
谈桐咬了咬嘴唇,能够发泄出来确实舒服了不少,比憋在心里默默怄气强上许多。
段柏章抬手,抹掉她下颌上的水珠,轻笑着说:“怎么这么多年都还是这个样子。”
谈桐生动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逐渐化为一个苦涩的笑。
她现在很怕段柏章提起过去,因为回忆是他的武器,却也是她的软肋。
正因为有如此丰富的过去,才让如今的段柏章和她如此“合拍”。
段柏章可以按照她喜欢的方式塑造他自己,从而符合她心中的完美恋人形象。也可以在最完美的时机恰当地出现,占据她身边最重要的位置。
因为曾经的他就是如此。
*
谈桐一向没有自信,并不是对自身的能力,而是对人和人之间的情感。
这点最初连段柏章都走了眼。毕竟谈桐是刚见一面就敢于勇猛发起追求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自信,又怎么可能内耗。
直到有一次两人在外约会,点好餐后,谈桐出去接了个家中的电话。
这通电话很长,直到菜都上齐,谈桐才迟迟归来。
段柏章已经为她烫好碗筷,挑好鱼腩中的鱼刺,放在汤里浸泡入味,等她回来直接给她夹到碗中。
“哇!你好贴心哦!”谈桐笑眯眯地夸奖他,大口吃下鱼肉。
而段柏章却注意到她的眼角带着一抹红色,像是刚刚哭过一样。
“出什么事了吗?”他关切地问。
谈桐摇摇头:“没事。”
她不想说段柏章也不勉强。
当日的约会结束,段柏章送她到宿舍楼下。谈桐正要上楼,段柏章却拉住了她。
“现在愿意和我说说吗?”他问道,“白天因为什么哭?”
“啊……”谈桐低着头,脚趾一下下点着地面,不知道要不要说。
看出她的纠结,段柏章耐心安抚她:“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相信我。”
似乎是那晚的秋风和煦,又或是段柏章的语气太过温柔。
总之,谈桐最后还是强忍着眼泪和段柏章说了电话的内容,无非是父母对她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贬低,把所有亲朋好友家的孩子拿出来做比较,用姐姐和弟弟的选择来指责她对不起家人。
这样的话她听了一次又一次,她也试过挂电话,也试过拒接,但十分钟后,电话就会打到辅导员那里,她只能羞愧又尴尬地给辅导员道歉。
或许是这次是和段柏章在一起,又或许是接电话的地方行人来来往往。总之,她在那一刻没有忍住眼泪,而是哭了出来。
段柏章安静地听完,将她抱在怀里,说道:
“抱歉现在我没有能力帮你解决问题,但以后再遇到这种时候可以和我讲讲,说出来会好得多。”
谈桐摇了摇头:“不要,都是负能量,很烦的。”
“是负能量,所以才更要说出来。如果一直憋在心里岂不是会憋出病。”
谈桐笑着去亲他:“不会啦,我上次体检结果很健康哦,没有甲状腺结节。”
段柏章把她扯下来,严肃地看着她:“谈桐,我在和你认真讲。如果你再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的话,时间长了身体和精神都会出问题。”
谈桐被她说的有点烦了:“哎呀,我知道了。一次两次你同情我,觉得有义务帮我。但十次八次就不是这样了,你肯定会被我烦的不行的。算了算了,总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挥挥手,敷衍地道别,走进了宿舍楼。
这只是第一次,此后还有无数次这类争执。
在这一点上,无论段柏章如何用言语和行动保证,她都不愿意过多地暴露自己,不愿讲述自己的痛苦和那些烦心事。
她不信任段柏章,不是不信任他的忠诚和感情,而是不相信人类社会中存在一个个体可以设身处地理解和接受另一个个体的痛苦。
暴露自己后得到不耐烦和躲避的痛苦远胜于将这一切憋在心里。
段柏章非常努力地试图改变她这一点,但漫长的恋爱时光中他始终收效甚微。
如今,即便尚未复合他也没有放弃,因为他知道这是谈桐不快乐的核心症结之一。
*
或许是这段被勾起的回忆是不快乐的那部分,谈桐悻悻地说:“你要看我拍戏吗?我给你找个好点的位置。”
“好啊,我很喜欢看你拍戏。”他补充道,“除了感情戏。”
谈桐嘴角抽了抽,还是没忍住笑了下。
她给段柏章找了个不错的观景位,就在导演监视器不远的地方,是观看拍摄的最好角度。
今天集中拍摄谈桐和郑牧歌的双人戏份,情绪跨度很大,既有因为矛盾而争吵的戏份,也有轻松愉快的日常,而最重要的一场,是两人的分别。
因为谈桐饰演角色的上线被捕,她存在着暴露的风险,不得不临时转移。
她们都知道,在这样的世道里,以她们的身份,这一次分别很可能就是永别。
但接应的同志都在等待,隔墙就是敌人的监听和监视,她们甚至不能好好道个别,只能像普通出门逛街吃饭那样,轻松自如地离开,一切情绪都要靠短短几分钟的眼神来表达。
拍这条之前,温蝉特意清了场,方便谈桐入戏。谈桐坐在戏中她们分别的客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布置好环境和灯光后,工作人员鱼贯离开。大家都知道谈桐的习惯,行走时尽可能放轻脚步,不制造一点响动。段柏章用眼神询问温蝉,温蝉给他比了个手势,他可以留下。
现场的人越来越少,偌大的宅子也显得越来越空,最后一人离开时,极轻的脚步落在地上也有厚重的回声。
像是重锤擂在心头,无比沉重。
谈桐一动也不动,胸膛的起伏平稳又悠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手比了个OK,温蝉连忙做手势让各部门开始。
郑牧歌匆匆走到站位上,场记匆匆地打了板。谈桐从沙发上站起,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凝望着郑牧歌的眼睛,眼中渐渐蓄起泪水,又在快要滑落时努力大睁眼睛,试图让风吹干眼泪。
“姑妈,那我走了。”
只这六个字,监视器后的温蝉眼睛便湿了,在郑牧歌说下一句台词时眼泪直接滑落。
比起谈桐的苦涩,*七*七*整*理郑牧歌的脸上只有欣慰的笑容:“注意安全,路上看着不好惹的人就离远点。”
“姑妈……不能陪我一起去吗?”
