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
“桐桐。”
谈桐拉开车门, 正欲上车,段柏章从身后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看了一眼杨效,出乎意料, 杨效竟没有顺着她的话和段柏章针锋相对,而是看向了段柏章。
“什么意思?”谈桐掀起眼皮看着杨效。
此时她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杨效——他也是段柏章的“帮凶”。
毋庸置疑的是他喜欢自己, 可这份喜欢与沉重的责任相比又不堪一击。
他无法定下心来和谈桐在一起,无法承受她沉甸甸的过去,于是只能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到段柏章手上。
杨效对段柏章的威胁、试探、嘲讽, 都是他为了放下自己心结的一部分。即便有再多的冷嘲热讽,再多的针锋相对, 本质上他都是支持她和段柏章复合的。
想通了这一点, 谈桐却突然觉得轻松。
她不怪杨效,杨效是她的好朋友,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是愿意看到自己过得好的。
如果和段柏章复合是他认为正确的选择, 那他做的一切谈桐都可以理解。
只是如今她不想面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谈儿,”杨效看了她一眼, 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喝酒了,让段总送你吧。”
谈桐冷漠地嗤笑一声:“我是未成年还是没有行为能力, 没有人送我会死在路上?”
“桐桐!”段柏章唤她的语气提高了少许, 似乎是不赞同。
段柏章极其喜欢叫她的名字——桐桐,两个叠字能被他叫出千百种复杂的情绪。
刚恋爱时,他叫她的名字还很局促别捏, 似乎是既觉得这个称呼有些过于亲昵,但他又想不到更得体的称呼, 总归不能连名带姓叫她的大名。
因而谈桐自动开发了新的恶趣味,她喜欢逼着段柏章用各种各样“恶心”的称呼叫她, 就像“宝贝”“宝宝”“亲爱滴”等等。
可惜段柏章妥协的次数屈指可数。
然而,如今再听到这个称呼,谈桐已经没了逗趣的心思。
她冷淡问道:“有事?”
只听段柏章说:“别把生死挂在嘴边。”
谈桐对这样的说法很不屑,但她也知道这里不适合争论,于是坐上了副驾驶。
很快段柏章就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位,他上车时谈桐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仿佛对谁开车根本不关心。
全程一路无话,只是在转过一个弯的时候,段柏章说道:“有人跟车。”
谈桐不以为意:“嗯,习惯了。”
以如今北城的交通拥堵情况,狗仔想跟车实在太过简单,根本没有甩掉的可能。
段柏章看了眼后视镜,反复确认后,对谈桐说:“安全带系了?”
说完她看了谈桐一眼,不等她回答,直接在下一个路口调头,然后往反方向开,十几分钟后上了绕城高速。
“你要干什么?”谈桐这才紧张起来。
“不能惯他们的臭毛病。”此刻段柏章声音中有种谈桐陌生的东西。
她甚少看到他如此戾气的一面,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
但很快她就发现她的担忧是多余的。段柏章的车技很好,踩着限速的线一路飞驰,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一下和对方的车距。
他一直走最右侧车道,并不频繁变道,但这样却让跟车的狗仔不知他要从哪个路口下车。
终于,在离谈桐家很远的一个高速路口,他打起转向,稍稍减速,在后车车距降低的时机猛然转弯,然后再次加速,毫不犹豫地开了下去。
跟车的狗仔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甚至来不及打转向,也突然一个急转弯。然而原本段柏章的后车被他们别到了,急刹车停下后对着狗仔破口大骂,扬言要叫交警。
骂声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谈桐抓紧安全带的手终于稍稍松开。
她不禁看了一眼段柏章,他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手车技。
段柏章却混不在意,好似刚刚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车戏的不是他一样。
后面的路好走起来,虽然多耽搁了半个多小时,但谈桐总算是安全到了家。
进小区前,段柏章再次绕着小区开了两周,确认没有人跟踪后,缓缓停在来了谈桐楼下。
谈桐没有道谢,也没有动,她解开安全带,静静地在座位上等着。
她知道段柏章有话要对她说。
“桐桐。”段柏章又叫了她一声,只是这声的情绪却更复杂。
谈桐听出了歉疚,甚至还有一点点委屈,但她却不懂段柏章在为什么道歉。
为了那句“她还爱我”?但这本就是事实,又不是造谣污蔑,有什么好道歉的。
为了在杨效面前的咄咄逼人?但这是他们男人的争锋吃醋,她懒得理会。
“还有事吗?”最终,谈桐只是冷淡地问。
她的冷漠使得段柏章更加无措,他似乎没有组织好语言,只能仓促地开口:“我想和你有新的开始。”
谈桐不答,微微挑眉,让他继续说下去。
说出一句后,后面就变得简单了许多,几乎是下意识地,段柏章继续说着: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和你分手,哪怕分开这么多年,我心里的爱人也只有你一个。如果你还愿意接受我,我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在一起。以前错过的我会尽全力弥补,今后的人生我想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段柏章的语气真诚,但谈桐却有点想笑。
她并非嘲笑段柏章的真心,她只是觉得好笑,段柏章这五年都做了那么多准备,却从未思考过他们分手的根本原因。
“段柏章。”她叫他的名字,“你看着我。”
谈桐的命令段柏章唯命是从,他抬眼看向谈桐的眼睛。
只见谈桐缓缓抬手,将自己散落的发丝全部向后抓去,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此时段柏章还不解,直到谈桐继续用力,发丝根根贴近头皮,发际线中隐藏的一道浅白疤痕变得异常显眼。
谈桐抬手指着那道疤:“看见了吗?”
“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弄的?”段柏章的语气紧张起来。
“我们分手的三天前,你怀疑我背叛你的那个晚上。”
说完后,谈桐静静地看着段柏章,给他充足的自我消化的时间。
她不知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只是看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等到时间成熟,谈桐终于开口:“演出结束的庆功宴,制作方的老板喝多了,对我手脚不干净。我拒绝了他,他当众给了我一个耳光,我摔在桌子上,打破了杯子,碎片扎到这里,留下了这道疤。”
很长时间的梦魇被她用三言两语简单概括,没有沉痛的控诉,没有悲伤的眼泪,只有平静,还是平静。
原来在段柏章面前讲出这些话并没有那么困难,至少没有她想得那样困难。
然而,眼下更困难的是审视段柏章的反应。
段柏章的情绪近乎崩溃,猝不及防的真相让他无法接受。
他自以为的背叛实则是一场痛苦的历劫,而他的质问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么多年,他对她分手的决绝和突兀始终怀揣怨怼,却不知在他浅薄的怨怼背后是她挥之不去的痛苦。
“我……”他试图开口,却不知说些什么。
而谈桐却替他说出了想说的话:“我知道,那三天就是你出车祸在抢救的日子,我没有怪过你,相反我现在依旧很担心,即便那场车祸发生在现在,我也会第一时间飞过去,陪在你的身边。”
她接着说道:“段柏章,我之前不提却偏偏要现在告诉你,并不是要故意创造狗血的误会,也不是现在让你愧疚,从而无颜面对我。就像当年我拒绝了对方的性暗示也不是出于对你的‘忠诚’,我只是坚守自己的原则,所以你依旧可以怨我,不必就此原谅我。”
但她越是这样,段柏章越是无言以对。
此前他乞求复合,希望重来,而如今他却觉得他不配。
他不配有这样的奢望,他连想一下都是对谈桐的二次伤害,是对她遭受的侮辱和痛苦的帮凶。
他还何尝敢说原谅她,他才是那个罪人。
他把脸埋进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无颜面对谈桐,也无颜面对自己做错的一切。
一只纤瘦的手轻柔地搭上他的肩膀,谈桐似是叹气,说道:“不要想了。十年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谁对谁错的分别,更算不清谁付出的更多一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吗?”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拉开车门,转身走进了黑夜。
段柏章下了车,看着她的背影,他没有追上去。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私欲感到羞耻,他的爱并不纯粹,他的爱里有占有,有嫉妒,有控制。
这些欲望早已被世俗认定成爱的附属品,因而并不为人诟病,反而被美化成爱的一种形式。
但和谈桐相比时,就显得太过不纯粹。
谈桐曾经把心掏给他,她曾剖开胸膛,将热气腾腾,还在跳跃的心脏捧到她的掌心。
而他回应的是什么?是猜忌,是怀疑,是不信任。
如今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自以为帮了她几个忙,就要求她放下所有芥蒂,解开一切心结和他重新在一起,这实在是痴人说梦。
谈桐不愿和他复合才是理所应当。
因为他是罪人,他需要赎罪。
她恨他
谈桐几乎记不清发生的一切, 因为全程她都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她浑浑噩噩地反锁了房门,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感受到主人情绪不佳,豆包跳到她的胸口, 用力且认真地舔着她的脸。
直到整张脸都布满了豆包的口水,谈桐才起身走向冰箱, 翻出冰箱内侧几乎快要冻住的两罐无糖可乐。
她将两罐可乐全都倒进大玻璃杯,又拎起威士忌、朗姆、伏特加三个酒瓶,将剩余的空间补满金黄的酒液。
倒进几乎小半瓶后, 她终于停手,端起杯子灌了两口酒。
她这样的搭配若是被专业的调酒师看到定要眉头直皱, 既没有酸甜平衡, 又没有标准的比例,甚至连最基本的冰块和搅拌都没有。
但谈桐本就不是为了喝到好喝的酒, 她只是想喝醉。
三种度数高的烈酒、碳酸饮料加快酒精吸收、混着喝更容易醉。
一切都是为了喝醉, 也只为了喝醉。
她又急又快地喝掉半杯,几乎是瞬间酒意就涌上头顶。
一阵天旋地转后, 她迷茫地环视四周,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她终于醉了。
她需要喝醉来让自己快速摆脱回忆,否则她必定会整夜都在痛苦不堪。
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 她再次剖开了自己最深的伤疤, 将过去完整地暴露在段柏章面前,将这个保守了整整五年的秘密诉诸他听。
而这个时间、这个场合都不是她选择的,仿佛只是一场水到渠成。
催化剂正是那句“她还爱我”。
她的爱就这样浅显又外露吗?让分手五年的恋人早就一眼看穿。
可是最初她明明是怨他的。
她怨他的不回国, 怨他的失约,怨他的猜忌, 怨他的一切。
分手前,她总是和田恬抱怨, 抱怨段柏章不爱自己了,抱怨她要坚持不下去了。可真正分手后,她却一句坏话都没有。
田恬一度以为她是伤得太深,以至于在她面前小心翼翼,不敢提及段柏章的任何。
但谈桐知道并非如此。在真正分开的一瞬间,所有浓烈的恨都消失了,只有怀念,还是怀念。
她想念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想念他的每一个拥抱和每一个吻。她流连于他的好,不承认他有任何的不足——因为这也代表着她眼光的失败
她以为这种想念只是戒断反应,和烟瘾酒瘾一样,只要用意志力控制便能够彻底戒除。
但她失败了,这五年,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念段柏章。
她拒不承认,不承认这是因为她还爱着段柏章。
好像只要承认了她就输了,她既提出分手又依依不舍,既果断离开又拖泥带水。她是出尔反尔的小人,是不讲道理的混蛋,是欲擒故纵的绿茶,是掩耳盗铃的骗子。
但她不是,她不是,她只是太爱他了。
她爱她爱到必须要和他分手才能健康地生活,也爱他爱到要继续想着他才能勉强地存在。
可他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戳破一切!
她知道段柏章有多聪明,因此从未奢求过他看不穿自己,她只寄希望于段柏章也将此作为秘密替她保守。
但他没有,他反而骄傲自得地将她的爱作为他的资本。
他怎么敢这样?他又怎么能这样?
她不要爱他了,她要开始恨他,恨他的聪明,恨他的自大。
她也恨自己,恨自己还爱着她。
她再也不要原谅他了,她不要和他说话,不要和他见面……
也不要……也不要再爱他……
谈桐强迫自己重复着“不要爱他”,像是在意识里打上烙印,直到意识一点点消逝——
这一夜谈桐不知自己喝了多少。
她的酒品很好,喝醉后从来不断片,更不会撒酒疯,但这次却有所不同。
因为次日醒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狗窝里。
豆包站在她的面前,歪着头看她,圆圆的一张狗脸上满是不解。
明明麻麻有那么大的床床,为什么还要和宝宝抢小床呢?
谈桐脸皮变厚,假装无事发生,撑着墙起身。
而重心刚一动,她就一屁股栽了回去,坐在豆包的发声怪叫玩具上,发出一声七拐八扭的“biu~~”
谈桐:……
她这才发现除了空空如也的玻璃杯外,她面前的地上还有一瓶喝光的红酒瓶和两瓶高度数的IPA精酿。
她崩溃地抓住头发,放弃了挣扎。
谁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喝了这么多。
稍稍冷静了几分钟,她爬行着摸到手机,给李垚报了个平安。
正巧这时杨效打来电话,谈桐接起来:“喂。”
然后她听见了一道堪称噪声污染的声音,正是从她的喉咙中发出来的。
她的嗓音显然也把杨效吓了一跳。“谈儿?是我谈儿吗?”他难以置信地问。
“我猜应该是。”谈桐的声音像是被挂上案板的鸭子在进行最后的挣扎,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不会吧?”杨效夸张道,“受情伤这么严重的吗?!要不要开启下一段感情来忘掉上一段呢。”
谈桐冷漠:“滚。”
杨效这通电话没有一句正事,全部是可有可无的废话。但谈桐听出了其中的关心,因此她耐心地陪聊了半天,直到杨效彻底放心才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谈桐突然有些无所事事。
她的行程向来极满,时间表都要按照小时计划,骤然空闲下来,她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她坐在地板上,等大脑第三次自己想到段柏章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不行,不能闲下来,要把时间填满。
于是她给躺在列表下方的一个微信号发了消息:【有时间聊聊项目吗?】
她刚发出去,对话框上方就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钟后,韩诗柳就回复道:【有有有!我去找你你在哪!】
【你们有办公室吗?】
【有!】韩诗柳飞速甩来一个定位,配上了一个“喜欢您来”的表情包。
于是谈桐起床洗漱打扮,背上了笔记本电脑,那其中有她原创的独角戏《娜娜》的剧本初稿。
刚接触先锋戏剧不久,谈桐就产生了要自己创作一部剧的想法。
此后她便有意参与编剧过程,起初是针对自己的角色进行个性化设计,直到《疯人院》的剧本编写期间,她也参与了创作。
在这样一点点的学习和训练下,她终于独立写出了一部话剧。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驾驭不好一台大戏,于是决定从独角戏试水,而且不仅自己编剧,还要自导自演,这样就算真的演砸了也不会连累别人。
如此一来,选择制作方就变得尤为重要。
这个制作方一定不能过于强大,否则就会对她施加诸多限制。然而又不能是门外汉,戏剧制作流程复杂、资源需求高,并不是业余人士能搞定的。
当然,在以上两点条件外,如果对她本人的表演形式和艺术理念再有一点了解和认可就更好了。
挑来选去,谈桐最终选定了韩诗柳作为合作方。
她知道选择和韩诗柳合作就注定和段柏章脱不开干系,但大家同在北城生活,想要完全避开也不可能。
她身正不怕影子斜,自认为能将事业和感情区分得泾渭分明,那又何必故意避嫌。
韩诗柳的办公室位于知名的文化产业园,这里聚集了影视文化业的大小公司,进入园区的一小段路她就遇见了不下三个熟人。
韩诗柳的公司刚起步,在共享办公楼中租了一间二十几个工位的办公室。
谈桐循着指示牌走到门前,想探头看是否走对了。
而她刚伸头进去,就听咚的一声,漫天彩带扑面而来,洒了她满头满身。
然后是毫不整齐但充满了气势的问候:“欢迎谈桐老师莅临指导!”
韩诗柳从人群中走出来,往她怀里塞了一束花,笑着挽住她的手臂。
“老师看这里!”谈桐下意识循声望去,闪光灯连串闪过后,这场荒诞的欢迎仪式终于告一段落。
韩诗柳满脸都是热切的兴奋:“我们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我创立这家制作公司的第一天就坚定一个信念,所有的戏都要让谈桐演女主角,现在我们就迎来了良好的开始!”
谈桐终于缓过来神,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晚啦!”韩诗柳狞笑着,架着她走到会议室,将公司的宣传册往她前面一拍。
“请看!我们公司正在制作一部西区话剧的中文版和一部百老汇的引进剧。虽然我们目前还没有原创剧的制作经验,但你就是经验本身,我们全力配合你。”
两小时后,谈桐晕晕乎乎地走出了韩诗柳的公司。
她今天本打算敲定一下合作与否,具体细节会由李垚在公司层面沟通。
而韩诗柳的态度却直接打破了她的计划,她全程基本只有两个字——可以。
谈桐提出的一切要求和想法,甚至只是个不成熟的理念,她都一律回答可以。
到了最后,韩诗柳几乎要把公司送给谈桐了。
离开时,韩诗柳自然送她下楼。在电梯里,谈桐状若无意问道:“这家公司你哥有多少股份?”
韩诗柳一惊,支支吾吾:“那个……他没有股份,他的投资是以借款的形式进来的,他说不希望影响公司经营……”
“我知道了。”谈桐微微一笑,但韩诗柳却只觉得她的笑容别有深意。
*
事情比谈桐想象中进展得还要顺利,《娜娜》的剧本几经修改后逐渐成型,如今她每日和舞监、音乐总监聚在一起,争取脑暴出更多舞台创意上的灵感。
日子一复一日地过去,这期间她还根据剧组安排,在京华完成了《无言》最后一部分场景的拍摄,也正式迎来了杀青。
手握一部主角待播剧,李垚的焦虑值也稍微减轻了一点。
恰逢此时,费林承诺给谈桐的资源也对接了一部分,李垚有时间满世界飞,去给谈桐聊一些潜在项目。
这天下午出门去排练前,谈桐边下楼便和李垚打电话。
隔着十三小时的时差,李垚那边正值夜晚。
“我见到了导演,他知道你,愿意和你见一面聊聊。”
谈桐说:“我没问题啊,我的行程单也在你手里。”
她的车子就停在单元门前,走到门禁处,她抬手按下解锁。
“你看着安排——”
“咣”的一声巨响,一道黑影从谈桐眼前划过,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她下意识定睛看去,先是在自己脚下看到了一团殷红的液体,飞溅的液体又接纳了汩汩的流入,面积逐渐扩大,甚至染红了她的帆布鞋尖。
殷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直至变为发黑的红色。下一秒,浓重的血腥气冲入鼻腔。
谈桐颤抖着抬眼看去,视线顺着血流的方向一点点向前。
血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尽头,她对上了一双大睁的双眼。
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他的四肢以恐怖的姿态扭曲着,头骨凹陷下去一大块,血液就是从那里流出的。
谈桐拍过很多死伤的戏份,对拍戏用的血浆再熟悉不过。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再逼真的人造血浆也不是真实的鲜血。
他似乎还没有死透,身体在植物神经的控制下一下下抽动着,每抽动一下,七窍中就涌出一股鲜血,像是有一只手在他的脑内挤压着血袋。
剧烈的惊恐下,她甚至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听着耳机中李垚在不停地呼唤她。
地上的人抽搐了几秒后终于不再动了,他的黑发已经全部被鲜血泡的湿淋淋的,在黑色中间还间杂着一团团粉白色的胶状物质。
当谈桐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她手脚发软地往旁边栽倒,无力地靠在墙上,手中的手机也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啊————”
她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秘密交换
这是谈桐第一次见到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还是以如此惊悚又惨烈的方式。上一秒还是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就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尸体。
尖叫过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要做什么?应该做些什么?对, 报警。
她手忙脚乱捡起手机,才发现原就有裂缝的屏幕已经彻底摔坏了, 漏液将大半屏幕染成了黑色,已经完全无法继续用。
这破手机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要在这时候坏,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后,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一台备用机, 于是连忙往楼上跑。
直到拿出卡针时, 谈桐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有多抖,小小的卡针被她不小心掉在地上, 她剧烈抖动的手无论如何都拾不起来。
冷静——深呼吸——
谈桐闭上眼, 试图通过深呼吸放松,但眼前全是坠楼者*七*七*整*理死不瞑目的双眼和满地的鲜血。
她不由得一阵恶心, 飞奔到卫生间,将胃里的一切内容物吐了个干净。
吐完后,恶心的感觉尤未褪去, 她不停地干呕着, 直到吐无可吐,开始呕出胃酸才罢休。
她虚弱地扶着墙回到房间,终于将卡换到了备用机上, 成功拨打出报警电话。
等待警察的时间,她坐在地板上, 冰凉的触感并不能使她冷静,反而让她一阵阵打着寒战。
她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夸张, 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真实的感受骗不了人,深刻的恐惧渗入骨髓挥之不去,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备用机曾被格式化过,通讯录中空空如也,她如今也并没有重新下载社交软件的精力,她想求助都无人可寻。
不,还有一个人,她还记得一个人的电话号,这个号码早就印在了她的大脑中,成为了肌肉记忆的一部分。
但脑海中另一个声音阻止了她:不,不可以给他打电话,如果你还有尊严,就不要给他打电话。
第一个声音反驳道:你只是利用他,而不是向他求助,反正他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第二个声音:别自欺欺人了,你就是放不下他!
当不了恋人,当不了情人,难道还当不了朋友吗?!
你扪心自问甘心和他当普通的朋友吗?互不关心生活,只节假日问候,彼此有成就道一声恭喜?
别吵了!谈桐在心里大喊。
她就这样带着乱糟糟的思绪接起了电话,是分管派出所的警员打来的,警方已经在前来的路上,他们需要确认是否是她报的警,并请她配合了解情况。
谈桐尚未放松的神经顿时变得更加紧张。
可想而知如今楼下已经引发了重重围观,而她露面必定会引起更大的骚动。只要她和事故现场出现在同一个图片中,以营销号的习惯不一定会被发散成什么样子。
她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她要手快报警。虽然这个时间小区人不多,但等一等总归是有人会看到,她偏偏要多此一举。
如此看来,太有身为公民的责任感也不是好事。
不过事已至此,懊悔并没有用。摆在谈桐前面还有另一个困难,警方让她配合调查,但她如今根本不敢迈出房门,尤其不敢下楼。
只要一靠近事故现场,她就觉得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在死死盯着她,不甘的冤魂还在原地徘徊,即便外面阳光正盛,但阴寒的凉意依旧挥之不去。
似乎她已没有任何办法,最终她认命地拨通了电话。
——是天意让我如此做的,她这样想着。
“是我。”她闭上眼睛,轻轻开口。
*
周三上午是永昼固定的高管例会,作为段柏章固定出席的两个会议之一,大家都很重视。
接近年底,会上的议题主要是年终总结。正汇报之时,一旁的秘书指了指他的手机,放在桌上的手机正在微微震动。
段柏章两部手机,一部工作用,开会时都放在秘书手中,并不接听电话。另一部私人号码则由他随身携带,能打进这个号码的人屈指可数,几乎都是家人。
而家人知道他工作繁忙,通常并不电话联系,如果这时私人号响起,一定是有急事。
他翻起手机,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来电。没有来电显示的名字,但这串号码他早烂熟于心。
谈桐竟突然给他打电话?段柏章不及深思,抬手打断了汇报:“抱歉,紧急电话。”
他拿着手机走出会议室,只听电话那端谈桐的声音颤抖着:“是我,你在忙吗?”