“姑妈还要去工作,乖,你好好玩。”
“那我走了,要带什么回家吗?”
“不用,家里什么都不缺,你好好把自己带回来就行。”
“再见,姑妈。”
“路上小心。”
没有一句不舍,但所有的不舍却都已经说尽了。
戏中人不知这是不是永别,戏外人却明白,两人再见早已是阴阳相隔。
一条结束,几乎没有任何瑕疵。但谈桐伸出两个手指,示意再来一条。
化妆师上来擦眼泪补妆,休息几分钟又拍了第二条。
第三条、第四条……
段柏章在一旁数着,足足拍了十八条。
拍到大家都筋疲力尽,谈桐几乎是栽倒在沙发上,两层的戏服都已经被汗水湿透。
段柏章从周周手里接过扇子给她扇风。
谈桐累得不想动,只是眨着眼睛问段柏章:“我演得怎么样?”
段柏章看着她因为哭了太多而红肿的双眼,说道:“怎么有这么多眼泪?”
照顾
南城的戏份拍摄结束后, 北城已经入冬。
北城的初冬干燥多风,谈桐一下飞机就被吹迷了眼。
尽管已经无休地拍了两个月,但她没有时间休息, 而是马不停蹄赶去工作室试妆。
接下来是一年一度的颁奖季,李垚在无数的红毯邀约中精挑细选出了一部分, 但还是要在两个月中走十几个红毯。这其中还不包含代言广告拍摄和商业活动站台。
看着满满当当飞来飞去的行程,谈桐顿时想原地退圈。
试妆过程持续了整整一天,而这还只是一部分。因为各大时尚品牌出借高定时间不统一, 而品牌往往自恃身份,要求艺人配合她们的时间。
谈桐穿上一件红色缎面鱼尾长裙, 对着镜子端详, 问李垚:“我一次红毯没走过,你还能借来高定。”
“你以为我这么多年是白干的?”她点了点头, “这件不错, 特别显身材,可以金视奖那天穿, 跟杨效搭,他们团队说那天也穿红色系。”
“啊?他也来?”谈桐惊讶。
李垚更吃惊:“他自己都说了,你不知道?”
杨效只是和谈桐在电话里说了自己要回国, 却没说具体时间和回国的原因。
但以杨效的高调性格, 不整出来点活自然不会满足。
打完电话次日,粉丝发现某知名音乐软件上,杨效账号的状态显示“正在听歌”, 而且其正在听的歌是谈桐主演音乐剧中的歌曲。
这张CD是谈桐早期录制的,她很多年没出演这部剧, 曲调和歌词都忘记了,一点进去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有种陌生感。
这还是杨效出国后“谈笑间”cp第一次发糖。粉丝纷纷发挥考古学家和侦探的综合天赋, 开始在一点点糖里深挖。
经过铲子抡出火星子的考古,有人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巧合。这部音乐剧首演的当天,杨效正在回国的飞机上。
当时他在海外演舞台剧已经小有名气,在飞机上被认了出来,发布了合影,还带了杨效的中英文名字。
在粉丝掘地三尺的挖掘过程中,这条古早微博也被成功找了出来。
这说明什么?这暗示什么?
说明杨效要回国了啊!
超话顿时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大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准备迎接杨效回国。
当晚,谈桐和杨效通电话的时候,谈桐笑得前仰后合。
这纯属是误打误撞。
杨效为回国的造势准备了三十六计,听歌只是预热,后面一计更比一计高,一点点接近核心,直到最后公布自己要回国,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但谋划良久的计策却被极小可能性的巧合和过度细心的网友戳破,杨效在电话那端十分懊丧。
谈桐安慰他:“没关系,反正都要回来,这样你可以假装是你留下的伏笔深。不过你从哪翻出那么古早的歌的?”
“那你就别问,”杨效傲娇,“你就等我吧,咱俩好几个红毯要一起走呢。”
杨效并没说错,因为《帝王恩》作为年初的出圈电视剧,在各大电视剧类奖项中收获提名颇丰。
一个演员因为一部剧大爆并不意外,而同时送男主、女主、两人cp上一线的作品实属难得,更何况这只是个小成本网剧。
谈桐凭借《帝王恩》提名了两个最佳新人一个最佳女主,还凭借《青云之上》提名了一个最佳女配,至于各大网络及视频平台所办法的最具人气女演员、最具潜力新星等更是不计其数。
谈桐平日记台词记走位可以过目不忘,但到了如今,每次活动出发的车上,李垚都要再三给她重复这次活动是什么平台的,要提起谁,不能提起谁,必须要感谢谁。
谈桐就这样脑子晕晕地过了半个月,然后成功感冒了。
自从暴瘦过后,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
女艺人的红毯礼服布料向来少得可怜,大部分时候都是露肩露背,被北城的狂风吹了几天后就顺理成章地病倒了。
但偏偏这几天行程爆满,尤其是有一场奢侈品牌站台活动,是极其难得的时尚行业敲门砖,无论如何也要参加。
活动主要是站台和酒会两个环节,站台还好,只是稍冷一些,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更难熬的是酒会,有资格参加酒会的都是全国购买金额排在前面的大客户,都是豪门名媛,是品牌的“金主妈妈”们。
作为品牌方邀请的代言人和大使,她们这些艺人要在几个抠抠峮丝二尔二伍旧亦司七整理本文上传小时中不停社交,既要有明星艺人的气质,又不能太端着架子。
谈桐显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
这样的场合足够表现如今娱乐圈的悖论,在漫长的历史演化中,艺人从所谓的“下九流”逐渐变为顶级收入的人群,但他们的属性和存在的价值并没有变,都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商品。
他们一边受万人追捧,一边又谄媚逢迎更顶尖的人,身份的割裂也是造成这个圈子畸形的原因之一。
只是谈桐没得选择,这里没有人能清高地独善其身。
酒会上,华冠丽服的男男女女三两成群,侍者端着餐盘和酒盘在人群中穿梭。
谈桐端着一杯白葡萄酒,试图从侍者手中的餐点上找些能垫垫肚子的东西。
可惜她失败了。
餐盘上那些东西如果能被称为“食物”简直是侮辱了这两个字。
那些五颜六色、用各种千奇百怪的配料经过切碎、搅拌、调味等一切除了做熟之外的程序处理过的物质,以成年人一口能吞掉十个的大小摆放在精致的水晶盘子中。
它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向世界证明:尊贵的有钱人是不屑于在这种场合进食的,而时尚业的纸片人们更是只靠喝酒和吸烟就能生存。
胃里咕咕作响,但谈桐还不得不微笑着接受一个又一个人的合影及签名的要求。
更可怕的是,她开始发热了。
站台活动结束,她便觉得不适,如今空腹抿了几口酒,又在密闭的空间中应酬许久,自然地发起烧来。
但宴会厅中无处可避,品牌方请她来也不是想看她躲起来偷懒的,谈桐只能吞了两片退烧药继续挺着。
她刚笑着送走了一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千金,身后突然有人叫自己。
“嫂子!”
这个称呼她觉得太陌生,但声源又离她的距离太近。她下意识回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您好,请问您是?”谈桐思索半天,确认自己未曾见过她。
“我叫韩诗柳,”她微微压低声音,“我是段柏章妹妹,同母异父的。”
谈桐知道段柏章有一个妹妹,不过和他见家长时韩诗柳并不在场,她这是第一次见。
谈桐有些惊讶,问道:“你怎么在这?”
韩诗柳挠挠头:“哎呀,就是我很喜欢这个品牌的衣服首饰啦,一不小心买了太多,就被邀请来了。”
谈桐端详她,只见她的衣裳首饰确实都是这个牌子的,但新款旧款混搭,全身色调也并不统一,显然没有经过精心搭配。
既然不重视这次活动,那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可想而知。
“你哥让你来的。”谈桐笑着说,语气肯定。
韩诗柳大惊失色,不知道谈桐是怎么一眼看穿的。
“其实……其实是我要来的,嫂子。”韩诗柳咬了咬牙,要不是段柏章用投资威胁她,她才不愿意帮他骗自己最好的亲亲嫂子。
谈桐对这个称呼敬谢不敏,连忙说:“叫我名字就好。”
“那不行!”韩诗柳梗着脖子,“一日嫂子终身嫂子!咱永远是一家人。”
在人多口杂的场合谈桐无法和她争论,只能问韩诗柳有什么事。
韩诗柳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被哥哥拿捏,要她照顾这个曾经是、现在可能是、未来也必定是一家人的嫂子。
但这个理由不能说,于是她只能支支吾吾找借口:“我最近准备开一个戏剧制作公司,目前正在计划引进一些剧,你有什么想演的……不是,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她长出一口气,差点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
谈桐笑了笑:“引进剧我倒没什么了解,不过我最近有个自己写的本子,我准备自己导自己演,你愿意给我制作吗?”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韩诗柳险些叫出声,“当然愿意!”