段柏章不知发生何事,但只听她的声音和打电话的时机便知道,她极其需要她。
“不忙,你说。”段柏章撒了个无关痛痒的谎。
谈桐的叙述东一句西一句,因为紧张恐慌而显得没有逻辑,但段柏章还是听明白了。
“你在家稍等,不要出门,我很快就到。”
挂了电话,段柏章甚至没有回会议室,只是给秘书留言让他重新安排会议时间,自己开车直奔谈桐家。
此时他甚至不放心跟随自己多年的司机,司机对他的行程和机密可以做到守口如瓶,但不代表听闻娱乐圈隐私时,还能忍住不和他人炫耀。
平时需要半小时的路程,今天段柏章只用十五分钟就开到了。
走到谈桐家楼下时,事故现场已经用警戒带围起来,围观群众对着现场指指点点,警察正给现场拍照。
段柏章穿过人群,沿着警戒带的外沿走进楼道,只见几名警察也在朝楼上走去,目的地正是谈桐家。
段柏章拦住他们:“您好,我是报案人的朋友,由于报案人身份比较特殊,还希望您可以帮忙保守秘密。”
警察半信半疑,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跟着段柏章上了楼。
段柏章敲响房门:“桐桐,是我。”
很久没有人应门,直到众人有些不耐烦时,才听见一声咔哒声,谈桐打开了房门。
她穿着素色羊绒衫和摇粒绒长裤,外面披着一件厚厚的羊毛披肩,脸上一点妆容没有,却惨白得没有一丝人气。
“请进。”她侧身让开门口。
门口的两名警察面面相觑,其中的女警试探着问:“你是那个……明星?”
谈桐不置可否:“先进来吧。”
段柏章仿佛这个家的主人一样,请大家在沙发上坐下,问道:“二位喝什么?咖啡?茶?还是饮料?”
“不用不用不用,”他们连连拒绝,“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警察看着谈桐事先准备好的身份证,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慨:“原来这是真名不是艺名啊。”
送走警察后,段柏章将弄乱的物件收拾好,又擦干净地面,转头看见谈桐正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
她的脚踩在沙发上,抱着膝盖,低垂着头,厚厚的羊毛披肩被她裹得更紧。
谈桐房子的暖气烧的好,室内温度很高,段柏章穿着单件衬衫,只是稍微活动了一下就开始发热,而谈桐裹得厚厚的,还是一下下地打着寒战。
她的恐惧溢于言表。
看着段柏章忙完,谈桐也只是木然地说了声谢谢,反应很是迟钝。
段柏章坐到他身边,没有安慰她,而是开口讲起了自己的经历:“我出的那场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
“什么?”谈桐从失神中抬头看他,只见段柏章却如同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一样,没有一点后怕和恐惧。相反,他无比平静。
“当年我所在的实验室的科技成果比较领先,和美国的GPU大厂也有深度合作。在我两年学业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我发现我租的房子进去过人。”
“我房间的东西不多,因此我很容易就看了出来。当时我以为是入室行窃——你知道那边的治安一直比较一般,检查后发现没有丢失财物,警察来了也只是记录了一下就走了。”
不知不觉间,谈桐的情绪也随着段柏章的叙述紧张起来:“然后呢?”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要找我的护照。”
“护照?”谈桐提高了声音,她有些不解。
段柏章平静地讲述:“是的,他们不想让我离境。”
随着心情渐渐平静,谈桐也恢复了往日的敏锐,她微微皱眉:“他们是谁?”
“很多人,研究机构、情报部门、芯片公司,一切有利益冲突的人都是这样想的。”段柏章说,“但我坚持离境,后来他们便安排了这场车祸。”
谈桐微张着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为段柏章那消失的三天找了很多理由,却从未想到只会在谍战剧中出现的故事竟真实地发生在她身边。
为了阻止身怀尖端技术的科学家,为了不损害本国的利益,一国机器用这样暴力的方式迫害一个来访的学者,一个普通平民。
那几天他在想什么?在想着国内的爱人吗?他拼尽全力从事故中好转后,收到的却是分手的消息,那一刻他又该有多绝望?
或许是谈桐的表情太过凝重,段柏章故作轻松道:“但我当时的导师是个很好的人,他跑前跑后帮了我不少忙。后来湛钧又在国内帮我做技术专利的分割和企业架构回国,最终还是挺过来了。”
可谈桐不想听这些,她只是想流泪。
他如今开车如此稳当,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心理阴影。他把这件事埋在心里足足五年,若不是需要用来安慰她的恐惧似乎永远不会说出口。他甘愿成为被指责的那一方,任凭谈桐在心中记恨他,任凭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他。
这些他都无所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怎么又哭起来了?”段柏章抬手擦掉她面颊上凉凉的泪珠,谈桐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摇着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只觉得愧对段柏章。
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不过短短几天,两人在道德上的位置便已调转。
谈桐此前是不想面对他,如今是无法面对。若是知道一个电话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她便是活活吓死也不会向段柏章求救。
她宁愿当一只缩头乌龟,宁愿当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
她宁愿两人永远错过,永远不解开误会,她也不想用真相换来负罪感。
她怎么可以这样自私?怎么可以这么坏?
她背过脸去,将脸埋在手中,不住地抽泣。
“这下我们扯平了,”段柏章却说,“我们交换了秘密。”
谈桐从哭泣中挤出几个字:“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柏章说:“把过去放下,我们都向前看。”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谈桐近乎崩溃地放声大哭,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甚至隔了近乎生死的隔阂,还如何让她心无旁骛地接受他的爱。
“没关系,我们一步步来,”段柏章并不勉强,“至少今天,先让我给你找一个住的地方,我想你也不想住在这里,对吗?”
我爱你
“去哪住?”谈桐抬眼看他。
段柏章没回答, 只是让她去整理东西:“带上生活用品就好,其他都有。”
谈桐还是不解,在酒店住一切都是齐备的, 根本不需要额外带什么。不过她还是收拾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装进一个大托特包里。
段柏章习惯地提起包, 把牵引绳取下来递给谈桐:“带上豆包一起吧。”
豆包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狗,每天除了睡就是吃,对妈妈的恐惧并不能共情, 看到牵引绳以为是要出去玩,尾巴兴奋得摇成螺旋桨。
下到一楼, 谈桐的脚步明显放慢。段柏章不动声色地走到她的身边, 紧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谈桐看了他一眼, 几度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说了声“谢谢”。
楼下的警察已经撤去,尸体和警戒线也已不见踪影, 唯有未清理干净的一摊黑红干涸的血液昭示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谈桐只是看一眼便又开始反胃,她用力扯着想过去嗅闻的豆包,快步走过这处是非之地。
上车前谈桐还担心豆包会不习惯, 除了她的车外豆包很少坐其他人的车。
然而豆包却给了她大大的一个“惊喜”。它从后座轻轻一跃就跳到了副驾驶, 又站在驾驶位上啃了啃方向盘,最后蹦回后座,跳上后备箱隔板, 蜷成一团睡着了。
只有黑色的真皮座椅上留下了一串灰白的脏脚印。
谈桐看着自在得仿佛回了家一样的傻狗陷入无语。“有纸巾吗?我擦一下。”
“不用管,上车。”段柏章为他拉开车门, 弯腰用手擦去副驾驶座位的脚印,这一切都无比熟练且自然。
段柏章发动车子, 驶上一条谈桐并不熟悉的路。
“我们要去哪?”谈桐问。
“到了你自然知道。”
谈桐没得到回答有点不满,小声嘀咕道:“故弄玄虚。”
这时豆包醒了,开始在车里跑酷,一个起跳就飞到了谈桐身上,还想去啃中控台的档位,被谈桐一把抓住后脖颈。
“你是不是找打?给你脸了是吧!”谈桐按着豆包的脑袋一顿吼。
她训狗的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中气十足,连偷笑的段柏章都受了池鱼之殃。
“笑什么!”她用吼豆包的语气吼完段柏章,才发现不对。
“不是……”她尴尬地抿了抿嘴,“养狗的人难免变成这样。”
段柏章放开了笑容:“很好,这样很不错。”
谈桐说道:“它的精力特别旺盛,每天遛两次都不够,还要定期出去玩。最近我一直忙,没带他出去玩,它就有点疯。”
段柏章顺着她说:“那出去散散心,徒步爬山可以吗?还是露营?”
“都……都可以?”
谈桐回答完才意识到,段柏章的问法甚至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他让谈桐在两个选项中二选一,甚至没有问她要不要去。
这是两人之间约定俗成的习惯,段柏章来规划所有行程安排,谈桐只需要享受过程。
当年从约会开始,他们就形成了这样的默契。
都说最适合一起旅游的搭子是一具尸体和一个赶尸人,那谈桐最喜欢当那具“尸体”,她懒得做计划,更没有将每个环节的吃穿住行都安排妥当的耐心,自己旅游都是走到哪里算哪里。
段柏章则不同,他喜欢一切尽在掌控的踏实感,会将所有细节安排妥当。而且他会为任何意外情况设计plan B、plan C等等,涵盖了航班取消、证件丢失、景点临时关门,甚至谈桐在旅途中的突发奇想他都有办法满足。
如此情绪稳定的赶尸人和随和的小尸体简直是天生一对。
像是现在这样,谈桐经常给出“随便、都行”这类模棱两可的答案,段柏章也不勉强她给出一个结果,而是说:“好,我来安排。”
交谈间,车子已经开进一个高档小区,小区绿化、容积率、智能化程度,无一不彰显着业主的身价。
直到现在谈桐才恍然大悟,段柏章是带她来了他的家中。
“是让我住你家吗?”谈桐试探地问。
段柏章没有一点被戳破的尴尬,他从容说道:“我想你不会想在酒店长住,而且我家次卧有独立卫浴,你住进来很方便。”
“可是……”谈桐也有犹豫。
“我家客厅很大,豆包可以跑得开。而且小区里就有宠物乐园,它可以每天都跟小伙伴一起玩。”
段柏章知道什么理由是谈桐无法拒绝的,果然谈桐看了一眼正在开心摇尾巴的豆包,不再说话了。
段柏章明白这是她的默认。
房间每天都有保洁打扫,次卧随时可以入住。
段柏章提着谈桐的行李带她走进卧室,给她找出了一套新的四件套。
“我来换,你去陪豆包吧。”段柏章说。
初到陌生环境的无措与局促和段柏章给她带来的安全感形成了明显的反差,让她不假思索便听从:“哦。”
豆包倒是比她这个主人适应得好多了,在屋里到处晃,这看看那闻闻,最终在沙发的一角停了下来。
不好!
谈桐大喊一声“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包中拿出一片狗狗纸尿裤,一把拎起豆包,单手给他围在腰间。
听到声响的段柏章走出来查看情况,谈桐略微尴尬道:“它到陌生的地方可能会撒尿占地盘,虽然绝育了,但臭毛病没改。”
段柏章失笑:“没关系,小狗嘛,可以理解。”
但他的宽容没能换来豆包的领情,小狗趴在地上,懒懒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谈桐指着豆包恨铁不成钢:“我上辈子杀人,这辈子养你。”
豆包听不懂,只能看见妈妈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自己身上,开心地摇起了尾巴。
谈桐:……
段柏章换完四件套,又简单打扫了房间。
谈桐走近,才发现床上铺着的是碎花磨毛四件套。段柏章惧热,冬日也不会用磨毛制品,而这清新的小碎花显然也不是他会买的花色,所以这一套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你早就准备好了?”谈桐讶异。
“是,以备万一。”段柏章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为震撼的话。
在装修房子准备家居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准备有朝一日谈桐会来到他家居住。
不仅是次卧,谈桐相信主卧也一定有着同样的准备,说不定他连她的生活用品都已经准备好了,装模作样让她收拾行李只是为了降低她的戒心和防备。
看着她失神,段柏章说:“未经许可,希望你能原谅。”
“原谅什么?”
“原谅我将你带回这里。”
原本谈桐对于段柏章先斩后奏的举动还有点怨念,但他如此正式的道歉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而且他用了一个奇怪的字眼——回。这是他自己的房子,她从未在此居住过,段柏章却早已在心里认定了她就是女主人。
她咬着下唇,局促地看向窗外。
北城的冬日白昼短暂,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边仅剩黄昏的余晖。
平日里,这是谈桐这类夜猫子开始活跃的时间。但今天经历的太多,当神经松弛下来后,她不禁感到困倦。
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想去洗个澡。”
段柏章说:“你早些休息,想吃喝什么就和我说或者直接点外卖,有需要随时叫我。”
他把能想到的不厌其烦地都告诉了谈桐,谈桐觉得段柏章实在有些唠叨,下意识便皱了皱眉:“我知道了。”
段柏章不再说话,神情明显有一些低落。谈桐这才意识到,她的态度好像有些不耐烦。
她刚想解释一下自己不是讨厌他,段柏章便识趣地走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谈桐有些懊恼,但是情绪只一闪而过,她就拿上换洗衣服去洗澡。
次卧也安装了浴缸,不过谈桐担心自己在泡澡时不小心睡着,便只冲了淋浴。
温热的水流顺着头顶倾泻而下,谈桐闭上眼睛,试图放松紧绷许久的神经。
然而眼前变得黑暗的瞬间,恐怖的景象就如影随形,再次出现。
她丰富的想象力永远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发动。只见躺在地上的男人猛然睁开双眼直视着她,随后尸体突然动了,以四肢扭曲的怪异姿势站了起来。
他的头顶有一个碗大的空洞,粉白的大脑暴露在空气中,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而是一步步踉跄着向前走来。
这一系列动作在转瞬之间发生,谈桐惊恐地睁开双眼,眼前只有灰白的瓷砖墙壁,哪里有什么可怖的丧尸,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谈桐知道这个噩梦不会轻易散去,她睁着眼匆匆洗完澡,换上睡衣缩进被子里。
磨毛的四件套很是温暖,但谈桐依旧一阵阵战栗着,外部的暖驱不散她体内的恶寒,她想起来吃片药,却发现她忘记把药带到段柏章家。
辗转反侧许久,她始终陷在深深的恐惧中无法自拔,终于忍不住爬了起来,走出了卧室。
从客厅的窗子望出去,天边已是夜幕降临。城市中看不见星辰,只有无尽的漆黑,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没有尽头。
她依旧觉得恐惧,也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惭愧。
她不知道其他人看到这种惨烈的事故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她只知道现场的惨状给她留下了浓重的阴霾,她甚至不知多久才能忘掉这一幕。
豆包在沙发上,翻着肚皮睡得踏实。段柏章的主卧关着门,门缝里透出一缕灯光,里面没有响动,谈桐猜他在阅读。
他每天睡前都要看书,通常是专业相关的书籍和文献。谈桐不懂为什么头脑如此高速运转过后他居然不会失眠,后来她说服了自己,可能段柏章看这些的难易程度和她看小说是一样的吧。
鬼使神差间,她竟然已经走到了主卧门前,抬手便能推开房门。
此时这已不仅是一扇房门,更像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
打开盒子,她一切的虚伪和欲望都无所遁形。
打开还是不打开,她站在门前犹豫良久,最终选择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方式——她敲响了门。
门内有脚步声传来,急促、沉重,一点点靠近。
段柏章只用几秒就可以走到门前,而这几秒对于谈桐来说却如同一整个世纪。
她需要提醒自己呼吸,提醒自己保持冷静,才能不在这几秒的时间落荒而逃。
门悄无声息地拉开,段柏章穿着家居服,谈桐却来不及一睹他的神情。
“我——”
下一秒,谈桐所有的话语都融化在段柏章的拥抱中。他抱得很用力,几乎要将谈桐完全地塞进自己的身体中,要将她揉碎拆开,和他的骨血混合,再捏成一个完整的人。
谈桐感受着他的心跳——急促、沉重,代替着他的话语表达了一切。
“桐桐,我爱你。”
谈桐不确定是不是幻听了,仰头看向段柏章。
段柏章坚定又清晰地重复:“我刚搬进来就准备了你的生活用品,我买了你喜欢的床单,主卧的装修是你喜欢的风格,我骗你来我的家里,我想办法将你留下。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我未经许可就做了这一切,只是因为——”
“我爱你,桐桐,原谅我的趁虚而入,但我一直爱着你,没有一秒停止过。”
本性
当心心念念的告白如此突兀地被说出时, 谈桐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兴奋和满足,而是——
她小心翼翼地抬手,试探地将手背贴在段柏章的额头上。
“没发烧啊?”她喃喃自语。
段柏章:……
对于不解风情的人, 他也没有多言,而是直接用行动表示一切。
段柏章微微弯下腰, 谈桐以为他要吻下来,便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但下一秒,她身体一轻, 双脚就离开了地面。再次感受到实感,她的背已经结结实实贴到了床上。
主卧的床和次卧不同, 次卧的床是普通的乳胶床垫, 虽然贴合人体曲线但仍难免质感偏软,对她这种有腰疾的人并不友好。
而主卧却是更硬的床垫, 硬而不硌, 谈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只是一躺上去腰部就有种熨帖感。
不过她并不至于此时追问, 因为段柏章此时真正地吻了下来。
与前几次点到为止又带着试探的吻不同,这个吻无比坚决,在提醒谈桐专心。
他要她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 去感受, 去沉浸,这一刻她属于他,也只能属于他。
五年, 整整五年的朝思暮想都融入了段柏章的动作。
谈桐觉得他变化极大,现在的他暴戾发狠, 和当年那个温柔体贴的完美男友判若两人。
谈桐毫无准备,只顾得被动承受。她微微张口, 很快又咬紧嘴唇试图抑制即将出口的声音。
但段柏章不允许她禁锢自己,他像是魔鬼般在她耳边低语:“桐桐,不要抗拒。跟着本性走,跟着我走……”
谈桐渐渐迷失,迷失在段柏章的诱骗中,也沦陷在身体的感觉中。
直到天边黑透,窗外的灯火一盏盏熄灭,谈桐缩在被子里,不愿露出头来。
“桐桐,”段柏章隔着被子拍了拍她,“先起来,我换一下床单。”
“不——”从被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拒绝。
对于刚刚的表现,谈桐实在是无脸见人。
起初她还在心里嘲笑段柏章的急切,但很快她发现真正被拿捏的人是她自己。
这是段柏章最享受的时刻,她的一举一动,所有的情绪、眼泪、汗水都是他给的,也是给他的。
谈桐哭着想躲,却只换来了更激烈的惩罚。段柏章在这种时候有很多坏心。他静静地看着谈桐挣扎反抗,然后在她即将成功的时候反戈一击,有时还会伴随更羞耻,也更有惩罚意味的一个巴掌。
“那也要先出来,”段柏章耐心哄骗,“被子里太闷了。”
“你不用管我我就在这睡!”闷闷的声音传来,能听出谈桐的绝望。
玩够了你来我往的游戏,段柏章一把掀开了被子,给谈桐披上睡袍,将她搬到次卧。
一路谈桐都在挣扎:“你放我下来!你个坏人!骗子!你丧心病狂!你丧尽天良!”
段柏章的脚步微微停顿,认真地看着她:“你确定现在要继续玩角色扮演游戏吗?我感觉你的体力不是很允许。”
谈桐立马闭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段柏章你是变态吗?”
段柏章失望道:“我以为是桐桐喜欢。”
谈桐闭嘴不再言语,她知道现在的她说不过段柏章。
如今的段柏章成熟了,脸皮也厚了许多。当年她想方设法都不能从他口中诱骗出半句羞人的话,而现在他却可以信口拈来。
啊!
所以刚刚她为什么稀里糊涂就和段柏章上了床,是不是段柏章给她下了蛊?要知道就在几天前她还在恨他的。
段柏章把谈桐放到次卧床上,亲肤的磨毛四件套包裹着冰岛鹅绒的被子,让她冰凉的双脚瞬间暖和起来。
“你先躺一下,我去换床单。”段柏章说。
“不要,”既然事已至此,谈桐索性自暴自弃,“你不能走。”
她扯着段柏章的袖口,细长的手指在此时却迸发出强大的力量,拽得段柏章无法抽出。
于是段柏章索性躺在他身边,伸出手臂让谈桐找到舒适的角度倚靠。
谈桐已经很困了,却还强忍着不愿睡。她戳戳段柏章紧实的腹肌:“被子太轻了我睡不着,有重一点的被子吗?”
“有,我去给你换一床。”段柏章收拢鹅绒被,换了一床大豆纤维被子。
“我想喝水。”谈桐又说。
“常温矿泉水可以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段柏章去厨房给她拿了一瓶水。
“我想戴眼罩,热热的那种。”
段柏章甚至早有准备,拿出了全新的真丝加热眼罩,插上电等待一会,将温热正合适的眼罩戴在谈桐眼睛上。
他再度躺到谈桐身边,就在他以为谈桐要就此入睡时,她把眼罩往上扯了扯,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段柏章,我还想喝酒。”
段柏章转头看向她,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情绪。就在谈桐以为他要答应的时候,段柏章微笑地看着她:“桐桐,你知道不听话的孩子会受到什么惩罚吗?”
谈桐瞪大了眼睛,一点点往下滑动,脸渐渐隐藏进被子里,再不敢提过分的要求。
*
次日谈桐是被豆包舔醒的,豆包刚吃完早饭,鸭肉罐头味的舌头在她脸上留下一道一道湿漉漉的口水,谈桐一阵恶心,被迫醒了过来。
她看一眼时间,居然已经快中午十一点,而她昨晚并未熬夜,按照平日的睡眠质量根本不可能睡到现在。
她睡眼迷离地从房间出来,先是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蛋香。
段柏章正把冒着热气的厚蛋烧盛到盘子里,面带笑意看着她:“起床了?去洗漱吧,早饭这就好。”
谈桐倚在门边,等待大脑一点点清醒过来。
落地窗毫不吝啬地接纳着阳光的投射,照亮房间的每一寸角落,一切看上去都是明亮的。
室内一尘不染,家具规规矩矩摆放在各处,几乎没有装饰品,墙上和地面都有大片开阔的空白。
豆包很会选地方,它趴在客厅和阳台的边界处,翻着肚皮,整个狗都沐浴在阳光中,毛发的末梢显得金灿灿的。
谈桐久违地觉得自己心情不错。
阳光实在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要素,哪怕内心有再多的阴翳,在阳光的照射下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而北欧之所以抑郁症高发,分明社会福利高但自杀率依旧居高不下,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日照时间过短,在部分地区,甚至存在绵长的极夜,阳光更是奢侈品。
至于在国内,阳光虽然平等地落在每一寸土地上,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平等地享受。
久坐办公室的打工人只能通过写字楼窗户欣赏午后和煦的阳光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在酷热的烈日下甚至无处躲避,而像她这样职业特殊的人群,甚至要用一切物理和化学装备来避开日光的照射。
谈桐用段柏章准备好的洗漱用品洗脸刷牙,丰盛的早餐已经上桌。
黑麦面包配奶酪、厚蛋烧、黄油煎虾仁芦笋口蘑、牛油果,既考虑了营养平衡又照顾了谈桐的口味。
她坐到餐桌边时,段柏章正在做咖啡。
“今天没有工作,喝拿铁可以吗?脱脂奶?”他询问谈桐的意见。
“当然可以,”谈桐试图为自*七*七*整*理己辩解,“其实我没有那么挑的,也不矫情……”
段柏章从善如流:“嗯,不矫情,就是不爱吃的东西一口不碰而已。”
他做好咖啡,摆到谈桐面前:“拉花还在学习中,今天是低配版。”
早餐偏西式,但碳水较低,更适合谈桐的饮食习惯。
她记得段柏章不太喜欢西式早餐,他在饮食上很朴素,因为有晨跑的习惯,每次都是晨跑路上带一个煎饼果子或手抓饼,并不在上面花费太多时间。
“你还在晨跑吗?”谈桐喝了一口咖啡,问道。
“在的,只是时间提前了一些,一般是六点到七点跑。”
谈桐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时间如果不是拍戏需要她根本就没清醒过,更有甚时她这个时间才睡下。
“很感谢他们,只是撞断了我的肋骨,没有撞断腿。”
段柏章开了个自己的地狱笑话,谈桐却笑不出来,只能勉强咧咧嘴。
段柏章又问:“你可以休息几天?”
谈桐答:“算今天是四天,然后有个广告要拍。”
“明天要不要出去露营,带着豆包一起,三天两夜?”