“那我也有个问题。”谈桐说。
韩诗柳点头如小鸡啄米:“你问你问!”
“你哥到底为什么让你来这个酒会?”谈桐猝不及防问出。
“让我照顾……”韩诗柳发现说漏了嘴,尴尬地吐了吐舌头,索性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卖了段柏章。
“他一直关注你的行程,发现你好像生病了,就让我照顾你点,尽量帮你挡挡酒什么的。”
谈桐哭笑不得:“那你怎么拿到资格的?”
韩诗柳小声:“我哥只是不爱花钱,不是没有钱……”
接下来的酒会,韩诗柳还真的认真“照顾”起谈桐,她全程兴致高昂地和谈桐聊天,以至于其他想插话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喝酒更是如此,谈桐举起酒杯刚抿一口,就会被韩诗柳拉着手腕扯下来,要和她讲别的事。
这样一来,谈桐谁也不用得罪,便能轻易地落得个清闲。看不惯的人也只是白一眼韩诗柳,但这种场合大家都不会撕破脸,只是在心里吐槽两句而已。
酒会结束已是深夜,周周开车送谈桐回家。
在单元门口,她远远就看见一道黑影静立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归家。
谈桐先惊了一下,很快通过那一道身影模糊的轮廓认出是段柏章。
她笑着走了上去,看着他说:“还以为你准备当无名英雄。”
而下一秒,巨大的力道传来,段柏章用力将她按进了怀中。
谈桐撞到他胸膛上,鼻尖有点疼。她想抗议,但段柏章按得太过用力,以至于她挣扎了两下就认命地靠在他的怀中。
“不是说过对自己负责?”段柏章的声音中满是隐忍,谈桐听出了其中隐含的话语。
我想你了,他在对谈桐说,我想你了。
谈桐装作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生病也不是我自己想的,我怎么不对自己负责了?”
段柏章笑了下:“那没办法了,小骗子,你在我这里信誉早就清零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身体一动,转过身去,拉过谈桐的手挂在他的肩膀上,轻而易举就将她背了起来。
他背着她一路上楼,谈桐没有动,乖乖任她背着。
“你要干嘛?”她在段柏章耳边问。
“教你生病了怎么办,陪着你,直到你病好。”
“哦——”谈桐拉着长音,“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同意的。”
“谁会反对?”他话虽如此,语气却像是在说“谁敢反对”
不等谈桐说话,隔着一扇门,豆包听到楼道的脚步声,跑到门前疯狂吠叫起来。
段柏章的脚步停顿了一瞬,没有坚决地开门,看来即便是他,也对近在眼前的狗嘴有一定的心里阴影。
谈桐在他的背上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她放自己下来。
“你知道吗?”谈桐笑着说,“豆包在绝育后,就开始讨厌一切健全的雄性生物。包括但不限于楼下的流浪狸花猫,对门邻居的雄性鹦鹉,朋友家的公兔子……”
说着,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段柏章,摊了摊手,像是在说你知道该怎么办的。
段柏章:……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能知道。
被子
或许是上次被谈桐认真教育过, 这次再见到段柏章,豆包只敢贴着墙边怒视并呲牙,不敢真的扑上来。
段柏章用胜利者的姿态看了它一眼, 大步迈进了房门。
谈桐虽然烧得发晕,但还是借机嘲笑他:“你跟狗斗什么气?”
“毕竟是你儿子, 还是要打好关系。”他在暗示当时谈桐骗他说有儿子的事。
谈桐理亏但嘴硬:“那如果我是真的生了个儿子呢?你要怎么办?”
段柏章叹了口气:“我猜不会有人类幼崽比豆包难讨好。”
谈桐哑口无言,放段柏章进了门。
或许是段柏章在身边让谈桐的潜意识感到安全,她三下五除二换上衣服, 就将半昏迷的自己完全交给了段柏章。
段柏章端着温水回到卧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字型瘫在床上的谈桐。
这是个毫无防备的姿态, 他本该欣慰谈桐对自己已经放下了戒心, 但他却并不这么认为。
谈桐脸颊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呼吸沉重, 眼睛虽闭着睫毛却一直不安地颤动。
段柏章用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温度烫得惊人。
“吃过药吗?”他俯身问道。
谈桐从喉咙中挤出一个艰难的“嗯”。
既然短时间内吃过药,但温度依旧没退, 那只能采用物理降温。
段柏章将凉水浸透的毛巾覆上她的额头,又用酒精湿巾擦拭她的腋下、颈窝等部位加快散热,等待降温的过程, 他又用熟练的手法给她卸妆。
谈桐没有睡着, 而是半睁着眼睛看着他的的动作,视线跟着他的手在移动。
“闭眼。”段柏章伸出指尖轻点她的眼皮。
谈桐乖巧地闭上眼,但高烧的痛苦让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只能没话找话。
“你干嘛花那么多钱买奢侈品,这东西只是品牌溢价, 又没有实质作用。”
段柏章轻轻提着她的眼皮给她拭去眼线,边说:“诗柳说这可以代表你的商业价值, 如果商业价值够大就有可能成为代言人,而成为代言人似乎是一种荣耀。”
谈桐轻叹:“下次不要再乱花钱了,你的钱都是你辛苦创业得来的,不值得花在这些空虚又无聊的事情上。”
“我如今拥有的钱是花不完的。”段柏章说。
谈桐连忙说:“你不要这样凡尔赛!以后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大家会想把你吊路灯的!”