谈桐挑了挑眉,她有些心动,但要和段柏章朝夕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她只得找借口:“我的腰可能走不了这么长距离。”
“开露营车去,我来开,你坐累了就躺下歇会。”
“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昨天就开始准备了,今天就可以都准备好。”
“豆包它会乱跑。”
“你说过他很久都没有出去玩了,也很烦闷。”
最终谈桐找不到借口,支支吾吾迟迟没有答应。
段柏章看着她:“桐桐,不要考虑这么多。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谈桐和他对视,段柏章的眼神认真,似乎并不是在问她愿不愿意去露营,而是愿不愿意嫁给他一样。
谈桐嗫嚅几下,到底也说不出愿意那两个字,她舌头绕来绕去,最终说道:“想去。”
而她似乎看到段柏章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醋味
谈桐这个人闲不住, 下午没有固定行程,便和程安凯视频通过聊《娜娜》的歌曲demo。
《娜娜》的作曲谈桐又委托给了程安凯,两人合作过很多次, 他对谈桐的音域和喜好都有足够的了解,可以省去很多磨合的时间。
程安凯效率很高, 他迅速完成了几首demo交给谈桐,但谈桐听后隐隐有些不满意。
“旋律都是没问题的,但和前后台词的段落还是有断层。好比第一首歌, 是娜娜在剧院演出时的歌,这时候的背景是第二帝国的腐化和堕落, 这短段还不够奢靡。”
谈桐不懂作曲, 无法将感受用专业的词语表述,只能寄希望于程安凯理解她的意识流。
程安凯是专业音乐人, 世俗对这类人的刻板印象很一致, 不羁的发型、颓废的气质、暴躁的脾气、看不惯一切的表情。
现在,程安凯把披肩长发一甩, 笔尖重重地敲击着桌子:“作曲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于是两人和平时一样,讨论讨论着就又陷入了争执。
段柏章回家时,就看着谈桐正在以别致的造型吵架。
她一脚踩在沙发扶手上, 一脚踩在地上, 手肘拄着大腿,手机举在嘴边。
因为段柏章家中是地暖,她只穿着袜子, 豆包躺在沙发上,无聊地咬着她的袜子, 试图自食其力获取玩具。
“我们今天先不讨论这个,都冷静一下, ”谈桐控制着脾气,“过几天我们约时间见面说。”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谈桐应了几声,随后挂了电话。
段柏章穿着休闲,手里提着两袋打包的晚饭,在玄关脱鞋后走进家门。
“聊什么呢?这么热火朝天。”他状似无意地问。
谈桐走到门口,接过段柏章手中的袋子,说道:“就是和程安凯聊新剧的作曲,他们这种大艺术家真难搞。”
“哦,”段柏章接道,“你的学长。”
谈桐走向餐桌的脚步一顿,她似乎从段柏章的语气中听出了酸溜溜的意味。
她用越发无辜的语气说:“对啊,程学长和我已经合作好多次了,他作曲能力很强,我们也很默契。”
“很默契?”段柏章状若无意,语调却微微上扬。
谈桐重重地放下袋子,转身看着他:“哎呀,好啦,你能不能不要我身边出现一个男人就紧张兮兮的,你累不累啊?”
段柏章洗净手走过来:“如果我只是紧张就能让他们远离你,那我实在赚大了。”
谈桐低头默默拆袋子:“你不要胡说了,我又不是人民币,哪里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喜欢我。”
段柏章微微笑道:“人民币倒不如你人见人爱。”
谈桐的脸通红一片,不再说话了,她怕再这样一句一句抬杠下去,段柏章会说出什么更露骨的话来。
不过段柏章倒是真的像变了一个人,开这样肆无忌惮的玩笑时也脸不红心不跳,简直像个老流氓。
谈桐默默地打开餐盒,只见里面是用盒子精致包装的热腾腾的火锅汤底,上面的标签贴着三个大字——糟粕醋。
谈桐:……
她很难不怀疑段柏章是故意的,否则怎么会如此应景。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段柏章,段柏章坦荡道:“这个锅底煮海鲜味道不错,你应当多摄入一些蛋白质。”
说着,他将食材依次拿出来,有处理好的澳龙、雪蟹、东星斑、象拔蚌、竹蛏、斑节虾。
这样昂贵的食材若是用清蒸或口味更轻的汤底用来打边炉则更能激发食材的本味,然而段柏章用糟粕醋汤底来涮锅,就是为了压制住鲜香味,减少谈桐的本能抗拒。
对于这样的行为,称之为暴殄天物绝不为过。
谈桐知道段柏章口腹之欲不重,吃饭对他来说只是维持生存的手段,即便如今有一定家资,他也没有聘请私人厨师,更不追求山珍海味,日常饮食主要在公司食堂,逢空闲还会自己下厨做上几道家常菜。
而如今段柏章将食材一一摆开,说道:“我怕订货送来的食材不够好,就去现场挑选让人帮忙处理的,放久了该不新鲜了。”
谈桐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贴心,她甚至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她开始对段柏章的好感到习以为常。
她遇到过无数向她示好的男人,讨好她的方式也花样百出,她不仅全部拒绝,甚至有的还会令她感到反胃。
但段柏章不同,段柏章就如同温水煮青蛙,又像是北方的寒冬中泡室外温泉,温热的水流浸润着周身,她很难从中站起,再次迈入严寒的冰霜中。
好像现在,她只是短暂地挣扎了不到半秒,便坐了下来:“我要海鲜汁的蘸料!”
“好,我来调。”段柏章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要求。
望着他忙碌的背影,谈桐不知道他所求是什么。
如果是和她复合,那远不用至此,只要他偶尔出现在她身边,时不时伸出援手,给予陪伴,早晚有一天她会答应的,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强的意志力。
如果只是报复她的分手,那他也早已达成。他只是剖白过去的那场车祸,就足够让她在愧疚中沉浸终生。
如果是……
“桐桐?”段柏章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谈桐一个激灵回神:“没……没想什么,怎么了?”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却对上段柏章狐疑的眼神:“我只是问你要不要加小米辣。”
“加两粒吧。”谈桐咬了咬嘴唇。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第六感让她隐隐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和段柏章从讲开误会到如今的和平“同居”,中间没有任何感情的转折和铺垫。这一切都太快了,以至于她觉得不安。
事情已经完全失控,她被动地接受着一切安排,就像楚门的世界,她虽是其中的主角,但她的生活也不过是一场戏。
谈桐很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顿饭,在段柏章“都是高蛋白,吃了不会发胖”的恶魔低语下,她甚至吃到发撑。
她喝下最后一口米酒,小小地打了个嗝,起身才觉得不对。
她顿时变了脸色,冲到卧室,对着镜子掀起上衣,随即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啊——我的腹肌呢!”
“睡一觉它自己就回来了,”段柏章扬声道,“还吃吗?”
“不吃了!我接下来要连吃三天草!”谈桐的声音充满痛苦。
*
但次日,谈桐吃草的决议显然没有成功落实。
第二天,谈桐在露营车上昏昏欲睡。
作为夜猫子,这两天跟随段柏章被迫早睡早起的作息让她的生物钟紊乱。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上,外面冬日阳光和煦温暖,腿上的豆包软乎粘人,耳边是她自己的手机歌单,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睡眠环境。
今早八点,谈桐半梦半醒间被带到地下车库,段柏章拉着她在一辆浅绿色露营车面前停了下来。
车子内饰以复古色调为主,胡桃木的桌子柜子配上毛绒绒的小床,车身侧、后、上方都可以打开和天幕搭配,里面露营所需的一切都已经准备齐全,不仅是人用的,就连豆包的罐头水盆也都带上了。
这一切就像是段柏章使了个魔法。
“上车,我们出发。”他说。
谈桐虽然很困了,但仍不忘尽心尽力尽到副驾驶的义务——陪司机聊天。
“段柏章,你是不是早有预谋?”她一下下点着头,像是小鸡啄米一样。
段柏章喝一口咖啡,问她:“审也不审,问也不问,就给我定这么重的罪?”
谈桐嘀咕:“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还想转移话题。”
“我只是希望你出来散散心,”段柏章说,“人要生活在没有天花板的地方才会觉得心情舒适。”
谈桐敷衍赞同:“人本来就是猴子嘛,你说猴子多聪明,再多进化一步就要上班了。”
段柏章失笑:“确实,我们如果是猴子的话,是不是连猴子猴孙都会扒香蕉了。”
谈桐被他无厘头的笑话无语住了,尬笑了两声,转过头倚在车窗上。
露营地有些距离,中间休息时,谈桐接过段柏章递给她的一盒草,浇上可怜巴巴的一点油醋汁。
而段柏章则简朴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从边柜中拿出一桶泡面,用车上的水壶烧了一壶开水,就这样泡了起来。
不得不说泡面不管吃起来如何,但等待泡发时的香气堪称天下第一,即便谈桐故意不看,但香味却像是装了追踪系统一样,径直往她的嗅觉神经上钻。
此时,手中满满的一盆兔粮实在是难以下咽。
“来一点吗?”段柏章故意逗她。
谈桐颇有骨气:“鲜虾鱼板面,狗都不吃!”
段柏章从容不迫地打开橱柜,将几桶泡面一一展示在她眼前:“辣白菜拉面,老坛酸菜面,蟹黄拌面,麻油……”
“好啦好啦!”谈桐把一盆菜重重地放在桌台上,“给我来一盒辣白菜的。”
吃饱喝足后他们继续上路,一碗泡面的碳水含量足够让谈桐昏迷,她强撑着说了几句话后,终于忍不住睡了过去。
段柏章看了看她,似乎要说什么,但又转过头去。
只是不过几秒,他再度转过头来。“桐桐。”他轻唤了一声。
谈桐没有理会,呼吸平稳。
段柏章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说:“桐桐,我想为你报仇,但我不确定你会不会答应。如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睡梦中的谈桐自然不会应答,只有豆包哼唧两声,似乎不太高兴。
相像
段柏章预约的露营地因为地处偏远, 去的人并不多。
但他不辞辛苦也要开到这里的原因是,这里有北城周边最漂亮的雾凇。
北城的居民都知道春日赏花,秋日看红叶, 却少有人关注冬日的雾凇。
谈桐一下车就惊呆了,只见眼前是一片银白的景象, 万缕银丝在云雾缥缈间若隐若现。
她生在南方,第一次见到如此壮丽的雾凇,顿时觉得灵魂都被震撼住。
段柏章自动承担了所有的体力劳动, 包括搭天幕和帐篷,生火打水等。
谈桐站在一边看, 有些羞愧, 刚想帮忙就被段柏章制止了。
段柏章以她的腰伤为由赶走了她,让她带着豆包去林子里玩。
这一片露营地就建在林间, 开辟出空地用作搭营, 四周的林地便能让露营者更沉浸地体会自然风光。
但谈桐不知道人沉不沉浸,她只知道豆包玩疯了, 她也要疯了。
豆包只是短暂地消失了几分钟,再回来时白狗已经变成了棕灰间杂的狗,若不是那有代表性的一高一低的飞机耳, 谈桐根本认不出这是自己的狗。
“豆包!”她生气地喊了一声, 要去把它抓起来。
但脚下不平,她被横生的树枝绊了一下,踉跄两步稳住身体才没有摔倒。
而不知是不是这一绊的影响, 她的眼皮竟突然开始跳了起来。
先是两只眼睛的眼皮一起跳,然后左眼好转, 右眼反而跳的越来越剧烈。
她压住眼皮,试图将疯狂的跳动压制下去, 口中还在碎碎念道:“左眼跳财,右眼跳是封建迷信……”
她不想相信右眼皮跳真的会有坏事发生,但心里却始终觉得惴惴不安。
开了一天的车,如今已过午后。太阳西行,日光被高大的冷杉掩映,远方似乎变得昏暗不清。
谈桐喊回豆包,一人一狗往回走。
远远看见她们回来,段柏章抬了抬手,帐篷已经搭好,他正在用电动打气筒充起保暖睡垫。
谈桐衣袋中的手机震了两下,她拿出一看,是陌生号码,便没有理会直接挂断。
几秒后,手机再次响起,打电话的人坚持不懈,像是一定要等到她接起这个电话。
谈桐皱了皱眉,按下接通:“喂,你好?”
“是我,桐宝。”
电话那端的声音语调轻浮,普通话有些生疏,带着明显的港式口音。
这个声音谈桐并不十分熟悉,以至于她愣在原地思索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谁。
随后一阵恶寒由腰间升起,如同毒蛇爬行过她的皮肤,黏腻冰凉的触感凭空生出,冷意瞬间传遍身体的每一根血管,每一道经脉。
她僵在原地,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咬紧,发出硌楞的摩擦声。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压喉管,从声带中发出一句变形的声音:“你是哪位?”