段柏章摇了摇头:“不,我的钱得来的过程空虚又无聊。我不懂资本运作,是湛钧全程帮我,他帮助我管理企业、融资上市。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的账户上有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而我对这些钱没有一点实感。”
“你并不感到高兴?”谈桐疑惑。
“一切远超我需求的东西都不会令我感到高兴,”段柏章说,“物质生活的富足永远是有上限的,而且我没有任何耗费钱财的爱好或嗜好,就连做慈善也不需要那么多的钱。”
“因此,我的财产有时会成为负担,因为我知道这些金钱在别的地方会比放在我的银行账户中更有用处。”
谈桐似懂非懂:“可是你在我身上花钱也并不算好的去处。”
段柏章轻轻笑道:“湛钧曾鼓励我多消费,他说钱要流入市场才能间接带动经济,我想这也算一种消费。”
谈桐张了张嘴,才发现她竟哑口无言。
“讲不过你的歪理邪说。”她闷闷不乐。
这时卸妆已进入尾声,段柏章轻柔地擦掉洁面泡沫,将护肤品一层层在脸上摸匀。
谈桐闭着眼,感受他的手指在眼周轻柔的按摩,突然叹了口气:“为什么我总是在生病呢?”
段柏章没有回答,而是不赞同地说:“我没见过生了病还要怪自己的人。”
“那要怪谁?”谈桐的鼻音浓重,听上去带着些委屈。
“怪我,”段柏章手上力气微微加重,“是我非要和你复合,我不追你就不会去片场,我不去可能男演员就不会紧张把你摔下,不摔下你就不会腰伤,没有腰伤身体就更好,身体更好就不会生病。”
他这一套歪理看似逻辑自洽,实则狗屁不通。但谈桐还是轻笑了一下:“确实,都怪你。”
“所以这不是任劳任怨地伺候您?”段柏章给她擦完身体,又用耳温计测了一□□温,比起刚刚骇人的温度已经稍微降下来一点。
擦拭过后,谈桐也稍感舒适,她艰难地支起身体试图去够手机。
就在快要摸到的时候,随着“啪”的一声脆响,谈桐的手背上挨了轻轻的一个巴掌。
谈桐嗖得把手藏进被窝,怒目瞪着段柏章:“干嘛打我!”
段柏章不赞同地看着她:“不好好养病,还想玩手机?”
谈桐嚷道:“我就是看一眼明天的行程!”
“哦,”段柏章一脸了然,“看完行程,然后再回一回消息,刷两下微博,看几个视频,追几本更新……”
谈桐的心思被戳穿,本就潮红的脸上更红了。她羞愤难当,赌气道:“不看就不看!”
段柏章笑道:“好了,不是要看行程吗?我给你看。”
谈桐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翻了个白眼,配合地面容解锁手机。
按照谈桐的指引,段柏章找到行程软件,开始给她朗读。
“周四早十点,广告拍摄,地点……”
刚念了几项,谈桐就阖上了眼睛。几秒钟后,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她已然睡熟了。
段柏章放下手机,为她理好被子。
被子三边均向内折,像是包装包裹一样,将谈桐整个人裹起来,尤其是脚下,要完全裹住脚,但凡脚和床单有一点接触,她都会睡不着觉。
至于贴近脸部的上方则要留出不多不少的缝隙,既不能压迫脖颈,又不能失去安全感。
总之对于谈桐来说,睡觉时的要求要比醒着时多上许多。
段柏章全然理解。她在清醒时为自己设置了太多的限制,只有当陷入睡眠,理智放弃控制时,她才敢有吹毛求疵的要求。
当年段柏章也曾不解过。
父亲对他进行的是严格的磨砺教育,极其重视培养他吃苦耐劳的精神,经常带他参加艰苦的长线徒步,夜里裹着睡袋钻进帐篷就能度过一晚。
同居一周后,谈桐第一次提出分被子睡觉,段柏章还觉得有些诧异。
他们的被子是特意买的双人被,足够两人盖。段柏章没有抢被子的习惯,反倒是谈桐睡姿差到离谱,翻一个身就能把整个被子压在身下,导致两个人都没被子盖。
段柏章问她原因,谈桐皱着眉说:“被子透风我睡不着。”
段柏章惊诧:“你都不盖被子的,怎么会透风?”
谈桐连解释带比划,半天才说明白她在睡觉上的一些特殊“癖好”。
除了盖被子的方式外,还有睡前必须要上厕所,然后再喝上一小口水,睡着的时候一定要朝向右侧卧……
种种习惯不一而足,段柏章只能选择无条件妥协。
而如今谈桐好像没了这些习惯,她平躺着,被子也老老实实盖在身上,若不是眉头时而紧皱时而放松,简直不像是活人。
段柏章伸出手,想触碰她不安的眉心,这时谈桐的手机却突然传来震动,是杨效打来的语音电话。
谈桐已睡熟,电话的声响没能将她吵醒,而段柏章更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叫她起来,便拿着手机走出了卧室。
他走到客厅,将手机放到餐桌上,静静地看着杨效的头像闪动。
不一会儿震动停止。然而没过多久,电话再次打来。
这次段柏章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刚接通,杨效就像是开屏的孔雀一样咋咋呼呼起来:“谈儿,想我没啊。听说那王八犊子最近又找你了?你千万别慌啊,我马上回去了等我处理啊。”
“是谁?”段柏章打断了他。
杨效的声音戛然而止,顿时换上了警惕的语气:“段柏章?我谈儿呢?她电话为什么在你手里?”
段柏章倒没有被杨效的质疑冒犯道,他平静地说:“她睡着了,我担心你一直打电话把她吵醒,就接了起来。”
杨效却不放心:“你让她接电话。”
“她睡着了。”段柏章重复道。
然而,杨效却不依不饶:“你把她叫醒,我要听她的声音。”
段柏章终于感到不耐,他声音微微压低:“她最近很忙,难得有休息时间,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如果你是怀疑她的人身安全那大可不必,不会有人比我更希望她平安。”
闻言杨效冷笑一声:“我哪是怀疑她的人身安全?我是怀疑她的人身自由!谁知道你这个疯子能做出什么事来?”
段柏章没有反驳,只是冷淡答道:“如果我真的想限制她的人身自由,你还能拨通这个电话吗?”
杨效先是一愣,然后嘴里先后用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骂了一连串脏话,也不管段柏章能不能听懂。
“先别骂了,”段柏章打断他,“你刚刚说的那个在找她的人是谁?”
杨效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不能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谈儿。”
段柏章被拒绝后竟然真的不再追问,在挂掉电话前,他用看似平静实则带着威胁的语气对段柏章说:“你回国后和桐桐尽量少见面,如果一定要见面最好也保持一定距离。这样对你对她都好,你觉得呢?”
“你——”杨效刚要怼回去,段柏章已经挂断了电话。
段柏章长按通话时长那条消息,果断按下删除键。然后轻轻地走回卧室,将手机放回床头柜上。
他看着谈桐不安的睡颜,恨不能叫醒她,让她讲出她所有的秘密,不再对自己隐瞒。
但他更清楚,绝不能操之过急,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爱还他
走红毯对谈桐来说简直是个折磨, 僵硬的微笑、争奇斗艳的比美、商业互吹、翻来覆去同一个话题的采访。
还好杨效终于回国了,将同她一起走一个金视奖的红毯。
这个奖项是国内重量级的电视剧奖项,主要颁发给非主旋律、大众喜闻乐见、有知名度的作品, 也是上线平台的网剧最重要的奖项。
《帝王恩》在金视奖获得了包括最佳电视剧在内的六项提名,谈桐和杨效更是双双提名最佳男女主角。
红毯当日, 两人在出发的酒店门口相遇。
“谈儿——”谈桐只听身后远远传来一道喊声,她刚回头,就被闪现到面前的杨效一把抱住。
谈桐还没来得及推开他, 就被杨效抱了起来,双脚直接离开了地面。
“你快放我下来!”谈桐用力打他, 杨效却抱着她又转了半圈才轻轻把她放下。
“你疯了你!”谈桐压着声音斥道。
杨效混不吝地笑笑:“怕什么, 反正本来就那么多人以为我们在一起了。”
谈桐皱了皱眉:“那能一样吗?”
杨效微眯着一双桃花眼看她:“重色轻友?是不是重色轻友!”
“杨效!”谈桐急的跺脚,“你能不能正经点?”