不必对方回答,她听出电话那端声音的主人——俞镇宗。
只有他会这样叫她,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降调的后鼻音,过于用力的嘴唇,自然地叫出肉麻的称呼,丝毫不在意她的厌恶和抗拒。
只有他,俞镇宗。
俞镇宗笑了一声,笑声有些重,不是调侃,而是一声明显的嘲笑:“桐宝,和新欢在一起,就忘了我这个旧爱吗?哦不对,好像他才是那个旧爱,而我是新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谈桐深吸一口气就要挂电话。
“等阵,”俞镇宗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的动作,“桐宝,前一阵子有个女人冒犯到你,她叫什么来着……”
俞镇宗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唔记得,总之我已经让她滚远了,你唔好mind,我替她向你道歉。”
谈桐知道他说的是谁,是在红毯出发的酒店里撞到她的那个女艺人,而她甚至还记得对方的名字。
她叫林宵雨,一个名气不大的演员,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她就毫不客气地针对自己。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原来她是俞镇宗的……女人。
谈桐不想用这个词,但她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描述。
如今她的不适已经达到了顶峰,俞镇宗就像是一种精神污染,只是隔着电话就可以感染她,让她一点点失去理智,一点点崩溃。
这时,段柏章也弄好装备,朝她走了过来。
谈桐不愿与他多纠缠,匆匆说道:“信号不好,先不说了。”
段柏章未听到她的电话内容,只看她神色不豫,便顺口问道:“有事吗?”
谈桐强装镇定:“李垚电话,没什么急事。”
段柏章只看了她一眼,用干净的手背轻轻触碰她的手臂:“桐桐,你很冷吗?你一直在抖。”
谈桐配合地打了个寒颤:“是挺冷,走起来还好,站着不动就有点冷。”
“我带了件羽绒马甲,你去帐篷里换上,穿在里面效果更好。”
“好啊,”谈桐笑着转移话题,“我们晚上吃什么呀!”
*
沪市半岛酒店的豪华套房,落地窗望出去,江上水波荡漾,一个清瘦的男人正端着酒杯眺望江景。
他身量中等,侧后方站着的黑衣寸头保镖较他高上许多,却垂头看向地面,不敢直视他。
“阿兴。”他开口说的是港式粤语。
“老板。”被称作阿兴的保镖上前半步。
俞镇宗抬了抬酒杯,手指朝后方一点,问道:“她怎么还在这?”
在她身后,林霄雨惴惴不安地站在那里,她的妆容已经哭花了,睫毛膏和眼线在眼下留下一圈黑色的痕迹。
阿兴看了林霄雨一眼,眼中满是不屑。但他明白,老板只是在含沙射影,这话他接不得。
“俞总……”林霄雨夹着嗓子,用尽可能婉转的音调叫了一声。
“叫我干嘛?”俞镇宗不耐烦地转过身,“不是已经说了房子给你。”
他有着鲜明的轮廓,颧骨和眉弓微微凸出,眼睛偏长,鼻梁至鼻头的一道宽阔挺拔。这样的五官搭配在一起,让他看上去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他冷冷地看着林霄雨,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林霄雨瑟缩地看他,满眼都是恳求。
她知道自己离不开这个男人,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资源、地位、金钱、房子、车子……
没有俞镇宗,她现在还是在港式三级片中打转的小演员,根本不能像如今这样生活。
她对俞镇宗千般讨好,百依百顺,但现在就因为她挑衅了一下谈桐,他就要把自己赶走。
她越想越委屈,再度泫然欲泣,哀哀恳求道:“俞总,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但她越是卑微,俞镇宗的眼中越是不屑,他顺手把杯子递给林霄雨,下颌微扬,示意她喝掉。
俞镇宗喝的是浓烈的威士忌,只是凑近一闻,浓重的泥煤味和酒精气息便涌进鼻腔,呛得她害怕。
林霄雨虽然有一定酒量,但要将这杯子里的烈酒一饮而尽仍旧困难。
然而俞镇宗从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既然是她主要要强留在他身边,那这杯酒不喝也得喝。
她咬咬牙,把杯子举到嘴边,闭上眼就全部倒进了口中。
酒精灼烧着她的喉咙,她却不敢露出一点难受的表情。
再度哀求地看向俞镇宗,只见他皱眉摇头:“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他拿着酒瓶:“这是25年的阿贝,就这样被你牛饮,真是可惜啊。”
说着他甚至幽幽叹了口气。
林霄雨知道俞镇宗是个阴晴不定的人,他的脾气令人捉摸不透,就像现在,他竟像是真的惋惜被浪费的酒。
俞镇宗招了招手,林霄雨试探地把酒杯递了过去,俞镇宗并不接,只是就着她的手,又给她倒上半杯酒。
“细细品。”他说道。
喉管至胃都还在火烧火燎,但林霄雨依旧不敢不喝,她小口啜着,表情越来越痛苦。
俞镇宗走到唱片机前,放起了一张古典爵士乐的黑胶唱片。
他闭上眼,随着音乐节奏缓缓摆动,丝毫不关心林霄雨。
不知过了多久,待他欣赏够了音乐,才想起来屋子里还有两个大活人。
他看了一眼林霄雨的空杯子,又摇了摇头:“她肯定不会喝,她会把酒泼到地上,心情不好还可能泼到我脸上。”
林霄雨的脸色霎那间青白一片,她太知道俞镇宗说的是谁,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能留在俞镇宗身边。
“你想留下来?”俞镇宗垂着眼帘俯视着她。
林霄雨连忙点头。
俞镇宗蹙眉思索了一阵,突然看向保镖:“阿兴?你没结婚是吧?”
“是的,老板。”
“那你娶她吧。”
“好的,老板。”
林霄雨目瞪口呆的看着,看俞镇宗用两句话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他竟然要她嫁给阿兴?
她也听说过一些坊间传闻,有些大佬会让自己的女人嫁给自己的马仔,但她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她愣在原地,看着俞镇宗毫不在意地随着音乐摆动身体,阿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在他们眼中她根本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
谈桐裹在睡袋中,背对着段柏章。
她都无法接受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在野外,在林子里,在防寒的睡袋中……
段柏章鼓励她放开羞涩,夸奖她的勇敢,让她信以为真,认为挑战未做过的事是一种壮举。
直到谈桐手脚发软地趴在他的身上,她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羞耻延迟爆发,让她羞得根本不敢闭眼。
她藏在睡袋里玩手机,想起那通电话,便给李垚发消息:【你还记得那个林霄雨吗?】
李垚在忙,直到谈桐困得快要失去意识时才回复:【就是长的像你那个?她又干啥了?】
长得像自己?
对,周周是说过,她们有一点点相像,而且她会故意朝着像她的方向修图。
瞬间,谈桐如坠冰窟。
她不敢深思,她为俞镇宗的想法不寒而栗。
柔软
谈桐第一次见到俞镇宗是在大学毕业的汇演那天, 俞镇宗是学校的座上宾。
戏剧学院几个表演类专业的毕业汇演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学校会邀请文艺影视界的重要人物前来观看,既是展现学校的地位超然, 能输送优秀的后备力量,也是为学生们提供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俞镇宗就是宾客之一。
他是港城知名娱乐公司的太子, 也是实际掌权人。他的父亲在八十年代创立了星亚娱乐,一手捧出了当年港城的不少当红明星,如今人上了年纪身体抱恙, 便将公司交到自己四十多岁才得来的儿子手中。
俞镇宗接手时正值港城娱乐业的寒冬,电影电视剧同质化严重, 缺少投资, 演员艺人外流,许多老牌娱乐公司纷纷倒闭。
内外交困下, 进军内地就成了港城娱乐业不谋而合的选择。
只是俞镇宗的手段和其他人都有些不同。
其他港城娱乐业的老板多是选择合资拍摄、开设分部、输送艺人等, 而俞镇宗直接收购现成的娱乐公司,从经纪到制作再到发行, 收购不了便投资入股。
总之,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赚钱,丝毫不关心港城娱乐业的未来。
他这样只认钱不顾情谊的行为自然招致了其他人的不满。但俞镇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向来只有一句话:“情怀能当饭吃吗?”
*
汇演结束, 同学们都没有闲着,在后台不舍地合影,想要铭记这个重要的时刻。
只有谈桐闷闷不乐地到处要剧照和视频, 准备给错过她演出的段柏章发过去。
这个大骗子,明明说过一定会赶回来看她演出的, 还是食言了。
这时辅导员叫她过去,谈桐还没卸妆, 也没换戏服,就这样懵懂地跟了出去。
她就这样跟着来到了系主任的办公室,敲门进去,只见系主任坐在沙发下首,上位坐着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
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笑容很浅,有些敷衍。
“小谈啊,怎么穿着这样就来了?”系主任有些不满。
谈桐她们班毕业演出的剧目是《红玫瑰与白玫瑰》,谈桐饰演的是女主之一红玫瑰,代表人物感性的一面。
她穿着红色裙子,戴着复古的卷曲假发套,脸上的舞台妆在现实中看上去浓艳得可怕。
“啊?”谈桐还懵着,“您没说……”
系主任打断她:“行了,你先过来。”
他笑容满面地对着男人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这届表演班的班长,也是最优秀的学生,谈桐。她专业课科科全班第一,大三就开始跟着剧团去巡演,不仅能演还能唱会跳,相当优秀啊!”
谈桐被夸得难为情,只能尴尬陪着笑。
“这位是星亚娱乐的老板俞总。”
“俞总。”谈桐生涩地微笑。
俞镇宗手指动了动,笑容更真诚了一些:“戏里和戏外反差蛮大。”
“那是,这可是好演员的必备素质。”系主任不放过任何一个吹嘘谈桐的机会。
寒暄了一通,谈桐才明白对面这个俞总的来意,他看上了她的潜质,想将谈桐签约到自己公司。
谈桐听后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开心,但却并未惊讶。
看她的反应,俞镇宗笑了下:“看来谈小姐很抢手啊。”
谈桐明明知道他在说签约的事,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却有点奇怪,只是那时候谈桐没有细想。
关于签经纪约的事,谈桐没有当场答应,只说回去考虑。她虽单纯,但心眼不少,等她拿了毕业证正式毕业后,才通过系主任婉拒了俞镇宗。
几天后,俞镇宗突然给他发信息,说想要聊一聊。
谈桐不想刚毕业就得罪这样的大人物,便前去赴约。
见面地点是俞镇宗在北城收购的艺人经纪公司,办公室中,俞镇宗直接把一份条款摆到她面前。
“我知道你拒绝了我的经纪约,但我们还有别的可以签。我不常做这种事,不太熟练,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谈桐狐疑地拿起那份草拟的条款。但只看了两行,她就扔回了桌子上。
因为这是一份……“包养”协议。
谈桐不想用这个词,因为只要想到这两个字她都觉得屈辱,觉得恶心。
俞镇宗的条款相当优厚,几乎涵盖了正常人类所需要的一切,优渥的生活条件、丰厚的待遇、足够她大展拳脚的机会。
需要她用来交换的也很少,不过是当他的情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谈桐带着怒意瞪着俞镇宗。
俞镇宗似是不解她为什么要愤怒,反问她:“你对哪里不太满意?你说,只要做得到我都可以满足。”
谈桐冷笑一声:“你倒是大方。”
“毕竟我真的很喜欢你,”俞镇宗的语气竟然显出几分真诚,“看你演出那天我就想要得到你,但你拒绝了我的邀约。我没有过很多女人,也不是乱来的人。这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谈桐被俞镇宗的态度和语气气得说不出话,她不欲和他多纠缠,站起来就往外走。
“等阵。”俞镇宗脱口而出说了句粤语,然后才换成生涩的普通话:“你先等等。”
谈桐转头,不耐烦地皱眉:“你还有别的正经事吗?”她把正经两个字咬得很重。
即便面对谈桐这么不友好的态度,俞镇宗似乎也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他反而疑惑道:“你知道现在女演员要成为明星有多难,多少人一辈子也红不了,演不上主角。你刚毕业就有这种机会和资源,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拒绝。”
谈桐冷笑一声:“我有男友,我的父母有体面的工作。我有手有脚,我有能力也肯努力,我要什么会自己争取。”
她深吸一口气:“而且我还有尊严,我还要脸。”
“尊严?这些东西换不了钱的。”俞镇宗不赞同地摇头,“而且你那个男友,是在美国吧,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你怎知他不是贪图那边的富贵享乐不愿回来陪你奋斗呢?”