眼见快要把人逗急眼了, 杨效终于放过了她, 和她约好做好妆造后一起拍一组出门照,随后便各自回了房间。
酒店里能拍出发照的地方有限, 要明星们变着花样拍完,才能轮到小艺人捡漏迅速拍上几张。
谈桐和杨效前往拍照场地的路上有些着急,杨效便帮谈桐提着裙子, 方便她走路。
就在她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小心翼翼行走时, 突然从后面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谈桐毫无防备,重重地摔倒在地。酒店的走廊铺了厚厚的地毯,她没有伤到筋骨, 但膝盖还是磨破了一层油皮,有几道浅浅的血丝。
万幸周周反应很快, 及时从后面拉住了裙摆,没有让礼服损坏。
谈桐在搀扶下起来, 她抬头看去,却见撞她的人也是个穿着礼服化着全妆的女人,应该也是走红毯的艺人,但她却并不认识。
如今对方不仅没有因为撞到人而感到八年,反而一脸不屑的样子。
谈桐沉下脸来:“你撞到人了。”
女人翻了个白眼:“轻轻碰一下你就摔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碰瓷。”说完,她竟转身就走了。
周周还想追上她争论,谈桐却拉住了她:“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问杨效:“你知道她是谁吗?我怎么没见过。”
杨效摇头:“我才在国内待几天,你都不认识我怎么可能认识。”
这只是紧迫行程中的一个小插曲,但或许是今天诸事不顺,拍完出发照后他们在电梯里遇到了袁寄星。
袁寄星是独自一人走的红毯,三人面对面时难免有些尴尬。
但此时更尴尬的还有另一件事——杨效和袁寄星撞衫了。
杨效今日穿着一套酒红色西装,和谈桐的红色鱼尾裙正好相配。而袁寄星也正巧穿了红西装,只是红色饱和度更高,更年轻、更艳丽一些。
更巧的是,两人的内搭都选择了与红色相配的黑色衬衫。
袁寄星全程没有与他们搭话,故意无视掉两个大活人。
下电梯后,谈桐压低声音问杨效怎么办,杨效只是让她放心,称他有办法。
这两件事接连发生,谈桐只觉得今天祸不单行。
她在房间中等待出发,听周周给她八卦最新打探的情报。
“姐,刚刚撞你那个人叫林宵雨,是玲珑娱乐新签的艺人,刚空降了一个大制作的女二,据说挺资源咖的。”
谈桐依旧不解:“那跟我过不去干嘛?我又不认识她。”
“谁知道呢,”周周耸肩,“估计就是疯狗吧,见谁咬谁。”
谈桐的第六感让她觉得不对劲,她发消息给田恬问她知不知道这号人,田恬很快回消息。
【她在片场打过助理,你没听说吗?而且她带着编剧进组疯狂加戏,女一的很多人物弧光都给了她,这种人早晚给自己作死。】
【对了,她好像在买通稿说她和你长得像,你让你们团队警惕一点。】
当时事发突然,谈桐没太注意她的样貌。她搜索了一下这人的微博主页,发现她发出来的照片确实和自己有些像。
“你觉得她和我长得像吗?”谈桐问周周。
周周仔细端详半天:“脸型和嘴唇形状有点像,但眼睛不像。而且刚刚我看她不长这样,怎么说……她有点故意朝着和你像的方向修图。”
谈桐觉得有点奇怪,她并不是什么早期大众白月光女星,她为人所知也不过是近一年的事,模仿她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或许是她们团队的奇葩营销策略吧,谈桐这样想着,让周周告知李垚后就不再在意。
因为今天的“不详”,谈桐走红毯时格外小心,万幸没有摔倒或出现其他意外。
在撞衫后,杨效回去脱掉了内搭的衬衫,红西装内是真空,露出健硕的胸肌。
他们原定的动作时谈桐挽着杨效的手臂,然而因为衣服的改动,杨效在出场前突然牵起谈桐的手,用力贴近自己的身体。
无论是穿着还是姿态,都显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
或许是因祸得福,她们正在*七*七*整*理内场等待颁奖时,谈笑间cp在一众比美词条中再次冲上了热搜。
【奶奶,你嗑的CP发糖了!】
【我以为这两位彻底掰了,没想到还能有再合体的这天】
【她们真的没在谈了?自然得简直像是真情侣】
与此同时,搞到观众票而在现场观看的韩诗柳已经给段柏章发去了无数个现场直拍。
[咬耳朵说小话.mp4][帮忙提裙子.gif][给谈桐搭防寒毯子.gif][含情脉脉对视.jpg]
段柏章迟迟没回消息,韩诗柳噼里啪啦打字:【哥,你介意我背刺你吗?有点想嗑这对了。以后你是我哥,桐桐是我偶像,我们仨各论各的,可行不?】
段柏章:【投资】
一提到投资款,韩诗柳瞬间怂了。她戳着屏幕,愤愤不平在心里骂段柏章。
真是没有比他更奸诈的人了,明明答应了投资,却还要把投资款分好多笔打款,而且还时不时就用这个由头威胁她,没有比他还阴险的哥哥!
很快颁发到了最佳女主奖,这是今天颁奖典礼的倒数第三个奖项。
对于这次获奖谈桐并不报希望,尽管此前她在大大小小的奖项中拿了几个最佳女主和最佳新人,但如此重量级的金视奖她还是不敢妄想。
当她的脸被投影在大屏幕上时,五个候选人中她是最轻松的一个,对着镜头轻快地微笑着。
仪式进行到现在她已经很累了,此时正在心里盘算什么时候能休假,她要带着豆包自驾去露营地住两夜。
露营地有人家散养的鸡和羊,豆包去了能招鸡斗羊,非常开心。而她自己要在熟悉的农家乐吃鲜美的铁锅炖鱼,配菜放大白菜和豆腐,吸饱了汤汁……
“谈儿!谈儿!”谈桐被杨效捏了一下手臂,连疼带吓差点跳起来。
她以为是杨效没事撩闲,刚想开口骂他,却看见舞台的大屏幕上打出了她自己的名字。
杨效咬着牙挡着嘴说:“去领奖啊,是不是傻?”
谈桐这才反应过来,居然是她得奖了。
她一脸蒙地站起来,被杨效扯到怀里用力抱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要和身边的人拥抱握手。
她全靠身体本能走上台,接过奖杯,站到话筒前面才想起自己没准备获奖感言。不过她背过一套通用的感谢词,这时倒也适用。
台下众人的视线此时都落在她身上,她知道,电视机前和网上也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关注着这一刻。
但出乎她的意料,她却并不感到多么激动。
在杀青的那一刻,她就从一个人物、一段人生中抽身而出,进入了比入戏更漫长的出戏阶段。
因此,当时隔一年多,她再次和曾经熟悉的角色相交汇时,她有一种和熟悉的老友并肩的感觉。
角色虽然是她所塑造,却并不属于她。相反,每一个人物都觉醒出了独立的人格,她们共享这个奖项。
突然,她意识到上面的想法竟然被她就这样说出口,而她甚至没有认真谨慎地组织语言。
雷动的掌声是对她最好的回应,下台时她的眼中噙着泪水。
杨效递给她纸巾时,还不忘嘲笑她没出息。
谈桐反唇相讥:“你待会上去给我表演一个情绪稳定。”
可惜的是,杨效没有表演的机会,他和最佳男主失之交臂,《帝王恩》也没有拿下最佳电视剧,而是费林得到了最佳导演的荣誉。
典礼后是庆功宴,谈桐换下了礼服换了一套裤装成衣,借着裤长的遮掩也换上了粗跟皮鞋。
她躲在角落里默默玩手机,收到杨效发来的消息:【偷溜,走不走?】
谈桐巴不得如此:【走走走!在哪见?】
【从餐厅后门出,走酒店地库,蓝车。】
【OK,来了。】
谈桐借口去补妆,告别了商业互吹的同行,按照杨效说的路线悄悄溜走。
杨效的车非常好认,宝蓝色的宾利飞驰在一众豪车中也是尤为显眼的那一辆。
车边除了杨效还站着一个男人,谈桐仅凭一个身形就看出这是段柏章。
杨效抱着手臂,表情嘲讽又挑衅,段柏章背对着她,谈桐看不到他的神情,却也能看出两人正在对峙。
杨效似乎是看见了她,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反而提高了声音:“我管你们因为什么分手,谈儿就是不能吃回头草。”
段柏章摇了摇头:“你根本照顾不好她,你常年在国外,她生病的时候,需要帮助的时候你都不在她的身边,隔着电话的几句嘘寒问暖又有什么用呢?”
杨效讥讽道:“那是,谁能有您懂异国恋啊,您不就是异国恋分手的吗,现在想起来教育我了,早干嘛去了?”
段柏章并未被他激怒,而是说:“你不必对我冷嘲热讽,桐桐根本不喜欢你,如果她对你有意她早就选择同你在一起。”
杨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笑了两声,反问道:“那她就喜欢你了?曾经是喜欢过,现在难道还余情未了?”
“没错。”谈桐远远听见段柏章这样说,“她还爱我。”
没错,她是对他余情未了。
段柏章的一句话像是戳穿了过往的一切幻想,她为自己那么多的纠结与顾虑都找到了答案。
她患得患失,一边渴望着段柏章的身体和精神上的陪伴,一边又把一切埋在心里,试图找到各种证据证明他还爱着自己。
原来一切的起源不过是因为她还爱他。
她还爱他,所以听到他出过车祸受过伤时会感到慌乱。
她还爱他,所以反而不敢将一切过往和盘托出。
她还爱他,所以她不敢回忆过去,以免从记忆的缝隙中涌出歉疚,因此更加顺从他的如今。
她还爱他,爱他爱到他一清二楚,因此看似是他在追求她,实则反而是他掌控一切。
所有的缘由都是因为这多余的、该死的、不受控制的爱。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却甚至是被他戳破的。
她的灵魂赤//裸,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站在原地。
她无法面对段柏章,也无法面对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杨效带着得胜的笑意看向她。
段柏章终于意识到什么,猝然回过头来。
谈桐的视线直勾勾,眼神没有聚焦,她脸颊的肌肉牵扯着嘴角,勾起一个难看的笑。
“段总也在这,”她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杨效,“送我回家吧,谢谢。”
她看到段柏章的眼中出现了未曾见过的慌乱。
他不是向来胸有成竹吗?他不是自诩掌控一切吗?他不是那么有自信,以至于能想出卖惨这招让她怜悯又愧疚吗?
他慌什么呢?
如今谈桐只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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