“你调查我?”谈桐眯起了眼睛,此时她的怒意已经到了顶峰,若俞镇宗要她做情人只是让她觉得被冒犯,但他对她的调查则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愤怒和恐惧。
俞镇宗摊摊手:“算不上调查,只是简单的了解。”
当时的谈桐还太年轻,她未经世事,有种单纯的莽撞和执拗。
她被爆裂的情绪冲昏了头脑,抓起那份侮辱性的合同,三两下撕成碎片,朝俞镇宗头上扔了过去。
纸片落了他满头满脸,他甚至没有摘去,而是头发上挂着一片纸,以这种可笑的样子看着她。
而当时谈桐气得转头就走,没有看到俞镇宗看向她的背影时的那一抹微笑。
*
“活着吗?”后边伸出的一只手摸上她的脸颊,假装探她的鼻息。
谈桐从睡袋中钻出来,瞪*七*七*整*理着大眼睛看向段柏章:“你干什么?”
段柏章语气有些酸溜溜的:“看你太久没动,又在看哪个野男人?那个唱歌的德国人?跑步的日本人?还是那个滑冰的俄罗斯人?”
谈桐委屈地看他:“我只是在聊天而已。”
“那又是和谁聊天?你的蓝颜知己?音乐上的导师?舞台上的伯牙子期?”
“你在说什么啊!”谈桐大声说道,“我是在闺蜜夜聊。”
“嗯,明天再聊。”段柏章强行收走她的手机放在他的旁边,而后揽过谈桐,让她没法乱动,只能安心睡觉。
谈桐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伸出细长的手指点上他的鼻尖。
“你知道我们女生说小话也会聊男人吗?”
“聊什么?”
谈桐的手指一点点上移,划过段柏章高挺的鼻梁:“聊……一些判断方法。”
在鼻梁上流量许久,柔软的指尖下滑,滑过下颌,轻轻点上他的喉结。
感受到指下的喉结上下滑动,然后谈桐作乱的手被另一只更宽厚的手掌用力握住。
她微微扭动手,挣开束缚,又反过来握住了段柏章的中指。
“桐桐……”段柏章的嗓音喑哑。
谈桐正欲开口,却听见帐篷外面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车里的豆包疯狂吠叫起来。
段柏章显然也听见了,他飞快起身,示意谈桐不要出声待在帐篷里,他出去看看。
这里虽然是人工开发过的营地,但毕竟位于野外,很可能有野生动物出没。
“你小心。”谈桐小声道。
段柏章压了压手掌,让她不要担心。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黑夜中,谈桐将耳朵趴在帐篷上听,没有听见野兽的咆哮,只能听见段柏章的脚步声和忽远忽近的窸窣声。
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谈桐的心却始终悬在空中。
段柏章突然打开帐篷时,她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
“没事了,是只小流浪狗,你要来看看吗?”
谈桐一听是流浪狗,顿时披上羽绒服走出帐篷。
在她们不远处有一只黑色的小狗,它几乎隐藏在夜色中,只有借着营地灯微弱的光才能看清它的身影。只见这只小黑狗瘦得肋骨凸出,但肚子却大的惊人。
“它好像怀孕了。”
谈桐从车里拿出一罐豆包的主食罐头,安抚它几句就向着小狗走去。
她蹲在地上,打开罐头舀到碗中,夹着嗓子说:“小狗狗来吃香香罐罐呀~”
谈桐以为野外的流浪狗都会比较警惕,但或许是她太饿了,竟然夹着尾巴过来,咬了一大口罐头转头就跑,很快就消失在远处。
谈桐回头看了眼段柏章:“它很可能怀孕了,我们救助它吧。”
“当然要的。”
段柏章看着谈桐,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久违的柔软。
玫瑰
当天已是深夜, 不方便行动,谈桐只是放了罐头和水盆在外面。流浪狗虽没有安全温暖的小家,但基因中亲人的习性仍在, 更何况它很可能怀孕了,天性就会让它寻求人类的庇护。
次日天一亮谈桐就急匆匆钻出帐篷, 果然,昨晚遇到的小狗就在几十米外静静看着她。
小狗全身漆黑,只有四只脚是白色的。它比夜里看上去的还要瘦, 全身瘦骨嶙峋,只有肚子大大地垂着。
它的眼神清澈中透着一丝懵懂, 看上去年纪不大, 正眼巴巴看着谈桐,乞求她的帮助。
谈桐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她又开了一个罐头, 轻而易举就将小黑狗勾引到身边。
这时段柏章早已等候多时,他提着一件羽绒服, 看好时机一把扑过来,直接将小黑狗抱在怀里,用羽绒服结结实实地裹上。
徒手抓狗宣告成功。
谈桐抱着小狗先上了车, 段柏章负责收拾行李。
豆包躲在后排床上, 缩成一团看着这位新成员,鼻子用力嗅闻着,想和她打个招呼。
但怀孕的母狗对同类的戒备心很强, 尤其是同类雄性成员,因为对于很多生物来说, 雄性都是幼崽生存的一大威胁。
谈桐摸着小母狗的头顶:“没事宝宝,那个小哥哥是公公, 它不会伤害你的。”
豆包似乎听懂了,哀怨地哼唧了两声。
露营因为意外事件仓促结束,段柏章开车直奔谈桐常去的宠物医院。
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认识谈桐,将小黑狗接进了诊室。
只是在登记病历时,前台问小狗叫什么名字。
谈桐将起名的权利交给了段柏章:“是你发现的,你来起吧。”
“你确定?”段柏章问。
“当然。”谈桐点头。
段柏章望着小黑狗沉吟良久:“要不叫馒头怎么样?”
谈桐满脑子问号:“你看看它这样子,你是怎么想出馒头这个名字的?”
段柏章摊手:“我不懂起名字,要不还是你来起。”
谈桐看了半天:“要不叫芝麻吧。对,就叫芝麻。”
芝麻小狗狗刚得到了名字,那边诊室里就传来一阵骚动:“救助人在哪?这个小狗马上要生了,快送去手术室。”
刚送到医院就要生了?!
谈桐有些措手不及,只能慌忙地签字交钱,然后看着芝麻被抱进手术室。
小狗生孩子同样要过一道鬼门关,医生说芝麻腿短,产道也短,容易难产,建议剖腹产。
谈桐能做的只有等待。
宠物医院布置得漂亮又温馨,家长等候区也一样,不似人类医院那样冰冷萧瑟。
但坐在等候区,谈桐的心里却七上八下。
她担心芝麻,但更让她担心的却是和段柏章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芝麻的突然出现,让他们之间的复杂更填上一笔。
等待手术时无所事事,她也看不进去别的东西,便试图想出个所以然来。
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似乎只是几天前,她还在怪段柏章自大又自负地说她还爱他。短短几天后,她就放下所有芥蒂,和他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
事情的转折似乎就是那一场意外,在最恐惧的时刻,她第一个想到的、她想求助的还是段柏章,也只有段柏章。
她感到无奈,似乎冥冥中的天意都在让她离不开他。无论分开多少次,他们终究会再度相见。
“对不起。”
身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但谈桐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并未听清。
“在和我说话吗?”她问。
“我很抱歉。”段柏章再度道歉。
谈桐却更加疑惑:“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我不该在杨效面前那样讲。”
“讲……讲什么?”谈桐顾左右而言他。
段柏章却誓要说开。“讲你还对我有感情。”他说。
谈桐又不自在起来,她脚趾在鞋子里一下下抠着地,段柏章沉默的几秒令她好痛苦。
“我只是太恐惧。”段柏章终于开口。
谈桐却不明所以,她不明白段柏章有什么好怕的。
段柏章说:“我始终很不安,不只是这次回国,从当年我们在一起开始,我就感到不安。”
他的眼神和语气均认真,可这样却让更让谈桐不解。
“怎么会?”她问,“当年你早就是天之骄子,那么多女孩子围着你转,也是我主动追求的你,你有什么好不安的?”
段柏章却摇摇头:“正因为是你追求的我,我才会觉得你随时都要抽身离开。你知道你当年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的?”
段柏章微微抬起眼,似是在回忆。他说:“你当年就像一阵山风,而我只是山里的一块石头。风只会吹过石头,却不会为石头停留。”
“不是的,”谈桐并不赞同,“我不是风,我就是为你停留的。”
段柏章轻笑了一下,不欲和她争辩。
“太多人爱你了,桐桐,大家都爱你,而我微不足道。”他笑着说,“诗柳总是让我去看一本小说,叫《玫瑰故事》。”
谈桐看过这本亦舒的作品,说道:“这不像是你平时会看的书。”
“是的,所以我直到最近才看,但看完我就明白了。你就像是玫瑰一样,男人们心甘情愿臣服于你,他们的眼睛主动落到你身上,他们的腿主动走到你面前,你什么也不需要做,你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人前赴后继爱上你。”
谈桐听完笑了起来。
“哪有那么夸张?”她笑着说,“那只是小说,还是上世纪的香港。而我们如今网络发达,满世界都是帅哥美女,我就算再好看又能突出到哪去?”
“不一样的,不只是漂亮,”段柏章说,“你还记得你代表学校参加大运会的那次吗?”
“当然记得,毕竟是我职业生涯最后一个金牌,赛后还是你背我回去的。”
“当时的转播镜头见缝插针就落在你身上,”段柏章的手掌轻轻地落到她的头发上,又将发梢捧到手心,“百米预赛时,两个小组之间还抽空播了你的跳高项目,你落到垫子上很轻盈,向后一翻就站了起来,当时我身边很多人都在打听你是谁。”
谈桐微微张口,皱眉看他。
她在赛场从来都是专心比赛,即便有欢呼声也只当是给所有运动员的激励。她并不是能将外部的刺激内化的人,众人的瞩目于她也不那么兴奋。因此她从未注意过竟然有人如此关注她。
谈桐顺手撩了一下头发,将段柏章手中的发梢夺回来。
她兀自转移话题:“那你说我是玫瑰,你就是溥家明咯?”
段柏章摇了摇头:“我是玫瑰的哥哥。”
“天啊!”谈桐诧异地叫出声,“不是吧?没看出来你也搞骨科!天啊,你不会……”
她捂住嘴,不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桐桐……”段柏章的脸上写满无奈,“请把你过于发散的思维和想象力控制在礼貌的范围内,好吗?”
谈桐闭嘴,点头如捣蒜。
“我像玫瑰的哥哥,因为我不喜欢你身边的每个男性,我认为他们都有所图谋。他们要么花枝招展得使人头晕,要么一脸蠢相使人反感,没有一个配得上你的。”
谈桐虽然知道段柏章酷爱吃醋,但还是被他这样极端的念头震撼到了。
“可是,可是……”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没有可是,我想你的眼睛只看我一个人。”段柏章拉过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他握得有些紧,谈桐有些不自在,尝试着挣扎了两下。
然而,或许是她的抗拒刺激到了他,段柏章手上力量突然加重,力度之大让谈桐怀疑他会捏碎她的手掌。
“很痛!”谈桐皱起眉,却放弃了挣扎,她不想再刺激段柏章。
听到她呼痛,段柏章放松了力道,但并没有解开桎梏。
“桐桐,我很喜欢我们一起露营的时光。我想如果能有一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那该有多好。”
谈桐猛然看向他,眼中的惊诧和慌张隐藏不住。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段柏章懂得了她的紧张,他笑着说:“不会的,桐桐,我不忍心看到你难过。”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谈桐不知道接什么,段柏章也不再说。
然而谈桐的心中却犹有如惊涛骇浪。
她无法不深思段柏章话中的含义,他的话中透出了他的心魔。
他承认他的不安和醋意,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在这件事上,他并不对内反思。相反,他热衷于“解决”她身边给他带来危机感的来源,从当年到现在都是如此。
从杨效到袁寄星,再到她知道或不知道的更多人。
“段柏章,”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你会伤害我吗?”
“不会。”段柏章没有任何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他重复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如果有不得已的那一天呢?如果有不得已的事或人让你失控呢?”谈桐却在这个问题上尤其执着,坚持刨根问底。
“如果有不得已的事,那就处理掉事情。如果有不得已的人,那便解决掉那个人。”
谈桐仍不罢休:“如果那个不得已的人是我呢?如果未来我还是要伤害你呢?”
段柏章的敏感足够让他注意到谈桐的异样。他侧过身,认真看着谈桐。
似是看出了什么,他并不追问,只是用深沉的目光看着她:“桐桐,我会解决一切伤害你的问题,包括我自己。”
俞镇宗
手术进行了一个小时, 医生抱着麻醉未全醒的芝麻走了出来。
芝麻一窝怀了三个小狗,但因为被他们救助时羊水就破了,难产时间太长, 有一只没救回来,活下来的是两个小女孩, 一黄一花。
谈桐实在无法在起名上再费脑筋,指着小花狗:“这个叫花卷,那个叫窝头吧。”
于是“主食”家族就此形成。
芝麻和刚出生的宝宝在医院暂住, 谈桐想着等小狗长大一点再给它们找领养。
但没想到这一拖,时间就一点点过去。
宇宙中的时间虽均匀流逝, 但人类却给其赋予不同的长短。
休息的时光倏然而逝, 谈桐只觉得她刚稍稍恢复元气,便又迎来一波排满的工作。
在段柏章家中居住的这一阵, 段柏章换着花样给她制作美味饭菜, 每日都有鱼虾补充蛋白质,为了不让谈桐吃着腻, 还经常变换做法和品种。
这一周谈桐吃到的鱼类几乎超过了前半生的总和。
同时,他也没有放弃让谈桐一点点对肉类脱敏。
起先他用开水白菜的做法,将肉和骨炖上整整两个小时, 炖出高汤, 再用鸡鸭肉蓉一遍遍扫汤,扫出不见一丝油腥的清澈的汤底,再用这锅带着肉鲜味的清汤煮蔬菜。
待谈桐渐渐适应肉味后, 他又开始在炒蔬菜中加入纯瘦肉,切成细细的肉沫, 几乎融化,和蔬菜分不出来。
就这样一点点过渡, 谈桐渐渐可以尝试一些肉类。
有了充足的蛋白质摄入和段柏章极其细致的计划,她在复健上的进展也快了起来。
段柏章最专注的运动是长跑,长跑需要足够的核心和腿部肌肉来保护关节。而且马拉松运动本身就对人体有损伤,因此段柏章在运动康复和体能训练上都顶得上半个专家。
他给谈桐精心定制了适合她的复健计划,体能和力量同步进行,甚至完全按照营养配比设计每日的一日三餐,谈桐在省队训练时甚至都没有这么针对性的计划。
带着更加强健的身体,谈桐再度踏上了工作这条“不归路”。
李垚知道她讨厌演戏之外的一切工作,便将一切杂七杂八的事情安排到了一起,如此熬过这段时间以后就是苦尽甘来。
于是谈桐今天拍广告,明天拍杂志,后天秀场看秀,大后天参加饭局。
折腾了半个月后,医生让她接芝麻一家三口出院。谈口扣裙四尔而尔呜九以四泣收集此文发布桐抱着狗回家——当然还是段柏章家——安置好两大两小四只狗,喂饭喂水,拉架捡屎,结束了一天腰酸背痛的家务后,她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当即发出两条消息。
对李垚:【明天,必须给我安排我喜欢的工作。】
对段柏章:【要不还是请个住家阿姨呢?】
两人自然都无不同意。
这几日段柏章出差,谈桐瞬间恢复了从早到晚外卖的生活,只是在段柏章给她打视频时慌忙藏起外卖盒。
段柏章看见一群小狗围着垃圾桶打转,便知道谈桐一定又做了坏事。
但他看破不说破,只是问她是否吃好睡好,工作累不累。
“工作还好,没有给四个孩子当单亲妈妈累。”谈桐语气幽怨,手上却一左一右摸着两个小狗。
段柏章笑着说:“舍不得找领养了?”
谈桐嘟嘟囔囔没有说话。
花卷和窝头是她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和她自己生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如今一想到要把它们送人,她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段柏章看出她的纠结,便说:“我们自己养吧。”
“嗯?”谈桐一愣,“我们养四个狗吗?”
“没错,反正我们养得起。”
段柏章神色认真,好似早已考虑好,只等着谈桐回应。
但谈桐却觉得更加怪异,因为在无形中,她和段柏章的关系被绑得更紧了。
和在一起相比,分手往往才是更复杂的事。
无论是情侣还是夫妻,分手时总会摇摆不定,因为人们往往舍不得已经投入的成本。
在一起的漫长时间,为对方花掉的钱,两人共同的好友,熟悉的生活习惯,培养的默契。当然,还有在一起养育的毛孩子们。
谈桐能感受到,段柏章在一点点为他们的分开增加难度。
这样下去,或许未来有一天她再也无法离开他。
然而就算她想清了这一点,看着花卷和窝头毛绒绒的身子,她依旧无法抗拒段柏章的这个提议,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答应下来。
*
最近找谈桐的戏不少,李垚见了几个制片后照例将选择权交给谈桐。
这日下午,李垚同她一起去面见一位导演。
这是传跃娱乐制作的现代网剧,悬疑题材,男主定了公司自己的当家男演员,女演员方面则有些困难。
当今娱乐圈有一种乱象叫“撕番”,谁的名字写在前面就代表谁的番外大。
说到底这不过是写名字的问题,谈桐丝毫不在意。反正角色是她演的,电视上是她的脸,名字爱写在哪就写在哪。
但明星的粉丝们似乎不这样认为。
番外所代表的绝不仅仅是名字,更是地位,是脸面。被压番简直是奇耻大辱,是粉丝不给力,工作室不作为,演员自己不争气。
——宁可死,也不能被压番。
随着撕番风气日盛,选角也往往成了令制片最头秃的环节。
如同传跃娱乐的这部剧,当红女星绝不肯给男演员做二番,而找不知名女星来配又会显得男主咖位太低。
这种时候,谈桐理所当然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事少戏好有路人缘,粉丝还没什么战斗力,简直是天选女主。
传跃娱乐公司不小,相比开在园区里的小作坊,这个拥有独栋小楼的公司算是小有家资。
到公司后,因导演说想单独见演员,谈桐便独自上顶层接待室,李垚则留在公司内部咖啡厅等待。
玻璃墙的会议室有防偷窥设置,只需按下按钮,玻璃便如同笼罩上一层朦胧的雾。谈桐只影影绰绰看得里面有人影,却无法分辨究竟是谁。
她敲门:“赵导,我谈桐。”
“进。”一道短促且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谈桐不疑有他,推门便入。
不大的会议室可容纳十把椅子,其中九把都安安静静归位,只有其中一把面朝落地窗,一个男人翘着腿,指尖夹着一截将燃尽的烟头。
椅背宽大,几乎完全挡住了他的身形,谈桐更是看不清他的样貌。
然而这时,她的右眼皮再度狠狠一抽。只是天意的提醒为时已晚,她已经开口唤道:“赵导?”
椅子轻颤一下,男人徐徐转过来。他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中。
“桐宝,点解唔识我?”他开口,声音轻浮又撩拨。
嘭——
谈桐手中的咖啡摔落在地,咖啡液和冰块四溅,将她米色裤子的裤脚染成脏褐色。
冰水顺着裤脚流淌进靴子,如同毒蛇游走而过,冰凉粘腻的触感挥之不去。厚厚的羊毛袜也被濡湿,湿漉漉地包裹着脚踝,阴寒的潮气不住往身体里钻。
或许是他的头发总抹着发油,梳得一丝不苟。又或许是他的眼裂细长,鼻尖微勾,让她联想到冷血动物。还可能是他分明能说得不错的普通话,却向来要故意带着浓重的口音,更多时宁愿让保镖或助理翻译,也不愿屈尊放弃他的母语。
总之,每次站在俞镇宗面前,甚至是听到他的声音,谈桐都会感受到一股阴冷。
他就像是落日后的海洋,又像是丛林深处的沼泽,危险又潮湿。
几乎是下意识般,她连连后退,直到抵上被她顺手关上的门。
她在身后摸索着门把手,身体不受控制,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快逃。
“冷静,桐宝。”俞镇宗抬手,点了点房间天花板角落。
谈桐顺着手指看去,那里挂着的监控摄像头正在任劳任怨地工作着。
似是怕谈桐不明白,俞镇宗还解释了一句:“有监控,我会对你做什么呢?不如坐下来,我们聊聊。”
谈桐准备开门的动作停下,但依旧防备很重,她盯着俞镇宗,声音生硬紧张:“你为什么在这?”
俞镇宗摊了下手:“你一直不见我,我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这种对方拿捏一切的态度让谈桐很不适,她语气更冷,语速也更快:“我没什么和你说的。”
“真的吗?”俞镇宗不疾不徐地笑着说,“但你不是到处和人说,你和我清清白白吗?既然清白,又何必这么害怕和我见面?”
谈桐死死咬住牙,手掌在身后用力攥成拳。
俞镇宗的每个字都意有所指。他捏起烟灰缸中早已熄灭的烟头,用力拧动、挤压、蹂躏,好像和一根烟头有什么难分难解的仇恨。
而他每一下动作都好似戳在谈桐的心脏上。
清白吗?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
离家的火车上,她在一时冲动之下发出了一条消息:【俞总,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俞镇宗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想通了?】
——那时,俞镇宗已经追求她许久了。
或许说追求并不恰当,毕竟他只是想要得到她。
俞镇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攻击性,他的脸上写的,口中说的,都是他想要的。
他这种直白与段柏章不同,段柏章更多的是坦荡,他所思所想没有不能示人的。而俞镇宗则是目空一切的自大,他自认没人能阻挡他,他谁都不放在眼里。
他更不在意谈桐的拒绝,因为他相信有朝一日谈桐定然会甘愿奴颜婢膝地讨好他,她如今的拒绝只是在拿架子。
“女人嘛,就是喜欢端着,多磨磨性子就好了。”
收到谈桐的消息后,他发去一串地址,是一家酒店的套房。
他在那里等待他的猎物——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出发前,谈桐犹豫了很久很久。迈出这一步并不是易事。
她前二十余年的人生都是拼搏向上的,如今突然选择向下,反而需要更大的勇气。
她穿着普通的休闲衣裤,熬了几个大夜后没有化妆,脸色暗沉,黑眼圈硕大。
她幼稚地希望俞镇宗只是看上她的皮囊,看到不美丽的她自会感到厌恶。但她不了解男人,男人看重外表,但从不只看重外表。
她一步一顿地往顶楼走去,短短几十米却沉重地如同赶赴刑场。
她感觉腰部隐隐有些不适,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压力太大而产生的幻痛。直到用房卡刷开房门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疼痛是真实的。
奢华的手工地毯摩擦力很大,每走一步都让她觉得费力。
俞镇宗抬眼看去,先注意到了她的走路姿势。
“怎么了?”他问。
“腰疼。”谈桐咬着牙,挤出两个字
俞镇宗笑了,女孩子这种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他看得太多了。
“过来,我睇下。”他招招手。
谈桐拖着沉重的两条腿艰难地走过去,隔着五步远站在俞镇宗面前。
俞镇宗并不勉强她,而是主动起身,纡尊降贵地走到她的背后。他的手指触上谈桐腰间的一瞬,她浑身剧烈一颤。
“哪里疼?”指尖隔着衣服在腰际游移,“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谈桐咬着牙,肌肉阵阵发酸,却不愿在俞镇宗面前暴露脆弱。
见她迟迟不开口,俞镇宗似乎摸出了什么,在她脊柱两处关节间用力一按。
谈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重重地向前栽倒在地上。她的身体绷成僵硬的一块板,牙齿摩擦,发出咯咯的恐怖声响。
——这是她腰伤的第二次发作。
俞镇宗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叹了口气,似有疑惑:“竟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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